《此間的少年》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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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時間: 2012-7-18 1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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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Jakee 於 2012-7-18 13:57 編輯 書名:此間的少年 作者:江南 作品簡介: 《此間的少年》是以金庸小說人物為基礎的同人小說,用作者江南的話說,"《此間》中使用的人名無一例外出自金庸先生的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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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18 13:55
第十章喬峰(II)

夕陽下,喬峰守著一大攤子書在那里打磕睡。

終于到了畢業賣舊書的時候,喬峰驚訝地發現在這方面虛竹的競爭力比他強多了。擺了一下午地攤,虛竹賣了兩百多塊,喬峰只賣出二十塊。喬峰很不平衡,不過虛竹卻晃著光頭說:"我的課本比較干凈嘛。"

虛竹的書是干凈,他幾乎從來不用自己的書,除了專業課,他都是復印喬峰的筆記混日子。而喬峰的書上除了畫滿黑線紅線,還有烏龜兔子米老鼠??這個壯碩如土匪的人物聽課聽困了就喜歡在書上即興創作,而虛竹雖然也喜歡創作,但是從來都把想到的詩句寫在廁所內側門板上。

"喂,同學,這本兩塊賣不賣?"一個穿了短裙的女生很嬌俏地伸出一根手指點著前方。

"不賣,"喬峰搖搖頭,"我一百九十多斤呢,兩塊不賣,加點吧。"

女生的姿勢有點嬌俏過頭,那根白皙的手指微微翹起來,倒像點在喬峰的鼻子上。

女生倒沒有臉紅。她提著一大兜子舊書,已經征戰了一個下午,跟無數賣舊書的男生打過交道。事實證明顧客的服飾對書的價格有很大的影響,郭靖買起來要五塊的書這個女生也許只要一塊錢就可以買到了。在虛竹的攤子上,她暴露著雙腿蹲在那里,虛竹就不敢直視前方。侃了五分鐘的價后,虛竹無法忍受一直仰頭看天的動作,于是舉手認輸,追贈一本《新概念波斯語》解決了自己的困境。

"那本GRE."女生嫵媚地笑了笑,"不是說你。"

書藏在一堆筆記里,不很顯眼,但確實是喬峰書攤上看起來最體面的一本書,用那種有點古老的牛皮紙包得很整齊,雖然有點磨損,卻非常干凈,封面上用綠色的墨水寫著書名。

喬峰低頭翻過那本書,忽然愣了。摸到封面,喬峰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他對那個女生搖了搖頭:"不賣。"

女生有點不悅:"都拿出來了你怎么又不賣了,最多算你三塊,那邊本來有一本只要兩塊的,書有點味道我才沒買。"

喬峰抄起那本書扣在擺攤的塑料布下面:"這本我拿錯了。"

"哎,怎么這樣啊?"女生皺了皺眉毛,噘起嘴,穿著涼鞋的腳下意識地踩了踩地下,轉身要走。這個動作看起來有點像黃蓉,喬峰搖搖頭,笑了一下。

"我這有本新的,"喬峰從自己書包里抄了一本扔給那個女生,"一樣的書,版本還要新一點,我買了就沒用過。"

"你怎么兩本啊?算多少錢?"女生瞅了一眼那本書,確實是一樣的單詞書,不過她有些猶豫,這種全新的舊書開價也不便宜,相比起來也許買那本舊一點的更實惠。

"兩塊,"喬峰漫不經心地說著,"你不說兩塊么?"

女生糊里糊涂地付了錢走了,走了很遠又有點好奇地回頭看喬峰。那個大個子和尚坐禪一樣端坐在那里,手里捏著那本牛皮紙包面的單詞書,看起來有些走神。

"喂,同學,太陽下山了,賣書還不如都救濟難民算了。"喬峰耳朵邊上有人說。

喬峰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手腕一翻就用手里那本舊書敲在后面那人的腦袋上:"一邊歇著去,難民你還欠我一頓麥當勞呢。"

令狐沖及時遮住了腦門:"輕點輕點,眼鏡給你打碎我就完蛋了。"

"咱們系的課本我不都扔給你了么?這些都是番話和外系的書,你要了也沒屁用。"

"我已經決定好好學習番話下個學期考GRE,以后留學西域為國爭光??"

"你小子就是他媽的廢話多,"喬峰看了看天色,"你看看什么有用都拿走。"

"哎,郭靖郭靖!"令狐沖趕快起身對遠處招手。一陣稀里嘩啦的響動,郭靖排開人群,蹬著一輛破三輪過來了。

喬峰目瞪口呆地看著令狐沖捋起袖子往三輪上堆書,半天才反應過來:"打劫啊??有人打劫了??"

令狐沖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落在喬峰手上那本GRE單詞上:"喲,這里還有一本?戰利品戰利品,一起扛走。"

喬峰的手忽然縮了回去:"這本我留著有用。"

"你又不出國,拿本單詞干什么用?靠,好人做到底,一起給我算了。"令狐沖胳膊一伸就把那本單詞從喬峰手上抄了過去。

這一次喬峰是真的有些急了,令狐沖沒來得及反應的瞬間,他已經劈手把那本書奪了回去,并在令狐沖肩膀上狠狠推了一巴掌:"你小子他媽的毛病啊?"

令狐沖認識喬峰很久了,這是喬峰第一次對他目露兇光。令狐沖一下子愣住了。

"怎么了這是?"令狐沖不好發作,嘟噥了兩聲。

喬峰皺著濃黑的眉毛,沖令狐沖揮了揮手:"該干嘛干嘛去,啰嗦。"

令狐沖肚里很不痛快,但再沒說什么,扭頭就走了。

等到收羅了一圈舊書回來,喬峰居然還捏著那本書站在那里。郭靖對喬峰點點頭,賣力地蹬著三輪,令狐沖懶洋洋地坐在車斗里,側過臉沒和喬峰打招呼。

三輪從喬峰身邊擦過去的時候,令狐沖懷疑自己耳朵出問題了,他似乎聽見喬峰微微嘆了口氣,嘆息聲在瞬間被周圍的嘈雜淹沒了。

"嗨,令狐沖。"喬峰在三輪后說,"給你算了,別他媽的給我隨便扔了,拿了就要用。"

令狐沖慌慌張張地張開胳膊在車斗里做了一個艱難的平衡動作,把那本書抱住了。這一陣慌張就讓他沒有看清喬峰那一瞬間的神色。喬峰嘴角歪了歪,似乎是笑了一下。

三輪吱呀吱呀地跑遠了,令狐沖掂著手上那本書,看見遠處的喬峰一個人彎下腰去收拾那些舊書。令狐沖沒有想去幫他,因為那時候他覺得喬峰和他的距離很遙遠。

紅透了天空的夕陽下,喬峰模糊的影子半跪在那張塑料布上。周圍賣舊書的隊伍已經撤得差不多了,只有喬峰一個人在干活。令狐沖看不見喬峰的臉。

令狐沖覺得這不應該是喬峰做的。他印象里的喬峰是一個兜里始終有錢、什么事情都不在乎、咧開嘴不是罵人就是大笑的角色,可是現在隔得遠了,喬峰一米九五的大個子再也顯不出來,他在夕陽下和其他學生一樣忙碌。令狐沖想起進校的那天喬峰把他從派出所領出來,在遠處夕陽下的一輛三輪車上大大咧咧地向他告別,搖動的手里有一只打火機。

喬峰變了??是因為要畢業了么?

不過喬峰終究沒有讓令狐沖太失望,收拾了兩下后,喬峰發現自己一個人完成這件工作實在太困難,于是他起身罵了句媽媽的,扔下那堆書自己就跑掉了。

舊書有時候會泄露一些秘密,汴大的前校長獨孤求敗就很清楚這一點。他年輕的時候總是鉆在一堆善本里,鉆研一些古得不著邊的文獻。有一陣子,他特別喜歡一位前朝藏書大家的藏品,四處找來拓印。事實是這位藏書大家謄寫的書里總有一個很纖細的筆跡在做眉批,一言兩語間,獨孤求敗就感到盎然古意,所以沉迷得很。可是直到某一年份以后,善本中就再也看不見這個筆跡了。獨孤求敗輾轉思考,但始終不得其解。

直到兩年后,獨孤求敗在一本文人筆記中無意讀到一段,說那個藏書的人四十歲上有一個姬妾被正室逼迫,投環自盡,獨孤求敗的疑惑才告澄清。獨孤求敗從來沒有找到過這個姬妾的姓名,他只知道很多年以前曾經有一個女子在寂靜的書樓上,用纖細的筆跡寫那些趣味盎然的眉批,然后在某一天投環而死。(作者按:這一段的記述縹緲不清,因為作者也忘記了這個故事的確實出處。文中所提到的藏書家和侍妾確有其人,藏書家應該是和毛晉同時代的明人,侍妾有一方小章,號"飄紅女史".有知曉該典故詳情的讀者請不吝賜教。)

從那以后獨孤求敗再也不把自己的舊書借給別人??而且他也不給自己的老婆看??

令狐沖當然不是傻子,他也有足夠的好奇心,于是當天晚上自習的時候,他把喬峰那本GRE翻來覆去的研究了很久,希望能從中發現一些關于喬峰的蛛絲馬跡。他研究的認真不下于一個武林高手研究無名秘笈,如果不是喬峰囑咐過他,他沒準會用上水淹火燒日光暴曬等等殘酷手段來逼迫這本書招供。

不過令狐沖惟一的發現是一張綠色的書簽,上面有一個綠色墨水的筆跡——"折柳".無論怎么看這細細的兩個字都是女孩筆跡,喬峰寫的字和烏龜爬出來的相差不遠。

有了這惟一的線索,令狐沖的想象力忽然放開了。

前朝韓君平在安史之亂里丟了老婆柳氏,若干年后烽煙熄滅,他請人帶了一袋黃金和一頁詩文尋訪妻子,那首就是令狐沖背過的《章臺柳》:"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而若干年后的柳氏已經削去頭發做了尼姑,嗚咽之余,回信是一首《楊柳枝》:"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作者按:故事本唐朝許堯佐《柳氏傳》。)

所謂悲歡離合,令狐沖似乎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他拿著那頁書簽,想著當年送喬峰書的那個女孩,是否也是趴在汴大的某一張課桌上,郁郁地寫下這兩個字。思古之幽情充塞胸臆,令狐沖嘆息著搖搖頭,一不小心書簽滑落,卻看見背面還是那個可愛的綠色筆跡,這回足足六個大字——"大豬頭大豬頭".

這個新的發現讓令狐沖兩眼一黑,趴倒在課桌上呼呼大睡,第二天他就把一切都給忘記了。

于是當年那個女孩寫字時的心情永遠都是個不解之謎。

接下來的一切如此平靜,日子漸漸過去,考試越來越緊,令狐沖像一條懶了一個學期的老狗,被鞭子趕著要完成整整一個學期的任務。好在他不是孤獨的,至少還有楊康老狗跟他堅強地站在同一戰線上。

"嗯嗯,這個這個,"令狐沖清了清嗓子問,"大宋當前三十年經濟建設的三個中心環節是什么?"

"簡單。"楊康答,"首先是提高絲綢制品的產量和金銀的開采,保證我們可以履行對金朝納幣輸絹的硬性指標;其次是大力發展畜牧養殖業,爭取早日改進我們大宋的戰馬素質,以便在和金朝的沖突中能保證戰略轉移的速度;最后是拓展和蒙古的經濟合作來促進我們和蒙古的軍事合作讓蒙古去打金朝。"

"靠,你牛。"令狐沖說,"怎么盡是蒙古去打不是我們自己去打?"

楊康歪了歪嘴:"你要想及格就少廢話,剩下的估計弄不完了,只好祭法寶出來了!"

"你又做小條?"

"小條?"楊康哼了一聲,"小看我,這次的有一張桌面那么大!"

"你腦子沒問題吧?"

"廢話,我都刻在桌面上了,明天早晨占那張桌子就行了。嘿嘿嘿嘿。"楊康一臉狡詐的笑,"服了吧?"

"那算什么?阿朱說去年有一門考試我們班阿紫把紙條貼在腿上,翻開裙子來看就可以了,老師也不敢查她,你這差遠了??好幾天沒看見阿朱了??"楊康嘆息一聲:"我也想過把紙條藏在短褲里,可是褲腿太窄,翻起來看也太艱難了??"

"鐺鐺鐺",有人敲門。

令狐沖抬頭,看見喬峰抱著胳膊靠在門上幸災樂禍地笑。

"走走走,喝酒喝酒。"喬峰說。

"你請客啊?"令狐沖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我請客,"喬峰笑,"你小子真是個窮光蛋,我明天就走你還要我請客。"

"明天要走?"令狐沖心里咯噔了一下。已經是七月初了,到了老生離校的時候。

楊康本來準備熬夜再背一晚上提綱,不過這個時候沒說什么,扣了書說:"走吧。"

郭靖拎著開水回來,半路上被拉住,四個人一路推搡著去了。

已經快半夜了,又是夏天。令狐沖想起自己小的時候躺在星空下的涼椅上,把光光的小肚皮對著天空,老爹在他的涼椅下面灑了水,水汽慢慢地揮發就有一股涼意。

令狐沖看著月亮打盹,小腦袋里就有亂七八糟的念頭跑來跑去。

四個人一路晃去,有人一路晃回來,大家擦肩而過不說什么話,路上有些不同尋常的安靜。微微的夜風吹來,令狐沖雖然空著肚子也舒服得想打個嗝。

女生樓的葡萄架下倒是人頭攢動,一片黑壓壓的腦袋,各種荒腔走板的歌聲此起彼伏。

只見重重黑影中一個兄弟"唰"地跳上一個水泥臺,拼足了力氣大喊一聲:"香香我愛你,可是明天我就要走了。"

楊康看看郭靖,郭靖看看令狐沖,令狐沖再看喬峰,喬峰把臉遮上了:"真不敢想象這小子還是我們系我們級的??"

楊康本來想笑的,可是大家都沒笑,他也就沒笑。而且走著走著,他也覺得其實并不好笑。楊康認識那個放聲高呼的兄弟,平日是個很木訥也很老實的人。

"我們這有套菜,'群英會'怎么樣?比點菜實惠多了。"老板說。

喬峰搖頭:"我們這狗熊多,沒什么英雄,您給上桌熊掌席算了。"

老板愣了一下,喬峰揮手笑笑:"土豆絲先上兩個,其他我們再點,啤酒半箱,您這里晚上不關門吧?"

"不關,喝到明天早上也沒關系。"

"明兒還得趕火車呢。"喬峰說。

"這個,"楊康抓了抓腦袋說,"先敬你一杯意思一下?"

"你一邊歇著吃去吧,沒事敬來敬去不煩啊?"喬峰說。

楊康笑笑,吃菜喝酒。令狐沖說以前聽說每到畢業就有人發神經,這幾天總算見識了。郭靖說怎么了?喬峰說昨天一個離校的兄弟臨走時候激動,在墻上拿毛筆瘋狂寫詩,最后被樓長抓了,報到系里記了一個處分。楊康說牛啊,我要是臨走能跟他這么猛,也不枉我在汴大混了幾年。喬峰說這還不算最牛,一個兄弟喝多了啤酒坐在二樓窗臺上彈吉他,不小心一個跟頭翻了下去,居然什么事沒有撣撣灰自己又跑上來了。楊康說這個倒一般,我們老二喝醉了能從上鋪一腳走下來。大家一起笑。

這么七嘴八舌地說著話,令狐沖明顯感覺到喬峰心不在焉。喬峰漫不經心地講別人的事情,但笑起來的時候明顯有些疲倦。

令狐沖看著窗外,是一條小路,據說前朝的官府駐在這里。而現在已經布滿了小飯店,除了家常菜和便宜啤酒,這里什么也沒有,不過總是學生扎堆的地方。(作者按:該細節取材自北京大學南門外的軍機處小巷,曾是清朝官家重地,如今只剩下半條巷子,多川味酒家。)這里的好處是可以打折,可以還價,如果錢沒帶夠,還可以拿飯票充數。總之那時候令狐沖吃得自由自在,很多年以后令狐沖拿純銀的叉子叉了片三文魚,卻不得不停在嘴邊去陪客戶說話,就會在肚子里罵他媽的,還不如在學校后面吃日本豆腐。

過去令狐沖也不覺得朋友有多寶貴。令狐沖對喬峰說女人是手足兄弟是衣裳。喬峰瞪著眼說,什么?令狐沖說廢話,你能有一大堆衣裳,你應付得了一大堆手足么?那么喬峰是一件衣裳。

令狐沖有一次喝多了酒點多了菜,兜里差出二十塊錢,正在那里目瞪口呆的時候,這件衣裳跑進來喝酒,摸了二十塊錢拍在令狐沖腦袋上。而從今以后,衣裳是不會及時出現借錢給他了。令狐沖想了很久,惟有這條理由讓他為喬峰的離開惋惜,不過僅僅這一條理由,已經讓令狐沖覺得蕭索莫名。

沒有手足是很麻煩的事情,沒有衣裳也很糟糕,沒有人能赤身裸體的活在人群里,除了去島上做魯濱遜。沒有衣裳,人也許會很寂寞。

令狐沖想到"離別"兩個字,男人的離別,不過就是這么簡單。

喬峰給每人塞了一張名片,名片上寫"蘇州丐幫股份有限總公司:總經理助理".

令狐沖愣了一下,覺得這家丐幫總公司以前聽說過。但是他喝得暈了,沒有想出來。

"以后來蘇州找我好了,"喬峰說,"別跟我要房子住,我只管飯。"

"管幾個人的?"楊康笑。

"你帶老婆我就管兩個,帶兒子我管三個,兒子女兒都帶恐怕就是計生委管你飯了。"喬峰說。

楊康愣了一下,噗哧一聲笑著把一口啤酒噴了出去。

"別傻笑了。"喬峰懶洋洋地舉了舉杯子,"你小子小心,你那個性子只能做光棍,你要不改將來沒人跟你。"

"什么跟什么呀?"楊康皺了皺眉毛。

"哼,"喬峰冷笑了一聲,"你小子太狂了,別以為自己有點小本事就怎么樣了,在外面沒人忍你,誰看你不順眼暗地里黑你一下,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靠!"楊康最討厭有人指他的錯,一推酒杯猛地站了起來。

"自己長個腦子。"喬峰拍了拍楊康的肩膀,硬把他壓了下去,"柳永知道吧?不想跟他一樣,就趁早改。"喬峰喝了口啤酒:"柳永當年在我們學校可是才子,死的時候連火化的錢都沒有,酒吧坐臺的小姐給湊的錢。"

喬峰沒有戲謔的意思,楊康繃著臉,沒有說話。

"你呢??"喬峰開始看令狐沖。

令狐沖哆嗦了一下:"老大,我知道錯了??我一定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相關的事情少干,真抓實干把平均分弄上去,以后好好學習番話考出國。"

這次輪到喬峰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喬峰搖頭苦笑,也拍了拍令狐沖:"其實你小子真是太聰明,就是做人太嫩了,說你能說,就怕你改不過來。"

"下來該我了吧?"郭靖有點緊張。

"我不說你了,"喬峰說,"你那個德性一輩子也改不過來,指著黃蓉罩你吧。"

令狐沖嘿嘿地笑。喬峰搖頭:"就怕不是都跟他一樣運氣好。"

老板識相地湊上來:"要不要再加幾個菜?"

"不加了,話都說得差不多了。"喬峰把剩下的啤酒勻到幾個酒杯里,對所有人揚了揚酒杯,自己喝干了。

四個人起身的時候,旁邊的包廂開了,歷史系一幫兄弟醉醺醺地殺了出來。當先的居然是段譽,段譽一步搶到老板面前,滿面紅光地喊了一聲:"老板,打折吧?我們這一桌吃得那么多,不打七折么?"

老板看著他那副流氓無產者的模樣,只好點頭:"七折,七折??"

一幫人鬧哄哄地去了。喬峰拿了根牙簽剔牙:"段譽現在怎么這樣了?"

"王語嫣那事??"令狐沖說,"兩個月前都這樣了。"

"還是孩子??"喬峰說。

風吹到身上是涼的,喬峰沒有招呼他們自己走了。

楊康心里不痛快,冷著臉往巷子另一邊走了,郭靖只好去追他。令狐沖跟在喬峰旁邊,兩個人默不作聲地走著。

"這兩天沒看見阿朱。"令狐沖說。

喬峰一愣,說:"是啊。"

"怎么了?"

靜了許久,喬峰轉過臉對令狐沖笑了一下:"跟阿朱吵了一架,她好像退了一門考試提前回家了。"

"不會吧?"

"有什么不會的?"喬峰點了一根煙,轉身坐在旁邊的臺階上。后面是研究生宿舍樓,樓門上的燈照在他們背后。喬峰半邊身子隱在黑暗里,只有吸煙時短暫的火光明滅在他的臉上,那張臉上沒什么表情。

"阿朱想讓我留在學校保研,我不想,跟丐幫簽了三年合同,都吵了好長時間了,上個星期吵得太厲害,她就訂火車票回家了。"

"阿朱是怕以后你在蘇州太遠了吧?"

"阿朱說以前去外地工作的一般都斷了,"喬峰說得坦率,"她說要是我真的要去丐幫,那我們就算了。"

"老大,那是氣話吧?"令狐沖有點著急。

"我知道,"喬峰撣了撣煙,"不過以前去外地工作的,確實基本上都斷了,我又不是神仙,還能每個月往汴梁跑一次么?"

"那你保研好了。"

"說得容易,"喬峰搖頭,"我們系本科出去還行,研究生根本找不到工作,我以后準備喝西北風混日子么?"

"那你和阿朱怎么辦?"

"走走看了,如果真的斷了??她要有什么事情你多幫著點。"喬峰說。

"我??"

"別廢話了,"喬峰拍了拍令狐沖的背,"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哪能我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所以說你們幾個就是小孩兒。"

"我那里還有點亂七八糟的東西,明天走的時候我送你們宿舍去,以前的卷子筆記什么的,要不要你自己看著辦。"

說到這里,喬峰愣了一下。令狐沖疑惑地看看他。

"忽然想起以前有人跟我也這么說的。"喬峰說,"真他媽的有歷史重演的感覺??"

"你先走吧。"喬峰說,"我抽根煙想想還有什么事情沒整好的。"

猶豫了一下,令狐沖起身走了。走到七八米開外他回過頭來:"你去的那公司我以前聽說過,咱們系以前有個康敏就去的那兒吧?"

喬峰出一只手,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令狐沖已經扭頭走了。

喬峰像一尊雕像坐在那里,直到煙燒到他的手指。手一抖,煙灰灑灑地飄在燈光里,喬峰咧咧嘴笑:"小子真狡猾。"

風又吹了過來,夜里的風似乎安靜地走在地面上,經過花圃邊小小的灌木,沙沙地吹葉。深夜寂靜,喬峰第一次感覺到汴大校園里有這樣自然的風聲,不過也許已經是最后一次。

有些事情喬峰畢竟也瞞了令狐沖,阿朱和他吵架的主要原因不是喬峰和丐幫簽了合同,而是在少林集團和丐幫兩家中,喬峰挑了丐幫。阿朱知道康敏的故事。

喬峰并不準備否認什么,他知道少林那邊開的條件也許更好,可是摸到丐幫的合同時,他的手抖了一下。

記憶是一種控制不住的事情,喬峰做夢聽見康敏在宿舍對面的樓上唱歌,對面滿是朦朦的霧氣,醒來之后喬峰整整一個下午躺在床上仰面看著天花板。喬峰想阿朱是個很好的女孩,阿朱很聰明很漂亮很溫柔,喬峰也確實喜歡阿朱??不過阿朱不是康敏。

想到康敏的時候喬峰的心里是虛的,這個時候他才可以大概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有多深。

而康敏已經是一個故事——故事,是一段過去的事。

喬峰明白自己明天確實就要畢業的時候,他才有一種時間過去的感覺。以往喝多了在這條林蔭道上走,喬峰甚至會有一種錯覺,康敏會忽然出現在他背后拍他的肩膀,一切都會像以前一樣。不過以后他不會在這條路上走,所以這種錯覺也會灰飛煙滅。

喬峰終將離開自己的一切幻想,雖然他可能就快見到康敏。

"他們兩個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吧?"喬峰對自己說。

一股積淤了足足兩年的強烈酸氣從鼻腔一直沖上后腦,迎著風,眼眶里有一種難忍的酸澀。

記憶里浮起那個黑衣服的女孩。她使勁跳起來,狠狠地敲在喬峰腦袋上,說:"你懂個屁!"

然后再敲一下,又是一下??

喬峰咧開嘴笑了,輕輕摸著似乎有點疼的腦袋。

風不停地吹,影子終于淡去了,淡去了,直到心里空空如也。

"給阿朱打個電話道歉吧。"喬峰想。

研究生樓看門的大爺很驚慌,外面那個五大三粗的家伙門神一樣攔在樓門口,整整抽了一夜的煙。

喬峰要走了。

在國政系整整風光了四年的喬峰走得和別人一樣平淡無奇,不是沒有人愿意送喬峰,是他不要。喬峰訂的火車票比所有人都晚一天,在多出來的一天中,他拍遍了所有熟悉的男生甚至女生的肩膀把他們送出了校門。喬峰走的時候,送他的只有郭靖。

走出汴大的校門,喬峰在微微有些陰暗的天空下點了一根煙。再也不會有樓長打攪他抽煙了。足足用了四年的時間,喬峰才發現,汴大其實是只很大也很多彩的籠子,他則一直是這只籠子里樂不思蜀的大狗熊。現在他徹底自由了。

沒有人希望被關在籠子里——問題是,給你一片沒有邊際的天空,你是不是真的敢要?

"老彭啊!"喬峰興頭一起,跑進去和值班室里的彭瑩玉握手。

"喲,你不是那個??那個??"

"喬峰。"喬峰拍拍胸口嘿嘿地笑笑,"就是去年冬天帶國政那幫孫子幫您掃雪的那個。"

"這怎么?畢業啦?"

"走了走了,畢業了。"

喬峰敬了老彭一根上好的云煙,拎起那只不大的旅行袋,離開了值班室。

他拍了拍郭靖的肩膀,笑笑,走了。

熙熙攘攘的校園里又有了空隙,但很快就有新的郭靖楊康們會從遠處走來。郭靖默默地站在汴大校門口,第一次想到一些深邃難解的問題,在離他不遠處,喬峰的背影消失在一輛出租車里。

嘉佑三年的夏天,一個江西老頭莫大在汴京大學的校門前續了兩根新弦,繼續拉他的《鳳求凰》,長音被周圍的喧囂吞沒了。

<全書完>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18 13:53
第九章楊康

穆念慈已經記不得自己認識楊康多少年了,有時候她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從娘胎里出來就認識楊康,不過她又確實的記得第一次看見楊康的情景。

她第一次看見楊康的時候,楊康穿了一身雪白的學生裝,站在教學樓的最高層。

那時候穆念慈站在操場上,蒙蒙細雨中,需要把頭仰得很高才能看見那個一身雪白的男生捧著一只文件夾悠然走過,淡淡的目光懶洋洋的掃過整個操場。

細雨中的楊康只是個雪白的影子,站在高天上很遙遠的地方看她。

穆念慈心里怦然動了一下,胸口一片好像空了。

不過楊康當時并沒有看見穆念慈。他當時剛剛考進汴大附中念高一,也剛剛被校長欽點成學生干部視察早操情況,并且給各個班級評分。所以穆念慈仰頭看他獨自在樓頭走過,他卻是低頭看見下面人海人山的排成一個大方陣,大家在操場上伸胳膊踢腿的做早操。

楊康只是嚼了嚼嘴里的口香糖,吹了個泡泡粘在嘴上,然后刻意讓腦袋麻木一會,隨機的給每個班評上三到五分。他唯一開心的只是這樣他就不必做早操了,也不會在細雨里把他一身衣服淋濕。

實事求是的說,楊康穿那身雪白的學生裝也不是他自己愿意。從小楊康就羨慕生活頹廢的同學,他最開心的時候就是穿一身運動服在學校門口的牛肉粉絲攤子上吃粉絲。雖然楊康是個眼高于頂的人,但是并不代表他會因此蔑視勞動人民,和民工吃一樣的牛肉粉絲讓楊康覺得很自在。楊康對整個生活都是懶洋洋的,那時候楊康還小,根本不想什么未來。他確實聰明,他爹又是完顏鴻烈,這已經足以讓他無憂無慮并且自甘墮落了。

不過完顏鴻烈顯然不那么想,完顏鴻烈的理念中,他的兒子一定要與眾不同,萬萬不能泯然眾人。所以完顏鴻烈參考自己當年做學生時候最夢想的經典裝束,給楊康做了一套雪白的學生裝,雖然是穿在楊康身上,完顏鴻烈卻覺得看見了當年的自己如此風度翩翩的走在校園里。完顏鴻烈一時高興,就給楊康做了三套輪換著穿。楊康無法負荷老爹的盛情,只好偶爾脫下自己喜歡的運動服穿上學生裝去學校拽一把。

不過就是那身雪白的學生裝一直留在了穆念慈的記憶里。直到很多年以后楊康長了胡子變了相貌,穆念慈心中,"楊康"依然意味著某一個細雨朦朦的早晨,在遠處經過一個少年那雪白的影子。

高中時候的穆念慈實在是一只丑小鴨,她被公認為"清秀"已經是大學以后的事情了。所以即便在情竇初開的年紀,穆念慈也沒有想過她和楊康之間會發生什么。那

時候整個汴大附中有幾百個穆念慈,卻只有一個楊康站在高高的頂樓記錄早操的成績。

而他們故事的最初,是楊康自己去找穆念慈的。

從高一開始,熱衷輔導生物化學競賽的丘處機就頻頻光臨汴大附中。丘處機也算化學界知名教授,附中方面大感榮幸,于是號召同學們都參加丘老師的競賽輔導班。可惜號召來號召去,教室里卻是越來越空。原因之一是丘處機是個大煙槍,不抽煙幾乎講不下課去。

丘處機那時候總是找各種理由在上課的時候抽煙,比如他拿出一根香煙,在黑板上畫一個尼古丁的分子結構,很嚴肅的說:"同學們,你們知不知道,一根香煙的尼古丁含量可以毒死七頭駱駝?"

大家往往悚然心驚,詫異的互相看看。

然后丘處機會趁機解釋說:"不過人體內有一種酶,可以分解尼古丁,所以它是毒不死人的。"

同學們恍然大悟,點點頭使勁寫筆記。

這時候丘處機就順理成章的把煙叼上點了火,說:"所以我抽一根是毒不死大家的??大家年輕,抵抗力比我強,我倒下以前,大家是一定安全的。"(作者按:這個故事完全取自真實,一根香煙的尼古丁也確實可以毒死七頭駱駝。故事中的教授在此諱去)

能經得起丘大煙槍熏上好幾個月的人中,楊康是一個,穆念慈是一個。穆念慈之所以堅持下來是因為她知道競賽獲獎以后就可以直接保送去好的大學,她的家境并不好,實在不敢想象如果高考失利要交培養費上學的困境。而楊康堅持下來純粹因為他老爹和丘處機的交情,楊康但凡逃課,丘處機肯定會給完顏鴻烈打電話。所以楊康寧愿在課堂上大夢周公,也要咬牙堅持下去。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楊康每堂課都坐在穆念慈的背后。可憐的穆念慈幾乎每堂課都心神不寧,寫筆記也總是走神,心里總覺得楊康在背后看她,自己的背心因此微微發熱。而楊康這么坐唯一的理由是穆念慈上課記筆記最認真,所以背挺得筆直,楊康在她背后縮著腦袋趴課桌上打盹丘處機不容易看出來。對于提供了打盹屏障的穆念慈,楊康還是很感激的。

這種感激直接促成了楊康第一次為穆念慈出頭的事件。

看見梁子翁和彭連虎兩個攔住穆念慈的時候,楊康正在遠處舉著一只冰棍。輔導課總是上到下午很晚的時候,那時候汴大附中里除了楊康穆念慈等人剛從丘處機的煙槍下逃出來,也就只剩彭連虎和梁子翁這種準備找點錢花花的人。

老實說彭連虎和梁子翁確實算不上校園暴力分子,他們在汴大附中的時候雖然攜手多次,可是一是不曾帶刀,二是只敢威脅看起來特別老實的單身客商,所以總數也不曾弄到兩百塊錢。后來梁子翁沒考上大學,只好去賣假藥,一筆買賣就是幾萬的回扣。梁子翁不由的深深后悔自己小時候還曾半路攔截女同學,他倒不是良心發現,他想攔路打截這種買賣回報率真低啊。

不過當時梁子翁和彭連虎兩個還是努力堆起滿臉橫肉,做出見誰砍誰的樣子說:"同學借點錢花花。"

穆念慈滿臉驚惶的連連后退的時候,楊康直愣愣的抬頭去看天空。他在想到底是不是應該上去英雄一把。楊康并非什么江湖大俠,這種學校里討小錢的買賣又是日日不絕,他也從來不曾挺身而出。不過穆念慈當時看了他一眼,所以楊康認出了她是為自己提供睡覺空間的那個女生。

楊康那天就穿著他很有些夸張的白色學生裝,即使在驚恐中,穆念慈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遠處的人。雖然白衣少年只是呆呆的舉著一只雪糕站在空蕩蕩的操場中央看天,可是穆念慈還是忍不住看著他,只是一種奇妙的心思讓她不肯大喊救命。

楊康從天空里收回視線的時候,還是拿不定主意是否為穆念慈出這個頭,畢竟他們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這時候楊康看見遠處的穆念慈依然在看他,楊康忽然迷茫起來,不知道穆念慈是否就這么一直看著他。只是一瞬間的念頭,楊康回頭對賣雪糕的大媽說:"大媽再來一根!"

"他媽的快點!有錢就借來花花!"彭連虎也郁悶,心想不就是點小錢么?值得大家僵持那么久么?你給了我們不就好說好散了么?

一根雪糕塞到了穆念慈手里,楊康忽然攔在了她和兩個實習強盜的中間。

"找死啊?沒你事別他媽的摻合!"梁子翁壯起了膽子。

楊康指著穆念慈手里的雪糕說:"看看也知道啊。"

"看什么看?"

"我是她同學,就是剛剛去幫她買根雪糕,你們說有沒有我的事?"

梁子翁和彭連虎對看了一眼,又一起去看冰棍,心想看來這小子還真的認識那個女生。將心比心,彭連虎和梁子翁兩個雖然偶爾攔路打截幾個小錢,可是從來不打班里女生的主意。如果真有外面來的實習強盜對他們本班女生下手,這兩個兄弟也只有去幫認識的女生出頭。從事的行業雖然上不得臺面,但是好歹也是男人,不能跌了男人的面子。

所以彭連虎和梁子翁都估計楊康是不會輕易退避的了,用腳丫子想也知道,看見自己班同學被搶,楊康一定是覺得不出頭丟不起那個臉。

"我靠!"彭連虎準備最后再狠一把,瞪圓了眼睛往上逼了一步,"少他媽管閑事,我數三,你給我滾一邊去"

楊康立刻就滾一邊去了。這個變化讓彭連虎兩兄弟徹底愣在那里,滿臉癡呆的神情,實在不明白楊康在想什么。他們只看見楊康一溜小跑跑到學校工地里面去了。納悶中的彭連虎只好繼續實施打截,他剛剛把兇狠的表情恢復過來,就覺得梁子翁在扯他的胳膊:"我靠,那小子回來了。"

彭連虎大驚抬頭,遠遠的楊康抄了一塊板磚,一邊大步對他們兩個走了過來一邊解衣服扣子。

"我數三,你們兩個他媽的放馬過來,"楊康拿板磚一指彭連虎,"別沒種。"彭連虎他們這才知道楊康是拿磚去了——如果面對這種不要命的角色他們還不知道逃跑,那么他們就只能是白癡了。

等楊康走到穆念慈身邊,板磚已經失去了用途。楊康掂了掂磚,目送夕陽下彭連虎和梁子翁兔子般的背影。楊康把板磚放低,雪糕放到嘴邊,對穆念慈笑了笑:"你叫穆念慈吧,送你根雪糕。"

平生和穆念慈說的第一句話,楊康奇跡一般報出了穆念慈的名字楊康就跟穆念慈一路回家。

其實楊康本來是準備吃了雪糕再去學校后面吃粉絲,然后等到天快黑了再晃悠晃悠回家。不過一個很特殊的理由讓楊康陪穆念慈走了很長的一路。一路上穆念慈只是低頭吃那根雪糕,楊康也只是咬著雪糕左顧右盼,彼此都沒有什么話。

直到分岔路口,楊康家和穆念慈家就不在一條路上了。楊康覺得自己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于是他猛的站住,用一種很小心的語氣說:"穆念慈,我有件事情一直想和你說??"

"什么事情??"穆念慈心里仿佛一窩兔子炸窩了,抬頭看見楊康一雙透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她。穆念慈不曾想過楊康那樣慵懶的人也會有如此認真的時候。"能不能把筆記借我抄一下?"楊康長嘆一聲,"老丘的板書和鱉爬一樣,我實在是看不清楚。"

穆念慈恍然。她點點頭,從書包里拿出筆記給楊康。

"好人啊,"楊康頓時笑得春光燦爛,"下堂課的筆記你也幫幫忙,行吧?"

穆念慈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

"不行就算了,沒事沒事,"楊康趕快說。

可是穆念慈笑了一下,低聲說:"好啊。"

楊康興高采烈的夾著筆記去復印了。他根本不曾想到,本來穆念慈已經準備退出那個競賽輔導班了。穆念慈并不算一個很聰明的女孩,即使她不害怕丘處機的煙槍,她也實在無法忍受老丘把大學一個學期的課程壓到一個月講授的填鴨式攻擊。那樣的結果是她根本沒有時間花在其他課上,如果她不能在競賽中勝出,高考對她就是一個極其可怕的事情。

穆念慈本來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這幾乎注定了她不能去模仿楊康那種人。她就應該堅守她的普通,去學習那些適合她的普通課程,考她的高考,上某一個普通的大學。穆念慈從小就普通慣了,當她想明白了這件事情,她也并不在乎干干脆脆的承

認自己就是普通。承認普通又死不了人不是?所以那天本應該是穆念慈的最后一堂輔導課。

可是在那個岔路口,穆念慈決心要咬牙念下去——楊康等著她下一堂課的筆記。

就是這樣一個岔路口,穆念慈要選擇改變自己或者繼續走原來的路。

她可以是原先那個丑小鴨一樣的穆念慈,她也可以把自己變成和楊康在一起的穆念慈。但是這兩種穆念慈絕不可能并存,楊康是個眼高于頂的人,能看見頭頂飛過的天鵝,看不見腳下經過的小鴨。那么這只小鴨鼓振單薄的雙翼,是否真的能飛到楊康眼睛的視角呢?也許她還沒有飛到那個視角就掉下來了?

做這個選擇的時候,穆念慈不知道。看著楊康高興的夾著筆記本跑了,那夕陽下猴子般一蹦一跳的背影,穆念慈只看見某個雨意空疏的早晨,高樓上白衣少年懶洋洋的目光。

穆念慈的一生中,曾經有一次如此勇敢。

當穆念慈在汴大的學生宿舍里翻著自己那本藍封面的日記本回想這些事情的時候,回憶雖然清晰卻已經遙遠了。穆念慈可以出一百只雞腿和楊康打賭,說楊康不記得那一天她穿什么樣的衣服。結果是毫無疑問的,楊康肯定連自己高中時候經典的白色學生裝都忘記了,哪里還記得穆念慈那天穿的藍色布裙子?

不過那條藍裙子還壓在穆念慈衣柜的底下,雖然穆念慈再也穿不上,不過穆念慈知道它還在那里,于是就會很安心。

黃蓉的抽屜里是一堆一堆的"公仔",穆念慈的抽屜卻上了鎖,里面有楊康借給她忘了要回的《射雕英雄傳》,楊康每年圣誕送她的卡片,楊康參考她和史奴比兩種造型畫的漫畫,某一次楊康送給她包扎傷口的手絹——連上面的星星點點的血也已經是一片蒼黑了。

此外她的長發上扎著生日時候楊康送她的頭花,她的書包里放著楊康送她的鏡子,楊康教她的羽毛球她至今還稱霸全班無人能敵。

穆念慈一身都是楊康的味道,幸虧楊康的味道還不是太糟糕。

楊康的味道是懶洋洋的。楊康不記得昨天對穆念慈說的話,楊康也不希望明天在校園的某個角落看見穆念慈。楊康希望穆念慈存在在汴大某處,一到了有重要的事情,比如校友會和丘師母的生日,穆念慈會忽然跳出來抓住他如飛般趕去。而平時他喝酒的時候,打牌的時候,聯機玩游戲的時候,世界上最好是沒有穆念慈這個人,否則穆念慈沒準就會告訴完顏鴻烈,然后他的下場就會很糟糕。

自己的存在是不是就是個鬧鐘呢?

穆念慈微微笑了一下,笑得很寂寞。

"楊康那孫子怎么這樣啊?"黃蓉拍桌子喊起來的時候比郭靖還有聲勢,穆念慈覺得自己如果給她一把菜刀,黃蓉能直接出去威脅楊康來看她。

"別那么大聲!"穆念慈嚇壞了。她和黃蓉是好朋友,這件事情也只告訴過黃蓉一個人。

"你不和他當面說他還欺負你!"黃蓉斬釘截鐵的說。一旦義憤填膺起來,黃蓉就忘記了她和郭靖在圖書館那個期期艾艾欲說不得的晚上,想當然的以為天下你愛我我愛你的模式都應該是光明透亮的。楊康這時候如果不立刻操一把吉他在她們宿舍的窗下唱小夜曲,黃大小姐就有理由認為他是玩弄女同學的一等敗類。

可憐楊康也就是在跳舞的時候曾經碰過穆念慈的手,如果就因此要楊康承擔責任——那他需要承擔的責任未免也太多了一點。

"又沒他什么錯兒??"穆念慈低聲說。

黃蓉眨巴眨巴眼睛,傻了。黃蓉一生真正應付過的男孩只有郭靖一個,而郭靖絕對跟著指揮棒轉,是黃蓉叫做啥他就做啥,而黃蓉什么都不說的時候他就在旁邊待命。對于如何制服楊康這種棘手的貨色,黃蓉還真的一點經驗也沒有。

宿舍里只剩下黃蓉和穆念慈這對朋友,穆念慈抱著膝蓋發呆,黃蓉只好去翻翻時尚雜志解悶。

"好辦!"黃蓉用雜志卷了一個棒子打了打自己的小腦袋。

"姐姐,你這樣是不行的!"黃蓉很有經驗的樣子,一溜煙爬上穆念慈的上鋪,捻了捻她的頭發,又摸了摸她身上衣服的料子。

穆念慈愣在那里,任黃蓉拾起一把梳子,摘下了她的頭花幫他梳頭。

"你這樣魅力不行,發型又單調,衣服和頭發也不搭配,我們得想辦法讓楊康那小子自己跑你這里獻殷勤,"黃蓉嘴里咬著穆念慈的發夾,一手翻閱時裝雜志一手幫她梳頭。

"這種長發不行,要么剃短,要么跟我去把頭發拉直。"

"你額頭比較寬,不留劉海不行,我去把我那把電梳找出來,你別跑啊。"

"楊康送頭花一點品味也沒有,扔了它!我那里有一只鑲煙水晶的,我借給你,反正我也不戴。"

"得去找一條項鏈,圓領的裙子沒有項鏈脖子就空了一塊,不好!我去把我的玳瑁項鏈找出來。"

"你好瘦哦??抹一點腮紅吧??"

黃蓉足足把穆念慈折騰了兩個鐘頭,可是輪到黃蓉拿自己那面磨銀小鏡子給穆念慈看的時候,黃蓉忽然有點發楞。

穆念慈從黃蓉手上拿過那面小鏡子,靜靜看向鏡子中另一個自己。

看了許久,穆念慈才放下鏡子,低聲說:"好像??"

"妖怪啊!!!"

然后是以穆念慈在整個宿舍樓的樓道里追打黃蓉告終。最后正好是郭靖自習完了跑來看黃蓉,黃蓉一邊笑一邊挽著郭靖的胳膊躲在他背后。郭靖不知所措的張開胳膊,好像玩老鷹抓小雞的游戲那樣把黃蓉攔在自己背后。

就是那一刻,穆念慈才知道自己真的是寂寞的。

黃蓉是一個絕對的理論派,但是在實踐上也很頑固。她堅信自己對穆念慈的形象設計是正確的,所以就在第二天,黃蓉就把穆念慈拉到美容店去了。

把穆念慈交給那個負責的店員時,黃蓉鄭重其事的附加了一份列表,關于她對穆念慈形象改造的所有建議。

腮紅、長發、睫毛、鼻影??而黃蓉的背包里還有她給穆念慈準備的項鏈和頭花。

"信我的,沒錯,出來就不一樣了,"黃蓉一邊推穆念慈一邊回頭和經理說話:

"我有會員卡,同學也打七折吧?"

茫然的穆念慈坐在美容椅上,面對著銀鏡中的丑小鴨,店員小姐拿了一個噴罐微笑著說:"是幫助清潔皮膚的噴劑,沒問題吧?那閉上眼睛。"

穆念慈閉上眼睛,感覺到一陣微涼的水霧落在自己的皮膚上,店員小姐甜潤的聲音在耳邊:"其實你可以一直閉著眼睛,一會兒睜眼就不一樣了。你臉部的基礎很好的??"

穆念慈從沒有這樣享受過,她閉著眼睛,沒過多久就睡著了。西域有一個關于阿芙羅拉公主(作者按:既《睡美人》中的公主)的傳說,當她沉睡復而醒來的時候,她面前將是一位親吻她的王子。入睡前的穆念慈想到那個公主的傳說,雖然她只是一只丑小鴨,可是丑小鴨也有公主的夢想。

這個時候遠方的某處,王子正在和一個叫令狐沖的衰人練引體向上。王子猛的打了個噴嚏說:"他媽的,有誰又在罵我了?"

"別沒文化,據說有人想你的時候你也會打噴嚏的,"憤青正吊在橫桿上臉色血紅。

"莫非是我老娘?"楊康看著天空上的白云悠悠。

當穆念慈從里面走主來的時候,黃蓉正鼓著她的小腮幫子,嘴里含著一口辛辣的漱口水洗牙齒。她猛的看見穆念慈,把滿滿一口漱口水都給吞進里肚子里。"經理,我也做一下發型吧,不然郭靖看見穆念慈沒準就跑了。"

黃蓉當然相信郭靖那個傻孩子,所以她這番話其實也是說給穆念慈說的。多少有點大驚小怪的樣子,不過黃蓉的驚詫也是認真的,在穆念慈走出來以前,黃蓉也沒有想到結果會是那樣的驚人。

黃蓉把穆念慈推到鏡子前面,然后把項鏈圍在她的脖子上,小心的梳理著一副瀑布一樣的青絲,把頭花卡在她的長發間。

穆念慈不知道自己是面對一張海報還是對著鏡子里的自己。

長發拉的筆直,是一溪垂落的流水。穿堂的微風中,發梢婉約在她的肩上。黃蓉給配的玳瑁項鏈,歲月沉淀的色澤襯著她自己原本皎皎的膚色。絲綢的白色頭花宛如一只大蝴蝶降落在自己頭上。黃蓉說白色的襯衫和襯姐姐的臉色,于是穆念慈買了白色的襯衣。黃蓉說姐姐的腰細,腰線也高,最好穿長裙子,于是穆念慈買了亞麻色的束腰長裙。甚至連腳上鏤出空花的白色襪子都是黃蓉推薦的。束著細細的腳踝,美麗的精致而優雅。

穆念慈看著鏡子里的人,想知道那是不是自己。如果楊康真的喜歡這樣的自己,那么楊康喜歡的會是"穆念慈"么?也許只是美麗的衣服呢?可是黃蓉說的也對,不打扮起來,楊康決不會注意到她。

后來穆念慈悄悄問黃蓉,黃蓉愣了一下,微微嘆口氣:"姐姐,我本來我還以為你是裝傻呢……"

門里楊康咬著筆桿仰望天花板。

事實上我們說楊康是個感情的白癡并不很合乎他的真實形象,他只是懶惰慣了而顯的有點遲鈍。他的課余愛好居然是幫人寫情書。

在這個行當里,汴大也出過一些英才,以前高年級的柳永就是其中翹楚。柳永的情書一短篇詩詞為主,據說當時潤筆的價碼是一直爬到一個字一條雞腿,經典作品不乏被校園派歌手那吉他譜了曲子彈唱的,其中至高無上的傳世之做"為伊人消的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的吉他彈唱后來榮獲汴大十佳歌手第一名。也是在那個時候,臺下一眾兄弟個個膽寒,女生們發現她們很多人居然都收到過這篇情書。原來柳永一篇情書絕不只賣一筆雞腿,如果放在出版界就有重復投稿的嫌疑。

楊康也是后來居上的少年英才。他老娘包惜弱在女性作家中是響當當的人物,楊康自幼在老娘的悲情文字熏陶下成長,頗是練了些本事。楊康的情書風格以排比鋪陳為能事,一篇浩浩長文下來,字字血淚。女生們無不以為送情書的兄弟已經暗戀自己多年。這時候就算對方是一頭豬,她們也不忍心斷然拒絕了——而必然尋求委婉的拒絕方式。

而在第一對男女花前月下的時候,楊康就啃著他的潤筆等待下一筆生意上門了。

穆念慈靜悄悄地站在門外,局促不安地看著自己的腳尖。白色的鞋尖干凈的沒有一粒塵,一看就不是勞動人民的鞋。

穆念慈沒敲門,但是她知道楊康在里面。和他只隔了一扇門。

她和楊康在中學同窗六年,縱然沒有耳鬢廝磨,也算是青梅竹馬。按照黃蓉的想法,就是"你給他說啊"——黃蓉覺得穆念慈和楊康之間不清不楚,沒有一個人去捅破中間的紙。不過當穆念慈站在楊康宿舍的門口時,她覺得那根本不是紙,而是一扇門。門鎖在里面,楊康那頭如果想見到她,只要輕輕擰一下鎖,而她這一側要見到楊康,卻只有去敲門或者干脆把門打碎。

穆念慈打不碎那扇門,她只有去敲門告訴楊康她在這里。門會不會開,最終還是取決于楊康的心思。不過就象中學時候在哪個岔路口,穆念慈想著要再勇敢一點。如果她不去敲門,楊康甚至不知道她在這里吧?

穆念慈猶豫著舉起手,同時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這身衣服才是最讓她最遲疑的,一想到楊康看到她這身衣服的神情,穆念慈腦袋立刻會自動休克幾秒,怎么也想不下去。

還沒下手敲,門已經開了,令狐沖端著一只大茶缸準備去隔壁借水,這時候正好看見穆念慈舉起手做了一個敲的姿勢,好像是要叩他的腦門。

"啊!"遲疑了幾秒,令狐沖發出一聲驚叫,伸手去捂嘴。他嘴張大到了極點,好象可以把自己的手和大茶缸一起吞下去。

門在穆念慈面前忽地關上了,令狐沖貼在門背后喊:"楊康咬我一口,我不是做夢吧?"

楊康手里的鋼筆"啪"地落地,瞪圓了眼睛看著令狐沖,一片安靜。令狐沖這才覺得自己過分了點,本來是想和楊康開個玩笑,誰知道這分驚訝裝起來那么逼真。"怎么啦?"楊康問。

"自己過來看啊。"

楊康走過來,疑惑地看了令狐沖一眼,拍了拍他肩膀把他推開,伸手要去開門。"你一定要有心理準備再開門,"令狐沖雙手齊上先把自己的眼睛捂住了,"我不忍心看見你被嚇得口吐白沫。"

令狐沖和楊康、穆念慈關系都很好,所以他也不怕穆念慈會生氣。他捂上眼睛的時候,也真有些好奇,想知道楊康看見新版穆念慈時候的表情。

"閃開,"楊康拉拉袖子,"我怕過什么?就算是只老虎,我也不怕!"

門開了,楊康睜大眼睛看著穆念慈。披散一頭長發的女孩對他笑了笑,不管是怎樣的裝束和修飾,熟悉的笑容立刻喚起了楊康的記憶。

"不就是穆念慈啊,"楊康回頭對令狐沖說,"我還以為真是老虎呢??"

楊康說得很遺憾,也許來的是老虎他更激動些吧?

"走了走了,快遲到了。"楊康催促著,自己先跑了出去。

穆念慈愣在那里,還是令狐沖找不到話說,于是贊美了一句:"這么穿漂亮多了。"

那天是高中同學的聚會,就在汴大旁邊的飯店。

飯店是號稱吃翻汴大周圍方圓一公里的楊康選的,組織人則是當年的班長程瑛。

程瑛不但發了群組郵件,而且電話通知到班上每一個人,把聚會做的熱鬧非凡,連本來不是他們班的彭年虎也跑來了。

三歲看老的說法分明不可靠,至少彭連虎十六歲的時候還攔路搶劫女同學去買兩個游戲幣,二十三歲的時候已經在物理系頗混出了點名堂。他托福考了滿分的事情已經路人皆知,眼見去西域名牌大學讀研究生是鐵板釘釘了。大家不好意思再說他當年在附中吃過三次警告的事情,于是彭連虎也徹底忘記自己為非作歹的出身,不但跑來參加別班的同學聚會,而且特意站在飯店門后招呼找不到路的同學。

彭連虎看見楊康雙手抄在褲子口袋里搖搖晃晃走來的時候,尚且能夠認出是這小子當年抄了塊板磚嚇退他們兩條好漢,所以趕快上去招呼。可是楊康身后盯著自己腳尖走路的穆念慈,這個從良土匪根本忘記受害人了。

"喲,楊康,你女朋友啊?"彭連虎驚嘆,"漂亮嘛。"

"靠,沒看錯吧?"不知是否對當年的事情還有芥蒂,楊康冷笑了一聲說,"這不是穆念慈么?"

彭連虎恍然大悟:"穆念慈啊,四年沒見……都認不出來了。"

穆念慈做在人群中間,周圍是人聲鼎沸。

四年了……這個時間概念從彭連虎嘴里無意說出,卻讓穆念慈有些發呆。四年過去彭連虎都成為有為青年了,而她和楊康還是老樣子。

楊康說:"這不是穆念慈么?"穆念慈有些茫然,難道"穆念慈"和"女朋友"這兩個概念是對立的不成?如果穆念慈在楊康的心目中是永遠不可能成為女朋友的一個名字,那么她到底是什么呢?

