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麗雅·富拉希爾駕駛聖戰軍吉普車穿越空蕩蕩的街道,由於行駛速度過快,導致旁邊的艾許偷偷地緊握安全帶。他雖然死了,但還是不喜歡冒不必要的風險。麗雅在圖書館外面找到這輛被聖戰軍遺棄的吉普車,當場強行徵收。艾許不確定她有沒有權力幹這種事,但是沒有蠢到開口去問。當時麗雅心情欠佳,不喜歡關心太多細節。聖戰軍實在太不貼心,竟然沒有把車鑰匙留在鑰匙孔裡,不過在艾許的注視下,引擎立刻自動點火。麗雅行駛在殘破的街道上,車速越來越快,神情嚴肅地直視前方。她似乎不忍心多看路旁的慘狀,認為只要能夠盡快遠離這裡,或許可以開到一個未受戰火波及的區域。可惜不管她開得多快,始終只能看到更多廢墟,更多悶燒的火苗,更多街邊的屍體。聖戰軍已然到此一遊,影子瀑布永遠不可能盡復舊觀。 吉普車呼嘯前進,不斷穿越一條條街道,最讓李奧納多不安的還是街道上所缺少的東西。沒有人在街上為死者哀悼。倖存者躲在緊閉的窗內緊張地看著外面。除了這輛吉普車外,街上沒有任何車輛。所有號志燈都是紅燈,不過麗雅並不理會。聖戰軍已經戰敗,但是城內仍然一片肅殺的氣氛,彷彿威脅只是暫時解除,此刻的寧靜不過是下一波屠殺的前奏而已。艾許皺眉。他心中浮現不祥的預感,但卻不知道所為何來。他拋開這個預感,再度轉向麗雅。她的臉上佈滿瘀青,下唇遭人劃開,但是神情依然剽悍,絲毫不肯妥協。這種情況令艾許十分憂心。如此壓抑自我絕對不是什麼健康的生活態度,她遲早都得停下腳步,為這次入侵行動所失去的一切哀悼。撐得越久,只會讓她越難受。這就是她盡量保持忙碌的原因;她不讓自己有時間停下來思考。然而不管她開得多快,廢墟始終近在眼前。吉普車突然緊急轉彎,將艾許整個人甩到一邊。他看了看四周,心知麗雅正在開往某個特定的目的地,但卻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他甚至無法肯定自己身在何處。所有遭受過炮擊跟火焰焚燒的街道看起來都是一個樣子。 「我們究竟要去哪裡?」他提高音量,蓋過引擎的怒吼大聲詢問,接著試圖在麗雅毫不減速地開過一堆坑洞時保持冷靜。 「去找李察·艾利克森。」麗雅回答。「希望能在他的辦公室找到他。想要讓一切重新步入軌道,我們需要設立一個指揮及聯絡中心。真是千頭萬緒……我們必須知道有多少資源可以動用,以及如何最有效率地運用這些資源。人手、專長、補給……我們不能尋求外界幫助。我們必須自力救濟。市議員全死了,我們必須重新找人負責大局,建立指揮體系。不然所有人只會像無頭蒼蠅一樣瞎忙,彼此掣肘,搞不清楚輕重緩急。我們必須組織起來,李奧納多,所以我們需要警長和他的手下。」 她稍微放慢車速,四下張望,似乎首度注意到路上殘破的狀況。沒有任何東西完整無缺,四處都有濃煙飄入微亮的天際。翻倒在地的焦黑汽車,破碎的窗戶以及砸爛的路燈,隨處可見的屍體。他們以各種怪誕的姿勢躺在地上,似乎表明自己再也不需要擔心任何事情一樣。麗雅輕歎一聲,再度將注意力移回前方的道路上。她第一次露出疲憊的神情,有如喪家之犬,似乎她終於開始意識到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聖戰軍規模必定十分龐大,不然不可能造成如此全面的破壞。」她終於開口道。「我一直以為鎮上還有未受戰火波及的地方、完好如初的建築,但是沒有……不管我們如何努力,一切都將大不相同了。影子瀑布理應是個不受世界侵擾的聖堂,一個夢想和傳奇尋求寧靜與慰藉的地方。但是世界畢竟還是找上門來。我一直在想重建計劃,想著該如何讓大家重新振作,但是一看到眼前這些,我不禁要懷疑這有什麼意義?死了這麼多人,毀了這麼多建設,或許我們該直接離開,讓影子瀑布歸於寧靜,自行消失。」 「不,」艾許道。「我們必須重建影子瀑布,讓一切步入正軌。不然聖戰軍終究還是贏得了這場戰爭。」 麗雅輕哼一聲,專心開車。艾許很慶幸她有這樣的反應。麗雅向來不太接受他人建議,打從他還活著的時候就是這樣。但是她以前也從來不會輕言放棄。看來這次入侵行動真的改變了所有人。他們在沉默中繼續前進,最後終於抵達警長的指揮中心。這個街口都是政府單位,看來沒太受到戰爭的影響。麗雅將車停在路旁,眉頭深鎖地在駕駛座上坐了一會兒。聖戰軍一定知道警長辦公室的位置,而像這種重要的公家單位應該是他們的首要目標才對。她聳了聳肩,卻無法拋開心中疑惑。接著她將吉普車停入一個保留單位中,才剛熄火立刻跳下車來。 她跑在艾許前面,快步踏上警局的台階,心中的壓力越來越甚,但卻發現找不到人可以宣洩情緒。警局中空無一人,近乎詭異的寧靜。照理說應該會有許多副警長與僱員在裡面忙進忙出,回應民眾的要求,處理各式各樣的問題才是。但是走廊上空空蕩蕩,每間辦公室都大門敞開,沒半個人影。麗雅和艾許繼續前進,腳步聲在一片寧靜中發出極大的回音,但是沒有人出來制止他們。最後他們來到警長的私人辦公室前,發現外面癱坐著兩名正在喝咖啡的副警長。他們抬頭看了艾許跟麗雅一眼,認出麗雅後立刻站起身來。除了一個黑髮、一個金髮之外,兩人的體型如出一轍:高大、魁梧,因為坐在警車之中虛耗太多時間而顯得有點肥胖。他們看來十分疲憊,制服上都染有其他人的血跡。兩人不約而同地看了警長辦公室一眼,不過都沒有開口說話。 「好吧。」麗雅冷冷地道。「這裡是怎麼回事?你們最好能夠提出一個好答案,因為我沒心情聽見任何壞答案。我今天過得很慘,而你們很可能會過得更慘。說話。」 兩名副警長互看一眼。「我是科林斯。」金髮的那個說道。「他是劉易斯。暫時來講,我們就代表影子瀑布的警界了。妳可以從這一點看出情況有多糟糕。其他副警長不是死了,就是失蹤,失蹤的多半已經死亡。至於警長……目前處於無法溝通的狀態。無線電系統無法使用,因為根本無人接聽。顯然之前聖戰軍曾經來過這裡,將所有人帶出去,要求他們面對警局後方的一面牆站好,然後全部射殺。如果你們想要看看的話,屍體還在原地。本來聖戰軍或許打算佔領這裡,成立自己的警方勢力,但是當路易斯和我抵達的時候,這裡已經沒有人了。我們在外面跑了一個晚上,好像瘋子般四下奔走,盡可能地協助鎮民。現在我們累了,打算休息休息。如果妳不滿意的話,鎮長女士,妳就看著辦吧。總之我們是精疲力竭了。」 艾許非常驚訝地聽見麗雅的聲音充滿冷靜與理性。「我們都累了,但是還不到休息的時候。戰爭結束了,事情卻還沒解決。我們必須開始收屍,不然鎮上很快就會出現傳染病。活著的鎮民必須配給食物與水,以及避難所。我們必須晚點再休息,等有時間的時候。李察在辦公室裡嗎?」 副警長們再度看了看緊閉的辦公室門,接著科林斯不太情願地點點頭。「他在裡面,但是你們不能見他。此時此刻他什麼人都不見。」 「他會見我的。」麗雅道。「他的薪水是我付的。」她走到門口,轉動門把。門上鎖了。麗雅瞪著門,刻意抬高音量。「李察,我是麗雅。開門。我們必須談談。」 沒有回應。麗雅再度轉了轉門把,然後後退一步,對艾許比個手勢。他瞪了門鎖一眼,門鎖應聲而開。麗雅緊張地進入艾利克森的辦公室,不過在看到李察·艾利克森趴在桌上睡覺之後,她的表情立刻放鬆下來。警長的衣服上帶著燒焦的痕跡,似乎是太接近火災現場所造成的。本來艾許還以為他只是累壞了,不過隨即看見辦公桌旁地板上的空酒瓶,以及距離艾利克森手掌不遠處的另外一支酒瓶。麗雅長長地歎了口氣。 「喔,李察……不要在這種時候。不要在這種時候。」 她走到他的身旁,推了推他的肩。他晃了一晃,嘴裡喃喃說了幾個字,然後就沒有反應了。麗雅對艾許比個手勢,兩人合力將他在椅子上扶正。麗雅盯著手錶測量他的脈搏,聞到他滿身酒氣時皺起鼻頭。 「他……沒事吧?」艾許問。 「醉死了,不過還活著。」麗雅任由警長的手臂摔落桌面,發出一聲很大的撞擊聲響,看得艾許很不忍心。麗雅回頭看向門口,兩名副警長正在門外看著辦公室內的景象。 「路易斯、科林斯,進來。他這個樣子多久了?」 兩名副警長同時聳肩。「我們一個小時前抵達這裡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了。」科林斯道。「其他人被殺的時候,他應該是出去了。我們一直試圖叫醒他,但是一點反應都沒有。現在我們知道原因了。從妳的表情看來,鎮長女士,似乎並不十分驚訝。」 「不驚訝,沒錯。」麗雅道。「他面臨緊急情況的時候總是喜歡喝兩杯。我們必須先叫醒他,幫他醒酒。我們需要他。警長是一個象徵;當人們不願意聽我說的時候,或許會願意聽他說。我猜這裡應該有淋浴間吧?很好,把他帶去,脫光衣服,放在一支蓮蓬頭下面,用冷水淋他。我去煮咖啡。不管怎麼做,我要他在一個小時之內清醒過來。你們還站在這裡做什麼?」 科林斯看向劉易斯。「我們還一直以為他對她的描述太過誇張呢。你抓那隻手,我抓這隻手。如果他想吐的話,我們就放手,我不要把我的衣服弄得更髒。」 抬到門口的時候,科林斯回頭道:「妳或許想要看看他桌上的那些文件。我們本來是擺在那裡,打算等他清醒過來之後再看的。」 副警長繼續抬出警長,麗雅則開始專心閱讀桌上的文件。艾許開口要幫艾利克森說點好話,但是在看見她臉上的神情之後立刻閉嘴。她轉瞬間變得疲憊不堪,似乎報告上記載的事情就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什麼事?」艾許問。 「看來麻煩還沒結束。」麗雅道。「根據這些報告顯示,聖戰軍入侵期間,鎮上各地陸續傳出和戰爭行為無關的連續殺人事件,有些發生在聖戰軍沒有大肆破壞的區域。根據法醫報告,顯然我們的連續殺人魔利用聖戰軍作為掩飾,展開了瘋狂的殺人行動。和往常一樣,沒有目擊者,沒有線索,只有屍體。」 他們呆立原地,沉默片刻。接著麗雅將報告丟回桌上,在警長的椅子上坐下。 「我們要怎麼辦?」艾許問。 「先把李察弄醒,」麗雅道。「然後設計一個陷阱。」 ※※※※ 時間老父聯絡梅德的時候,她正在骸骨長廊上拖著最後一具聖戰軍的屍體。這具屍體是所有死人裡面最重的一個,所以她才故意把他留到最後。六呎六吋高,足足有兩百五十磅重。她考慮將這人做成標本,掛在骸骨長廊的顯眼處,用來趕跑訪客,但是時間一定不會允許她這麼做的。老傢伙真是一點風格都沒有。她停下腳步,喘了喘氣,伸展筋骨。處理十二具死在她手中的聖戰軍屍體是件非常辛苦的工作,不過大部分的時間她都一邊哼著愉快的旋律,一邊處理屍體。對方是十二個全副武裝的彪形大漢,但是都沒有在梅德的匕首插入肋骨間的縫隙之前察覺到她。 前十一名士兵都被她丟入一幅畫著無底深淵的畫像之中。至少她認為那是個無底深淵,因為沒有一個被她丟下去的傢伙爬回來抱怨過。第十二具屍體,除了最重最大之外,同時也是距離那幅畫最遠的一個。即使如此,她還是花費很大的心力將他拖了過來。她打算晚點再回去清理血跡。好吧,事實上她打算等時間機械人恢復運作之後再派它們去清理。梅德並不特別喜歡做家事。 她將屍體的胸口靠上畫像邊緣,然後想辦法說服其他部位跟著上半身一起進入畫像。她又推又擠,搞到雙眼突起,汗流浹背,卻始終沒辦法把這鬼東西給推進去。她後退一步,在屍體上踢了幾腳,純粹為了洩憤,然後抓起一條腿,試圖將身體與畫框抬成水平。她用背頂起屍體,終於將對方抬了起來。只要再加把勁,一切就搞定了。當然,時間老父的聲音偏偏就要選在這個關鍵時刻於她腦中響起。 梅德琳。過來。我需要妳。 「可以等一等嗎?」梅德微微喘氣說道。「我現在沒空。」 過來。現在就來。 「就是類似這種時候,」梅德說。「讓我覺得我們的關係需要尋求專業心理諮商。或者,換個方式說吧,如果你不說個請字,然後誠心誠意地拜託我的話,我不但死也不會去找你,而且還打算站在這裡閉氣,直到臉色發青為止。」 請妳過來一趟。我需要妳的幫助。 「這樣好多了。」梅德勉強說道。「我待會兒就去找你,前提是我沒先把背給搞斷。在我到達之前,先將藥酒跟枕頭準備好。」 她緊緊抓住聖戰軍的腳,打起精神繼續奮戰。屍體在畫框上搖擺片刻,似乎在向梅德爭取主導權,接著它終於決定放棄,優雅地滑入畫像,消失在無盡的黑暗裡面。梅德在它身後吐了一口口水,接著用袖子擦拭臉上的汗水,開始沿著骸骨長廊走去。時間的語氣聽來很急,而且輕易就讓步了,一點也不像他。如果有什麼東西是時間老父絕對不會欠缺的話,那一定就是時間了。擁有永生讓他總是能夠悠閒地面對許多事情,但是他剛剛卻說他需要她。梅德開始加快腳步。不管出了什麼事,總之他就在不遠處。他總是距離她不遠,不管她從長廊的何處開始走起都一樣。這裡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她轉過一個轉角,毫無預警地出現在他的私人住所。就跟往常一樣,這裡在她眼中乃是一座中世紀古堡的大廳,牆上掛滿了火把與繡帷。大廳一角聳立著一把巨劍,筆直插在一塊石頭上方的鐵砧之中。不需要閱讀十字護柄上的銘字,她就知道那把劍是石中劍,這裡就是坎莫洛特。或者,至少是某一個版本的坎莫洛特。多年來,坎莫洛特已經出現過無數個版本,但是只有少數幾個版本至今依然深為世人所相信。梅德大搖大擺地迎向前去,強迫自己不去注意大廳本身的狀況。到處都是蜘蛛網,繡帷上佈滿污垢,圖案幾乎褪光。火把已經燒到盡頭,金黃色的光線中飄著厚重的塵埃。 時間老父垂頭喪氣地坐在一張位於藍色條紋大理石台座上方的巨大王座中。他身穿魔法師的暗色長袍,其上繪有許多神秘隱諱的魔法符號。有時會有一隻貓頭鷹坐在他的肩膀上,但是此刻不見蹤影。梅德在王座前停下腳步,隨手敬了個禮,接著滿臉震驚地看著時間的面孔。他看起來無比蒼老、無比虛弱,以如今所處的生命階段來講絕對不應該如此衰老才對。他皮膚蒼白,近乎透明;臉頰突出,眼珠深陷。他的目光依然堅定,但是嘴唇顫抖不已。她上次見到他大概是在一個小時前,而這短短一個小時之間他彷彿已經老了一百歲。梅德盡力不要露出大驚小怪的神色,心想一定是在對付聖戰軍的時候消耗掉他太多體力的關係。 「好了,我來了。」她很快說道。「你想幹嘛?」 「我們必須談談。」時間道。他的聲音再度令她心驚,因為實在太低沉、太細微,彷彿是喃喃自語。 「沒什麼大不了的。」梅德立刻道。「不需要謝我。我只是在盡我的本分而已。」 「什麼。」時間神色茫然。「妳在說些什麼,孩子?」 「解決聖戰軍呀。小意思。他們只有十二個人而已。」 時間緩緩搖頭。「這件事情和他們無關,梅德琳。現在注意聽好,拜託。我只剩下交代一遍的時間跟精力而已。」 他停頓片刻,喘一喘氣。梅德噘起嘴來。她對於自己能夠毫髮無傷地解決十二名聖戰軍感到非常驕傲,但是她早該知道時間不喜歡她這樣做。對於擁有這種地位與權力的人而言,他有時實在太小家子氣了。再說,不管她為他做過什麼,他總是不懂得感恩。時間再度開口說話,很吃力,很緩慢,她全神貫注地用心傾聽。 「為了聖戰軍入侵的緣故,我封閉了永恆之門。不過當他們最高領袖孤身前來時,我又為他把門打開。當時這似乎是最簡單的辦法。但是在他穿越永恆之門之後,一切全都變調了,永恆之門的召喚突然變得強烈,非常強烈。召喚人們穿越永恆之門的那個聲音彷彿在那一瞬間突然爆發了出來。」 「我用盡辦法想要阻止,但是召喚的聲音依然不斷增強。我試圖再度封閉永恆之門,可是卻辦不到。我已經失去這股力量了。永恆之門門戶洞開,以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呼喚眾生。鎮上的魔法壓力一定到達難以忍受的程度。我認為我們將迎接許多訪客的到來。大部分的訪客都會自動來到永恆之門,乖乖地前往門後的世界,但是還是會有人需要特別處理。妳必須處理他們,梅德琳。妳必須不擇手段地維持秩序。我會將部分的力量轉移到妳體內;相信妳不會濫用我的力量。傑克·費契會有條件地遵守妳的指令。我知道你們兩個不可能相處愉快,但是你們必須學會同舟共濟。」 「為什麼?」梅德問。「出了什麼事?你要離開嗎?」 「從某方面而言算是。」時間道。「注意聽好。一個可怕的人物即將現身。非常恐怖的傢伙。」 「比聖戰軍還要可怕?」 「喔,是的。可怕多了。狂野之子即將進入人間。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橫掃影子瀑布,而我沒有辦法阻止他。某股力量提早誘發了我的死亡及轉世。一股來自外界的力量正在玩弄自然運作的規則,我似乎完全沒有還手的餘地。」 「我們還有多少時間?」梅德問。「到你再度死亡之前?」 「大約一個小時。我盡量在拖延了,但是壓力已經到了令我無法承受的地步。我很快就會死去,時間將暫時成為嬰兒。在我有能力再度掌控一切前,影子瀑布必須經歷幾天沒有我的日子。正常的情況下,這並不是什麼問題,但是此刻各方勢力都想藉由這個機會興風作浪。梅德琳,妳看見那邊那把劍了嗎?妳當然看見了。知道那是什麼劍嗎?」 「知道。」梅德說。「那是石中劍,阿瑟王的配劍。」 「現在是妳的配劍了。將劍自石頭中拔起,梅德琳。」 她看著他一會兒,然後將目光移向長劍。劍身上的光芒似乎在她的凝視之下更加耀眼。她緩緩走過去,站在鐵砧前。十字護柄是純銀打造,不過劍柄上包覆著年代久遠的皮革,因為歲月跟汗水的侵蝕而浮現許多暗斑。石中劍。她握住劍柄,發現劍柄非常趁手,簡直就是為她量身打造的一樣。她輕輕一提,毫不費力地將劍自鐵砧和石頭之中拔出,然後把劍舉在身前。劍身綻放著耀眼的光芒,有如黎明的陽光一般照亮大廳。儘管劍身巨大,但是重量很輕,不過梅德一點也不懷疑此劍所蘊含的強大威力。她打從內心深處感受著那股力量,有如一首包覆在她靈魂外圍的詩歌一般。她轉過身去,好似遊行示威一樣回到時間的王座前。他手中握有一把劍鞘跟皮帶。她將劍鞘接過,隨即還劍入鞘,把石中劍繫在腰間。她覺得自己彷彿擁有處理一切的力量,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難得倒她。 「那麼,」她愉快地問道。「這表示我已經成為英國女王了嗎?」 時間微微一笑。「恐怕不是。那個傳說只對第一個拔出劍的人有效。不過喜歡的話,妳可以說自己是影子瀑布的女王。我已經將力量灌注於石中劍,需要的時候盡量取用。或許是我大驚小怪,或許妳永遠沒有必要取用其中的力量,但是如果非要拔劍不可的話,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妳只管放手去做。」 他沉默片刻,雙眼幾乎合起,梅德還以為他就要睡著了,不過接著他突然抖了一抖,彷彿在與睡魔作戰一般,然後再度對著梅德微笑。 「梅德琳,或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交談了。