身后是楊康拿者話筒在吼《大宋御林軍軍歌》——楊康的保留去木。周圍一幫兄弟在和他一起吼,楊康還是一如既往的受歡迎。穆念慈有些落寞的做在人群里,似乎是個陌生人。

程瑛當時在電話里說:"帶男朋友一起來啊。"

于是女同學都是和男朋友一起來的。汴大附中送出去的女聲又留在汴梁的,絕大多數都是進了汴大。而汴大一向號稱出品知書達理的漂亮女生,即使不那么漂亮的女生,也沾光銷的快。記得大一時候還是男女生分開坐,大二的聚會卻是男女間隔這坐了。

"穆念慈,不吃辣啊?"穆念慈的旁邊居然是彭連虎。彭連虎看她一直默默喝水,給她盛了一滿碗的菜,到象是他在請客一樣。

穆念慈只好笑笑:"吃啊,不過是有點辣……"

彭連虎看她笑了,也高興起來,對跑堂的伙計說:"下面幾個菜別加那么多辣椒,我們這邊女士多,啊?再給點冰水,給女士漱口。"

這是那時候搶自己的人么?穆念慈幽幽的嘆口氣。

"怎么坐著不說話啊?"程瑛也上來拉穆念慈,她深厚跟著一個男生,依稀有點楊康高中時候的感覺,清秀俊朗。

"有點累,沒事啊。"

那我過去跟他們說幾句話,馬上回來。"程瑛摸了摸穆念慈的額頭,她和穆念慈關系不錯,一直都是好朋友。

穆念慈點點頭。

"程瑛,"那個清秀的男生有點猶豫,但還是歉然的說:"我先走了,陸無雙還讓我幫她寫通史的論文,我晚上不寫就來不及了。"

"等一會我跟你一起走吧……"

"你們先玩著吧,"男生說,"時間還早。"

"喔。"程瑛淡淡的應著,穆念慈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黯然。

"喲?有人要走?"楊康急忙把話筒往身邊的人手里一塞,一竄就過來了,"一起走吧,我也有點事情,我們快考試了,老丘逼死人了。"

程瑛低頭問穆念慈:"那你跟楊康一起走么?"

"早著呢,菜還沒上完,你們急什么?"楊康說。

"你送穆念慈回去啊,你陪她來,哪有讓女孩自己回去的?"程瑛一向是當大姐的,面面俱到。

跟程瑛一起來的男生臉上有點不自然,穆念慈感覺到程瑛的手指在內后輕輕捅了雍自己。

"沒什么危險,路上刑部兵馬司不是有警察巡邏么?而且晚上回汴大的多呢,"楊康說,"隨便找個人送也行啊。"

彭連虎在旁邊點頭:"不然我送的了。"

"不要緊,"穆念慈笑,"沒什么危險,路上刑部兵馬司不是有警察巡邏么?"

楊康和程瑛帶來的男生趕快掉頭跑了,如逢大赦一樣。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時候,穆念慈才發現兩個人真的和象,連鼻子眼睛都有說不出的相似,好象一對兄弟一樣。

程瑛沒有離開,她捏了捏穆念慈的手掌坐在她身邊,用手指梳理她的頭發:"剛拉直的吧?你頭發這個長度,拉直最好看了。"

穆念慈愣了一下,笑了,程瑛忽的嘆了口氣。

最后是程瑛送穆念慈回學校的,反正她在旁邊的宋朝大學,也算順路。

兩個女孩在路上走,一陣夜風吹過,還是有點冷,穆念慈打了個哆嗦。

程瑛把自己的外套遞給穆念慈:"春天穿成這個樣子,不冷啊?為了漂亮不要命了,漂亮有什么用?你以前又不是不好看。"

穆念慈喝了點啤酒,腦袋有點暈,可是還能聽出程瑛的意思,穆念慈低了頭,沒說話。

"楊康就是那樣……"

"你什么時候有男朋友的?"穆念慈打斷了她。

"他啊?不是我男朋友,"程瑛輕輕笑了起來,"大家都帶男朋友來,我也不能自己來吧?"

"不是?"穆念慈站住了。

"一般朋友。"程瑛淡淡的說。

穆念慈動了動嘴,可是沒說出來。

"不信啊?"程瑛笑了,"別瞎想了,確實是一般朋友,他有女朋友了。"

"別想了。"程瑛挽起穆念慈的胳膊,"楊康對你還不錯,你高興跟他在一起就行。他喜歡不喜歡你就是他的事情了,你也沒辦法。反正我從高中就看你離不了他……"

"他不喜歡你啊?"穆念慈在一點酒意下終于問了。

"也還行,"程瑛說,"可他不是有女朋友了么?"

"那你以后怎么辦?"

程瑛無聲的笑著:"你還以為真的誰離不了誰啊?"

"怎么樣怎么樣?"回到宿舍,黃蓉立刻湊上來問。

"沒事啊,"穆念慈有一絲疲憊的笑容,"挺好的。"

"那楊康說什么?"

"他快考試了,回去復習了……"

穆念慈爬到自己的上鋪,躺下來看著蒼白的天花板,腦子里空蕩蕩的,直到電話鈴響了起來。不可能是找黃蓉的,因為黃蓉自己帶手機,于是穆念慈下來接電話。只是微微的一聲咳嗽,穆念慈已感到一陣戰栗。僅僅一聲咳嗽她就聽出了楊康的聲音。楊康畢竟還是打電話來了……

"喂,"話筒對面的楊康清了清嗓子,"我有一句話一直想告訴你……我怕再不說就沒有勇氣了……"

當時穆念慈的心里一片空曠,象一片浩瀚得可以看見地平線的荒原。眼淚好象已經滾在眼眶里了,她幾乎握不住話筒,偏偏話筒對面又是久久的安靜。

然后楊康很認真的說:"我是豬!我真的是豬!"

穆念慈還沒有反應過來,段譽已經接過了話筒喊:"他是騙你的,其實我才是豬!"

穆念慈聽見隱約有楊康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楊康說:"我靠,再來再來,上一把是你們手氣好。"

說這話的時候楊康已經坐回了牌桌旁邊。事實上,那天晚上他和郭靖幾個在宿舍里打供豬。他和段譽一伙,不幸敗在令狐沖和郭靖聯手下。起初的規定是打輸的人鉆到桌肚里去,后來打輸的人要給隨便一個熟悉的女生宿舍打電話,對接電話的女生說:"我有一句話一直想告訴你……我怕再不說就沒有勇氣了……"

然后在女生心跳加速還來不及回答的時候就大喊:"我是豬!我真的是豬!"而另一個輸家必須在他喊完以后馬上搶過話筒:"他是騙你的,其實我才是豬!"

事實上在對穆念慈說這句話以前,楊康已經對木婉清、王語嫣、阿紫、傻姑都說過了。有時候對方會撲哧一聲笑出來,比如阿朱,而象阿紫那樣的女生還沒等他說完就會搶答:"其實你不用說了,我早就知道你是豬,當豬好可憐,你還四處宣傳,真是委屈你了。"

當楊康打電話給穆念慈她們宿舍的時候,楊康也并沒有想到會是穆念慈來接電話。說完那句經典的話以后,他就急急忙忙扔下話筒去牌桌上報仇去了。穆念慈當時甚至沒有機會說一句話,楊康也不曾想到話筒另一側會有人黯然失神,而這黯然失神的人竟是穆念慈。

穆念慈默默地把花筒掛上。黃蓉從帳子里探出腦袋,看著她呆呆站在電話旁邊,許久都不曾動一下。

黃蓉說:"姐姐,你見到鬼了啦?"

穆念慈輕輕搖頭說:"我沒事。"然后爬到上鋪自己的帳子里,頭落在枕頭里的一剎那,眼淚刷的滑過了臉龐,穆念慈死死地抓著毛巾被蓋住自己的臉。

直線距離僅僅幾百米外的男生宿舍,楊康依舊在一片烏煙瘴氣中抓了滿把的紙牌,腦袋里只有變化的紅心、方塊和梅花。

彭連虎是楊康未曾想到的主顧。在聚餐桌上留了宿舍的號碼和電話,彭連虎隔天就找上門來了。

"聽說你的文采不錯啊?"彭連虎滿面微笑的拍了拍楊康。

"我靠,"楊康這種角色把顧客的心理都摸透了,"看在我們兄弟當年的情分上,你去買點啤酒來兩個小炒,我幫你寫一封感天動地的……"

于是彭連虎老老實實地提了五瓶啤酒兩個小炒。

舊酣耳熱的時候,楊康抓抓腦袋開始他的刀筆生涯。

"親愛的叉叉叉,"楊康剛寫了幾個字就停筆,"是叉叉,還是叉叉叉?不會是叉叉叉叉吧?"

"什么叉叉?"彭連虎不解。

令狐沖趕快解釋:"叉叉,比如黃蓉,我們可以用叉叉代替。不過師兄你真有這么大的膽子,我們老大一定把你叉叉了。叉叉叉,比如王語嫣,你看我們老五眼睛都泛綠了,你還是別打注意的好。至于叉叉叉叉……"

令狐沖琢磨了一下,雙名雙姓的實在少:"比如孤獨求敗……"

"靠,"彭連虎說,"你叉叉我得了。別叉叉了,留空白吧。"

楊康點點頭:"那你追的女生是什么類型的?"

"你這里還分類型吶?"

"我們規模化經營。"令狐沖很嚴肅的強調,"那,我們有先鋒型,裙子長度始終在膝蓋上半尺,頭發五顏六色,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的女生適用。"

"你見過?"

"喔,還沒有,不過按照流行趨勢肯定會出現,這一款是我們開發適應未來需要的。那么還有小資型、可愛型、柔和型、憂郁型等等一堆款式……"

"得得得,我都快暈了,別說老彭了。說你想給女生什么感覺吧。"楊康揮揮手打斷令狐沖,他知道令狐沖想象力一發作就不可救藥。

"比較感人一點好。"彭連虎尷尬得笑笑。

"恩,那就不要太威猛太熱情是吧?既然你和人家不很熟,我們可以把你寫成比較沉毅雅致,還稍微有點憂郁的那種。對對,就是情圣。彭連虎對這個構思滿意以后,楊康就開始琢磨,琢磨一個比較沉毅雅致有略帶憂郁的彭連虎該怎么對一個柔和溫順的女生說話,琢磨這個女生回喜歡什么樣的詞句。會被什么樣的情調打動。他在自己熟悉的女生中一個一個的搜過去,尋找一個合適自己的范例去參考,最后他找到了,于是乎文思泉涌。楊康最后寫了那封情書"

"你在舞臺上你自己的驕傲和美麗中舞蹈,我在你舞臺外寂靜的黑暗中沉默。我曾愿用盡我有限的時光,就如此凝視、凝視、凝視,直到我隨著時間的流水化作雕塑或者塵埃。可是當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片黑暗中的孤獨和寂寞時,我拾起那束經年尚未凋謝的百合放在惟一的燈旁。看見這隨風飄逝的花瓣么?請在最后一片花瓣零落成灰前看我的眼睛……"

"搞定!"楊康一把把鋼筆扔到了空中,興高采烈,"文靜的女生是吧?這篇專門指向文靜型的,泡上了再請我一頓,寫得我牙齒都酸掉了,一頓小炒也太便宜你了。"

"真惡……"令狐沖掐著自己的脖子出去了,"等我吐習慣了再回來。"

楊康未曾想到這封情書會落在誰手中,對方也不曾想到如此接到了楊康的情書——她一生中的第一封情書,等待了多少年?

穆念慈的指尖掃過那些熟悉的字句。即使一個情書的天才也不可能寫出無數封獨一無二的情書。楊康雖然不象柳永那樣一封情書賣幾次,但他還是把不同的字句拆散了組合,以出產新的作品。一些經典的語句,穆念慈已經不陌生了,她甚至可以想象楊康這封情書抄寫前的原本。那種飛揚跋扈的字體。題頭寫:"親愛的叉叉叉……"

她的抽屜里還留者高中時候的練習簿,滿篇滿頁都是這樣飛揚跋扈的字體。她也知道收集這些有多么可笑,可是每當她想扔時,看見那熟悉的字體,她的手最終沒能揮出去。

眼淚打在了精致的信紙上,表達傾慕的絢麗華章在淚水濕潤下模糊了,包括彭連虎和穆念慈的名字。于是這不再是一封情書,因為再也看不清楚是誰寄給誰的,只留下一種模糊而遙遠的情感一絲一絲得滲進了紙張的深處。

"楊康,"穆念慈的聲音在電話那邊特別的溫柔,"晚上丘師母生日,你去不去?"

喝了彭連虎五瓶啤酒的楊康正頭暈腦脹,站在電話旁邊搖搖晃晃:"去吧,去吧??我現在困得要死,你晚上去之前再給我打個電話叫我一聲。"

穆念慈的聲音沉默了一會:"晚上我準備去給丘師母買束花,你一起來幫我挑,行吧?"

"你自己隨便選一束不就完了么?不要挑菊花別送紅白玫瑰就得了。什么康乃馨、象牙紅、馬蹄蓮都湊合著能用,拉我這個可憐的壯丁不是浪費人力么?"

"我不想一個人去。"穆念慈這次竟異常地頑固。

楊康困得恨不得拿兩根火柴棒把眼皮支起來,只想著趕快應付完了去睡個回籠覺,"唉!好吧好吧,幾點?我要是能記得我就去。"

"五點吧,就在學校外面的那個花店,上次我們去的那個。"

"喔,知道了知道了,"楊康還沒忘記加一句,"我要是忘記了你就別等我了。"

"??我等你到五點十五分,你忘了我就不等你了。"

楊康愣了一下,還沒回味過穆念慈的固執,電話已經斷了。

長長的盲音顯得分外單調,楊康輕輕嘟噥了一句:"這是怎么了這?"

落地的巨大玻璃窗外,雨意空疏。

汴梁的夏天到秋天都是多雨的,這種天氣光顧花店的人很少。安靜的店鋪里,店員也樂于趁機打打瞌睡,反正只有一個客人,而且逛來逛去沒有半點要買花的意思。

穆念慈雙手抄在裙子的口袋里,看著蒙蒙細雨間靜悄悄的街道。雨已經下了很久。剛開始下的時候還經常看見有人拿一份《大宋時報》遮著腦袋跑過。現在一切都被一層若有若無的淺灰色籠罩,安靜得有些陌生起來。

雨下了多久呢?她知道雨是從四點半開始下的,而她會如約等到五點十五分。

五點五分,穆念慈看看手腕上的表,默默地伸手在玻璃上,像是要隔著玻璃去觸摸很多年以前一個濕潤的春天。那時穆念慈抱著一本筆記坐在昏暗的教室里,楊康百無聊賴地坐在桌子上看下雨,他沒有帶傘。整個教室只有他們兩個人。

雨一直下,好像是不會停了。楊康終于餓了,于是他決定跑回家。楊康擅長短跑,他一邊走向雨里一邊計算著到底要多長時間才能跑回家。這時候,一柄綠色的傘從他身邊經過,穆念慈低聲說:"我帶傘了,我們一起回去吧。"

楊康很高興地打傘和穆念慈走一路,慶幸自己的運氣。他其實根本不用慶幸,穆念慈抱著那本筆記,已經等了他很久。

五點十。

穆念慈想起楊康送過她的花。足足努力兩年才考了化學競賽二等獎的穆念慈接到平生的第一束花,是在汴大附中的報告會上楊康送的。送花的時候楊康并不代表穆念慈的朋友,他高一就拿獎,與穆念慈他們相比,無疑是代表汴大化學競賽的前輩高人。校長指定了楊康等六個曾在競賽獲獎的學生給新的獲獎者獻花,楊康就對著穆念慈。

穆念慈看見楊康在臺下對她做了個鬼臉,然后他走了過來,捧著一大束白色的鮮花。像從初次看見他的那場雨意中走出來,穆念慈的心里是惶然無措的。楊康捧著花走了過來,目光抬高二十度,這是他的習慣。話筒的電線把楊康狠狠地絆倒在鮮花的隊伍里,在一片哄笑中,楊康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起來,一大束鮮花都摔散了。

楊康從花束里找了一枝最好的遞給穆念慈,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轉身下去了。據說他當時的舉動頗得女生賞識。大家都說楊康還是很有風度的。穆念慈卻沒說什么。

那朵香水百合后來被壓在字典里,很久以后打開,花瓣已經干萎,花色卻還依然——正如楊康把那朵花遞到她手中之日。

"小姐,幫我拿一束花。"

店員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是送老師還是男朋友?"

"老師。"

"那送康乃馨吧?香水百合也很好,今天剛進的,花期特別長,用一點鹽水養起來,很久都鮮的。"

"能養多長呢?"

"兩個星期吧。"

買花的女孩分明沉默了一刻:"也不算很長??"

店員小姐笑笑:"還開一輩子啊?買花是個意思,再經開的鮮花總是要謝的。"

"是,"穆念慈從背包里拿出日記本,里面有一朵壓干的花,"這好像就是香水百合吧?"

"應該是。不過壓成標本了,也不太好認。"

"給我一束香水百合吧。"穆念慈微微牽動嘴角,笑了笑。

看了一下表,穆念慈走進了雨幕里。五點十五分。

穆念慈沒有再等楊康。她并不在乎楊康遲到,而是知道楊康根本就不會來。楊康總是耍這種花招,當他說他肯定會來的時候他尚且可能忘記,而當他提醒穆念慈說他可能會忘記的時候,他只是在敷衍一個傻丫頭。

很輕松了,輕松得都有些空虛起來。沙沙的雨絲打在傘上,穆念卒的鞋跟敲打著濕漉漉的路面。某個傻兄弟剛從汴大校門里風風火火得騎車沖出來,在路過的一瞬間,他扭頭去看抱著一束白色香水百合的女生在雨中走過。

"我靠……"贊嘆中那兄弟就走神了,車把一歪沖著垃圾箱去了。

香水百合??

已經走進教工住宅區的穆念慈猛地一驚,覺察到日記本不在自己手中。穆念慈慌慌張張地拋開雨傘去翻背包,也不在包里。她的心緊了一下,扭頭順著原路跑了回去。

安靜的花店里,店員依舊在睡覺。一推門,門上的銅風鈴"叮當叮當"一串清脆的響聲。穆念慈慌亂地給她比劃著:"小姐,您看見一本日記了么?這么大,藍色封面的。"

"沒有,"店員茫然地搖頭,"我們找找看,要是丟在這兒應該還在。"

可是終于還是找不到,花店四處都是花材,迷離萬種的花色中那本藍色的日記蹤影皆無。店員搖搖頭:"找不到,來來往往的,不是給誰順手拿走了吧?"穆念慈看著電源那張老實丫頭的臉,知道再問也是沒有用了。

"算了。"穆念慈低聲說,黯然地抱著香水百合出去了。

她終于還是決定算了。除了算了她又能做什么呢?那本藍色的日記本從頭到尾都是楊康的名字,從第一天穆念慈看見他懶洋洋地在樓頂高處走過,似睡似醒的眼睛掃過細雨中的操場。時間的碎片以一種只有穆念慈自己能讀懂的方式組合起來,拼出來的是昨天那個藍布裙的丑小鴨。

那本日記是否正在某個去買花的人手中,被當作一本愚蠢可笑的休閑小說閱讀著。或者看的人會大笑吧,大笑著看她心底隱藏的東西。知道世界的某個角落有這樣一個大傻瓜,好在他還不知道誰是穆念慈。

有多少年了呢?穆念慈去看陰霾的天空,快五年了吧?多少個夜晚積累起來的記憶就這樣一次丟掉了。黃蓉說我從來不記日記,否則有一天被郭靖和我老爹看見了都得追著打我。穆念慈也許應該覺得輕松,她曾經想過這本日記遲早會出賣她的秘密,揭開她怯懦的愚蠢。而現在該不會有人知道她曾經有過這些心思了吧?

那個瞬間穆念慈有一種錯覺,覺得從日記遺失的瞬間她已經開始遺忘。她靜靜地站在雨中,腦海中空空如也。

方才騎車撞了垃圾箱的兄弟剛剛把破車推回宿舍下面,借了輛車又風風火火得蹬了出來。這一次他小心謹慎,出了校門先下車,推過那個大下坡再說。所以很幸運的,他又依次看見穆念慈的時候雙腳正站在地下,所以原理上是不會有任何機會再壯麗得栽上一次。

天已經黑了。

穆念慈默默得看了他一眼,擦過他的身邊走開。那個兄弟愣了一下,琢磨著自己是不是進入了一個時間隧道,身邊的一切都忽然可疑起來。穆念慈看他的眼神平靜如恒,仿佛來自一尊凝固在時空盡頭的雕塑。

看著穆念慈的背影消失在校門口,那兄弟愣愣的回頭,鬼使神差的跳上車,完全忘記了他是在面對那個濕漉漉的大下坡。然后又一次撞翻了垃圾箱。

丘處機一邊大噴煙槍,一邊親自下廚做飯。在課堂上他是威風八面,吼一聲把楊康嚇得盹兒都不敢打。一旦到了家里,丘處機頓時就變成了孫子。老婆隨便把他打發進廚房去做飯,自己坐在桌子旁邊和楊康瞎扯。楊康一邊不停得啃丘處機的糯米丸子,一邊聽著師娘感慨萬千:"唉,想起小時侯你爸爸第一次帶你來學校的時候還只有那么點大呢……好象昨天一樣。"

門忽然開了。穆念慈站在門口,懷里抱著一束花,一頭長發濕漉漉的,眼神有點呆。

"喲,這孩子怎么也濕透了?沒帶傘啊?"師娘婆媽著,轉身去拿一塊干毛巾給穆念慈擦頭發。楊康到的時候也是濕透,師娘剛把他的腦袋擦干,又去幫穆念慈擦。

"哎呀,花什么錢呢?喲……現在也漂亮多了。"師娘樂呵呵的接過花,拉上穆念慈的手。

楊康嘴了叼著一個糯米丸子,坐那里和尊神一樣。含糊不清得說:"你怎么比我還晚啊?"

"我日記本丟了。"穆念慈的回答沒頭沒腦。

"不是我偷的……"楊康趕快搖頭。

他的做事風格就是這樣,第一步是把自己和事情脫開關系。比如郭靖問他趙至敏這幾天怎么走路一瘸一拐的?楊康鐵定是立刻搖頭,說不是我打瘸的。

"我丟在花店了,回去找了……"

"找到了么?"

穆念慈搖頭:"算了。"

"就是,你還記什么日記啊"我也是在老禿教我們語文的時候記一點,頭都給折騰大了。"楊康點頭。

"小孩子,別老管你們老師叫老禿,我年輕的時候他就禿了,也夠倒霉的。"師娘笑著罵楊康,拉穆念慈到桌子邊坐下,特意閃身讓穆念慈和楊康坐在一起。

"念慈,楊康最近沒跟你搗蛋吧?"師娘美滋滋地看著楊康和穆念慈并肩坐在一起。這個干媽對于楊康的愛情問題很熱心,雖然楊康有很多干媽,不過這個分明是最麻煩的一個。師娘沒有生過孩子,每當看見楊康和穆念慈走在一起就油然而生幸福感,似乎是自己的孩子,又似乎是她自己年輕的時候和丘處機走在一起。

穆念慈默然。

"對了,老禿年輕時候有什么外號沒有?"楊康卻還興致勃勃地記著禿筆翁。師娘一時高興,捂著嘴笑了起來,忍不住露了嘴:"當然叫小禿了……"

一片樂意融融中,穆念慈的嘴角終于露出一絲笑容。

夜深,楊康送穆念慈回宿舍。

楊康本來是準備立即回家睡覺的。可是師娘千叮萬囑說最近有個叫什么云中鶴的淫賊被刑部通緝,學校都讓女生夜里避免單身外出,念慈這孩子膽小,你可一定要把她送回去。所以拎著剩余的糯米丸子,縮頭縮腦準備逃跑的楊康還是被抓了壯丁。

雨已經停了,樹葉上的雨水還不停地往下打。確實是一個很好的夏夜,穆念慈安靜地走著,楊康卻翻著眼睛苦著臉——冰涼的雨水總是打在他的腦袋上。

這條道路他們倆走過很多次,是高中時候回家的必經之路。那時侯彭連虎和梁子翁沒事就守在路邊弄兩個小錢花,每當楊康拉穆念慈一臉不善地走過去,彭連虎兄弟兩個就會退避三舍。

"以前放學老走這條路吧?"穆念慈一反常態地不說話,楊康只好自己說話。

"喔。"穆念慈點頭。

"那時侯雪糕才五毛一根。"楊康很是緬懷。

"喔。"

"穆念慈?"楊康在她面前揮揮手,"怎么啦?"

"喔……沒事,"穆念慈笑了一下,"對了,下個星期我們班出去燒烤的事情你還記得吧?"

"我靠,這又開始了。"楊康心里嘀咕。

"我把網球拍放在你們宿舍床底下,你知道了吧?"

"喔。"

"別忘記去。"

"喔,還有么?"

"我想想……"穆念慈停下腳步說。

"想不起來了,我要是想起來再提醒你吧,"穆念慈搖頭,"你別送我了,學校里又沒有什么事。"

說話間已經到了學校門口。

"楊康……"穆念慈走出幾步,又回頭問:"環境科學導論我有點不想選了,你有筆記么?"

"沒事兒。"楊康聳了聳肩膀,"郭靖選了,我印印他的就行了。"

"恩,那我回去了。"

楊康看著穆念慈白色的背影轉進了校門,他抱著自己的胳膊愣了愣神,回頭走了。

楊康漸漸發現他的生活開始變化了,他開始自己記事情——穆念慈似乎再也沒有在他耳邊羅嗦了。

楊康也是在很久以后忽然發現的,同時他也想起自己很久不曾看見穆念慈了。不過楊康也很輕松,雖然沒有人提醒他這個那個,他至少落的安靜。反正他和穆念慈很熟了,穆念慈就在那里,又跑不了不是?楊康知道自己一個電話就可以找到穆念慈,只不過他從來不打。

大約是在兩個月后,楊康又在鬧哄哄的食堂里看見穆念慈。那時侯楊康正拿著一只雞腿使勁地往前面擠,后面跟著手捧免費湯的憤青。熟悉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穆念慈正怯生生的說"對不起。"

穆念慈剛剛把一飯盒黑米粥潑在了一個男生的胸前。那可憐的兄弟剛剛上身的白外套立刻帶上了抽象藝術的風格。無法領略藝術的美感,那個男生也不管自己面對的是個女生,雷霆暴作地吼了起來:"他媽的長不長眼睛啊?你怎么這樣的?"

"你多不多只手啊?"楊康回頭看令狐沖。

"這里這里。"令狐沖張開大嘴。楊康把飯盆送到他嘴邊讓他叼好,卷了卷袖子走了過去。

"你嘴巴干凈一點行不行?沒病吧?"

眼見闖帶自己面前的家伙非但高大而且目光寒冷,罵人的男生愣了一下,喉嚨里的話就咽下去了。然后是幾張鈔票塞到他手里,對方瞟了他一眼:"賠你,行了吧?跟女生這個德行,老兄你這樣的我在汴大還真沒見過。"

這句話很是贏得人心,周圍好象一片都在點頭。

"念慈,別看了,走吧。"

彭連虎拉了穆念慈一把,高大的身板把那個男生往旁邊一擠,帶著穆念慈出去了。

楊康愣了一下,和其他人一起讓開一條路,讓彭連虎拉著穆念慈過去了。擦肩而過的時候,穆念慈對他點了下頭,什么也沒有說。

就這么過去了。

楊康抬起頭。以前也有一次,他抬起頭看天空,手里拿著一支雪糕,現在他頭頂尚有蒼白的天花板。手中卻空空如也。

"老四……可憐我……的牙……"令狐沖從齒縫里嗚嗚咽咽得喊:"你雞腿那么重……"

楊康愣了很久都沒有理他。

所有故事都有落幕的時候,穆念慈將不會再出現在我們這個故事中。但是她還是存在于汴大校園的某個角落,她依然在,如同謝了的花融進了土里,化成灰或者泥濘。

不過過去的那朵花已經不在了。

秋天,傍晚,楊康百無聊賴地吃著晚飯,靠在桌子旁邊去眺望女生。他們的窗前就是一株高大的銀杏樹,抬頭看的時候,整個一片天空都是純黃的銀杏葉子。(作者按:這個細節源自作者母校大量種植的銀杏樹,故事中主角們的宿舍在202,所以得以有一叢銀杏遮掩窗欞。)

風吹過的時候,縹縹緲緲的落葉,如滾滾而下的天空碎片。

有人在鋪滿銀杏葉子的路上走過,楊康眨了眨眼睛,沒有看清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楊康忽然想到,是不是穆念慈現在就和彭連虎拉著手走在他不知道的某個角落,走很長的路,一句話都不說。

又是很長時間他沒有看見彭連虎和穆念慈了,想到這里,楊康覺得彭連虎很重色輕友。

"老四?"令狐沖在外面喊,"晚上幫我在圖書館占個座位。"

"靠,這次該你占座了吧?"最后看了窗外一眼,楊康收拾飯盆出去了。

落葉還是紛紛,有一些落在草間,有一些吹上屋頂。總是有一些灑在他們宿舍的桌子上,六個抽屜的桌子,里面有一個屬于楊康,上了鎖。

落葉下那個上鎖的抽屜里有一本藍色封面的日記本,有人曾經用娟秀的字體在上面寫:

"楊康是個大壞蛋。"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18 13:53
第八章段譽

這樣一個清晨,段譽獨自站在宿舍窗前的時候,天上正飄著紛紛的雨粉。

暑假的早晨,天亮得特別早,整個校園也出奇的靜馨。他們宿舍在三樓,窗外就是一樹茂盛的銀杏,那些碧綠的葉子中藏著一只喜歡饒舌的鳥兒,早上沒事干的時候總在窗外一長一短的吊嗓子。有的時候惱火起來,段譽就老想和小時候那樣做只皮彈弓把它揍下來。不過現在心情好,段譽就不想揍它了,而且覺得它叫起來頗像一曲似斷還繼的西洋長笛。

段譽的性格就是這樣。雖然從各科平均成績來看,他實在算比較聰明的,不過從他某些方面的表現來看,令狐沖堅決認為段譽有兩癡——花癡和白癡。

花癡上幾乎是可以確定的。段譽每天中午十一點早早就拎上飯盆去食堂,占上一個靠門臨窗的好位置,把兩個小菜排開,然后一邊美滋滋地吃,一邊樂呵呵地看著女生們在門口出出入入,間或品評一下好看程度。就這樣,段譽一個午飯可以吃上一個小時。

汴大一本學生安全手冊上說,夏天因為女生穿著單薄暴露,是流氓事件的高發時段。令狐沖曾深刻指出這一條乃是專門為段譽寫的。不過遺憾的是很少有女生對段譽抱以警惕的目光,因為段譽長了一張很可愛的娃娃臉,倒是不少人曾經狠狠地瞪過令狐沖,雖然令狐沖只是擠過去買牛肉的時候不小心地蹭她們一下。攬鏡自照后思索良久,令狐沖只得承認,無論從面相還是內在,段譽都是那種天生不具備攻擊力的人。

他純粹是個沒牙的兔子,女生當然不會警惕他。

而白癡這一點上令狐沖還存疑。段譽雖然平時說話沒什么腦子,可是在云南上中學的時候他一直跟那邊旅游圣地"天龍寺"的一個老和尚學佛經,所以偶爾也能說出發聵震聾的話來。

比如令狐沖以前說過:"老五你整天看女生,不煩啊?"

段譽坐在學五門口的餐桌上,拿叉子挑了片牛肉,愣了一下:"不會吧?看女生你都能看煩?"

令狐沖想想也是,這世界上比愛情追求更高的追求也實在不多。于是他只好說:"不過老看總有點??"

段譽看了看令狐沖,很坦誠很無辜的眼神:"你想看就看了,你不喜歡好看的女生?"

"喜歡??"令狐沖只能承認,他好歹也是個未婚大男人。

"喜歡你為什么不看?"

段譽收拾收拾去洗飯盆了,令狐沖手持一把不銹鋼勺子呆在那里,剛剛被花癡精神洗禮了一次還沒徹底蘇醒過來。

現在還是讓我們回到那個暑假的早晨,因為這個早晨對段譽實在太——重要了。

鳥鳴只是在樂曲的段落間傳進了段譽的耳朵里,隨著他深深吸了一口微涼的空氣,隨身聽也啪嗒一聲開始倒轉,接下來是西域著名吟游詩人PaulSimon的作品,

《Thesoundofsilence》:

Hello,darkness,myoldfriend,

I'vecometotalkwithyouagain,

becauseavisionsoftlycreeping

leftitsseedswhileIwassleeping,

andthevisionthatwasplantedinmybrainstillremainswithinthesoundofsilence.

一只好的隨身聽加一首悠遠的歌曲很容易在耳邊制造一個寂靜的空間,隔離了喧囂和浮華,卻混淆了真實和虛幻,里面有惟一的聲音對你淺吟低唱。段譽的耳機雖然很劣質,不過好在他的完美主義精神彌補了這個缺陷。隨著音樂聲再一次響起,段譽陷入了歌聲中那個憂郁滄桑的世界。

段譽其實是個比較開心的人,保羅西蒙的憂郁并沒有讓他喪失去小東門外面吃包子的樂趣,頂多只是讓他忽然有點遐想聯翩。保羅西蒙憂郁又不干他什么事情,反而更讓他感覺暑假的校園真美好。段譽覺得大宋政府說得對,生活在大宋真是幸福快樂。看看西域那邊有那么多保羅西蒙式的憂郁兄弟,而他段譽面對著汴大清靜祥和的校園,只感覺師父枯榮大師說得對。"真如自在",能做到心中自在,修養就很上水準了。

段譽準備關上窗子,然后出發。

事實上如果段譽此時能夠毅然決然地關上窗子離去,或者干脆扭頭回床上呼呼大睡,他那種快樂的心緒也許能長久地持續下去,他自己也還是剛進校門的那個滿腦袋花癡思想只喜歡看漂亮女生的段譽。

可惜他聽見窗戶外面的鳥兒又在叫了,所以他沒有退一步離開,卻進了一步探頭出去看。人一生的改變或許只在進退的一步中。窗外的饒舌鳥叫了一聲,就留下了段譽。那個時刻誰也不知道這一聲對段譽是福是禍,可是這一聲鳥叫,段譽就變了。

段譽聽見了腳步聲。

鞋跟輕輕敲打在路面上,敲打得如此文靜柔和有味道。作為一個半職業化的花癡,段譽趕快循著聲音扭過頭去。他看見了一條白色的絲巾。

東邊的薄霧中走出了纖細的身影。那個女孩抱著一本歌譜,微微垂著頭,沒有打傘。白色的襯衫和黑色的長裙,衣著簡單到了枯燥的地步,可是竟然能夠在這個女孩身上營造出遠離塵埃的素凈。一頭流水一樣的長發直到末梢才微微地卷起,隨著她輕盈的步伐,發梢在活潑地跳動。一方絲巾用它的雪白憑空分隔了細致修長的脖子,搭在她背后輕輕揚起。

裙角起落??

發梢在跳??

雪白的絲巾在雨絲霧氣中飄啊飄??

花癡當時被一種美麗忽然提拔到極高的境界而沒有絲毫的欲念,當時他滿腔的純潔足可以叫一個資深天使羞愧得無地自容。他不看那個女孩纖細的腳踝,也不曾注意領口細膩的肌膚,更失去了品評身材好壞的天生能力。他的眼睛只是追逐著那方絲巾,忽悠忽悠,忽悠忽悠。

初夏的黃花飄落,雨絲打在樹葉上沙沙地響,段譽心里說:"完了!"

沒有任何語言可以描述花癡當時的心情,如果令狐沖楊康他們能夠了解,他們應該立刻在段譽身邊拋灑花瓣或者細雪,并且從頭頂打一束純凈的白光到花癡的臉上,還要在他背后堆起如山如海的九十九萬朵玫瑰。

非如此,不足以襯托段譽那一刻的心靈悸動。

那個女孩就這么踏著滿地黃花而來,鞋跟敲打著一首段譽無法忘記的歌謠。在人文精神濃郁的歷史系混了一年,段譽當然不會不知道所謂"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可是那一季黃花凋謝的時候,段譽連"般若"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都忘記了。不是解脫,段譽把他讀了十年的《金剛經》拋到了九霄云外,心里只有一種沉溺的大喜樂。

當段譽興高采烈地把這種心情寫給枯榮大師的時候,大師正在喝藥,當場就被藥汁給嗆倒了,于是住院,于是病重而死。由此見所謂紅顏禍水,古人誠不我欺,某女單憑一種朦朧的感覺就超度了一位高僧。

"我不跟你拼了是不行了!"

背后的一聲吼,把段譽的思緒從虛幻中扯了回來。就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個女生默默地看著自己的腳尖走了過去,消失在另一側的樹蔭下。段譽悵然若失地站在窗前。

令狐沖正手操一只大號扳手惡狠狠地瞪著郭靖的衣柜,他確實覺得自己應該和衣柜上那把大鐵鎖拼命了。

本來他的懶惰程度在這個宿舍也能排第二,斷然不至于暑假還早晨六點半起床。可是郭靖回蒙古前把自己的鬧鐘鎖進了衣柜里。勤苦讀書的郭靖素來把鬧鐘上到早晨七點,而且他的鬧鐘是地攤上最便宜的款式,和郭靖一樣的粗神經,一到點兒就叮鈴咣啷歡快地叫上整整一個小時。郭靖犯的小小錯誤是他忘記把鬧鈴關上,于是留守宿舍的令狐沖段譽兩個人,每天早晨七點就準時聆聽郭靖衣柜里的鈴聲。學生宿舍衣柜完美的設計使得衣柜內部構成了一個共振腔的構造,鬧鈴響起來的時候儼然是在青銅古鐘里播放重金屬。

對此令狐沖和段譽做出完全不同的兩種反應,段譽每天早睡早起健康快樂的吃早點,而令狐沖已經養成早晨六點四十必然紅著眼睛從床上跳起來的習慣。隨后他就會從楊康留下的工具箱里翻出大小器械,整整琢磨上一個半小時,去思考到底應不應該給郭靖衣柜上那把大鐵鎖留一個全尸。

"老五,你把桌子上老虎鉗給我,"令狐沖招呼段譽。

段譽好像沒聽見,呆呆地把頭扭到窗外去了。

"老五?"

還是沒有回答。

令狐沖抓抓腦袋,有點納悶。段譽雖然有點呆,不過反應也不至于遲鈍到這個地步。令狐沖看著墻上的掛鐘時間已經到了六點五十分,這意味著他如果不能在十分鐘內徹底擺平郭靖鎖在衣柜中的鬧鐘,他就再次喪失了早晨睡懶覺的機會。所以令狐沖顧不得段譽,掂了掂手里的家伙,把注意力集中到那把雄壯黝黑的大鐵鎖上。

扳手舉起,令狐沖這就狠了心準備砸下去。

第二天早晨六點五十分,前一天的格局原封不動。

令狐沖挑戰那把鐵鎖一個小時后,發現老東西確實比較經用,只好悻悻然收手,留到第二天繼續對郭靖的鐵鎖發難。而段譽完全沒有以前出去吃早餐的興趣,呆呆地站在窗戶前面,支著下巴往外看。

"喝啊!"令狐沖往下砸的氣勢已經十足,可他搖搖頭,收回姿勢去拍段譽的肩膀。

"老五?老五?看見狐貍精啦?"令狐沖不是遲鈍的人,已經感覺到段譽昨天一整天失魂落魄的。最明顯的表現是樓長掃了一堆碎紙,剛回去拿簸箕,段譽公然一腳踩在碎紙上就過去了。在宿舍樓里,天大地大不如樓長大,令狐沖喬峰這種自認是猛到家了,也還是不敢和樓長沖突。可是段譽踩了一腳就這么過去了,樓長看見段譽那個眼神,心里有點詫異,什么也沒說又把碎紙掃到一堆去倒了。倒垃圾的瞬間,樓長才猛地哆嗦了一下,打心底里往外冒寒氣。

"去你的。"段譽揮開令狐沖的手。

那個女孩果然又從窗下經過,不過那時候已經過去了,段譽只是還在回味而已。

被令狐沖打攪了,段譽很不高興,聳拉著腦袋跑掉了。

"狐貍精?狐貍精?"令狐沖覺得無聊,有些自嘲地往窗外喊,"我也很仰慕你,大家出來見一見?"

"啊!"背后一聲大喊。

令狐沖被嚇得一哆嗦。化學系的田伯光剛好進來串門,想必是聽到他剛才的話了,正呆在門口。隨后田伯光興高采烈地扭頭沖了出去,在樓道放開了嗓子大喊:

"瞧一瞧看一看,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令狐沖精神病發了。"

"靠,沒見識,"令狐沖撇了撇嘴,"沒見到老五的樣子也有資格說認識神經病?"

段譽繼續失魂落魄,每天早晨六點半準時起床看那個女生從窗前走過,令狐沖繼續跟郭靖那把鐵鎖斗爭。如果這種事情換到歐陽克身上,那么根本不會有人郁悶,歐陽克絕對會去花店訂一束玫瑰在銀杏樹下埋伏。這種忽如其來的感情降臨在段譽的頭上,卻讓他憂郁起來,以前在食堂里看女生,段譽只抱著純粹的娛樂目的,和有人喜歡喝啤酒的時候看電視一樣,而現在花癡改頭換面成了情圣,段譽就開始思考怎么去接近她。

一旦想到這個問題段譽就頭大如斗。他沒有膽量和歐陽克那樣打埋伏戰,也沒有令狐沖那么厚的臉皮去打陣地戰,更沒有郭靖遇見黃蓉那么好的運氣去打一場遭遇戰。他只能這么早晨起來遠遠地看她,一邊擔心著某一天早晨她不再從這里路過。汴大很大,段譽知道她一旦走進人群里,那么再找到她的機會就小得可憐了。

有一天打開窗戶是否再也看不見她呢?想到這種問題,段譽近乎恐懼了。

于是每天早晨段譽醒得更早,在床上瞪大眼睛想東想西,最終還是一籌莫展,只好等到六點半再起來等那個女生路過。

如此大約過了一個星期,直到那天晚上田伯光說他們屋的燈管壞了,跑到郭靖床上借宿。

早晨六點半的時候,令狐沖和田伯光還此起彼伏地打鼾。段譽推開窗戶趴在窗臺上等,好像約好了一樣,那個女生又一次抱著歌譜從下面盈盈走過。晨曦中修長的身影有些朦朧,段譽嘆了口氣,想贊嘆又沒什么詞兒了。

隨著這一聲贊嘆,床上兩條漢子噌地竄了起來,一起趴在段譽肩膀后面。令狐沖手操一架老式望遠鏡,是楊康特地從舊貨攤上低價淘來的羅剎國軍品,放大倍數實在是讓人滿意。令狐沖連那個女生的鼻子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陽光照在那個女生臉上,留下一抹近乎透明的嫣紅,令狐沖咂吧咂吧嘴:"我靠,怪不得怪不得。"

"伯光同志,你怎么看啊?"令狐沖打著哈哈,蠻有將軍臨陣的派頭。

田伯光也操著一架望遠鏡,微微點頭說:"喔??"

田伯光宿舍的燈管好好的,他跑來借宿的惟一原因是令狐沖發現了段譽的異常動靜,拉田伯光去認認那個女生是誰。田伯光比令狐沖他們高一屆,和郭靖同系,外號叫"刀疤".其實田伯光臉上一顆痣都沒有,別說刀疤了。他真實的外號是"刀巴"——或者說就是個"色"字。

田伯光比段譽多出了一年看女生的歷史,也非常坦率地承認這個問題。初來的時候,田伯光和郭靖聊天,很嚴肅地說:"其實我是個有點色的人。"當時就嚇傻了一個宿舍的人。后來令狐沖才發現他所言非虛,汴大上下但凡有漂亮的女生田伯光都知道對方的老家、年紀、所在的系、是否依舊單身等等。而且田伯光自吹夏天十米目測女生三圍誤差在百分之三以內,可惜這一點令狐沖無法查證。令狐沖曾經說那你看看我的三圍是多少,田伯光搖搖頭說我對男人沒有經驗。

此時田伯光再次證明了自己在花癡界的非凡資歷,一邊拿望遠鏡仔細觀察一邊嘴里嘀咕:"那不是傳說中的王語嫣么?"

"傳說中的?"令狐沖傻了。

"和我一屆的,計算機系。汴梁的,就住29樓。"

"三圍是多少?"令狐沖湊上去。

"觀察這個是我個人愛好,"田伯光嚴肅地說,"可是我不能傳黃販黃嘛。"

段譽這才第一次聽說那個女生的名字——王語嫣。

"王語嫣你們都不知道?王黃木趙周聽說過沒有?"田伯光對兩個晚輩的孤陋寡聞感到遺憾。

"什么亂七八糟的?"令狐沖愣了一下。

"校花列表,我去年更新的。王語嫣第一,接下來是黃蓉,木婉清不是你們班的么?這你身為班長都不知道?"

"木婉清,就她還校花吶?"

"審美能力不過關,一邊玩去,"田伯光很不屑,"趙敏和周芷若差不多,不過學生會主席總應該加分,所以就把趙敏放在前面了。"

"前輩,您這還真權威啊。"

田伯光齜牙咧嘴笑得高興,拍了拍段譽:"不過王語嫣是真漂亮,進校的時候我們同學跑來說計算機系那邊有個新生好看,我還不相信,蹓跶過去一看才發現一幫高年級的都在旁邊晃來晃去。我還跟她選修過一門課,真是壯觀,她要坐左邊人都擠在左邊,她坐右邊人都往右邊換。我們校慶紀念冊里第一張照片不是她么?校慶籌備組的老師點名要她去拍的,純粹欺騙考我們學校的孩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學校遍地都是王語嫣那樣的呢,進來才知道還是傻姑比較多??"

"有眼光,有前途,令狐沖跟你比起來是沒救了。"田伯光覺得段譽花癡得很有水準。

段譽尷尬地笑笑,腦子里面只有王語嫣三個字飛上飛下,仿佛一只空虛的蝴蝶。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段譽就要發瘋了,不是因為王語嫣,而是因為令狐沖和田伯光兩個活寶。

自從這兩個家伙知道了段譽對王語嫣的仰慕,王語嫣這個名字每天至少在段譽耳朵邊出現二十遍。段譽打飯回來令狐沖就坐在那里問候:"喲,今天看見王語嫣了么?"

田伯光則閑著沒事就蹓跶過來:"來來來,我給你講一講我們學校美女在各個系的分布統計??"

最夸張的是有時候段譽睡得比較沉,令狐沖居然能六點半爬起來來搖他:"喂喂,老五,起床看王語嫣了。"

當段譽聽見令狐沖趴在課桌上哼一首可怕的歌謠的時候,他的忍耐力終于達到了極限。令狐沖哼的是:"遙遠的地方,有一個校花,名字叫做王語嫣??"

"你們有完沒完啊?"老實如段譽也會發火。

"嗯?"令狐沖從桌子上詫異地抬起頭來,"別急別急,我們準備了一件東西送給你。"

"什么?"

"鐺——鐺鐺鐺——"強烈的降調帶著命運交響曲的氣勢,令狐沖一腳踩在凳子上,揮舞一張地圖抖了一抖。他剛才趴在桌子上一直在畫這個。

"嗯?"段譽不解,那就是一張普通的汴大地圖。

"看看,"令狐沖拿筆點了一點,"我們統計了一下,這一個星期除了你在樓下看見王語嫣七次,我和老田在食堂看見她四次,文體中心看見她兩次,圖書館看見一次,29樓門口看見一次。"

地圖上標志著這五個點,旁邊注明了王語嫣出現的次數。

"然后我們把這五個點連起來,"令狐沖一邊說一邊畫。

"這就是王語嫣的每日行動路線圖!"令狐沖長笑一聲,"古書不是說么?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有了這份路線圖,你就知道怎么找到她,然后??"

令狐沖單掌下劈,有揮劍斬敵酋之勢:"然后怎么樣我就不知道了。"

段譽哭笑不得,眼見令狐沖畫得認真,也不全是戲弄的意思,可是他要是再三感謝收下這份路線圖又顯得很愚蠢。

"你別耍了行不行?"段譽嘆了口氣。

"靠,不就是個女生么?這你都搞不定?實在太讓我瞧不起你了。"令狐沖又在地圖上加了幾筆,"得了,我們幫幫你吧??反正最近也無聊得很??"

段譽抬頭一看,差點把自己舌頭給吞下肚去。只見地圖上畫著三色的箭頭,注明一方面軍段譽,二方面軍令狐沖,后援部隊田伯光。三個箭頭去勢豪邁,如狼似虎地直指男生樓下的一個小點——王語嫣部。

這個事件后來被楊康寫到一本回憶汴大生活的野史里,史稱"第一次圍剿".

第一次圍剿失敗了。

歷史證明即使是兩個花癡加一個狂想主義者也無法突破男女間那層薄薄的紙,為此領軍人物令狐沖不得不增兵遣將。直到那張地圖上增加了三方面軍楊康,四方面軍歐陽克,五方面軍林平之,段譽還沒跟王語嫣說上一句話。

段譽這個傻孩子被夾在一群軍事戀愛的瘋子中,有些欲哭無淚的感覺。

一個契機出現在郭靖從蒙古回來的時候。在愛情上,郭靖本人戰斗力極其低下,只能說是個福將,本來不會對段譽有什么幫助。不過總是出現在他前前后后的黃蓉卻不同了。

"啊?王語嫣?"黃蓉眼睛本來就大,現在瞪了起來,就像那種眼睛占面部二分之一的卡通人物。

段譽把黃蓉噴到自己臉上的吐沫星子擦了擦。令狐沖點頭:"你知道她啊?"

黃蓉翻了翻眼睛:"認識?何止認識啊,我和她幼兒園就是一個班的,我三歲就認識她了。小時候我爹出門的時候老把我放在她們家跟她一起睡呢。"

"跟王語嫣一起睡?"令狐沖贊嘆,"香艷啊。"

"不對吧?"楊康琢磨了一下,"你不是比王語嫣小了三歲么?怎么在幼兒園和她上一個班?"

"她好哭唄,所以一直在小班。"

這個時候故事預設的主角完全被排除在了畫面后,只剩下一堆好事的人竄上竄下。

"追王語嫣啊?難了。"黃蓉嘟嘟嘴巴,"追她的人可多了。中學時候她就經常給我說她收到紙條,不敢給她家里知道,都在外面悄悄扔掉了。"

"估計現在她們宿舍的女生打草稿都不用買紙,王語嫣每天收的情書背面就差不多了。"田伯光在一邊說。發現有熱鬧可湊,他天天往郭靖他們宿舍跑。

"沒那么夸張,不過她收的情書可能是夠論斤稱了。"

"唉,"令狐沖長嘆,"給老頭子發報,讓他派飛機來,沒空軍我們是剿不了王語嫣了。"

"叫姐姐,叫姐姐,叫姐姐我就介紹王語嫣給你認識。"黃蓉看著段譽老實巴交的樣子,狡黠地笑著。她就喜歡老實巴交的東西,如板凳狗、倉鼠、郭靖??

"唉,沒什么事沒什么事,不就看個女生么?"段譽沒精打采地揮揮手,"老令狐說得我跟什么一樣。"

黃蓉不解地眨眨眼睛,段譽聳拉著腦袋走出去了。

其實段譽也不是不想和王語嫣說話,他惟一一次在食堂里遇見王語嫣的時候,王語嫣就輕聲對他說了一句:"同學對不起,請讓一下。"就那樣,段譽心頭熱了好一陣子。

可是每當想到自己為什么要去追王語嫣,段譽又覺得很迷惘。相比起很多人段譽實在是有點天真爛漫的,他覺得光因為一個女生好看就要千方百計去把她追上手很有點無恥。而且四處拉扯關系去追人家更像個陰謀家,這完全不符合他第一眼看見王語嫣時心里的感覺。

那些天段譽一個人跑到三教去自習,暑假里自習室空蕩蕩的,段譽就歪了腦袋趴在桌子上想,想自己為什么會喜歡王語嫣,可是想破了腦袋,除了王語嫣好看這一條他就想不出其他理由了。看女生是他的閑暇愛好,一旦準備開始進入愛情,段譽就認真起來了。

他一趴趴兩個小時,直到一輪紅日墜到了體育中心的上方才收拾書包往回走。段譽從來沒有結論,其實誰又在乎為什么呢?

圍剿地圖畫到第四張,暑假將近結束,作戰目標仍然遙遙無期。

汴大校園里漸漸熱鬧起來,王語嫣很久不從樓下經過了。喬峰和阿朱也回了學校。

"喲,王語嫣圍剿戰略示意圖?"喬峰一個字一個字念著令狐沖給地圖起的新名字,"我靠,誰又想追那個丫頭了?"

"喔?丫頭二字,境界全出,老大這么一稱呼,頓時覺得其他幾萬漢字都俗了。"令狐沖贊嘆,"老大也認識?"

"連王語嫣都不知道我還混什么?"喬峰對令狐沖的贊美感覺很好,"你們還是太嫩,問問上一屆的,瞎子都知道。"

"我剛認識那丫頭的時候她還是一小女孩呢,兩年一過,現在也有點成熟了。"

比王語嫣僅僅高了一個年級的喬峰沒有忘記在眾人圍繞下擺一擺滄桑。

"那是,那時候她當然還天真純潔,被老大你發現以后就成熟起來了。"令狐沖點頭。

"我靠。"喬峰拎起啤酒瓶子做欲砸狀。阿朱這時候就站在他背后,他若是不和令狐沖玩命勢必不能表現自己的純潔。

"行了行了,我們還是關懷一下老五,看人這小白臉都快憔悴成菠菜葉兒了。"

段譽還沒來得及跟令狐沖瞪眼,喬峰已經聳了聳肩膀說:"那跟后面先拿個號得了。"

"拿號?"

"你傻啊?汴大里面光棍一抓一把,想過要追王語嫣的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那些人組織一支敢死隊去蒙古,沒準連鐵木真也能給抓回來。你現在才知道去追,早都排到八千號以后了,大家不拿號,那不成哄搶校花了么?你當共產共妻吶?"喬峰瞪著眼睛說得很認真。

"八千??"令狐沖咂吧咂吧嘴,"我們這汴大全部適齡男人算上也湊不夠數字啊,老大你就沒動過心?"

"也不是沒有,"喬峰深深吸了口氣,用一種多情應笑我的姿態輕聲說,"當年我們還曾在一起??"

喬峰感慨地搖頭:"??打過紅燒肉呢。"

阿朱這才知道喬峰在逗她,噗哧一聲先笑了出來,一屋子人也笑得東倒西歪。

"機會留給年輕的弟兄們嘛,"喬峰很有領導派頭地揮手,"大家沖啊!"

一片笑聲里,令狐沖不經意地扭頭,看見段譽失魂落魄地默然獨立。

"我靠,你們屋段譽不是個花癡么?你認真什么?你也動了賊心啊?"喬峰拎了飯盆和令狐沖一路去打飯。

以往令狐沖總是說一些廢話,從反抗蒙古霸權到反對大師傅把蟑螂和紅燒肉一起烹調,沒邊沒際。不過那天一路上令狐沖的話題前三句繞出去,后三句總繞回到王語嫣身上,算是難得的認真了。

"唉——"令狐沖長嘆一聲。"你看我們老五那個衰樣,以前他隔三岔五還聽點什么《王大娘打缸》,俗是俗點,也算豪放。現在他一天到晚失魂落魄,整天一首《Thesoundofsilence》翻來覆去地聽,楊康已經瘋掉了,我也差不多了。"

"怕什么,"喬峰嘿嘿笑了兩聲,"等他什么時候開始聽《金剛經》,那就是真的沒救了。你們送他去少林寺出家,徹底安靜了。"

"我也是說啊,哪兒哪兒不都是女生們,一抓一把,何必看一個王語嫣看得跟仙女一樣呢?"令狐沖無奈之下揮手,表示四處都是女生。

對面走過來一個女生剛好擦著令狐沖面前走過去,令狐沖一雙近視眼把她從頭掃到腳,忽然感慨大發:"不過路上看見這些確實都不夠水靈??"

在兩束怨毒的目光中,喬峰和令狐沖各自打個寒戰,一陣風地溜了。

進食堂的時候,令狐沖的心思還在這上面:"我們老五也不錯,還算個小白臉,不至于一點希望沒有吧?"

"我靠,看不起我們黑臉的啊?"喬峰還在有一句沒一句地逗。

"別扯來扯去,"令狐沖竟是少有的嚴肅,"老大,不是你一見鐘情了,你當然笑得開心。"

喬峰收起笑臉,嘆了口氣:"一見鐘情的多了,不是個個都能往一起湊的。湊不到一起,過一陣子也就沒事了。他這還是喜歡王語嫣,他要是喜歡李師師怎么辦?你進宮刺殺了皇帝把李師師搶來給他啊?"

"我要是劍法巨牛,我就進宮幫他搶了李師師也未嘗不可啊。"

"你小子夠狠。"喬峰也不得不豎大拇指。

"可他喜歡的不是王語嫣么?能幫就幫一點了。"

"我靠,你小子他媽的確實是個老太婆心腸,軟得可以了,"喬峰苦笑,"你們屋那個花癡,他發一個花把所有人都折騰起來了,有必要么?"

"無論如何,"令狐沖在食堂的門口側眼看西風,敲了敲冰冷的飯盆,"喜歡一個人總不是錯吧?"

那天吃飯的時候,喬峰有些心不在焉。

吃完飯各自回宿舍的時候,喬峰忽然對令狐沖說:"不如打賭吧,賭一頓麥當勞,你要是能幫段譽追到王語嫣,我請你三頓,你輸了請一頓就行。"

令狐沖猶豫了一下,說:"一賠三這個賠率還是小了一點,不如一賠五吧,你輸了請五頓。"

"你小子他媽的不是黃世仁,世界上還真就沒有黃世仁了。"喬峰狠狠地啐了一口,"五頓就五頓,要賭就賭大的。"

令狐沖滿懷對麥當勞的憧憬去了。

之后大約一個星期,喬峰在食堂里遇見楊康。

楊康說:"你賭得真黑。十個老令狐幫忙,我們老五也追不上王語嫣吧?這和賽馬的時候買烏龜贏有什么區別?"

喬峰嘿嘿地笑:"其實輸了他不請我也沒關系,反正段譽要是真的能追上王語嫣我就請令狐沖五頓麥當勞,我又不是請不起。"

楊康愣了一下。他腦子還算靈活,可是現在還是反應不過來。

"就算是八千分之一,也難保你們老五不撞上頭彩,"喬峰咧咧嘴,左眼眨眨,"讓令狐沖幫他試試看吧。"

楊康微微抬起眼皮瞟了喬峰一眼,兩人相對笑笑,都不再說什么。

發表感想容易,真地策劃卻有些難度了。

令狐沖抓抓腦袋,實在不知道怎么讓段譽和王語嫣從相識到相知到拉著手去幽明湖邊花前月下。令狐沖能想到的還是當初教郭靖的那幾個辦法,比如英雄救美,再比如半夜讓段譽沿下水管爬到王語嫣她們宿舍里去。

不得已,他還是只有去找黃蓉想辦法。

令狐沖擺出大哥的姿態摟著段譽的肩膀怕他逃跑,然后笑嘻嘻地問黃蓉:"王語嫣到底有什么愛好沒有?"

"嗯??"黃蓉抬起小腦袋看著天花板,"喜歡打掃衛生??"

"我靠,這愛好太有創意了,"令狐沖苦笑,"能不能來點有用的,比如足球籃球羽毛球什么的,讓段譽去學習學習。"

"籃球吧,好像??"

"段譽你籃球行不行啊?"令狐沖問。

段譽苦笑。

"還有別的沒有?老五就一米七出頭,玩籃球太矮了,自己暴露缺陷嘛這。"

"你自己不也一米七么?"段譽反駁。

"喔??羅剎詩歌吧,她好像是喜歡普希金,羅剎的小說也行,我上次還看見她拿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

段譽的臉色有點發青。

"喔——"令狐沖恍然大悟的樣子,"其實對那本書我也有點了解,尤其是里面一句話我一直忘不了。"

"我就翻過開頭幾章,"黃蓉倒是老老實實承認了,"什么話那么好?"

"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是我縣地主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的第三個兒子,"令狐沖用他極富感情的聲音說。

"這不是第一句么?"

"讀完第一句我就喪失了讀下去的勇氣。"

"沒辦法!咬牙上吧!"最后,令狐沖說得斬釘截鐵,"人王語嫣喜歡,你也得喜歡!"

令狐沖第二天真的從圖書館借了一本《普希金詩選》扔給段譽:"《卡拉馬佐夫兄弟》真的不是人讀的,你還是湊合著看看普希金,免得到時候一點共同語言都沒有。"

段譽苦著臉:"追個女生也不至于這么搞笑吧?"

"靠!"令狐沖瞪眼吼了一聲,"拿點男人樣子出來,追就正大光明地追,我在你身上下了那么大賭注,你可不要害我破產。"

段譽開始讀普希金,但很快令狐沖就因為這個倒霉的計劃而遭千夫所指。段譽的家學和王語嫣實在有差距,從他讀佛經不少我們可以明顯看出段譽的文化教育是以本土化為走向的,而王語嫣則是個西域文學愛好者。段譽不得不為此惡補西方文學。好在歷史系二年級也沒什么課,段譽成天也不用自習,抱一本普希金就在屋子嘀咕:

"再見吧,自由的原素!

最后一次了,在我眼前

你的藍色的浪頭翻滾起伏??"

楊康被他嘀咕得實在受不了了,只好說你念詩就大大方方念,不念出聲來不能體會詩歌節奏,嘀嘀咕咕和老鼠啃玉米一樣。段譽真的相信楊康。受他老娘的熏陶,楊康是這個宿舍里惟一一個略懂羅剎詩歌的人。于是段譽就放開了嗓子:

"呵,空虛的世界!你甚至

拿不出一點有趣的愚蠢!"

連隔壁都聽見他中氣十足的聲音。本來一走廊里有半走廊的懶人,那些天徹底變成了"空虛的世界".一到晚飯大家走得干干凈凈,互相告誡著:"嗨,快點快點,段譽又要開始嘞。"

楊康素來號稱睡覺的時候地雷開炸都沒反應的,可是最后也嘗到了他自己種的苦果。段譽非但豁開了嗓子研讀詩歌,還經常來請教他:"楊康,你說他寫《紀念碑》的時候,這亞歷山大的石柱到底表征什么?"

楊康頓時傻眼。他自己其實根本不喜歡羅剎詩歌,完全是被包惜弱逼著讀的。有一個人整天和他探討詩歌的表征內涵,這立刻讓他回想起以前每天抄寫《歐根。奧涅金》的時候。楊康也開始收整書包出去自習。可是他又實在沒有自習的興趣。

有一天郭靖帶著黃蓉從商店前面過,看楊康吸著一瓶酸奶站在商店前面,有點恍惚的樣子。

郭靖說楊康你干什么呢?楊康說,就是沒什么事情可干,所以站這里喝瓶奶想一想啊。黃蓉說,沒事干你不回去睡覺?

楊康長嘆一聲看了看表:"才十點,老五還沒結束呢,我怎么敢回去啊?"

段譽在羅剎詩歌上的勇猛精進沒吸引來王語嫣,倒是讓他在"羅剎詩歌"這門選修課上拿了個滿分。

羅剎詩歌的老師是汴大花了大票銀子從羅剎請的外教,金發碧眼的蘇飛霞小姐。

據說蘇飛霞小姐出身不凡,祖上論資排輩還是羅剎的一門貴族,于是學生們統統稱呼蘇飛霞老師為"長公主".蘇飛霞也在汴大教了四年羅剎詩歌,講課素來嚴格。文史哲的才子們自以為很拽的大有人在,頗有幾個自恃讀過點高爾基葉賽寧,想去蘇飛霞老師手下混幾個選修學分順帶親近異國美人,結果不好好上課的倒有一半被羅剎美人斬落馬下。

蘇飛霞也感慨說這汴大學生太浮躁了,羅剎詩歌音韻優美格調又高,其實也不算難,怎么就沒人學得好呢?于是乎落落寡歡,覺得汴大不適合她繼續執教了。

這個時候,段譽橫空出世了!

本來段譽的考試考得一塌糊涂,名句對作者的連線題都錯了一半。可是蘇飛霞老師看見他的論文的時候,真是驚為天人。蘇飛霞簡直不敢相信大宋還有這樣精熟異國文化的天才,尤其是這個學生居然是歷史系而不是西域語言文學系的。段譽這篇關于普希金的論文倒也真是近乎學術研究的大作,光引文列表就列出三頁A4紙去,洋洋灑灑談論普希金詩歌的美學意義和思想境界,甚至談及了朗誦普希金詩歌漢文版應注意的幾個要素。

蘇飛霞確信段譽不是抄襲后更是大喜,當即幫段譽把這篇文章發表在《西域語言文化學報》上,成為段譽有生以來第一篇發表作品。

段譽的事跡后來廣為流傳,最終的版本說曾經歷史系有牛人段譽,乃是物理生物競賽雙料冠軍,后來棄理從文,校長獨孤求敗親自錄取入歷史系。其人非但學術一流,一手情書更寫得出神入化,大學四年讀完二十四史,精通羅剎文,寫詩風格近于普希金。后來被英吉利著名學府牛津和劍橋同時以全獎錄取,段譽就讀劍橋兩年后頓悟大道,于是放棄學位去南美叢林過自然生活云云。

言歸正傳。

段譽相思許久,轉眼就開學一個月了。普希金雖然倒背如流,可是段譽和王語嫣之間還是隔了千山。直到有一天令狐沖早上出去跑圈,回來時候興高采烈,仿佛一個戰勝的將軍——考慮到他當時那個嘴臉,我們也可以說很像一個陰謀得售的老賊。

"兄弟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么多了,能不能泡上,看你家祖墳上青煙有多高。"令狐沖氣喘吁吁地拍了拍段譽,紅光滿面地說,"明兒別朗誦了,早起跑圈去吧。"

當時汴大要求大一大二早起繞幽明湖跑步,跑一圈拿一張早操票,每周平均得四張早操票才算體育合格。而大三就成了太極拳,體育教研室主任張三豐老當益壯,早晨親自起來和學生一起拿架勢練身板,還是一次一張早操票。

其實學生們更喜歡跑圈,先是大冬天的打太極拳,拿個高探馬的姿勢,手腳都凍得厲害,遠不如跑圈暖和,而最重要的,還是跑圈是一早受累一周輕松,咬牙一早上跑四圈,剩下就可以睡一星期懶覺了。那時候段譽相思正苦,整天沒精打采的,很少出去跑圈。他聽令狐沖這么一說,呆了一下,放下普希金詩選:"什么亂七八糟的,你幫我拿票了么?"作為段譽的最忠實后援團,本來令狐沖時不時會多跑一圈幫段譽拿一張早操票。

"靠,我這重要消息,你不請我吃飯也幫我拿幾張票,還要我幫你拿。"令狐沖笑得像只狐貍,"我剛才在幽明湖看見王語嫣了。"

"不會吧?他們大三不是打太極拳么?"段譽雖然有兩癡,反應還不算慢。

"土了吧?不懂了吧?早說你沒文化吧?多想想,校花不是學生會的么?跑圈發票那些人都是學生會的。"

"我去的幾次都沒見過她??"段譽從床上坐了起來。

"所以才說你土。"令狐沖做不屑狀搖頭,拿起自己滿是茶銹的保溫杯喝了一口,一付老謀深算的樣子翹著二郎腿,"王語嫣不管發票,她就堵在小道上不給人抄近路,要不是我目光敏銳還真發現不了。"

令狐沖夸夸其談,全然不考慮段譽不戴眼鏡而他自己是五百度的大近視。

"別逗了,"楊康從上鋪探下腦袋,"就你還目光敏銳呢?你不是抄小路給王語嫣抓了才發現她的吧?"

"喔?"令狐沖雙眉一揚,不但不慚愧反而頗為驚喜的樣子,"顏康弟明察秋毫,莫非也是抄過小路的?"

"那——是!"楊康從枕頭邊摸出一疊早操票,手指做勢,好像在嘴里沾點口水,然后一張一張地數了起來。

"要不是我上個星期抄了三天的近道,我這個星期不是還得早早爬起來。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九啊。學校簡直殺人。"楊康拿被子一蒙腦袋,"我睡,誓把床底睡穿!"

令狐沖一回頭,只見段譽已經衣服整齊開始穿跑鞋了。

"喲,不至于那么雷厲風行吧?王語嫣雖然是塊寶,放那里一天兩天沒人偷你的,今兒去跑圈已經晚了。"令狐沖揶揄著。

段譽的小白臉似乎紅了一下,血色立刻退了:"一邊歇著去,我拿飯盆吃早飯,跑什么圈??"

段譽真拿了飯盆出門了,令狐沖這才在他背后說:"吃早飯啊?我覺得也不至于花癡到這個地步嘛。"

出了門,段譽的臉才真紅了。系鞋帶的時候他腦袋里其實空空如也,只有王語嫣那只空虛的蝴蝶又一次飛上飛下。如果令狐沖不說,他怕是真的出去跑圈了。是不是真的太傻了點?段譽自己也拿不準,不過好歹是掩飾過去了。段譽拎著飯盆一路小跑在早晨的寒風里,一呼吸都是新鮮空氣,心情忽然好起來了。

到底是因為新鮮空氣還是因為王語嫣呢?段譽不知道,他只是這么一路往前跑。

"問世間,情——為何物?"段譽前腳走,寢室里令狐沖手舉茶杯吊起了嗓子,仿佛舉著紅燈的鐵梅一般。

"靠,學校不讓我活你也不讓我活,還有沒有天理啊?"楊康從被窩里探出腦袋。

"我不是在思考哲學問題么?總不能跟你們這些土人一樣只追求物質生活吧?"令狐沖歪歪嘴角做了個鬼臉。

"這個簡單。情,就是兩個人吃飯男生付帳,沒情就是AA."楊康斷言,"這是真理,記著點夠你受用兩三輩子的。"

"還是你他媽狠。"令狐沖笑著罵了一聲,"哪個女生真跟你還不傷心跳樓么?"

段譽真的去跑圈了。

早晨的幽明湖一片安靜,湖心的小島上綠色未褪,在淡青的天空下莽莽蒼蒼。

清晨和午夜幽明湖的小氣氛最引人遐思,仿佛千年前吟哦的詩人,百年前憑欄的少女,十年前淹死的某著名藝術家一起都涌上了心頭,一片靜穆中一直追想到三皇五帝去。所以在幽明湖投湖的著名詩人有記錄的就有二十多,是以得了"幽明湖"的稱呼。

在這么有藝術感的環境里,段譽如果從白衣女生旁邊飄然走過,忽然優雅地回頭,說:"請問你是王語嫣么?我們見過的。"那是何其浪漫的事情,即使王語嫣心如止水,想不起曾在食堂端著燒大排撞了一次段譽的肩膀,恐怕也要聯想到是否與段譽前生相識。

當然,這只是狂想主義者令狐沖的構思。而實際上,此時繞湖一圈都是人頭攢動,一片哼吃哼吃。新校長東方不敗居然親自前來領跑,五六十歲的老家伙居然穿了一身火紅的運動衣,比周圍妙齡女生們還要嬌艷,一路跑得意氣風發,還在招呼周圍蹓跶的懶漢們:"跑啊跑啊,同學們跑起來,跑起來,跑起來就暖和了。"

半大小子們當然不好承認自己居然沒有那老家伙有活力,于是東方不敗身邊匯了一大堆人,還真的越跑越有氣氛。惟有可憐的段譽在那里小跑著搜尋王語嫣,不時被后面的喊聲打斷幽情:"嘿,同學讓讓,同學讓讓??"

那邊更有趙志敬尹志平兩個跑得飛快,足足超了段譽三次了。他們兩個早上起來就賭看誰先拿到五張票,慢的早點請杭州小籠。結果這兩個人都夠狠,拼到第五圈上還追在一起,忍著腿腳的酸痛就是不肯放棄那小籠包子。一起從段譽身邊超過去的時候尹志平還哼哼:"趙??志敬你他媽真??真狠,為??為籠包子你??你跑??跑得跟兔子一樣。"

幽明湖中間好些小道,按照規定晨跑得按大圈,所以幾乎每一個岔道口都安置了學生會的骨干。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早晨這段時候中間小道徹底封路,除了八十老太和未成年的孩兒,其他人統統打了回票。據喬峰說有一次學校教工的孩子指著從小路過去上廁所,廁所就在他兩百米外,結果給學生會主席趙敏攔住了。那兄弟臉憋得通紅還不便仔細說,只好說我不是你們汴大的,我就從小路過去一下有事。結果趙敏一臉鄙夷,很不屑地說同學你別抄小路了行吧,跑幾圈又累不死,虧你還是男生,女生不也跟你們一起跑么?

不過王語嫣分明沒有這等威風。段譽繞湖蹓跶了一整圈,終于在最后一條小路上看見王語嫣時,王語嫣似乎正跟幾個男生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

不同于趙敏一個飛眼足以把存心不良之徒驚退三尺,王語嫣只知道雙手交握在一起呆呆地站在道路中間。狡猾些的學生上去問:"請問同學現在幾點了?"王語嫣低頭看表,那家伙就哧溜一聲從旁邊閃過。王語嫣剛想轉身去追,后面倒有三五個人趁這個機會擦著她肩膀竄了過去。王語嫣長跑短跑都不行,只好低低說一聲討厭,然后回頭,還是呆呆地站在路中間,等待下一批抄近道的耍類似的把戲。

段譽心里撲通撲通跳了兩下,想想先賢們已經做了榜樣了,不如他也上去效仿,即使被王語嫣捉了??那也是桃花刀下死,作鬼也風流啊。

段譽小跑著湊了上去。王語嫣本來是決心這次一定要捉一個的,誰知道她張開雙臂攔了段譽剛要發問,卻心里一個寒戰自己先退了一步。原來段譽那張笑臉看起來簡直就是送上門來給她抓的,不但心甘情愿地被抓,而且被抓得渾身舒暢。

接下來段譽的話更讓王語嫣堅信自己遇見了一個癡呆。因為段譽一時張口結舌,神思徹底地恍惚了,根本不知說什么好。于是他張口說:"同學,借過一下。"

王語嫣問:"同學你什么名字?哪個系的?"

段譽聞言驚喜,毫不猶豫報上家門說:"歷史的,我叫段譽,云南來的??"

結果可想而知,王語嫣立刻去叫了監督晨跑的老師。體育教研室專教健美課的達爾巴老師說喲,還有這么明目張膽的?當即把段譽拉到一邊去,記了年級和寢室號,狠狠地批了一通。

段譽心里一涼,不知道達爾巴嚇他,心里說完了,這個學期體育別想及格了。于是他一時也沒有心情看王語嫣,在一米九的達爾巴面前老老實實地垂著頭,一聲不吭地挨訓。汴大學生桀驁不遜的大有人在,達爾巴是遇強則強,專喜歡煞那些猛人的威風。看見段譽這樣,達爾巴不禁覺得訓他很沒有成就感,五分鐘打發了他。

倒是王語嫣在一邊看著段譽老實巴交的樣子,覺得段譽很可憐。這還是她第一次利用學生會的小職權壓迫某人,心里微微有點歉意。想想段譽湊上來的樣子其實有點可笑,也不是狂妄大膽的樣子。

"也許就是傻呢。"王語嫣悄悄地想。

后來段譽吃飯的時候經不住令狐沖地逼問,吞吞吐吐把事情說了。剿王計劃的總負責人當場抓狂,五百度眼睛跌落在地。

"不是敵軍太狡詐,實在是我軍太愚蠢了!"令狐沖感慨之后開始計算他和喬峰兩個吃一頓麥當勞的價錢,足足可以折換十幾條雞腿。憤青心里那個痛啊。

不過山重水復的時候,形勢在一個早晨徹底改變了。

學生會的幾個都知道大家喜歡抄王語嫣把守的小道后,決定還是換了粗壯威猛的去守路口,把王語嫣換去發早操票。令狐沖雖然有點喪失信心,段譽卻還振奮起來。雖然也沒什么機會套近乎,至少這樣他每天早晨都可以看見王語嫣。看著白衣的王語嫣站在必經之路的橋上,認真的撕一張票給每一個跑過去的學生,段譽就覺得心里很踏實。王語嫣原來不從他們樓下經過的一段時間,段譽經常心亂,擔心在汴大這上萬號人里,真的就無從找起了。后來知道黃蓉和王語嫣熟,心里好過了不少,覺得至少知道了點線索。再后來每周又有兩個早晨可以看見她發票,那兩個早晨簡直成了段譽最開心的時候。

也許愛昏頭了就是這樣。其實段譽也不要真的和王語嫣有什么,只要能夠這樣常常看見她,離家萬里有些空虛的心也就安了??

所以周二周四,段譽每次跑五圈??

這就由不得王語嫣不記住段譽了。段譽每次也不好和她說什么,只是安靜地站在旁邊等她撕票,然后對她笑一笑又去跑。那笑容還是如第一天一樣,王語嫣覺得只能用一個詞概括——就是"幸福".不是高興,不是溫和,也不是輕浮,段譽那種笑容真的只有感覺生活特幸福的人才能發出來。

終于有一天給段譽撕票的時候王語嫣手上稍微慢了一點,抬頭對他笑笑問:"同學你不抄近路啦?"

"不抄了不抄了。"段譽受寵若驚,點頭如搗蒜一樣。

"你怎么每個星期都跑那么多?幫別人跑啊?"

段譽想這可不能認,郭靖也是每周跑八次,四次跑給黃蓉。他覺得要是認了,多半被王語嫣誤解幫女朋友跑。可是他當然也不能承認跑一圈可以看王語嫣一次好幸福,于是腦袋猛地轉了起來,臨時撒謊說:"我前兩個月病了,一直沒跑,現在補一下。"

王語嫣終于明白了。看著段譽滿臉是汗,王語嫣想難怪他要抄近路呢,也不應該怪他。對于上次抓了段譽,王語嫣又開始內疚起來。手一抖,王語嫣撕下票給了段譽,說:"湊齊票也簡單,你以后也不用跑那么多了。"

段譽渾渾噩噩,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回宿舍整理早操票的時候,才發現手里居然有八張,足足頂兩個星期的份額了。花癡沉思良久,恍然大悟,原來王語嫣后幾圈每次都給了他兩張票。

美人恩重無以為報,段譽傻呵呵地樂了兩天。

到了第三天他實在忍不住得意,就支支吾吾地告訴了令狐沖,揮舞餐叉齜牙咧嘴地傻笑:"其實我拿那么多早操票干什么?"

令狐沖趕緊一挺胸膛:"看這里,看這里,有我有我,多的給我啊。"

"行啊。"段譽高興起來別說幾張早操票,就是請客也好商量的。

"不過??"令狐沖畢竟是智慧聰穎之士,琢磨了一下覺得不對,"那你以后還去跑啊?你跑一天頂兩個星期了,你還跑不給看出馬腳來了么?"

段譽一愣,這才發現大事不好,生活中最大的樂趣要損失不少。

"算了,"令狐沖一咬牙一跺腳,"不如大家挑明了說,好歹你現在也算認識她了,當面鑼對面鼓說清楚,爽快點一刀見血,是驢子是馬??"

"我靠!"段譽趕快把他打斷,"你發瘋呢?嚇人也不是這么嚇的??她不愿意怎么辦?"

"不愿意就一拍兩散!"令狐沖斬釘截鐵的。

段譽還沒來得及反駁,又聽見他嘀咕:"不行下次再想別的辦法。"

"行了行了,算我怕你了。"段譽嘆口氣,又覺得一籌莫展。

"不行你請她吃頓飯也行,試探試探,她不是都送你票了么?"

"??不知道她愿意不愿意來,"段譽抓頭,"我們又不熟。"

"也是,十有八九給人拒了,不如改請我,我是來者不拒的??"令狐沖說到這里,忽然靈感來了,"對了,不如請她去聽音樂會算了,這多高雅,一看你就是有修養的人。"

"嗯??"

令狐沖狠狠咬了一口茄子:"這個沒什么好想的,追女生要有點魄力,就這么定了!"

令狐沖就這么對段譽的愛情拍了板。

這下面的一幕是令狐沖站在了大宋臣民大會堂,他身后的卻不是段譽,而是喬峰。

喬峰攢電腦的生意日漸紅火,不得不隔幾天出來進配件。令狐沖正好蹭他的出租車就來幫段譽買票。

"唉,給你小子害死了,"喬峰長嘆,"沒你的事,你熱火什么勁兒?你不是也看上王語嫣了吧?"

"為朋友兩肋插刀在所不惜,你懂不懂。"令狐沖站在那里沒個正弦,正看演出簡介。

"你讓段譽自己來買就是了,你跑來算什么?"

"他今天不是考試么?這場演出很火的,今天不買怕就賣完了。"

"就是太火了,"喬峰搖頭,"可是也不至于這么多人啊。"

在他們的面前,是一條綿綿五百米的長龍,他們屁股后面還跟著長龍的后半截。

可憐的喬峰足足陪令狐沖等了三個鐘頭,距離售票處還有五百米。

"靠,沒文化,不懂別瞎扯,上面說這次是SDSO(作者按:SDSO,SongDynastySymphonyOrchestra,宋朝交響樂團)第一次嘗試用古箏、古琴、編鐘、嗩吶等中國民族樂器演奏西域吟游詩人馬勒的第四交響曲,氣勢宏大之余更具中國傳統氣息,完美地結合了西域獨神宗教體系和中國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最后的女高音獨唱完全改為漢語版,由原文的《HeavenlyLife》翻譯做中國本土風味的《天宮的生活真紅火》??"令狐沖讀著演出說明。

"讓我死了算了??"喬峰一捂臉。

"那么多人,不知道好位置還有沒有剩下,要是有第一排的位置就好了。"令狐沖望了望前面的長龍,喃喃自語。

"聽交響曲有搶坐第一排的么?你當看雜耍吶?"喬峰呸了一口,"不過你小子也夠邪門的,沒你什么好處。皇帝不急太監急。不過就是你作太監,也犯不著把我一起拉來陪閹吧?"

"唉,"令狐沖看出喬峰是真有些不耐煩了,只好解釋說,"你沒看見段譽那個樣子,這事兒成不了,老五死心眼,不知道遺憾多少年。我們出來排一天隊,也就是個兄弟意思。是沒什么好處,不過真成了對段譽是個大事。"

喬峰低頭看了令狐沖一眼,令狐沖沒看喬峰,只是探長了脖子去數前面的人。憤青沒笑,一臉淡淡的認真,一半身子在雨傘外面已經淋濕了。那天正是陰雨的天氣。

"跟我有什么關系啊?"喬峰嘟噥。

也怪不得喬峰不仗義,那天喬峰也是半身濕透。他腳下堆著兩臺彩顯,兩只機箱,手里還拎著五只硬盤三只光驅,就這么進一步挪一步,確實也苦不堪言。"你自己先打車回來不行么?"后來喬峰給郭靖抱怨的時候,以郭靖那樣的智商也覺得喬峰是犯傻了。

"靠!"喬峰一瞪眼,"都推給令狐沖我不是太孫子了么?"

早晨,晨曦淡淡,敞開的窗口吹進一片涼風。

滿宿舍的人都出去了,王語嫣在自己身后合上門,輕輕伸了個懶腰。早起去給晨跑發票是個艱苦的差事,王語嫣也和所有的女孩一樣睡懶覺。可是學生會主席趙敏問到她的時候,她還是老老實實點頭說好,她的性格就是這樣的。

摘下玳瑁的發卡,一幅柔軟的長發自由自在地垂落。王語嫣從簡陋的綠漆書架上拿了她的牛角梳子,安安靜靜地坐在窗口梳頭。

王語嫣也很懶,不喜歡選早晨的課。她就喜歡同寢室的女生都出去以后坐在窗口梳頭,就著涼風,一腦袋思緒飛啊飛,和自己的發絲一樣亂。

一陣風緊,長長的棉布窗簾飄了起來,窗戶上掛的風鈴叮當叮當響得清脆。一串鈴聲不絕,空虛而亂,王語嫣沉浸在冰水一樣冷的風里,開始走神。同宿舍女孩不喜歡王語嫣的一個原因是,王語嫣寡言少語,比較沉悶,一腦袋都是小資產階級的情調。比如這個時候,王語嫣就覺得自己是在暴風雨前的小木屋里,聽惟一一串風鈴的聲音,鈴聲和風一起穿堂而去,聽的人無可寄托。

"唉??"王語嫣嘆了口氣,是一口很長的嘆息,幽幽脈脈,漸至不聞。

然后她一手抓著自己披落的長發彎下腰,把桌子底下一塊紙板拿起來放在窗臺上。

紙板上一行水筆涂的黑體大字:"休息時間,請勿參觀,王語嫣自習去了。"

對面男生樓某個窗口光學玻璃的反光退去。觀察者放下望遠鏡,挺了挺肚子對背后的兄弟說:"喲,算了,人家不樂意咱們看了??"

對面是大四的男生樓,大四比較閑,一干兄弟買了望遠鏡的不少,晚上一邊洗腳一邊往女生樓這里看,順帶大口吃面喝湯聽著上鋪兄弟的廣播,吃喝玩樂樣樣齊全,人生之樂無過于此。

大三這邊女生樓的女孩們自發現對面老有光學玻璃的反光閃爍,就有點憤憤。本來想告訴樓長讓校警管一下,可是王語嫣宿舍的阿碧比較搗蛋,有一天表壞了,就拿報紙寫了個大字牌:"現在幾點了?"

對面的兄弟一看,先是有種陰謀被揭穿的羞澀,不過很快就厚起臉皮,大書一張貼在窗口:"十一點半,吃午飯吧,學一有大排。"

這種城墻拐彎厚的臉皮和幽默感分明很得汴大女生欣賞,于是阿碧就和對面那個拿望遠鏡的男生去買大排了。一屋子女生笑得前仰后合,只有王語嫣覺得缺乏安全感,于是拿了兩個衣服夾子把兩頁窗簾夾在一起。女生們覺得好笑,一是因為對方的創意實在不愧是在汴大呆了三年多的人,二是因為自己畢竟還是受歡迎的,至少在汴大男生中,同校的女孩依然有些神秘感。

相比汴梁大街上的鶯鶯燕燕,汴大的女生們還是太樸素了些。再時尚也是那一把清湯掛面一樣的長發,不施脂粉的臉蛋上即使青春,不過總是欠點嫵媚。所以看見同校的傻小子們還是有興趣拿只望遠鏡霧中看美人,"美人"們也覺得只要不是真的春光乍瀉,被看看也沒什么,至少是魅力的證明。

夜里熄燈以后,兩千只鴨子唧唧喳喳議論不休,一串一串的笑聲過耳,都是揣摩對面男生樓老是看她們宿舍的傻小子。按照一個女人頂五百只鴨子的平衡式,六個人的女生宿舍本來應該有三千只鴨子。缺席的一千只鴨子是王語嫣和阿碧,王語嫣一直悶悶的,只是戴著耳機練聽力,阿碧那張快嘴也安靜就很奇怪了。

"阿碧,你睡著啦?"大姐在下鋪問。

"唉!"阿碧懶洋洋地哼哼,"睡覺睡覺,我們說那么多,人家都是來看王語嫣的!"

一片都啞了。

王語嫣愣了一會不知道說什么,翻身去睡了。周圍一片窸窸窣窣翻身的聲音,整個宿舍竟是再也沒有一個人說話。

后來二姐就寫了一張大紙板,一看見對面有反光就放在窗臺上:"休息時間,請勿參觀,王語嫣自習去了。"

對面的兄弟也很合作地點點頭,說:"靠,女生也知道我們在看王語嫣?"

女生們忍了王語嫣很久了,似乎所有男生都是在看她。

王語嫣的老爹理論上是個風流瀟灑的主兒,否則也生不下王語嫣這種丫頭。不過遺憾的是,王語嫣沒有見過她老爹,所以無法確認。她生下來的時候,老爹已經跑了。

王語嫣一生中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仿佛在母系氏族社會長大的孩子。小時候上幼兒園,她看見別人都有爹就她沒有,于是很傷心。可是她一問起母親的時候,她娘王夫人就會瞪圓了眼珠子吼她。也就因為如此,王語嫣從小就很膽小。

王夫人是一家大公司的副總,家里有的是銀子。因為工作忙,沒有時間陪女兒,王夫人就買了無數的DVD和書堆在家里,沒事的時候王語嫣就只好看那些打發時間。

所以五歲的時候王語嫣就知道藍鯨可以有三十三米長,而一個幼兒園的孩子還以為天竺的大象是世界上最大的動物。大家總是把王語嫣當一部百科全書用,并且說你媽媽教你好多東西啊。其實沒有人對王語嫣說什么,她那些知識都是看DISCOVERY看來的。

除了看科普性的東西,王語嫣還喜歡看一些外國大片,喜歡大理國著名的男影星段正淳。因為段正淳很帥,而且總是在大片里演父親一類特別有責任感的角色。所以七歲的時候王語嫣就想:"要是我爹和段正淳一樣就好了。"

后來她九歲的時候,段正淳去大宋參加汴京電影節,順帶訪問王語嫣她們的小學。校長老太看王語嫣長得和一朵小花一樣,于是指定讓王語嫣去給段正淳獻花。王語嫣穿著小白裙子跑到段正淳面前捧給他一束玫瑰的時候,段正淳這種精于舞臺表演藝術的老賊馬上表現出對孩子的愛心,一把接過鮮花一把抱起孩子,把話筒湊到王語嫣嘴邊說:"你喜歡看叔叔的電影么?"

臺下校長老太有點擔心,王語嫣的木訥一向是出名的,要是說錯了話豈不丟了汴京貴族小學的名聲?

眾人屏氣靜聲中,只聽見王語嫣童聲朗朗:"我沒有爸爸,看叔叔的電影,老想叔叔是我爸爸就好了。"

全場寂靜,段正淳擦了一行老淚,卻止不住另一行叭嗒叭嗒掛珠子。一向嚴厲的校長老太也幽幽地嘆了口氣。不過這一幕淪落到大宋新聞網的記者手里就變樣了,第二天的首頁大字標題是——"女兒汴京認父?大理國人氣明星段正淳走訪大相國寺小學".

段正淳嚇得逃之夭夭,后來再也不敢和王語嫣聯系,怕是真的牽扯出緋聞來。倒是王語嫣一舉成名,每次教師節聯歡會、全校家長會之類,都是王語嫣當學生代表去講話。這一直從小學延續到大學,即使在計算機系這種牛人一抓一把的地方,王語嫣的美麗也到了上達天聽的地步。計算機系主任沖虛親點她的名要她代表計算機系在校慶一百周年的紀念合唱團里領唱,所以她才暑假一連兩個月早晨從段譽他們樓下抱著歌本走過。

為此非但計算機系學生會主席鄧百川大為不滿,連計算機系名震一方的籃球高手慕容復都覺得老家伙有點好色的嫌疑。可是對于王語嫣來說,這只是一件她不得不做的事情,她每天早起長裙飄灑,很溫順地去參加彩排,甚至沒有想到自己也可以拒絕的。

相對于學校里的風光,家里的王語嫣就沒什么光彩了。

她母親王夫人在公司是有名的"強人",在家卻很郁悶,以她相當豐厚的收入卻沒什么機會去雇一個鐘點工來支使。因為她竟然養了一個比鐘點工還勤快的女兒。

除了讀書和彈琴,王語嫣幾乎總是拿著一方抹布拂去家里任何一個角落的灰塵,或者推著吸塵器很安靜地走過來走過去。實在沒有事情可做了,王語嫣就會捧起一本羅剎詩人普希金的集子坐在沙發上讀。

很多收電費的走進王語嫣他們家時都會有一點小小的驚觫,他們無一例外的看見在一塵不染的客廳中,美麗的女孩子悄悄坐在燈下看書。對待客毫無經驗的王語嫣甚

至不知道打個招呼來表示自己是個大活人,所以這種和現實很脫節的環境立刻讓查電費的兄弟懷疑是不是鬧鬼了。

甚至連王夫人自己也不喜歡王語嫣的木訥,她自詡的淑女教育也許是成功的,可是每當她回家看見王語嫣默默起身,很溫順地站在沙發邊說媽媽你回來啦,王夫人就會再一次的體會沒有家庭的悲哀。和王語嫣在一起,實在是很難讓人感覺到溫馨的。

總之一句話,如果說黃蓉是一杯干紅,阿朱是一杯陳紹,康敏是一盞二鍋頭,那么王語嫣就是一杯礦泉水。或許很好看的一杯礦泉水,不過依然沒什么味道。

王夫人并不喜歡女兒這樣。

看著女兒越長越漂亮,王夫人油然而生恐懼,覺得女兒和年輕時候的自己越來越接近了。更年期那會,王夫人老是懷疑有某個小子在旁邊窺伺她的女兒,意圖效訪當年那個負心的漢子。

所以王夫人對王語嫣是喝罵多于慈愛的,每每說起來就是男人個個不是好東西。

王語嫣也總是點點頭,然后吃王夫人在飯店里買回來的盒菜——王夫人雖然人到中年風韻不減當年,但是卻是根本不會做菜的。

王語嫣永遠只是淡淡地點頭聽母親說。她有這種反應并不奇怪,因為她從小就只有讀書讀書讀書打發時間。王夫人的表現從來不超過那些小說里的單親母親,讀書太多的王語嫣實在無法對此表露什么新鮮感。

王夫人一方面希望女兒有些貴族一樣的冷漠氣質,可這個時候又會覺得女兒不把自己的話當回事,于是心底暗存不滿。心情好的時候,也就這么算了,可是王夫人后來的感情經歷和她與王語嫣老爹那次一樣慘不忍睹,這個憂郁高貴的女經理傷心的時候,除了嗚嗚痛哭就是把惱火發泄在女兒身上。

好在王夫人好歹是受過很高教育的人,也是黃藥師歐陽鋒他們那個高收入小俱樂部里的一員,所以還不至于抄一只拖鞋打王語嫣的屁股。她老是流著眼淚掐王語嫣的胳膊,在女兒白凈細膩的胳膊上留下指甲的痕跡。

夜晚到來的時候,王語嫣在自己的小屋里,燈下,拉開衣袖看自己胳膊上未褪的紅痕。聽著窗外的聲音——對面的樓不是王語嫣家這種高級花園住宅,依稀是飯前父母在喊孩子。

看自己胳膊的時候,王語嫣總是很安靜的,她感情確實也比較淡,不恨母親。她覺得王夫人還是喜歡自己的,畢竟王夫人在商場一點不在乎價格給她買衣服的時候,那種欣賞女兒的眼光和其他的母親毫無分別。

可是,有一次聽見對面樓上的父母又在喊女兒吃飯的時候,王語嫣哭了,哭得淚流滿面。她趴在自己的胳膊上嚎啕大哭,如此的??悲傷。

這,就是我們的王語嫣了。

回到公元1063年的那個早晨,王語嫣拿一只大紙板放在了宿舍的窗戶上,忽然想起了段譽早上給自己的信封。

王語嫣從運動衣里拿出信封打開,一張音樂會的門票忽悠悠飄落。王語嫣忽然有些詫異,有些不知所措。

段譽開始給她那個信封的時候,王語嫣很不高興。她也不笨,又收到過那么多情書,當然也知道一個男生塞在自己手里的信封可能是什么。可憐花癡在無限的決心和令狐沖的威逼下才鼓足了勇氣把信封遞上去,卻沒有注意王語嫣當時只是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出于禮貌才沒有拒絕。

王語嫣本來以為會是段譽刻骨銘心的情書,誰知道卻是一張簡簡單單的音樂會票子。而且是馬勒,是她惟一沒聽過的馬勒《第四交響曲》。

風吹得渾身一涼,王語嫣卻有點傻了。

如果段譽直接寫情書說"愛你一萬年",王語嫣也許不屑地皺了皺眉頭就放下了。她收到的情書確實太多,整理整理出版一本世界經典情書大全也差不多了——大家抄來抄去,還是抄文學大師們的經典情書。

事實上令狐沖也鼓勵段譽送票的時候來一封熱辣動人的,楊康也拍了胸脯說看在兄弟情面,不收雞腿也幫段譽攢一篇經典表白書。可惜段譽終于還是不好意思,于是到了王語嫣的手里,就只有一只沒有任何標志的雪白信封,一張同樣樸素的入場券——馬勒第四交響曲,《天堂生活》。

王語嫣放下了牛角梳,心思更亂了。

王語嫣在宿舍里沒什么朋友。

漂亮未必不是錯誤,比如別的女生的男朋友來宿舍,見到王語嫣以后竟都不由自主地和她搭腔。阿碧就惡狠狠地問她原來的男朋友,是不是王語嫣真的很漂亮。可憐那兄弟是物理系的高才,大學幾年都和嚴肅的科學標準打交道。這時候雖然也知道阿碧問的是什么,可是他無法徹底背棄自己的審美觀和良心。于是他點頭說王語嫣是很漂亮啊。后來阿碧和那個男生崩了,不知道是不是與對此一無所知的王語嫣有關。

風華絕代固然難求,一旦出現就是無法否認的。

所以宿舍的女生們都不太喜歡王語嫣,王語嫣最要好的朋友還是小了她整整兩屆的黃蓉。黃蓉倒是不在乎她漂亮,黃蓉總是覺得自己最好看??

"怎么辦呢?煩死了。"王語嫣微微苦著臉對黃蓉說,她們在汴大的茶店里吃冰淇淋。

交朋友最怕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比如王語嫣交了黃蓉這個朋友。黃蓉當然知道段譽最近整天跟發了癡呆一樣,在宿舍里大念普希金。何況還有郭靖??當郭靖也在黃蓉的耳朵邊說:"唉,段譽現在還是那樣。"黃蓉也覺得段譽很可憐了,黃蓉其實是不在乎偶爾出賣朋友的。

于是黃蓉咬了口自己的草莓冰淇淋說:"那就去唄,段譽那個樣子又吃不了你。"

"挺煩的,"王語嫣說,"說起來又扯不清楚??"

王語嫣確實低估了黃蓉。她以為黃蓉是個孩子的時候,黃蓉卻已經幾近投奔敵人的陣營了。

"反正去聽音樂會又沒什么,大不了聽完了給他說清楚就行了。"黃蓉鼓動說。

"嗯,"王語嫣還是猶豫,"就怕說不行他還老是纏著??"

"哎呀!"黃蓉急了,"你看看他那個樣子,那么面,能拿你怎么樣啊?你怕什么?"

"你認識他?"王語嫣終于覺得黃蓉的語氣有點異樣。

黃蓉瞪圓了眼睛,只來得及捂嘴:"不認識,估計也是那種男生了??"

王語嫣低頭嘆了口氣。

"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啊?"黃蓉只好反過去問她,王語嫣只是不說話。

"最多跟那個段譽說不喜歡他嘍。"黃蓉嘟著嘴。

確實,對比段譽和王語嫣,差距太大了。即使黃蓉的勸說,也不過讓他們倆一起去聽一次音樂會吧?第一次見到王語嫣的時候,段譽好像做夢一樣,而這整個的故事,也像是一場純粹的夢幻。

夢總是不真實的——無論多喜歡都一樣。

"如果要拒絕呢,就要干脆徹底。"黃蓉喝著一杯芬達,跪在郭靖課桌前的那排椅子上瞇瞇笑著眨眼。

"我??我沒說什么啊。"郭靖趕快申明。

"切??頭過來!"

郭靖把腦袋伸過去給黃蓉刮了一個鼻子。

"誰說你?越來越傻瓜了,"黃蓉順手拍了拍郭靖的腦袋,"段譽啊段譽,王語嫣今天晚上和他去音樂會可是準備讓他徹底死心的。"

"喲,"旁邊楊康湊上來,"他可借了我那雙新皮鞋。第一次被穿出去就給人拒了,我那鞋可命苦。"

"歇會兒歇會兒,"黃蓉哼了一聲,"別擔心你那皮鞋,聽我說完。王語嫣心特別軟,你們段譽看起來就那么呆,王語嫣到時候肯定狠不下那個心。要是你這樣一看就特別狡詐陰險的反而危險。"

"靠,長得老奸巨猾不是我的錯,"楊康恍然大悟,順帶感慨一番。

"同學,同學??"旁邊桌子上苦讀的兄弟終于忍無可忍,狠狠地拍了拍桌子。

四道目光一起射到他臉上,都夠兇悍:"怎么啦?有事別拍桌子行不行?"

楊康和黃蓉兩個異口同聲說完,都斜著眼看著那拍桌子的男生,只有郭靖趕快起來招手:"小聲點小聲點,人家還自習呢。"

"自習就自習,說不行啊?"楊康和黃蓉又都擺出同一副尊容。

"切。"雙方惡狠狠地對視一番,楊康和黃蓉一起從鼻子里哼出一口氣,甩了甩手扭過頭去。

"出去走走,悶死了。"黃蓉不由分說地把郭靖拉跑了。楊康抓了抓腦袋,雙手抄在口袋里,也懶洋洋地縮著肩膀踱了出去。

自習的兄弟無奈地搖搖頭,微微有一絲疑惑——為什么黃蓉不是和楊康一起出去,反而是跟郭靖呢?某種程度上說黃蓉和楊康相似得像一對兄妹。

難道聰明的女生就喜歡那種傻頭傻腦的兄弟?女生就喜歡和她們完全不一樣的人,帶她們去感受完全不同的世界?

完全不同的??世界?

王語嫣相信有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某個數著手臂上掐痕的日子,王語嫣聽見對面樓上的小女孩咯咯笑著跑來跑去,后面有父母追著她說別跑別跑,吃飯了別出去玩了。于是她知道那個小女孩和她不在同一個世界中,那個世界和她只有20米的直線距離,隔著她家豪華的雙層玻璃窗。可就是隔著這兩層堅實的玻璃,那個世界永遠只是窗戶中看到的影子。

把臉貼在冰冷的窗玻璃上看出去,是一片昏黃溫暖的燈光。放下厚重的深藍色窗簾,她又聽見客廳里沉悶的響聲——母親暴躁的時候忽然把讀著的書扔在地上,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在深夜單調的空調器的響聲中,王語嫣也會輾轉反復,有一些遙遠的模糊的夢想。雖然不敢確定,但是王語嫣的夢想世界似乎翻版自那本她讀了整整六年的《飄》。那個飄在天上的白瑞德是生平除了段正淳外第二個給王語嫣以震撼的男人,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段正淳就是電影版《飄》的男主角(作者按:上文關于段正淳和王語嫣在汴京貴族小學的一段故事其實來自好萊塢著名影星瑪麗蓮。夢露和克拉克。蓋博,蓋博作為《飄》的主演,成名于夢露童年時。夢露從小沒有父親,出名后得以見到蓋博,曾說小時候總是在影劇院里看蓋博的舊片,心里總是喊他爸爸。蓋博當眾流淚,大概確實是有感于孤女無依的辛酸)。王語嫣記得段正淳在劇中不止一次的微笑,從嘴角摘下飄著淡淡青煙的雪茄。那種帶著一點點邪意的微笑,卻讓人覺得這個人擁有某種值得依賴的力量。

王語嫣曾經想,會不會有一個陽光比較淡遠的早晨,當她推開家門的時候,有人靠在她家門口的樓梯上,然后一聲不響地拉了她的手帶她去看另一個世界??

不過這意味著她必須把王夫人獨自,甚至永遠地扔在家里。王語嫣私下里也以為這個想法很有些大逆不道,從不敢多想。

可是念頭這個東西仿佛去年秋天野草隨風揚來的種子,它的生長不被凍土和石頭阻擋??只需要春天的第一縷風吹過它頭頂的土壤。

慕容復就在這個天時地利人合無不具備的時機橫空出世,而且他絕非一縷春風那么簡單,慕容復第一次出現在王語嫣家里的時候,絕對是一股橫掃太平洋而來卷著水汽和溫暖的熱帶風暴。

十八歲的慕容復第一次離開家從蘇州到汴京讀書,第一站是遠方親戚王夫人的家。當時慕容復身上的一身運動服絕非名牌,頭發凌亂,似乎很久都沒有洗過,也沒有梳理。他把行李隨手放在客廳,只對沙發上端坐不動的王夫人點了點頭,算是招呼。

王夫人對自己這門遠方親戚不甚滿意,慕容復甚至不是在城市中長大的,他出生的那個參合莊算是王夫人幾代前的老家,他和王夫人的關系也僅此而已。這種親戚通常被王夫人似笑非笑地稱為"老家來的".

所以她只是端坐在那里,懶得動,揮揮手示意慕容復自己找椅子坐下。王夫人早已經想好了說辭,說你從參合莊一直考到汴大讀書不容易,不要在大城市就貪玩,年輕人還是要好好學習,將來有出息云云。然后王夫人就可以把手邊那個封了1000塊錢的信封塞給這個老家來的小子,然后打發他滾蛋,沒事不要再穿著滿是灰塵的運動鞋把她1500塊一平方英尺的柚木地板踩得滿是鞋印。

誰知道慕容復只是默默地看了王夫人一眼,微微動嘴唇說:"我不坐了,來看看姑母,我就去報到。"

"這里離汴大那么遠,你怎么過去?"王夫人對慕容復那種冰冷的不馴的語氣給嗆了一下,可是女經理照顧著自己的面子,畢竟還沒有發火。

"出門看看坐公共汽車去,我有地圖。"

"公共汽車站離這里有二十分鐘路,現在夜里也不一定有了,"王夫人皺了皺眉毛,"你坐一下,我叫公司的司機送你過去算了。"

"不用了。"慕容復唇邊有一絲很淡卻很犟的笑容,"我暈車。"

心里極度不悅的王夫人卻沒有注意到旁邊坐著的女兒眼睛里那種神情。王語嫣在那一刻看見了她一生中第三個重要的男人——慕容復。她對這個陌生的遠房表哥的第一個印象是慕容復掩映在長發下的眼神。稀疏和凌亂的頭發垂在慕容復額頭前,頭發上的灰塵和汗水卻遮不住慕容復一雙很野的眼睛,那種凌厲的目光竟然讓王語嫣的心里忽地冷了一下又熱了起來。

當然和黃藥師段正淳那種陽剛氣質的典型代表相比,慕容復還是太意氣用事了。

黃藥師那種角色到后來都練到了水火不侵的地步,和完顏洪烈在生物學院會議上對抗的時候,自始至終臉色半分不變卻依然咄咄逼人,而慕容復還只有借著頭發去遮掩他的惱怒。不過無論如何,王語嫣在那個時候看見了一生第一個可以和母親王夫人對抗

的男孩,高大,沉默,站立的姿勢中有一種蓄勢待發的力量。而最最重要的是,那一刻慕容復的眼神很像王語嫣夢想中的白瑞德,有一種難以察覺的邪意。

縱使喬峰那種和慕容復水火不容的人在場,估計也只有贊嘆說真他媽的太酷了。

可是卻沒有人了解慕容復那時候的心情。

這個驕傲的籃球高手從踏上汴京的土地就察覺到了周圍的眼色,正如郭靖因為那身老蒙古袍子被彭瑩玉攔在汴大的門口,慕容復也因為那顯得土氣的發型和衣著而被火車站的保安搜遍了全部的行李。當時慕容復指著身邊的人問怎么只查我一個,保安不耐煩地回答抽查只查外地的,你懂不懂啊?

出了火車站的慕容復狠狠把那張火車票扔在地上,于是他被佩了紅箍的老太抓住,說這是我們大宋京城你還敢亂扔紙片?