有很多事我之前想要告訴妳,但卻一直沒有說,毫無疑問,取代我的時間老父將會擁有我的記憶,但我還是想要在我依然是我的時候和妳說這些話。我一直很在乎妳,梅德琳,我始終把妳當作親生女兒,我希望……我們有更多相處的時間。」 他靠回椅背,閉上雙眼。梅德哽咽幾聲,努力不讓眼淚流下。她又等了一會兒,但是他沒有再說什麼。她爬上平台,來到王座前,靠在他身上。他的臉龐有如木乃伊般佈滿皺紋,雙手乾枯好似皮包骨。她叫了他一聲,卻沒有任何反應。他呼吸十分緩慢,入氣甚少。梅德在王座旁坐下,靜靜等待。 「我從來不想當你的女兒。」她輕聲說道。「我想當的不是女兒。」 ※※※※ 史恩·莫利森回到山丘地底世界,嘴裡哼著輕快的歌謠,心裡所有的大石通通放下。影子瀑布在聖戰軍的侵略行動中存活了下來,妖精們再度擁抱他們的榮光。最重要的是,他體內的音樂再度恢復昔日的風采,就和他來到影子瀑布前一模一樣。他和朋友們高聲歡唱,狂野不羈,暢快無比,彷彿他的傳奇又再度復活。他大搖大擺走在泥土地道之中,笑容滿面地唱著一首老歌。人生在世實在太美好了。 通道之中了無人煙,走了一會兒之後,他發現除了自己的歌聲之外,完全聽不見其他聲響。他停止歌唱,用心傾聽。通道中沒有任何動靜。他突然察覺自己走在一道慘白的光圈之中,有如漆黑舞台上打下的聚光燈。他皺起眉頭,環顧四周。就連本應為他提供照明的鬼火也都不見蹤影。他繼續前進,光圈隨之移動。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這時他應該遇見了生物才對,就算只是一頭路過的地精,或是蜷曲在牆面上的蠕蟲,但是沒有,他什麼都沒遇上。他開始加快腳步。 他來到看顧者面前,看著這顆將整條通道完全擋住的大頭。慘白的石頭表面充滿了裂痕,彷彿無數歲月對他造成的影響突然之間顯現出來了一樣。看顧者嘴巴大開,雙眼無神地直視莫利森頭頂。莫利森打從內心深處明白,眼前所見的只是一塊普通的大石頭罷了。看顧者已經離開了。他走過開口的下巴,猛然開始奔跑。他並不是奔向通道中的任何地點,而是朝著心中一股無法抑制的恐懼前進。他越跑越快,似乎想要趕過心中的懷疑與懼怕,最後終於衝出通道,進入妖精法庭所在的巨大洞窟。 大庭院靜靜地躺在他的面前,沒有絲毫動靜,了無任何聲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立刻聞到強烈的腐敗氣味。他緩緩朝佈滿鐵銹的黑鐵柵門走去,突然打了個寒顫。原先潮濕悶熱的空氣如今變得十分寒冷,像墳場一般死氣沉沉。本來綠意盎然的叢林如今腐爛枯萎,似乎已經死亡好幾個星期了一樣。妖精英雄與神話怪物的雕像東一座西一座地坍倒在地,顯然是被攀附其上的枯萎籐蔓扯下來的。到處都有小動物的屍體,所有活在叢林之中的小動物全部死光。莫利森仔細檢查了幾具屍體,不過看不出死因。 他繼續前進,沒多久發現兩名妖精相對而立,毫無血色的皮膚上刺滿逝去的玫瑰。他們雙眼緊閉,胸口沒有起伏。莫利森緩緩探手觸摸其中一名妖精,結果兩名妖精同時摔倒在地,身上的玫瑰像是裹屍布。他蹲在他們身旁察看,但是依然看不出死因。他們皮膚冰冷,觸感鬆垮。莫利森站起身來,重重換氣,用力搖頭,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他再度開始奔跑,使盡全力擠出腐敗的叢林。他大聲求助,希望有人前來幫忙,響應他的叫喚,但是始終沒人理他,沒人出現。整座大庭院中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終於穿越庭院,來到位於另外一側的高大柵門之前。柵門大開,彷彿再也沒有關門的理由。 他穿越大門,進入凱爾度,妖精最後的城堡。他迅速通過寬大的石廊,每跑幾步就叫一聲,但是依然沒有回應。他經過許多鑲在石牆中的妖精。他們通通死了。最後他來到漠視法庭,妖精的集會地,停在兩扇巨大的門扉之前。兩扇門微微開啟,似乎在誘惑他推開大門、看看門後藏著什麼東西。部分的他不想開門,寧願轉身跑回庭院,也不要面對懷疑已久的事實。但是他不能那麼做。他一定要知道真相。他在門上推了一推,兩扇大門緩緩敞開。 於是史恩·莫利森踏入漠視法庭,凱爾度妖精最後的安息地,發現妖精們都在裡面等待他。他們身穿華麗的長袍,有如許多來自天堂的死鳥般躺在地板上。數以百計的妖精,難以計數的妖精,姿態優雅地躺在一起,彷彿只是隨地躺下,進入一場永遠不會醒來的夢境。莫利森緩緩穿越妖精的屍體,小心翼翼地迎向前去,絕望地尋找任何生命的跡象。但是沒有。妖精法庭中了無生氣。 最後,他來到法庭底端高台上的兩具王座之前。歐伯隆王跟泰坦妮雅後坐於其中,氣度恢弘無比,美艷不可方物,可惜看起來應該也都死了。他們牽著彼此的手。在他們身邊的是普克,唯一不完美的妖精,吊在一座臨時搭建的絞刑台上,隨著無形的微風左右搖擺。粗粗的絞繩深深陷入喉嚨,但是他的表情依然冷靜詳和。莫利森爬上高台,微微遲疑地觸摸歐伯隆與泰坦妮雅交握的雙手。他們的皮膚冷得令人心寒。他偏過頭去,看向普克,只見普克張開雙眼,對他眨了一眨。 莫利森驚聲尖叫,摔倒在地,心跳急促,冷汗直流。普克吊在絞刑台上輕聲竊笑。莫利森自地上爬起來。 「你這混蛋,」他終於說道。「我以為你死了。我以為你們全都死了。」 「喔,我們是死了。」普克毫不在意地說道。「或者說他們死了,我也快了。我之所以撐著不死,只是為了要向你道別,小人類,小詩人。妖精的時代終於走到盡頭,只剩下我來告訴你原因。我一直很喜歡你,很喜歡你用人類的奇跡和歌曲為這座法庭帶來的清新氣息。你不知道永生不死是多麼無聊的一件事。所以我多撐了一會兒,想要跟你道別,感謝你為我們帶來的一切,感謝你最美好的禮物。」 「我不懂。」莫利森呆呆地問。「這裡發生什麼事了?」 「我們決定死亡。」普克說。「我們忘記全盛時期的我們有多麼強大。當年我們輝煌榮耀,聰穎睿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我們跟所有種族戰鬥,大部分都已經不復存在的種族,從來不曾嘗過戰敗的滋味。最後我們無可避免地面臨唯一能夠跟我們匹敵的對手只有我們自己的境界。但是當時我們已經發展出無比強大的武器,如果用來內戰的話必定會導致自我毀滅。於是我們拋開了戰鬥的樂趣,將武器鎖在無法輕易取得的地方,把好戰的天性壓抑在心底深處。」 「你也看到這樣做對我們造成的影響了。我們背棄榮耀,墮落到完全忘記從前的地步。接著你出現了,小詩人,幫助我們喚回記憶。但是一旦想起曾經的一切,我們就再也無法回去過之前那種日子。」 「你帶給我們的最後一場戰爭非常痛快。許多人類以及各式各樣的生物倒在我們的鋼鐵與科技之下,不是成為我們的傀儡,就是徹底死去。我們感受到毀滅的快感、戰鬥的刺激,唯一欠缺的就是恣意破壞以及任意掠奪。為了表達對你的謝意,我們決定不幹那些事。我們再度感受到古老的顫抖、古老的歡愉,憑借肉體的力量取得榮耀。但是再度嘗到身而為狼的喜悅之後,我們不能,也不願意再度回去當羊。於是我們決定帶著尊嚴死去,在我們踏上歷史的頂峰時離開人間。我們知道我們再也不會碰到比今天更好的機會了。所以我們回到家園,與世界道別,然後躺在地上,擁抱死亡。」 莫利森想要說點什麼,隨便什麼都好,但是偏偏說不出任何言語。淚水在他眼中燃燒。 「最後一件事,」普克輕聲說道。「最後一個警告,藉以表達我們的感激。狂野之子即將降臨人間,朋友將會互相殘殺,兄弟將會鬩牆。我們很久之前就預見了對方到來,但是始終沒有警告你們,因為這樣才仁慈。我們沒有能力阻止對方,也沒有能力解救你們遠離黑暗。或許,說到底,這也是我們決定死亡的原因之一。因為我們將會懷念你們人類。再見了,史恩。願意的話,請為我們唱出最後的歌曲。」 他閉上雙眼,吐出最後一口氣息。武器大師普克,唯一不完美的妖精,軟垂在繩子之下徹底死去。莫利森伸手碰觸普克的肩膀。沒有反應。他稍微使勁,屍體緩緩轉圈,繩子嘎吱作響。接著史恩·莫利森,唯一曾在最後的妖精法庭歌唱的人類吟遊詩人,轉過身去,緩緩離開這座死亡大廳,昂首闊步,沒有哭泣。還不到哭泣的時候,他必須等一等再哭。他拉開嗓門,為再也聽不見歌聲的妖精唱出最後的歌。他高歌,他心碎,歌聲在空洞的法庭中迴盪,迴盪在凱爾度寂靜的長廊裡。 ※※※※ 麗雅·富拉希爾和李奧納多·艾許來到河邊小屋找尋蘇珊·都伯伊絲。此刻天剛亮,金黃色的陽光溫暖整個世界。某處傳來鳥兒的歌聲,鮮明而又急促。河面上,一隻天鵝神色莊重地游過一座半身浸在翠綠湖水之中的人魚雕像。麗雅若有所思地看著雕像。她很肯定上次來找蘇珊的時候還沒有這座雕像。不過話說回來,影子瀑布就是這個樣子。她看了艾許一眼,確定他看來夠體面,然後敲了敲小屋前門。她才剛敲完,屋門立刻打開,彷彿蘇珊正在等待訪客一樣。誰能說她不是呢?麗雅將心中的驚訝隱藏在愉快的微笑後。住在湖畔的女士知道許多事情,畢竟,他們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來找她的。 蘇珊後退一步好讓訪客進門,接著疑惑地看向艾許。他對她展現迷人的微笑,她則是輕哼一聲,轉身走開。麗雅看著艾許,他聳了聳肩。接著他們才發現蘇珊屋裡已經坐了兩名訪客。對方站起身來,朝艾許跟麗雅點頭微笑。麗雅露出社交式的禮貌微笑,趁機觀察屋內的情況。這地方看起來還是好像被炸彈炸過一樣。她感到一陣手癢,很想找個抹布、畚箕、刷子或是鏟子之類的東西來拿。大家都知道蘇珊喜歡將自己的生活形態形容為「舒適中帶著雜亂」,這樣講就像是把十字聖戰軍形容為過度熱心的觀光客一樣含蓄。 「我是詹姆士·哈特。」此言一出,立刻將麗雅拉回現實之中。她面前的男人長相普通,身上的穿著和腦袋後的辮子對他的年齡而言有點過於年輕,體重也似乎稍微超重。不過這些印象絲毫沒有減損她臉上的微笑與友善的態度。這男人是個選民。麗雅自動自發地握住對方主動伸過來的手。 「你就是詹姆士·哈特。」她聽見自己說道。「我一直以為你比較高一點。」 哈特禮貌地微笑。「很多人都這麼說。」 他身旁的女人自稱是波麗·考辛斯。麗雅愣了一愣,接著強行克制自己不要露出吃驚的表情。影子瀑布的居民都曾聽說過這個被自己的記憶困在家裡的女人。一定是發生了某件大事才改變了她的精神狀態,但是麗雅卻一點也沒聽說。顯然她已經和鎮上的狀況脫節許久了。她與波麗握手,露出標準的政客微笑。有問題可以晚點再問。她來是有正事要辦的。她轉身面對蘇珊。 「恐怕我這次是為妳的專長而來了,親愛的。我們需要算算塔羅牌。」 「讓我猜。」蘇珊道。「妳要我用牌找出兇手的下一個目標是誰,順便看看有沒辦法提供任何線索,對吧?不用那麼驚訝。我知道你們要來,也知道為何而來。塔羅牌已經告訴我了,今天我的牌充滿許多可能。我朋友的想法和你們一樣,不過我認為最好等你們來了之後再開始。我不喜歡為同一件事情算兩次牌。請各位在桌旁找個位子坐下。」 屋內正中央放有一張小圓桌。桌面黯淡,充滿刮痕,大概已經很多年不曾擦亮過了。桌上放著一迭塔羅牌,有如一顆未爆的炸彈一般。它們看起來就和一般塔羅牌沒什麼兩樣,但是光是看上一眼就讓麗雅渾身打顫。這副牌與眾不同,具有非常強大的潛力……她發現其他人都已經在桌旁坐好,靜靜地等她。她拉開最後一張空椅,在艾許身旁坐下。她很想握住艾許的手尋求慰藉,但是她不能這麼做。她不能在人前表現出自己的懦弱。 蘇珊洗牌,其他人坐在一旁觀看。她洗了好一陣子,麗雅的注意力開始飄向別處。她看著凌亂不堪的房間,思緒飄回到上次造訪蘇珊時的景象。她和李察·艾利克森在這裡發現第一名受害者,躺在蘇珊的地板上、自己的血泊裡。這裡就是一連串事件的開始,或許她該在這裡尋找故事的結尾。蘇珊洗好牌,開始以麗雅認為沒有必要的力道將牌一張一張地使勁拍上桌面。拍擊的聲音十分刺耳,麗雅忍不住皺起眉頭。她很高興自己坐在椅子上。剛剛聖戰軍那陣毒打依然令她十分虛弱,一站立太久,雙腳就會開始發抖。 她聽說蘇珊也在入侵行動中受了重傷,但是現在看來似乎沒什麼大礙。大概是找到魔法醫生幫她治療了吧。艾許帶麗雅去了醫院,但是由於醫院裡面擠滿了傷勢比她嚴重的病患,所以麗雅堅持離開。她還有工作要忙,絕不能讓這點小傷拖延甚至阻礙她的進度。影子瀑布需要她。艾許湊到她的身邊,小聲詢問她感覺如何。她微微一笑,神色輕鬆地搖了搖頭。他擔心太多了,再說,她並不喜歡去想自己感覺有多糟。只要不去想,就可以假裝沒有這一回事。她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蘇珊身上。此刻蘇珊正在將牌排列成只有對她才有意義的圖形。排完之後,她靠回椅背之上,凝視著自己排出來的圖形。所有人都滿懷敬意地等待著。事情即將有所突破,他們全都可以感覺得到。蘇珊對艾許皺起眉頭。 「烏雲密佈,曖昧難明。就算所有條件都處於最佳狀態也很難看出端倪,更別說有個死人坐在這裡了。」 「妳希望我離開嗎?」艾許十分有禮地問道。 「不幸的是,你不能離開。你是必要條件中的一部分,必須出現在這裡。不要問我為什麼。你根本不應該出現於此,歸來之人。你早就應該穿越永恆之門了。」 「我沒辦法。」艾許道。「這個世界需要我。」 「為什麼?究竟為什麼?」 「我不知道。」 蘇珊語氣不屑。「真方便。」 哈特見麗雅的表情越來越難看,急忙插嘴道:「聽著,我們可以晚點再來侮辱彼此的生活方式,現在先把重點放在塔羅牌上。妳到底有沒有看出任何徵兆,蘇珊?」 蘇珊不情不願地看向眼前的牌,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專長上,但是不管怎麼樣就是無法甩脫外界的干擾。正當她打算說出晚點再試之類的言語時,身旁的哈特突然握住她的手。一股難以控制的力量竄入她的體內,使她大力撞上椅背,背部疼痛不已。她大口喘氣,手掌緊緊握住哈特的手。那股力量非常刺激,超越人類的極限,超越她所曾感受過的一切,瞬間遮蔽了她的心眼,令她專注在塔羅牌及其所代表的意義上。她開始說話,或者說某個聲音開始透過她的嘴巴發音,而她只能無助地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桌旁聽著自己說些什麼。 「永恆之門的召喚變強烈了。它在召喚所有迷失的靈魂回家。」 「她說得沒錯。」艾許道。「我感覺得出來。」 蘇珊沒去理他,目光沒有焦點。「狂野之子已經取得力量。如今是他現身的時刻了。」 「妳知道下一名受害者是誰嗎?」哈特輕聲問道。 「知道。史恩·莫利森。他想尋死,狂野之子可以感到他的死意。但是如果你們救了他,更糟糕的情況就會隨之而來。某樣恐怖的怪物潛伏於未來,靜靜等待出生的時機。」 「什麼?還有?」艾許道。麗雅立刻叫他閉嘴。 「恐怖,但又美好。影子瀑布中的一切都將改變,永遠不可能恢復舊觀。世界將會終結,經歷全面的改變,所有事物都將獲得新生。」 哈特自蘇珊手心中抽回手掌。力量一離體,蘇珊立刻癱倒在桌面上。她的臉重重地撞上桌面,但是身體已經虛弱到無法移動,思緒紊亂,全身顫抖。波麗立刻跑到她身邊,扶她坐起,領著她離開桌旁。哈特挺直腰身,面色發白。波麗幫助蘇珊躺上床,然後坐在床沿,握著她的手。艾許看向哈特,接著轉向麗雅。 「剛剛是怎麼回事?世界末日?有人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提高賭金嗎?」 「或許是一種隱喻。」麗雅道。「預言通常帶有象徵意義。」 「不見得。」哈特道。「關於我的那則預言就非常直接。我會為影子瀑布帶來末日。這絕對不是巧合。」 「先把這個想法擺到一邊,好嗎?」麗雅道。「等我們冷靜下來再說。我認為在沒有實質證據之前妄下結論是很危險的事情。」 「好吧,」艾許道。「你認為我們該怎麼做?」 「首先,聯絡警長辦公室。我們必須找到史恩·莫利森,然後保護他。」 「我聽說警長失蹤了。」波麗在蘇珊的床邊說道。 「他回來了,只是有點……狀況不佳。」麗雅說。「沒關係,還有兩個副警長可以幫忙。他們有足夠的資源幫助我們找出史恩。」 「先等一等,」艾許道。「我們先想一想,蘇珊說如果我們救了他,更糟糕的情況就會隨之而來。」 「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嗎?」麗雅問。「你是這個意思嗎?」 「我不知道。」艾許道。「但是我覺得必須仔細考慮整個情況,然後再採取可能無法挽回的行動。」 「我不認為我們有那麼多時間。」哈特說。「根據蘇珊的說法,莫利森想要尋死。如果不盡快找到他,一切都將會失去意義,我們也將失去誘捕兇手的機會。狂野之子,不管他是什麼玩意兒。」 「史恩是我和蘇珊的朋友。」波麗道,語氣中多了一絲憤怒。「如果他遇上麻煩,我們一定要出手相助。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晚點再說。」 「她說得沒錯。」麗雅道。「過去幾個小時之中,我們都已經失去太多朋友。我絕對不要因為延緩救援行動而再失去任何人。我認識史恩,如果可以找到他,他會願意跟我談的,他從來沒有辦法拒絕我。」 「我不知道有這種事。」艾許道。「妳在哪裡認識史恩的?」 「波麗和蘇珊留在這裡。」麗雅不去理他。「其他人前往警長辦公室。我們可以讓史恩留在那裡,交付保護監禁。他不會有事的。然後我們只要等待狂野之子來殺他就行了。」 「然後我們收網,他就成為甕中之鱉。」哈特道。「或許到時候,我們可以得到一些答案。」 簡單明瞭,一切說定。他們打了一通電話給警長辦公室的劉易斯跟科林斯,不到一個小時就找出史恩·莫利森的下落。他在城鎮邊緣四下亂走,目光渙散,神情恍惚。警長辦公室的醫生聲稱他是受到聖戰軍入侵行動驚嚇所致。影子瀑布裡有不少人都出現了這種症狀。他們讓他躺在一間牢房之中,沒過多久就睡著了。他們在牢房外輪班守衛。 警長辦公室裡沒有幾個人。他們送警長回家睡覺,等他酒醒。截至目前為止,劉易斯跟科林斯是唯一回報的副警長。還有其他副警長存活下來,但是他們都在外面負責安撫人心跟重建秩序的工作。影子瀑布裡有不少人心需要安撫。麗雅、艾許和哈特在莫利森的牢房附近找地方躲好,靜靜地等待著。 時間緩緩流逝。至少科林斯相劉易斯還有工作可忙。艾許跟麗雅則是小聲交談,互訴別來之情。哈特坐在原地盯著牆壁,反覆回想著打從來到影子瀑布之後所發生的一切。他希望朋友現在在他身邊。兩個小時過去,沒有任何動靜。正當要開始打盹的時候,他就被艾許迫切的聲音吵醒。一陣細微而又緩慢的腳步聲傳來。哈特無聲站起,隨時準備行動。