即使在去王語嫣家的公共汽車上,慕容復依然被售票員大笑了幾聲,因為他的官話實在不那么標準。

走在陰霾的天空下,慕容復到達汴京的第一天就明白這個城市深處有某些東西是拒絕自己的。直到他看見了矜持的王夫人,聽到她的第一句話"脫鞋脫鞋,脫鞋再進來",那股一直在心底卷動的怒火終于悄悄升了起來。

慕容復并不在乎承認他是敏感的,他絕不是心思粗得像水泥管道的郭靖。他是慕容復,而不是任何其他人,如果他不想原諒別人對他這個外地人的輕慢,那么他絕不會逼自己裝得寬容。

于是在身后關上門的時候,慕容復告訴自己他不會再走進王語嫣的家門。事實證明,慕容復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

很久以后,王語嫣問慕容復,那天后來他到底找到公共汽車沒有。慕容復趴在三教的窗口噴了一口煙說沒有,我知道那時候已經沒有車了,我是一路走到汴大的。那時候慕容復甚至沒有回頭看王語嫣一眼,他的背影趴在窗臺上,那種蓄勢待發的姿勢卻再次讓王語嫣感覺到這個驕傲的籃球手的力量。一陣夜風讓她忽然迷亂,覺得自己為了這個人而報考汴大是值得的,是一種幸福。

夜。

曲終人散,王語嫣和段譽走在靜悄悄地馬路上。很晚了找不到出租,去汴大的公共汽車又已經只剩下一小時一次的夜班車了。王語嫣說我們走走吧,我有話給你說。

段譽點頭,卻不知道說什么。

王語嫣扶著自己那只白色的小包走在左邊,而段譽隔了一米的距離在右邊和她并排走。王語嫣低著頭,漫漫的長發遮掩了她的神色,段譽好像等著自己被宣判一樣,這個已經被囚了四個月的囚徒在等著當頭一刀或者他的《天堂生活》。

可是一路王語嫣始終沒有說話,不知道多少路燈被甩在身后,車燈在路上拉出五色的流影,無數條流影消失之后,段譽只感到自己和王語嫣一直走著,是這些虛幻光影中惟一的真實。

一路走去。似乎沒有盡頭。

不知道什么時候,段譽感到自己緊張的心情完全靜了下去。好像是緊張得麻木了,又像是被永不停息的秋風吹涼了胸口,段譽只想這么走就好了。時間的概念在這里短暫的停頓,除了王語嫣之外,段譽不再感覺到四周的任何運動。好像兩個人只是走在一個過去時代的城市愛情電影中,而放映機則停滯在某個夜的鏡頭上。

"哈哈??"段譽忽然笑出聲了,因為他覺得自己確實有點像令狐沖說的白癡了。

王語嫣抬頭,看見那種孩子一樣透明的笑容,她也笑了,說:"我們去喝茶。"

"其實??"王語嫣說,"我們也不熟的??"

無數灑了金粉的紅色卡片和一串串金色的絲線從頭頂垂下,王語嫣喝著一杯珍珠奶茶,面對著喝綠茶的段譽,終于抬起了頭。

段譽很難相信此時自己居然可以冷靜下來,這雖然不是個好兆頭,卻是他早已經想到的。于是他點點頭:"我知道啊。"

"對不起啊。"

"沒什么啊??"段譽覺得身上忽然有點涼,于是他笑了笑。

"我??"

"我說吧。"花癡忽然膽大起來,有賭徒脫下褲子的孤注一擲之感,卻絲毫不感到緊張。每個人的心都不是可以輕易看透的,令狐沖以為段譽興高采烈地來赴這場約會的時候,段譽已經準備了一些話,用來結束這段沒由來的愛情。

"我暑假時候看到你的??"段譽說,"那天下雨,本來準備出去吃包子的??令狐沖,喔,是我們宿舍一個兄弟,還在睡覺??"

王語嫣不敢看段譽的眼睛,她拉下那些紅色的卡片去看里面的字。似乎以前坐過這個位置的人都給未來的人留下了一些話,祝福他們快樂,祝福他們幸運,或者希望他們珍惜時間??王語嫣可以設想那些寫卡片的人嘴角唇邊的笑容,人們覺得幸福的時候都不會吝嗇于祝福別人??

"最近老想老想,"段譽輕聲說,"腦子都有些亂了。所以??反正也好了。"

王語嫣感到一瞬間的虛弱,她從來不曾聽見有人慢慢地給她說一段傾慕,仿佛一本愛情小說的女主角是自己,自己卻無力改變那個令人厭惡的結局。

"我不知道??"王語嫣摘了一張卡片給段譽。

段譽看了,那張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的臉上掠過一絲苦笑。寫卡的人說:"不必擔心失去的東西,因為你最終擁有的會遇見你,即使那不是你等待的".

段譽說:"可遇不可求,我早就知道的,可是??"

"還是??算了吧??"王語嫣幾乎要拼湊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去照亮段譽黯淡的眼神時,心里那個很野的眼神,還有另一種生活的誘惑卻終于壓下了她的軟弱。

"是么?"段譽站了起來,說,"我去一下廁所。"

等待著你

等待你慢慢地靠近我

陪著我長長的夜到盡頭

別讓我獨自守候

等待著你

等待你默默凝望著我

告訴我你的未來屬于我

除了我別無所求

你知道這一生,我只為你執著,

不管它喜還是悲,苦還是甜,對還是錯,

你知道這一生,我只為你守侯

我對你情那么深,意那么濃,愛那么多。(作者按:歌詞出自陳淑樺《一生守候》,大宋朝月光下的王語嫣和段譽也只有在這個故事中才會聽過這首歌吧。)

當段譽回到桌邊,歌聲寂寞地回蕩,桌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張已經結賬的單子,王語嫣喝了一半的珍珠奶茶還在桌上。段譽坐下來,他頭上那些大紅的紙片上依然寫滿了過去人的祝福,那未來的人真的會因為這些祝福而快樂么?

段譽吸了一口冰涼的綠茶,他想王語嫣是如何走的呢?

是一臉不屑地結賬而去,不想再和他糾纏,還是畢竟有一點悲傷,正茫然數著自己的長發,在月下空曠的道路上走著?

段譽靜靜地吸了一口綠茶??王語嫣揚手召了一輛TAXI遠去??

王語嫣站在三教的樓外,又是下雨,雨下得疏狂。王語嫣就這么怔怔地看著遠處的籃球場,慕容復已經不在那里。王語嫣看著他在三教的燈光下起跳投籃,遠遠的三分命中,也看著雨來的時候他抄起外衣和場邊等待的那個女生攜手離去。

這個身不由己的游戲里總是很少勝利者。王語嫣捅破了段譽的肥皂泡,誰會捅破王語嫣自己的肥皂泡呢?

忽然有人站在了她旁邊,王語嫣吃驚的回頭,才發現段譽站在她旁邊。

"雨太大了。"段譽說。

看著段譽那張孩子氣的臉,王語嫣苦笑,搖了搖頭:"對不起,你別管我了好不好?"

"你沒有傘吧?"經過一陣子的手足無措,段譽低著頭小心地說。

"沒關系。"

段譽從后面的令狐沖手里拿了傘,走到了王語嫣身邊。

身邊不少男生女生并著一把傘跑進了雨里,王語嫣忽然有一種徹頭徹尾的無力感。

"別再跟著我了!"似乎是一生中第一次,王語嫣如此失態的對別人大喊。

"我只是碰巧??"段譽把傘塞到了王語嫣手里,然后一聲不吭地自己走進了外面的大雨里,連串的雨水好像無數長鞭抽打下來,打得段譽身上都有些痛了。可是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皺著眉毛看了看陰沉的天空,然后雙手揣在褲子口袋里,就像一個做錯了事而不敢回家的孩子那樣,在雨里散步一樣走遠了。

王語嫣忽然有一種感覺,段譽不會再走回她身邊。

"你也不至于連我一起虐待吧,"令狐沖伸出去阻攔段譽的手最終只好停在半空中。

"唉,"令狐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你那邊城門失火,我老老實實在池子里游泳憑什么倒霉啊?"

雖然他是去接段譽的,不過可憐他們兩個人加起來也只有一把傘。

這個時候趙敏拎著把雨傘出現在門口。令狐沖急忙湊上去,一臉特懇切的笑容:"喲,趙敏,你也跑來自習啊??"

趙敏咬著舌尖,露出了她很經典的微笑:"下面你要說你沒有帶傘是不是啊?"

"就是就是,"令狐沖急忙點頭,"趙敏你那么急公好義的人,總不忍心看我淋成一只湯雞嘛。"

趙敏居然點了點頭:"是喔是喔,我當然關心你嘍,怎么忍心看你冒雨回家呢?"

"啊?"令狐沖眉開眼笑,"那我來打傘吧?"

一把黑色的雨傘忽然橫在趙敏和令狐沖之間,張無忌剛從廁所里竄出來,急忙說:"我們正好多一把呢。"

"看看,看看,"令狐沖很無辜的樣子說,"把我當壞人了吧?我只是景仰我們主席嘛,順帶想蹭把傘回家而已。沒有別的企圖,沒有別的企圖。"

張無忌愣了一下,還沒反應回來,趙敏倒笑了,拿起張無忌手里的雨傘敲了令狐沖腦袋一下。雨傘到了令狐沖手里,趙敏很小鳥依人地靠在張無忌肩膀上共打一把傘出門去了。

"靠。"令狐沖說,"不但沒有英雄救美的機會,連美救英雄的機會都不給一個,老天何其不公啊!"

"公平公平,絕對公平!"忽然有人在令狐沖背后說。

令狐沖回過頭,喬峰正站在他背后笑得開心:"美人,給你救英雄的機會,來來來,我來打傘。"

兩條漢子罩在那把小黑傘下走進了雨里,遠遠還傳來如下對話:

"靠,老大,你傘打低一點行不行?"

"我個子高你妒忌啊?哪來那么多廢話?"

"你個子高沒關系,拜托你別老去健身館練,你那兩塊胸肌都快把我擠到傘外面去了。"

"小看我!擠你一塊就夠了,哪用得著兩塊?"

"??"

"??"

直到轉過了一個拐角,令狐沖才歪著嘴笑了笑:"完蛋了,我的麥當勞。"

遠處的趙敏和張無忌肩貼著肩走在一張傘下,前面的段譽走在雨地里,后面的王語嫣默默地站在臺階上。

"這么就完蛋了?"喬峰嘟噥了一句,"走眼走眼,這大家都是孤男寡女,怎么就不成呢?"

"靠。"令狐沖說,"我要是丘比特就拿那廝的金箭狂射,見人就給他們一箭,保證個個都愛得死去活來的。"

喬峰笑了,張了張嘴什么都沒有說。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18 13:53
第七章令狐沖(III )

小的時候總是注意世界上有什么,看見只棒棒糖眼睛賊亮。大學時候誰敢拍胸脯說今晚我請客,來著有份。保證可以籠絡起一票人馬擠破忭大門外任何飯店。而十年后,段譽打電話說楊康我請你吃法國菜,楊康還要歪歪嘴說有龍蝦么,沒龍蝦我可不動彈。

所以段譽在那晚的餐桌上抹抹油嘴總結說:人是越長歲數越有成佛的趨勢,把紅塵諸事漸漸都看的淡了,你看看楊康現在就看不上棒棒糖了。楊康啃著豬排說你這可以偏概全了。你的龍蝦我看的上。段譽探口氣說楊康你沒有慧根,等到你上七十了,我保證你對龍蝦也沒有興趣了。楊康說啊呸,你別拽了,跟你這么說,大家到老不都成佛了?

段譽嘆口氣說,可以多數人沒徹底看透,就已經翹辮子了。

楊康也嘆口氣,我不要看穿,我覺得看見棒棒糖也眼亮挺不錯的。

當我們還是沿著時間那根細線走回十年前,忭大校慶的夜晚,忭大某一僮灰色的老宿舍上,令狐沖百無聊賴的枕著他黑也不算很黑,黃也不酸很黃的枕頭,翻譯本卷邊的《天龍八部》。

讀到無名老僧說:"皇圖霸業也不過如此",令狐沖煞有介事的點點頭,嘆口氣,嘟囔了一句:"這才是真正的牛人。"

最后幾張票被陸大有高根明幾個分了,梁發沒拿到。也沒再有動靜,走廊里還能聽見他的大嗓門,應該已經把民主給忘了。不過令狐沖梁發還是黑著臉紅著眼,大家見面都非常高傲的樣子冷冷的擦肩而過。

令狐沖對神宗空無的觀點忽然破有了些領悟,設想秦始皇曹孟德李世民等等照亮歷史腳印的牛人也都紛紛跟黃土為伴了。一個班長的位子算什么?令狐沖于是決定辭職。本來這個事情只要他和朱聰私下說說,然后由朱聰組織個班會再選舉一下就可以了,可是令狐沖天生的風頭主義使的他決心光輝燦爛的下臺,要在全班男女面前狠狠的拽一把,給自己的班長生涯畫上一個閃亮的句號。

所以校慶的晚上,滿宿舍的人都出去轉悠了,只有令狐沖一人買了兩瓶啤酒,租了譯本《天龍八部》。讀書喝酒之后,他撲開信紙開始起草一份辭職信。信是這么開頭的:

"朱老師,全班各位同學:

我擔任班長意念多來,一直懷者一種希望,能盡自己的力量為班里做一些事情,期間也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和鼓勵,在此表示感謝。但是最近由于功課的繁忙,以及個人能力有限,所以不的不辭去這個職務,希望班里能及時選出新的人選,并且希望班里的各項活動能開展的更好……"

寫到這里令狐沖灌了兩口啤酒,覺得不錯。這信語氣和緩,顯得很有風度,甚至有陶潛不為五斗米折腰拂袖而去的風雅。不過他又覺得不能不提一下分票的事情,否則自己下臺顯的不明不白,于是他繼續寫:

"我這次離職主要是處于一些個人考慮,雖然在校慶紀念晚會的分票時間中我和一些同學發生了沖突,但是那不是導致我辭職的直接原因。我鄭重申明我不是因為一些情緒化的理由而做出這個決定的,一些同學對我不信任,我也樂意坦然接受……"令狐沖在桌子邊把另一瓶啤酒嗑開,對者酒瓶仰起脖子,一口氣喝了小半瓶,又想起梁發看他的那副嘴臉,耳邊似乎還能聽見那句話:"你算什么?"

腦袋一暈,令狐沖齜牙咧嘴"哼"了一聲,徹底把風雅拋在腦后,拉開架勢提筆繼續寫了下去:

"不過一些同學尖刻的批評讓我感到不可接受,我并不在意承擔各種工作,可是我并愿意因此被無端的懷疑。我心目中班長的工作即使煩瑣,也不是一個可以被大家隨便嘲笑和踐踏的靶子。即使不尊重工作的人,也應當尊重他在工作付出的汗水。我無法理解一個彭澤縣令甚至不拿一粒米努力工作的時候,那些手持菊花字以為風度翩翩不屑于社會活動的人有什么理由和嘴臉去懷疑和指責。汴大這種自以為是的狂生不是太少而是太多。難道建校百年,這種愚蠢的清高才子夢還沒有醒來嗎?我懷疑現實中的這累才子可能要被一個彭澤縣令拉去狠狠的打扳子,這可能是我們某些同學將為他們的輕狂付出的代價……"

寫到這里房門忽然一響,令狐沖正寫到意氣風發氣沖如牛的地方,剛剛想到拖梁發去打點板子,忽然被打斷了,不禁借著酒勁瞪上眼睛,吼了一聲:"誰?這里不借開水不賣方便面!"

門口矮胖矮胖的中年人被令狐沖那股要找人玩命的橫樣嚇愣了,好半天才揭開門上重重疊疊的廣告一角,看著露出的宿舍號說:"這里是202么?"

令狐沖揮筆一指,很有點指揮千軍萬馬的氣派:"那不寫著么?找人啊?"

"不是,來看看房子。"

"房子?"令狐沖一愣,酒勁下去了一點,"您是……"

"我叫風清揚,"矮胖子趕快從胳膊下面夾的皮包里拿了張名片,"我們是校友啊,我以前就是汴大國政畢業的,就住在這里。"

"喔……你是回來參加校慶的?近來坐吧。"令狐沖有點意外,名片上寫著——"國子監博士,汴梁事務司長史,風清揚".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你們也是國政的吧?"風清揚一邊繞過垃圾摸了進來,一邊扭頭看書架上擺的一堆書,那是令狐沖的教材。

"物品們這里挺雜的,就我一個人是。"令狐沖想招呼風清揚喝杯水,不過想想自己的杯子被楊康拿去當錘子修鎖,已經慘不忍睹,于是打消這個念頭。

"挺好的,挺好的。"風清揚在郭靖那堆沒疊的被子里找了個空隙坐下。

令狐沖拉拔拉拔桌上的垃圾,想整出個待客的空間,不料一只蟑螂刺溜跑了過去。

"嘿嘿,"令狐沖看見嚇了一跳,只好干笑兩聲,"蟑螂比較多。"

"多啊……"風清揚居然真的敲了敲上鋪的床板,兩三只蟑螂立刻掉了下來,證明他所言不虛。

"我靠!"令狐沖趕快上去配合風清揚一起踩,"你還真熟悉。"

"住了四年,能不熟么?"風清揚踩死兩只蟑螂,坐下去淡淡的說,"還是老樣子……汴大也不修樓,換一屆人就刷一次墻皮,那書架都和我們那時侯的一樣。"

"您哪一屆的?"

"慶歷四年的。"

"十二年了。"令狐沖說。對于令狐沖。十二年是個很長的時間單位。

"你們現在買電腦了。"風清揚說,"不過比我們那個時候還臟……"

令狐沖有點不好意思,沒說話。風清揚的話頭就這么斷掉了。他有點拘謹的按者桌子,左右看了看。令狐沖在他對面低下頭去看自己那封信,屋子里的沉默讓他感覺怪怪的。他抬起頭,忽然在風清揚的眼睛里捕捉到一種特殊的神情,不光是緬懷,也不光是感慨,很多微妙的情緒交織在風清揚那雙已經很世故的眼睛里。

令狐沖的視線下行到風清揚的啤酒肚上,他開始想這師兄是否也是國子監一個難招惹的主兒,把著招生的權利。經年筵席不斷,也曾在酒桌上威風凜凜,也曾在辦公室里吆五喝六。老實說,風清揚的啤酒肚和那張世故的笑臉都讓令狐沖不喜歡,不過風清揚此刻的神情卻讓令狐沖感到些親切。這神情不屬于酒桌和辦公室。仿佛一瞬間有年另一個人在風清揚矮胖的身體里睜開眼睛。也許那個人才是真正的風清揚,而不是所謂的"國子監博士,汴梁事務司長史".

令狐沖覺得自己應該再招呼風清揚一下,風清揚卻已經站了起來,恢復了那副習慣性的笑容,說:"你在學習吧?不打攪你了。我先走了。"

"您走好。"令狐沖也樂的擺脫這個沒話說的局面。

風清揚打開門的時候,初夏夜微涼的穿堂風在門窗之間徜徉,窗外傳來一片樹葉的呼啦聲。風清揚探了探短脖子,就著路燈透上來的隱隱燈光,看見外面銀杏樹的身形,無數漆黑的扇影在風里繚亂。

"喲,樹還真長高了。"風清揚說著,帶上了門。

門鎖"啪嗒"一聲,令狐沖坐在桌前有點發呆。

在令狐沖的印象里,很多年以前,有個牛人路過江東,在舊日的樹前也是說了什么關與樹的話。

他說:"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不速的訪客打亂了令狐沖揮筆指點江山的豪情壯志,他再讀自己寫的辭職信的時候才發現信很有殺氣,而這個時候他居然沒有心情設想打梁發板子的情況了。

令狐沖一頭載在自己的棉被里,翻那本《天龍八部》,可是他腦袋瓜里一時間東西太多,兩眼只是在書頁上發呆。

他準備閉眼睡覺,可是偏偏一點困意也沒有。

他又希望楊康那時候在宿舍里,這樣他可是和楊康說些話。可是他卻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

輾轉反側半個小時后,他又聽見窗外銀杏葉嘩啦嘩啦的響,他決定出去吹吹風。校慶的最后一夜,難得所有的路燈都亮了起來,各色校慶紀念品放開了甩賣——且過了這晚上。帶有忭大標志的各色禮品就立刻淪為變質豬肉。

令狐沖殺手抄在褲袋里,默默的看者周圍來來去去的人,他想明天這種熱鬧就結素了。沒有一大堆的攤子,也沒有各色的人,只有破車載者他和郭靖這種人匆匆的趕去上課。然后再過一些年,他回畢業,他會變成朱聰或者風清揚,朱聰說人年輕應該或的灑脫一點,風清揚說樹長高了……

忭大每刷依次墻批,送走一批人,留下什么呢?

郭靖會說:"這個……我也不知道。"

楊康會說:"估計雞腿還會漲價。"

段譽說:"行啊,還是令狐沖有天分,有點禪味了。"

令狐沖自己呢?令狐沖開始苦惱,因為他想不出來。

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出了人群,一陣涼風讓令狐沖打里一個激靈。他身邊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站在班駁的樹影下,一側是寂靜的網球場,一側是第二體育館的老房子老樹,濃密的樹陰遮蔽了整個青磚墻。

令狐沖的酒勁又猛退了一截,他不是膽小的人,不過風呦呦的吹,又是在這條路上,一些鬼怪神異的念頭就不由的涌上來了。

汴大校園里有很多安靜的路,可是這條路的安靜特別有名。楊康說曾經有個兄弟半夜騎車從這里經過,有一個梳長編的女還問他買飯票。說要去食堂買點夜宵,可是忘記帶飯票了。那兄弟立刻就換給女孩,可是他騎車離開那條小路,才忽然想起忭大沒有夜里十二點賣夜宵的食堂。再看錢包里。竟然只有一張發黃的紙片。

而來源更可靠的故事是喬峰說的,說是一個打球的兄弟夜里在籃球場那邊練了半個小時的投籃,一身臭汗從這條路上去自習。本來琢磨真太晚了肯定找不到地方,所以要去一教碰碰運氣。可是走著走著偏到二教的路上,發現二教的老樓居然都亮著燈,也沒人自習。那兄弟大喜之下,一人霸占了整整一排,鋪開了書本自習,可奇怪的始終沒有其他人來自習。那兄弟打球也累了,于是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被管清潔的大叔給拎了起來。大叔說你大早的跑進來干什么?那兄弟只好說我昨晚在這里自習時候不小心睡過去了。大叔臉色一青,說二教馬上翻修,夜里不開自習,我昨天六點就關燈鎖們了,你怎么可能來自習?那兄弟這才想起第二體育館邊的小路和二教足足距離一里路。再怎么偏也不可能從那里偏到二教來……

令狐沖被風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隨之腳下的樹影一晃,似乎周圍的黑暗里有人一樣。外面熱鬧的聲音還遠遠傳過來,令狐沖立刻打量身前身后的距離。琢磨著以他百米十三秒一的速度,如何才能在二十秒內從這個鬼地方竄出去。

這時候他聽見細細的哭聲……

令狐沖戰戰兢兢轉過身,看見樹影底下站著一個穿黃裙子的小女孩,四五歲大小,正拿兩只胖乎乎的小手擦眼淚。

"我靠。"令狐沖松了口氣,深深為自己不是一個純粹的唯物主義者害羞。這要是給楊康知道了,他令狐沖可有身敗名裂的危險。

他扭頭想走,背影小女孩的哭聲卻越來越清晰。

"唉。"心軟了一下,憤青回頭,走到小女孩前面蹲了下去,"別哭別哭,你家誰帶你出來的?""爸爸媽媽。"令狐沖打了一個酒嗝,拉起她的小手。"……我帶你去找媽媽。"

他由于了一下,不知道是字稱叔叔好還是哥哥好,叔叔這個稱號讓他不由自主的排斥,自稱哥哥卻分明很吃虧,所以令狐沖折衷了一下,說了"我"

"你叫什么名字?"令狐沖哄這小女孩。

"你名字真土,"令狐沖點點頭,不顧小女孩的心理感受,"象男孩名字一樣……"

"我爸爸起的。"

"那么你爸爸真土……"

"啊!郭襄。"有人在背后說,令狐沖被嚇了一挑。

"媽媽。"小女孩甩開令狐沖的手,一直跑到她媽媽那里去了。

一個穿過白裙子的女人對令狐沖歉意的笑了笑,她的笑容很清麗,有一雙很柔和的眼睛,令狐沖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同學,謝謝你啊,小孩總是喜歡亂跑。"女人輕輕擰了擰小郭襄的屁股,把她抱了起來。

"沒什么,你也是來參加校慶的?"令狐沖笑笑。

"我也是在這里畢業的。"女人又笑了一下。

這一次令狐沖腦袋里忽然跳出了一個影子,他這才看出來這個漂亮媽媽的臉很象黃蓉,而且那個母親個頭不高,身材卻很優美,也和黃蓉很象。令狐沖嘗試在腦瓜里把黃蓉的頭發倌起來,看看是否和這個母親一樣。

"郭襄……我靠。"令狐沖心里說,"居然連她爹也姓郭……起名字又那么沒品位,到是和老大有點象……老大將來不會真的要娶黃蓉吧?"

"嘿,快點了,快點了,前面都在等我們了。"路的另一側居然有人在喊。

"令狐沖驚訝的揉揉眼睛,不得不承認酒量有限,自己已經喝得有點暈了。原來這條小路上根本不是他一個人,路另一頭的樹陰下面有好些人影在對這邊招手。

"來了來了,班長他們呢?"母親最后對令狐沖笑了一下,抱起小女孩小步跑了過去。

"班長買飲料去了,"遠處的聲音隱隱傳來,"班長有錢,應該請客。"

"他一個人去的?"似乎是那個母親清亮的聲音。

"帶著體育委員呢……"

聲音消散了,人也離去了。

風靜悄悄的穿過整條小路,好象吹透了令狐沖的胸膛。令狐沖站在那里,酒勁完全消失了一樣。路上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看向路的盡頭,似乎樹陰下仍有些依稀的背影,還有些夾在笑聲中的談話。

他抬起頭,看見月亮在樹葉中隱現,他想那些曾經在這里讀書的校友,想起那個不曾謀面的班長,也許在商店門口,正有一個中年人狼狽的抱著一盒子可樂或者冰茶往回跑……有人在等他的飲料。

許多年以后,墻皮內刷過若干次,令狐沖將會是一個抱著飲料的中年人,在某一天的樹陰下,有人等他這個班長回去。有人說"班長如何",無論將來的令狐沖有錢或者沒錢,他將被當作一個班長來記憶憤青在這個瞬間腦袋瓜子豁然開悟——時間過去后,留下記憶。

風象一根穿越過去和未來的線,從令狐沖背后吹來,令狐沖似乎在風的盡頭看見了十年后的自己。物理學家們把時間當作世界的一個維度來處理,可是沒有人見過時間這個維度如空間一樣延展。大宋嘉佑二年,一個普通的汴大學生令狐沖在簡陋的實驗條件下——兩瓶啤酒,用自己發昏的雙眼驗證到時間維度的存在。

十年以后令狐沖才把這件事告訴楊康,楊康說你小子昏頭了,校慶那時候網球場對面是封閉的,所有人都得繞道從靜園那里過,怎么會有那么多人走那條小路?

"鐺鐺鐺"一陣敲飯盆的聲音從宿舍外面的走道上傳來。

"靠,有老二在就沒有我們的安靜日子了。"段譽抄了菜刀給楊康,"康哥,去剁了他吧!"

楊康抄或菜刀咚咚的切蔥:"不要急不要急,等我吃完面養養體力。"

"老二不是說準備不干了么?"

"信他?"楊康啐了一口,"信他樞密院早就炸平了不說,鐵木真的飛機也給他敲下來過了。"

"走道里的令狐沖瞅了瞅手里的飯盆,無可奈何:"大家出來吧,皇軍說了,不殺人,不搶糧食。"

"班座……"陸大有探了腦袋出來,"難道皇軍是來送花姑娘的干活?"

"呸!叫你們屋的幾個出來,今天不是收班費,是發餐券……"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18 13:52
第六章令狐沖(II)

如果研究一下令狐沖在大學一年級的執政歷史,我們會發現世界上少有這種屢敗屢戰的悲劇英雄。

他組織過春秋兩次旅游,追隨他的人都不超過三分之一。冬天級主任通知去系辦公樓前掃雪,令狐沖千方百計抓了九個壯丁,等到辦公樓前只剩下兩個沒來得及跑。

唯一一次聚餐的出席率倒有三分之二。令狐沖足足花了兩個月才收回全部聚餐費,而且怎么算總數都少了七十塊。自己掏腰包填補了這個空白以后,令狐沖一直很希望下一次能發現收到的錢里多了七十多塊。這樣就完美的彌補了他的損失。

可惜對于選擇一個新飯店的討論始終沒有停止,有人說川菜,有人說粵菜,有人說還是烤鴨子吧,勞德諾則立刻申明——"我是回民".令狐沖這個窘迫的班長既沒有辦法找到一家可調眾口的飯店,也不敢蔑視少數民族兄弟的信仰,于是第二次聚餐始終都只是掛在令狐沖的計劃表上。

事實上這個討論一直持續到令狐沖他們班吃散伙飯前,也就是說,整整四年中全班名義下的聚餐不過兩次,標志著一個開始和一個結束。后來的令狐沖承認也許真的如喬峰所說,喬峰說:"人心已散。"

這些還不是最困擾令狐沖的,最讓他頭痛的是每個月發副食補助。區區四十五塊五毛的副食補助來自大宋政府關心學生生活的計劃,由系里下發到班長,班長再下發到其他學生。學生們要做的是在一張打印名單上簽字,然后拿四十五塊五毛錢。

這簡簡單單的一切在令狐沖手里還是有了麻煩。梁發施戴子他們總是快熄燈的時候才搖搖晃晃的踢開門跑進令狐沖他們宿舍,進門就說:"領錢!"

令狐沖拿出一張五十的票子說:"找錢。"

然后對方回答:"沒有!"

令狐沖說:"去拿了零錢再來。"

對方就說:"先發五十好了,我拆了再找給你。"

令狐沖上過幾次當以后就再也不干了,因為他發現四塊五的零頭他必須追著討上整半個月,此間他跑的路幾乎可以繞汴大一周。

這種悲慘的際遇即使令狐沖還能忍受,楊康也無法容忍了。每天晚上等郭靖打水回來以后泡一包方便面,然后捂著蓋子等面熟是楊康最大的樂趣之一,好像一個樸實的老農看麥子長出來那種心情。楊康絕對無法容忍在這樣一個美好的時候總是有人很咣啷一聲踢開他們宿舍的門,并且用"領錢"這種很掃興的話打斷他的期待。

這個情況持續了兩個月以后楊康徹底怒了。楊康一面勒令令狐沖每天出去自習,不到熄燈不準回來,一面拿紅墨水揮灑了一張告示貼在他們屋門口:

"第一,晚上十點以后領補助者殺!

第二,領補助不帶零錢者殺!

第三,領補助不可以作為踢翻我們簸箕的理由,違者殺!

第四,等待發補助只要五分鐘,在此其間我們屋不提供計算機游戲幫助打發時間,所以有以等補助為名在我們屋上機者也殺!"開始梁發勞德諾他們還嘻嘻笑著轉頭就忘,照舊熄燈前去令狐沖他們宿舍踢門領補助。可是很快他們就發現楊康實在是個有點狠的主兒。楊康從家里直接帶了一把菜刀一只砧板來,每天一到十點,楊康就整出菜刀砧板咚咚咚的剁了小蔥去泡面,然后把菜刀以一個很酷的角度砍在砧板上。梁發他們一步踏進來,往往看見楊康段譽幾個圍著雪亮的菜刀,一個個翻起白眼來泡面,好像就等肉下鍋了。而令狐沖此時就象一個無家可歸的小賊,躲在某個自習室里打磕睡。

兩三次以后,令狐沖才漸漸從領補助的騷擾中解放出來。他心里高興,特地請楊康去學三吃了一頓快餐。

楊康一邊啃炸雞一邊唱:"烤——雞翅膀,我——最愛吃,靠——沒見過班長當得你那么狼狽的。"

思前想后,令狐沖也有點困惑。他實在不明白自己當個班長怎么也淪落到這個地步。

令狐沖并沒有什么具體的政治報負。當時王安石一派的新黨執政,他連入黨申請書都懶得寫一個。所以在系里有限的幾個學生新黨成員看來,令狐沖純粹就是個基層群眾。令狐沖也樂陶陶的當他的群眾,這樣正好方便他隨便張嘴非議樞密院的政策方針。

令狐沖也沒有想過要拿當班長這件事情去討好系里,進而謀什么好處。那時候令狐沖還心高氣傲,琢磨著去西域拿一個民主政治的學位,所以保研這種事情令狐沖是不考慮的.

驅使令狐沖當班長的最大原因是他自己的風頭主義。令狐沖從小就覺得自己聰明敏銳,這種聰明敏銳憋在他肚子里實在讓他很郁悶,所以有機會他一定要表達一下。

當年諸葛武侯縮在南陽當勞動人民的時候,嘴里說躬耕好快樂,腳下還是忍不住要山川五岳的跑,去畫軍事地圖。這和令狐沖當班長的的道理是一樣的。我們可以想象皇叔三顧的時候,臥龍其實悄悄躲在茅廬外的竹林里樂翻了天,心里說終于該我出去帥一把了。而相對比較不幸的令狐沖沒有勾引到大宋皇帝請他出山相助,所以只好龜縮在汴大里當個班長聊解寂寞。

既然班長當得不成功,令狐沖倒也不是很在乎。他想也許是位置太平凡無以體現他的聰明之處,所以第二個學年到來的時候令狐沖就準備親手把班長的重擔交到新一任領導班子的肩膀上。反正喬峰讓他幫的忙他已經幫完了。令狐沖決定組織一次班會來選舉。

"班會?"高根明聽令狐沖說班會,愣了一下,"不必了吧?我把我那莊嚴的一票交給你了,你幫我投了它吧。"

"有人選么就選舉?"梁發說,"你繼續當不就完了?"

勞德諾也同意:"少開會多做事嘛。"

"不能重新選舉!"陸大有拉著令狐沖,"班長你一定要繼續為人民工作啊。你可不能扔下我們,你走了我們會懷念你的。"

令狐沖扭頭到一邊去頗深沉的說:"我忽然一種有上了賊船的感覺??"

"其實不是上,"陸大有齜牙咧嘴笑得開心,話里卻很有深意的模樣,"你早在賊船中。"

于是令狐沖還是班長。雖然他這個班長連召集一次班會的本事都沒有,不過大家都一致同意他的連任。令狐沖也不知道到底應該喜悅還是無奈了。

然后到了大宋嘉佑元年。

老了以后的令狐沖自己往往想不清楚那時候的國家元首是英宗還是神宗,因為他計算自己在汴大的歲月時總是使用一種和太陽歷月亮歷皇帝年號都不同的特殊紀年方法,那種方法叫做年級。

令狐沖總是這樣說:"我大學二年級的時候??"

用這種紀年方法,那就是令狐沖大學二年級的九月。那一年則是汴大的一百周年。

當令狐沖拎著飯盆和楊康一起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時,他才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一種節慶的氣氛已經籠罩了整個汴大的校園。

就像報到那一天各系掛起飄揚的大旗,林蔭道兩側五顏六色的掛滿了印著汴大標志的T-SHIRT和絨衣,而衣服下成堆成堆的盒子擺開,活象販售盒飯。可惜古色古香的盒子里沒有令狐沖喜歡的鹵牛肉,卻有從鋼筆到情侶表等等各種東西。所有東西的共同之處在于它們都比較貴,還有它們上面都嵌了一個刻著汴大標志的小銅牌。人們要么三三兩兩,要么結成一列小隊,晃悠著步子走來走去。

到處都有笑聲和說話的聲音,一時間令狐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站在汴大校園里了.

"靠!"令狐沖嘟噥了一句,"怎么和動物園一樣?我老覺得我們有點象狗熊。"

"要當狗熊你別拉著我,沒興趣,而且就你這輕盈的身板兒還冒充狗熊吶?"楊康笑。

"寬肩細腰的狗熊世界上也得有一兩只,要都是五大三粗的,不是抹煞了女狗熊的人生目標么?"可是令狐沖雖然細腰,卻說不上寬肩。吃得多而長不胖,這都得拜汴大食堂大師傅烹調有道所賜。

"后天人還得多,這場面還一般。九十周年那次準備了兩年,這次準備了五年,不多弄點人來說不過去,"楊康說。他是見過汴大九十周年慶典的,雖然那時候他只有九歲。

"五年?"令狐沖無法理解五年時間把汴大變成一個動物園的計劃。

"每次校慶都這樣啊,"楊康聳聳肩膀。

"真他媽搞形式,錢都花這上面了!"令狐沖實在無法克制自己的不滿,"校長怎么當的?"

令狐沖總是一廂情愿的以為如果他是校長,汴大立刻會一掃懶洋洋的局面。不會有那么多干吃飯不干活的人員,也不會把那點教育經費都花去撐場面了。最后人人精神煥發,全校蒸蒸日上,過幾年去西域辦個分校賺銀子也是很可行的。

在令狐沖的眼里,校長只是一個符號,意味著很大的權力很更高的位置。那么令狐沖經常在肚子里琢磨的改革計劃就可以拿出來實施了。

獨孤求敗不是一個符號,他是一個真正的人,汴大校長。

獨孤求敗有時候很茫然,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對不對。獨孤求敗不是浪得虛名的,他年輕的時候曾經獨立總結出《中國劍的歷史》而獲得大宋科技進步一等獎,當時電視上下無人不知獨孤教授的大名。獨孤求敗欣欣然的成為大宋歷史上最年輕的史學泰斗,他做報告的時候,下面幾乎總是掌聲雷動而很少問題。以獨孤求敗在研究上的積累,整個大宋歷史界就沒什么人敢致疑獨孤求敗的研究成果。

可是現在的獨孤求敗不再是軍事界權威了,取代這個稱號的是另一個稱號——汴大校長。

自從獨孤求敗登上汴大校長的位置,他就再也沒有時間去翻文獻了,整天等待他的是應酬活動和一疊一疊的文件。偶爾他出于興趣跑去參加一些史學研討的活動,一般也不會有任何人安排他做學術報告。他往往被安置在一個很顯眼的位置,充當汴大的標志。獨孤求敗覺得他面前的牌子上根本不用寫"獨孤求敗",直接寫"汴京大學"就可以了。

最讓獨孤求敗遺憾的是,因為沒時間讀論文,獨孤求敗已經無力對那些生猛的年輕學者提出意見了,所以他能做的也只是坐在那里謙和的微笑微笑,表示對后輩學者的關懷,同時掩蓋自己老想打磕睡的念頭。

終于有一天獨孤求敗和幾個新生談話,發現孩子們根本不知道他還搞過研究,其中竟有人想當然的以為他是個政工干部出身。獨孤求敗當時真的拿起桌上磚頭一般的史學著作去砸那個學生的腦門,那還是他年輕時候親手編纂的。

回到家,獨孤校長從書柜下面翻出以前寫的論文看了又看。他女兒很詫異的看著老爹在燈光下小心的撫摩著那些發黃發脆的紙葉,悠悠的嘆了口氣。

從此以后獨孤求敗開始愛惜那些論文,非常愛惜——因為他知道自己再也寫不出來了。

校慶的組織,獨孤求敗做了整整五年,紀念汴大一百周年,也紀念他自己的校長生涯。

他所要紀念的,是一個結束。

嘉佑元年也是汴大校長換屆的時候,過了那一年,汴大的校長就不再是他獨孤求敗,而會有一個新的人代替他作為汴大的標志出現在文件堆和閃光燈前。獨孤求敗有時候拍拍窗欞放眼看湖,想想自己終也會揮手離開那棟代表校長身份的小樓"獨對軒",心里同時也生出一絲緬懷。

不是史學權威,也不是汴大校長,那么他獨孤求敗還是什么呢?

有一次想到這個問題,獨孤求敗黯然苦笑,瞅瞅周圍無人,在辦公桌前拍案而起,亮出身架先來個叫板:"喝呀啊啊??"

而后慨然唱道:"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

這一段唱罷,獨孤求敗就聽見西里嘩啦一片掌聲,轉頭一看走廊那邊,才發現秘書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進來了,正帶了兩個大胡子西域教授站在使勁鼓掌。

后來大家就都知道原來獨孤校長還是個票友,魯智深唱得大有水準。所以但凡宴請外國教授,大家把酒言歡之余還會請獨孤求敗清唱一段《寄生草》,也給外國教授一個仰慕大中華文化的機會。其間掌聲從來不斷,只有獨孤求敗自己在心里苦笑,誰有能知道他當日一聲叫板的心。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洗凈繁華,他獨孤求敗還就是個獨孤求敗,如此而已。

為了那么點緬懷,獨孤求敗準備好好策劃一下校慶一百周年的紀念活動,為自己的校長生涯光輝的畫下一個句號,讓大家記住曾經有個叫獨孤求敗的校長帶領汴大走過百年大關。獨孤求敗自己真正老了以后寫回憶錄也多點素材。

百年校慶其實還是一個很重要的日子,表示了汴大終于在一百年的風風雨雨理幸存下來。而不知道有多少同類大學早都塌班子走人了。學術結構的存在只是個時間問題,截至到大宋的年代,以前有名的教育機構都給燒了。

獨孤求敗搞歷史的,對這個有體會。先代的抗秦民主聯盟領袖項羽沖進咸陽,立馬把大秦博士們的藏書都給燒了,在那之前不久,秦始皇剛剛興高采烈的燒了一把。

而西戎諸國本來有個牛皮哄哄的亞歷山大圖書館,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百年后就被另一個牛人愷撒給燒了。

七百年后又有阿拉伯大將阿默爾將軍操把大彎刀殺進亞歷山大城,看見大堆的書,都是愷撒當年手下的漏網之魚。阿默爾將軍輕松的點根煙就要燒,士兵說將軍您可別亂燒啊,也許還有些有用的書呢。阿默爾從口袋里抄出一本《古蘭經》來,說這里的書我們可以用如下分類法分為兩種,《古蘭經》和《非古蘭經》,對不對?士兵說您這二分法當然對,不過好像純粹是廢話啊。阿默爾說,《非古蘭經》是邪書,要燒!士兵說有道理,那要是有《古蘭經》呢?阿默爾說你沒看見我手里已經有一本了么?剩下的多余,也燒,想看我這本借你看。

真到了亂世,學府脆弱得如同獨孤求敗當年那點學術名聲。

汴大的生存不能不說是大宋政府傾力扶持的結果。大宋皇帝早就提出了"教育為本百字方針",意思說我們要建立一百所世界性大學,培養一百萬大學生,投入一百億的教育經費,最后弄個百年大學出來。

不過百年大學的名頭全國爭得不在少數,比如山東曲阜大學就說當年孔夫子在我們這里設帳授課就是我們大學的起源了,折合下來不有千多年了么?更狠的是周口店大學,硬說根據考古北京猿人已經理解簡單算術了,而他們大學坐落的地方正是北京猿人當年教小猿人數學的地方。這么算下來"周口店大學"大概有五十萬年的存在歷史。

這一點上汴京大學遠遠爭不過人家,因為他們的史料實在太清楚。汴大前身是后周末年太祖皇帝趙匡胤建立的"陳橋軍校",誰也不敢把這個偉大的榮譽往猿人頭上推。

獨孤求敗算過來算過去,還是不確定汴大是不是能說有一百年歷史,因為他搞歷史的老習慣還在,太嚴謹。他琢磨著歷史上大概有十多年因為金人南下而全校遷入了大山里,師生們和自然親近與猴子混跡。還有十多年因為政府提倡"強化武德",所以全體學生都崇尚拜師學藝打架斗狠,根本沒搞教育。如果把這些時間都刨掉,所以實際運作的時間最多也就七十多年。

得到這個結果獨孤求敗惴惴不安,臨近校慶的時候他特地打了個報告給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申請一筆撥款,說是準備在校慶一百周年的時候舉辦一些小規模的學生活動,順帶邀請幾個西域學術代表一起來汴梁開些研討會。其實獨孤校長主要是借這個機會看看上面的意思。

出乎獨孤求敗的預料,朝廷的一等大員親自趕來視察,不但自己跑來了,還把大宋電視臺的記者帶來了十多人。獨孤求敗小心陪著去看當年太祖皇帝立在學校門口的下馬碑,上有太祖手書八個大字——"官員人等至此下馬".

平章事指著下馬碑激動的說:"看,看啊??"

此時正好是郭靖騎著他的老破驢,前面帶段譽,后面帶楊康,搖搖擺擺的從外面吃包子回來。三人一驢吱呀吱呀的晃著,公然從下馬碑前面過去了。獨孤求敗臉色頓時慘白,雖然他早已經通知各個系院所好好打掃衛生,注意控制學生,卻根本把下馬碑這個茬兒給忘記了。早年沒當上校長沒有專車的時候,獨孤求敗自己也蹬輛自行車在下馬碑前面晃悠。

平章事手指著碑說:"看啊!乾德二年!!!"幾乎有點老淚縱橫了。

隨著四周記者噼里啪啦一片閃光燈亂響,獨孤求敗才從下馬碑的噩夢中驟然醒悟,明白平章事根本沒注意太祖手書的八個大字。平章事注意的只是太祖落款的時間——"乾德二年".

"我們大宋有了百年學府了嘛!"平章事面對著鏡頭,"百年學府百年祖國啊,要慶祝,要好好的慶祝這個教育界的百年盛會。"

閃光燈又是噼里啪啦一片亂響,第二天獨孤求敗陪同平章事觀賞下馬碑的新聞上了《大宋日報》的頭條,標題赫然動目——"走進教育的新時代,汴大百年風雨錄".下面整整三個版面是評論員大篇文章,汴大老教授回憶錄,汴大學生采訪實錄,汴大校長對未來的展望等等。

不到一個月獨孤求敗就接到一大筆撥款,平章事親自打電話,通知說百年慶典要好好辦,給西域諸國看看大宋也有百年學府了。隨后是大宋電視臺臺長打電話說希望和汴大合作舉辦"風雨百年"的教育晚會。再然后是歐陽鋒的蛇藥集團來電說非常希望能以百年慶典的名義在大宋設立教育基金。

獨孤求敗昏頭漲腦之余,也沒有忘記做一件事情。就是通知秘書把原來精簡而又精簡的西域教授邀請名單立刻擴大五倍。

按說獨孤求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雖然他有點好虛名,成天也就是簽簽字、談談話、在各種會議上悄悄打個盹兒什么的,不過一場校慶下來汴大名聲雀起,資金有了,樓也開始蓋了。獨孤校長是為將來頗打下了一點基礎的。

不過不滿的人還是有,身在汴大校長那個位置上,做得再好也還是會有人不滿意。這個原因也許要歸于學生中的理想主義者太多,比如令狐沖。

令狐沖還是個喜歡出風頭的人,可惜校慶卻只是一個他看別人出風頭的時候。令狐沖對于校園里打著小旗來來去去攪亂他視線的參觀團極其無奈,他也不感興趣校慶的那些活動,他既沒錢去買校園里各種各樣的校慶紀念品,也聽不懂鋪天蓋地玄而又玄的講座。不過最讓他遺憾的還是那個和大宋電視臺合辦的校慶聯歡晚會。令狐沖看了彩排,他覺得自己看到了很多可笑的事情。

比如著名武俠電視劇明星浪子燕青獻歌一首,他非常有感情的說:"小的時候喜歡讀書,可是后來被宋江導演選中加入了演藝圈。這些年來雖然我也拍了一些有影響

力的影視劇,甚至和國際知名的影星李逵林沖合作,拍攝一部主旋律影片《招安頌》,準備沖擊明年的奧斯卡,可是我也失去了很多學習的機會。我覺得很遺憾,也很高興能有機會來汴大和大家一起慶祝這個百年學府的盛會,在此我有很多心里話要對和我同年的學子們說??"

再有名震汴京的女明星和女主持人李師師則會身著輕紗抹胸后露光背的性感禮服款款上臺,先千嬌百媚的微笑揮手,然后深情的說:"汴大是個讓我如此緬懷的地方,我的第一個男朋友就是來自汴大??"

在臺下瘋狂鼓掌熒光棒揮舞后,李師師又會含笑說:"未來也很希望能再認識更多汴大的青年才俊,大宋的未來是由你們締造的!"

在周圍兄弟們紛紛鼓掌的時候,令狐沖一個人端坐在人群里抄手做不合作狀嘿嘿冷笑:"不知道你第一個男朋友是哪個倒霉蛋。"

人群中的令狐沖是一個真正的旁觀者。

其實大家都是旁觀者,而我們的憤青獨自感到比較無聊,也很有些不甘。他本來覺得百年校慶這種事情應該是屬于他們一幫人的,而他卻在旁邊茫然的看著一幫不相干的人載歌載舞。

在距離宿舍樓二里地的獨對軒,獨孤求敗并不曾知道世界上還有令狐沖這個人物如此痛恨他的校慶活動。不過他也許不用太悲傷,因為他無論怎么做,令狐沖這種人都能發現毛病。

令狐沖打了飯在宿舍里坐在,飯勺一舉,往往就開始了:"獨孤求敗那個老家伙又??"這幾乎已經成了一個習慣,如果不惡狠狠的提兩次獨孤求敗的名字,令狐沖在吃飯的時候勢必無可消遣。令狐沖卻未曾注意到那場轟轟烈烈的校慶以后,獨對軒卻日漸清冷。終于有某一天早晨獨孤求敗自己收拾了東西出了獨對軒,一天后的早晨,校長辦公桌前已經是嶄新的面孔。

隨之悄悄而來的變化是各種校長令上也換了新的簽名——龍飛鳳舞的"東方不敗".

不過在汴大校園的某個角落令狐沖還依然大口扒飯豪放喝湯的抨擊獨孤求敗。直到有一天楊康不經然的說起校長東方不敗如何,令狐沖在猛然醒悟獨孤求敗已經不在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失去了對手,剎那間令狐沖當真覺得蕭索起來,也寂寞了許多。

很多年以后令狐沖回憶起汴大的時候,說到校長他還是說獨孤求敗如何如何,獨孤求敗對于令狐沖而言就是校長的代名詞,這個霸道的名字越回想越覺得有味道。而一旦有人糾正令狐沖說后來是東方校長了吧?令狐沖就會揮揮手說別煩別煩,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在令狐沖的心目中,獨孤求敗是汴大唯一的校長。

不過現在還是讓我們回到校慶,回到校慶前三天的晚上。

那天夜里宿舍里只剩令狐沖和楊康兩個,興高采烈的霸占了電腦打"侍魂".

令狐沖和楊康以前總是在電腦上對戰這個格斗游戲,并且已經被公認為郭靖他們宿舍的兵器譜前兩大高手,當然因為一直沒有江湖后進加入這個游戲,所以第三位還空缺。

黃蓉的橫空出世徹底打亂了這個宿舍的江湖秩序,仿佛一劍西來天下俯首,和令狐沖和楊康兩個人的力量,也只是刷新一下黃蓉獲勝的回合數。令狐沖還好,他臉皮比較厚,輸了就輸了,直接當烏龜,縮頭就跑。楊康就比較壯烈了,他在這個游戲上輸了無數的雞腿給黃蓉。他的習慣是先賭一條,輸了先賒帳,再賭兩條,如果成功則可以翻本,如果失敗他就繼續賒帳賭四條。當楊康把賭注加到512條的時候,他就徹底崩潰了,號稱終身退出江湖,并且咬牙欠著黃蓉的雞腿就是不還。

堂堂兩條江湖漢子,最后淪落到只能趁黃蓉拉郭靖出去蹦迪的間隙悄悄修煉武功,其中的凄慘簡直讓人側目。不過趁妖女拉郭靖去蹦迪的機會能重溫一下當年的光輝年代,令狐沖和楊康并沒什么羞恥感。

令狐沖高興起來就把他當班長的任務給忘了,他上衣口袋里塞著六張校慶聯歡晚會的票子。本來是要"公平的"分給他們所有人的。

公平永遠是個大問題,特別是有人認真的時候。

世界上有楊康這種不認真的人。楊康和生物學院其他人不住在一起,根本不知道每個班僅有的六張票是怎么分配的。他為人又很懶,也懶得去問。他只知道班長跑來對他說班里的票分完了。楊康從床頭探下腦袋說有我沒有。班長說沒有,找你爹混張票去吧。楊康說那你還跑來折騰我。班長說我這也是民主一把,通知你分票結果。楊康剛從家里帶了個新的大白枕頭來,把腦袋往枕頭里一栽,說我不要民主我要睡覺。楊康不在乎是因為他可以從老爹完顏鴻烈那里弄到票,而令狐沖也不在乎,是因為他覺得浪費時候去看李師師的光背不如去街頭買本時尚雜志。糟糕的是令狐沖想當然的以為大家都和他們兩個一樣不在乎,所以他完全忘記了那六張票。如果不是有人去提醒他,他沒準隔天就弄點洗衣粉,把票和衣服一起給泡了。

"班長在不在,班長在不在?"女生清脆的聲音。

"阿朱?"

"這局不算啊,"令狐沖離開鍵盤跑去開門,楊康操縱的桔右京趁機拿刀猛砍令狐沖的霸王丸。

剛剛開了門,阿朱就從門縫里把腦袋探了進來左右瞅瞅:"都穿著衣服吧?都穿著衣服吧?沒有暴露狂我可就進來了。"

令狐沖他們屋有威猛強壯的郭靖帶頭,夏天大家都習慣扒光了去水房沖涼水澡。

阿朱有點冒失,老是門也不敲就沖了進來。一次令狐沖剛剛脫到只剩褲衩,正拎著一只臉盆要出去。阿朱進來的時候他唯一來得及做的就是拿臉盆把自己的臉擋住。阿朱把門一推,當時就愣住了。好在令狐沖比較冷靜,沙著嗓子說你看沒看出來我是誰。阿朱說看不出來。令狐沖一邊往外跑一邊說那就好辦了。阿朱卻在他背后紅著臉笑,說令狐沖你有臉盆不擋別的地方擋臉干什么?令狐沖已經跑到樓道里了,聽了這話差點一頭栽倒。

還有一次是暑假。中午時候,段譽滿身臭汗,估計沒什么女生會來,所以扒光了準備去水房沖涼。正當他脫得一干二凈的時候,阿朱高跟涼鞋嗒嗒的敲著外面走道的地面了。可憐的段譽唯一能做的就是掀起好幾個月不蓋的棉被把自己狠狠的裹了起來偽裝午睡。令狐沖又不敢笑又不敢說,一本正經的和阿朱說了幾句話,又讓阿朱看了他手頭的軟件光盤。足足過了一刻鐘,阿朱才盈盈起身說我走了。令狐沖偷眼一看段譽的小白臉早熱得通紅了。阿朱走到門邊還回頭說你們屋段譽夏天還蓋被子睡覺,不怕悶出痱子來啊?令狐沖心里說大小姐你再不走他就成烤豬了,哪里還在乎生不生痱子。

后來阿朱輾轉知道了這件事情,立刻拿到床頭會上和所有女生分享。一時間段譽也成了小有名氣的人物,喬峰后來饒有興趣的跑來看段譽身上到底生沒生痱子,把段譽氣得差點暈過去。不過這以后阿朱被喬峰教育了一頓,漸漸也淑女一點了。每次進男生宿舍前,阿朱不再直接推門,而是在門口大聲喊說你們都穿上衣服我可要進來了——不在喬峰身邊的時候,其實阿朱也很搗蛋。

"校慶晚會的票吶?票吶?"阿朱進了屋也不坐下,急急的問令狐沖。

"票?"令狐沖終于想起來了,一拍胸脯,"要票有六張,要命有一條!"

"別搗亂別搗亂。女生好多人問我,我都煩死了,你先把女生的票給我,我去給她們分了,省得她們老在我耳朵邊叫叫叫的,"阿朱這些天正忙著和喬峰一起出雙入對,也被盯著她要票的女生逼急了。

"不至于吧?"令狐沖瞪大了眼睛,"你們也想去看李師師?"

"誰去看李師師啊??"

"不是看李師師要票要得那么急,"令狐沖嘟噥。

"阿紫要去看燕青??"

"痛恨!"令狐沖很有魄力的揮一下手,"被小白臉迷惑了,是我們男生的錯。"

"嗯?"

"是我們平時對女生不夠關心,否則阿紫能看上小白臉么?"

"呸!"阿朱笑著啐了他一口,"不喜歡小白臉,也不至于喜歡你們這樣的小黑臉啊。"

"聽聽,"令狐沖對楊康說,"現在女生那邊不抽大煙,都改流行白面兒了。"

"三張夠了吧?"令狐沖抽了三張給阿朱,"大小姐您拿一半走,回去別給喬峰說我欺負你。"

阿朱臉蛋微微有點紅,一甩頭發"哼"的扭頭就跑了。

"來來來,大戰三百回合,大戰三百回合,"令狐沖又灑灑然和楊康對切去了。

"班長,是小的陸大有覲見??"

令狐沖屁股還沒坐熱,又聽見陸大有那個活寶在外面喊。自從陸大有他們見識了楊康那個狠勁,膽敢上令狐沖宿舍踢門領補助的再也沒有了。陸大有就漸漸養成這個德行了,反正他閑著也是閑著,總得玩點花樣看看。

"免禮平身,有事早奏,無事退朝。"令狐沖只好拉開門。

陸大有顛著小步竄進來:"謝班長隆恩吶,晚會的票有沒有?"

"你們屋有幾個想去的?就那么幾張票,想去的說話,不想去的讓他們一邊站著去。"

"那不就完了,"陸大有忽然變得很嚴肅的樣子,"以我的人格保證,我們班除了班長您老人家只有我一個人想去,不如我們把所有的票二一添作五。多的貼張廣告賣了??"

"靠!你小子真他媽狠,"令狐沖笑著罵了一聲,陸大有也不在乎。

令狐沖干脆把剩下三張票都給了陸大有:"看看男生有幾個人想去,大家分了算了。"

"這我也算個欽差了吧?"

"欽差也別占我的位子,"令狐沖趕快把往電腦前坐的陸大有抓了起來。

"班長真是傷老臣的心吶,"陸大有雖然玩不成游戲,不過票到手了,也就興高采烈的去了。

令狐沖不曾想到,僅僅二十分鐘后,陸大有就竄回來了。

"班長,還是您老人家去分票吧,沒了您作主,我們真的沒青天了,"陸大有把那三張票塞給了令狐沖。

"喲,你有那么冤么?"

"老實說是沒有,"陸大有搖頭,"不過我這欽差去分票大家都不理我。"

"靠!"令狐沖按上陸大有的肩膀,低頭長嘆,"叫你辦點小事你都辦不好,我還準備把班長的位子傳給你呢。"

"今兒我總算知道堯舜禪位怎么來的了,敢情他們那位子不是皇帝,就是班長啊!"陸大有深沉的說。

令狐沖頗覺得陸大有有時說話很有深度,不過這個時候沒時間想,說:"想去的叫他們來,一起商量商量。"

陸大有一轉眼就回來了,誰也沒帶。

"班長??我??"陸大有說,"失敗了!"

"怎么意思?沒人想去啊。"

"錯了,是大家都想去,大家都不想來而已,"陸大有歪歪嘴,"我們屋的幾個說你想個公平點的分配方案告訴他們一聲再說。"

"靠!我是不是還得召集個常委會,搞個計劃書,做上可行性報告去給他們過目啊?"

"差不多,如果能找人公證一下就完美了。"

"滾一邊玩去吧,"令狐沖有點惱火,"不去算了,你自己拿一張,剩下那張買了,我們還夠買幾瓶啤酒呢。"

不過說歸這么說,令狐沖還真的沒膽子把那多余的兩張票賣了。他和楊康不同,招民憤的事情他還不敢做。所以令狐沖只好使勁的抓腦袋,把腦袋抓成一個雞窩后,令狐沖終于想了一個辦法出來:"那不如抓鬮吧,十九個鬮,三個有,十六個沒有,抓著誰算誰?"

"班長圣明,那你做鬮我拿回去給他們抓,"陸大有不能令狐沖說完,哧溜一聲竄過去和楊康對切了。

"我靠,良心大大的壞了,"令狐沖想想也只有他做。

沒辦法,他扯了一個筆記本,寫出十九張紙條捻成小球,扔在一個紙盒里去敲陸大有的腦袋:"該我了該我了。"

陸大有拿著紙盒去了,還沒多久令狐沖又聽見有人敲門。

"猴子真他媽麻煩!"令狐沖嘟噥著去開門,這次門口的竟然不是陸大有,是梁發、高根明和施戴子等等一撥人。一幫人擠在宿舍里,頓時宿舍成了一只沙丁魚罐頭。

"你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勾當吧?"楊康悄悄跟令狐沖嘀咕了一句,"這和群眾上訪一樣了。"

梁發把一個紙團往桌子上扔了過去:"這樣抽不行!這樣抽不公平!"

令狐沖想了想說:"不會吧?這樣抓還能不公平?又不是我幫你們抓的。"

"先抽的當然占優勢了,"梁發說,"先抽的四個人把三張票都抽光了,剩下的我們抽也是白抽,不跟耍人一樣么?"

令狐沖這才明白,原來四個先抽的人正好抽到了拿三張票,剩下的人就沒有可抽的了。

"這??這命苦不能怨政府吧,政府是無辜的,"令狐沖苦笑。

"先抽的人抽中的概率大吧?"施戴子致疑。

"肯定是先抽的概率大,"梁發下了結論,"不然怎么前四個就抽到了三個呢?"

"無數武林高手都是跳了懸崖就找到武功秘笈了,可見運氣來的時候山都擋不住,你也不能怪先抽的運氣太好吧?"

"我靠,什么玩意,"梁發對令狐沖的笑話不感興趣,"這個抽法肯定不公平。"

"公平的,"楊康一看那么多人擠在他們宿舍里就煩,這時候插嘴了,"無論先抽后抽,概率上絕對一樣。"

"怎么可能?先抽的選擇機會當然多了,"施戴子細聲細氣的說。

"你們修過概率論么?"楊康嘆了口氣,"數學上就是公平的。"

"這還用修概率?想起來也不對啊,"梁發嘴里還在硬,心里卻有點發虛。文科的令狐沖梁發等人當然不如理科競賽出身的楊康,楊康十三歲就跟他們班上組織拿雪糕博彩了。

"靠,不信你自己回去開個程序統計一下看看,"楊康不屑的哼哼。

"還有你做的鬮,到底有多少個有?我們怎么知道是公平的?"梁發架不住楊康的勢頭,心里虛了還要使勁撐起面子,轉頭去問令狐沖了。

"我做假沒什么好處吧?"令狐沖苦著臉。

"我們把鬮打開來看看,"梁發去抓陸大有手里那個盒子。

令狐沖這次真的有點不耐煩了,一把在梁發之前抓過了盒子:"煩不煩啊?你們信我就抽,不信就自己分去。一個破晚會,彩排我看了,一點東西都沒有,有什么可爭的?"

"對了,還有彩排的票我們怎么都不知道?"高根明想了起來。

"我在你們屋門上留了條子,你們也得看才行啊。誰也不來和我領票,我不就和陸大有去了?"

"那去了彩排的人就不要抓鬮了,"梁發說,"你和陸大有就別抓了!"

隨著前面梁發質問令狐沖的聲音越來越高,后面幾個人的議論也讓令狐沖煩到了極點。他不理解為什么本來簡簡單單分幾張票的事情成了這樣,難道他令狐沖真的那么失敗?

"啪"!

令狐沖一拍桌子:"靠,別他媽廢話了。幾張票搞成這樣。大宋的人都內耗耗掉了,一天到晚沒事就斗,斗到后來遲早給蒙古滅了!誰也別跟我說公平不公平,我不管民主不民主,第一次抽的作廢,我再做一次鬮,再抽一次算完!"

周圍靜了一靜,梁發說:"你那樣抽概率就是不對。"

"對不對給你先抽行不行啊?"令狐沖一句話把梁發的嘴堵上了。他再也不管周圍的人,撕了一張紙,寫一個鬮亮一次,再團成紙團。要說這個時候令狐沖還真的激發了一點狠勁,每次亮紙條眼光周圍一掃,很有點銳利。

可是梁發還是忍不住,他被令狐沖那句話一堵,心里越來越火。對于梁發這種人,面子比那張票還重要。

令狐沖做好了鬮把紙盒推到梁發面前的時候,梁發沒抽,梁發問:"怎么男生十九個人也三張票,女生十個人也三張票?"

勞德諾也點頭:"對對,應該男生四張女生兩張。"

施戴子說:"大家最好一起抓鬮,女生單分不行。"

梁發這才感到挽回了面子:"所以再抽還是不行,你去把女生的票再收回來,一起抽才行。"

"你們他媽的也有臉說啊?"令狐沖哭笑不得,"你們誰覺得不公平,自己去跟女生要,你打死我我也不去了。"

"你是班長,分票的事情你負責,你不去誰去?"梁發問。

"那我是班長,我就這么分,行不行?"令狐沖說,"抽不抽隨你們。"

梁發以一個頗灑脫的姿勢把令狐沖做的一紙盒鬮打到了一邊去,轉身就往門口去了:"你以為你是誰啊?你說怎么分就怎么分?憑什么聽你的?要抓鬮你自己抓著玩去,票你收好,女生的票你最好也要回來。分票的事情等明天問老朱再說。"

老朱是說朱聰,令狐沖他們班的指導員。在梁發心里令狐沖實在什么都不是,無權站在比他高的地方指手畫腳。事實上也是這樣,梁發只是把這個事實告訴他。

"是是是,"一幫閑人就就這么扔下令狐沖,跟著梁發往外面走,"等老朱決定怎么分。"

梁發此時不能不說很有點惡意的快感,他在門邊不屑的瞟了令狐沖一眼:"你算什么?"

"狐假虎威"這個詞忽然跳進了令狐沖的腦袋,以一種不可阻擋的姿勢沖破了令狐沖腦袋里的昏昏噩噩。令狐沖恍然大悟的發現別人根本就沒把他看成什么,他這個小班長完全是自作自受,活兒干得好是他應該做的,活兒干砸了是他應該挨罵。他仿佛一條小狐貍,帶著一只虎皮帽子就跳了出來。可是不幸被明眼的人看出了他藏在背后的小尾巴,于是人家摘下他的虎皮帽子拿一只搟面杖敲打他的腦袋。梁發就是這個敲打他腦袋的人。梁發很高興能找這個機會刺一刺令狐沖,告訴他不要自我感覺太良好。令狐沖不是一只真的老虎,所以梁發打了他他還不能回咬。

"你算什么?"

令狐沖什么也算不上。

梁發其實是對的,令狐沖沒本事咬他。但是梁發自己不是一只戴虎皮帽子的狐貍,他不能理解那一刻令狐沖的感受——他雖然是只沒本事的狐貍,可是棒子打在他的頭上,他也會痛的。難道他是一只"不算什么"的小狐貍他就該被打腦袋么?

不過世界上無數的人在敲打別人的時候都不曾考慮別人的感受,所以梁發做得也許不算太過分。

梁發大大咧咧拉開了門要出去,就聽見令狐沖在他背后說:"等一下。"

梁發回頭,看見令狐沖從口袋里拿出那三張票,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票你們拿走,要怎么分你們怎么分,找誰都行,"令狐沖掃視一周,"票我不要,事情我不管。"

陸大有勞德諾他們都愣住了。確實,令狐沖沒什么權力管他們,可是令狐沖也沒什么義務幫班里做事。原本雙方留一點余地,現在令狐沖拍拍手聳聳肩——一拍兩散。

梁發眼角在票上掃了一下:"誰樂意管誰管。"他這就準備出去了。

令狐沖說:"不是我!"

隨后令狐沖拍拍屁股起身,擦著梁發的肩膀出去了,走得比梁發還快。幾張票被他走動的風帶起來飄落到地上,令狐沖正眼都沒有看一下。

令狐沖出去的時候咬著牙,牙齒間能磨碎一粒鐵砂。

朱聰冷不丁被沖出來的令狐沖撞了,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是跟誰拼命啊?"

朱聰再小心的往屋子里一瞅,只見楊康操著一把雪亮的板刀,整整一屋子人圍站在那里沒一個說話的。朱聰頓時就感到了殺氣:"完蛋,這怎么還搞出群毆械斗來了?"

朱聰那時候剛剛走到門口。快到校慶了,他跑去探望班上的學生,可是剛一走近令狐沖他們屋門口就聽見里面動靜不小。按照朱聰的感覺,這時候宿舍能圍那么多人,不是酗酒就是拱豬,這最危險的莫不是學生運動?朱聰剛準備支楞耳朵聽聽壁腳,就看見令狐沖竄了出來。

"朱老師,"令狐沖愣了一下,打個招呼。

"同學們別這樣,有話好好說!"朱聰雖然怕,但是覺得他這為人師表的實在不能不挺身而出,只好奮起勇氣攔在令狐沖前面。按照朱聰的想法,這毫無疑問是楊康追砍令狐沖,令狐沖從宿舍里逃出來了。

可是偏偏楊康這樣沒眼色的操著刀就過去了。朱聰這次可真的急了,自己也小退半步:"你要干什么?令狐沖你快走。"

只看楊康把板刀和小蔥都往門口的書架上一扔,先笑容燦爛的和朱聰打個招呼:"喲,朱老師。"然后探了半個身子對外面喊:"喂,老二,你眼鏡可沒帶。"令狐沖是個大近視,剛才氣概昂揚的沖了出去,就把手邊的眼鏡給忘記了。

等他喊完令狐沖早大步下樓去了,楊康這才注意到朱聰模樣古怪:"朱老師您??"

看著楊康雙頰帶笑雙目有神,朱聰有點迷惑。他看看書架上的板刀,再看看楊康,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說:"刀不錯??"

楊康這才明白過來,急忙解釋說:"吃飯的家伙??"

再想想,楊康還是覺得這話有問題,無數豪杰強人都把自己的寶刀稱為吃飯的家伙。于是楊康又解釋:"其實是吃面的家伙??"

說罷楊康咚咚咚的剁蔥給朱聰看,說:"這么用的。"然后拿刀往陸大有的脖子上比一比:"不是那么用的。"

朱聰懸了老半天的心肝脾肺腎這才終于落回原處。所有的指導員最害怕的事情莫過于學生運動和打架斗毆偏偏汴大從來也不缺少為了半兩米飯能和食堂大師傅揮舞老拳的英雄漢子。所以當初體育教育組主任張三豐說我們弘揚傳統體育開設少林長拳這門課吧?下面的體育老師宋遠橋第一個說不行,要是學生都練出來了,你以為校警隊侯通海他們還制得住學生?張三豐想想也是,所以苦心孤詣研究了很多年,發明了太極拳,名義上說以慢打快,實際上校園安全的考慮還更多一些。

朱聰總算恢復了幾分指導員的風采。方步放開,慢慢走到桌子邊坐下說:"大家怎么在這里?"

"分票呢,"陸大有說,"大家搞不清楚怎么分校慶晚會的票。"

朱聰四周看看,包括剛才眉毛飛上天去的梁發都微笑點頭:"是是,分票呢,討論一下。"

"分票你們可以抓鬮啊,抓鬮不就簡單了。"

陸大有瞅瞅梁發,這次梁發左看看右看看,上看屋頂下看水泥地,就是不說話。而一邊的施戴子抱起雜志半遮面,臉都只能看見半張。誰也不好懷疑朱聰的構思,朱聰可是只真老虎。

"我去做鬮。十九個,三個有,十六個沒有,大家抽一下就得了,"陸大有說。

周圍一片嗯嗯呀呀說那抓鬮吧抓鬮吧,好啊好啊陸大有做我們抓,看來都沒有新的奇思妙想了,陸大有低頭寫票。門吱呀一聲開了,令狐沖進來,正看見一幫人都老實了,一個輪一個的抓鬮。他在桌上摸了眼鏡,轉身給朱聰點個頭就出去了。

門口似乎傳來他冷冷的一哼。

朱聰是個很羅嗦的人。

原本令狐沖覺得他很象《大話西游》里的唐僧,所以給他起名叫唐僧。可是漸漸的令狐沖發現唐僧這個外號完全不足以概括朱聰的特點,后來漸漸就叫他老朱了。

唐僧的羅嗦起來比較缺乏頭腦,而朱聰羅嗦起來不但非常有條理,而且善于引用會延伸進而能提拔到形而上的高度,縱論千秋今古,橫演國計民生。要說國際政治系中,頗有一些杰出人物,張口有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又仿佛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不過能把羅嗦發展到頂峰境界的,令狐沖還只見過朱聰一人。

朱聰的博學多聞讓他可以從學生在食堂看女生這個話題升華到原子彈的制造技術,順帶討論一下大宋在世界軍事力量的排名,原子彈對環境的污染問題,南極中央臭氧洞的危害,地球南北兩極形成的時間??最后還深入的討論了黑格爾的《小邏輯》。令狐沖他們每每是不小心去別的宿舍串門,推門就看見一幫同學面色慘淡微帶笑容的圍坐,中間是朱聰一腳踩著板凳唾沫飛濺。這時候他們又不敢當即逃跑,只好陪著笑臉去聆聽指導員的教誨。然后一個晚上就被葬送了。

令狐沖雖然很煩朱聰,不過他倒不覺得朱聰討厭。朱聰雖然嘮叨,不過也有豪氣勃發的時候。

郭靖他們宿舍里令狐沖和楊康是兩個酒鬼,閑著沒事就買上四五瓶啤酒一罐頭豆豉魚坐在一起吹牛。朱聰有時候碰巧跑來了也喝一點。朱聰這個人酒量淺,半瓶下去腦袋就被燒熱乎了,覺得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的大學時代,和學生們拍肩搭膀推心置腹起來。

有一次朱聰還說過:"其實獨孤求敗不行,老了,不行!要是我當汴大校長,分校沒準都蓋到西域去了。"

就憑這句話,令狐沖覺得朱聰很知己。

不過令狐沖所知道的朱聰,還只是一個表面的朱聰,朱聰那年整三十,比令狐沖大了十歲,在汴大里混得很不得意。

說起當年,朱聰不是沒有風光過的日子。從當年聰明甚至于狡猾的本科生到國政成績排名第一的碩士,再是博士時候和別人聯手出了一本暢銷書。本來以朱聰的本事早該混上副教授,坐在安靜的辦公室里抽煙,不時的悠然揮手指揮手下研究生們讀讀文獻寫寫論文。

不過壞事就壞在了他和別人聯手出的那本暢銷書上。當時出版社來找國政系,說準備出一本縱論大宋和蒙古當前政治糾紛的通俗讀物來喚醒國人的危機意識,希望國政系能派個高人出山幫助撰寫。而國政的孫不二——也就是被朱聰暗地里稱為老太太的副主任——來了一個獅子大張口,直接說我可以幫你們撰寫,但是我的名字要署在第一位,而且拿一半的版權云云。出版社一聽就傻了,說我們這個系列可有八個作者,您一人拿去一半的版權費,剩下的不都只能喝湯了么?孫不二搖頭說那就請便吧。

朱聰的師兄柯鎮惡路子很野,正好和出版社的主編他家二姨的堂兄是連襟。柯鎮惡就把朱聰介紹過去了。朱聰當時還年輕,縱筆如刀惡狠狠的臭罵蒙古心懷不軌對我們大宋山河居心叵測,居然暗地里支持金國占我國土搶我市場,長久以往人種淪喪國將不國。后來這本書大熱,朱聰很是發了一筆小財。而且居然還被系主任方證看見了,方證很高興,說我們系還真有人啊,就聘請朱聰留校當講師吧。

朱聰留校當了講師,他興沖沖之余,卻不知道孫不二在旁邊冷眼看著他。然后朱聰就陷入了一個奇怪的圈子,每學期排課從來沒有他的份,政府重點支持的項目從來輪不到他參與,連分配辦公室他都坐離廁所最近的那一間。如此這般朱聰就只有游手好閑,而下一年的工作總結會議上孫不二就說朱聰這個學期沒什么成果,這個大項目他不適合參與,讓年輕人再鍛煉鍛煉吧。于是乎再鍛煉一年,孫不二繼續說這一年朱聰沒在什么重點項目上有貢獻嘛,還是要打打基礎,這個研究中心他就不要參與了。

鍛煉著鍛煉著,朱聰三十了。在寸土寸金的汴梁,他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學校的房子自然是輪不到他這個閑散的人,租房子的開銷卻又讓他本就可憐的薪水顯得更加寒酸。朱聰最困窘的時候曾經有半年搬過七次家的壯舉,只為了一間便宜點的房子。

從春天刮風到秋天落葉到冬天下雪,朱聰有的是蹬三輪的經驗。他去租借三輪的鋪子里,蹬三輪的大爺都說,看看人大學教授就是不一樣,蹬車的把式那么正宗。

混到這個地步,朱聰還能精悍犀利就見鬼了。他留一頭蓬蓬松松似乎常年不梳的分頭,穿得松松垮垮,皮鞋也是幾個月不上一次油。走在街上擦皮鞋的都不敢招攬朱聰這筆生意,生怕擦亮了朱聰那雙鞋,半盒鞋油就報銷了。

最可笑的是朱聰最初來學生宿舍串門的時候樓長并不認識他,覺得朱聰那個尊容和衣著,說學生太老相,說老師又沒那個風度,最象汴大工地上的包工頭。所以樓長攔著朱聰足足盤問了他五分鐘,直到朱聰掏出證件,樓長還不信的瞅了瞅照片,疑惑的說:"你看起來比上面這個人老。"

朱聰當時就差一頭撞死在墻上了。

原本朱聰那天晚上去是準備再和學生聊聊天的,但是令狐沖的樣子讓朱聰有點不放心。所以朱聰隨便東拉西扯了幾句就走了,本來已經準備犧牲整個晚上的梁發他們好歹是松了口氣。

出樓門的時候,朱聰看見一個人在樓門外的自行車邊,手揣在褲子口袋里,縮著肩膀踱來踱去。

令狐沖本來是拿了眼鏡準備去圖書館看錄像的,可是我們知道令狐沖是個窮光蛋,身上經常不揣一分錢。雖然他還有些錢在宿舍的抽屜里,可是他又不愿意再跑回去拿。別的宿舍的人大多出去自習了,令狐沖連個借錢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一出了宿舍的門,令狐沖就真的成了一只無家可歸的野狐貍。他溜達來溜達去,被初秋的晚風吹得渾身發冷,只好微微打著哆嗦在樓門前轉圈。

樓長已經跑過來看了他好幾次,關懷的問:"同學,丟自行車了?"把令狐沖煩得不行。

"令狐沖令狐沖,"朱聰趕快上去喊他,"來,一起走走。"

涼風幽幽夜色黑,朱聰和令狐沖兩個人在林蔭道上晃悠,旁邊一對一對的小男女拉著手走過,令狐沖不由的認為他現在很有點變態的嫌疑。不過他還不敢和朱聰說。

"其實,"朱聰抓了抓腦袋,"其實??"

朱聰覺得自己應該安慰安慰令狐沖,畢竟這個小班長一直還是很配合他工作的。

不過朱聰也不知道說什么,他又不能和喬峰一樣。喬峰可以說你們班那幫孫子就是欠揍,你越給他們臉他們臉皮越厚。朱聰只能說同學們要互相體諒嘛。可惜朱聰并不想說這些,聽了令狐沖的抱怨,他是覺得班里頗有幾個欠揍的人。想當年朱聰大學時候班級管理那叫嚴格,班長說怎么分下面哪里來那么多廢話?

想說的不能說,能說的不想說。

"其實這些都是小事,"朱聰終于憋出了一句,"過去了就過去了。別看得太認真,還是同學嘛。我以前大學的時候把一個同學打掉一顆牙齒,現在不也關系不錯么?"

"喲?"令狐沖來了興趣,"您那時候可那么猛呢?"

朱聰這才明白自己說漏嘴了,趕快自己解嘲說:"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那時候大家都是窮光蛋,為了分餐券就打起來。想起來可笑。"

"呵,"愣了一下,令狐沖忽的笑了。

令狐沖本來想說:"看來我們這班可真都是您的學生。"不過好容易忍住了,說:"您打的誰啊?全金發全老師?"

"瞎猜,"朱聰說,"是韓寶駒,他沒有留校,你們不知道的。"

"韓寶駒?"令狐沖驚嘆了一聲,"大宋牧馬協會的那個?我們系還出過這種牛人?"

"什么牛人,"朱聰笑笑,"以前的同學,當年睡我上鋪的。"

"聽說他捐了古本《九陰真經》給我們學校圖書館當善本不是么?好像值幾百萬的古書,不過反正我是看不懂,您現在混得可不如人家。"令狐沖和朱聰經常說話,漸漸也肆無忌憚起來。

最后令狐沖無心的一句,朱聰黯然。當初無論怎么看,他都比韓寶駒更象個人物,可是淪落至此,頗有點英雄末路的味道。他今天晚上跑來看望學生也不是一時興起,而是他和老婆吵了一架。老婆一邊抱怨房子糟糕天花板有裂縫了,一邊對天殺的孫不二表示憤慨,最后還強烈譴責了朱聰缺乏上進心。無可奈何的朱聰確實也覺得委

屈了老婆,只好自己跑出來讓老婆一個人安靜。結果他又不愿意去那間靠近廁所的辦公室,又有點害怕回家看老婆的臉色,所以最好的選擇就是來探望學生。

朱聰覺得他和外面瞎逛的令狐沖有點象,越想越有兔死狐悲的相投感。朱聰走神了,口袋里摸出包煙,自己叼上一根,又無意識的伸給令狐沖:"抽煙?"

"喲,"令狐沖還真的拿了一根,"朱老師您這??我就卻之不恭了。"

令狐沖把煙拿到手里,剛看了看什么牌子,朱聰忽然反應過來了:"這什么跟什么啊?亂了亂了,學生不能抽煙,放回去放回去。成指導員教唆學生抽煙了。"

"您不也抽么?"

"??年輕時候別抽,抽煙不好,抽煙不好??"

"您就抽這個?"令狐沖把煙塞回煙盒里,語氣有點不屑。

令狐沖和喬峰走得近,偶爾也抽煙。但是他從來不買,抽的煙都是從喬峰那里蹭的,而喬峰是個比較有錢的主兒,抽的多半是好煙。相比之下,朱聰的煙恐怕只能敬敬蹬三輪的大爺,實在有失他大學講師的風范。

"不都是抽么?"朱聰期期艾艾的。

令狐沖忽然覺得氣氛微妙的變化,看了看朱聰的神色,就此無話了。師徒兩個在過來過去的小男女中漫無目的的往前飄,昏黃的路燈從頭頂上一一經過,時間也就慢慢過去了。

"抽根煙都這么晚了,"朱聰看了看表,"早點回去洗洗睡吧,明天你們還有課吧?"

"還真是,估計樓門都快關了,"令狐沖說。

于是師徒兩個調轉身子一路往回飄。

本來能言善道的朱聰費了好大功夫組織了點詞匯,準備勸說令狐沖說班里工作更重要,同學要互相團結。可是最后朱聰覺得說出來一定很沒勁,朱聰深深吸口氣,把煙頭扔了:"你們年輕,有些事情看得太重。"

"我不是丟不起面子,我是??"

朱聰擺擺手打斷了令狐沖:"你們現在這些小苦頭,跟以后比都算不上什么。考試考不好就跳樓那種,他要是自己能再活二十年,自己都得笑死。給你說老實話,一兩門課的成績別在乎,同學們鬧矛盾也就算了,大師傅少給點你二兩飯你下次就換個大飯盆去。人年輕,要過得灑脫一點,別聽外面搞傷痕文學那幫人瞎扯,老了有你傷痕的機會,別自己看著自己苦大仇深,以為黨和政府欠了你二百萬一樣??明白?"

令狐沖呆了呆,點頭:"您這話說得是。"

臨走,令狐沖在自己口袋里摸了摸,摸出包煙遞給朱聰。

朱聰愣了一下抬頭看令狐沖:"你也帶煙啊?"

"朋友給的,我平時不抽煙,"令狐沖說:"您拿去抽好了。"

朱聰在樓門口昏暗的燈光下看了一眼煙殼,知道是包好煙,一包頂朱聰那種煙一條的價錢。朱聰臉上有點紅,好在背著燈光看不出來。

朱聰理了理自己亂蓬蓬的分頭:"拿回去拿回去,有這學生給指導員送煙的么?"

令狐沖也覺得有點別扭,眥牙笑笑:"反正宿舍里不準抽煙,您這也算是幫樓長收剿一次。"

朱聰最后摸了一根點上了,嘬一口,一點紅火短暫的照亮了朱聰不再年輕的臉。朱聰說:"抽煙不好,夏天別把帳子燒了。"

令狐沖在樓門口站了一會,看著朱聰拖著一雙塑料拖鞋遠去了,轉個彎,瘦瘦的背影消失在墻角。他想朱聰還得走很遠才能到家,朱聰的家在校外很遠,越便宜的房子離學校越遠。

令狐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那包好煙,那是喬峰扔給他的。他微微嘆了口氣,把煙收了起來,悄無聲息的翻窗子進樓去了。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18 13:52
第五章令狐沖(I )

且讓郭靖和黃蓉繼續培養他們的感情,我們知道這要很長的時間。千萬不可以相信我們某位憤青說的話,把女孩整上床的難度完全不同于讓女孩徹底愛上你,前者大概是七八年有期徒刑的難度——這個法律系的歐陽克很熟悉并且可以解釋給大家聽,而后者則是終生監禁。

我們還是稍微留神看看在汴大校史上曾經濃墨重彩地書寫了一筆的憤青自己。

令狐沖本來沒有那么憤青,他除了高中的時候偶爾以非議大宋朝廷要員為樂,曾經嚇得老師小心肝撲通撲通亂跳外,還沒有慷慨激憤到以為舉世皆濁他獨清。可是后來在開學第一天就被以侯通海隊長為中心的校警隊抓獲,此事深深影響了令狐沖的自尊心。當時侯通海也沒什么時間仔細給令狐沖定罪,黃蓉在的時候,侯通海有限的注意力多半用于看黃蓉了,黃蓉離開了以后,侯通海才開始思考怎么處理令狐沖。根據黃蓉很好看的臉蛋和身材,侯通海拍拍腦袋就得到了結論。于是他語重心長地對令狐沖說:"年輕人做一點這樣的錯事也是難免,不過你也不能一邊欺負女生一邊還欺負少數民族同學吧?"

令狐沖當即暈倒。他立刻聯想到的一幅畫面是他自己一邊獰笑著大踩郭靖的腦袋,一邊在黃蓉身上亂施祿山之爪,并且背后騰起代表魔鬼的熊熊火焰。或者我們可以用惡霸地主、民女、勞動人民這三個詞去取代令狐沖、黃蓉、郭靖。

而且后來令狐沖發現真實的情況和侯通海的想象完全是相反的,自從黃蓉成了郭靖的女朋友,他們經常一起坐在令狐沖的床上吃飯。這很干擾令狐沖午睡的習慣,因為黃蓉往往會拿拳頭隔著被子打他說:"令狐沖別睡了,別睡了,我們都沒地方坐了。"令狐沖覺得自己很受欺壓,可是他畢竟是比黃蓉大了一歲半的男人,所以他還不好意思說什么。

被侯通海扣了足足五個小時才放出來的令狐沖本來對郭靖懷有刻骨銘心的仇恨,可是等他進入宿舍后,發現郭靖每個星期打兩天的水而且經常帶領段譽打掃衛生,于是令狐沖就有點氣不起來。后來令狐沖感冒的時候郭靖很仗義地幫他打了兩天的水,從此在令狐沖500度的眼睛里,郭靖無疑是所有青年的楷模。

所以最終不能痛恨郭靖的令狐沖進行了深入細致地思考,他認為是校警隊侯通海的問題,而之所以校警隊素質低下并且經常拿耗子,自然是學校的領導們太糟糕,而學校的領導們的糟糕還得歸結于制度問題。就這樣,令狐沖心里忽然豪氣和怒氣一樣勃發,發誓要當一把學校制度改革的先驅。

楊康有一陣子老看令狐沖在窗前眺望并且慷慨握拳,他那時候還不知道令狐沖準備大鬧天宮,只對郭靖說:"看令狐沖,有點美猴王的意思吧??"

痛定思痛之后,令狐沖發現他面臨著一個小小的問題。首先,令狐沖雖然讀書不少,但是絕非什么當權派,而且他也沒有任何自信要用尼采的超人哲學去說服侯通海。其次,那時候天下太平,不能像當年太祖趙匡胤那樣立馬陳橋兵變搶班奪權,校園內除了令狐沖自己,剩下的不穩定因素就只有蓋理科樓群的民工兄弟,令狐沖同樣沒有自信說服他們和自己站在同一戰線上改革校園制度。

所以在夢想天下大亂諸侯爭雄之余,令狐沖決定先做一點事情證明自己的能力。

在汴大的苑子里面,要想表現一下也不是沒有難度。汴京大學和隔壁的宋朝大學不同,校園里面沒有紅綠燈,所以令狐沖就沒有扶老奶奶過馬路的機會。而幫助女生搬教科書這種苦力勞動,一般悄無聲息地就被別的男生做好了,令狐沖從來沒有搶到類似的機會。往宿舍里運木板搭書架的時候,令狐沖甚至發現自己連三輪都不如楊康蹬得好,不由得心情大喪。

所以令狐沖發現必須先讓自己處在某一個能夠拋頭露面的位置上,比如學生會組織部長,因為令狐沖體育常年不及格,不擅長任何文娛活動,甚至不是團員??所以令狐沖覺得組織部長這個頭銜還比較適合他。

無奈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枉費令狐沖和級主任套了三五次近乎,媚眼拋了無數,年級主任硬是沒有看出這個有為青年的熱血丹心。

俏眉眼終于是做給瞎子看了,令狐沖自己也漸漸懷疑起自己是否部長那塊料。汴大的任何一屆都是豪杰輩出,把東南西北的人精都塞進了這個首都郊區的小苑子里。

令狐沖一進校就發現他班上有三個兄弟有體育特長、兩個州府的文科狀元、還有一個號稱是名作家范仲淹的學生和全國作協會員,而令狐沖自己除了在高考里勉強湊夠了上汴大的分數,就再也沒有什么可吹噓的資本,這一點更令他有點自慚形穢。

只不過令狐沖畢竟是令狐沖,鴨子雖死嘴還是硬的。他決定干脆和年級主任挑明說一次,如果不成也好徹底絕了這個心思。

令狐沖還沒有鼓足勇氣沖到年級主任那里去自薦,學生會主席喬峰找上門來了。

喬峰是帶著小炒來的,喬峰說:"哈哈哈哈,令狐沖?找你有點事情。"

令狐沖受寵若驚地吃著喬峰的小炒,看著他以一種大灰狼看小紅帽的眼神看著自己,心里不由得發毛,不知道系里的老大準備把自己怎么樣。所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老在校園里搗騰電腦的喬峰肯定比他有錢,而且令狐沖又不符合"奸"的條件。

"嗨,求你個事情??"喬峰堆起笑容說。

令狐沖聲音都顫了:"什么事情?"

"你們班缺個班長,"喬峰很為難地抓抓腦袋,"你們級主任交給我張羅,實在他媽的是找不到人了,你就拉我一把吧!"

"這??"令狐沖抓抓頭。

喬峰濃眉一皺滿面是苦,恨不得從眼睛里擠幾滴眼淚出來,就差袖子一撣給令狐沖行三拜九叩的大禮了:"兄弟,幫幫忙,幫幫忙,就湊合一年,明年我保證找個人替你。班長這東西,就是個樣子,你不想干事絕對沒事情,混混就過去了。唉,級主任那個丫頭純粹欺壓勞工,催得我腦袋都快炸了,水深火熱的,你不至于見死不救吧?"

在苦大仇深的喬峰面前,令狐沖終于沒能狠心推辭。

令狐沖是個心比天高的人,雖然在汴大校園里心比天高的人絕對比三條腿的蛤蟆多出很多倍,但是令狐沖是尤其心高。他是真地相信大宋如果由他出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話一定會立刻騰飛,十年超越金國,三十年滅掉蒙古,至于西夏回鶻,如果他們按時朝貢,令狐大人會考慮放他們一馬。所以對于令狐沖,班長這個職位確實有些委屈了,本來他是很想"婉辭"的。

可惜,來請他幫忙的是喬峰。

令狐沖不會忘記自己在汴大派出所的半天時間,雖然嘴硬,不過那是他一生第一次和類似班房的地方打交道。

和侯通海斗智斗勇,磨了大半天的嘴皮子后忽然回頭,令狐沖心里涌上了一陣驚惶。他忽然發現黃昏了,藏了一天的太陽在黃昏時候露了頭,嵌了鐵條的窗戶外滿是夕陽的血紅色。這種血紅色如此凝重沉郁,讓令狐沖莫名地惶恐起來。

他開始不停地回頭往后面的窗戶看,看外面隱隱約約的人影經過,下課的學生們騎車去食堂,那些都是自由的人,而令狐沖背后的窗戶上卻嵌著結實的鐵條。

侯通海還在滔滔不絕,一種絕望在令狐沖心底悄悄地滋生。他不認識這里的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會幫他,他甚至還沒有報到,而看上去侯通海根本沒有放他走的打算。從遙遠的嶺南毫不容易考到汴大,他預期四年的大學生活也許在一天里就結束了?當時他離國際政治系報到的地方只有一步,可是國政系還會接收他么?

各種繁亂的想法在他的腦海里亂竄,無助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直到一個人推開了派出所辦公室的門。

"侯所長,"沒有眼鏡的令狐沖看不大清楚,不過進來的男生似乎是給侯通海遞上了煙,"我是國政學生會的喬峰,我來您這里領人的,我們系老師現在都下班了。"

令狐沖愣住了,最后來救他的竟是那個幫郭靖的高年級男生。

站在派出所門外,喬峰拍了拍令狐沖的肩膀:"別那個狗熊樣子,沒事,系里不知道,我根本沒跟辦公室老師說,沒人給你記過。"

"你??"令狐沖很茫然。

"以后性子別那么糙,"喬峰一如既往地笑了笑,"都是小事情。"

手里忽然多了個東西,令狐沖一捏,才發現是自己打架時候丟的眼鏡。喬峰居然記得把它帶了過來。

令狐沖不能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低下頭去默默地戴上了眼鏡。

"哎,虛竹別走,別走,拉我一段,"喬峰卻沒有再和他說話,路邊送行李的虛竹剛好蹬了三輪路過,喬峰晃著兩條長胳膊,大步竄上去坐在空蕩蕩的車斗里。

所以令狐沖抬起頭的時候只看見夕陽下喬峰遠遠的影子,喬峰坐在車斗里懶洋洋地叼上根煙,握打火機的手揚起來對他隨便揮了一下,嘴唇邊是一種淡淡的笑容。喬峰的身影,那輛三輪,整個都要融化在夕陽的紅色里。

后來喬峰和令狐沖慢慢熟了,喬峰也和任何其他人一樣玩游戲、罵人、抄作業,除了籃球,他應該說并沒有過人之處。

不過令狐沖始終記得的,還是夕陽中微笑的喬峰,那時候喬峰根本不像個土匪,夕陽的顏色也是美的。

軍無令不行,令狐沖琢磨著新官上任不組織個活動顯顯能力是無法服眾的。可是令狐沖又找不到合適的活動可以打動班里的少爺小姐們。

聚餐?收錢是個問題,大家都不抗拒吃飯,可是大家都很抗拒交錢。

包個網吧徹夜聯機打《紅色警報》?雖然陸大有勞德諾他們幾個很是摩拳擦掌,不過班上段朱段紫木婉清那幾個小丫頭樂意才真的見鬼了。

慰問軍烈屬?令狐沖還沒有天真到以為會有人追隨他去進行這項很有愛心的活動,而且最麻煩的是幾十年前大宋和金國打仗時間太長,軍烈屬的數量接近天文數字,令狐沖實在不知道從那個角落入手。

愁苦了很長時間,突破口在歐陽克身上被找到了。那天歐陽克油頭粉面,拿摩絲定了發型,在耳根和手背上星星點點灑了古龍水,很隨便地穿了身嵌皮子的純羊毛獵裝,一到晚上就溜出宿舍去了。

"喲,香噴噴的,公子這是去社交了?"楊康不屑地哼哼,公子是他給歐陽克的綽號。

"是吧,"段譽有點仰慕,"周六周日現在體育中心有舞會,老三是舞林高手,我們班上還有女生看見了,說連探戈都是出神入化。"

"希望他回來脖子還沒扭折,"楊康說,"他女朋友不是不少么?還跟那兒摻合什么啊?"

"也算風流瀟灑,"段譽糾正說。

"聽他早上電話說,今天好像是約的程瑤迦,"林平之很穩重地給出了參考意見。

"搞定!"愣了半天的令狐沖猛地掀開了飯盆,狠狠扒了一口米飯,"就舞會了,舞會舞會。"

楊康稍微遲疑了一下,然后滿面微笑地拍拍令狐沖:"令狐沖,吃完飯給你看一樣東西。"

"啊?什么什么?"令狐沖就是好奇心強,"拿出來看看。"

"真的要看啊?"楊康笑。

"廢話,當然真的。"

"看了我怕你把持不住哦??"

"有那么夸張么?拿出來拿出來。"

楊康把令狐沖剛才不小心撥拉到飯盆外面的一個米飯團翻開了給他看,里面是一只保存完好并且完全燒熟的蒼蠅,正以一個很恬靜的姿勢縮在那團米飯中央。

"知不知道我現在想干什么?"令狐沖一手掐自己的喉嚨,一手掐楊康的喉嚨,艱難地說著。

楊康搖頭,以一種很惋惜的語氣說:"早叫你吃完再看吧?"

當天晚上,令狐沖把消息派到了他們班的所有宿舍。女生那邊很快傳來了令人振奮的消息,所有女生對于這個計劃都表現了異乎尋常的興趣,段朱段紫兩個還專門把令狐沖從自習室拎出來研討了一番,最后連一向高傲的木婉清也跑出來聽,讓令狐沖覺得很有面子。

不過在男生這邊情況就不大樂觀,梁發只是翹著腳丫躺在床上看《笑傲江湖》,很有點灑脫不羈地說:"舞會啊?也行,你看看有沒有人去,有人去我就去看看。"

倒是外號猴子的陸大有眼睛猛地一亮,賊光爍爍地湊了上來:"喲,我們班也舞會啊?和計算機系合辦吧,我昨天看見傳說中的王語嫣了,長得確實不錯。"

"師姐你也敢泡,你知不知道你在我眼睛里的形象一下高大了很多啊?"令狐沖忽然發現自己算不得最膽大包天的,有點傻了。

"只要好看,師娘我也不在乎??"

"那聽說孫不二年輕的時候可是我們系數一數二的美女。"施戴子趕快說。

"算了,"陸大有說,"和名捕比起來,我寧愿去找傻姑。"

"廢話少說,我們班女生又不少,和別的系合辦干什么?"令狐沖打斷了他們倆欺師滅祖的討論。

"唉,沒勁,我們班的那些啊?"陸大有分明很失望。

令狐沖的記憶頓時回到了他組織的第一次班會。

那時候最活躍的文體委員段朱在會后和令狐沖他們去喝飲料,喝著喝著撇撇嘴說:"想不想知道我們班女生對男生的意見啊?"

"意見?"

"我們班男生長得平均水平實在不高啊,我們都挺失望的??"

令狐沖的想象力本來夸張,可以設想到自己炸了樞密院,發動第二次陳橋兵變,當上皇帝,遠征金國等等,可是他實在沒有預料到這句話會從阿朱的嘴里蹦出來。

好在令狐沖畢竟是個人物,穩了穩神先把自己的可樂喝完,然后溫文爾雅地問:"喜歡湯姆克魯斯那樣的?"

"他的片子還可以。"阿朱不好直接說喜歡。

"見過他和傻姑配戲么?"

阿朱看著令狐沖,不解地眨巴眨巴眼睛。

"所以,"令狐沖說,"總要有我們這樣的和傻姑搭配啊。"

面對這幫不努力長得英俊卻又眼高于頂的家伙,令狐沖惟一可以發泄憤怒的方法是把陸大有的熱水喝了個一干二凈:"說去不去吧!"

高根明不耐煩地搖搖手:"跳什么舞,沒意思,不去!"

勞德諾說:"還是出去聯機吧,跳舞我不會。"

梁發說:"沒人可別拉我墊背。"

陸大有說:"我要上廁所??"

令狐沖幾乎快崩潰了。

"怎么男生都沒興趣呢?"令狐沖一邊泡方便面,一邊托著腮幫子思考,"沒道理啊!"

"靠,打開打開,讓我喝一口湯再說。"段譽忘記了買面,迫不及待地要喝令狐沖的面湯,根本不理會他很嚴肅地思考著男女的差別問題。

"簡單,"還是楊康對分析問題有幾把刷子,"你想想你請誰去教舞的?"

"老三啊。"

"對啊,舞林高手不是么?"楊康敲敲床板對上鋪躺著的歐陽克說,"啊,是不是啊,公子?為了仰慕一下你的風采女生們也得去啊。"

"哼,"歐陽克對這個贊美不置可否,"我又不能帶所有女生跳。"

"再看看你們班男生,好么,陸大有勞德諾,"楊康說,"勞德諾還好說,就是老相點,陸大有活脫脫一個鄉鎮企業家。我們公子去了,他們不都歇菜了么?這怎么也得回避一下啊。"

"不至于吧。"還是郭靖老實,只在旁邊乖乖地聽。

"現在居然是女生多男生少,連湊起十對人馬都困難。"令狐班長也不管段譽使勁偷喝他的面湯,只是愁眉苦臉。

"去其他班借點人就是了。"楊康說。

"我已經訂了活動中心,那天晚上別的班都是高數習題課啊,嗯??"說到這里,令狐沖發現了段譽的活動,"老五你在干什么?"

"好像看也應該看出來啊?"段譽拿著勺子趴在令狐沖的飯盆上。

"喝了我的面湯,就要欠債還錢!"令狐沖惡狠狠地說,只手里少了一根馬鞭,臉上猙獰的神色整個一個黃世仁。

"靠!你那么兇猛,不是要我賣身還債吧?"

"不必,哈哈哈哈,"令狐沖說,"明晚別自習了,跟我跳舞去。"

"好啊好啊,"段譽說,"你們班木婉清長得挺清秀的??"

"你小子倒簡單,"令狐沖又去看楊康,"軍師,計劃是你想的,怎么也得貢獻一下人力嘛。明晚上甩了你的穆念慈,和我們跳舞去。"

楊康忽然低頭思考,然后很謹慎地豎起了三根手指。

"好!"令狐沖狠了狠心,"三條就三條!"

"要學五的,"楊康慢條斯理地說,"學三的雞腿太小??"

"那老大,到你表現的時候了,"令狐沖說,"除了林平之要去刻苦,現在就剩你沒表態了。"

郭靖說:"我,我,我??"

郭靖那時候還沒有撞到黃蓉,還是一條蒙古來的正宗光棍。別說國標舞怎么跳,就是連大秧歌郭靖也沒怎么見識過,所以他此時張口結舌,實在無話可說。但是黃蓉變成他女朋友之后形勢完全變化,在黃蓉精心培養下,郭靖成為他們宿舍蹦迪的第一愛好者。郭靖節奏感特別強,踩點也特準,黑燈照音樂起,立刻就可以把周圍一片地板踩得亂顫,周圍一圈女孩都覺得自己好像站在震動墊上,興奮地拼命喊。而且郭靖體力充沛,連踩兩個小時絕對沒問題,最后成為汴大南門外一家迪廳的靈魂人物,把無數從別處趕來的高手都給震了。再后來他就踩碎了黃藥師家小舞池的水晶地面。

當然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當時除了每晚必刻苦自習的林平之,所有人都被拉進了令狐沖新官上任的第一個大計劃。

"不至于吧,"喬峰抱著兩個音箱和令狐沖一起往文體中心去,"陸大有也不來?我記得我們那個時候全班好像都去參加舞會了。"

喬峰是國政系少有的電路和計算機高手,而且一拉就動,所以令狐沖直接把他從宿舍里揪出來組織音響。喬峰也沒二話。

"就是不愿意來,我也不知道他們怎么那么多廢話,跳舞又不會死。"

"奇怪奇怪,"喬峰說,"你們班沒集體修煉葵花寶典吧?"

"練神功的有,練寶典的沒有。"

淡青色的呢絨長裙一直蓋到了腳面,看起來文靜了許多,阿朱看著鏡子里的人,微微地笑了一下。于是鏡子里的女孩也微微笑了一下,很恬淡很溫柔。要是這樣輕輕揚揚地笑著走過校園,該有不少人看吧?阿朱停住了這個不著邊際的構思,轉過身去看后腰貼得是不是夠緊。

"好啦好啦,你要是不穿就借給我穿好了,又不結婚,試那么仔細干什么?"阿紫肆無忌憚地光著雙腿坐在上鋪梳頭。

阿紫的眼睛確實有點毒,阿朱很猶豫是不是真的要穿這套淡青色的長裙。是她自己最滿意的衣服,買來過后阿朱就沒穿過幾次,因為沒有場合。只有非常正式或者非常重要的場合,這套長裙才能派上用場,偏偏大學里面又實在沒有什么正式和重要的場合。

"穿出去給誰看呢?"阿朱這樣想的時候,"猴子"陸大有嬉皮笑臉的樣子竟是第一個跳進她腦海里,阿朱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

這實在是個矛盾,幾乎每個大學里的女孩都會在衣柜里藏著一兩套她們自己很滿意的衣服,穿上以后足以使一只不太丑的小鴨忽然變成天鵝。可惜她們又實在缺乏變成天鵝的機會。這大概可以類比為主婦精心地收藏著自己當年的婚紗,甚至悄悄在家里試穿。不過很明顯的是,如果她們真地想重新把婚紗派上用場,第一步的行動必然是踹掉自己的老公。

阿朱上去在阿紫裸露的小腿上揪了一下:"看我揪你這個死丫頭。"

阿紫狡黠地笑著閃開了。

"隨便穿什么去都行,穿給誰看啊?"木婉清在旁邊摘下耳機說,"就是去掃掃盲嘛,又不是真開舞會。"

"那你就穿這個?"阿紫有點好奇,木婉清好像確實沒什么變化,一回來就看見她和以往那樣坐在桌邊練聽力,身上還是平時那件鵝黃色的毛衣。

"不行啊?"木婉清起身過來幫阿朱整衣服。

"啊——"阿紫一聲慘叫。

阿朱急忙順著她的手指去看木婉清,原來木婉清一起身,阿紫才看見她早已經換了一條膝上裙和皮靴。這種短短的膝上裙搭配皮靴和黑絲襪,木婉清看著好像剛剛從西域回來。

"姐姐,什么時候去法國走臺啊?"阿紫說。

木婉清有點臉紅:"穿穿看,我爹給我買的,還沒穿過呢。"

"好性感,你爹真蓋了,"阿紫噘噘嘴,"以前我想買一條皮裙我爹打死也不干。"

阿朱悄悄地笑,任木婉清拆開她頭上束發的白色大手帕幫她梳頭,心里打定主意是不把裙子借給阿紫了。連木婉清都給她榜樣了,她也有點勇氣橫生的感覺。

木婉清細致的手掌輕輕理起阿朱的長發,繞在手心里一束一束幫她梳理。梳子掃著流水一樣的長發,好像一縷細風吹去,阿朱微微有點走神了。是啊,木婉清說得也沒錯,穿給誰看呢?畢竟女為悅己者容。那么,"悅己"的人是誰呢?

"真是陸大有那不是很慘?"想到這里阿朱又是噗哧一聲笑了。

"放什么帶子?我這里有國歌,《大宋皇帝好,江山萬年長》,怎么樣?欣賞一下吧,"喬峰簡簡單單把連線整理好了,得意地拍了拍音箱。

"《十八摸》我還聽一聽,"令狐沖忙著在一側的黑板上畫畫。

令狐沖的本意是寫個極灑脫的"舞"字,再來點花邊鈴鐺小天使什么亂七八糟的,烘托一下歡樂的氣氛。可惜令狐沖小時候在水粉畫上還真下過幾年的功夫,本著圣誕卡的模子,畫出來的效果特別含蓄。直接說就是他的藝術細胞讓他把天堂畫成了末日審判,幾個天使畫得面目陰冷表情沉郁。令狐沖跑遠欣賞了一下自己的杰作,又跑回去站在中央的位置。

"老大,有沒有點耶和華的氣勢?"令狐沖拿著黑板擦作威嚴狀。

"黃世仁更像一點??"

"嗯?怎么我們屋段譽也這么說。"

喬峰瞅著令狐沖的黑板畫剛剛想笑,忽然四周一片完全黑了下去。他們剛在所有燈管上纏了紫黑色的彩帶,現在只有一盞自備電的應急燈在亮了。

"是末日審判真那么趕點兒?還是舊社會重新降臨了?"令狐沖探頭去外面看,走廊上的燈還是亮的。

"空氣開關跳閘了可能性更大一點。"喬峰摸出了煙。偷偷摸摸抽煙成為習慣后,見黑就想抽煙。

"大哥,這里不準抽煙吧?"