兩名副警長出了什麼事?如果有人接近的話,他們應該會出聲警告才對。兇手應該不可能已經把他們兩個通通除掉了吧……哈特握緊拳頭,隨即又鬆開手掌。 理論上,身為時間的孫子,他應該具有可以烤焦十幾名連續殺手的能力。但是此刻他還在學習如何運用這股力量,不確定能不能在危急時刻仰賴這股力量。他或許會在對付殺手的時候摧毀整座警局……他開始希望自己有向副警長要把手槍或是什麼武器來用;倒不是說他知道如何使用手槍……他發現自己在胡思亂想,連忙將注意力轉回到逐漸逼近的腳步聲上。他躲在牢房旁邊一間儲藏室的門後。腳步聲路過儲藏室,往牢房而去,然後停了下來。哈特精神緊繃,用心傾聽。為防萬一,他們鎖起了莫利森的牢門,但這並不表示兇手沒辦法進去。片刻之後,他們聽見走廊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死期到了,史恩。狂野之子要你的命。」 突然間,外面傳來鋼條遭受外力扯彎的尖銳聲響。哈特撞開儲藏室的門,衝入走廊之中,撲向站在莫利森牢房前的高大身影。兇手輕易將他甩開。哈特重重摔倒在地,但是在滿腔怒火跟腎上腺素的軀使之下立刻爬起身來。接著他停止動作,盯著眼前這個手持警棍之人。兇手。狂野之子。李察·艾利克森警長。艾許和麗雅自他身後現身,警長轉過身去面對他們。麗雅茫然地搖頭。艾許則是面色悲傷地看著艾利克森。 「不該是你,李察。不該是你。」 「他非死不可。」艾利克森理所當然地說。「這是必須的。」 他突然揮動警棍。哈特在最後關頭低頭閃過,警棍在他身後的牆壁上擊落一片泥灰。艾許自後方撲上,試圖將艾利克森的雙手固定在身側。艾利克森隨隨便便就將他甩到一邊。哈特揮出一拳。艾利克森以難以想像的速度閃開。哈特重心一失,隨即向前跌出。警長狠狠掄下警棍。哈特舉臂就擋,但卻被對方的力道擊倒在地。氣溫急遽下降,艾許全身綻放出死亡的氣息。儘管頭昏眼花,哈特還是盡量遠離眼前這名死者。然而艾利克森根本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冷靜地緩緩舉起警棍,準備擊碎哈特的頭骨。哈特試圖起身,但是很清楚自己無法及時逃開。就在警棍疾揮而下的同時,一襲黑色的物質撲上艾利克森的腦袋和肩膀,遮蔽了他的視線。警長前後搖擺,掙扎地想要呼吸。他拋下警棍,伸手拉扯黑色物質,但是卻找不到下手的地方。肺裡的空氣耗盡之後,他兩腳一曲,癱倒在地,當場不省人事。哈特的朋友自艾利克森身上飄開,跳到哈特肩膀之上,像隻貓咪似地在他身上磨蹭。 「才離開你一會兒,就惹上這麼大麻煩?真不知道沒有我,你要怎麼過活。」 「朋友,」哈特道。「我也不知道。你來多久了?」 「不久。我感應到你需要我,於是立刻趕來。我有辦法這麼做。我還能做很多事情……」 「我相信你可以。」哈特道。「但是首先,我們必須處理這個兇手。」 哈特和艾許將不省人事的警長拾到樓上的私人辦公室裡。科林斯和劉易斯滿臉驚訝。他們當然會不警告其他人就讓艾利克森進入牢房,畢竟那些都是他的牢房。他們幫助哈特將警長放在私人辦公室裡的椅子上,又拿了一副手銬將他雙手銬在椅子後方,最後還拔出手槍,槍口對準艾利克森。在搞清楚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之前,沒有人願意冒險。 「這解釋了不少事情。」麗雅道。「他隨時都可以前往任何地方,沒有人會阻止他。兇案調查的進度完全在他掌控之中,天知道他弄出多少假線索讓手下去追查?」 「我還是不敢相信。」科林斯道。「我認識李察。我認識他好多年了。他不是殺人兇手。他究竟有什麼動機要去殺害那些人?」 「不只是他。」艾許突然說道。「他體內還有其他東西,邪惡的東西。我感覺得出來。」 「你是說他被附身了?」麗雅問。「就像迪福蘭斯那樣?」 「或許,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有東西藉由他的身體行動。」 「狂野之子。」哈特道。 艾許聳肩。「可能是。我們最好快點決定要如何處置他。他體內的東西就要醒了。」 警長突然抬起頭來,東張西望。他看起來十分沉著冷靜,但是臉上的神情一點也不像艾利克森。那穩健的目光後隱藏著某樣外來的東西。他們通通可以感覺出來,彷彿辦公室裡存在著另一個人一樣。 「你是誰?」麗雅問。 「你們心裡明白。」艾利克森道。「有人向你們警告過我。我就是狂野之子。我所作所為都是在行必要之事。」 「你的所作所為是在殺人。」麗雅道。 「我將應該主動穿越永恆之門的人送入永恆之門。我的存在乃是必要的。世間始終存在著無法忽略的力量。你們以為抓到我了,其實並沒有。我無所不在,現在終於輪到該我登場的時刻了。」 警長突然抖了一下,然後就再也沒有動靜。那一刻裡,狂野之子離體而去,他又恢復了自己的容貌。 「李察?」麗雅問。 「是,我回來了。第一次被他附身的時候,我就察覺到他的存在,但是他總有辦法令我忘記。他利用我的記憶去計劃並且執行那些謀殺。他利用我。」他神情呆滯,面如死灰,有如長期臥病在床的病人。「我累了。好累……」 艾許不動聲色地確認附身靈確實已經不在警長體內,然後請科林斯和劉易斯解開他的手銬,將他帶到一間牢房中躺好。他們沒有鎖上牢門。警長對此表達出可悲的感激之情。其他人坐在辦公室裡,面面相覷。 「現在該怎麼辦?」艾許問。「我們抓到兇手,但是又讓他跑了。他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附身在任何人身上。」 「蘇珊找到過他。」麗雅道。 「藉由我的幫助。」哈特道。「我只借給她一點點力量,而她已然無法消受。如果硬要再來一次,我可不敢保證她能活命。」 「什麼力量?」麗雅看著他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究竟是為了什麼來到影子瀑布?」 「為了回家。」哈特道。 麗雅等待片刻,然後才知道他已經說完了。他轉向艾許。「李奧納多,你從哈特體內感覺到什麼?」 「什麼都感覺不到。」艾許道。「他全身都受到保護。打從他在蘇珊家裡為蘇珊加持力量以來,我一直在試圖探測他,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不過那不是因為他身上的那層保護的關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抗拒我。」 「他有沒有可能就是狂野之子?」麗雅問。「附身靈的真身?」 「不是。」艾許道。「附身靈已經離開了。」 「請相信我。」哈特小心說道。「我和狂野之子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和你們一樣希望阻止謀殺案繼續發生。我只是一個返鄉尋根的人罷了。」 麗雅盯著他一會兒,然後偏開頭。「你有事情瞞著我們,但影子瀑布本來就是個充滿秘密的地方。不管你隱瞞了什麼,都可以等到目前情況解決之後再說。我們必須要在狂野之子繼續行兇前找到他。」 「盡力而為。」艾許道。「他說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他說他殺的都是應該穿越永恆之門的人,但是影子瀑布裡面住了好幾千個這種人。他是如何選擇哪些該殺,哪些該饒?」 麗雅聳肩。「他只有一個人。想要不被懷疑的話,他殺人的速度就會受到局限。」 「現在他不需要擔心那些了。」哈特道。「不過不管他的宿主是誰,我都有辦法找出來。」 「他說他的存在有其必要。」艾許道。「這是什麼意思?」 「或許只是為了混淆視聽。」麗雅說。「我們必須警告大家。在他再度行兇前找出他的行蹤。」 門突然被撞開,科林斯衝了進來。「有麻煩了。鎮上各地傳來報告,到處都發生了謀殺案,至今已經超過百起,所有案子都符合狂野之子的犯案手法。但是不可能都是他幹的,這些案子幾乎同步發生。現在開始,你們必須照顧自己。我和劉易斯要趕去現場。」 話一說完,他就離開了。艾許、哈特和麗雅面面相覲。 「他已經不打算隱藏身份了。」艾許道。「而且似乎已經不再局限於附身於一個宿主身上。看來他算是……分裂成許多分身了。」 「我們必須去找時間老父。」哈特道。 「他不見客。」麗雅道。 「他會見我。」哈特道。 「他是唯一有能力阻止這一切的人。」 ※※※※ 狂野之子,終於不再掩飾身份,同時附身一千具宿主,竄入影子瀑布的街道中。他們運掌成爪,目光漆黑,又吼又叫,屠殺著所有未被附身的人。他們殺人就和呼吸一樣稀鬆平常,只因為殺人就是他們存在的唯一目的。正常的鎮民驚慌失措地在前逃命,而跟在他們身後的就是許許多多狂野之子的分身。沒有人可以確保安全,因為沒有人可以信任。朋友屠殺朋友,妻子屠殺丈夫,父親屠殺兒子。到處都是屍體,殘破不全地躺在自身的血泊中。某些被附身之人以超自然的怪力拆除密封的大門,進而殺害藏身其中之人。沒有人可以阻止狂野之子,或是威嚇他,或是和他講道理;被附身的人體內沒有任何同情與憐憫,有的只是無止無盡的殺戮慾望。他們在影子瀑布四處肆虐,所有時空都不放過,赤手空拳或是拿取手邊任何可用的武器,不斷地殺人。 大部分的倖存者還沒有自聖戰軍的驚嚇中解脫出來,不過還是有很多人利用從死者以及俘虜的聖戰軍手中取得的武器,出手反抗這一波新的敵人。有些人將自己化身為冷血戰士,但是卻發現在敵人熟悉的面孔之前根本下不了手。太多人無助地站在原地等死,只因為他們無法殺害自己深愛的人們。 米蘭醫生躲在自己建構出來的堡壘中,冷眼旁觀外面的一切。他封死所有門窗,坐在書房裡面,將獵槍擺在大腿上,透過水晶球留意外界逐漸加溫的恐怖景象。雖然這樣做會消耗法力,但是他需要知道外面的情況。屋外圍繞著一道魔法屏障,乃是他藉由多年的法力累積而成,理應可以防止任何力量入侵,只可惜如今的他不像從前那樣信任自己的力量。影子瀑布變了太多,沒有任何事物值得信賴。他坐在書房裡,雙手緊緊握住霰彈槍,無助地看著水晶球裡傳來狂野之子瘋狂屠城的景象。這些景像帶給他的恐懼比起聖戰軍猶有過之。他一生曾經為了取得力量與知識而許下許多承諾,許多他從來不打算兌現的承諾,而如今的情勢看來,他冒著生命危險所獲得的一切似乎完全沒有意義。恐懼即將摧毀他的自制力。他絕不能死,因為亡靈都在等待他死。 狂野之子在屋外聚集,利用數量優勢逼退他的防護屏障,觀察著,等待著;一百張不同面孔流露出相同的表情,相同的邪惡微笑。他們在圍牆外徘徊,一次又一次地測試著屏障的極限,最後終於凝聚了足夠的人數壓垮屏障,像飢餓的狼群般湧入他的花園。米蘭運起法力,指揮死去的聖戰軍對抗他們。所有被他蒙騙而來,接著又死在園中玫瑰花之下的士兵通通回歸人世,為他而戰。 死者大戰附身之人,一開始似乎難分難解,但是由於死者行動緩慢,並且需要米蘭的意志操控,所以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的力量太過分散、太過薄弱。狂野之子擊潰死者,穿越他的花園。米蘭再度運起法力,花園中的植物與籐蔓開始攻擊附身之人,將他們壓倒在地,撕成碎片。儘管如此,依然還有一些狂野之子衝過花園,來到他的屋外,用力捶打他的大門及窗戶。 米蘭心知自己應該待在書房,待在最安全的所在,但是他沒辦法坐在原地,什麼都不做。他迅速跳起身來,離開書房,檢查自己的防禦工事。他一間間檢查,觸目所及到處都有附身之人在拆除他的工事。前門在一陣震耳欲聾的敲打聲下撼動不已。他衝回書房,思緒飛轉,手裡依然緊握霰彈槍,儘管早已認定這把槍無法提供任何保護。他有股想要停止一切,將槍口對準腦袋、扣下扳機的衝動,但是他不能這麼做。死者正在等他。一定有辦法解決眼前的困境。一定有辦法。 他平安回到書房,壓低身體,關緊房門。接著他才發現狂野之子已經在裡面等他。三名狂野之子,兩個男的,一個女的,具有同樣的微笑與同樣漆黑的雙眼。他開槍射殺那名女子。然後兩個男的奪下他的槍,丟到地板上。他全身縮成一團,只想逃離即將到來的命運,但是卻什麼也沒有發生。他緩緩放鬆四肢,小心翼翼地張開雙眼,發現兩名附身之人呆立原地,似乎在等待某樣東西。或是某個人。他立刻知道答案,心跳也在那一瞬間變得激烈不已。空氣之中瀰漫著硫磺的氣味,房間裡出現了另外一條身影。對方赤身裸體,修長苗條,美艷非凡,無色的皮膚上冒出鮮血般的汗水,一滴一滴玷污著書房地毯。蒼蠅嗡嗡紛飛,有如飛蛾撲火般在腦袋上盤旋。對方抓下一隻蒼蠅,放入口中咀嚼,然後轉身面對米蘭,臉上露出跟附身之人同樣的笑容。 「親愛的醫生,我一直期待著這一刻。我們有太多事情可談了。」惡魔神態慵懶地伸展四肢,有如躺在火爐旁的大懶貓。「聖戰軍與鎮民的死亡強化了我的力量,醫生。狂野之子的屠殺令我更加壯大。」對方週身冒出烈焰,強烈的熱氣逼得米蘭向後退去。惡魔繼續說話,彷彿沒事一般。「我利用這股新的力量控制狂野之子,在他應該現身之前就讓他降臨人間,如今他完全遵照我的指示辦事。附身之人將不停殺戮,直到無人可殺為止;然後他們會開始自相殘殺。屠殺所產生的力量將會讓我控制影子瀑布,進而掌握寒霜以及骸骨長廊,最後擁有永恆之門。」烈焰將惡魔摧殘為一道焦黑的軀殼,但是他的聲音卻絲毫不受影響。蒼蠅在他身邊越聚越多,焦肉的氣味在通風不良的空間中逼人作嘔。米蘭不斷後退,直到撞上牆壁,退無可退為止。朦朧之中,他彷彿感覺到自己尿失禁,不過卻沒有聽見喉嚨裡發出呻吟懇求的聲響。惡魔輕聲竊笑。 「擁有永恆之門就能掌控生命與死亡。掌控生命與死亡,我就可以將世界改造成面目全非。世人將會面對永恆的苦難與墮落,而我將成為萬物之主。當有整個世界可供玩弄之時,何必屈就於地獄之中?」 「一切都是你造成的,醫生。你洩露了影子瀑布的防禦機制,放任聖戰軍入城;更重要的是,因為你隨意涉入不該玩弄的領域,使我能夠在影子瀑布中找到立足的根基。今天這裡所發生的一切都是你的責任,親愛的醫生,而我就是來獎勵你的。你如此渴望瞭解死亡,想要知道人死之後將會面臨什麼,我就讓你看看吧。」 米蘭慘叫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死亡。死亡之後,慘叫聲再度響起。 街道之上,狂野之子佔據每一個角落,影子瀑布全面籠罩在鮮血、死亡,以及黑暗之中。 ※※※※ 麗雅、艾許、哈特與莫利森遁入雪景玩具中,穿越猛烈的暴風雪,重重跌落在雪地上。他們摔得很重,但是積雪甚深,足以抵消撞擊的力道。他們爬起身來,在及膝的雪地裡行走,彼此手牽著手,以免失落在狂野的風暴中。四面八方的景象完全沒有差別,但是哈特可以感應出正確的方向,有如羅盤總有辦法找出家園一般。這是一連串他突然領悟的能力之一,因為他需要領悟這些能力。在一段感覺起來近乎永恆的跋涉之後,他們終於抵達全知聖堂,不過卻發現更多不尋常的跡象。聖堂外一片漆黑,沒有一扇窗戶透露出任何光線。 哈特推開大門,帶領眾人進入大廳,遠離難以逼視的雪地。他回頭關上大門,和大家一起在原地站了一段時間,調節急促的呼吸。四周漆黑無比,安靜無聲。哈特喚起體內的力量,召來一道光芒圍在眾人身邊。他微微皺眉,覺得自己對於這種事情似乎越來越駕輕就熟。他認為自己有能力做到更多事情,了不起的事情,但是他抗拒這股誘惑。他從來不曾如此迫切地想要、需要感覺自己是人類,是個正常人。他需要安全的感覺。 他們跺步甩下腳上的積雪,搓揉雙手恢復血液循環,然後在哈特的帶領之下邁入交錯縱橫的骸骨長廊。他憑借本能認路,彷彿自己屬於此地。他們所到之處一片寂靜,黑暗中除了他們之外沒有任何動靜。牆上的畫像黑暗空洞,畫框中空無一物。這種現象在哈特心裡掀起了一個有趣的問題:遭受畫像監禁的人物跟生物究竟哪裡去了?他們依然遭受監禁?還是已經流竄到長廊之中,躲在光線範圍以外的黑暗裡面?這個問題十分有趣,但是哈特並不打算和同伴們分享。他們已經夠緊張了,不需要擔心更多問題。他繼續前進,將注意力集中在週遭的環境。他很確定自己可以察覺任何接近的事物,就和他確定其他事情一樣,然而這一切感覺都來得太快,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相信自己的感覺。 他們繼續前進,始終沒人說話,氣氛凝重到幾乎可以用刀劃開。骸骨長廊不該是這個樣子,他們心裡都很清楚。這表示時間處於一種非常糟糕的狀況。時間老父理應永生不死,具有無可匹敵的力量,能夠掌控時間、空間以及所有處於時空中的一切。想到有某個人或是某樣怪物具有影響時間的能力就令大家打從心裡感到害怕。他們每隔不久就會遇上一具時間機械人。這些閃閃發光的時鐘人形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凝止在長廊中,彷彿驅使他們移動的能量突然毫無預警地遭人切斷一般。 他們繼續向時間的私人住所前進,心情越來越緊繃,只要稍有動靜隨時都會爆發。但是除了黑暗之外,他們什麼都沒遇到。唯一聽見的聲響就是他們的雙腳在木板地上所踏出的腳步聲,在有機會產生回音之前已然遭受寂靜吞噬,感覺就像是在海底行走,遠離所有光線與聲音。哈特突然停下腳步,其他人隨即跟著停步。前方不遠處傳來一下聲響,很細微、很沉悶。過了一會兒,哈特才聽出來那是有人在哭泣的聲音。他再度開始前進,轉過一個之前並不存在的轉角,發現梅德坐在時間的私人住所門前。她哭聲很輕,但是毫不壓抑,淚水不斷滑落,明顯透露出一股所有希望通通消失,只等待無可避免的結局到來的味道。她每一口呼吸都帶出一滴眼淚,在那灰色的濃妝上畫出兩行涓涓細流,看起來就像一個偷穿大姊姊衣服的小女孩。哈特在她身前蹲下。 「怎麼了,梅德?出了什麼事?」 梅德過了一會兒才終於恢復說話的能力。「時間快死了,但是現在根本還不到時候。他應該還有幾個月的性命才對,可是他體內有東西在吞噬他。他即將死亡,而我不能肯定這一次他有沒有辦法再度復活。你們一定要想想辦法。」 「我們會盡力而為。」哈特說。他不願意騙她,暫時還不想。他扶起一邊哽咽一邊拭淚的梅德,然後打開房門讓其他人進去。屋內空間寬廣,但是還不至於大到令人不舒服,只不過除了一張簡單的床鋪之外,沒有任何裝飾和傢俱。時間老父躺在床上,蓋著一張縐縐的毯子。 他本身和週遭景物那些因人而異的幻覺已然不復存在,彷彿他已經沒有時間或是精力去耍這種花招一樣。他只是一個躺在床上的老人,張大嘴巴發出吵雜的呼吸聲。他看起來像是有一千歲那麼老,彷彿一具皺巴巴的木乃伊,每一下呼吸都需要極大的力氣。他離死只有一步之隔,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步入死亡的國度。