"靠,就抽一根,沒事兒。"喬峰不耐煩地把令狐沖的手撥到一邊去:"下去找電工看看,別在這兒跟樓長一樣。"

令狐沖沒辦法,開門下去了。

喬峰懶洋洋地靠在黑板上,把煙盒里最后一根煙咬在齒間,摸出打火機用手遮在臉側擋住了風,低頭、點火、從嘴唇的縫隙里噴出一口淡淡的青色煙霧。那時候打火機的火苗正好照在喬峰的臉上,喬峰遮面的手中似乎籠著一個溫暖的火球。

在一個廣大如圣堂的房間里,頭頂是一盞幽暗的紫光,惟一的人背靠一幅末日審判一般含意深刻的粉筆畫,高大冷漠。抽煙的時候,咬煙的習慣讓喬峰臉上拉出了一些生硬的線條,似笑非笑的神情忽然浮現,有一點詭異。

阿朱本不該在這個時候走進了活動中心的舞蹈教室。

阿朱忽然有一種錯覺,以為自己不是走進了舞蹈教室,而是站在某一個電影的畫面中,比如《教父》。喬峰就像一個意大利的黑手黨分子,站在圣堂的黑暗里,默默地欣賞遙遠的歌聲。那時候喬峰放在音響里的磁帶是普契尼的《托斯卡》選段——Cavaradossi的"ELucevanstelle".

此時喬峰似乎根本不屬于汴大平凡的熙熙攘攘的校園,一種近乎宗教神秘的背景讓一米九五的他更高得不可平視。

不過我們要知道,喬峰其實分不清普契尼和威爾第,讓他坐下來聽完這段兩分鐘出頭的選段也會讓他郁悶到極點。只是有時候抽煙,喬峰會想一些平時他沒有時間想的事情,這個時候,他倒是不介意有某個名叫什么PlacidoDomingo的家伙在旁邊唱個小曲兒伴奏。

喬峰聽見了旁邊窸窣的聲音,他想不到這是風吹阿朱呢絨長裙的摩擦聲,以為令狐沖又在附近的黑暗里出沒。他喊了一聲:"靠!你怎么又跑回來了?"

"回來?"阿朱的思緒一時中斷,她不記得自己在哪里見過這個男生,也不知道什么是所謂"回來".

喬峰的目光落在了阿朱束頭發的白色手絹上,這種很熟悉的情景讓喬峰呆了一下,他感覺到一點忽如其來的寒冷,令他驚悚乃至于戰栗。

兩個人靜靜地站在黑暗中,喬峰只看見對方站在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是一個黑色的剪影,長裙束發,默默獨立。惟有嶄新的白手絹透著冷光,分外清晰。而阿朱的眼睛里,喬峰拉扯著嘴角笑了笑,然后搖了搖頭,再一次把煙湊近了唇邊。

"你怎么又跑回來了?"喬峰在略帶恍惚的一瞬間自己重復了這句話。

"你怎么又跑回來了?"——到底是跑回來了,或者根本就不曾跑掉呢?

世界上比配樂錯誤更煞風景的事情大概不多,大家完全可以想象《大話西游》中至尊寶在城頭擁吻紫霞的時候,我們去掉《一生所愛》而換上《慶豐收》的效果。

真正的麻煩在于,喬峰那盤翻錄來翻錄去的磁帶根本就不是原本EMI的歌劇選段合集了。下面一首曲子正是著名的《慶豐收》,隨著忽然燈光大亮把兩個人徹底暴露在對方的眼皮下,《慶豐收》的旋律接上了多明戈的高歌??令狐沖一直都是個很煞風景的家伙,他這時候居然成功地找到電工。

阿朱有點尷尬地看著喬峰,不敢正視這個不凡人物的眼睛。按照阿朱的想法,一個高大有型、會在寂靜的黑房間里抽煙、并且喜歡欣賞多明戈的男生毫無疑問是出類拔萃的。她卻沒有想到喬峰根本不是出類拔萃在這個方面。

"同學,"阿朱微微低下頭去,"請問這里是舞蹈教室么?"

喬峰很平靜地看著阿朱,沒有回答,似乎是有點遲鈍了。低著頭的阿朱依然可以感覺到自己整個人暴露在對方的目光下,心里有點慌。

"小康大概沒那么膽小吧?"這個念頭從喬峰的腦子里忽地跳了出來,喬峰自嘲似地笑了笑。

"就是這里,國政的?"沉默了四五秒的喬峰忽然說話,倒是嚇了阿朱一跳。

于是阿朱以為喬峰是個很直接的人,張口就問她是哪個系的。事實上喬峰的意思只是我們國政今天晚上把這里包了,你是我們的人就進來跳舞,別的系跑來占場地的就趁早滾蛋。且不說除了喜歡用白手帕扎頭發外阿朱長得和康敏并沒有什么相像的地方,就是真的像,喬峰這個一身肌肉滿腦袋漿糊的人恐怕還是會用他自己習慣的方式說話。

"喲,來啦!"令狐沖顛兒顛兒地跑了上來,解決了電閘的問題很是得意。

"段朱,我們班文體委員,"令狐沖說,"我們班女生還不錯吧?"

喬峰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相比起令狐沖,他現在又顯得非常沉毅。總之阿朱眼睛里,現在優點都開始往喬峰身上匯集,當然這是以犧牲令狐沖的形象為條件的。

康敏就曾經拍著喬峰的肩膀說:"個子高好,女生一般喜歡高一點的男生。"

虛竹說:"老大這也高過頭了吧?"

康敏說:"你一邊歇著去,你不是女生怎么知道女生的看法?個子高一點起碼在人群里惹眼,男朋友塞在人堆里找不出來誰樂意啊?"

虛竹說:"喔,惹眼?雖然我沒有老大那么高,好在我還有光頭??"反正原本也一米七開外的令狐沖后來就成為阿朱心目中的小個子,惟一的原因是他當時和喬峰并肩站在一起。

"喬峰,"令狐沖要舉起胳膊才能拍到喬峰的肩膀,"我們系學生會主席。"

"主席啊?"阿朱不敢相信,一般學生會主席多數是看著很精明的男生或者很潑辣的女生。

"不像啊?"喬峰抓抓腦袋笑。

"嗯?陸大有?"正在阿朱琢磨著和喬峰說什么的時候,喬峰從她的身邊跑過去,抓住了門邊的陸大有。喬峰在令狐沖他們那一級就只和令狐沖陸大有比較熟。"你小子不是不來么?"

"嘿嘿,"陸大有笑著,"我們班舞會,觀摩一下也好嘛。"

就在這個時候,外面的走道里想起梁發施戴子他們的聲音,令狐沖心里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隨著門開,令狐沖幾乎跳了起來,原來號稱不來的勞德諾梁發他們勾肩搭背,一個不拉地都準時到場了。

"令狐沖,什么時候開始啊?"梁發好像根本不記得他說過不來,大大咧咧地和令狐沖打招呼。

令狐沖愣在那里看著勞德諾高根明他們正和一起來的女生有說有笑,又看見他請來的援軍郭靖和段譽也正走進舞蹈教室。原本預計會清清淡淡的舞場忽然顯得人頭攢動,一派熱鬧的景象。當然,最打擊令狐沖的還是楊康此時也嚼著口香糖從門邊把腦袋探了進來,這個已經完全沒有必要的援軍是他實實在在花了三條雞腿請來的。而且按照楊康的性格,他一定會不斷和令狐沖一起去打飯,要把所有雞腿都吃到肚里才會罷休。

不過楊康看了一眼后的第一個念頭是"不要雞腿算了".

因為他竟然在結隊來的女生中看見了穆念慈,原本不該出現的穆念慈。

還沒來得及拍拍屁股逃跑,郭靖在背后很驚喜地喊:"楊康,楊康,我們在這里。"就像去火車站接人那樣熱情而大聲。

既然是天意絕他,楊康也只好點點頭,微笑著跟轉過臉來的穆念慈打個招呼。

"楊康,"穆念慈說,"丘老師前天還問那篇競賽的約稿你幫人寫好了沒有?出版社就等你最后一篇文章了。"

"在修改呢,等幾天就好了,等幾天。"

"我們班下個星期去鐵塔那邊聚會,你知道了么?"

"知道啊,不是你給我打電話的么?"

"可是你經常忘啊。"

"??"

"你們不是不來么?"

"來看看不行啊?"梁發對令狐沖瞪了瞪眼,"不是我們班的舞會么?"

"你早點說要來我也好安排啊。"這么說著,令狐沖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好心的老大媽。

"我剛剛想來了行不行啊?"梁發架不住面子,臉有點紅,聲音漸漸高了起來。

梁發特別要面子,有點獨斷獨行的味道,覺得令狐沖是看不起他。

"哎,哪來那么多話,"施戴子在旁邊哼哼著幫腔,"叫我們現在走啊?"

"我不是叫你們走,可是現在人數對不上怎么辦?"令狐沖也有點不高興了。

"我們班的舞會誰都能來吧?"梁發幾乎是喊了一嗓子,"你什么意思?"

女生都聚集在一起,只有阿朱在喬峰旁邊站著,看著這場面,覺得有點麻煩了。

"停!"喬峰伸手了,"屁話都別說,來了就他媽的好好學。別說什么看一看,你們令狐沖組織也不容易,成吧?"

令狐沖剛要說話,喬峰一把攬過他的肩膀拍拍:"你小子也是屁話多,不就多幾個人么?"

阿朱很有點景仰地看見施戴子和梁發當場閉嘴,喬峰半推半搡地把令狐沖弄到門外面去了。

梁發和施戴子當然不敢得罪喬峰,畢竟喬峰這么一號人物,在國政是真正壓得住場子鎮得住面子的,除非他們根本不想和高年級打交道,否則總得給喬峰一個面子。

何況梁發那小身板和喬峰比起來,實在讓人想起《格列佛小人國游記》。

"我靠!"令狐沖在走廊里狠狠罵了一句,按照他的性格原本早就該發作的。

"行了,"喬峰大度地笑笑,"也沒什么奇怪的。"

"叫他們來不來,搞得我四處拉人,好了,現在人夠了,跑來湊熱鬧。顛三倒四的,煩不煩啊?"

"那玩意不叫顛三倒四的,有點文化,叫朝秦暮楚。害羞唄,小家伙,我見得多了,"喬峰不過比令狐沖他們大了三歲,說起這番話來有點老氣橫秋。

"害羞?"

"以為誰都跟你一樣皮厚?"喬峰笑,"舞會不就是找個機會讓你們和女生套近乎么?看別人不來他們就不好意思來,一來就一窩蜂。"

"女生是個好東西,"喬峰嘿嘿地咧著大嘴,"你還以為他們真的都練葵花寶典了?"

"現在怎么辦?"令狐沖皺著眉頭,"男生倒有女生兩倍那么多。"

"兩個男生搭配一個女生,簡單。"

"兩男一女?"令狐沖不可救藥的想象力一爆發,立刻就高興起來,"老大,你這話說得有一點淫蕩哦。"

喬峰夾著煙,橫了他一眼:"那么管他幾男幾女,大家自由著來是不是比較不淫蕩一點?"

靜靜地對視了一會,喬峰和令狐沖忽然一起彎下腰去放聲大笑。笑聲連教室里的阿朱都聽得清清楚楚。

舞會在歐陽克到來的時候達到第一個高峰。

歐陽克一身黑西裝配小翻領襯衣不打領帶的服裝格局簡直令女生們以為看見了外星怪物——當然是一只很英俊很英俊的外星怪物。

汴大男生們中很奇怪地流行著一種以粗糙為美的風范,代表就是喬峰。多數男生不是不想把自己衣著整理得精致一點,而是在這種粗糙美成為汴大主流時尚的前提下,可以不加思索地讓自己穿得很有些邋遢。不可否認還有一些原因是他們都很懶惰,而且頗有一些始終在財政赤字中生存的。不過歐陽克不那么以為,他覺得穿得邋遢不代表就很內秀,他寧愿穿得很時尚以示和主流的區別,并且對自己同樣的內秀充滿自信。所以不難理解,為什么黃蓉的衣著品味總是如此地打動他。

歐陽克幾乎是渾身閃爍著金光出現在女生們中間,連阿紫的心里也突突跳了幾下。白馬王子已經過時很多年了,他們就像傳說中的神話英雄那樣遙不可及。一旦出現一個,就帶有很強的殺傷力。

"各位,"歐陽克像專業的舞蹈老師那樣拍拍手掌,"大家注意一下,我們從最簡單的慢四開始??"

"這誰啊?"梁發的第一感覺就讓他很敵視歐陽克。

"我靠,"楊康的感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用手象征性的遮遮眼睛表示慘不忍睹,悄悄對旁邊的穆念慈說,"我都不敢相信這小子真是我們屋的。

舞會開始還算順利,令狐沖和喬峰一起靠在他的"末日審判圖"上聊天。

可是漸漸的,令狐沖發現了問題。因為事實上幾乎沒有人跳,除了歐陽克。女生們圍成一個圈子拱在歐陽克身邊看他示范舞步,而男生們多半是抄著雙手在一邊站著,能點點頭表示自己聽見了就算很合作的了。

至于歐陽克,他根本不在乎男生是不是在看他的示范,他只會對阿朱說:"我們來示范一下。"

然后對木婉清說:"我們來示范一下。"

"這樣就別跳了,"喬峰在令狐沖旁邊低聲哼了哼,"你們屋那小子是來教跳舞還是泡妞啊?"

"大家還是練習一下,"令狐沖只好親自出面喊了一嗓子,"大家隨便搭配一下,光聽沒用的。"

除了幾個人回頭看了看他,沒什么動靜,好像令狐沖只是制造了一點噪音。

"你不行,"喬峰歪歪嘴,"算你欠我頓飯吧,我幫你搞定。"

說著,喬峰擠開幾個女生走到歐陽克身邊:"我們也來示范一下怎么樣?"

歐陽克有點驚恐地看著比他高出一個頭的喬峰貼身站在他面前。

"你跳女步,我們示范一下,"喬峰說,"其他人自由搭配示范去。"

一片安靜,阿朱哈地笑出了聲來。

無論喬峰和歐陽克搭對跳舞有多么滑稽,所有的男女現在仍面臨可怕的搭配問題。

幾乎有點兩軍對壘的味道,男生好像很心不在焉地聚在一起聊天,女生則望著喬峰和歐陽克的奇怪組合不時吃吃竊笑,似乎沒有一個人擔心舞會的時間就這樣過去。

令狐沖獨自站在男女中間很茫然。

"又不是叫你們找老婆,"令狐沖只好偽裝豪爽大笑著鼓勵男生,"你們不至于就那么點膽子吧?"

沒有什么動靜,令狐沖只好轉而說:"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

還是沒反應,令狐沖只好再次轉向男生說:"畢竟這種玩命的事情還是應該由你們先吧。"

最后令狐沖發現即使一個脫口秀的大師也無法搞定當前的裝款,他走到女生隊伍里說:"給點瓜子我也磕磕,等那幫兄弟來請你們跳舞,目前看來是個長期而漸進的過程。"

令狐沖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小丑一樣盡力引起大家的注意,可是所有人都顧左右而言它,女生們臉上還帶點羞澀的笑,男生們就好像真是閑來湊熱鬧的,嘻嘻哈哈中大家都故作灑脫在扎堆說話,頗超然的樣子。

"我靠我靠我靠!!!"令狐沖心里狠狠地罵了幾聲,頭都大了。

"唉,"楊康看著令狐沖的樣子,于心不忍,只好上前幾步:"穆念慈,跳舞的干活?"

楊康知道這個場面就他認識穆念慈,這個苦差事肯定是他的,不如表現得大方點。何況他和穆念慈從高中舞會掃盲就開始搭對,互踩對方不下百腳,也算比較有默契了。

段譽很高興地看見有人幫他開了頭,急忙小步跑出去對穿著膝上裙性感婀娜的木婉清說:"同學,我們跳吧。"

于是零零散散的搭對活動終于被帶動起來。

令狐沖松了口氣,對遠遠的楊康比個手勢,意思是說:"好兄弟!舍身救難還是你啊!"

那邊剛和穆念慈擺好一個拉鋸姿勢的楊康肚里微微嘆息,也在心里默念:"就算我可以對不起你,我也得對得起你那三條雞腿啊。"

且不說楊康"但為雞腿故,忠義兩肩挑"的偉大犧牲精神,我們先看看鬼影憧憧的舞場好了。

國標舞這種西域玩意絕非知道個原理就能玩熟的,就像沒文化而練會了《太玄經》,多半是個傳說。如歐陽鋒這種有西域背景的舞林高手搭配經典舞伴黛依絲的效果當然是驚人的,歐陽鋒本人當時已經蟬聯了洛陽俱樂部內的三屆國標舞冠軍。他表演的時候,整個舞場里就那么寥寥幾對,歐陽鋒大步甩開,一曲華爾茲中帶動輕靈的黛依絲在場內可以逆時針足足轉上八個大圈子,很多時候黛依絲甚至是被歐陽董事長出色的力量控制著而腳不點地的旋轉過去。那種踏破賀蘭山闕的氣勢上了電視后,才引得汴京上下紛紛效仿。

在歐陽克帶著阿朱起舞的時候,多少再現了歐陽鋒的舞林神話,讓每一個女生深感不虛此行。但現在的情況有些改變,歐陽克加喬峰,段譽加木婉清,阿朱加陸大有這種特色搭配出場了。

歐陽克終于體會到了喬峰可怕的身高,這在他用女步來帶喬峰的時候令他深感屈辱。歐陽克找到了黛依絲的感覺,或者說他就是腳不沾地被喬峰帶來帶去的。喬峰腿長估計要超過他十厘米以上,轉圈的半徑遠遠超過了歐陽克的能力,歐陽克要是完全憑借自己的力量跟上去,那么他就不得不做一些接近劈叉的動作。這也就罷了,關鍵是喬峰雙手老有一個往上提然后往下壓的動作,而且以一個很熟悉的頻率不斷的重復。當時歐陽克很不理解這種糟糕的舞蹈習慣是怎么來的,直到幾個月后他看了一場喬峰的籃球賽——他忽然發現一個帶球的籃球運動員只有在上籃的時候才不做這個動作。

段譽和木婉清正像任何一對剛學跳舞的人。當木婉清心慌意亂地低頭讓段譽拉起她的手后,忽然發現段譽再沒什么動作了。她小心地抬起頭,看見段譽全神貫注抬頭看天,正努力回憶歐陽老師的舞步。等了許久,段譽終于積滿了自信,這時候他覺得自己應該給木婉清一個信號說他準備好了,于是花癡沉聲說道:"靠!來吧!"堅定的眼神,毅然決然的口氣,使木婉清的心跳一陣加速。

最無可奈何的莫過于阿朱,阿朱身材好,身高一米七,在整個班上是最高的女生。而她的舞伴陸大有,我們知道他的外號叫"猴子".陸大有領悟力還算不錯,所以阿朱遷就著他比較小的步子,舞步上是整個舞場里最和諧的一對。可是到最后阿朱忍不住放開陸大有,捂著嘴呵呵笑了起來。

陸大有有點納悶,說:"阿朱你不要笑得很狡詐的樣子,我膽子可小。"

阿朱說:"誰讓你老是撓我的腰,我就是想笑嘛。"

陸大有這才發現了問題所在,因為比阿朱矮了半個頭,按照標準的姿勢把右手按在阿朱的肩胛下會很吃力。所以雖然開始陸大有還記得糾正姿勢,跳著跳著手就滑到了阿朱的腰間。阿朱對癢特別敏感,覺得陸大有的手像在撓她的腰,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

"唉,阿朱你太高了,我老有小時候爬樹的感覺。"陸大有嘿嘿地笑。

"不和你跳了,和你再跳我就笑岔氣了。"阿朱笑著跑到場邊去了。

陸大有只好瞅瞅身邊正找不到舞伴的高根明:"嗯?咱們兄弟來一段兒?"

"來就來,誰怕誰啊?"

人影一個一個在阿朱面前閃過,阿朱忽然看見了帶著阿紫的歐陽克。

"喬峰在哪里呢?"阿朱心里跳出了這個念頭。

這個時候,阿朱聞見了淡淡的煙草味道,離她并不遠。

初進大學的男生們多數還沒酷到犧牲飯票去抽煙的地步。抽煙代表了一種閱歷,代表此人曾經有過一些百無聊賴的夜晚,除了嘴里的一根紙卷無所事事。比如喬峰。

喬峰離阿朱并不遠,這是距離上。喬峰離所有人都很遠,這則是說精神狀態。在大家笑,大家跳,大家碰碰撞撞,大家互相說對不起的舞場里,喬峰在抽煙。

喬峰靠在墻壁上抽煙,彩燈的光束掃過,偶爾現出一張線條很強硬的臉,而后喬峰再一次隱沒在黑暗中,可以辨別的是他身邊一團淡淡的青色的煙。

喬峰并非討厭跳舞,不過首先他覺得跳舞一點都不猛,很有點小資味道。再有就是喬峰是個徹底的大老粗。雖然他一進學校就入學生會,年年領導交誼舞掃盲,不過他本人卻是國政交誼舞第一大盲,屢屢也掃不去的頑固分子。

還有,此時他再沒有了跳舞的心情,歸因于阿朱那張嶄新的用來束發的白手絹。往事好像硬盤上一些唱舊的老歌,雖然已經陳舊了,甚至自己也厭倦了,但每一次翻聽,好像總回到過去的日子。可惜自己已經不是過去的自己。這種反差有時候讓人惶恐,有時候讓人悲傷,甚至無所適從。

可惜喬峰不喜歡惶恐和悲傷中的任何一種情緒,他只想抽根煙,趕快把亂七八糟的思緒都趕走,省得自己被困在一個記憶的城中。

十月了,康敏已經走了四個月。喬峰不記得自己有多少次捏著一張IC電話卡從一教邊的公用電話下走出來,耳邊還回蕩著各種聲音的"不知道".在郁郁蔥蔥的樹邊,喬峰有時候甚至有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只要走進一教的大門,就可以看見那個黑色長裙的女孩嬌媚地靠在報欄邊看報。

喬峰感覺到自己生命中的一個時代已經在娓娓落幕,可惜他是個很粗的人,所以表達不出來。他現在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覺得很可笑,有時候,又覺得很可惜。這些事情他不愿意對什么人說,甚至他自己也快記不住了。可是看到阿朱頭上的白手絹,這種感覺又悄然地浮了起來。

世界上或許沒有什么人是真正粗糙的,有些人顯得粗糙,只是因為他們不愿意面對一些細致的情緒。比如喬峰。

喬峰很少做夢,他甚至沒有夢見過自己的老爹,可是昨天夜里他夢見了康敏。他夢見自己拉著康敏的手走在汴大的校園中,路很長風很冷,只有康敏的手心是溫暖的。銀杏樹的葉子在秋風中如千萬黃絹小扇,盈盈墜落一個時代的夢幻,喬峰和康敏拉著手走在雨后落葉的路上,周圍空無一人。

面前是霧,背后也是霧,道路兩邊古老的房屋在霧氣中朦朧,喬峰感覺到那些黑洞洞的窗口里也是空的,沒有人。整個汴大的世界里都沒有人,他和康敏拉著手往前走。

前面沒有盡頭。

"嘿,喬峰。"令狐沖推了他一把,喬峰忽然從抽煙時的沉沉思緒中被趕出來。

"我靠,詐尸啊?"喬峰罵了一句。

"你不去跳舞?"

"別逗了?"喬峰很居高臨下地說,"本來我們系也是出美女的地方,到你們這一屆質量下降那么快,你叫我跟誰跳啊?"

也許是為了掩蓋自己剛才有一些小資念頭這個事實,喬峰說得很大聲。好在音樂聲中,有心情來注意他的人實在不多。或者說,只有一個。喬峰說了這話有點做賊心虛地看看周圍,阿朱正靠在離他不遠的墻上,想必是聽見了他的豪言壯語。

喬峰抓抓腦袋尷尬地笑,看著阿朱雙手扣著按在裙子上,長裙長發,頭發上的白手絹如此的清晰。

"說錯了說錯了。"喬峰覺得不好意思,他只好轉過身用雙手在腦袋上做個大角鹿的樣子,就是兩手的大拇指按在自己太陽穴上,張開手掌招了招。

喬峰那個尷尬的樣子實在有點憨,阿朱微微笑了起來。可是看著喬峰扭頭就溜的背影,阿朱心里又有點空虛——"真的不好看么"?

這時候喬峰忽然扭頭跑回來了:"同學,跳舞好么?"

喬峰握住阿朱綿軟的手,那一刻阿朱的心里微微動了一下,好像是一片絨羽不期然地掃過。只是那么輕輕的一動,已叫阿朱心驚膽戰。

事實上喬峰并不是愛心忽然爆發了。不過他覺得背地里說了人女生的壞話很沒有面子,而且按照他的經驗,阿朱必然會在床頭會上幫他宣揚,于是他將被一幫唧唧喳喳的小女生徹底聲討。于是喬峰決定表現一點道歉的誠意來安慰阿朱的小心靈,那就是陪她跳舞。這對喬峰自己是最大的懲罰,不能不說很有誠意。

舞步絕對說不上翩翩,喬峰的手按在阿朱的背后,是溫熱的,讓她很有些心慌意亂。阿朱并不是一個很害羞的女孩,即使剛才和陸大有跳的時候陸大有撓她的腰她也并不生氣,可是她此時如此清楚地感覺到喬峰的手和她的肌膚間只隔著薄薄的一層襯衣,所以她的臉就開始燒了。

阿朱還不敢抬頭,總以為喬峰在低頭看她,其實喬峰之所以老是低頭往下看,只是怕自己狠狠一腳踩在阿朱精致的黑絨舞鞋上。不同于歐陽克,在喬峰眼里阿朱是個很聽話很膽小的新生,所以不能如對待籃球那樣對待。阿朱這種女孩子讓喬峰想到自己那個可憐的已經落幕的時代,喬峰心里說:"靠!老了。"

一聲叫罵忽然打碎了阿朱的翩翩遐想和喬峰的滄桑心態——"你他媽以為你是誰啊?"

梁發終于忍不住了。歐陽克被梁發的怒氣嚇住了,這個公子確實不理解為什么他說準備再帶阿紫一圈梁發就成了一只火藥包。大學中的舞場還是很簡單也很平淡的,很少出現兩個男生搶著和一個女生跳的情況,即使偶爾有,一方也總是知難而退。按照歐陽克的想法,梁發那般身手確實有礙觀瞻,最好去抱一只凳子練熟了再出來表現。所以一曲結束,梁發上來說阿紫我們跳吧,歐陽克就對阿紫說我再帶你一圈好了,你剛才轉圈老鎖腳。阿紫笑得像只狡猾的小狐貍,說好啊好啊,然后歐陽克就理所當然地上去拉了阿紫準備繼續跳。

勞德諾心里說:"不好!"趕快上去拉梁發。

他們寢室幾乎都知道梁發非常推崇阿紫。這個理由很好理解,雖然阿紫不一定最漂亮,可是只有她一年四季長裙短裙永遠都是裙子,惟一的例外是體育課。這種舉動喬峰一般稱之為風騷,不過梁發就覺得她風騷得很有味道。可惜梁發卻沒有膽子去和阿紫說,無論如何邋遢得和梁發一樣,走在阿紫身邊都有點不協調。梁發一邊邋遢地驕傲著,一邊卻也邋遢地自慚形穢著。

"我靠,什么東西,來這兒騙女生啊?你小子色狼是不是?惡心不惡心啊?"梁發脾氣確實太糙,雖然知道并沒什么意思,可還是忍不住爆發了。

歐陽克扶了扶自己的無框眼睛說:"同學你怎么說話?跳舞和色狼有什么關系,女生喜歡和誰跳和誰跳,開場跳到結束也有,有點風度好吧?"

"你不色狼你自己在家跳!跑我們班上來干什么?你他媽的無聊啊?"

歐陽克勃然變色了:"你嘴巴放干凈點,我只是來教一下,你別扯我家里人。"

歐陽克很小父母就死了,一直跟著叔叔,母親在他心里的地位還是很高的。

"怎么著?"梁發瞪了一下眼睛,不管勞德諾使勁在后面拉他。

"我叫你嘴巴別那么賤!"歐陽克也刻毒起來。

此時幾乎所有人都圍了上來,令狐沖一看場面知道麻煩大了,趕快上去推開歐陽克,按住梁發的肩膀說:"別吵別吵,大家跳舞跳得高興就好,一點小事情。"

歐陽克狠狠地理了理自己的襯衫,二話不說,扭頭帶門出去了。

梁發這才意識到歐陽克剛才罵他賤,無明火徹底燒暈了他的腦袋,可是此時歐陽克卻已經離開了。一切的怒氣都只好匯聚在和歐陽克有關的人身上,梁發看看令狐沖努力笑著拍他的肩膀,一咬牙胳膊肘就撞在令狐沖胸口上:"你他媽的別裝好人,這么個屁舞會不都是你攪的?"

令狐沖一下子傻了。

"自己搞這種無聊東西以后別拿班里的名義,班長怎么了?狐假虎威,你算什么啊?"梁發怒氣沖沖地一推門,"聯機去,誰走?"

令狐沖呆呆地看著梁發宿舍里的勞德諾、施戴子和高根明都跟了出去,這幾個可憐的兄弟似乎始終處在和某個男生跳或者干瞪眼的尷尬局面,現在似乎是機會擺脫了。只有陸大有正拉著木婉清,還舍不得走。令狐沖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做錯了,他胸口被梁發搗得很痛,但梁發的話更讓他困惑。他不理解自己如何就"狐假虎威"了,原本一個讓所有人高興的計劃似乎成了他謀取某種私利的陰謀詭計。

門又開了,梁發噔噔噔地跑回來拿他的手套,嘴里不清不楚地罵:"操他媽的。"

"他媽的!"一個聲音忽然震著眾人的耳朵響了起來,大家扭頭看去,喬峰正站在阿朱前面,雙手抱在懷里。

在喬峰面前,梁發的臉色有點不對。

"要走趁早,別廢話多。"喬峰的神色可以說是冷酷,"他媽的這話簡單,誰都會罵,改天我教你罵點新花樣出來。"

隨后,喬峰不理梁發帶門出去,上去推了令狐沖一把:"叫剩下的人繼續跳,你是班長,給點樣子。"

令狐沖勉強笑笑:"沒事,大家繼續跳,我去換磁帶。"

"磁帶我去換。"喬峰對阿朱說,"阿朱你帶帶他。"

喬峰的大哥風范震住了場子,其實大家對于跳舞都還是有興趣的,隨著音樂聲起,很快一點點不愉快就被忘記了。陸大有甚至還很高興,舞場顯得寬多了。

只有阿朱感覺到令狐沖明顯心不在焉,喬峰苦心保護了半天的黑絨面舞鞋被他踩了好幾個腳印。

雖然有點波折,不過最后大伙還是很高興,曲終人散還有點兒意猶未盡。

穆念慈是被好朋友木婉清拉來的,所以要回學校外面的化學樓拿書包,楊康只好跟去護花,這個任務根本沒人準備和他搶,他連順水推舟的機會都沒有。段譽也忽然覺得女生的歸程充滿艱險,于是決定送木婉清她們回去。雖然女生宿舍在校內而且八九個女生實在沒什么可擔心的——除非一下子來了八九個色狼。不過誰聽說過八九個色狼一起活動的呢?

"班長辛苦班長辛苦。"女生嘻嘻哈哈地笑著往外面走。

喬峰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阿朱左右看了看,率先跑了出去,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和令狐沖說。

"留幾個人我們把衛生弄一下吧。"令狐沖一邊擦黑板一邊說。

似乎沒人聽見他在嘮叨,大家繼續說說笑笑往外面走。

"誰留下來打掃一下衛生?"

人都快走得差不多了。

令狐沖趕快上去拉住陸大有:"你應該沒什么急事吧?"

"我??"陸大有抓住令狐沖的胳膊,"我真的有不可抗拒的理由啊!"

"靠!少來,你們屋著火啦?"

"不是著火,是排水。"

"嗯?"

"我要去撒尿。"

陸大有就這么嘻嘻哈哈跑掉了,同時成功地完成了掩護大家撤退的任務。令狐沖忽然發現自己是整個舞蹈教室中最后一個人,隨著陸大有一帶門,周圍空蕩蕩的一片就再也沒有聲音。

令狐沖有點傻了,他原本很活絡的腦袋瓜子被這從喧鬧到寂靜的變化給震撼了一下,短暫的出現了一片空白。看著被排在教室四周的散亂的桌椅,還有不知道誰扔在角落里的瓜子殼兒,再有就是頭頂日光燈管上悠悠垂下的一根紫色紙帶,令狐沖不由自主地嘟噥了一聲:"怎么都跑了?"

令狐沖很容易地聯想到他小時候,從幼兒園時候帶隊去儲藏室偷餅干,到高中時候雄糾糾地領著一幫兄弟去和隔壁班"講道理",令狐沖經常扮演惟一一個被老師抓住的角色。好像有很多次都是這樣,等到他回頭的時候,才發現身后已經空無一人。

那時候的令狐沖也會這么嘟噥一句:"怎么都跑了?"

令狐沖是一個很哲學的人,他足足呆站了十秒鐘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長大這個問題。然后準備把這個問題作為長期課題來研究。他去墻角拎了一柄長掃帚掃瓜子殼。

門開了,喬峰靠在門邊上,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你們班那幫孫子都跑了吧?"

令狐沖愣了一下,喬峰這話說得不善,像是和誰有仇似的。一邊說,喬峰一邊還拉著嘴角冷笑,認識喬峰幾個月了,令狐沖第一次看見喬峰冷笑。

"我靠,幫忙幫忙。"令狐沖說。

"郭靖,上啊!"喬峰在身邊的郭靖背后拍了一把,令狐沖才看見郭靖也和喬峰一起跑出去逛了一趟又回來了。

如郭靖這樣活力四射的人當然沒話說,外衣一脫捋捋袖子就去搬桌椅了。而喬峰還靠在那里:"等我抽根煙再說。"

"老大你也偷懶?"

"靠,"喬峰哼哼了一聲,指指搬椅子搬得熱火朝天的郭靖,"為什么要我和郭靖幫你收拾?跟我們兩個有屁關系。"

令狐沖回答不上來。

"你也真他媽的一個天真爛漫。"喬峰下了結論。

"同學借過一下。"一個很甜潤的聲音在喬峰背后的黑暗里。

這句話對于喬峰的效果相當于有人在他背后說了一聲"開水來了",他差點嚇得蹦了起來。也許是阿朱那雙黑絨的舞鞋實在很軟,也許是碰巧沒弄出聲音。她就像一只輕盈的小貓,在喬峰未曾防備的時候,已經悄悄來到了他背后。

結果是喬峰雖然沒有蹦,可是他猛地直起了身子,高個頭讓他狠狠地撞在了旁邊的門框上,差點把嘴里那根煙整個給吞了。阿朱咯咯地笑個不停。

喬峰本來已經準備好了一段教訓令狐沖的話。只是這個教訓必須建立在令狐沖全班沒一個人愿意陪他做打掃苦工的前提下。可問題是阿朱回來了,這個丫頭到底為什么跑掉又回來呢?喬峰本來自以為在汴大混了兩年多,早已經看透了所有人的嘴臉。

"嗨,阿朱阿朱,"令狐沖高興了,"來幫忙。"

"免費送上門,正好給這小子逮住,"喬峰讓阿朱過去,恢復了很酷的樣子在門上靠著抽煙,"丫頭你夠傻。"

阿朱這時候已經站在了桌子上,去摘燈上的彩帶。她一甩長發回過頭來:"主席你也別站著說,還有那么多燈管吶。人多一會兒就干完了。"

令狐沖說:"喲,我們段委員是個實干派啊!真是我們班祖墳上的青煙高。"

阿朱瞪了他一眼說:"廢話多!"

令狐沖現在真的很佩服喬峰的定力,一般男生被女生慫恿一句,立刻樂得顛顛地去勞動了。可是喬峰畢竟是不凡的人物,他什么也沒有做,只是換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靠在門框上抽煙,抬頭去看高處的阿朱。看她努力地踮起腳尖,去日光燈管上摘那些紫色的皺紋紙帶。

那一年阿朱十八歲,真的很青春。煙灰積得很長,最后燒了喬峰的手指。

四個人好不容易摘完了全部的紙帶,把桌子椅子搬回原先的位置,喬峰說:"走,出去搓一頓兒?"

令狐沖馬上說:"老大!你是不是本著國際救援主義的精神說這話的?"

喬峰笑著拍了他一巴掌:"靠,我請客,喂飽你小子。"

"風緊風緊,老大幫忙關門。"令狐沖被門外的寒風吹得直哆嗦。汴大南門外一條巷子里的飯店一般都這樣,雖然裝璜差點衛生糟糕,不過他們便宜的價格得到了廣大人民群眾的熱愛——這里人民群眾的概念涵蓋了民工和學生。

"這里老大多,"阿朱坐在一邊笑,"你到底是叫哪一個?"

話音落,郭靖已經竄出去關好門回來了,喬峰卻一邊倒酒一邊和令狐沖爭:"你說要打金國,怎么打?拿什么打?你總得有個計劃吧?"

令狐沖說不就是個金國么?我們派一百個敢死隊每人帶一只火藥包去黃龍府街上直接拉了引子開炸,反正我們有的是人,拼一個夠本,拼兩個賺一個。

喬峰說你真狠,多虧你不是皇帝,你要是皇帝我娘都得讓你訓練成007.

令狐沖說那樣偉大的位置還是我親自來好了,不知道金國有沒有什么漂亮女特務。

喬峰說如果不是叫你去消滅漂亮女特務,讓你去黃龍府街上拉炸藥包開炸怎么辦?

令狐沖說組織上真輪著我我也沒說的,只希望以后列烈士名單的時候千萬寫"令狐沖",不是"今狐沖",給我們老令狐家長長臉。

喬峰說我知道你小子夠狠,可是另外九十九個敢死隊哪兒去找?憑什么大家和你一樣不要命。

令狐沖酒勁上來,這回真的有點激憤了。他狠狠一拍桌子:"靠!成天那么納幣輸絹,你以為不死人啊?農村里每年交那么多糧食,地保都跟土皇帝一樣,一年死多少人你知道不知道?這么死還不如跟我一起去炸翻黃龍府!"

旁邊桌子上一哥們馬上舉杯:"靠,炸翻丫的黃龍府!哪天去叫上我!"

"別爭了別爭了,"阿朱趕快說,"等幾年再炸不遲。"

愣了一下,喬峰噴出一口酒氣笑了起來,隔著桌子伸過手去拍拍令狐沖的肩膀:"你小子怕是遲早有一天讓自己這脾氣給害了。"

"我怕啊?"令狐沖狠狠地喝了口啤酒。

"你小子就是太有種,"喬峰說,"別扯黃龍府那么遠,連打掃個衛生都沒人跟你,誰真和你去炸黃龍府?班長干到你這個份上,算是我當初害了你。"

"不是一回事吧?"

"跟你老實說,還有你,"喬峰對旁邊的阿朱晃了晃杯子,"班委這個東西就是個樣子,能應付上面就得了,別吃力不討好去搞什么活動。以為在高中啊?人心散得很,誰真把你們當回事兒?自己有時間把專業課拼上去,以后出國找工作都好混。"

"老大你這話勢利!"

以喬峰的性格,別人這么說估計早瞪上眼了。可是這次喬峰出奇地安靜,用令狐沖他們家鄉話罵了一句:"后生仔!知道不知道岳飛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令狐沖對岳飛這個名字還是有點敬畏的。

喬峰慢悠悠地喝了口啤酒:"給自己折騰死了。"

郭靖也喝了點酒,這時候臉漲得有點紅:"不是??"

"先別說,"喬峰一揮手,"我只問你一個事情,你知道皇帝為什么殺他?"

"后來不是給平反了么?"

"那你知道那年有幾個人真想跟他一起打黃龍府?"

郭靖愣了一下,令狐沖也傻了。

"沒人,"喬峰笑笑,"就他自己拉起的事情。他就是死得他媽的太有理想了!"

一片安靜,喬峰自己喝了口酒。旁邊那位又舉杯:"為他媽死得太有理想干一杯??"

"老板結賬,"喬峰起身,"說真的,是為你們好。"

那時候令狐沖和郭靖是被一種新思想給震傻了,只有阿朱的想法不同,她只是看見喬峰那時候說話真的很滄桑,更有點悲天憫人的無可奈何。

出了小飯店,四顧茫然。

阿朱說:"好晚了,我一個人回去嚇死人了。"

她這么說的時候卻是抬頭看著喬峰的。喬峰還沒有反應過來,一陣冷風吹過,令狐沖的酒勁退了幾分。令狐沖還是聰明的,此時阿朱那種很特別的眼神讓他心思一動,恍然大悟。

"有沒有興趣一起去撒尿啊?"令狐沖摟著郭靖的肩膀。

"是有點想去??"

"那就一起來!"令狐沖跌跌撞撞,又跑得和一只兔子那么快。傻愣愣的郭靖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被連拉帶扯地拖進了旁邊的小巷子。

只剩下喬峰,阿朱還在靜靜地看著他。

大約四個月以后,令狐沖聽說喬峰有女朋友了,是他們班文體委員阿朱。

"請客請客,"令狐沖興高采烈地捉住了喬峰。

"沒辦法的事情。"喬峰咧嘴笑笑,好像是在敷衍,可是又有幾分認真。

一場舞會促成了一場愛情讓令狐沖很開心。他開心之余就沒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喬峰在飯店里的話,很久以后他知道自己錯過了喬峰留給他的經驗,可惜他已經沒有彌補的機會了。

我想令狐沖那時候是個很天真的人,雖然他費力組織活動,卻費力不討好的被別人怨恨甚至責罵,可是僅僅因為促成了一段別人的感情,就讓他從心底里感到快樂從而忘記了自己遭遇的不平。他沒有想過喬峰的愛情到底與他有什么關系,他有什么理由為此而快樂呢?

那個天真的、或者說愚蠢的孩子啊!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18 13:49
第四章郭靖(II)

世界的某一個角落中有失落的倒霉蛋的時候,另一個角落中往往可能有興高采烈的人。只是通常他們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快樂和悲傷。

令狐沖就認為快樂和不快樂符合某個正負守恒的定律,加和的結果在整個世界范圍內始終是一個零的凈值。

楊康說:"呸,你這純粹是個唯心主義,那么你說說你這個快樂的分布符合什么定律,純隨機的么?"

令狐沖立刻做老僧合十說:"施主悟了,施主悟了,隨緣而已。"

喬峰竄去體育中心復習《英雄本色》I,II,III的時候,黃蓉從假寐的狀態中伸了伸懶腰,表示自己醒來了。郭靖不太敢看她,拼命集中精神看物化課本,可憐他都快成斗雞眼了。

黃蓉心里有了底,這下子一掃剛才的小幽怨,笑眉笑眼地問郭靖說:"你買了芬達啊,我正好渴了。"

郭靖絲毫沒有意識到黃蓉只是和自己搭話,只是拼命搖頭說:"喬峰??喬峰??"

黃蓉斜飛了他一眼,肚里罵他笨的時候,卻瞟見了郭靖的物化書。從進來圖書館開始,郭靖的物化書就再也沒有翻過一頁,黃蓉清清楚楚地記得書頁的號碼。

"小樣兒還跟我玩花呢??"黃蓉心里忽然有一種戲謔的快感,因為她很開心。

她抬起頭,郭靖額頭上居然連冷汗也有了。

"熱啊?"黃蓉說。

郭靖急忙點頭:"空調太熱,空調太熱。"

"笨!"黃蓉說,"現在是夏天,空調開冷風,有點文化好不好?"

這是黃蓉第一次當著郭靖的面罵他笨,郭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黃蓉拉起他的胳膊說:"我們去南門外面吃包子吧,啊?"

然后黃蓉根本沒有給郭靖回答的機會,一跳一跳地拉扯著郭靖竄出了圖書館。那兩個貼身而坐的男生此時又抬起頭互相對看一眼,各自嘴角拉出點笑,像兩頭無可奈何的大灰狼。

那天晚上郭靖用他的二八老破驢拉著黃蓉去吃東西,令人側目地直沖下老生物樓邊的大坡,伴著黃蓉的尖叫,無異于拿著喇叭廣播:"瞧一瞧看一看啊,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總之黃蓉的朋友王語嫣是看見了,文靜如王語嫣者急忙捂著裙子跳到路邊,閃過這彪猛的蒙古鐵騎并且記住了郭靖的相貌。當晚女生樓認識黃蓉的人都知道物理第一名花已經有主了,床頭會上郭靖的個人資料被七拼八湊地整理出來,就差畫影傳形了——當然,最終女生們湊出來的資料顯示的人卻是一個有點像施瓦辛格又有點像卡拉克蓋博的怪物。關鍵原因是王語嫣那時候還不認識郭靖,而認識郭靖的女生卻還是無法把他和黃蓉拉扯到一起。

直到一個星期后王語嫣悄悄問起黃蓉的時候,黃蓉才吞吞吐吐地說:"不知道你們說誰,反正我那天是和郭靖出去吃包子了??"

看著穆念慈在一邊笑得諱莫如深,黃蓉縮縮腦袋就溜了。

晚風幽幽地吹,在黃蓉用微笑鼓勵并且慷慨付帳足足喂了郭靖一斤包子三碗辣糊湯之后,這個傻小子才終于有點開竅甚至可以說恍然大悟了。

老破驢停在女生樓前的時候,郭靖的勇氣終于攢夠了,他說:"那黃蓉你明天還去圖書館么?"

"去啊。"

"那我來接你去吧??"

世界上最危險的事情之一是交友不慎,郭靖在這上面就很慘很慘。在令狐沖地威逼楊康地利誘下,加上段譽在旁邊煽風點火說老大老大我好崇拜你,郭靖只好把整個經過完全招供。

隨后歐陽克狠狠地一掀被子翻身去睡了,令狐沖立刻提議要把這個事件寫入郭靖他們班的日志里,林平之含蓄地笑笑,而段譽的目光表示他確實是對郭靖崇拜得五體投地了。

楊康這時候從上鋪坐起來,很有領導魅力地揮揮手說:"同志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還須努力,為了老大能夠徹底把小妖女搞定,大家有什么泡妞手段就貢獻一下吧。"

于是第一屆郭靖愛情生活研討會在嘉佑一年五月九日凌晨一點悄悄于汴京大學的某宿舍召開,出席的人物系楊康、段譽、令狐沖、林平之和郭靖自己。歐陽克因故避席。

作戰方案是這樣的:

第一號方案由段譽提出:"買花吧,問問她喜歡什么花,要不然就直接送玫瑰。"

郭靖有點猶豫:"又不過節我送她花,不好吧?"

"靠,老大,要揣摩一下女生的心理,"令狐沖哼了一聲,"等明年情人節,人家憑什么等你啊?"

博聞強記的林平之否決了這個提議:"聽說以前有人每天往她宿舍里送花,都被她直接扔出來了,何況這都是什么時代的方法了?"

"唉唉,"楊康說,"郭靖送花我估計是不會給扔出來,不過問題是這一送可就停不住了,幾百塊一束玫瑰,想把郭靖窮死啊?"

第二作戰方案來自令狐沖的提議。

憤青的特點是他們喜歡提出聳人聽聞的意見,為了強調與眾不同,令狐沖擺出了很野的姿態說:"女生嘛,簡單!不就是女生嘛,你把她整上床就可以了,保證她以后一輩子都跟你!"

"就會吹。"段譽知道令狐沖的習慣。

"要是被告了強奸怎么辦?"楊康說,"老大給關起來了,你幫他打水啊?"

"不是快放假了么?人少的時候讓郭靖從女生樓水管爬上去,深夜跳進她們宿舍,趁熄燈的時候,"令狐沖充分運用了他的想象力,"這樣就不怕被認出來了。"

"靠!摸錯床了怎么辦?"楊康說。

"打住打住,"林平之趕快說,"我們現在不是要防止郭靖被認出來,而是要黃蓉永遠認住郭靖,老二你想女生想昏頭了。"

"楊康說得對,"段譽嘿嘿地笑,"摸錯床了怎么辦?穆念慈也在黃蓉她們宿舍??"

楊康的枕頭從上鋪狠狠地砸了下來。

方案三繼續由令狐憤青貢獻:"英雄救美吧,不如英雄救美。"

"嗯?"段譽沒反應過來。

"唉,土狗,"令狐沖很感慨,覺得段譽對于泡妞見識太淺薄,白花癡了那么多年。

"小鬼,"憤青語重心長地說,"你現在設想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孫悟空和牛魔王都睡覺了,有那么一個女生,穿著低胸露背裙慷慨激昂地走在幽明湖邊的小道上??"

"慢著,怎么感覺有點像你?"段譽說。

"不!"令狐沖一擺手,"如果是我,我會一絲不掛地走在幽明湖邊。現在是我們的黃蓉同學,這時候遠處有一聲狼嚎,一條黑影噌地從路邊竄出來,兩眼閃著淫光撲向了黃蓉??"

"黃蓉會空手道的,"郭靖提示說。

"不,"令狐沖很專業地再次揮手,我們現在應該稱他為令狐導。

令狐導說:"現在不能等黃蓉動手,老大你必須搶先沖出去??"

令狐導把一把五厘米長的塑料柄水果刀塞到郭靖手里:"你就拿這把刀對那個辣手摧花的大淫賊亂砍,直到黃蓉看得暈血了倒在你懷里,老大,你的終生幸福就有保障了。"

楊康心領神會,馬上啟發段譽和林平之說:"有道理,不過我們現在是不是還需要一個很有膽魄很有義氣的淫賊呢?"

令狐沖趕快說:"我靠,你們三個看我干什么?"

"老二,"段譽上去拍令狐沖的肩膀說,"犧牲一次吧,我們大家那么鐵的交情,你灑一次熱血換老大一生的幸福,值得啊,那是光榮的。"

林平之也說:"對啊對啊,誰有老二那么高的天賦?"

楊康說:"狐沖哥??我愿意為你這一次流血獻身貢獻五只學三的雞腿。"

"顏康弟??"令狐沖從床上竄起來和上鋪的楊康握手,楊康在戶口本上叫完顏康,和完顏洪烈保持姓氏一致,"你雞腿都愿意出了,我還能說什么呢?不過??"

令狐沖一拍大腿,慷慨豪邁地說:"要是老大可以在那個萬惡淫賊施暴的時候晚一點出現,要我倒貼五只雞腿兄弟也當仁不讓啊!"

這番討論并沒有落進校警隊的耳朵里,倒是被夜里上來遛彎的樓長聽了一言半語去,不過樓長只是晃晃悠悠地背著手又蹓跶下去了。他并沒有傻到以為令狐沖真的有淫賊的雄心壯志,他前天上來的時候才聽令狐沖說要炸掉樞密院練練身手,相比之下,攔路非禮女生這個構思在令狐沖只是小小的靈感爆發而已。況且真正的危險分子在樓道的另一側,化學系高一年級的田伯光已經連續三個夜晚詳細地探討了聘請某位武林高手利用彈指神通謀殺大宋皇帝的可能性。

總之后來郭靖沒有買花,也沒有救美,讓黃蓉上他的床這個構思雖然實現了,不過黃蓉只是坐在那里搶看令狐沖租的《笑傲江湖》,令憤青痛恨不已。

郭靖他們宿舍的定員好像忽然增加到了七個人,每天中午黃蓉必然坐在郭靖的老破驢后面,悠哉游哉地晃悠一雙長腿去打飯,然后買上半斤醬牛肉專門喂郭靖;每天天快黑的時候,黃蓉就蹦蹦跳跳地跑上樓來說郭靖我占座了,我們去自習吧;而每天晚上,郭靖經常夜半三更才跑回來,因為陪黃蓉吃夜宵去了。對此楊康他們的怒火簡直燒上了九重天去,每每他們買好了面等郭靖打熱水回來泡面,才想起這個原本勤勞打水的大好青年已經陪黃蓉去吃夜宵了。

當然,最讓大家感到情何以堪的是沒課的時候黃蓉整天在他們宿舍的計算機上切《侍魂II》,乃是高手中的高手。黃藥師請人專門教過黃蓉輸入,其結果是黃蓉用鍵盤發招比任何人都流暢和連貫,把原來稱霸的楊康,兵器榜排列第二的令狐沖殺得狼狽逃竄,曾經創下二十人斬的記錄,楊康從此再也不敢言武??(作者按:《侍魂II》是日本SNK公司的一個格斗游戲,曾被移植到PC機上,當年曾經是男生宿舍流行一時的游戲。作者曾有若干次被人十人斬的記錄,由此深恨日本武士道。)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18 13:48
第三章喬峰(I )

這個舉動很不猛,也很不適合喬峰。他之所以忽然失去了自習的興趣,只是因為看到郭靖和黃蓉,他又想到了康敏。

康敏比喬峰高兩屆,算起來還比喬峰大一歲,是國政系有名的大姐。不過很多人都管康敏叫"小康",因為她看起來小,而且長得甜,據老生評定后給出的結論,能娶康敏就直接進入小康生活了,所以她也叫小康。康敏是原來國政的學生會主席,喬峰是體育部長的時候,康敏就在整個汴大校園小有名氣了。

雖然沒黃蓉家那么有錢,也沒黃藥師那種有點邪門的老爹,不過康敏還是挺像黃蓉的。康敏聰明,人緣也好,彈得一手好鋼琴,一手貝多芬彈出來的效果和男生一樣,下指準確有力,很有點剛勁的味道。尤其是康敏在學生會管人有把刷子,上面交辦什么事情,康敏隨便在自習室里拍肩膀叫幾個人出來,大家在走廊里討論一下就把方案拿出來了。這一點連后來的汴大學生會主席趙敏都是和康敏學的。

寒假喬峰第一次去團委辦公室,剛剛推開門,就看見了一個女孩,一雙黑布鞋,緊身的黑毛衣和黑長褲,只有一束烏黑的長發是用白手帕扎起來垂在胸口的。她一身黑,很俏地站在三只凳子的頂端給日光燈換燈泡,下面是三個男生在幫她遞燈泡。喬峰看見那個女孩踮起腳尖的時候,全身弧線都是青春活力得沒救了,心情忽然就很好。

喬峰說同學要幫忙么?女孩一甩長發說你想幫就別光站著看,樓上系會議室的燈泡也得換。下面一個男生說小康你管會議室的燈泡干什么,其實團委辦公室的燈泡也不用管,開學找人來換就得了。女孩剛說換個燈泡你哪來那么多屁話,喬峰已經拎了三根燈管上二樓去了。

等女孩勉強把她那根換好,喬峰已經搞定了會議室所有的燈管,下來靠在門邊看他們了。喬峰一米九的身高,干這個比一米六的女孩輕松太多了。女孩說你那么快就換好了?喬峰聳聳肩膀說不就換個燈管么,我找學生會康敏,你們誰看見她了?