哈特站在床邊,低頭看著垂死的老人,目光中夾雜了憐憫與惱怒的情緒。如果他不是熟知內情的話,他會說時間此舉只是為了迴避問題。其他人聚在他的身後,但是沒有擠到床邊,彷彿太過敬畏或是緊張,不敢繼續接近。 「我不懂。」艾許在哈特身後小聲道。「他快死了又怎麼樣?不就是變成嬰兒再度復活嗎?」 「說得對,你不懂。」莫利森並沒有費心壓低音量。「時間的生命循環或許連續不斷,但是每一分每一秒都經過精密計算,和影子瀑布的需求與循環完美結合。某樣東西吸乾了他剩下的幾個月性命,這表示在死亡、重生、並且脫離童年階段之前,他都沒有能力掌控任何發生在影子瀑布裡的事情。這個過程需要好幾天的時間。而這段時間之中,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任何事。」 「樂觀的傢伙,是不是?」艾許對麗雅說道。她叫他閉嘴,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床上的老人。 「誰有力量對時間做出這種事情?」她終於問道。 「好問題。」莫利森道。「如果妳想得出不會讓我們胃腸太過難過的答案的話,還請不吝分享。」 他們又向前擠了一點,沒有人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梅德坐在床邊,雙手緊握時間皺紋滿佈的手掌,時時發出哽咽的聲響。她看向其他人,臉上的神情顯然在說「想想辦法」。接著時間張開雙眼,以一種十分低沉的氣音說話。 「我猜你們一定納悶我今天為什麼召喚各位前來。你們來此,是因為該讓你們知道影子瀑布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了。仔細聽好,我十分懷疑自己有沒有體力或時間說第二遍。狂野之子乃是熵1『註:熵(entropy),是一種「亂度」的概念,原為物理學的概念,常被用於測量混亂、無序系統上,後來此概念延伸使用至信息學上面。』的實體化身;他的存在就是為了提醒世人所有事物都有逝去的一天,不管人們願不願意。正常情況之下,他應該是在影子瀑布居民人數多到危險的臨界點時,由眾人的潛意識自發性地產生而成。他是系統內建的防禦機制,為了避免出現我個人無法或是不願意履行職責的情況。世間始終存在著沒有人可以忽略的力量。」 「總是有人應該要穿越永恆之門卻遲遲不肯穿越。系統可以允許這種情況。這些人在影子瀑布定居,凝聚出實際存在的肉體,過著正常的人生,直到死亡為止。然而有時候,他們說什麼就是不死。他們找出賴在世上不走的方法,繼續存在於世。當這種人數量逐漸增加、導致影子瀑布人口膨脹,變得異常龐大,一切開始分崩離析的時候,狂野之子就會出現,以各種手段說服惹麻煩的傢伙穿越永恆之門。他是一種典型的存在,藉由影子瀑布的潛意識凝聚而成,能夠取用整座城鎮的力量。有必要的話,他可以採取暴力脅迫的手段將人送入永恆之門。但是他從來都不該是殺人犯才對。」 時間突然住口,像是溺水者一般大口喘息。梅德用力搓揉他的手掌,終於讓他恢復冷靜。他繼續開口說話,聲音似乎比之前來得有力。「影子瀑布的人口根本還不到狂野之子現世的標準。某樣東西,某股來自外界的力量,令他提早現身,並且腐化他的目的。就是因為如此,他才需要附身在宿主身上,而不是自行凝聚肉體。如今他身處於一千具不同的軀體中,隨著其他人的音樂起舞,除非所有影子瀑布裡的生命全部穿越永恆之門,不然絕不停止殺戮。」 隔了一會兒之後,他們才瞭解他已經說完要說的話了。 「好吧,」哈特問。「是誰在幕後主使?為什麼他會想要殺害所有人?我們要怎麼阻止他?」 「阻止不了。」時間道。 他閉上雙眼,停止呼吸,過了一會兒,他們才發現他已經死了。 ※※※※ 今天是屬於狂野之子的日子,處處可見他們的蹤跡。影子瀑布中,數千名男女臉上掛著相同的笑容,瘋狂地穿梭大街小巷,殺害所有不是他們的人,在僅存的幾個反抗勢力聚集地外圍集結。溝渠中流滿鮮血,偶爾還會有附身之人停在水溝旁,像狗一樣灑尿。警長辦公室內,科林斯和劉易斯副警長在窗戶上釘上木板,蘇珊與波麗則忙著堵死大門。警局外吼聲震天,不斷還有拳頭擊打在大門另外一邊的聲音傳來。狂野之子想要闖入,而警局裡面的人都很明白對方遲早會找到辦法進來。 科林斯和劉易斯將槍管插入木板之間的空隙,只要外面的人一變多就開個幾槍,但是他們必須槍槍命中,因為彈藥有限。在此之前,維護影子瀑布治安從來不需要動槍。狂野之子手中握有從聖戰軍那邊搶來的槍,幸運的是,那些槍裡的彈藥更少。副警長們槍槍斃命,就算認得目標的長相也不手軟。他們必須如此,因為狂野之子不死不休。他們體內沒有絲毫人性;根本無法講通任何道理。 蘇珊與波麗手中也握有副警長們給的手槍,但是截至目前為止,她們還沒有面臨非開槍不可的狀況。她們一起坐在一張桌子旁。波麗看著蘇珊排列著抽屜裡面找到的一副撲克牌。哈特的力量依然殘留在她體內,她可以透過紙牌排出的形狀看見屋外的景象。她看見暴民在街頭流竄,吞噬苦難與鮮血;她看見他們的名字,狂野之子,不過這個名字對她而言不具有任何意義。她想要找出一條安全離開警局與影子瀑布的道路,但是不論看向哪個方向,都有狂野之子等待著她。無路可逃。沒有辦法逃過狂野之子的法眼,沒有辦法突破他所帶來的瘋狂景象。 兩名副警長突然開始瘋狂掃射,蘇珊和波麗立刻轉頭,並且伸手想要拿取放在桌上的槍枝。科林斯離開窗口,衝出房間。兩名女子跳下椅子,舉起手槍。 「怎麼了?」蘇珊問。「他們進來了嗎?」 「沒有。」劉易斯說著射殺一名目標。「有幾個鎮民被暴民追趕來。人數不多,只有一個人類和三個擬人動物,不過他們都有武器,暫時還撐得住。科林斯下去幫他們打開側門,如果他們有辦法抵達的話。」他停止開火,一臉疑惑,伸長脖子透過木板的縫隙看外面。「暴民一定很想要殺死這些人。他們放下我們不管,全力攻擊外面那些可憐的混蛋。」 「我們要怎麼幫忙?」波麗問。 「幫不了什麼。」劉易斯道。「有機會的話,科林斯就會打開側門,但是他不會為了救他們而讓我們陷入危險。一切都要看那些可憐蟲了。他們必須要靠自己才行。」 街道上,恐懼小子史考提撲到面前一個笑容詭異的男人身上,一口咬斷對方喉嚨。他並不是一頭大狗,但是口中的牙齒又利又多。他落回地面,隨即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身上的皮夾克破爛不堪,染滿血跡。其中有些血是他自己的,因為有人扯掉了他鼻子上的安全別針,不過他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彼得·考爾德與他並肩作戰,手法純熟地發射著手中的兩把自動手槍。這名前聖戰軍已經疲憊不堪,神情萎靡,但是始終彈無虛發。他曾發誓要用自己的生命捍衛次自然地底世界,雖然他的信仰已經崩潰,但是承諾卻依然堅定。 褐熊先生與海羊先生彼此貼背而立,手中的手槍因為過度使用而產生令人不安的高熱。就在不久之前,褐熊先生還以為自己沒有辦法殺人,但是時間與現實證明了他是錯的。在狂野之子面前,不是殺人,就是被殺,而褐熊還沒有作好死亡的準備。現在還不是時候。基於許多理由,不少次自然地底世界的居民拒絕殺人;褐熊先生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亡,最後終於忍無可忍。他拿起一把槍,驚訝地發現使用這把武器是多麼簡單的事。 海羊一手持槍,一手拿著一瓶伏特加。他一邊開槍,一邊咒罵,終於可以盡情地做他自己。褐熊試著不要去聽他罵些什麼。他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問題上,殺死任何接近的暴徒,每開一槍,都感到心中有一部分隨之死去。 暴徒自四面八方而來,三頭動物跟一個人類竭力逃跑,藉由手中的武器跟對方保持距離。沒有一張瘋狂的面孔露出絲毫怕死的神情,不過還是帶有一種原始的謹慎,似乎不打算毫無意義地妄送性命。考爾德停在眼前一面高聳的牆壁前。在發現四周無處可逃之後,他感到一陣驚慌。他背牆而立;史考提瞪大眼睛在他腳邊喘氣;褐熊和海羊很快地也趕到他們身邊。不需要任何言語交談,他們都瞭解這裡已經是他們的極限。他們心中容不下絕望的氣息,只剩下了結性命的決心。就在他們最後一次舉起手槍時,旁邊的一扇門突然開啟,伸出一條手臂,將他們拖了進去。 他們跌入室內,對方立刻將門甩上,阻隔門外憤怒的暴民。他們躺在地板上,在粗暴的敲門聲中大口喘息,恢復精力。海羊第一個自地上爬起,手中依然握著手槍和酒瓶。他瞪著面前的身影,語氣不善地道: 「這麼久才放我們進來。再遲一步,那些混蛋就會把我們踩在腳下啦。你他媽的是誰?這裡有其他出路嗎?」 「請原諒海羊。」褐熊先生疲憊地道。「我本來知道為什麼要原諒他,不過現在忘光了。」 「我是科林斯,」副警長道。「這裡無路可逃。來見見其他人。」 「其他人都像你這麼樂觀嗎?」史考提大聲問道。 他們到樓上和其他人會合,各自找個恰當的地點開始向外面的暴民射擊,然後輪流講述自己的遭遇。大家的遭遇都差不多。 「我們試圖以無線電請求支援,」蘇珊道。「但是完全沒有回應。電話不通,我猜是線路被剪了。根據現有的信息,我們可能是影子瀑布裡面僅存的活口。」 波麗身體顫抖。「不要說這種話。不可能這樣的。外面一定還有人活著。只要我們繼續撐下去,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我不抱多大信心。」史考提說著抬起後腳搔搔耳朵,許多凝固的血塊跌落地面。「次自然地底世界已經被這群瘋子佔領,我們是唯一存活下來的動物。」 樓下突然傳來一陣爆裂聲響,緊接著就是許多勝利的歡呼。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門口。那扇門後面是一條走廊,上面有兩台電梯以及一道樓梯可以通往樓下。遠方清楚地傳來許多玻璃與傢俱遭到破壞的聲響,甚至蓋過了狂野之子們野獸般的吼叫聲。 「可惡。」科林斯冷冷地說。「他們進來了。」 海羊很快地喝了口酒,露出一口爛牙。「我還在等人告訴我這個死亡陷阱裡面有沒有其他出口,不過照這個情況看來,我應該早就知道答案了。大家可別一起回答。」 「沒有出路。」劉易斯說。他離開窗口,退出一排彈夾,重新裝填彈藥。「有出路的話,我們早就跑了。我們哪兒也去不了。」 「就是這種時候,」史考提道。「我才會希望我的作者從頭到尾都只寫驚悚小說,沒有把我創造出來。」 「我們不能站在這裡等著暴民進來!」蘇珊道。「如果你們想放棄,就趕快下樓了結一切。我要開始架設新的掩體,因為我不希望救兵來的時候,卻發現我在幾分鐘之前放棄了。」 「她說得有道理。」海羊道。 他們很快地關閉兩台電梯,將傢俱堆滿樓梯間,退回接待室,然後將最重的一張辦公桌擋在唯一的門上。他們重新裝填彈藥,躲在翻倒的桌子後方,靜靜等待。樓下的吼叫聲沒有減弱的趨勢,但是底下應該已經沒剩多少東西可供破壞了。褐熊先生將槍抱在毛茸茸的胸前,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傷。他為了生存而做了許多他的作者絕對不會樂見的事情,如今他開始懷疑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他心裡明白,自己不再是從前那樣的一隻好熊,他曾經是只特殊的熊。槍炮在他身邊沒有作用,壞事絕不會發生在他跟朋友身上,只因為……因為他是褐熊先生。但是身為特殊的熊並不足以逃離狂野之子的詛咒,於是他只好拿起手槍,試圖強迫世界步入正軌。他拋棄了讓自己特殊的特質,結果卻什麼也沒換得。他依然必須面對死亡,他的朋友也會和他一同死去。身後的一扇門突然打開,他立刻轉過身去,手指緊扣扳機。艾利克森看著所有指在自己身上的槍口,當場舉起雙手。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隨即壓低手中的武器。 「抱歉,警長。」科林斯說道。「發生太多事情,我都忘記你還在……睡覺。你感覺還好吧?」 「很好。」艾利克森說。「我很好。我知道我……之前有點失控,但是現在沒事了。真的,我感覺非常好。我想要幫忙。可以把槍還給我嗎?」 「我不認為那是個好主意,警長。」劉易斯小心說道。「你回去繼續休息。這裡交給我們就好了。」 艾利克森點頭,轉身回到私人辦公室裡,緊緊關上房門。他們不信任他。他不怪他們。他曾經被狂野之子附身,難保不會再來一遍,雖然他已經有好幾個月不曾感到如此清醒了。他記得自己犯下那些謀殺案,有如許多可怕的惡夢一般,而自己在夢中只是個無助無聲的旁觀者。夢境對他而言依然不夠真實,但是他毫不懷疑他們口中的惡行全都是自己親手干的。他就是自己費盡心思想要找出的殺人兇手。 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他情緒冷靜,思慮清楚,一點也不感到害怕。無論如何,他絕對不要讓狂野之子再度附身。少了槍,要達成這個目的並不容易。他看了看屋內,目光停留在插信釘上。沒錯,就是它了。他拿起插信釘,放在自己身前,把上面的信件通通取下。他沒有去看那些是什麼信。那都已經不重要了。這根釘子足足有八、九英吋長,夠長了。他雙掌放在插信釘兩旁,彎下腰去凝視著釘子。他一點也不害怕。 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他用盡全力一頭撞下,最後看見的景象就是釘子的尖端對著自己的左眼直逼而來。 接待室內,守方人馬傾聽著狂野之子甩開擋路傢俱,爬上樓來。沒過多久,他們開始撞門,門框隨即劇震。海羊開槍射穿房門,但是對方似乎毫不在意。科林斯與劉易斯並肩而立,槍口指向門口。他們呼吸急促,手臂卻沒有顫抖。褐熊跟海羊輪流喝著伏特加,酒瓶已經快要見底。彼得·考爾德默默地坐在他們身邊,思考著最近發生在他身上的奇怪轉變。在明白到自己一點也不後悔之後,他終於展顏歡笑。史考提看著震動不已的房門,喉中不斷發出低吼。蘇珊與波麗手牽著手,試圖以專業的架式握持手槍。 門被撞開了,狂野之子一擁而上,輕易地推開沉重的辦公桌。守方人馬立刻開火掃射,遭受附身的男女有如洋娃娃般摔倒在地。激烈的槍聲震耳欲聾,但是狂野之子只是狂笑逼進,踏著滿地屍體衝向屋內的人們。越來越多附身之人進入房內,其中有些手裡還有拿槍。鮮血飛濺,在地板上形成一灘灘的血泊,但是狂野之子還是不斷湧入。 第一個死的是史考提。他在一陣機關鎗的掃射之下離地而起,有如玩具般飛到一旁,死前依然試圖緊咬身旁敵人的腳踝。科林斯和劉易斯被一群附身之人撲倒在地,手中的槍始終不停開火。狂野之子以其超自然的蠻力將他們撕成碎片。彼得·考爾德想要出手相救,但是被一個有著瘋狂眼神跟詭異笑容的瘦弱女子一刀插入喉嚨。他跪倒在地,嘴中瞬間噴出如柱鮮血。 褐熊先生衝到他身旁,試圖將他拖回掩體後方。一顆子彈擊中他的額頭,身體向後倒下,無助地躺在地上,鮮血遮蔽他的視線,生命離體而去。海羊憤怒吼叫,將空酒瓶甩入人群,衝到兩個朋友面前。他不斷開槍,直到彈藥用盡,然後換以雙手跟羊角與人搏鬥,最後終於也倒了下去。 出於珍貴的友情,蘇珊對準波麗的後腦開了一槍,然後將槍口塞入自己口中,扣下扳機。她們在狂野之子憤怒的吼叫聲中死去,死時依然牽著彼此的手。 ※※※※ 骸骨長廊後方的房間中,人們站在時間的床前,靜靜地看著床上,彷彿期待著時間隨時可以再度開始呼吸,或是坐起身來笑著告訴大家一切只是一個玩笑。然而時間老父始終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有如一具萎縮的木乃伊。他看起來好像已經死了好幾世紀,直到最近才自某座古老的金字塔中挖掘出土。房間之中昏暗異常,安靜無聲。牆壁不見了,天花板消失了,唯一的光源來自病床床頭板上的一盞老式油燈。油燈照射的範圍之外感覺一片虛無,彷彿他們全都漂浮在一片黑暗的海洋上。 麗雅與艾許並肩站在床腳,牽著彼此的手掌,從中尋求慰藉。時間的死亡動搖了他們曾經相信的一切。他是不斷變動的世界裡唯一永遠不變的人物,是將影子瀑布凝聚在一起的強力膠水;少了他,影子瀑布絕對無法繼續存在。艾許看著皺巴巴的屍體,心裡突然感到一陣刺痛。如果就連時間老父都會死亡,都必須穿越永恆之門,永遠無法回歸,那他就必須接受自己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總有結束的一天。他始終都很清楚這一點,只是之前並不構成困擾而已。他沒有權力擁有第二次人生。但是現在麗雅又回到他的身邊,他有太多值得珍惜的東西,實在無法就此放棄。他微微一笑。愛情就是這個樣子。 艾許手掌一緊,麗雅也輕輕使勁回應。她的思緒同樣飛奔,努力為當前的困境思考出路。他們經歷了這麼多,付出了這麼多,絕不可能是為了在這裡倒下。這樣太不公平了。他們在沒有時間老父幫助之下擊敗了聖戰軍;但是狂野之子又是另外一回事。他的起源跟力量都跟影子瀑布息息相關,只有時間老父才有能力理解並操控那股力量。沒有他的幫忙,就無法阻止狂野之子肆虐,影子瀑布的居民將會死亡殆盡……沒有時間老父看顧影子瀑布,這座城鎮終究會停止存在。一切的結束。麗雅緊握艾許的手掌。一定有辦法解決一切的。一定有。 史恩·莫利森坐在床尾,雙腳在床緣輕擺,目光沒有焦點。他試圖想出一首合適的曲子,想要唱一首歌來憑弔時間的逝去,但是卻沒有任何靈感。他心中的音樂已經隨著妖精一同死亡。少了他們,世界已然失去甜美,生命不再有意義。妖精代表了他曾經相信過的一切。如今一切消失了,所有榮耀,所有尊嚴,森林裡的笑聲,全部死在他們自己手中。在這樣一個世界裡,怎麼容得下音樂? 梅德琳·克瑞許,大部分的人都稱她為梅德,坐在床沿,雙手緊握時間冰冷的手掌。他是她的世界,她的愛,她存在的意義。沒有人在乎她的時候,只有他真心照顧她;沒有人能夠保護她的時候,只有他為她挺身而出。他在沒有必要的情況之下讓她留下;在明知不可能回應她的愛的情況之下讓她愛他。她願意為他付出生命,但是他只會在沒有她的日子裡繼續過活。而如今,她的生命完全失去意義。她一生致力於照顧時間老父,但最後還是失敗了。她想要以戲劇性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隨他一同離去,只不過他一定不希望她這樣做的。他相信生命、希望與可能。梅德不再知道自己相信什麼。