這時候,那個女孩從三只凳子快兩米的高度直接跳了下來,擦了擦手上的灰說我就是康敏,請你杯飲料謝你。總之喬峰和康敏是互相欣賞,兩個都是很生猛的人。后來康敏有什么事情,喬峰拍拍胸脯很快就幫她解決了;喬峰要拉球隊,康敏說包在我身上,過一個禮拜年級主任就批了筆小錢給喬峰買球衣和籃球。

國政系往外拿得出手的人物,男的無疑是喬峰,女生里就數康敏。系內系外和喬峰搭話的女生雖然不少,還遠遠比不上追康敏的。據說極盛的時候康敏連飯也不用自己打,自然有追求者打來送到自習室,而且這些打飯的追求者竟然是月月換人的。

系里頗有傳言康敏風騷的,有個師兄把這個消息說給喬峰的時候,喬峰皺了皺眉頭:"靠,林子一大什么鳥都有,怎么越傳越邪乎了?"

師兄趕快正色說:"不說別人傳,我自己就看康敏和三個不同的外系男生一起去打飯。"

喬峰冷笑一聲說:"你牛你去勾三個外系女生和你一起打飯。人家風騷不風騷干你屁事,多吃多睡少廢話是真的。"

師兄當場就被喬峰的氣勢給震了,還沒想明白是不是翻臉開罵呢,就看見康敏短褲短袖,公然暴露一雙線條嬌好的長腿走進喬峰他們宿舍了。

師兄眼睛還沒來得及從康敏身上轉開,康敏已經拍拍喬峰說:"衰人,吃完了打球?"

于是在眾目睽睽下,喬峰一屋子人都追著康敏去籃球場了。很快系里誰都知道喬峰和康敏關系鐵。康敏要當系里的學生代表去新生大會上講話,康敏就會說喬峰也去吧,反過來康敏800米怎么也跑不及格,也是喬峰掐著秒表逼她練的。但是康敏不是喬峰女朋友,康敏照舊煙視媚行地在男生旁邊走來走去,甚至還拍過胸脯說喬峰的女朋友她幫著介紹了,保證讓喬峰沒話可說。不過關于這一點,康敏只是說,從來不見動。

最能反映喬峰和康敏關系的是一次籃球賽,計算機系慕容復他們對抗國政的喬峰們。

康敏喜歡籃球,最早開始傳《灌籃高手》的人里就有她一個。國政系的球衣式樣都是學生會主席康敏最后拍板定的。每次正式比賽康敏必然到場,后面呼拉拉跟一片女生,在場邊叫得最賣力的也是她。即使喬峰和其他男生晚上自習時悄悄出去練球,也經常看見康敏在場上,或者捧幾個礦泉水在旁邊坐著。

計算機和國政的那場惡戰當時是戰報貼了全校的,黃紙黑字。由國政某才子拿一根墨筆足足揮灑了一百張廣告,墨跡未干的時候就招貼在各個宣傳欄。于是各色的家教廣告和電影海報上猛然多出一條墨龍飛舞——"計算機vs國政,卷土重來!"那架勢赫然是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十年后要去尋吳國報復,頓時草木蕭蕭殺機一片,不過其實只是上一個月國政剛輸了一場。

當時場上確實群情振奮,場下也一樣。化學系比郭靖他們高一屆的田伯光就跟人足足賭了五條學五的雞腿,而且這場豪賭最后以失敗告終。后來郭靖楊康他們得以完整地了解這個故事還要感謝田伯光精確到位的轉述,五條雞腿的賭注給田伯光留下的記憶是相當痛苦而深刻的。

計算機和國政雙方不過是半斤八兩,不過那一天國政實在是出足了風頭。康敏叫人從團委把國政那面紅旗扛了出來,紅旗下架著兩箱礦泉水一箱可樂,還有國政系四十多名女生。康敏自己扣了頂棒球帽壓住長發,一腳踩在可樂箱子上,率先揮舞著毛巾助威,喬峰的名字在一片鶯聲燕語中一直傳到幾百米外的電教停車場。康敏絕對蓋過了慕容復崇拜團的所有成員,派頭儼然將軍臨陣,看見的人無不相信評書中所謂楊門女將果真存在。

田伯光后來無限緬懷地對后學晚輩令狐沖說:"小康姐那天一身雪白好像為夫帶孝,場上老公們隨便給撞躺一個,她恐怕就親自上場了。大宋還有希望!楊家精神不死,小康姐真新時代穆桂英之表率??"

拋開野史官田伯光胡說八道的習慣,康敏當然沒有上場的機會,國政在36比51落后的時候發動了反撲,喬峰個人連續上籃成功三次,白世鏡從鄧百川手里斷了三個球,包不同七竅生煙地看著虛竹那個光頭永遠在籃下晃悠,最糟糕的是他始終能摸清補籃的位置??隨著慕容復牛得不著邊的三分給馬大元的逼人死死壓了下去,國政系的分數一路竄到了。

慕容復真的急了,他雖然有點小白臉的嫌疑,不過絕對是急了能咬人的兔子。幾個眼光比來比去,風波惡率先開始打虛竹的手搶球,而包不同封著喬峰的時候,雙手的動作幾乎是要摟著喬峰了。偏偏當時的裁判不知道是不是打應急燈看武俠看多了,計算機如此多的小動作他硬是一點反應也沒有,搞得賭了國政贏的田伯光在場邊恨不得撲上去把裁判咬死再說。

"我靠,你丫會裁不會裁啊?"終于連最呆的虛竹也發火了。

裁判很專業的樣子做了幾個手勢,連答都不答他。汴大的人就是這樣,無論技術怎么樣,樣子擺得絕對足。裁判那意思就是國際慣例,場上他說了算,沒二話——雖然他是個大近視。

"算了算了,"喬峰知道這時候扯沒用,拍了拍虛竹的肩膀,"先打再說。"

喬峰難得紳士一把,惟一的結果是計算機的小動作越來越多了,多到了包不同能撞進喬峰的懷里搶球。按照田伯光的轉述:"包不同也算舍身為球,我看他那個姿勢縮到喬峰懷里,好像男人也不準備當了,所以喬峰給他搶幾個球也應該,想想人包不同放棄尊嚴也不容易??"

可是康敏分明不這么想,那個裁判不小心踏進場邊的陷阱,就覺得領子后面被人使勁一拉,裁判一轉身,腦袋幾乎要栽到康敏起伏的胸脯上。他對這個香艷無邊的遭遇還沒有反應過來,康敏清脆的聲音已經要震碎他的耳朵了:"幾年沒換眼鏡了?看不見東西啊?"

裁判的男生個子和康敏差不多高,被她嚇得退了一步。

"你到底會不會當裁判啊?不會你跟這里站著干嘛?"康敏確實是生氣了,"當樁子啊?"

"我是裁判,我負責,"裁判終于回過了神,"有話比完再說。"

"誰跟你比完再說?睜大點眼睛不會死人吧?校內比賽,還玩黑哨啊?"

"你怎么說話的?"裁判終于也火了,狠狠地推了推自己700度的眼鏡,只是對康敏他還不好意思太動肝火。

不過有人卻好意思。慕容復早就看不過去了,上去幾步攔在裁判面前,瞪著康敏說:"你誰啊?不要妨礙比賽行不行,懂不懂籃球啊?"慕容復沒和康敏說過話,但是小康他當然不會不知道,他擺出不認識康敏,是準備翻臉的時候方便。

"你懂?"康敏是一點也沒有害怕,上前和他瞪在了一起,幾乎要貼到他臉上,"你懂手上那么不干凈?"

在一眾崇拜團面前,慕容復面子上終于掛不住了。比賽里心情本來就亂,那時候他根本管不住自己的手,狠狠推在康敏的肩膀上把她推倒在地上,大聲吼了一句:"他媽的別靠我那么近,要不要臉啊?"

馬大元早就走了過來,這時候一肩膀把慕容復扛了出去:"你干什么?"

"問誰呢?"慕容復根本不理睬旁邊的包不同給他比眼色,"誰先挑的?你們國政會玩不會玩?誰手上不干凈?都以為就自己干凈?好像別人不知道你是誰一樣,不要臉就在你們系里不要臉。別以為人人都讓你,拉拉扯扯的,以為自己是誰啊?"慕容復的手直指康敏。

這時候連包不同也覺得慕容復說得過了,急忙使勁拉他,可是慕容復火氣上來以后竟然一揮胳膊要掙脫他。好像準備出去把康敏揍一頓的樣子。

"說什么呢?"喬峰有點沙啞的聲音響在慕容復頭頂上,他足足比慕容復高了半個頭。

慕容復抬頭,在喬峰臉上根本看不出表情。他又對喬峰吼了一句:"要打架啊?"

喬峰轉頭看了看地上的康敏,幾個女生正想扶她起來,一身的白色運動服已經沾滿灰塵。康敏默默地爬起來,眼神有點呆。不是因為摔傻了,而是因為慕容復罵她。

慕容復幾句罵詞里什么意思,所有人都聽得出來,康敏當然也明白。喬峰點了點頭,然后一拳砸在慕容復鼻子上,隨后上去用胳膊肘撈住慕容復的脖子,用力把他摜在木板場地上。

"小康你們女生讓開,"喬峰身上真有了點殺氣的味道,"打架我陪他玩。"

最后果真是"計算機vs國政",雙方大概足足有二十多個男生在體育館里動手了。要不是當時圍觀的外系人也多,場面估計會不堪設想。盡管如此,侯通海為首的校警隊趕來的時候,喬峰已經把慕容復的鼻血都打出來了。

事情后來是這樣解決的:

以計算圓周率而聞名的計算機系主任沖虛,和作為中東問題研究專家的國政系主任方證一起去了校內派出所,和侯通海一共三個人開了個小會。

沖虛說:"呵呵,體育活動,以前的學生也鬧過一點,年輕嘛,常見。"

方證說:"呵呵,其實也沒什么大事,說是說打架,也沒什么人受傷,大概也就是有點急了推搡幾下。食堂賣飯有砂子還有學生和大師傅推幾把呢。"

侯通海提醒說:"有一個學生流鼻血了,還有好幾個扭傷的呢。"

沖虛說:"呵呵,流鼻血算什么受傷,汴梁最近天氣太干,外面修路的灰塵又大,我們系好幾個教授也流鼻血了。流鼻血不算受傷。"

方證說:"呵呵,就是,我們家夫人前天買菜還把腳歪了呢,沒什么沒什么。"

侯通海又提醒說:"可是一體的地板也給劃傷了。"

方證說:"呵呵,體育那邊有錢,劃傷了修修就好了,幾個錢的事情,犯不上為難學生嘛。"

沖虛說:"就是就是,張三豐他們才不在乎那點維修的小錢呢。"

侯通海終于明白過勁來了,急忙點頭說:"那和我們校警隊沒什么關系,系里還是自己給個處分算了,其實我們也很忙??最近幽明湖那邊強奸的案子還沒查出什么消息呢。"

方證很嚴肅地說:"小侯,不要老說什么強奸案,搞得校內人心惶惶不好。"

沖虛也補充說:"可能只是偶然,不要讓學生們傳來傳去。"

總之,后來喬峰和慕容復兩個被簡簡單單地拎回系里,一人寫了一個檢討,給了一個警告處分就算結了。有時候很多事情都可以大事化小和小事化了,汴大里面校規的松緊從來不是問題。

喬峰回到宿舍的時候,康敏連檢討都幫他寫好了。康敏拍了拍喬峰的肩膀說:"康姐晚上請你吃飯。"

"水煮肉,樟茶鴨子,醬肘花??"康敏漫不經心地掃視著菜譜,看見一個點一個。

喬峰坐在對面,有點好奇地看著她。還是早春三月,康敏穿了裙子。將近腳踝的黑色呢絨長裙,黑色的絲襪,黑色的皮鞋,上身是貼身的黑色小毛衣,用一根黑皮帶緊緊地束腰。惟有一頭黑發還是按照老習慣用大幅的白手絹扎起來,隨便地理在胸前。這套衣服更襯得康敏胸部豐隆腰肢纖細,頗有點體態妖嬈的意思。喬峰多看了兩眼,覺得有點別扭,康敏難得顯得那么文靜。

"喂豬啊?"喬峰說,"那么多?"

"就這些,"康敏揮揮手,把菜單還給服務員了。

自從汴大大力發展校辦產業后,南門外一溜墻壁十有八九給開成了飯店,一排大玻璃窗一直排到西邊的小南門。燈火通明到深夜凌晨,這讓大門值班室的彭瑩玉很不滿,老是夜深了還有半醉或者全醉的人出出入入。

康敏支頤,默默地看著窗外車水馬龍,也不和喬峰說話。車燈的光芒在她清澈的眼睛里一一流過。

"小康?"喬峰在她面前揮揮手。

"干嘛?"

"不必那么客氣吧?"喬峰聳聳肩膀說,"我也不是單幫你出頭,慕容復那小子老拽啊拽的,看著就想滅他幾次。"

"我靠,廢話多,"康敏說,"我今兒心情好出來吃飯,客氣你個頭。能喝多少喝多少。"

喬峰真地喝了不少。他也很高興,不過是個警告處分。而且康敏能和他一杯一杯地對干,兩人足足喝了六瓶"汴啤",喬峰頓時覺得生活很燦爛。

康敏停了杯子:"我找到工作了。"

"那么快?三月就招聘?"

"看各人本事,"康敏說,"我是誰啊?"

"什么公司?"

"蘇州,"康敏答非所問。

兩個人繼續喝啤酒,康敏的臉漸漸地紅了。

"衰人,我認識你幾年了?"康敏問。

"快兩年了吧?"喬峰酒量大,還算得過來。

"你說我在汴大混得好不好?"康敏笑,"怎么給人罵成這個樣子?"

"別聽慕容復瞎說,"喬峰狠狠地揮了揮手,"他媽的那小子嘴就是賤。"

"不是他一個人說,"康敏搖搖欲墜了,"我知道系里說我這樣那樣的人多去了。我也不在乎,我男朋友是多,沒準你也算一號。"

"靠,那些人的話你也聽?"

"靠,不是說你,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康敏笑著罵了一句,"你康姐也是女的,還能不怕別人說?"

"女的?"喬峰嘿嘿地笑,"我忘記了。"

康敏沒再和他一起笑:"喬峰,你說康姐這樣好么?整天飄來飄去的。"

喬峰愣了一下,抓抓頭皮說:"也沒什么不好吧,你樂意和這個好一陣那個好一陣,誰管得著?自己高興就得,反正我覺得不是什么大事情。"

康敏捧著一杯啤酒,眼睛在金黃的酒液后面眨了一眨,看喬峰,靜了片刻:"說得也對,沒人管得著,也沒誰真有心情管我??"

"再要兩瓶啤酒,"康敏恢復了笑容,隔著桌子推了喬峰一把,"繼續喝,兒當成名酒須醉。"

酒是上來了,可是喬峰不敢喝。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康敏的眼淚緩緩地劃過臉龐,從尖尖的下巴打落到玻璃杯里。

"小康?小康?"喬峰趕快說,"沒事吧?沒事吧?"

"沒事??"康敏說。

然后喬峰怔怔地看著康敏趴在了桌子上,雙肩微微抽動著。

那是喬峰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輕輕拍了拍康敏的肩膀,說:"小康不要哭。"

康敏似乎根本忘記了她曾經喝到流眼淚這回事情,依然在國政系充當她大姐頭的角色,絕對是慷慨嫵媚全能型的人物,把系里系外不少男生耍得團團轉,當真到了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衣的高境界。

喬峰和康敏的關系也是照舊的鐵。喬峰當仁不讓地成為新一屆國政系學生會主席,是康敏跟系里推薦后又在選舉里自己代筆給他寫了稿子,引得暗地里有人說國政學生當權派居然開始搞繼承人制度了。不過康敏不管這些,喬峰說學生會主席我也不想當的時候,一米六的康敏跳起來在一米九的喬峰頭上狠狠敲了個栗子說你懂個屁,康姐看你專業課慘不忍睹,給你弄個主席玩兩年,好歹以后保研也方便點。于是喬峰也只有從了。

上課自習考試,上課自習考試,時間一天一天地過,過去的時間不再回來。

等到喬峰在校外號稱"旺夫樓"的"旺福樓"吃散伙飯的時候,他才明白自己居然已經在汴大過了兩年,于是他大口喝著啤酒說:"真他媽的快啊!"

散伙飯不是喬峰他們那屆的,是康敏他們班的。本來喬峰沒有拿到蓋著校長獨孤求敗大印的紅本,還沒到吃散伙飯的地步,可是他和高年級的馬大元白世鏡他們總是一起打球,和小康又是鐵板釘釘的交情,所以康敏訂好了桌子以后毫不猶豫地在人數上加了一,然后一個電話把喬峰召來了。

散伙飯實在是大場面,開始大家還彬彬有禮撐足了面子——畢竟都是汴大畢業的,講點貴族氣。可是包括女生在內的所有人都在干白和汴啤中醉到毫無顧忌的露齒大笑的時候,場面就有點慘不忍睹了。從秦紅棉和白世鏡對唱了一首黃梅調《夫妻雙雙把家還》開始,卡拉OK被哄搶,包括馬大元男聲獨唱《枉凝眉》這種曲目都敢公然拿出來現眼,全不顧經理汗毛倒豎兼冷汗淋漓。男生女生開始互相拍肩膀,灌啤酒,交換座位,關系好的如果沒能搶到話筒合唱一首,至少也得對干三杯二鍋頭。

這個有人高興有人悲傷的時候,亂七八糟的感情就是一個大雜燴。有那些即將去西域留學準備賺羅馬大金幣的,于是得意洋洋,有連工作還沒著落的,于是憂心忡忡,有想著馬上就能海闊天空地光膀子混了,于是意氣風發,還有女朋友談了三年終于在此吹燈熄火就無疾而終的,越喝越有點曹子建奔到洛水邊的味道。不過所有人都是放開了喝了,標志人生"階段性的勝利"或者"戰略轉移".

"很多事情都必須經歷一次,"后來,哲學家令狐沖說,"無論結果怎么著,就是得??經歷一次。"

楊康說:"純屬死面包子吃多了!"

那時候康敏坐在喬峰旁邊,很安靜地喝酒。康敏酒量比所有女生都好,可以獨拼喬峰,所以沒有男生敢逗她喝。喝了很多,康敏的眼睛還是很亮,和以前一樣,康敏眼睛里映出車燈流過的痕跡。

康敏說我們唱個歌吧?喬峰說我小時候是我們那里小老鴰歌唱團的,農民伯伯都不讓我去他們村里。康敏笑笑說為什么?喬峰說我去唱一次母雞都不敢下蛋了。康敏說好吧,那我去唱。

康敏點了一首《我等到花兒也謝了》,畫面上出來特別夸張的泳裝美女對著一個游泳池,對水憂思。喬峰哈的就笑了出來。

康敏唱歌實在和她的鋼琴天賦不相稱,她只是在說著唱,或者唱著說。她說:"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兒也謝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兒也謝了??"

康敏站在屏幕前,水洗的牛仔褲,白色的純棉襯衣,白色大手帕束發,很安靜。

她唱這首歌的時候,面前有帽子飛來飛去,菜流水一樣上來,秦紅棉就在她背后和白世鏡劃拳。康敏最終也沒能唱完,因為秦紅棉把話筒搶去和白世鏡對唱《明明白白我的心》了。

"來,"康敏坐回了桌子邊說,"老規矩,我一你二,喝醉了姐姐抬你回去。"

喬峰喝醉了,可是康敏也沒力氣抬他回去了,幾個女生拉著喝醉的康敏走在前面,喬峰好歹還能自己認路。走在半路,一個似乎有些失意的師兄坐在路邊彈吉他,涼風吹來,夏夜也是冷的,很多人不由自主地留下來聽他寂寞的吉他。再往前走,三三兩兩的朋友又漸漸地散去,等喬峰被風吹得清醒了一些,他看見康敏走得越來越慢,從前面的女生群里漸漸拉到了他身邊。

"喬峰。"康敏說。

"啊,"喬峰嘿嘿笑著說,"小康在我們系有什么未競的事業么?即使想炸掉國政系,兄弟也一定幫你完成。"

"不是,"康敏說,"以后少打球,把主課成績混上去再說。"

"靠,"喬峰說,"你現在開始由我老姐往我媽那邊進化了。"

"聽我說,"康敏說,"上次你跟慕容復他們打架,方證老頭很不滿的,以后老實點,再讓別人抓住了,姐可就罩不住你了。"

喬峰愣了一下,說:"哦。"

"我把以前用的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封在一個紙箱里頭,明天走的時候我送你們宿舍去,以前的卷子單詞卡片什么的都有,怎么處理你自己看。"

"喔,"喬峰和康敏肩并肩默默地走在昏黃的路燈下,"明天去火車站記得叫我。"

康敏笑了笑:"送不送沒關系,我沒整什么行李。"

她慢慢停下腳步,就站在路燈昏黃的光圈下。喬峰有點納悶,就陪著她站住了。

"喬峰,"康敏抬起頭看他,一只很纖細很柔軟的手輕輕按了按喬峰的胸口,"自己多小心。"

就這樣,很簡單的,康敏哭了,在夏夜的晚風里哭得像一個隨時會破碎的紙人兒。有點什么噎在喬峰的喉嚨里,讓他很難受。

"小康怎么了?"喬峰茫然地看著康敏扭頭跑掉了,在花圃邊沒入了黑暗里。

"不懂啊?"平時一向對喬峰和顏悅色的師姐忽然瞪了他一眼,"繼續裝傻去吧你。"

那天喬峰醉得很厲害,腦袋痛得好像要裂成兩半。所以回到宿舍,他一米九的身板好像散架一樣倒在了床上,連腿都是虛竹幫他扛到床上去的。閉上眼睛的時候,喬峰似乎看見了窗外的明月,然后他就在夢里看見了明月。那輪大大的,黃得像一張蛋餅的大月亮,晃晃悠悠地懸掛在自己頭頂。

喬峰夢見自己站在夜空下看月亮,月亮離他很遠很遠。

一夢驚醒的時候,虛竹正坐在他旁邊喝黑米粥,黑米粥的香味和虛竹晾的襪子味道混合在一起,喬峰覺得有點像藝園食堂的免費湯。

"靠,奢侈,"喬峰嘟噥了一聲,"學一的黑米粥啊?"

"農園的。"

"農園的?"喬峰隱隱約約覺得有點不對。

他抬頭看見窗戶外面的太陽,才發現了問題的所在。那種懶洋洋的陽光根本不是早晨,而且早晨農園不賣黑米粥。

那么,是傍晚?

"現在幾點?"喬峰急忙踢開虛竹往外面探頭去看鐘。

五點四十,天已黃昏。

虛竹看見喬峰三下五除二地套上衣服,一陣風沖出了宿舍,閃避障礙和垃圾的姿勢好像場上過人上籃那么帥。

"不至于吧,趕晚飯有那么夸張么?"虛竹啃著饅頭,"老生今天都離校了,食堂里根本沒什么人排隊??"

喬峰很順利地走進了女生樓,根本沒有人攔他。因為空空如也的女生樓,即使樓長老大媽也不怕他欲行偷窺和非禮,那時候樓長可能是這容納千余女生的宿舍樓中惟一的雌性——連女生以前養來當寵物的母兔子都不見了。

喬峰很安靜地走進女生樓靜悄悄地走廊里,左轉上樓,推開了樓梯旁邊虛掩的宿舍門。

床鋪清空了,廢紙掃掉了,剛剛打掃干凈的宿舍卻好像被一層看不見的灰塵罩著。凳子不見了,被子也卷走了,空蕩蕩的床上只剩下粗劣的床板,或許一角的報紙還沒有撕干凈。惟一帶了點人氣的是忘記拆下的晾衣服繩子,在窗口吹進來的風中晃晃悠悠。

一如喬峰夢中看見的月亮。

喬峰愣了一下,伸手去口袋里摸香煙。好在還有最后一根,他有些別扭地點上了火,轉身默默地走出了宿舍。

"女生樓不許抽煙,"樓長幽靈一樣出現在喬峰背后。

"靠,"喬峰皺了皺眉頭,"男生樓也不準,回去問問你家老頭。"

樓長呆住了,她根本不理解喬峰的邏輯。女生樓樓長的丈夫完全沒必要是男生樓的樓長,不過喬峰一廂情愿地覺得男生樓的樓長和她很般配而已。

"女生都沒有,也不是什么女生樓了,"喬峰揮了揮手,獨自走出樓門,靠在空蕩蕩的自行車棚旁邊,慢慢地抽完了最后一枝煙。

據虛竹說,喬峰后來是給康敏去的那間公司打過電話的。可是康敏先是去培訓,然后是去搞什么野外跋涉訓練,再就是直接給派到海南去了。

大約是三五個月以后,一個要去西域留學的老生回學校辦成績,湊過來到喬峰他們宿舍瞎侃,說著說著說到康敏。老生說康敏結婚了你們知不知道。虛竹說誰那么大膽子敢娶我們小康姐。老生說廢話,世界上吃豹子膽的人多了,以前你們打球的小馬記得吧?

虛竹愣了一下:"馬大元?"

老生悠悠地吐了個煙圈:"人那叫有恒心,本來可以留在汴梁的,人不是為了追小康硬和她去一個公司了么?早就一起給派海南去了。"

"我靠,"虛竹說:"馬哥管得住康姐么?"

"女生嘛,"老生離校幾個月,分明是開了眼界長了閱歷,此時瀟灑地揮揮拿煙的手,"總是要嫁人的,小康可聰明,馬大元對她好,她當然嫁馬大元。女生老得快,以前追她那些男生靠不上,還是要找個靠得住的人,誰有時間跟那兒瞎耗啊?能年輕幾年啊?"

這時候虛竹看見喬峰拾起飯盆往外面去了,急忙說:"嗨,喬峰??"

虛竹本來想叫喬峰幫他占座自習的,卻聽見喬峰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喬峰說:"馬大元以前也就能拿拿籃板??"

那天夜里,所有自習室都熄燈后,三教外面靜悄悄地籃球場上喬峰在打球。

沒了三教的燈,只有報欄旁邊的一點燈光照著籃球場。再,就是頭頂的星光。誰也不在那么黑的夜里打球了,喬峰打。

路過的兄弟說:"喲,這哥們猛啊,一個人打全場!"

喬峰一個人打全場,豹子一樣帶球上三步籃,然后搶過落下的籃球再運向另一個半場,如風來去。一個又一個來回。

上籃,上籃,再上籃。

喬峰一個人靜靜地站在籃球架下,球滾著籃框落下,砸在地上砰砰地響。

無人喝采。

喬峰吸著那杯蘋果芬達走出了圖書館,很酷地抬頭看著星空,把手里的紙杯捏成一個紙團遠遠地投進垃圾箱里。

旁邊的學生都繞道走,覺得那時候的喬峰很有點黑社會老大出去砍人前的風范。

那時候體育中心老是放港片,老大們出去玩命前都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大頁的印刷白紙吹得窗前滿地起落。這時候喬峰如果抽出一把烏茲把周圍的人都擺平了,他就完美地詮釋了這個場景。

不過這里只是汴大,所以喬峰也只是嘴角線條拉扯開來,輕聲而經典地說:"我靠!"

結果這一幕滑稽的轉變為《大話西游》,曾經有人說:"他好像一條狗耶。"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18 13:47
第二章郭靖(I )

楊康,楊康,"郭靖在下鋪敲上鋪的床板,"起床起床,老丘的物化課。"

楊康在生物學院下的生物技術系,可是修化學的課程。

"靠!"楊康昏昏沉沉地罵了一聲,他昨天晚上租了一本《射雕英雄傳》,打了應急燈看到深夜,現在給他個枕頭他隨便在哪里都能睡。

"郭靖幫我答到,"楊康說,"我請你一只學五的雞腿。"

"可是??"郭靖猶豫著,"沒準今天小測驗,老丘上次說的。"

受楊康的影響,郭靖也開始管丘處機叫老丘。

"你幫我寫一份不就完了么?"楊康揮揮手,"而且老丘就喜歡嚇唬人,別聽他逗你。"

"好。"郭靖已經不穿蒙古袍子了,把一件黑夾克胡亂套在身上,慌慌張張跑了出去。

"喂,"楊康在上鋪喊,"告訴他們,你一個人幫我寫條子就可以了,別他媽的四五個楊康,老丘不是傻子。"

楊康人緣不錯,丘處機以前的一次小測驗里有六七個人冒充楊康幫他寫了條子。

丘處機一看六七個不同筆跡的楊康擺在自己面前,當天晚上就給完顏洪烈打了電話,楊康一個周末都被他老爹旁征博引地訓斥。

現在有必要介紹一下楊康郭靖他們的宿舍成員。宿舍編號202,三張雙層床一只書柜一只衣柜一張大桌子,此外就是六口活人。

老大是郭靖,所以一周七天打水郭靖要打兩天,衛生檢查郭靖是打掃的主力,連楊康的襪子有的時候都是郭靖收的——楊康老是忘記收,郭靖玩游戲的時候襪子就在他頭頂上掃來掃去。

老二是令狐沖。因為楊康違反規定幫兩個女生在男生宿舍的拿號窗口拿號,所以最終黃蓉和穆念慈一起被塞進了有空鋪的女生宿舍,而后來拿號的令狐沖則被填進了郭靖他們屋。

老三是歐陽克,而老四是楊康。

老五是段譽。段譽從云南來的,讀歷史,人老實,追隨郭靖打掃衛生最勤快的就是他。段譽的缺點,或者是特點,是有點花癡,經常從食堂打飯回來滿嘴樂呵呵地說又在賣醬牛肉那邊看見了好看的女生,上次在圖書館遇見的也是她云云。

老小則是林平之,林平之福建來的,也是化學系的。一大早就出去跑步鍛煉身體了,"林平之看著也忒刻苦了!"楊康這么評價林平之。除了歐陽克,楊康也有點看不上林平之。

一大早除了林平之早就出了門,郭靖又炮彈一樣射向了老化學樓的教室,剩下的四個都還懶在床上。

令狐沖在看報,《參考消息》。

"靠——"令狐沖拖著長長的尾音,"你們看報紙了么,政府就這個樣子!"

"靠!"楊康惡狠狠地罵道,"命苦不能怨政府,點背不要怪社會。包子皮厚和政府無關,早上睡覺莫談國事。"令狐沖在廣東長大的,老是把"報紙"和"包子"念混。

"為什么要給金國賠款?打就打,怕什么,不滅金國幾次他還以為我們大宋沒種呢??不過看政府這樣,確實他媽的沒種!哼!"令狐沖自說自話,"起床!"

說完他一個翻身爬起來,端著臉盆往水房去了。

段譽昨天晚上就著楊康的應急燈看張愛玲,也是困的時候,翻了個身又睡了。

歐陽克一早起來就坐在床上不知道和哪個女生打電話,聲音柔軟:"明天不行,明天我們英語四級模考,周末吧,周末我看我能不能找輛車,我們去王屋山,好像新開發了景點??哎呀,別生氣,我是真的有事??好好說好好說,今天晚上我陪你去必勝客???"幸虧歐陽克用自己的手機而從來不動宿舍的電話,否則楊康一定會被他的面霜氣味熏死。

楊康被吵得再也睡不著,念叨著他的口頭禪"煩",氣哼哼地爬起來刷牙去了。

郭靖正踩著他的二八老破驢趕往教室,這輛破驢是丘處機年輕時候騎的,他騎不動了,就轉手送給了郭靖。在郭靖手上,這輛老破驢煥發了新的活力,比如前面帶著段譽后面帶著楊康和令狐沖這種高難度動作郭靖都做過。不過有一次楊康的跑車壞了,借郭靖的破驢回家的時候,騎到半路楊康硬是下車推著破驢回家了。

"我騎它到家,還不如它騎我到家呢!"楊康后來惡狠狠地對郭靖說,"累散我了。"

不過在活力四射的郭靖手上,老破驢還是跑得有聲有色??顏色是黯淡了一點,上下都響是大家都曾聽見的。

那天秋雨綿綿,冰冷的雨絲敲打在汴大后面的樹叢里,兩邊都是古老的建筑,雕檐畫棟中有清澈的水滴一一打落。一路上落滿了細碎的小黃花。一切的一切都在無邊雨意中顯得朦朧和不真實。

而蕭蕭寒風中,郭靖猛蹬破驢,姿勢英武矯健一如蒙古騎兵。

作為這個故事注定的女主角,黃蓉卻已經有大半年沒有再見到郭靖了,不過好在她和穆念慈同屋,所以關于郭靖的消息還不時傳入她的耳朵。

郭靖這種活力四射的人是從來不缺女生在床頭會上幫他傳頌的。郭靖是班里的頭,女生讓他幫著扛書他去,男生喝醉了幫著扛回來他也干,出去玩組織收錢核算是他的,在學校里應付大大小小的活動還是他的。

日子久了,黃蓉覺得郭靖就像一個大力水手,一個只需要菠菜就可以提供無窮活力的西域卡通角色。不過黃蓉當然不是奧利弗,大力水手也從來不是她心目中的理想男朋友。(作者按:大力水手是一部卡通的男主角,特點是只要吃一罐菠菜就暫時力大無窮,作者的大學同學曾考證他是在菠菜罐頭里藏了固酮類興奮劑??奧利弗是大力水手的女朋友。)如她這樣學過長笛書法空手道的女孩,理應有一個留長發的會詩詞的非常感性的帥哥騎著白馬出現在她的生活里,這樣才比較搭配。至于郭靖,如果不再遇見那個蒙古來的傻大個子,那么黃蓉并不介意這段故事就如此結束。

不過那年黃蓉十六歲,不懂得愛情,也僅僅在漫畫里見過那種所謂帥哥。

黃蓉是物理系的,物理系八大美女之首。促成這個名聲的一個重要理由是當年的物理系只有八個女生。其實即使在法專那樣美人輩出的地方,黃蓉也是不難嶄露頭角的。不過現在她只得屈居物理八金花之首,并且應付一堆一堆表示好感的師兄。不過他們都不留長發也不會詩詞,所以黃蓉很失望。

后來黃蓉十七歲了,整天翹課出去吃冰淇淋溜冰和蹦迪,然后一個人很無聊地從外面回來,過著一種屬于壞小孩的百無聊賴的生活。

郭靖的破驢帶著一聲嘶叫,艱難地想煞在黃蓉面前。

這時候剛好是黃蓉翹了課從校外吃杭州小籠包子回來,她忽然看見了路邊一朵不知名的花被雨水打得凌亂而狼狽。黃蓉怔怔地站在雨里看花零落,傷春悲秋的小資情緒忽然間一發不可收拾。十七歲的黃蓉覺得自己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那個壞老爹還非常的像暴君,所以一連三個星期黃藥師讓司機拿車來接她她都不回家。最重要的是難道十七歲了還是一條女光棍么?何其的悲痛!

黃蓉覺得自己的未來一片灰色,就像這朵正在風雨中獨自凋謝的小花。

這時候,郭靖如一個黑驢王子一樣風馳電掣地正式闖入了黃蓉的生活。他那輛老破驢在雨水中終于沒有煞住,當場把癡癡看花的黃蓉撞了個四腳朝天。

其實四腳朝天這個詞確實影響了當時的場面,而那場面其實是浪漫而壯觀的。

設想,煙雨迷朦,白衣少女靜靜地在花圃前看花,清澈憂傷的眼神。而周圍更是蔥蔥碧色,被秋天的寒雨染上了一層朦朧。雕檐畫棟中的林蔭小路,雨絲細細地響。忽然,黑色夾克的蒙古漢子縱驢而來。

驢鳴!

身影交錯!

靜!

"同學,同學,"郭靖嚇得手腳發麻,"你沒事吧?"

聽著穆念慈說起郭靖的時候,黃蓉偶爾也會想自己會不會再見到郭靖,不過她做夢也想不到英雄美人經年再見是以這樣的形式,郭靖不僅將自己撞得如此狼狽,而且張著大嘴把吐沫星子直接噴到了自己的臉上。

如果不是腳腕太痛了,黃蓉真的很想打人??

黃蓉當時穿著一件米白色的束腰長裙,很典雅地偏著腿坐在濕漉漉的地下,黑發中夾雜著幾縷金色悠悠地垂下。因為沒有反應過來,她還很文靜地面對郭靖絲毫不懂審美的一雙眼睛。本來這一幕如歐陽克等見到必然心臟如受重擊而愛念有如泉涌。不過郭靖惟一擔心的是他這個月的伙食費要徹底泡湯了,因為他看見黃蓉捂著腳腕,知道她腳扭了。

慢慢地,黃蓉就哭了,因為她腳腕很痛。

我們說過黃蓉其實只是一個被寵愛得有點過頭的小女孩,所以雖然她很聰明還有點叛逆,不過痛了就哭是很正常的。她又不好去打郭靖那張很老實的臉,如果哭一下都不可以,那黃蓉真的只好去自殺了。

不過對于郭靖,他寧愿黃蓉狠狠揍他的臉,反正他覺得黃蓉的小粉拳也打不痛。郭靖慌慌張張地把黃蓉扶到他的老破驢后面坐好,小心地推車往校醫院去了。

可是要去校醫院必然要經過最熱鬧的三角地,黃蓉側身坐在破驢后面,前面是五大三粗的郭靖在推車,這個情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個牽驢送老婆回娘家的農村漢子。無數好奇的眼光聚集過來,連剛剛在商店里買口香糖的楊康也不由自主地愣在門口看熱鬧。

郭靖有點心虛地站在丁字路口中間,面對著周圍閃爍的目光。

"左邊。"黃蓉壓低了聲音在車后面對他說。

"哦哦。"

"真笨。"黃蓉悄悄地罵。

后來的經過就很簡單了,郭靖跑上跑下地幫黃蓉掛號拿藥,一直到傍晚才用他的老破驢把黃蓉載回了女生樓。因為幫穆念慈送過書,郭靖不是沒進過黃蓉她們宿舍。所以郭靖非常自然的幫黃蓉她們打了一整天的開水,給黃蓉的茶杯泡上了茶,順帶把黃蓉她們宿舍的垃圾都倒掉了。

黃蓉是個比較傲氣的人,所以同屋的同學并不了解她很多。看見平常時時看人不順眼的黃蓉居然沒有把撞她的郭靖罵個狗血淋頭,即使再不敏感的女生也很容易聯想到一些浪漫而瞹昧的事情。所以沒有人出來招呼郭靖,郭靖不得不再幫黃蓉買來了晚飯——紅燒土豆和炒白菜,郭靖的最愛。

當郭靖回到男生樓的時候,他周圍的一幫兄弟頗為振奮。不少人吃飽了來他們宿舍串門,有人說郭靖屬于祖墳上青煙縹緲;有人說你懂個頭,那和祖墳沒關系,是人家傻人傻福;還有人說看不出啊看不出,我本以為只有我這樣賊眉鼠眼的才能想到這種方法,想不到你郭靖濃眉大眼居然也為色所迷,下手那么狠毒。

后來大家提議為了慶祝郭靖成功接近物理系系花而請客,不過問題是郭靖那個時候口袋里只剩五塊三毛錢零票子了。最后由段譽慷慨解囊借了郭靖一百塊,大家出去喝了扎啤,盡興而回。

事實上男生們更興奮的不是郭靖的愛情問題,而是郭靖終于用親身經歷證明了流傳已久的愛情戰略——自行車撞人。這個戰略表面上是可行的,只要撞了女同學并且積極承擔責任送她去醫院,向她道歉,給她買禮物,日久生情當然是很有可能的。不過其他男生似乎忽略了郭靖成功的另一些必要條件——他撞的時機好,黃蓉那時候正好心情憂郁;他撞的程度好,黃蓉剛好一個月不能隨便行動而且沒什么大礙;他撞的人也好,他很幸運地撞準了黃蓉而不是英語系著名的傻姑。

總之,大家都覺得未來愛情有望而頗欣欣然。當然暗地里仰慕黃蓉而此時覺得失去先機的人也有,但惟有兩個人是真正怒火沖天了。

一個是歐陽克,理由應該很明顯。

一個是楊康,因為那天丘處機真的課堂小測驗了??

這個轟轟烈烈的開始并不意味著立即到來的轟轟烈烈的愛情。

郭靖確實很老實地天天跑去給黃蓉道歉,女生樓的大媽因為他經常來送書,又很老實,所以總是網開一面讓他進去。不過郭靖每天只做打水、倒垃圾、打飯、道歉這四件事情,他手腳很麻利,只要半個小時就能把這些統統做完。然后他會很認真地說:"同學,那我先走了,對不起。"

黃蓉很多次說你不用來了,我又不怪你,你天天跑來干什么。不過郭靖很老實地說:"我沒別的意思,你傷好了我就不來了,你別怕,我真的沒別的意思??"

對那個時候的郭靖來說,"追求"這兩個字的意思根本還停留在字面上,從賊心到賊膽,乃至做賊的技巧,他都完全缺乏。

黃蓉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她知道女生那邊小道消息也亂七八糟說她和蒙古大個子一見鐘情云云。郭靖讓她不要怕,她當然懂。這種老實讓她覺得拒絕郭靖會讓他內心不安,所以她只做了一個嚴肅申明就放棄了自己原先的意見。她嚴肅地說:"那以后不要再給我打紅燒土豆和炒白菜了!!!"

于是郭靖在無數人的羨慕中依舊不斷出入女生樓,幫黃蓉跑腿去買哈根達斯,幫其他女生跑腿去張貼通知,同時深入了解大學女生的生活起居。

不過在郭靖心里,這還只是一個月的苦力勞動,等黃蓉腳腕好了,郭靖就會立刻解放,從此只是偶爾在校園里遇見打個招呼。

對于黃蓉,這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情,黃藥師飛到西域去參加學術會議了,所以她實在缺乏回家去住的勇氣。黃蓉怕黑怕鬼,因為黃藥師這個父親從小就只會講鬼故事哄孩子睡覺。而在宿舍里,只有穆念慈和她的關系很好,可是穆念慈卻要早早地去丘處機實驗室里做實驗,也不可能天天按時回來幫她打飯打水。所以黃蓉只能忍受,在同屋女生奇奇怪怪的眼光中吃郭靖給她打的晚飯。

"快點好快點好快點好。"黃蓉沒事的時候就會噘著嘴摸自己的小腿,希望一個月"嗖"地就過去,然后再也不要過這種生活。

可惜時間不是總"嗖"地飛過去,而且時間過去了總留下一些影子。

"黃蓉,"郭靖期期艾艾地說,"明天我可能來不了了。"

"嗯??"黃蓉啃著雞腿心不在焉。

"放完假我們要考物化了,我們系老丘是個名捕,"郭靖抓了抓腦袋,"反正明天你們屋的人都在,穆念慈說她到時候幫你打飯。"

郭靖也實在是走投無路,丘處機在化學學院號稱魔刀,盛名之下無虛士。老丘去年刀上稍添三分力道,全院三分之二的師兄師姐立刻落馬,成績單送到系主任洪七公手上,老爺子正在啃燒雞,當時嘴大得可以把整雞給吞了。當夜洪七公親自到丘處機家為全院苦孩子請命,丘處機才賣了三分江湖面子,可是仍留下了十五個苦命的師兄姐。

今年則有高年級師兄姐傳下消息說老丘去年斬獲不夠頗為失落,今年殺氣沖天,希望晚輩們小心為上。

第二天就是大宋全民勞動節,丘處機下了課滿臉微笑說大家放假好好玩玩,下次課我們考期中,大家不用復習,復習也沒用,全看平時的基礎。而后老丘夾著講義含笑而去,全院傻孩子們呆坐在教室里足足一分鐘沒有動靜。

楊康是急忙給老爹打電話讓家里不用燒他的飯了,郭靖則立刻跑來黃蓉這里請假。

"嗯,嗯??"黃蓉就這么準假了。

第二天傍晚,天空飄著細雨,黃蓉躺在自己收拾得一塵不染的床上發呆。

黃蓉很少有耐心這樣,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雨絲,斜斜的千絲萬縷,感覺挾著絲絲水汽的涼風輕輕吹在自己臉上。腳腕沒傷到的時候,她要么去蹦迪要么去溜冰,要么掛著耳機沉浸在西域搖滾歌星們喧囂的歌聲里,臨窗看雨這么淑女的事情不屬于黃蓉。

而同時,黃蓉已經一整天沒吃飯了。

郭靖要考試,而穆念慈其實也要考試,所以她轉手把照顧黃蓉的事托給了宿舍的二姐。可是事到臨頭,黃蓉餓著肚子等二姐回來幫她打飯的時候,二姐卻沒有回來。

勞動節難得放假,和郭靖想的不同,黃蓉她們的宿舍里不是大家一起死睡,而是空無一人。黃蓉幾乎是望眼欲穿地等到中午十二點,才看見三姐推開了門。猶豫了一下,黃蓉說三姐你能幫我買個漢堡么?三姐說喲,我回來拿錢的,他們還在下面等著我去大相國寺呢。黃蓉就沒再吱聲。

半個小時后大姐和四姐一起推門回來的時候,黃蓉實在餓得受不了了,只好說四姐你有時間幫我下去買點東西么?四姐拍拍大姐的肩膀說找她找她。大姐還沒反應過來,四姐已經拎書包溜了出去,大姐最后皺了皺眉頭。黃蓉很怕她皺眉頭,因為黃蓉知道大姐不喜歡她。

"穆念慈飯盒還在這里,她一會肯定回來,等她回來幫你買吧。"大姐也拿了東西扭頭出去了。

門關上了,留下大姐的冷淡。黃蓉就這樣被封閉在獨自一人的空間里,而她惟一的好朋友穆念慈始終沒有回來。黃蓉從那個時候開始發呆,一直呆呆地看著雨往下落。她很早就知道周圍的女生不喜歡她,而現在她只是不得不面對這個事實。

沒有人愿意承認自己是孤獨的,孤獨很可恥。

黃蓉那年十七歲,曾以為自己能擁有整個世界。可是現在她發現自己什么都沒有,沒有朋友,也沒有男朋友,媽媽死了,老爹不管她。天黑下來的時候,黃蓉忽然很想哭,于是眼淚真的就掉了下來。

黃藥師的女兒也會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一個人哭,這是黃蓉從來沒有想過的??

好在,并非所有人都看不見。

"鐺鐺鐺。"有人大聲敲門的時候,門也隨之洞開,敲門的人的手勁未免太大了些。在黃蓉來得及擦眼淚以前,那雙慧黠的眼睛和那雙粗獷的眼睛又一次相遇。"啊??"郭靖看見黃蓉臉上的淚痕,打了個寒戰,全身汗毛倒豎。

"我餓了,"黃蓉只好說。

郭靖去買了漢堡和可樂,黃蓉一言不發地啃。郭靖拎著書包很慌張,從來不曾應付過類似局面。

"你怎么來了?"很久,黃蓉才小聲說。

"我??"郭靖只好說實話,"我來的時候忘記我跟你說了我今天不來的。"

這句纏頭纏腦的話終于讓黃蓉笑了笑。"傻子啊,"黃蓉心里想。不過最終是不是只有這個傻子還記得自己?肚子吃飽的感覺真好,即使自己真的很孤獨,至少世界上還有這個叫郭靖的傻子??黃蓉繼續低頭去啃漢堡。

"沒事就好了,我先走了,"郭靖起身說,"看看哪里還能占座,明天考試了。"

"現在太晚,沒地方了吧?"猶豫了一下,黃蓉偏著腦袋看郭靖,"反正我們屋沒人,你在這里看書也行。"

郭靖關了窗子,把淅瀝瀝的雨聲隔在窗外。

"你們南方的雨真好,"郭靖說,"我們那里一下起雨,老是刮風,草原上一大片什么都看不見。"

"你家真在蒙古啊?"黃蓉第一次關心這個傻小子的來處。

"是啊,"郭靖點頭,"我們家在旗里是放牧的,從小就開始騎馬。"

"真的?"黃蓉沒有騎過馬。

郭靖笑了,因為這么說著的時候,黃蓉瞪大了眼睛,不是黃大小姐,而只是一個好奇的孩子。郭靖經常笑,可是很多時候都是因為別人笑他,他不得不跟著笑。而這時候他是真的很開心。

郭靖的笑容讓黃蓉愣了一下。一種忽如其來的敏感讓黃蓉明白了郭靖是在笑什么,這個答案讓她很困惑??黃蓉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年自己不曾對一件事情真的感興趣,黃藥師的女兒吃過見過的,使她有足夠的資本對任何東西說不希罕。所以黃蓉帶著小小的驕傲走過人群,似乎從未喜歡什么人也不需要別人喜歡她。

那么騎馬真的如此有趣么?或者自己關心的并非騎馬本身呢?黃蓉第一次感到自己有點兒費解。

"你暑假回家么?"黃蓉強迫自己不要想。

"不回去了,"僅僅是一瞬間,郭靖眼睛里流露了一絲憂郁,"夏天我媽和旗里的人帶牲口出去趕草場了,回去家里也沒有人。"

"那你爸爸呢?"

"去世了。"

黃蓉沒有再問,于是郭靖低下頭去寫寫畫畫。郭靖不知道的是,黃蓉就這么沉默的在旁邊看著他,看著漆黑的窗前這個認真的蒙古大個子。

真的寂寞么?黃蓉問自己。也許并不。也許這個世界上從來不缺人喜歡她,只是她推開了所有人。也許她可憐的老爹根本不是暴君,他在深夜三點的時候心急如焚地等她回家。也許不喜歡她的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也只是不喜歡她的驕傲罷了。

也許她只是以為自己很寂寞。如果自己也要一個人哭,那么這個郭靖是否只有以頭撞墻狂噴鮮血才能表達他的孤憤?

郭靖并不孤憤,他總是這樣笑著,笑容如此的簡單而純凈。這個蒙古大草原來的家伙曾經站在夕陽下看著他母親和馬隊羊群一起回來,也曾在暴風雨里面和旗里其他人一樣保護那些滿是膻味的蒙古包??那些時候,他一定也是這樣傻呆呆地笑容吧?

窗外寒雨依舊飄灑的時候,黃蓉感覺到一種久違的溫暖。

穆念慈風風火火地從教室趕了回來。自習到一半的時候她還是擔心二姐那個馬大哈把照顧黃蓉的事情給忘了。

可是推開門,黃蓉正靜靜地坐在床上看書,郭靖的鉛筆滑在紙面上沙沙地響。如此的安靜,穆念慈覺得自己看見的好像是一幅靜物畫。

穆念慈悄悄地帶門出去了,沒發出一絲聲音。

黃蓉決定給郭靖一個機會。

可憐的郭靖并不知道汴大數一數二的桃花運就要降臨在他頭上,所以他只是忽然發現自己的苦工活變得更重了。他被黃蓉支使著去買更多的哈根達斯,復印筆記,甚至和一跳一跳的黃蓉一起整理她那只滿是小玩意的抽屜。

郭靖有個好處,就是特別勤學好問。要落在楊康身上,穆念慈給他看什么女孩喜歡的小東西,他一定哼哼唧唧的一面打磕睡一邊點頭,而歐陽克不免脫口說出什么遙迦也給我看過一個,好像是白色的造型也不一樣呢,還有誰誰誰誰好像也有??郭靖只問:"那是什么?"

黃蓉很高興,她特別樂意把那些從小收藏的寶貝給郭靖看,比如樹袋熊的娃娃或者帶史奴比的小背包,然后說她如何得到的故事。高興起來她就把一些東西送給郭靖,結果后來郭靖在他二十塊錢買的"三菱"背包上捆著黃蓉送給他的櫻桃小丸子,并且很仔細的從有藍精靈頭像的小筆袋里拿他的橡皮,甚至床頭多了全套的修指甲工具。令狐沖幾乎要崇拜得暈過去,他說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郭靖那種極端的威猛能搭配小資情調。在令狐沖看來,歐陽克這么做是正常的,而郭靖這么做無異于一個蒙古騎兵騎著一只米老鼠。

有一次令狐沖排在郭靖后面打飯的時候揪著他的櫻桃小丸子說:"老大,這到底是什么?"

郭靖很認真地重復了從黃蓉那里學到的新名詞:"公仔。"

"那請問您能不能解釋一下您為什么要背著她呢?"令狐沖把勺子柄湊到了郭靖嘴邊。

"黃蓉說很流行的耶??"

令狐沖當即把每頓固定的四兩飯減到三兩,一天后那句"很流行的耶"就成了所有人問候郭靖的話。而郭靖只是愣愣地眨眨眼睛,根本不記得自己曾經說過了。

由此我們可以看見一個小資女孩是怎樣毒害豪邁粗獷的有為青年??

雖然和郭靖的關系越來越好,不過讓黃蓉郁悶的是,征服郭靖當勞工遠比征服郭靖當男朋友容易。黃蓉覺得她表示到這個地步,郭靖怎么也應該有膽子和她在一個飯盒里吃飯了。可是郭靖只是嘿嘿地傻笑,連黃蓉的床也不敢坐。

惟一一次例外,黃蓉看見郭靖竟然怔怔地看著自己裙子下,小臉頓時緋紅。她一直覺得自己的身材很好,小腿的曲線也很好看,所以她立刻設想郭靖是發現她的好看了。誰知道郭靖笑著指著黃蓉的白襪子說:"上面那只黑貓好像小時候看的黑貓警長。"

這一句好歹沒有傳頌出去,否則少說也在汴大流傳上三五十年的。

這樣混著混著,黃蓉的腿傷就快好了。黃蓉沒來由地擔心起來,以她的小性子,當然不會直接撲到郭靖懷里說:"啊,王子我愛你。"事實上沒有一個大學女生會這么做,而曾經有過如此夢想的男生們恐怕都在漫長的等待中被徹底打擊過了。黃蓉決定給郭靖最后一個機會。那一天傍晚,郭靖幫她們宿舍打了水,黃蓉忽然說:"我們去圖書館看看書吧。"

于是郭靖又一次動用了他的老破驢。

那天直到夜里十二點,宿舍早關門一個小時了,郭靖卻還沒有回來。

就著應急燈,楊康已經把金庸武俠系列攻讀到了《碧血劍》,這時候瞅瞅鐘說:"喔,老大今天又在一教刻苦?"

汴大只有第一教學樓是夜里十二點左右才熄燈的。

"別逗了,"段譽從被窩里直起身子說,"老大哪里有那個時間?今天晚上還看見老大被那個妖女挾持,在圖書館跑來跑去跟野兔一樣。"

"啊!"令狐沖大喊一聲,"老大被妖女挾持深夜不歸??今天天氣陰得夠嗆,風頭不好,老大??莫非已經慘遭不幸,失身于那個妖女了?"