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現在她又再度變成孤伶伶的一個人了。 詹姆士·哈特站在床腳,惱怒地看著死去的祖父,不知道自己他媽的接下來應該怎麼辦。時間老父是唯一知道所有答案的人。如今他死了,留下一個困惑的孫子,不知何去何從。現在他是聚光燈底下的焦點人物,所有人都想要從他這裡尋求答案,而他根本不知道該告訴他們什麼。他必須想想辦法。他們無處可逃,無處可躲。如果他不能找出解決狂野之子的方法,他跟這些朋友還有整座影子瀑布都將面對毀滅的命運。 答案就在他體內。他可以感覺到祖父的力量在身體裡面沸騰,擠壓著、測試著,尋求宣洩的管道。他還不瞭解這股力量,不清楚其作用以及限制,不確定自己能不能信賴它。他知道自己可以辦到許多事情,知道這股力量要他怎麼做,但是他不能莽撞行事。他強烈地認為這股力量自有目的,很可能和他本身的需求完全無關。 誘惑就像是無法忽略的聲音一樣,始終在他耳中糾纏不休。 他看著祖父毫無生氣的屍體,雙掌緊握成拳。要是他還沒死的話,他一定要讓這個老渾球為了留給他的爛攤子而付出代價。接著他停止動作,仔細觀看,確定自己看見了不可能的景象。他向前湊到床邊,更加仔細地打量。時間確實已經死亡,嘴中沒有任何氣體流動,但是他的胸口卻有起伏。不是呼吸或是心跳之類的規律起伏,而是突如其來的一下跳動,彷彿體內有某樣東西想要破體而出一樣。他本能地向後退開,想像力在腦中呈現出一幕惡夢般的景象,讓他看到某種寄生蟲竄入時間不朽的身體中,取走了他的性命。 他的動作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大家跟隨他的目光看向時間的胸口。梅德驚訝地大聲尖叫,放脫時間的手掌,湊上前去傾聽時間的胸口。接著她突然哈哈大笑,坐直身體,滿臉儘是藏不住的笑意。彈簧刀突然出現在她手中,在一下清脆的聲音中彈出鋒利的刀片。她小心翼翼地以刀鋒插入時間的胸骨下緣,然後向上一劃,胸腔浮現裂口,有如堅果一般分向兩旁。開口處噴出些許塵霧,露出某樣顏色蒼白、微微蠕動的東西。梅德收起彈簧刀,雙手探入裂口,像是翻書一樣扳開胸腔,在眾人耳中留下許多清脆的喀啦聲響。胸腔內靜靜地躺著一個完美的新生嬰兒,體型嬌小、膚色粉嫩,目光沉穩地看著眼前的梅德。她伸手進去,輕輕取出嬰兒,放在手中緩緩搖晃。 「時間已死。」她輕聲說道。「時間永存。」 其他人圍在梅德身旁,看著她散發意想不到的母性光輝。時間看起來就和正常嬰兒沒什麼兩樣,幼弱、無害,但是沒過多久他們就發現:第一,他沒有肚臍;第二,他的目光深邃而又清澈。他對眾人揮揮胖嘟嘟的小手,然後打了一個大呵欠。 莫利森微帶責備地看向梅德。「妳可以在動手之前先說明一下,我差點被妳嚇出心臟病來。」 梅德聳肩。「我也不確定。他通常是獨自死去,自行處理這些事情的。我只有在幾天之後才會再度見到他,而那時候他已經擁有再度掌管一切的能力。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是不是?」 她向嬰兒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嬰兒則以成熟的目光凝視著她。 艾許看向麗雅。「妳是鎮長。難道不知道這種情況嗎?」 「我不認為有誰知道。」麗雅說。「時間非常注重隱私。我從來不喜歡探人隱私。」 莫利森悶哼一聲。「至少她沒有拿腰間懸掛的那把大劍去將時間開膛破肚。那把劍究竟是哪來的?」 「時間給我的。」梅德道,隨即將注意力轉移到嬰兒身上。 「他此刻必定非常虛弱。」麗雅嚴肅說道。「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年輕的時間。我想應該沒人見過。我猜在他成長到有能力自行判斷事物之後才會恢復所有力量。」 「那要多久?」哈特問。 麗雅聳肩。「就像梅德說的,起碼兩天以上。通常這種情況不會影響影子瀑布或是長廊,它們本身的能量就足以維持一切運作,直到時間再度掌權。但是現在,在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我不知道。」 「我們不能等他兩天。」哈特道。「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影子瀑布沒有那麼多時間。兩天之後,狂野之子早就已經殺光所有人了。」 「如果你有其他建議的話,我敢說大家都很樂意接納。」麗雅道。「我不喜歡看到他如此無助的樣子。傑克·費契應該在這裡保護他。他為什麼不在?」 「喔,拜託,」莫利森道。「沒有那顆蕪菁頭,事情都已經夠複雜了。」 哈特皺眉。「時間認為有外來的力量干涉自然定律。」他緩緩說道。「或許就是這股力量故意提早時間死亡的時機,讓他處於如今這種無力自衛的狀態。」 「咕嘰咕嘰……」梅德逗弄道。「誰是特別的小寶貝呀?」 「我認為沒人有能力控制傑克·費契。」艾許不同意。「如果他應該出現在這裡,那他早該到了。」 「你知道,」哈特道。「深入想一想,你會發現這一切都很沒道理。我是說,像時間這麼重要又強大的人物為什麼會有如此脆弱的時刻?」 麗雅聳肩。「或許……是為了防止他失去控制,造成需要阻止他或是取代他的情況?」 「誰能夠取代時間?」莫利森問。 「喔,真是個深奧的問題。」麗雅答。 「有東西接近了。」艾許突然說道。所有人立刻向他看去。他的目光深邃,彷彿焦點集中在某樣只有他才看得見的東西之上。 「怎麼了,李奧納多?」麗雅說著握住他的手臂。他沒有反應。 「有東西接近了。很可怕的東西。」 「沿著床邊圍成一圈。」梅德說著小心地將嬰兒放在被單上。她拔出腰間長劍,感覺此劍似乎生來就該由她握持一般。其他人在床鋪旁邊圍成一圈,目不轉晴地看著油燈光線之外的深邃黑暗。一段時間之後,他們始終沒有看見任何東西出現。 「什麼東西接近了?」哈特終於問道。「從哪裡來?我什麼也看不到。」 「很接近了。」艾許道。「非常接近。幾乎已經到了。」 氣溫突然劇降,彷彿有人打開了一扇通往外面的門一般,接著傑克·費契突然出現在房間中。所有人都放鬆情緒,再度開始呼吸。傑克安安靜靜地站在他們面前,臉上始終掛著不變的微笑。 「你總算出現了。」麗雅說著側過身去,在床前讓出一個空位。 但是一看到稻草人走路的動作以及移動的姿勢,哈特立刻察覺不對。他伸手抓住稻草人的手臂,手掌接觸到衣袖底下的木棍。費契粗暴地將他甩開,頭也不回地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抓向床上的嬰兒。 「不要讓他碰嬰兒!」哈特道。「其中有詐。我感覺得出來!」 麗雅一把抱起嬰兒,隨即向後退開。傑克·費契朝她追去。艾許跳入兩者之間,全身綻放死亡氣息。其他人臉色發青,當場退走,但是稻草人卻絲毫不受影響。他從來不曾活過,自然不懼怕死亡。麗雅持續後退,緊緊抱著嬰兒。艾許使盡超自然的蠻力抱住稻草人的手臂。兩者相對而立,死人對上沒有生命之人,僵持了好一會兒,接著費契將艾許摔到一旁。莫利森憑空召喚吉他,高聲歌唱,但是歌聲之中充滿疑惑,稻草人充耳不聞。 梅德一撲而上,舉起長劍砍向費契,彷彿是長劍本身在引導她的行動一樣。石中劍曾經握在許多偉大劍客的手中,它記得出劍殺敵的感覺。長劍刺入費契的前胸,破出後背,阻止了他的去勢。他低頭察看,伸出戴手套的手掌抓起劍刃,一吋一吋地將劍拔出體外,無論梅德如何費力都沒有辦法阻止他。她後退一步,使勁抽出長劍,劃破費契的手套。費契出手再度抓向長劍,梅德一劍橫揮,當場切斷組成稻草人的手腕。戴手套的手掌掉落地面,手指不停抓搔,像是一隻巨大的皮蜘蛛。梅德一腳踢向手掌,但是手掌突然浮起,避開她的腳,再度回到傑克·費契的手腕之上。梅德眨了眨眼,然後一劍一劍地繼續砍下去。衣衫破碎,木屑飛濺,但是他依然朝向梅德邁進。梅德一步一步地被他逼退,麗雅則一直躲在她身後。她緊緊地抱著嬰兒,不過嬰兒始終沒有出聲。 梅德越是揮劍,手臂就越來越酸。然而不管她怎麼砍,傑克·費契就是不會受傷。說到底,他不過是一堆木柴、樹枝和破布的混合體,外加一顆蕪菁頭。不管她削落多少軀體,創造他的魔法總是能夠將他合而為一。到最後,長劍變得太過沉重,她也變得太過疲憊,一劍砍去,完全沒有削到稻草人一根寒毛。費契趁她重心不穩的時候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摔落地面。她的手肘重重撞在地上,長劍隨即脫手。傑克·費契彎腰而下,雙手無情地對她抓來。 「不,」哈特叫道。「快住手。」 稻草人遲疑片刻,轉頭看向哈特。他體內綻放出一股幾近有形的掙扎氣息,遊走於控制他的力量與哈特的權威之間。掙扎氣息迅速加溫,形成一道實質的物理存在,接著稻草人腦袋轉向,跨越梅德,繼續朝向麗雅手中的嬰兒前進。哈特深入內心中,解放祖父傳承下來的力量。這股力量早已呼之欲出,如今他全面接受了它,它立刻有如脫韁野馬般狂奔而出。力量盈滿全身,狂野恢弘,氣勢無匹。他隨手一揮,稻草人當場爆炸。 碎片四濺,痛得所有人張口尖叫。小樹枝和碎布片像醜陋的雪花一般墜地,哈特終於感覺鬆了一口氣。他成功了。威脅解除了。他終於接受了自己的力量,而且感覺其實還算不錯。他對其他人微笑,準備響應大家的謝意,不過卻發現他們都不是在看他。他回過頭去,只見傑克·費契的碎片在半空中凝聚,再度合而為一。沒過多久,稻草人已經毫髮無傷地站在他們面前。他的蕪菁大嘴露出嘲笑,終於將哈特的脾氣逼到極致。他深入自己力量的泉源,施展全力一擊,將稻草人體內的生命氣息完全掏空。轉眼之間,創造傑克·費契的古老魔法遭到解除,所有令他特殊不凡的力量通通被哈特據為己有。這種感覺實在太好了,有如一杯極烈的白蘭地,既溫暖又裂喉,直到稻草人的軀殼了無生氣地癱倒在地之後,他才終於瞭解自己做了什麼。 傑克·費契,時間以及影子瀑布的守護者,從來沒有人對他有任何正面評價,但是他曾勇猛頑強地對抗十字聖戰軍,如果可能的話,他也會以同樣的精神對抗狂野之子。他的下場絕對不該如此淒涼。 「結束了嗎?」麗雅終於問道。「我的心可以開始跳了嗎?還是他還會再度爬起?」 「不會了。」哈特強忍著語調中的難過。「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今天所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麗雅說完將嬰兒放回床上。「至少暫時可以鬆一口氣了。」 「還不到時候。」艾許道。「有東西接近了。越來越近。對方非常可怕,非常接近,而且肯定不是傑克·費契。」 這時他們通通感覺到對方的存在,一種很強大、很邪惡,超越人類理解範圍的東西有如一節疾行的火車般朝向他們直奔而來。他們想要逃跑,想要躲藏,卻無路可跑,無處可藏。他們背對床鋪,看向眼前的黑暗,然而對方的存在似乎來自四面八方,他們根本不知道該看向何處。接著突然間,他出現了。高大、強悍、可怕,全身綻放烈焰,看得所有人心驚膽跳。他以天使的形象現世,足足十呎高,皮膚完美潔白,雙翅耀眼無匹。但是他的骨骼過於巨大,彷彿被己身的原罪壓迫得腰身無法挺直。他的容貌極美,但是異常冷酷,額頭上有兩顆小瘤,狀似獸角,有如玫瑰花上的尖刺。 所有人當中,只有艾許沒有皺眉,沒有後退,沒有將目光偏開。或許身為死人,他沒有多少東西可供失去。但是即便如此,他還是需要嘗試好幾次才能正常開口說話。 「你是誰?」他冷冷問道。「來這裡幹嘛?」 「我是誰?」墮落天使說道,聲音十分平靜,聽起來很有氣質。「人類真是健忘。我擁有許多名字,但本質卻只有一個。喜歡的話,可以稱呼我為普羅米修斯。最好的笑話就是老笑話。至於我來這裡幹嘛?如今我的時代終於來臨,再也沒有人能夠否認我的存在。我來這裡,是要摧毀寒霜及骸骨長廊,除掉時間,破壞永恆之門的大鎖。他們的時代結束了。他們的存在已無關緊要。我的言語將成為法律,生命與死亡將會重新定義,過去與未來都將消失在殘酷無情的現在之中。我已經打破地獄的門戶,絕對不會再度回歸。」 「請再說一遍,」艾許道。「我不小心聽到睡著了。」 「幽默感。」墮落天使道。「很好,你會需要幽默感的,放肆的亡靈。拜託,請各位放輕鬆點。我是來殺時間的,但是並不趕時間。戰爭終於結束了,好牌都在我手中,你們沒有辦法阻止我。影子瀑布最古老的預言指出,當影子瀑布毀滅時,任何人,不管是活是死,都沒有能力與我對抗。請原諒我如此志得意滿。在觀眾面前,我總是喜歡表現出最好的一面,不過話說回來,自大始終是我的缺點之一。」 「所有事件都是我策劃的;每個出人意表的轉折,每個不幸錯誤的決定。是我控制狂野之子,派他進入影子瀑布不斷殺戮。但是我的進度提前了。一開始,我和洛伊斯以及他的聖戰軍交易,提供他們自以為佔領影子瀑布所需要的力量。我所要求的代價就是他們在影子瀑布之中所殺害的性命。聖戰軍軍官就是因為這一點才一直鼓吹手下,令他們對你們恨之入骨,進而製造足夠的死亡供我享用。接著是親愛的米蘭醫生。一個單純、恐懼的男人,為了解開生死之謎而接觸不幸的領域,導致他完全無法抗拒我的誘惑。藉由他的幫助,我成功癱瘓了影子瀑布的防禦機制。」 「我提前召喚狂野之子,放入不會有人懷疑的宿主體內,在大天使米迦勒下凡警告你們的時候搶先下手除去他。親愛的米迦勒,如此純潔,如此真誠,只懂得專心在一件事物之上。一旦他離開宿主體內,聖戰軍的巫術牧師就可以輕易令他無法回歸。既然召來了狂野之子,我就沒有辦法阻止他三不五時殺上一、兩個人,畢竟,那是他存在的目的。如果不縱容他的話,他就會自動消失。其實有很多線索洩露他的身份,只是你們沒有想到罷了。我令你們分心,保持忙碌,沒有時間去猜測這件事情。就像親愛的波麗和他父親一樣。」 「我策劃了很多事情。這是我存在的目的,成為蘋果裡面的害蟲,陰影之中的微笑,牽動絲線,運轉世界。我指引聖戰軍殺害詹姆士的父母,讓你回歸影子瀑布,重新啟動當年的神諭。我面面俱到,如今不需要繼續委身幕後。影子瀑布中的死亡、苦難,以及毀滅令我強大到超乎你們想像的地步。現在輪到我了。出場亮相的時間到了。你們是唯一僅存的希望,只可惜完全不是我的對手。不過歡迎各位嘗試。如果你們不打算阻止我,我才真的會失望呢。」 他們面面相覷,沒有人採取任何行動。光是墮落天使的存在已經令他們手腳麻痺。他帶來類似自然力量的衝擊,有如地震、龍捲風或是大雷雨,氣勢恢弘無度,根本不是任何凡人所能匹敵。 接著史恩·莫利森憤怒地劃下吉他,開始引吭高歌。所有人之中,就屬他的個性中擁有跟敵人相同的驕傲特質,或許是因為搖滾樂本身就隱藏著某種黑暗之氣,乃是屬於惡魔的音樂。他所吟唱的是一首簡單的歌曲,從前常唱的老歌,有如暴風中的燈塔一般,目空一切地驅退四周的黑暗。但是儘管喚醒所有音樂的潛力,他依然明白自己是在浪費時間。天使站在原地,不為所動地微笑著。莫利森唱到一半就再也唱不下去了。天使禮貌性地鼓掌。 「有人說惡魔具有絕佳的音樂天賦,但其實我是個音癡。音樂對我來說都只是噪音。我的對手對音樂的感受比我深刻多了。」 突然之間,槍聲大作,原來是麗雅拿出之前從聖戰軍屍體之上搜刮來的手槍,對準墮落天使就是一陣狂射。她一下又一下地扣著扳機,直到子彈用盡為止。接著她停止射擊,緩緩壓低槍管。槍聲的回音迅速消褪。天使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好啦,說真的,我有受到侮辱的感覺。子彈?用來打我?妳甚至沒在彈頭上刻個十字。雖然以我現在的狀況根本沒有差別,但是我很喜歡遵循傳統。」 「既然要談傳統,」梅德說著舉起長劍。「我們就來談談傳統,渾球。這就是石中劍,它還記得你。」 她往天使直撲上去,長劍在空中畫出一道弧形,綻放出白晝般的耀眼光芒。天使輕輕鬆鬆地接下長劍,自梅德手中奪劍。她重心不穩,向前跌出,天使一劍刺穿了她。劍刃自她腹部插入,伴隨一股血泉自她背心爆出。梅德跪倒在地,天使隨即拔出長劍。她抖了一抖,鮮血自嘴角流下。莫利森一把搶上,跪在她身旁,她則無助地緊抱著他。她試圖告訴他些什麼,但是痛到說不出口。她在他的懷中死去。 「很可怕的小玩具。」天使手持石中劍,一副好像剛從沙拉盤裡挑出一隻鼻涕蟲的樣子。他以膝蓋頂斷長劍,將斷劍丟到一旁。「一切都十分有趣,但是我認為該是進入下一階段的時候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就從殺死時間開始。有人想講幾句遺言嗎?」 他對著床上的嬰兒走去,哈特的影子立刻自地面躍起,有如一條毯子般纏上天使的腦袋。他徒手撕開這團黑色的物質,但是對方總是自其指縫之間滑落。 「你必須阻止他,吉米。」哈特的朋友急迫地說道。「我撐不了多久的。」 天使十指沉入影子之中,將朋友有如一團黏黏的太妃糖般抓了起來。影子在天使的手中扭動掙扎,接著慘遭撕裂,聲音隨之而啞。天使將殘骸丟到地上,然後對著哈特微笑。 「你阻止不了我。現在沒有人能夠阻止我。時間自身難保,長廊全不設防。我要一把火燒掉骸骨長廊,利用熱氣融化寒霜長廊。影子瀑布已死。廢墟之中再也沒有任何活人。狂野之子已經把他們全部殺光,然後又自相殘殺殆盡。你們就是最後的活口了。是我允許你們活著的,因為我要你們見證我的勝利。再過一會兒,我將殺死時間,到時候,世界上就沒有過去、現在,以及未來,只剩下永無止盡的此刻,不屬於上帝的管轄,可以讓我為所欲為。整個世界都將承受前所未見的苦難。」 接著永恆之門突然出現在房間之中,轉眼之間一切完全不同。天使帶來的絕望感蕩然無存,被一陣冷冽清新的微風取代,房間裡當即充滿了無數的希望與可能。永恆之門昂然獨立,沒有任何支撐,乃是一塊謎樣般的空白石板,等待著人們刻劃字跡。天使凝視著永恆之門,對此出乎意料之外的情況不知所措,接著他轉過身去,面對其他人。 「我沒有將門帶來此地。是誰膽敢將門帶來此地?快送走!」 詹姆士·哈特看著永恆之門,門則藉由某個他從來不曾發現過的層面對他說話,直接對著他體內承繼自時間老父的部分說話。他終於瞭解自己該怎麼做,明白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回歸影子瀑布。他的目的、他的天命,以及影子瀑布的命運。 「你的時代還沒降臨。」他一派輕鬆地對著墮落天使說道。「此刻是屬於我的時代。該是我完成使命的時候了。你從來不曾真的瞭解永恆之門的本質。聖戰軍的說法與事實相距不遠。他們以為它是通往上帝的途徑。沒錯,從某方面來講確實如此,但是它並不僅止於此。差得多了。永恆之門為了讓活人通往死後世界而存在,但這只是它部分的功用罷了。我是完成這道縱橫無數世紀的方程式的最後一項元件:我將會完全開啟永恆之門,並且令它永不關閉,好讓所有曾經穿越永恆之門的生命可以再度藉由此門回歸,重新加入活人的世界。從今而後,死亡將沒有能力局限活人,沒有辦法戰勝活人。不要這麼驚訝。一扇門本來就同時具有入口跟出口的功用。」 「不,」天使道。「不!我不會讓你這麼做的!你沒辦法阻止我。不管活人還是死人都不能夠阻止我。當初就是這樣說好的!」 「你應該仔細閱讀合約內容。」哈特道。 「我要阻止你!我要殺了你!」 墮落天使開始衝向哈特,但是被艾許擋了下來。「我不這麼認為。要殺他,你得要先過我這一關。而技術上來講,既然我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所以我想你麻煩大了。在物質界,你必須受到物質定律的局限。這表示我將會把你痛扁一頓。這就是我死而復生的原因。」 天使發出難聽的笑聲,朝向艾許衝去。艾許後退一步,喚醒體內超自然的怪力,開始與天使徒手肉搏。他們使勁推擠,僵持不下,接著天使推開艾許,將他一拳擊倒在地。他在地上踢中天使的腳掌,接著兩個就開始在地上打滾。天使撲倒艾許,一膝蓋頂在他的胸口之上,兩手緊緊一抱,當場將他的腦袋給扯了下來。麗雅驚聲尖叫。天使哈哈大笑,將腦袋往地上一丟,滾到她的腳邊。艾許雙眼無神地瞪著天使。天使自地上爬起,但是只爬到一半便即動彈不得,因為艾許的無頭屍體已經緊緊抱住了他。 哈特不去理會兩人,專心傾聽永恆之門的聲音。他有能力開啟永恆之門,但是這樣做將會耗盡他所有力量。他苦笑一下,心想反正自己從來都不想要這股力量。他深入自我內心,一舉喚醒所有力量釋放而出。墮落天使發出憤怒及驚慌的吼叫,但是太遲了,他被艾許拖延太久了。永恆之門緩緩開啟,一道燦爛的光芒照亮整個房間。天使迅速後縮,轉過頭避開光亮。接著梅德琳·克瑞許趾高氣昂地穿越永恆之門而來,看來一點也不像是眾人熟識的梅德。她來到莫利森面前,對他展顏歡笑。他麻木地看著她,很想要相信站在眼前的真的是她,但是卻始終不敢伸手觸摸。她哈哈大笑,一把將他擁入懷中。 永恆之門大開,光芒隨之大作,驅退房間的黑暗邊界,照耀出一個無止無盡的廣大空間。傑克·費契走出永恆之門,在哈特面前深深鞠躬,然後又走到突然之間長大成人的時間老父面前下跪。時間露出寬恕的神情,輕輕在稻草人的肩膀上拍了一拍。接著踏出永恆之門的是李察·艾利克森警長,以及路易斯與科林斯副警長。他們走到麗雅和艾許身邊。在光芒的照射之下,艾許的一切通通回到體內。不需要任何說明,任誰一看都知道他已經不再是歸來之人,而是貨真價實的活人。 蘇珊·都柏伊絲與波麗·考辛斯跌跌撞撞地穿越永恆之門,對著門外的所有人咯咯嬌笑。波麗跑到哈特身前,彼此默默擁抱許久,朋友則圍繞在兩人肩上。接下來出來的是米蘭醫生,與他同時回歸的是聖戰軍領袖威廉·洛伊斯,兩人一起搖頭歎息,後悔過去所犯下的一切錯誤。萊斯特·苟德,神秘復仇者,再度恢復年輕時代的風采,牽著神采飛揚的卡拉漢神父一同歸來。德瑞克與克裡夫·曼德維爾並肩而行,一邊拍打著彼此肩膀,一邊愉快地咒罵對方。跟在他們身後的是褐熊先生和海羊先生、彼得·考爾德,以及恐懼小子史考提;接著又是歐伯隆、泰坦妮雅與終於恢復完美的普克。死者再度復活,傷勢獲得治療,心靈尋得慰藉,準備好來面對這個全新的奇幻世界。 所有妖精邁開大步穿越越來越寬的永恆之門,所有影子瀑布的鎮民以及聖戰軍士兵也全部回歸:人們絡繹不絕地自門內湧出,來到寬廣無涯的光明境地。詹姆士·哈特找到了他的父母,時間找到了逝去的真愛。父母與子女重逢,愛人與甜心相遇,朋友與敵人同行,所有過去的舊帳勾消。 天使無所不在,在此永不結束的黎明之中綻放出璀璨的光芒,美妙的歌聲盈滿世界。沒人注意到墮落天使逐漸縮小,在偉大的光明下變得微不足道,最後只剩下一點小小的陰影,被大天使米迦勒捧在手心,悉心慰藉。 人們依然不斷湧出,數量已然無法估計。來自世界各地的死者,湧入一望無際的空間。從古至今所有曾經死去的人們通通自死亡的國度回歸,與所有活人一同邁向全新的世界,一個古老的事物都將翻新的世界,死亡成為模糊記憶的世界。這一次,一切都將變得非常不同。突然有人清了清喉嚨,於是所有人轉頭去看。 影子已然消逝,預言都已成真,光明籠罩全世界。 (完) |
第十章 第二波攻擊 所有人都在等待黎明,但是黎明始終沒有到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夜晚卻遲遲不肯離開。月亮綻放明亮的光芒,但是沒有星星出來陪襯。廢墟中的火焰逐漸熄滅,街道旁的血液慢慢乾枯。攻方開始架起槍枝。守方則在街道上設立防禦工事,並且極盡所能地搜集可用的武器。雙方都為下一階段的戰鬥進行準備,緊張的氣氛逐漸升溫。大家都知道這一波進攻一定會打到一方贏得勝利為止,全面的勝利。不會有任何和談協商,不會有外交手段。這場戰爭關係到影子瀑布的生死存亡,雙方人馬都沒有絲毫妥協的意願。 威廉·洛伊斯,十字聖戰軍的最高領導人,坐在停在影子瀑布外圍的行動指揮所的辦公室裡。儘管入侵行動取得極大的進展,城裡還是沒有安全到可以讓領導人進駐。就連佔領區都不算真正安全。洛伊斯看著辦公桌上堆積如山的報告,強行壓抑著自己的脾氣。一切都沒有按照計劃進行。打從入侵行動一開始,他們就發現前置作業取得的情報完全沒有半點用處。整座城鎮都在和他的部隊作對,而且往往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阻擾他們。守方缺乏聖戰軍所擁有的信仰及奉獻的精神,照理說應該很容易擊敗才對,但是鎮民展現出強大的反擊決心,幾乎癱瘓了聖戰軍的推進能力。 最大的問題在於,影子瀑布的本質導致主力部隊兵力分散。士兵們各自為戰,在數百個不同的地點和時間區域中進行小規模戰鬥,而且對手往往是沒有見過的生物以及莫名其妙的武器。通訊也陷入一片混亂。聖戰軍預期會遇上些微抵抗,不過沒想到對手如此頑強。不管前置的情報搜集有多齊全,他們都沒有估算到影子瀑布本身的複雜本質。洛伊斯眉頭越皺越緊。他失敗了。他不懂為什麼失敗。他訓練精良的部隊取得了某種程度的勝利,部隊的數量和火力應該擁有全面的優勢才對,只不過他找不到一個主要的陣線發揮聖戰軍的優勢。 入侵行動遇上最大的問題就是妖精的參戰。光是這些傢伙的存在就為部隊帶來極大的不安。士兵們無法理解為什麼他們的信仰和十字架無法對抗這些「地獄來的惡魔」。這種情況有違他們的教誨,有違他們的信念。一旦開始懷疑,信仰就會動搖;信仰一旦動搖,軍心就會浮動。 根據報告指出,妖精勢如破竹,而且無法擊斃,所到之處戰況立即逆轉。洛伊斯用力一揮,將桌上的報告通通掃到地上。影子瀑布的防禦系統必定還存在著某種秘密,某種情報人員始終沒有取得的秘密。他轉過椅子,面對位於粉筆結界中的電視機。空白的屏幕微帶嘲弄響應他的目光。他伸手要拿遙控器,但是電視卻在此時自動開啟。他的手距離遙控器還有幾吋之遙,不過屏幕已經浮現畫面。他看到自己坐在一片火海中央的金王座上,額頭上突出兩根彎彎曲曲的羊角,腳掌變成兩個獸蹄。屏幕中的自己對著洛伊斯微笑,接著眨了眨眼。 「威廉,親愛的威廉,我一直在等你電話。」 「你違背了契約。」洛伊斯冷冷地道。「除了應我召喚,不然你不能來。契約之中明白記載了這一則約定。」 對方聳肩。「這種約定永遠都具有彈性。我們越來越親近了,你跟我。很快就不會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止我們在一起啦。」 「騙子,騙子之王。」洛伊斯克制著自己的語調與情緒。他不能讓惡魔看出自己內心的惶恐,不然事情就糟了。「說,地獄之子,因為那些該死的妖精,我的侵略行動停滯不前。你為什麼沒有警告我說他們會出手干預?」 「在你詢問的當時,他們並沒有干預的打算。後來你又沒再問了。嘖嘖,威廉,這是失誤,顯然是一項失誤。不過沒有關係,你還是可以靠著巫術牧師的力量擊敗妖精。」 「你現在倒是回答得挺乾脆,惡魔。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惡魔大笑,露出滿嘴可怕的尖牙。「你是我的孩子,威廉,我很高興能幫你。」 屏幕上的畫面消失,電視再度自動關機。洛伊斯看了看遙控器,又看了看自己顫抖不已的雙手。這時對講機突然響起,嚇得他自椅子上跳了起來。為了不想讓對方以為自己在等電話,他等了一會兒才按下通話鈕。 「我說過不要打擾我。」 「很抱歉,長官。」秘書說道。「你的核心幕僚都在這裡。他們堅持要見你。」 聽見「堅持」二字,洛伊斯眉頭微皺,卻不動聲色。「這樣就省得我去找他們了。告訴他們我一會兒就出來。」 在秘書答應之前,他已經掛斷對講機,定定地瞪著顫抖的雙手,直到它們不再顫抖為止。他不能讓手下看出自己的惶恐,不然事情就糟了。他站起身來,整理儀容,然後離開辦公室去接見幕僚。 十名將軍站在一排顯示許多不同戰況的監視器前,沒有幾台監視器傳回令人興奮的畫面。其中有很多殘敗的廢墟、難以計數的屍體,不過聖戰軍的屍體比預期之中多太多了。洛伊斯輕聲咳嗽,吸引將軍們的注意,暗自記下有哪幾名將軍立刻立正站好,又有哪幾個沒有這麼做。馬亭·凱西,他的第一副手,沒有立刻立正站好。他對洛伊斯點了點頭,彷彿面對一個地位相等的人一樣,然後轉頭看回屏幕。 「趁你沒來的時候,洛伊斯,我們已經談過了。根據當前的處境以及你所犯下的大錯來看,恐怕我們必須停止這次入侵行動。以目前的情況而言,我們不可能和妖精以及他們的武器對抗。」 「惡魔,」其中一名將軍說道。「來自地獄的惡魔。」 「沒錯,將軍。」馬亭·凱西說道。他回頭面對洛伊斯,神情在平靜中帶有一絲冷酷。「我們決定撤回部隊,靜待良機,想出對付妖精的辦法。同時,恐怕我們也很遺憾地決定你應該在這個時候辭掉最高領導的職位。即刻生效。我會暫時接替你的職務,指揮部隊撤退。」 洛伊斯拔出腰間的手槍,一槍射穿凱西的喉嚨。聖戰軍第二指揮官在監視器上重重一撞,其中一名將軍嚇得叫出聲來。凱西跪倒在地,口中噴出鮮血。他還打算說點什麼,但是洛伊斯又開了一槍。子彈擊穿凱西的腦袋,射爛了身後的監視器。傷口爆出一陣血霧,染紅了附近的幾面屏幕,導致屏幕中的景象看起來如同地獄的畫面一般。凱西向前一倒,再也無法動彈。洛伊斯在他手上踢了一腳,不過他已經沒有任何反應。他滿意地點點頭,轉頭看向其他將軍。所有將軍都瞪大了雙眼看著他。洛伊斯對著眾幕僚露出愉快的微笑。 「還有誰認為我們應該撤退的?還有誰認為我應該辭掉聖戰軍最高領導人的職位?沒有嗎?很高興各位這麼合作。如果對於我的領導風格有所不滿,請一定要來跟我說。」他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聲音也和目光一樣變得冷酷無比。「我們是在這裡執行上帝的旨意,任何人膽敢質疑我的權威就等於是藐視上帝。我不會容許任何叛變的舉動,各位先生。在我和上帝的面前,你們的官階都不能提供任何保護。我們是來執行上帝旨意的,沒有贏得勝利,絕對不會離開,不管必須付出多大的代價。」 「那麼,接下來該採取什麼行動?」他的聲音再度放鬆,看也不看地就將手槍收回槍套。幾名將軍鬆了一大口氣,但是沒有人膽敢真的鬆懈。洛伊斯看著監視器裡的景象,嘴角若有深意地微微翹起。他自口袋取出一條手帕,擦乾面前屏幕上的血跡。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各位先生,你們都想錯了。我們的確遭遇到一些困難,但是都可以藉由武力與策略克服。我們不能什麼都不做地待在原地,等待影子瀑布採取下一步舉動。他們還不知道我們遭受到多麼重大的傷害。一旦他們瞭解這一點,我保證妖精一定會立刻發動攻擊。面對他們毀滅性的武器,我們完全無計可施。我們也不能繼續這樣分散兵力,會削弱我們的實力,也無法抵抗大規模的武力。而且看起來這座該死的城鎮裡面似乎並不缺乏大規模的武力。所以,我們不能撤退,也無法繼續推進。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必須出其不意。」他看了手中血淋淋的手帕一眼,將之交給一名將軍,然後目光轉向僵坐在辦公桌後方的秘書。「巫術牧師已經遵照指示集結好了嗎?」 「是的,領袖,他們正在外面等待進一步指示。」 「不過等得有點不耐煩了,我猜。來吧,先生們。你們即將目睹身為我方兵力後盾的真實力量。我本來可以在第一波攻擊時就派他們出陣,如同某些人所建議的一樣,但是我決定等到影子瀑布展現所有隱藏實力之後再說。如今我們對他們的實力一清二楚,但是他們卻不瞭解我們的底細。巫術牧師就是我們的秘密武器,手中的王牌。他們將會為我方帶來最後的勝利。」 「當然,領袖。」一名將軍很快說道。「這是我們的天命。」 洛伊斯瞪了他一眼,將軍本能地後退一步。他身旁的其他將軍有意無意地靠向一旁,似乎不想被他的存在所污染。不管那個將軍出了什麼事,總之都與他們無關。洛伊斯輕蔑地哼了一聲。「天命,將軍?如果你真的是這個意思的話,我就會開始擔心你了。盲目地服從命令並不是件壞事,對於低階士兵來說是很恰當的態度,但是我不喜歡看見手下的軍官抱有這種想法。上帝要我們決定自己的命運,透過信仰與努力,以及屠殺異教徒。現在,跟我來,先生們。我要你們見見我的巫術牧師。或許你們可以學到一點有用的東西。」他停了一停,低頭看向躺在血泊之中,神情困惑無比的馬亭·凱西。洛伊斯再度哼了一聲,看了秘書一眼。「把垃圾丟出去,找人進來清理乾淨。待會兒我有客人要來。」 他的秘書很快地點點頭,拿起桌上的電話。洛伊斯邁開大步,走出拖車,眾將軍立刻緊跟在後。拖車外面,一百名聖戰軍牧師十個十個地排列成整齊的閱兵隊形。洛伊斯離開拖車的同時,他們立刻立正站好,雙眼直視前方,等待接下來的命令。牧師身穿純白長袍,在黑夜中看來像是一群鬼魂。洛伊斯手指一彈,拖車的外部照明立刻亮起。突如其來的光線必定刺痛了巫術牧師的眼睛,但是牧師們依然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洛伊斯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這些巫術牧師打從一開始就是因應他的想法而生的產物。挑選最完美的戰士,最虔誠的聖戰軍,將他們的體能推至頂峰,然後授以各式各樣的神秘技能,好讓他們更有能力服侍上帝。當然,也更有能力服侍聖戰軍。訓練他們就是為了要利用敵人的武器來攻擊敵人。洛伊斯對他們點了點頭。他們立刻向他鞠躬,一顆顆的光頭短暫地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的朋友。」洛伊斯道。在寧靜的夜晚之中,他的聲音清晰無比。「該是你們出動的時候了。我知道面對同儕慘遭屠戮卻只能袖手旁觀,對各位來講很不好過,但是各位是我的秘密武器,我不能讓各位太早曝光。等待的時刻已然過去,朋友們。命令已經下達,立刻去執行。讓我驕傲吧。」 百名牧師同時鞠躬,然後原地盤腿坐下,各自擺出舒適的姿勢,完全不理會一旁觀看的那些將軍,甚至不理會彼此;他們的目光已然回歸內心,投射在他們真正的力量中。洛伊斯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前,然後示意所有將軍和他回到拖車內部。他們跟了進去,將所有巫術牧師留在黑夜之中。他們的心靈脫離肉體而出,逐漸凝聚成一股純正的力量。這股力量進入毫無所覺的影子瀑布,在上空形成一股隱形的風暴。 洛伊斯向眾將軍說了一些安撫的言語,其中又夾雜了幾句威脅性的訓話,然後就叫他們各自回歸崗位。他不認為他們會對他的權威造成更多威脅,再說,他已經不想再看見他們了。他猶豫地在監視器前方站了一會兒,接著瞭解自己一時之間也不想再看到這些屏幕。他發現自己焦躁不安,很想能夠暫時遠離這一切。為什麼不呢?在巫術牧師完成施法之前,他根本完全無事可做,天知道他們還要搞多久。於是他對秘書點了點頭,穿上自己的長外套,在她來得及詢問前離開拖車。他有一具專門因應緊急狀況的傳呼機,不過為了她自身的安全著想,她最好是在真的發生緊急狀況的時候才去撥打那個號碼。 他看著毫無動靜的牧師們一會兒,然後緩緩步入營區。附近還有二十輛拖車,整整齊齊地停成好幾排,拖車內裝滿監視器材、計算機以及不眠不休的士兵。他肯定此刻士兵們都已經聽說馬亭·凱西的事情,所以所有人都盡力表現出一副忙碌的樣子,以免吸引他的注意。洛伊斯輕哼一聲。已經太久沒有提醒他們誰才是這裡的負責人了。早在幾個月前凱西剛開始流露野心時,他就應該當機立斷,殺一儆百,只可惜此人是個很有效率的副指揮官,而這樣的人才十分難得。他不知道該由誰來接替他的職務,不過這件事可以以後再說。 他繼續前進,穿梭在看不見盡頭的帳篷之間。夜空下,所有帳篷反射出蒼白的月光,士兵們沉睡其中,搶在下一波攻擊前補充體力。除了為了彌補監視設備的不足而在外圍巡邏的哨兵之外,所有士兵通通待在帳篷之內,而他並不打算走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巡視。他感到有點失望。他很想要走在士兵之間,以慷慨激昂的言語及強大的個人魅力為大家加油打氣。繼續戰鬥,因為上帝與你同在。不要留下任何活口,將惡魔通通送回地獄。大概就是這種類似哈利工會在晚上所講的言語。 但是營區之中根本沒人可以和他分享這個夜晚。他獨自一人,就跟往常一樣,不管身處多少人之中,他依然孤獨。他擁有數不清的追隨者,每個人都願意為他而死,但是卻沒有一個可以交心暢談的朋友。他擁有力量,但卻沒有可供炫耀的朋友。他聳了聳肩,轉身朝向拖車走去。他的一生屬於上帝,他將會踏上上帝為他安排好的道路。他將會擊敗佔據影子瀑布的所有惡魔,帶領聖戰軍邁向勝利。或許到時候,一切都已結束、邪惡通通消除的時候,上帝將會允許他來到永恆之門,詢問幾個私人問題。 回到拖車中的辦公室後,他發現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裡,辦公桌上又已經被新來的狀況報告堆滿。洛伊斯坐了下去,無精打采地翻閱報告。他很清楚報告裡面寫些什麼。他的手下在影子瀑布各地散佈死亡與毀滅,但是依然不足以擊潰本地居民的信心。第一波攻擊已然觸礁,遭受妖精的非人力量所阻擾。他皺起眉頭。如果巫術牧師們沒有辦法提供足以擊敗妖精的優勢,那他跟手下就只好收拾行李,乖乖回家。