一片沉默,除了某人在黑暗中咬牙切齒,四個人八只眼睛里都閃爍著賊光。"聽說幽明湖邊最近老是有男生被搶??"林平之忍著笑說,"原來不是劫財。"

"老大,天啊,老大青春年少,他還是個淳樸的好同志啊!"段譽快哭天搶地了,"為什么讓他有這種慘不忍睹的遭遇?"

令狐沖則是握拳在胸說:"天大的事情兄弟們一起扛。妖女!放開老大,沖我來吧!我不能看他獨自受苦啊!"

只有楊康還平靜:"靠,別幸災樂禍嘛。要是老大真的被妖女先奸后殺,明天誰打水啊?我可才買了半箱康師傅??"

就在這個時候,老破驢很有韻味的叫聲在樓下響起。

郭靖哼著國際歌,貓步跳上垃圾箱,輕輕一跳就從水房的窗戶里鉆了進去。里面一片安靜,只有一個兄弟赤身裸體,正豪邁地站在水房中間,舉起一桶涼水當頭澆下。郭靖嚇得跳了起來,好不容易才閃過四濺的水花。

"同學,對不起啊,"沖涼的兄弟很豪爽地拍了拍自己的光屁股,又接水去了。

郭靖也只好說沒事,悄悄閃過樓長的窗口,直竄四樓而去。就著報欄的燈光,尹志平正兩眼通紅地看黃易的《破碎虛空》,這時候只感覺嗖的一聲風過,抬頭愣愣地看了半天,半個人影也沒有。

"真他媽的見鬼了,"尹志平嘟噥了一聲,拎了凳子回宿舍了。

僅僅五分鐘后,也是兩眼紅通通的趙志敬興高采烈地拎著凳子竄了出來,占領報欄下的燈光寶地,繼續攻讀尹志平剛才那本《破碎虛空》。

"天王蓋地虎,"郭靖小聲地敲門。

"靠,寶塔鎮河妖,是丘處機旅長派來的么?"楊康在里面回答。"開門開門,我是郭靖,不是來偷水的。"

"真是老大?"令狐沖很謹慎地說,"想讓我們相信你,先從門縫里把尾巴伸進來看看??"

門呼啦打開,令狐沖一臉壞笑,就穿著一條褲衩站在門口,把勺子柄遞到了郭靖的嘴邊:"請問郭先生能不能談談您這次愛情的心路歷程?"

面對十只精光閃爍的眼睛,郭靖竟是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然后他一邊小心地擠開房門鉆了進去,一邊嘿嘿嘿傻笑起來。

回溯這個事件必須從郭靖和黃蓉去圖書館說起。

汴大的圖書館造型很特別。特別這個詞在汴大里的意義和在其他地方的意思不同。汴大里面多的就是牛人,牛人就必須與眾不同,與眾不同的人多了,要想顯得特別就很不容易。比如說汴大里冬天喜歡穿背心,夏天喜歡穿毛衣并不算特別,若是冬天穿了短褲唱《紅色娘子軍》,夏天穿毛衣則立馬改唱《打虎上山》的,也只算是有點特別。惟有當這么做的是一個漂亮女生,那才是真正值得注意的特別。

汴大圖書館的特別,在于它有哥特式樣的門洞,古希臘式樣的凹面圓柱,瑪雅文化特有的階梯狀金字塔構造,當然它上面還有個鋁合金的純中國式雕檐飛拱。

按照校長獨孤求敗的話說:"我們這個圖書館建起來,欲求一敗也很困難了。"

按照令狐沖的話說:"有以打敗北道街上的垃圾箱為人生目標的么??"

郭靖挽著黃蓉的胳膊,讓她一跳一跳地走進圖書館的時候,周圍頗是有一片火辣辣的目光。黃蓉那天上身穿了件貼身的無袖小背心,用一條李維斯的緊身牛仔褲把打了石膏的腳腕遮起來,同時也包起了自己翹翹的臀部和修長的雙腿,光腳穿了一雙細帶的高跟皮涼鞋。而郭靖一件粗布短褲,身上披掛著汴大的典型裝束——前面有"汴京大學"四個大藍字的圓領衫。

基本上說,如果大家可以設想李逵挽著李師師走進圖書館,那么大家也可以設想當時郭靖和黃蓉的樣子了。

幾乎有一半的人都側過眼來,讓目光從書本旁邊溜出去看黃蓉,這樣一對人物的出現甚至直接摧毀了很多人的價值觀和邏輯,很多四五百度的深度眼鏡都岌岌可危。沒有座位了。

按照汴大的習慣,大家都是天南海北的牛人,誰也不要干擾誰,所以兩個人之間必然要空一個座位。圖書館早就半數客滿而沒有兩個并在一起的座位剩下。

"人滿了。"郭靖扭頭看黃蓉。

黃蓉扁了扁小嘴,扯了扯郭靖的胳膊說:"先別走,我去商量一下。"

黃蓉松開郭靖,一跳一跳地到一個男生身邊說:"對不起,同學,你身邊可以坐人么?"

大家可以想象當時如果不是愛惜他明天要交的作業,那個兄弟鼻血都快流了一桌子了。美女直接要求和他坐一起,他除了點頭還能干什么?不過好在汴大的學生們修養都還不錯,就是比較拽,那個男生不露聲色地把自己的書本往旁邊掃了掃,只是對黃蓉露齒微笑。

于是黃蓉把自己的書包放在了那個男生旁邊。

她立刻跑到圖書館另一邊,選了其中看起來最順眼的男生,湊上去很淑女地問:"同學,我在那邊有個位子,我們換個座位可不可以?那邊空調太涼,我覺得冷??"

那個男生抬起頭來看著黃蓉上身薄薄的白色小背心,心里說:"喲,妹妹,你穿這樣能不冷么?"

在黃蓉燦爛的笑容下,他矜持地點點頭,收拾起了自己的書包。

于是黃蓉微笑著把他引到剛才的男生身邊坐下,然后拉起郭靖的手,和他肩并肩的坐在了空出來的兩個位置上。

兩個男生靜靜地看著彼此,過了一會他們一起低聲說:"太牛了!"

于是生平第一次,郭靖和一個女生一起自習。郭靖在看他的物理化學,黃蓉則心不在焉地讀一本叫《眾神之車》的閑書,也心不在焉地吸引著周圍的眼神。惟一一雙絲毫不亂的眼睛是郭靖的,這種絲毫不亂根本不能用"平靜"來形容,而是絕對的——"遲鈍".

郭靖根本沒有想到黃蓉是希望他會和她說說話,黃蓉并不假設郭靖會很浪漫地拉拉她的手,不過她沒有想到郭靖在賊膽極度不足之余,賊心也是很有限的。即使在蒙古大草原,郭靖這樣的也實在是百年一見的遲鈍人物。事實上令狐沖就很懷疑過,說即使路邊忽然沖出個漂亮女生抱著鮮花擁吻郭靖,郭靖也只會飛快地爬上樹去,然后很小心地報上自己的姓名年齡籍貫政治背景,最后認真地說同學你認錯人了吧。

好在這個時候,一個真正的人物恰好也在圖書館自習,那就是喬峰。

喬峰并非只是新生報到那天國政系臨時抽調的一個幫工。在汴大這種藏龍臥虎的地方,一般的人物扔在人堆里都顯不出來。而喬峰的名字卻從他進汴大的第一年開始就遠播系內外了。

他不但是國際政治系學生會主席,而且籃球打得漂亮,和計算機系的慕容復一時瑜亮。慕容復和喬峰一樣是籃球體育加分進來的,三分球的造詣稱霸一方,一對一盯人的時候十投也有三四中。而根據慕容復的評論,喬峰在場上跑動起來的沖勁仿佛一頭野豬,就是對手是只老虎也得閃著他。加助跑起跳后喬峰堪稱汴大灌籃之王,誰也攔不住。事實上一旦喬峰得到機會起跳扣籃了,對手往往就徹底放棄防守轉而準備下一輪進攻——閑著沒事誰會跟一頭猛到家的野豬拼命呢?

那幾年東倭那邊有一部《灌籃高手》的動畫片在汴大流傳,四處都是盜版盤,很是風靡了一陣。最后連女生也喳喳呼呼的跑去玩籃球,男生個子稍微高點都在練灌籃,矮的也經常摸一個球練三分,很有點全民大練兵的味道。

當時金國很是派了些留學生來大宋,一邊留學,一邊收集點大宋的資料。金國留學生一看汴大上下都在籃球場上熱火練得朝天,先是大驚,繼而大喜,立即密報金帝說宋朝國力已衰,我們經常看見汴大空地中十個學生為了一只破皮球爭得大汗淋漓,可見宋朝教育經費少到了球也買不起的地步,其他物資必然也匱乏到了極點,正是揮軍南下一統中原的大好機會云云。

喬峰和慕容復這樣的高手在運動大潮下當然不甘寂寞,兩人各自在本系拉起了隊伍天天苦練,其間也有過幾場很刺激的比賽。喬峰的扣籃和慕容復的三分球剛好打成平手,喬峰隊里的虛竹白世鏡他們也和慕容復那撥的鄧百川包不同旗鼓相當,每每是場上兩系女生喊破了喉嚨,最后僅以一兩分的差距結束戰斗。喬峰和慕容復兩人就此成為一方偶像,連打飯的時候都有認識的女生上來搭幾句話。汴大所謂"北喬峰,南慕容"由此而來。

喬峰總是冷眼看著慕容復,覺得慕容復和流川楓那種小白臉有點像,招惹一大堆女生捧場,煩得很。喬峰覺得男人應該比較生猛,而且他一直往這個方向努力著。最初進校的時候,喬峰經常大汗淋漓地轉著個球跑回宿舍,氣喘吁吁地歪歪嘴巴說:"靠,剛才打球,我們四對五,物理系的小子還犯規,真他媽沒勁。"

這時候喬峰的哥們就會問:"輸啦?"

"才贏了二十分,"這時候喬峰就會一邊脫背心,一邊用很不滿的口氣表示自己這次贏得太少了。

那時他的哥們毫無疑問地會贊嘆:"這么猛?"

于是喬峰就很高興。

兩年后喬峰已經發展到平時打球不言勝負的境界,偶爾問起來他也總是聳聳肩說:"隨便玩玩,沒算分。"此時如果再追問他比賽勝負,似乎都有點蔑視他的感覺了。鑒于場上只有他一個人得分的比賽實在無聊,他后來就改參加國政乒乓球隊的活動了。

郭靖和喬峰很熟,卻不是因為報到時候認識的原因。喬峰的副業是在校園里搗騰零件組裝計算機,而郭靖他們宿舍的機器就是喬峰幫著拼起來的。郭靖當初覺得鼠標都充滿了神秘感,于是喬峰調試機器的時候天天跟在他身邊轉悠著看,喬峰看了想笑,就把自己以前一大堆的計算機書也扔給郭靖,說:"隨便看,看完了再給低年級的。"

郭靖趕快點頭:"謝謝,謝謝。"

"高年級帶低年級的,都是這么過來的。"喬峰很氣派地揮了揮手。從此郭靖和喬峰就是朋友了。

郭靖忽然感到一片巨大的黑云遮在他頭頂,他抬起頭,看見了喬峰剃成板寸的腦袋。本來喬峰以一個很有壓迫力的造型出現在郭靖的面前,可是他咧開大嘴嘿嘿地笑著,徹底破壞了他此時很有點黑道老大風范的造型。喬峰剛剛背了三百個單詞,本來正枕著一本紅寶書打磕睡,忽然看見郭靖領著黃蓉進來了,心里一樂就跑上來說話,也不管旁邊一堆人在悄無聲息的看書或者看黃蓉。

"哈哈哈哈,小子,行啊!"喬峰很豪爽地拍了拍郭靖的肩膀,然后不由分說把郭靖往里面一擠,直接坐在了郭靖旁邊。

這樣一來,黃蓉只好往里面挪動一個位子,不得不和另一個男生貼著坐。被旁邊那股汗味一熏,黃蓉立刻對喬峰極為不滿,不過喬峰接下來的話馬上令黃蓉沒時間不滿了。

"女朋友漂亮嘛!"喬峰很贊賞郭靖的眼光,"什么時候請客?"

郭靖剛要分辨,喬峰卻已經隔著郭靖探過身子對黃蓉說:"我們郭靖人可好,找到他錯不了,請客請客??師妹哪個系的?"

黃蓉臉上一紅,心里亂亂的,也忘記反駁喬峰,只是低聲說:"物理系。"

"物理系?魯有腳和你熟么?"喬峰馬上顯出交游廣泛來,"他球打得不錯。"

"不認識。"

"以后有什么麻煩找他,想要以前的卷子和答案就管他要,"喬峰大有一切包在我身上的架勢,"沒錯的,我好久沒見他了,見到他叫他出來打球。"

喬峰揚了揚手里的紅寶書說:"背單詞是背單詞,那孫子想考GRE去西域混飯,可別連球都不玩了。"

黃蓉本來也是個見過場面的人,可是現在被喬峰的氣勢給震了,只好呆呆地點頭。

"你小子,"喬峰又使勁敲打了郭靖一下,"帶女朋友上這兒來自習還不如去看電影呢,我那兒有盤泰坦尼克,煽情煽情,女生都喜歡看,我一會兒回去塞你們宿舍里,別忘記找令狐沖拿。用金山影霸放效果還可以,帶女朋友看看,也學習學習。"郭靖說:"我??"

喬峰一巴掌把他推得靠到了黃蓉肩膀上,咧嘴又笑:"別那么多廢話,記得請客,請客啊。"

說完,喬峰施施然站了起來,以一個運動健將特有的豪邁步伐——就是有點外八字還有點像螃蟹,走出了圖書館。

郭靖回過頭來正好對上黃蓉的眼睛,黃蓉眼睛漂亮,也很亮,就是忽然有點不自然。

郭靖說:"喬峰??喬峰,國政的,玩笑開慣了??對不起啊。"

有點尷尬,黃蓉推了推郭靖說:"我自己去找本書。"

看著黃蓉微微有點跛地走到書架背后去了,郭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情——黃蓉的腳腕快好了。

黃蓉沒翻書,她就是躲到書架后面去了。靠在汴大那些搖搖欲墜的鐵書架上,她覺得心里有點亂。好像從小到大,她就沒在乎過什么人,這一次在乎的還不是一個人——純粹是塊石頭。

很多情景在黃蓉的小腦袋里閃來閃去,比如郭靖第一次穿著蒙古袍子,咧嘴一笑兩排挺夸張的大白牙;再比如郭靖拿著那件咸菜一樣的大汗衫嘿嘿笑著跑到自己面前;要不然是他打了紅燒土豆和炒白菜,不安地對自己笑著。郭靖似乎總是在笑,而且笑得很實在。

跳跳跳跳,好像那些情景都是在跳的。只有郭靖一臉實在的笑容始終不變。

黃蓉微微蹙起眉毛,抬頭默默地看著頭頂的日光燈管,壞了的燈管一閃一閃。

黃蓉嘟嘟嘴說:"笨!"黃蓉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隨便抽了一本書回到郭靖身邊坐下。

郭靖說:"你喜歡阿拉伯語么?"

"不喜歡。"黃蓉有點賭氣地看著他。

"那你為什么拿阿拉伯語的教材?"

黃蓉只好對郭靖笑了笑并且暗地里狠不得拿那本阿拉伯語狠狠地砸他腦門一下,然后繼續看那本叫《眾神之車》的偽科學。

看著看著,一點心思又泛了上來。黃蓉搖了搖頭,一點點失落的感覺老是搖不掉,這讓她有點煩躁,卻又沒有心情發火。黃蓉就枕著自己的胳膊在桌子上睡了過去。

直到這個時候,郭靖才終于敢扭過頭去仔細看她。

郭靖不是傻瓜,郭靖知道黃蓉的腳腕就要好了,然后他就再也不用也沒什么理由跑到黃蓉她們宿舍去了。一件事情一旦被習慣了,人往往就不愿意改變,比如郭靖小時候家住動物園旁邊,里面獅子老虎晚上爬出來練嗓子,后來郭靖搬走了,就很不習慣沒有老虎叫的夜晚。一旦熟悉了天天可以看見黃蓉的日子,郭靖也一樣不樂意改變。

何況,黃蓉還是很漂亮的。至少在看見黃蓉襪子上的黑貓警長的時候,郭靖也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確實覺得黃蓉裙子下小腿的弧線也很好看。只不過郭靖臉色比較黑,所以臉紅不容易看出來。至于郭靖到底是注意黑貓警長多一些,還是黃蓉的小腿多一些,郭靖自己也不知道。不過至少他以前是從不分割一個女生來看的,他定義女生的單位永遠是不可分割的"一個",也就是說有點像古典的原子理論,女生代表一個抽象的不可分割的概念。

從科學史的角度,當年了解了原子的進一步結構,科學家因此拓寬了對物質結構的研究。而從郭靖的愛情史來看,開始注意黃蓉的頭發眼睛或者小腿,郭靖才拓寬了對女生的認識。黃蓉在他心里再也不是一個符號性質的東西,而是真正活蹦亂跳的黃蓉——雖然那時候黃蓉還沒有機會蹦給郭靖看。

就像第一次看見黃蓉的時候,她柔軟的黑色頭發里有幾縷挑染成金色,郭靖低頭看著婉約的黑發在黃蓉雪白的脖子上,他第一次發現原來挑染成金色確實是很好看的。也是第一次,他開始留戀一種美麗。

遲疑了很久,郭靖偷偷用手背碰了碰黃蓉的頭發。

黃蓉的眼睛偷偷睜開,她聽見郭靖竟然破天荒地嘆了口氣。

走廊外的喬峰也看見了郭靖很賊地碰了碰黃蓉的頭發,這一次他沒有喳喳呼呼的闖進去拍郭靖的肩膀,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小步走進去。他手里拿著三杯蘋果芬達,給郭靖和黃蓉各一杯后,喬峰搖搖手讓郭靖不要說話打攪黃蓉睡覺。

然后,喬峰悄悄拾起自己的書包,吸著最后一杯芬達走了出去。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7-18 13:47
第一章相逢

一只腳有力地踩在了落葉上,飛馳的身影唰地剎住,虎虎有生氣的少年仰面看向高懸在頭頂上的四字金漆招牌,緩緩地摸出了一卷書信。

"終于到了??"少年如釋重負地說。

郭靖喘了口氣的功夫,七八條黑影從不同的角度逼了上來。剛才,他們有的是街邊看風景的行人,有的是抱著嬰兒散步的婦女,有的則像是在聽莫大拉琴。

"光盤要么?"

"要游戲么?來我們這里看,不買不要緊。"

"軟件游戲毛片嘞??"

"走走走!學校門口不許擺攤設點,給我抓到一律罰款!"值班的門衛彭瑩玉從傳達室里噌地跳了出來。

倏忽之間,郭靖身邊半徑兩米內又形成了一個真空地帶,那些瞬間涌現的高手如同水滴融入江河一般消失在人流里。郭靖第一次感到汴梁真是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喂,還有你。你這也算擺攤設點吧?"彭瑩玉瞪了莫大一眼。

莫大在旁邊一本正經地拉琴,腳下擺著十幾把漆成大紅的劣質二胡——從某種程度上說,莫大是一個打外地來汴梁的民族樂器商人。

"我這不是賣的,"莫大很認真地說,"我都是帶出來拉拉看,看聲音怎么樣。"

莫大說著話的功夫換了一把琴,繼續一本正經地拉他的《鳳求凰》。莫大號稱"悲愴歌北道,惆悵看中流",這是后來楊康給他起的綽號,因為他在北道街和中流路交口的汴京大學門口一拉就是五年。他和那些初出道販賣盜版光盤的后生崽不同,見的世面大了,知道彭瑩玉這種校警也就是看起來像警察嘴上比較硬,其實是所謂"經濟民警",并沒有抓人罰款的權力。

"民工!"彭瑩玉從牙關里擠出這兩個字,捏緊兩只拳頭瞪著他。這個老賊頭道行不淺,令他束手無策。

《鳳求凰》??琴聲如絲縷不絕,莫大則巍然不動,充分表達了他對這種世俗看法的不屑和本身出塵的風骨。

"嗯?你干什么的?"看到郭靖一直向自己這邊呆望,彭瑩玉丟開了莫大,粗聲粗氣地問他。

郭靖一身蒙古袍子配球鞋的打扮,臟兮兮的羊皮袍子下像是藏著無數骨藥小扎刀什么的。這種冒充少數民族出來騙錢的,彭瑩玉見得多了。

"我??我,"郭靖努力想讓自己說話平靜得像個城市人,不過蹬了快一個小時的車,又被身上的老羊皮袍子捂出了一身汗,他的腦子好像比平時更遲鈍了。

"你,你什么你?"彭瑩玉斷定郭靖不是什么好貨,"沒事不要在學校門口停留,今天開學,我們要接新生呢。"

"我??我是來報到的??"

"報到?"彭瑩玉懷疑地扯過郭靖手里的錄取通知書,兩只小豆眼盯著上首的名字和下首的印章仔細研究。如今這年頭活字印刷術大流行,文憑都能隨便買,五百塊專業任選還奉送論文一篇。

"嘿,哥們,"旁邊有人拍了彭瑩玉的肩膀,"別看不起少數民族的同學啊,就算人不是這的同學礙著你什么事情了?人想跟這站著涼快一下不行啊?"

彭瑩玉一轉身,一個嚼著口香糖的小子雙手抄在褲子口袋里,正懶洋洋的縮著雙肩站在那里,對他和郭靖齜了齜牙。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懶得打招呼。

汴京大學嘉佑一屆,生物技術系的楊康,就這么走進了我們的故事。

楊康本想在這番豪言壯語后很熱情地拍拍郭靖的肩膀,讓他體會一下汴京人的高素質。不過瞅著郭靖的袍子確實像是有年頭沒洗了,就只是象征性地拍了拍郭靖的小臂。

郭靖是個老實孩子,很驚訝也很受感動,看見楊康一套彪馬的運動衣,登一雙銳步,一張白凈的臉盤上連汗水都是晶瑩透亮的,于是油然而生敬仰。

楊康是跑步來的,并沒把開學當回事情。他家就在汴京大學后面,下午玩了半天游戲后,想起自己的床鋪還沒有搞定,所以一路跑著蹓跶過來了。

"嘿,新生啊?哪個系的?汴京大學我熟,一起過去報到?"瞟了彭瑩玉一眼,楊康就招呼郭靖一起進去了,好像在自家門口招呼客人一樣。

"我??我是化學系的,我叫郭靖,"郭靖推著自行車跟在楊康背后。

"蒙古同學?"楊康一邊走一邊瞅了瞅郭靖的衣服,"這里就大前年從你們那里招過生,現在又開始招生啦?"

"嗯,丘老師召我的。"

"丘老師?哪個丘老師?這里姓丘的多去了。"

"化學系的丘處機老師,去年他去我們中學指導競賽。"

"喔,老丘啊,"楊康恍然大悟,"聽說他去年混上博導了,他老板是個牛人,王重陽知道吧?"

"知道,院士吧?"

"去年老家伙不行了,要是他還在,沒準過幾年院長就輪到丘處機了,"楊康歪著嘴笑,"現在難說嘍。"

"同學你哪個系的?"

"生物技術,"楊康漫不經心地回答。

楊康自己是想學經濟管理的,因為經院的課只泡圖書館就可以了,還能不時看見抱著大厚本子走過的文科系妹妹,這對楊康具有莫大的吸引力。他對任何課程都無所謂熱愛,女生多一點課程輕一點就成為他的專業首選了。不過事到臨頭他一向通融的老爹完顏洪烈卻發了脾氣,硬是逼楊康把志愿改成生物技術。

楊康兩三天沒給完顏洪烈好臉色,只丟了無數斜眼過去。他娘包惜弱本是帶楊康改嫁給完顏洪烈的,是享譽一方的悲情女作家,一貫的矜持。這時覺得丈夫虧待了孩子,于是越發地矜持,完顏洪烈見到冷如冰霜的老婆,不禁也背脊發涼,覺得人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寒冬。

完顏洪烈雖然在汴京大學的學術界也是坐前幾把交椅說一不二的人物,可是就怕家里這一對寶貝,于是急忙拍著胸脯安慰兒子說,生物技術系的主任無崖子是他老朋友,每年保送西域那些留學名額逃不過楊康的份,沒準學個兩年就直接送西域公費留學了,到時候混個鍍金的金融文憑輕而易舉,何必跟管理學院苦熬?

楊康這才體會了完顏洪烈的苦心,父子親近不必多說,包惜弱又給完顏洪烈做了兩天晚飯,把完顏洪烈美得在系里見人就笑。和他有矛盾的幾個教授都說學霸這莫非是轉性了?或者在學院里又要大清洗,先來點笑容麻痹大家?

"喲,是楊康啊?"計算機系主任沖虛正在本系的接待點上看新生,這時候在遠處招呼楊康。

"沖虛老師啊!"楊康心里說完蛋完蛋這老家伙廢話最多,臉上卻如春花燦爛,畢竟是和他爹平起平坐的人物,楊康也是得罪不起,對郭靖點個頭,楊康雙肩一振,掃盡頹廢,看起來絕對是意氣風發的模范青年。

他推開了身邊的人竄過去和沖虛聊天,人群在他身后閉合,于是郭靖看不見他的背影了。

呆呆地站在那里,郭靖終于發現自己徹底陷入了紅幅招展,彩旗飛揚中。整整一條郁郁蔥蔥的林蔭道邊,無數面紅旗飄揚而起,上面分別用白紙釘著"法律系"、"國際政治系"、"生物系"、"經管學院"等等字樣。每一面紅旗下都有老生們幫著搬行李、登記姓名、發注冊指南,一派忙碌的景象,個個老生都是青春洋溢——很久以后,郭靖才明白這并不意味著汴京大學是個青春洋溢的地方,事實上那些不夠青春洋溢的師兄們多半縮在宿舍里玩游戲或者泡圖書館打瞌睡呢。

這一幅繁榮的景象卻沒有給十八歲的郭靖以回家的感覺,當他在人群中徹底迷失了來時的方向,他也看不見人群的盡頭,他只知道盡頭并沒有自己熟悉的草原,自己熟悉的草原很遠很遠。

郭靖終于明白,自己是離開家了。

喬峰咬著根煙卷,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他的頭頂,風吹大旗揚,招展著"國際政治系"五個大字。

他一米九五的身材比國際政治系的紅旗更像一個標志,一將當關萬夫辟易,國際政治系報到的那張桌子就在他背后,幾個新生卻在附近逡巡著不敢接近。

如果不是生錯了時代,喬峰更適合當一個土匪或者民族英雄,而并非趴在汴大窄窄的課桌上讀書。他的身材和相貌使人很容易聯想起他在那里是收買路錢的,頭頂應該是"替天行道"這種更加鮮明的口號。大三的他算不得汴大學生中頂級的老鳥,只是迎接新生的任務激起了他的一些懷舊情緒,讓他覺得自己開始變老。他喜歡寬松安靜的校園,蜂擁而入的新生讓他有些憂愁,因為這意味著過去的某些人??已經不在了,也許從此就音訊杳然。

喬峰不是莫大,非常討厭被這種傷春悲秋的情緒困擾。他對著淡灰色的天空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一手攔住那個在他面前過了三次的國政新生:"是來國政報到么?就是這里!別磨蹭。"

"嗯,是??"

"虛竹,別睡了,"喬峰沒給新生說完話的機會,一巴掌拍醒在辦公桌上打磕睡的光頭虛竹。同時他單手拎起那個新生四五十斤的行李,往旁邊的三輪車上一堆:"這車滿了,走人了。"

那個新生還沒弄清楚狀況,喬峰已經把一疊資料塞到他手上。他糊里糊涂地簽了自己的名字,聽喬峰在他耳邊毫不停頓的一串:"從這條路往下走,跟學三食堂那邊拿宿舍號,準備錢去領凳子,押金加頭年住宿費一千一,國政的行李一會兒學生會找人給你們統一送過去,值錢東西自己先收好。明天入學典禮后天英語分級,不用準備,準備也沒用。跟虛竹走,就是那個光頭,有不懂的問他。"

最后喬峰在新生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新生就這么木楞楞地跟騎三輪的虛竹走了。

走出十幾米,新生回頭看去,那個高大彪悍的老生正安靜地站在淡灰色的天空下,他已經又叼上了一根煙卷,繼續非常有造型的發呆。

猶豫了很久,郭靖準備上前去問問那個大旗下的老生,他不知道化學系在哪里報到。這個時候,有人撞上了他的背。

原本這個出場可以適用于任何人,就是不適用于黃蓉,因為黃蓉很喜歡干凈,而郭靖的袍子很臟。不過鬼使神差的黃蓉撞在了郭靖的背后,也為我們發展后來的故事提供了不少方便。

黃蓉家很有錢。

有錢分很多層次,黃蓉家那個層次,在大宋也算是少有的高層次了。她爹黃藥師本來在汴京大學里面干副教授,一干就是十年。不幸被完顏洪烈那個老學霸始終壓在下面,硬是沒有扶正。黃藥師搞的是生物制藥,很有點經濟前途,也很有點傲氣。被完顏洪烈壓了十年后,黃藥師的老婆死了。

本來人的生老病死和完顏洪烈沒有關系,不過黃夫人馮蘅難產死的一個原因是夜里醫生懶洋洋地耽誤了收診。黃藥師那時候甚至連一部移動電話都沒有,他冒著大雨跑到學校傳達室打電話,又冒著大雨請學院那個一臉高傲的司機出車。汴大在汴梁的郊區,而汴大醫院的總部卻在市區里。就這樣,醫生還是懶洋洋地遲到了半個小時。黃蓉第一聲哭泣中,黃藥師一生中第一個重要的女人死了。

這一切的悲劇在黃藥師雇了靈車送妻子到火葬場的時候變成了憤怒,出醫院的時候,黃藥師發現系主任完顏洪烈因為感冒去醫院打針,出來的時候后面竟然跟了六七個醫生歡送。其中的一個是為馮蘅接生的大夫,天知道一個婦產科大夫為什么要如此關心完顏洪烈的健康。也許只是因為他是汴京大學生物學院院長兼醫院的副書記。

最后一次看了妻子蒼白的臉后,黃藥師以一種醉酒狂歌的豪氣寫成了辭職信。在第二天完顏洪烈到達辦公室的第一個瞬間,黃藥師踏進辦公室把以前所有的論文堆在他的辦公桌上,最后把辭職信狠狠地摜在完顏功烈的面前。

他一生中第一次那么像一個男人。

光膀子下海的黃藥師惡狠狠地拼殺了七八年,終于混成了汴梁數三數四的制藥公司老板。汴京大學急忙把功成名就的黃專家重新請回了學校,擔任生物學院的名譽院長,位置和完顏洪烈平齊。黃藥師身穿純黑的阿瑪尼,踏著六千多塊的皮鞋,在完顏洪烈的辦公室前雄糾糾地走過,走進了他自己的辦公室。這是他第一次在生物學院的大樓中擁有完全屬于自己的空間。

門在黃藥師的身后被鎖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時候趴在了嶄新的倒膜桌上放聲大哭。

黃藥師很寶貝黃蓉,這個女兒讓他很容易記起老婆的容貌,凝視女兒的時候總讓他有一種感覺,是十六年前那個斯文寧靜的生物學院女助教又站在了陽臺上,風如此暖軟地吹個不休??

黃蓉高中的時候曾經有男孩追求她,結果以黃董事長親自開著黑色寶馬去扇了那男孩一巴掌告終。在黃藥師的眼睛里,沒有三四十把刷子的普通小男生休想碰他女兒一根手指。而黃蓉自己卻并不那么以為,她之所以后來不理那個男生,是因為黃蓉覺得他很沒種,被扇了耳光也不敢動手和她老爹對戰一場。黃蓉自己就經常和黃藥師對打,而且這父女兩個都有空手道藍帶的水準。

黃蓉很漂亮。雖然她個子不算高,不過高個美女的美好身材按比例縮小后正好符合她的尺碼。此外她眼睛很大,笑容很甜,一頭柔軟的黑發挑染出一點淡金色,回頭率高得驚人。

不過郭靖回頭的原因卻不是因為黃蓉漂亮,而是因為他被撞得愣了一下。

郭靖低頭凝視著比他矮一個頭的黃蓉,黃蓉抬頭凝視著他,一雙來自北方的粗獷的眼睛和來自南方的慧黠的眼睛。

很多一見鐘情都是從雙方的凝視開始的,不過這一次的情況有點例外。

"同學,化學系在哪里?"

"同學,商店在哪里?"

郭靖這么問是因為他口舌笨拙,又急著找化學系,黃蓉這么問則只是因為她惡心。

她不是惡心郭靖,而是惡心某個藏在人群中的人。那天她堅決拒絕了黃藥師要親自駕車送她來報到的建議,義無返顧地單身直闖汴京大學。因為黃藥師前天嚴厲地斥責她和同學去酒吧看新鮮,黃蓉對自己蠻橫的老爹恨得牙都癢。她心里很有一點興奮,所以她穿上自己喜歡的斜方格花紋呢短裙和白色的緊身背心,在長筒絲襪外加穿了一雙雪白的短襪,登了一雙倭國那邊流行過來的平底黑皮鞋,背后是黑色的雙肩皮背包,用兩個烏木的雕刻發卡束起兩條長鬢。這一身在高中剛剛畢業而且喜歡打扮的黃蓉來看,或許只是入時而且稍微有點性感。可是盯著她暴露在外面的修長雙腿,連門衛彭瑩玉都有好半天沒回過神來,隨即感慨現在的學生都墮落了。

很快的,在人群中鉆來鉆去的黃蓉就感覺到了一只危險的手。那只手很危險地印在她背后的脊椎要害上,好在那并不是什么手刀,而只是一只粘著油膩的詭秘的手。在那只手來得及亂摸前,黃蓉不顧一切地往前跑了出去,于是撞到了郭靖。此時她惟一想的是買一件新背心換上,來減輕自己的惡心。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黃蓉氣急敗壞地大喊的時候,郭靖很老實地搖頭。

看著這個傻大個子憨憨地對自己微笑,有些不知所措地擦著額頭邊的汗,黃蓉愣了一下。然后黃蓉意識到這個傻大個子是可以利用的,利用一些男生幫她買雪糕是黃蓉經常做的事情,像她的朋友王語嫣那樣和一個陌生男孩說話都要臉紅,黃蓉是很不屑的。

"喂,同學,你先幫我去找商店,我再帶你去化學系,我有點急事。"事實上黃蓉根本不知道化學系在哪里。

"我剛來??"郭靖本來想說即使他幫忙也不一定有用,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那我去找老師問一問。"

臨走的時候,郭靖看見前面那個老生叼著煙卷對他笑了一下。即使木訥如郭靖,也可以看出那個人笑得很開心。郭靖有點奇怪,不知道這個素不相識的人為什么會對自己那么友好地笑,那個人的外形看起來其實更像個土匪。

喬峰喜歡看見這種此男和彼女相遇的故事,雖然目前的兩個人很不搭配,不過在喬峰看來,相遇總是好的。于是他齜牙咧嘴笑得很開心。

發現商店并不困難,困難的是如何沖進去。

黃蓉和郭靖都沒有想到居然有上百人涌在小小的商店前搶購水瓶、杯子和床單,校辦商店一年中惟一的黃金季節就是這時候。對于黃蓉,這些東西黃藥師一定會讓秘書整理好了按時送來,而對于郭靖,他自行車后足足五十斤的行李已經包括了一切,他硬是從蒙古扛了過來。

"我??"

黃蓉本來想脫口而出說:"我操,怎么這個樣子。"她并不在乎說臟話,不過在郭靖面前,她覺得應該照顧少數民族同學的聽覺神經。

郭靖低頭看了看黃蓉,黃蓉緊身的短裙和小背心告訴他這個女同學是比較細弱不堪沖擊的。黃蓉警惕地看郭靖,因為他看得未免太仔細了。郭靖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黝黑的臉上微微紅了起來,急忙收回了目光。

他把自己的二八老破車停在了商店正門口說:"同學,你要買東西,我幫你去買。"

黃蓉遞了張一百面額的大鈔:"幫我買一件T-SHIRT,謝謝同學。"

看了郭靖迷惑的神情,黃蓉只好指著自己雪白的小背心說:"一件短袖衫。"

終于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郭靖很勇敢地和一幫男生殺了進去。只留下黃蓉一個人在門口看著那輛老破車。周圍來來往往的人都不免看黃蓉幾眼,一個十六歲的嬌小女孩看著一輛如此老舊的二八大車,有一點滑稽的感覺。黃蓉覺得周圍的目光很刺眼,她對這個特別敏感。她心里有點抱怨那個蒙古大個子直接把這么輛破驢留給了她看管,讓她看起來像一個傻子。

不過當她仔細看了車后的行李時,她發現了拴在包帶子上的搪瓷缸子和扎得緊緊的老棉被,以及所有在她來看堪稱"古老"的生活用品。她忽然意識到這是那個蒙古大個子的一切家當,他就這么很放心地留給了陌生的自己。

黃蓉忽然很感動。

默默地看著老破車的時候,黃蓉遇見了以后給她帶來很多年麻煩的一個人。也許沒有郭靖那么麻煩,不過也很麻煩了。轉過那個拐角前,歐陽克還是很在意他身后的幾個女孩的,雖然看起來他只是輕松地比劃著手給她們說一些笑話,并不怎么正眼看她們。

而轉過那個拐角后,他看見了黃蓉。

歐陽克比較喜歡把自己稱為一個色而不淫的人,不過實際上十八歲的歐陽克并不太明白色和淫的區別。這句經典的話只是他原樣從叔叔歐陽鋒那里搬來的。

歐陽鋒和黃藥師互相很看得起,因為雙方都覺得對方夠生猛。歐陽鋒是白頭山一帶當之無愧的第一富豪,從辛苦養蛇起家,歐陽鋒的蛇類補品廠一路蓋到了南方,成為大宋的生物制藥行業的第一大公司。歐陽鋒不如黃藥師的地方是他沒什么科班學歷,所以致富以后歐陽鋒很喜歡收集一些古董增加文化修養,漸漸地在西域鐵箏這種稀有樂器的研究上小有名氣。于是汴京大學本著四方拉攏的宗旨把歐陽董事長也拉到藝術系,歐陽鋒一躍成為名譽教授的同時,也公然開始招收西域鐵箏演化研究的博士生了。

歐陽鋒比黃藥師強的地方是他很受女人歡迎,歐陽鋒很酷,而且知道合適地表現溫柔,并且懂得用錢去討女士們的歡心。而黃藥師就是酷,很酷,非常酷,酷得不著邊了??

受叔叔的影響,歐陽克從小就很有型。他十三歲就會三種領帶一種領結的打法,十六歲就開始自己挑選小夜禮服和襯衣。他在收費高昂的私立中學讀書,周末由叔叔的本田雅閣接送。他學習包括禮儀、舞蹈、書法和健身等等普通中學生想也不敢想的課程,不過歐陽克的數學物理化學成績每每讓歐陽鋒抓破腦袋。

歐陽克很少去追求女同學,只有女同學追求他。雖然這看起來很荒誕很不可想象,不過有的時候一些神話般的牛人確實存在。正如郭靖入學那年化學系畢業的某個小女孩,那高達95的平均分??

那天是歐陽克去汴京大學報到的日子,雖然原理上進入汴京大學需要在高考中至少考出600的高分,但是有人能以500分,400分甚至更糟糕的成績進入汴大卻是有目共睹的。歐陽克只是其中之一。

此時前面有一個女孩幫歐陽克拎著他從倭國買的真皮書包,后面兩個一個幫他抱著參考書,一個提著裝禮品的小包。四個人很融洽地笑著轉過了那個拐角。

黃蓉踮起了腳尖去看里面的郭靖幫她買到T-SHIRT沒有,這時候那身很入時的衣服完美的勾勒出了她全身的曲線。從精致的足踝到額前的劉海,黃蓉身上所有曲線組合出了完美的青春少女。

歐陽克胸口有點悶呼吸有點緊眼睛有點直,當時他身邊的三個女孩不約而同地看向了歐陽克,因為她們也都看見了黃蓉并且想知道歐陽克的反應。

黃蓉敏銳的第六感及時作用,她向著歐陽克的方向轉過頭來。當時歐陽克的眼睛正在黃蓉身上進行第三遍巡禮并且正好落在黃蓉短裙下的大腿上。

黃蓉惱火地皺起眉毛,對歐陽克的第一感覺糟糕得無以復加。她雖然并不很在意有人看她,不過她不喜歡歐陽克那身駝絨的休閑裝,也不喜歡男生把頭發挑染成銀白色,更討厭歐陽克刻意豎起衣領那酷酷的模樣。

一句話,歐陽克給黃蓉的感覺是太做作。

不過這一切怪不得歐陽克,如果他遇見的不是黃蓉而是其他某個女孩,九成九他會被看作一個帥哥,這也是很多女生喜歡和他親近的原因。不過相比黃藥師,他就顯得太嫩了。女孩往往以父親為標準去衡量男朋友,而男孩用母親作為依據,這個歐陽克那時候還不懂。不過很明顯的是,在黃藥師那樣酷得堪比一頭犀牛的人物面前,歐陽克再怎么裝酷也是小兒科。"同學,請問法律系怎么走?"歐陽克的第一個反應是上前搭話。

"不知道!"黃蓉氣鼓鼓地回答,兩腮鼓起來好像嘴里塞著兩個小包子。

"你也是新生吧?"一邊搭茬,一邊為自己的魅力不起作用而詫異,歐陽克就是這種人。

"我剛來,不知道,你自己找老師去問吧!"

"我也是新生,我去法律系,歐陽克。"歐陽克露出了他燦爛的笑容。

"我真的不知道法律系怎么走??"

"同學,一起去報到吧,我們系晚上還有迎新舞會,歡迎來啊。"歐陽克的舞蹈是足以自豪的。

"我還要等人!"黃蓉準備發火了,黃藥師的女兒并不是什么乖乖女,這一點從黃蓉的表面上看不出來,不過黃藥師自己是最清楚的。

"等誰??"

"同學!"郭靖滿頭大汗地擠了出來,手里攥著一件皺巴巴的圓領衫。郭靖還是挺高興的,搶購這種圓領衫的人也不少,他拿到了最后一件。雖然是最糟糕的一件,不過至少他買到了。

歐陽克被這個披蒙古袍的家伙嚇了一跳,眼睜睜地看著他興高采烈地跑到黃蓉面前。歐陽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黃蓉竟然是在等他?難道鮮花插在牛糞上的悲劇歷史在和平民主的大宋朝竟然還在重演?

黃蓉看著郭靖手里有點像咸菜又有點像抹布的T-SHIRT,也很猶豫,這和她心目中的"T-SHIRT"差得太遠。不過目前情況下,比起背后那個油乎乎的手印,擺脫歐陽克更加重要。所以黃蓉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表示對這個大個子購物水準的嘉許,匆匆把圓領衫套在小背心外去遮擋那個手印。圓領衫的下緣一直垂到了黃蓉的膝蓋,她胸前印著鮮紅的"汴京大學",背后印著粉藍的"汴大,世紀的大學!"

黃蓉終于忍不住狠狠地瞪了郭靖一眼,大個子正撓著腦袋對她傻笑。

"那我先去報到。"郭靖不想打攪黃蓉和歐陽克說話,畢竟他們在一起看著更諧調。

"我??我帶你去化學系。"黃蓉毅然決定實現自己的諾言幫郭靖找化學系,并且她很熱情地幫郭靖把老破驢后架上的行李整了一下,表示將隨他同去的決心。

商店門口,歐陽克被甩在了那里,雖然周圍沖進商店搶購的人流還是不斷,歐陽克忽然覺得秋風蕭瑟起來。

郭靖和黃蓉依然跋涉在尋找化學系的道路上的時候,楊康已經不費吹灰之力的解決了報到的事情。他甚至在這個間隙和生物技術系的無崖子主任談了談對專業的想法,從《天工開物》的生物學意義到西域最新的克隆技術,這次談話的直接結果是無崖子在新生名單中只記得楊康一個人。

楊康很聰明,生物競賽汴京地區一等獎,短跑是長項,寫作也受他媽包惜弱的指導而頗有功力。這些事情讓楊康很不耐煩,對別人的贊賞他早就一點反應都沒有了。所以和無崖子聊了一會,楊康就借故安排床位溜了出來,四處走走看看,慢慢地往宿舍那邊蹭過去。

"喂,楊康!"

楊康心里咯噔了一下,歪了歪嘴,知道是誰來了。

"穆念慈?好久沒看見你了。"楊康回頭去和老同學說話。

一個穿白色仔褲和白色舊襯衫的女生,正使勁蹬著幫新生運送行李的三輪板車向他移動過來,后面兩個女生和一個男生在幫她推。女生長得挺清秀,看著順眼,而且越看會越順眼。至少楊康和她同學了十二年,還很少覺得穆念慈討厭。

"沒搞錯吧?"楊康上去對那個男生說,"怎么女生蹬車你推啊?"

"我??不會。"那個男生居然是生物技術系的一個碩士研究生。

"哥哥我服你了。"楊康雖然懶得被穆念慈又追問,不過還是把她趕下了三輪自己去蹬。楊康覺得穆念慈蹬三輪很不雅觀,心里還有點鄙夷那個碩士男生。反正他閑著沒事,宿舍那邊領號的又打破頭,楊康現在才懶得去湊熱鬧。

"楊康,丘老師問你那篇競賽心得的稿子寫沒寫好。"穆念慈一邊推車,一邊開始一條一條地追問楊康,"出版社又催了。"

"快了快了,"楊康開始后悔幫穆念慈蹬車。

"丘老師還說你雖然在生物技術那邊,第一年最好還是選他的課,他已經和你爸爸說了。"

"選,選。"

"丘老師下個月生日,丘老師讓我告訴你到時候去他家里玩。"

"唉,"楊康嘆氣說,"每年我不都去的么?怎么還用你再來說一趟??到日子再給我說一聲,我怕忘了。"

"楊康??"

雖然楊康并不真的"喜歡"穆念慈,不過他必須承認穆念慈在他的生活里還是很有份量的。穆念慈碰巧和他在一個中學讀書,穆念慈很刻苦,可惜家里條件不好。丘處機對于輔導中學生競賽有特殊的愛好,他在楊康他們中學的時候認識了楊康和穆念慈。丘處機喜歡楊康的聰明勁頭,也喜歡穆念慈的刻苦。加上丘處機老大年紀也沒子女,輔導結束后就經常叫楊康和穆念慈去他家里玩。對于穆念慈是很高興的,楊康卻覺得有點麻煩。不過完顏洪烈本著大力團結校內所有勢力的目的,很高興地催促楊康去。

穆念慈確實很煩,她記性好而楊康的記性差,她就養成了幫楊康記事情的習慣。比如大家一起出去游泳,出來穆念慈很可能會問楊康你洗發水又忘在浴室里了吧。通常她問起來的時候,楊康立刻就拍拍腦袋回去拿了,而大家都驚疑于穆念慈好像與楊康用的是一間浴室??

所以楊康雖然很希望穆念慈不要總是煩他,但是偶爾一個多月見不到穆念慈的時候,他的生活就會變得有些混亂。于是聰明的楊康會隨便搜羅點小東西給丘處機送去并打聽穆念慈的情況。楊康就這樣和穆念慈一起昏昏噩噩地進入了汴京大學,此時他還根本沒有意識到這種關系中隱藏著怎樣的危險。

當郭靖發現黃蓉其實根本是個路癡的時候,他們已經繞著宿舍區繞了兩個大圈子。郭靖又一次看見那個大個子老生在一面大旗下對自己笑,他只能承認自己又走回到了出發點,黃蓉則只好開始發動她的小腦筋看看周圍有沒有什么公共地圖。

這時候令狐沖登場了。

他甫一亮相的姿態非常狼狽,不但被人擠得暈頭轉向,而且500度的深度近視眼鏡只有一條腿掛在耳朵上。令狐沖也是拖著行李在人群中艱難地掙扎了半個小時,只差一步就要蹭到國政的報到處前。此時的令狐沖不會想到他會是日后汴大校園里名動一時的人物,事實上汴大為數眾多的英雄人物也是和普通人一樣混在報到的人流中悄然登場的。

黃蓉一把抓住過路的令狐沖:"同學,知道化學系報到怎么走?"

令狐沖的眼鏡就在這么一拉一扯間不見了,他眼前忽然是一片充滿朦朧美的世界。令狐沖習慣性地推了推自己已經不存在的眼鏡,操著一口陜西和廣東的混合腔發火了:"同學,不要拉拉扯扯好不好?"

伴隨著這聲怒吼,令狐沖很用力地揮舞著自己的胳膊。不過那胳膊也只略比搟面杖粗一點,并無什么威懾力。

黃蓉只好訕訕地把手拿了回來,此時郭靖走到了黃蓉的前面。本來令狐沖并不準備老拳相向而僅僅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準備來一場君子戰爭,不過郭靖這個不動腦子的家伙及時抓住了令狐沖的兩條胳膊,非常誠懇地說同學對不起,你沒事吧。可憐的令狐沖頓時感到兩只胳膊被掰往左右,仿佛基督被吊在十字架上,根本沒有反抗的余地。令狐沖素來是吃軟不吃硬的人,所以他決定給這個蒙古小子看看大宋朝的顏色,而事實是,在人群里擠壓了兩個小時的怒氣終于爆發了出來。

"拉什么拉,老子怕你啊?"令狐沖胳膊肘使勁搗向了郭靖的胸口。

"真夠生猛的。"喬峰搖了搖頭,上去幾步,從背后抓住了令狐沖的領子。

此時郭靖和令狐沖已經揪成了一團,而黃蓉很狡詐地在令狐沖背后推了一把,令狐沖已經處于困獸猶斗的境地了,不過招式大開大闔,看起來兇狠更甚。拳腳無情,旁邊的人都顧著自己閃開了。

"拉什么拉?拉什么拉?"令狐沖看不清楚后面的人,只是狠狠地用肩膀往后面撞了過去。

"夠狠。"喬峰笑著。空手道三流高手黃蓉終于看見了所謂無招勝有招的境界,喬峰一把擰住了令狐沖的上臂,似乎只是輕松地一扯,令狐沖完全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

侯通海隊長和他的校警隊風風火火地趕來,三個人一起被拎到了派出所。

令狐沖覺得整個學校都在欺負自己,先是有一個蒙古新生隨便扯他,然后是他和他的女朋友毆打自己,在自己處于下風的時候,竟然還有一個出來幫手的。最不可思議的是,這個校警隊的領導分明是個無法理解事實真相的白癡。

按道理說,伶牙俐齒令狐沖也不是不如黃蓉,可是他的陜西加廣東腔實在把校警折騰傻了。他這個人有點容易沖動,平時說話平靜有條理,一急就臉紅脖子粗的。而且黃蓉是女生,侯通海當然不會傻到相信黃蓉這種女生會無辜拉扯毆打令狐沖,所以最后占優勢的是黃蓉。

至于郭靖,他說話也說不清楚,本該是最倒霉的。好在有一件事情救了他,他是蒙古學生,校警考量再三,覺得應該照顧蒙古同學的習慣——"人家民風粗獷,有尚武習俗",侯通海是這么總結的。

結局是郭靖和黃蓉被放了出去,可憐的令狐沖卻給留下來訓話。

派出所外,郭靖不解地看著黃蓉,黃蓉小鼻子里"哼"的一聲。郭靖只好推車和黃蓉一起走了。

當郭靖和黃蓉都在自己系里報到完了趕到三角地拿宿舍號的時候,排隊的人群達到了空前繁榮。

郭靖看到這個情形腦袋嗡的一聲就大了,他根本找不到隊尾。原來那條長隊竟然已經曲成了一條盤龍,隊尾縮在中央。黃蓉的第一個念頭則是想辦法插隊或者找一個人幫她拿號。僅僅晚了一腳的歐陽克正在猶豫著是不是應該主動上去幫黃蓉拿號,黃蓉已經先看見了他。

"歐陽克?"黃蓉露出可愛的笑容和小虎牙喊歐陽克。

"郭靖啊?"此時楊康已經幫穆念慈蹬完了三輪跑回來了。和他預計相反,拿號的人不但沒少反而更多了。楊康皺了皺眉頭,就看見了蒙古傻小子。

"楊康?"郭靖很高興。

"又擴召了,"楊康不耐煩地聳聳肩膀,"人怎么多成這德性了。"

"我去排隊吧,"郭靖說,"要是行我就幫你們拿號。"

郭靖這番話大大刺激了楊康的自尊心,他本來準備和郭靖打個招呼就溜過去的,現在看起來如果他不表現一下,會顯得他很沒有郭靖夠爽快。而且拿號在他本來是小事一樁。

"得,我從后門去給老師說一聲,"楊康懶懶地靠在電線桿旁邊,做出蠻不在乎的樣子說,"你們幾個要是怕排隊我就順便幫你們拿一下,不過那樣我們號連著可能要住一個屋了。"

第一個把單子放到楊康手里的竟然是黃蓉,楊康無可奈何地看著她說:"同學,雖然我也很歡迎你和我們住一個屋,不過樓長其實還沒有那么老花眼??"

"唉,拿了再說,反正分配的時候女生和男生是分開的。"黃蓉大大的狡猾,這種事情的程序她一想就明白了。

歐陽克幾乎是想也沒想就把自己的單子放在黃蓉的單子上了。楊康有點不高興,他本來準備幫幫郭靖的,結果這些人不知道都是從哪個角落里竄出來的。幫黃蓉還說得過去,幫歐陽克這個小奶油楊康就覺得很不爽了。不過他畢竟是楊康,也懶得說什么。

"謝謝,謝謝了。"郭靖也把單子給了楊康。

楊康就這樣開了一次小小的后門,直接從辦公室老師那里拿到了宿舍號。這個后門打開的時候,我們的郭靖楊康們注定會在未來的四年中遇見一些人和錯過一些人。如果沒有楊康這次"急公好義"的舉動,那么郭靖應該會在一個完全不同的宿舍中度過他的大學四年,他的一生都會因為這不一樣的四年而不同。

所以楊康從報名處的后門竄進去的時候,命運很多扇門中的一扇也悄悄打開了,走進去的時候,所有人都茫然不覺。最后楊康幫著拿號的是四個人——穆念慈、郭靖、歐陽克、黃蓉。五個連續的號碼決定了他們在汴京大學四年的生活被一根看不見的絲線連在了一起,有的時候這種聯系讓他們快樂,有的時候則讓他們惱火。

那個心情如云起云落的少年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