他微微一笑。妖精對他們的力量深感驕傲,對他們的策略充滿信心,但是他的巫術牧師們將會讓這群即將死去的妖精學到重大的教訓。一群不屬於自然界的怪物。他會讓他們知道厲害的。他會讓他們通通知道他的厲害。 拖車外,巫術牧師們直挺挺地、空洞地坐在原地,精神的力量卻已飄到遠方。他們的力量逐漸壯大,凝聚成一股恐怖的風暴,橫掃影子瀑布各處。睡夢中的人們毛躁不安,只因為夢境突然變得昏暗可舊。孩童哭鬧驚醒,怎麼安撫都無法平靜。狗兒狂叫,貓咪亂嚎,所有身具魔法之人都緊張兮兮地看向天空,但卻不明白為什麼。唯一沒有反應的是妖精,因為巫術牧師特意在他們眼前隱藏自己的行蹤。當巫術牧師終於有如撲入羊群的野狼一般對妖精展開突擊時,妖精完全沒有任何防備。牧師的魔法有如許多巨錘從天而降,當場將形體與自然規律投射入妖精體內,把他們限定在凡塵的肉體之中,具有所有世間生物應有的弱點。他們依然持有先進的武器,但卻不再擁有不死之身。從那一刻起,凡間的武器將得以傷害妖精、殺死妖精。驚慌與吶喊的聲響逐漸在妖精間蔓延開來,不過巫術牧師通通充耳不聞。他們開始執行下一步計劃了。他們擁有強大的力量,又有一整座城鎮可供他們大展身手…… 聖戰軍湧入預定位置,再度對守方展開攻擊。在幾個小時的休養生息與近乎狂熱的信仰驅使之下,他們竄入狹窄的巷道,為寂靜的夜晚增添槍枝的火光與巨響。妖精們迎上前去,正面衝突,但卻發現空間不夠,無法發揮能量武器的實力,於是戰鬥很快就變成了近身肉搏,或是以長劍對抗刺刀。當第一名妖精在痛苦的尖叫中死去時,所有守城的鎮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著鎮民紛紛離開藏身處,走上街頭支援妖精戰鬥。妖精們在影子瀑布裡擁有不少朋友以及仰慕者。水溝裡染滿鮮血,街道上讓吶喊不休的鎮民與士兵擠得水洩不通,人們一時前進,一時後退,雙方人馬都只能取得短暫的優勢。 由於戰況過於激烈與戰陣過於分散的緣故,守城的人馬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一小隊聖戰軍偷偷越過防線,朝著市中心的方向迅速前進。這一隊人馬由洛伊斯親自率領,身穿部隊工作服,完全沒有顯露他崇高的官階。他眼睜睜地看著手下戰死,卻始終沒有停下來幫忙。他們的死將會為他爭取時間,讓他抵達市中心公園,來到時間大石棺前。 他們輕易地抵達目的地,發現公園大門敞開。當洛伊斯帶領手下進入公園時,一小隊聖戰軍已經在路旁立正站好,向他敬禮。回禮之後,他揚起眉毛看向負責指揮的軍官。軍官咧嘴而笑。 「我們發現有機可趁,領袖,於是我們決定先來這裡探路,確保在你抵達的時候不會遇上任何麻煩。還好我們來了;搞了半天,這座公園入夜之後就會被恐龍佔領。體型巨大、生性凶殘的怪物。此刻我們的主力部隊正以火箭筒與迫擊炮分散他們的注意。他們很難纏,不過幸好很愚蠢,簡直是我這輩子遇過最簡單的獵物。時間機械人倒是比較棘手,不過稍早之前他們已經全部消失了。你可以為所欲為,領袖,不會有人來打擾你的。」 「感謝你,我的孩子。」洛伊斯說著拍了拍軍官的肩膀。「上帝對你的表現十分滿意,我也是。這兩個是什麼人?」 軍官看了看神情陰鬱站在旁邊的兩個年輕人。對方戴著手銬,顯然不久前曾經遭人痛毆。 「只是兩個本地人,領袖。在我們的勸說之下,他們不但把恐龍的事情全盤托出,還為我們指出一條安全抵達大石棺的路徑。我打算先不殺他們,搞不好他們還知道其他有用的訊息。」 「想得很周到,少尉,但是我認為他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解決他們。」 少尉簡短地點了點頭,朝看守人犯的士兵比了個手勢。只見刀光一閃,德瑞克跟克裡夫·曼德維爾臥倒在地,氣絕身亡,身邊逐漸形成一灘血泊。 洛伊斯全神貫注,凝視著大石棺;一塊位於突起高台上的灰色巨石。儘管大石棺已經聳立在公園中央無數個世紀,卻沒有任何侵蝕風化的跡象。它看起來似乎很堅硬,其實不然。根據資料顯示,那是被擷取於時間之外的一段時光,然後又為了安全理由而被凍結在物質的形體之內。如今大石棺就是聖戰軍跟寒霜和骸骨長廊、時間老父、以及永恆之門之間唯一的障礙。洛伊斯轉向跟隨自己而來,始終沉默不語的白袍巫術牧師。 「你依然和其他牧師保持連結,是不是?很好,很好。為我開啟這塊石頭。立刻開啟。」 牧師恭敬地鞠了個躬,隨即開始與其他牧師聯繫。所有巫術牧師的力量通通竄入他的體內,藉以強行開啟大石棺。牧師的肉體爆出冰冷的火焰,在強大的魔力流竄之下,皮膚就像燃燒的蠟燭一般緩緩融化。大石棺上出現一道裂縫,洛伊斯和他的手下隨即消失,被傳送到其他地方。之後大石棺前就只剩下兩各年輕陵墓人的屍體,以及一名力竭而亡的死牧師。 ※※※※ 麗雅·富拉希爾放慢車速,停在路邊,跟李奧納多·艾許一同默默看著被釘在牆上的男人。他們一眼就認出對方:提姆·韓德利,艾利克森手下的副警長之一。他的手臂、腳踝都被人用大鐵釘釘死在牆壁上,眼球也讓人給挖了出來。眼眶中的鮮血流過臉頰,濺落在胸口上。這已經不是麗雅和艾許見到第一個被釘死的人了;聖戰軍在影子瀑布四處釘人,表示他們曾經到此一遊,就像標示地盤的狗一樣。但是這是第一個他們認識的受害者,這讓一切變得更加真實,令他們更不好受。正當麗雅催動油門、打算離開的時候,韓德利突然抬起血肉模糊的腦袋。 「他還活著!他還活著!」麗雅熄火,開門,急急忙忙地下車,衝到韓德利面前。艾許跟著也跑了過來。她以懇求的神色看著他道:「我們必須放他下來,帶他去醫院……」 「不容易呀。」艾許小聲說道。「那些鐵釘很不好拔,而且會讓他痛得要死。或許把他留在這裡,等我們找到醫生跟適當的工具之後再來看他會是比較恰當的做法……」 「留下他,他就會死!」麗雅叫道。「車後座有一根鐵橇,拿來用。」艾許點頭,走到後座去拿鐵橇。麗雅看著滿臉鮮血的韓德利,說道:「提姆,聽得見我嗎,提姆?」 沒有反應。艾許帶著鐵橇回來,面無表情地看著韓德利,接著將鐵橇的一端塞入韓德利的左臂下方,慢慢開始用力。手臂順著鐵釘離開牆面約莫一英吋,韓德利抬起腦袋開始尖叫。麗雅不由自主地退開一步,彷彿是被叫聲中蘊含的強大痛楚所震退一般。艾許施加更多壓力,手臂離開牆面更遠,韓德利也再度發出尖叫。叫聲尖銳難聽,必定令他的喉嚨疼痛萬分,不過話說回來,麗雅心想,和他所承受的其他痛楚比起來,這點痛或許根本不算什麼。艾許抽回鐵橇,看向麗雅。 「這樣不行。」他冷冷地說道。「他太虛弱了。我把他弄下來之前他就會先痛死的。」 「但是不管他的話,他就死定了。求求你,李奧納多;我們難道連一個人都不能救嗎?一定有什麼我們幫得上忙的吧?」 「是的。」艾許道。「我們幫得上忙。」他伸出手來,掌心放在韓德利的額頭之上。「安詳地去吧,提姆。」 韓德利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就再也沒有吸進任何空氣。他的肌肉鬆弛,下巴垂在胸口。過了一會兒,麗雅才知道他已經死了。 「這是我們唯一能夠為他做的事情。」艾許道。「讓他自痛苦中解脫。」 麗雅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你殺了他。你摸他一下,他就死了。」 「是。」 「我不知道你有這種能力。」 「我有很多事情是妳所不知道的,麗雅。」艾許看了看空曠的街道。「我們最好快點離開。我不喜歡這樣待在街上。這樣太顯眼了。我們不能被他們發現。走吧。」 他們回到車上,麗雅立刻開車。車子的引擎聲在寧靜的街道上聽起來格外響亮。這裡本來是住宅區,如今淪為一片廢墟。大部分的街燈都被打破,不過街上灑滿了皎潔的月光,感覺就像是在海底開車一樣。 他們又駛了一會兒,不停轉彎以躲避路障。艾許有辦法在大老遠外感應到路障以及士兵聚集的地方,這種能力為他們提供了優勢。其他人就不能像他們這麼幸運了。麗雅和艾許一路上看到許多鎮民的屍體,有的被吊死,有的被釘死,還有很多只是躺在自己的血泊之中。一開始麗雅還感到無比的噁心,但是由於屍體太多的關係,所以沒過多久就麻木了。她甚至不會想到他們,好像腦中充滿麻醉劑一般。艾許沒有說些什麼,但是也沒有刻意迴避路旁的屍體。或許是因為死亡對他而言已經沒有生前那種影響力了。麗雅沒多問。 她並不確定應該開往何處。本來她想要聯絡艾利克森警長或是其他鎮民,但是撥打車上電話卻完全沒人接聽。她停了幾次車,使用公共電話,但是一樣沒用。大部分的電話根本沒有接通,而少部分接通的電話又沒有人接。這表示市議員們要不是死了,就是遭到聖戰軍逮捕。如今她打算前往市中心,前往公園中的大石棺,希望找到時間老父,請他出面解決。在發生這麼多事情之後,或許影子瀑布再也沒有恢復舊觀的可能。她雙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一切一定會恢復原狀的。她必須堅持這個信念,不然就會發瘋。她沒有把這種想法說出口,一來是害怕聽到艾許的反應,二來是因為她心中有個瘋狂的念頭,好像說出這話會引來命運的注意一般。她繼續開車,小心翼翼地閃避街上的屍體。 得要盡快收屍才行。她冷靜地想著。這麼多屍體會引來蒼蠅、老鼠跟疾病的。 越接近市中心,狀況就越糟。更多屍體、更多廢墟,到處都是血跡和屍塊。似乎麗雅曾經關心過的一切都已經遭遇聖戰軍的毒手。偶爾會有幾個難民路過,朝向應該還算安全的郊區前進。他們不知道時間老父已經封鎖了影子瀑布,而麗雅又不忍心剝奪他們的希望。他們隨身攜帶最重要的物品,有如某些在第三世界國家裡面躲避內戰的人們一樣。麗雅需要看到這些難民。一來是因為可以確認城內還有活口,二來是因為看著他們會讓她怒火中燒,而只要她還處於憤怒狀態,心裡就不會有多餘的空間感到害怕。艾許似乎什麼也不怕,不過說真的,他也沒什麼好怕。麗雅忍不住微笑。看來死人還是具有一些優勢。 「時間為什麼不出面保護我們?」她突然問道。「這種事情根本不應該發生才對。」 「或許他出事了。」艾許道。「或許他死了,或是被抓了。」 麗雅搖頭。「我這輩子總是聽說時間具有多麼強大的力量,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相比,影子瀑布是個多麼安全的地方。如今不但出現了一個連續殺人魔,甚至整座城鎮都淪為戰區,而時間居然完全不見蹤影。我已經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 「相信我。」艾許道。「我不會讓妳失望的。」 麗雅對他笑了笑,但是沒有說話。她看見前方十字路口的紅燈亮起,於是減速停車。由於沒有任何車輛自其他方向而來,所以麗雅不等變燈就再度加速。她請艾許再撥打一次車用電話,但是依然無人回應。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沉默不語,靜靜地看著車輛駛入夢魘之中。接著艾許突然要求停車。她立刻照做,然後環顧四周,卻只見街道上空無一人。艾許深深地皺起眉頭。 「前面有士兵,就在轉角另一邊。他們似乎抓到了俘虜。慢慢開過去。」 麗雅有股想要掉頭就跑的衝動,反正他們根本也幫不上忙。她聞到空氣中瀰漫著硝煙的味道,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槍響。這並非什麼新鮮事,但是她心裡卻浮現一股不祥的預感。她將逃跑的想法拋到腦後。他們必須嘗試。如果就這樣放棄,聖戰軍就獲勝了。她緩緩加速,轉過轉角,然後立刻煞車。半條街之外,一群士兵正在一邊放火燒屋,一邊射殺所有自屋內逃出來的鎮民。他們哈哈大笑,打賭誰殺得比較多。一個衣衫著火的男人衝出屋外,火焰接觸到室外的空氣之後突然高漲,瞬間延燒到頭髮之上。他沒有喊叫。一名士兵射穿了他的膝蓋,讓他燃燒的軀體倒在地上無助地掙扎。所有聖戰軍放聲大笑,彷彿這是他們所見過最滑稽的景像一樣。麗雅轉向艾許。 「我們一定要幫忙。施展你可怕的能力去嚇跑他們。」 「那招不是每次都有效的。」艾許道。「我不能保證會有什麼後果。」 「試試看。」麗雅道。「我不能袖手旁觀。」 「對,」艾許道。「我也不能。留在車裡。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下車。」 他開門下車,比手勢叫麗雅鎖上車門。她照做。接著他對她笑了一笑,往士兵的方向走去。其中一名士兵發現他,立刻告知所有同伴。他們舉起步槍,高聲命令他停止前進。艾許抬起雙手,表示自己沒拿武器,但是腳步絲毫沒有放慢。一名士兵往他雙腳中間開了一槍,艾許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這時他已經十分接近他們了。著火的男人已經停止抽動,不過身上的火焰依然跳躍不休。士兵將槍口對準艾許胸口,他停下腳步,在身體週遭喚起死亡的氣息。 那個士兵臉色蒼白,緊張地用力吞嚥口水,步槍抖得厲害,似乎突然間變重許多。他壓低槍口,後退一步。其他士兵跟著他一起後退,恐慌迅速蔓延,接著一名士兵突然舉起步槍,絕望地對著艾許胸口開火。撞擊的力道迫使艾許向後跌開。麗雅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叫。不知道是子彈還是尖叫破解了艾許的法術,總之所有士兵隨即開始瘋狂掃射。一排子彈竄入他的前胸,緊接著又自後背激射而出。他不斷後退,隨著子彈的衝擊東倒西歪,最後終於跌倒在地。士兵們停止射擊。 接著艾許又自地上坐起。士兵們目瞪口呆。艾許緩緩起身,若無其事地拍掉身上的灰塵。他的上衣和外套佈滿彈孔,背後的布料更是幾乎爛光,但是完全沒有任何血跡。艾許已經死了,子彈傷不了他。他以非人的速度衝向前去,瞬間來到嚇呆了的士兵中間。他抓起最接近的士兵,單手提離地面,摔到十幾英呎之外的街尾。對方重重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艾許抓起另外一名士兵,將他的臉蛋甩去撞牆。他鬆開手掌,對方當即癱倒在地,兩手抱著血肉模糊的臉龐,鮮血不斷自指縫間流下。另一名士兵迎向前來,對準艾許雙眼之間開了一槍。他腦袋向後一仰,不過依然沒有噴血,子彈也沒有自後腦穿出。艾許咳嗽一聲,將子彈吐到手掌中。 那個士兵轉身就跑,不過艾許立刻從背後將他抱住。士兵絕望地張口大叫。艾許順手扭斷對方的脖子,然後將他丟在地上。他踏過士兵的屍體,趁其他士兵還來不及逃跑之前衝了過去。他把他們當作洋娃娃一般丟來丟去,所有士兵都在慘叫聲中死去。艾許毫不在乎。只要轉頭看看路旁的焦屍,他就一點也不在乎。最後士兵通通被他殺光。他站在屍體之間,冷漠地看著四周,就連呼吸也沒有變得急促。然而就在此時,一顆突如其來的子彈擊穿了他的肩膀。 他的手臂軟垂,無法動彈,跌跌撞撞地轉過身去,看見街道的另外一端湧出許多士兵。他們看見了死在地上的聖戰軍,毫不遲疑地開火掃射。在無數子彈強力的衝擊之下,艾許不斷後退,身體不停遭到撕裂。半顆頭不見了,一條手臂也不翼而飛,但是他依然不肯倒下。子彈一顆又一顆地擊打在他的身上,扯爛他的血肉,將他打成蜂窩。他試圖接近那群士兵,但是強勢的火力讓他根本無法前進半步。接著一名士兵拿出一支火箭筒。艾許回過頭去,朝麗雅大叫了幾句話。在槍林彈雨中,麗雅完全聽不見他的聲音,但是她很清楚他在說些什麼。 待在車裡。不管出了什麼事都不要下車。 他轉身再度面對槍擊,吃力地踏出一步,接著又踏出另一步,有如迎向海浪一般抵抗著子彈的衝擊。接著火箭彈來襲,他當場消失在一陣火焰及濃煙之中。士兵們停止射擊。煙消雲散之後,艾許躺在地上,腦袋及肩膀已經跟身體分家,一條手臂浸泡在水溝中,五指張開,彷彿是在求救。 麗雅跳下車,跑到艾許身邊。她看著他的屍體,叫不出聲,哭不出口,什麼都不能做,只是呆呆地看著他。艾許的嘴角微微顫抖。麗雅開始哽咽,想要掙脫上前的士兵的束縛。最後她眼睜睜地看著士兵撿起艾許的殘軀,投入燃燒的建築中。 ※※※※ 彼得·考爾德趁著同伴不注意的時候偷溜出來,消失在一條後巷的陰影中。他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接著癱倒在一棟屋子的門廊前,膝蓋緊緊抱在胸口。法裡斯上校審問的那個男人所發出的尖叫聲至今仍在他腦海之中揮之不去。考爾德緩緩前後搖晃著腦袋。他是一個滿目滄桑的年輕人,袖口上沾染了他人的鮮血。這一切太不對勁了。事情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這本應是一場光榮的聖戰,為了懲罰一群偷取屬於上帝的法器並且將之據為己有的罪人而起的戰爭。上面宣稱影子瀑布裡充滿了來自地獄的惡魔與怪物,可能會遭遇些許的抵抗。他們就是為此而接受操作各種武器的嚴格訓練。他從來沒有想過必須將槍口對準人類鎮民、手無寸鐵的男女、無辜的老百姓。 他全心全意地相信聖戰軍的宗旨。當年他需要相信某樣事物,就像溺水者需要救生圈一樣,而聖戰軍剛好符合他的需求。他在經濟不景氣的時候丟掉工作,也因為付不出房租而失去住所。幾個月之後,他失去了曾經擁有的一切。當聖戰軍找上他的時候,他已經過了三個禮拜流離失所、在垃圾堆中找尋食物的日子。他們收留他,賜給他一個人生目標,讓他重新擁有尊嚴,以及一個值得奮鬥的使命。一個化身為英雄,與黑暗勢力搏鬥的機會。他誓言要用生命為聖戰軍爭取榮耀,當時也確實如此堅信。只不過打從影子瀑布侵略行動開始之後,他就只看到死亡與毀滅,而這一切都令他感到極度噁心。 他看到鎮民慘遭射殺,只因為他們膽敢頂嘴或是擋住聖戰軍的去路。他看見家園付之一炬,傷痕纍纍的男人被拖走審問。他甚至沒有看見任何貌似惡魔的敵人。這裡的人不應該受到如此對待,就算他們真的是罪人也一樣。聖戰軍已經失控了,開始對所有會動的東西開槍。原定只會動用基本武力的搜尋任務竟然變成了一場血腥屠殺,而且聖戰軍裡根本沒人有心制止這種行為。更有甚者,軍官們甚至鼓勵士兵採取更加殘暴的舉動。什麼事都可以幹,只因為敵人是罪人。謀殺、拷打、強暴,權力與暴力已經沖昏了士兵的腦袋,就連他也受到誘惑,願上帝赦免他。他在明知屋內還有活口的情況下放火燒屋,從背後射殺男人跟女人。本來這一切都很好玩,直到他犯了一個錯誤,接近到足以看清對方神情的距離。他們不再是罪人了;他們變成普通人了:對他而言,一切都變了。 感謝上帝,他沒有射殺任何孩童。有人這麼幹,但是他沒有。 他必須找個地方理清自己的思緒。他必須停止手邊的一切,好好地將事情想清楚。於是他趁著同伴毆打最後一名俘虜的時候溜了出來。他們毫無來由地毆打對方,只為了在開始審問前先軟化對方的心防,在真正的痛苦來臨前先嘗點開胃菜。他很想要拯救那名俘虜,至少讓大家不要繼續毆打他,但是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破壞同伴興致的話,大家將會連他一起打。懲罰罪人燃起了他們嗜血的慾望,而他們已經不在乎濺在身上的是什麼人的血。所以他獨自偷溜出來,儘管這種行為完全違背軍令。他不敢離開太久。如果同伴以為他想逃避,他們就會把他當作逃兵射殺。聖戰軍會為了很多不同的理由殺人。質疑命令又是另外一個該死的理由。聖戰軍軍官的命令來自最高領導人,而最高領導人的命令又是直接來自上帝,所以質疑命令就等於褻瀆上帝。曾經考爾德非常信任領袖,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威廉·洛伊斯。在他完全沒有任何拯救的價值時,洛伊斯拯救了他。並不是說他不再相信他了,他還是願意為洛伊斯而死,他只是不想繼續為他殺人。 他聽見細瑣的腳步聲,立刻抬起頭來,發現一條矮胖的身影步入暗巷中,筆直對他走來。考爾德抓起步槍,迅速起身,嚴格的訓練讓他在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之前就已經將槍口瞄準對方。他遲疑片刻,接著在對方的身影步出黑暗的同時倒抽一口涼氣。那是一隻四英呎高的金毛泰迪熊,身穿紅色的上衣和褲子,脖子上披著一條藍色圍巾。他的目光深邃透徹,充滿了憐憫與寬容。考爾德壓低槍口。 「可是……我認得你,」他輕聲說道。「你是褐熊先生。我小時候最喜歡看你的冒險故事。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人們不再相信我了。」褐熊說道。「這裡是夢想結束的地方,玩具長大的地方。你又為什麼在這裡?」 「我不知道。我再也不知道了。我們的領袖說這裡都是罪人跟惡魔……」 「這裡沒有惡魔,罪人也不多。這裡的居民都是像我這樣的平凡人。所有故事中的人物都會在人們不再相信他們之後來到此地。只要有這樣的地方存在,一切就不會真正的消失。我們全都出現在這裡,為即將結束的生命找尋些許寧靜。」 「洛伊斯說你要殺我。」 「拿槍的人可是你。」 考爾德拋下步槍,微微遲疑地走向前去,跪倒在褐熊面前,伸手擁抱著他。他將自己的臉埋在金色的絨毛中,為了逝去的童年以及信仰放聲哭泣。褐熊用他結實的小手響應他的擁抱,瞭解一切,寬恕一切,令考爾德感受到許久不曾感受過的寧靜祥和。畢竟,如果連褐熊先生都不能相信,他還相信誰? 巷口再度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們兩個立刻鬆手分開。考爾德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步槍,卻發現槍被丟到很遠的地方。褐熊站在原地,以溫柔的目光面對對方。當對方自黑暗中現身後,考爾德的心跳幾乎當場停止。對方身材高瘦,手指修長,一身軍官打扮。很顯然地,法裡斯上校已經審問完俘虜了。考爾德走到上校跟褐熊中間,深怕法裡斯不由分說地就將褐熊當作惡魔射殺。法裡斯冷冷一笑。 「你太讓我失望了,考爾德。我對你期待很高呀。我們警告你這麼多次了,你竟然還會受到這種表象欺瞞。這裡的一切你都不能相信,孩子。現在,站到旁邊,讓我收拾這只害蟲。」 「你不能殺他。」考爾德顫抖地說道。「他是褐熊先生。他是我小時候的英雄。他是所有小孩的英雄。我不會讓你傷害他的。」 「讓開。」法裡斯道。「聖戰軍絕對不能心軟。我們是在執行上帝的旨意,不該質疑他的做法。你身後的東西是頭惡魔,是我們發誓要以武力自這座城鎮之中剷除的東西。現在還不算太遲,考爾德。你還有機會回歸上帝的懷抱。但是如果你堅持不肯讓開,我會讓子彈穿過你的身體,然後擊斃那頭惡魔。走開,孩子。」 考爾德想要拒絕,但是他實在太害怕了,根本說不出口,於是呆呆地搖頭。法裡斯上校舉起手槍,在極近的距離之下對準考爾德開槍。考爾德大叫一聲,舉起雙手保護自己。然而在一陣震耳欲聾的槍聲過後,他卻發現自己毫髮無傷,於是緩緩放下雙手。他低頭看著自己,沒有看見任何血跡或彈孔。上校一臉蠢相地看著他,拿槍的手依然舉在身前,槍口依然冒著硝煙。這麼近的距離之下他絕不可能失手的。他跟考爾德之間不過相隔一步之遙而已。法裡斯突然發現自己張口結舌的蠢樣,於是趕緊閉上嘴巴。他伸直手臂,一槍又一槍地繼續開槍。考爾德在槍聲之下不停哆嗦,但是始終不肯移動腳步。當槍聲的回音完全消失之後,他依然毫髮無傷地站在原地。褐熊先生步出他身後,對著法裡斯露出微笑。 「你現在身處我的世界,上校。在我的世界裡,壞事絕不會發生在好人身上。請乖乖地投降,你真的沒有其他選擇。」 法裡斯大吼一聲,拋下手槍,自軍靴中拔出一把純銀的神聖匕首。他狠狠地瞪視褐熊,醜陋的臉上流露出憤怒與恐懼的神情。就在他向前跨出兩步時,海羊先生突然自他身後的陰影中現身,以一根沉重的棒子擊中他的腦袋。法裡斯跪倒在地,鬆開手中的匕首,但卻始終不肯躺下。海羊加強力道再度揮棒,將法裡斯擊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接著海羊在他要害處補上一腳,確認他真的已經失去意識,然後放下木棒,對著考爾德哈哈大笑。 「軍官總是非常好認,因為他們太笨,一定要身中雨棒之後才會發現事情不對勁。哈囉,孩子,歡迎加入我們可悲的反抗陣營。槍械彈藥都必須自備,而且沒有危險津貼。」他看了昏迷不醒的上校一眼,然後滿心期待地轉向褐熊先生。「可不可以讓我殺了他?我們已經俘虜半打該死的軍官了。」 「我們不殺人。」褐熊堅定地道。「我們是好人。」 海羊轉過頭去,懊惱地在牆上撞了幾下。考爾德滿懷興趣地看著他。「這樣會比較好過一點嗎?」 「效果不比從前了。」海羊承認道。「好吧,我們在睡美人的朋友出現之前趕快離開吧。」 他抬起法裡斯,輕輕鬆鬆地扛上肩膀,開始向巷口走去。考爾德和褐熊緊跟在後。 「你剛剛提到反抗陣營。」考爾德問。「成員都是些什麼人?」 「蠢到不肯承認失敗的人。」海羊道。「目前為止多半都是動物,但是我們沒有種族歧視。基本上,我們痛扁聖戰軍,破壞他們的計劃,讓他們處處受挫,盡可能地宣洩我們的情緒。」 「但是我們不殺人。」褐熊道。 「為什麼不殺?」考爾德問。 「因為我們不喜歡被殺。」海羊冷冷說道。 於是彼得·考爾德跟隨褐熊及海羊加入反抗陣營,遇見許多童年時的好朋友,重新找到了信仰的目標。 ※※※※ 妖精和聖戰軍在影子瀑布各地的戰況全面陷入膠著,最後終於在葛藍肯諾廣場展開正面決戰。以廣場的定義來說,這個具有兩排雜亂的行道樹以及一座騎馬男人的骯髒雕像的空地實在算不上是什麼廣場。妖精擁有先進的武器,聖戰軍擁有壓倒性的數量。雙方人馬四周儘是一片廢墟景象。所有建築都已倒塌,大部分都有燒焦的痕跡。所有街燈通通破碎,通往廣場的馬路也全面遭到封鎖。四面八方都是屍體和傷兵,躺在路邊無人理會。雙方陣營都已承受巨大的損失,並且打算繼續損失下去,不過此刻他們暫時處於休兵階段。他們的力量與精神都還沒有崩潰,但是雙方都已經開始瞭解想要獲得勝利就必須付出慘痛的代價,甚至可能要祭出足以毀滅整座城鎮的強大武器,所有一切通通無法倖免。雙方人馬都在考慮這個選擇,但是暫時而言,他們都還在猶豫。 夜晚依然沒有結束。滿月高掛天際,將肅殺的戰場籠罩在藍白色的光影之中。天上依舊沒有星星,也沒有黑夜即將過去的跡象。雙方都沒有提出任何形式的和談意圖。和談是沒有意義的。他們的立場完全沒有交集,沒什麼話題可供爭論,也不會達成任何共識,更不會有人選擇投降。聖戰軍的信仰基礎就是自我犧牲,而妖精則擁有為了一點小事就要拼得你死我活的優良傳統。他們都不在乎投入一場毫無勝算的戰爭,只要可以確保另一方也不會贏就好了。他們心中只有十分細微的聲音在奉勸他們應該趁著還有機會的時候光榮撤退,擇日再戰。 聖戰軍擁有自動武器、坦克車、汽油膠化劑,以及自動導向武器。妖精擁有高能雷射、電漿武器、魔法劍和其他以魔法加持的武器。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方的人馬出現騷動,另一方則會作出反應,但是截至目前為上都還沒開始全面衝突。沒有人喜歡貿然出去送死,但是也沒有人想要成為跑在最後的懦夫。雙方彼此叫陣,逐漸醞釀出一股興奮的情緒,沒有人打算撤退。人們慷慨激昂,武器蓄勢待發,所有人都已經作好最後衝鋒的準備。就在戰況一觸即發的時刻,夜空中突然響起一個高昂的歌聲,牽動所有人的心弦。 聖戰軍與妖精同時停止躁動,四下尋找歌聲的來源,接著史恩·莫利森步出黑暗,有如天使般地唱出天籟之音。他身後跟著一個曾經名噪一時的吉他手,為他的歌聲配上動人的旋律。而在他們身後的則是從古至今所有英年早逝、遭人遺忘、最後淪落到影子瀑布裡來的歌手、音樂家,以及搖滾樂團。被歌迷射殺的主唱,吸毒過量致死的吉他手,所有在酒精、毒品以及名聲的壓力之下墮落的人間天使,尚未成名就已經死亡的明日之星,或是不肯放棄自我傳奇的昨日之星;所有在有機會走出自己的一片天空之前就已死於交通意外、飛機失事或是在自己家裡的游泳池中溺斃的名人。在歌迷終於停止相信他們之後,他們就通通淪落到影子瀑布,在這個傳奇一點也不值錢的小鎮上找到最後的寧靜。如今他們再度齊聚一堂,展開最後一場演唱會,唱出最後一首歌曲,在雙眼中點燃最後一襲命運的火焰。 隨著參與演出的人越來越多,音樂也越來越大聲,曲調不停變換,旋律不斷遊走,彷彿擁有屬於自己的生命一樣。有時候化作搖滾樂,有時候轉為鄉村歌曲,龐克、迷幻、泡泡糖音樂全部齊聚一堂,震撼人心的程度超越各自所能散發出來的魅力的總和。音樂充斥夜空,逼走黑暗,形成一股由歌曲組成的強大軍團。站在隊伍最前線,歌聲蓋過所有人的乃是史恩·莫利森,本名不是史恩的史恩·莫利森,來不及把歌唱完就已經抱憾而終的史恩·莫利森。 音樂席捲聖戰軍和妖精的心靈,令他們停止戰鬥,專心聆聽。音樂接觸到所有人的內心世界,喚醒了他們心中某樣渺小但卻頑固,在仇恨、恐懼和殺戮之中存活下來的東西。漸漸地,聖戰軍與妖精陣營裡都有人開始應和。就在最深沉的黑暗即將到來之前,他們終於接觸到一股奇跡式的喜悅。士兵拋下槍炮,妖精放棄刀劍,三三兩兩地離開陣地,走到廣場中央向對方示好。如果是在其他情況之下,他們會一見面就開打,在其他情況之下,他們會拼得你死我活。然而此時此刻,他們自戰爭的邊緣撤走,肅殺的氣息在剎那間變得甜美宜人。他們沉浸在動人的旋律下,深受演唱者的歌聲感召,聚集在廣場中央,人數越來越多。那是一場安寧的慶典,沒有歡聲吶喊,沒有高聲尖叫,只有一股簡單的滿足感,宣告著戰爭的結束,慶幸他們能夠活著見證此刻。 但是歌聲無法感動所有人。對某些人而言,這些歌聲只是噪音,是無關緊要的騷動。聖戰軍軍官大吼大叫,試圖以命令和威脅控制手下的行動。在發現這樣沒有效果之後,他們就命令依然效忠的士兵對叛徒開火。他們遵守命令,夜空中立刻響起震耳欲聾的槍響。妖精拿起神奇的武器展開反擊,詭異的光芒隨即劃破黑暗。然而音樂的聲音蓋過一切,強烈而又震撼人心,綻放出強大的威力,擊潰了雙方的武器。音樂保護著聆聽之人。莫利森和其他人竭盡所能地演唱,彷彿他們的心臟都要破體而出一般,用他們短暫的生命、失去的力量,以及來不及發揮的天賦震懾人心。他們有如長在人工花園中的野草一般,唱出若非早夭就可能會唱出的歌曲。他不停彈奏、不停演唱,令所有聽見音樂的人們熱血沸騰。 聖戰軍率先崩潰,有的士兵轉身逃跑,有的則是衝到廣場中央,加入停戰的行列。妖精開懷大笑,用力鼓掌,將所有武器拋到一旁。妖精總是無法抗拒人類的音樂。對他們而言,隨著音樂一同歡唱比起追趕戰敗的敵軍來得重要多了。最後音樂與歌聲同時停歇,彷彿早就計劃好的一樣。聽眾們隨即歡呼鼓掌,直到喉嚨沙啞、手心疼痛為止。莫利森微笑鞠躬,滿身大汗,疲憊不已,但是音樂的力量依然在他體內迴盪,似乎想要知道下一步該做些什麼。歐伯隆、泰坦妮雅和普克來到他的面前點頭鞠躬,莫利森立刻抹去臉上的汗水,展顏歡笑。 「我是不是聽見有人要求加演?」 ※※※※ 在一條空蕩街道旁的廢棄建築之中,蘇珊·都伯伊絲獨自坐在一樓的窗口,憂慮地看著窗外淒涼的街景。她盡量保持不動,輕輕呼吸,因為只要一點點動作就會在她的斷臂掀起劇痛,有時候甚至痛到昏過去的地步。她本來以為手臂只是在洞穴酒吧坍塌的時候扭傷或是嚴重瘀傷而已,但是在心情平靜下來之後,疼痛的感覺卻不減反增,令她越來越難相信這個想法。她很想要相信,她真的很想相信,因為在發生這麼多事之後,一條斷掉的手臂只會讓處境更加艱難。然而事到如今,她已經不得不對自己承認這個事實了。 她一直將斷臂隱藏在衣袖中。那條袖子已經破破爛爛,而且染滿血跡,但是她還是不肯捲起衣袖檢視斷臂。她認為自己還沒有作好心理準備。她希望波麗趕快下樓來陪她。她跑到二樓去,想要取得更好的視野。一樓只能看見建築物的殘骸、乾枯的水溝,以及偶爾路過,趕著要去破壞其他區域的士兵。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士兵路過了,但是蘇珊非常肯定他們還會回來。風暴只是暫時平息而已,不管平息多久,風雲總是會再起的。手臂再度傳來劇痛,於是她專心調節呼吸,以免不小心牽動傷處。 她感到寒冷疲憊,極度孤獨。波麗依然待在二樓,史恩·莫利森又趁她和波麗睡覺的時候跑了。她認為自己不應該感到驚訝。史恩從來不是一個可靠的傢伙,他的魅力也有一大部分源自於此。但是即便如此,像這個樣子偷溜還是太過份了。詹姆士·哈特也好不到哪裡去。他保證一找到安全的地方就回來接他們,但是已經好幾個小時,他依然不見蹤影。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在他身上。任何事。 她歎了口氣,接著咬緊牙關,忍受自手上傳來的劇痛。她很冷,但是臉上依然冒出斗大的汗滴。這不是個好現象。她覺得意識越來越模糊,幾乎已經瀕臨昏倒,但是她絕不輕易倒下。她不能在這個時候昏倒,不然天知道會出什麼事。她很少感到如此無助。正常的情況之下,都是人們帶著問題來找她,請她幫忙算算塔羅牌,指示接下來該怎麼做。她總是為自己遲早都有辦法找出所有問題的答案感到驕傲,她也為自己有能力照顧自己感到驕傲,她不需要依賴任何人。如今影子瀑布所遭遇的麻煩遠遠超出她的能力範圍之外,而她竟然被困在一棟廢棄的房屋裡,不但斷了一條手臂,還逐漸產生發燒的症狀。她很希望波麗快點下來。有波麗在身邊會讓她比較安心。她苦苦一笑。多年以來,波麗都是靠著她的幫助才撐過來的,而如今她竟然淪落到需要仰賴波麗的地步。真是風水輪流轉,實在太有趣了。她到底在上面搞什麼?蘇珊很想開口催她,但是沒有這麼做。這樣等於是向自己的恐懼與懦弱投降,而她強烈地認為只要投降一次,就會永遠無法翻身。但是波麗究竟搞什麼要搞那麼久? 樓上,波麗·考辛斯站在牆上的一條大洞前,一邊看著外面的景象,一邊抱著自己胸口取暖。她距離安全的家園很遠,身處在到處都是威脅的地方,恐慌的感覺一波一波襲來。她非常想要大聲尖叫,想要逃跑,想要找點事做;但是她無事可做,無路可逃,而且很清楚一旦開始尖叫就再也停不下來。她全身上下都在顫抖,視線有時清晰,有時模糊,能夠保持意識清醒就是她最大的成就了。她必須撐下去,蘇珊需要她,但是這個想法只有讓事情更加糟糕而已。應付自己的問題就已經很困難了,更別說還有人要依賴她。這太不公平了。她沒有辦法承受這麼大的壓力,至少現在還不行。 她蹲在地板上,不停地前後搖擺。如今她抱得自己太緊,幾乎有點難以呼吸。詹姆士怎麼還不回來?他保證不會離開太久的。如果他在身邊的話,她會比較堅強,比較能夠承受一切。莫利森趁著她們睡覺的時候離開讓她很不好受。但是她一直都知道不能依賴那個傢伙。她以為可以依賴蘇珊和詹姆士,但是此刻的蘇珊根本連自己都無法照顧,而詹姆士又遲遲沒有消息。他一定是出事了。情況一定很糟糕。他不會就這樣丟下她不管的。他絕對不會。 她一口接著一口地大口吸氣,試圖讓心情冷靜下來,但是過多的氧氣卻令她越來越迷糊。她一定要想辦法控制自己才行。在冷靜下來之前,她不能下樓。她不能讓蘇珊看到自己這個樣子。蘇珊需要她。這些想法在她心中亂竄,有如一隻站在枝頭的鳥兒般不知如何站穩腳步。她強迫自己站起身來,透過牆上的大洞看向屋外,希望能看見什麼令她分心的東西。她看見街道的另外一邊有一群士兵朝這個方向過來。她嚇得幾乎停止呼吸。士兵們迅速奔向街尾,目光直視前方,完全沒有注意到這棟房子。他們轉過轉角,消失不見,街道隨即恢復之前的寧靜。 波麗仔細打量四方,不過再也沒有發現其他士兵的蹤跡。她突然想到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士兵路過了。影子瀑布裡的戰事似乎已經告一個段落,甚至可能已經結束。她猜想著誰是最後的贏家,隨即搖了搖頭。這並不重要。如今唯一重要的就是為蘇珊和自己取得醫療協助。她需要一些鎮定劑來壓抑自己的情緒。她在屋內團團亂轉,一圈又一圈地盲目行走。重複同一個動作令她心中好過一點。她感覺自己處於崩潰邊緣,不過由於早已習慣這種感覺,所以她很清楚要如何應付。她必須保持忙碌,忙到沒有時間思考。她加快腳步。做什麼事並不是重點,只要有在做事就可以了。她平緩呼吸,思緒漸漸清晰。片刻之後,她感到力量回到體內,於是下樓去找蘇珊。 下樓下到一半,她突然聽見走廊傳來一點動靜。她當場僵在原地,側頭傾聽。不可能是蘇珊,因為她太虛弱了,不會到處亂跑。但是也不可能是聖戰軍士兵。她親眼看見他們經過時完全沒有留意這棟房子。除非對方故意讓她這樣以為。她在手邊尋找任何可以當作武器的物品,但是卻什麼也找不到。其實就算有,她也個確定自己敢不敢使用。 她想要退回二樓躲藏起來,但是她辦不到。她不能就這樣拋棄蘇珊。過去那麼長的一段時間裡,蘇珊從來沒有拋棄她。波麗躡手躡腳地步下樓梯,雙手緊握成拳。如果被逼入絕境的話,她會說屋裡沒有其他人,然後期待蘇珊不要發出任何聲響。她轉過樓梯的轉角,發現詹姆士·哈特站在樓梯底下看著她。 「啊,原來是妳。我就說聽見樓上有人。快下來,我有好消息。」 她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抱他還是打他。最後她走下樓梯,跟著他穿越走廊,來到蘇珊所在的房間。一進房內,蘇珊立刻轉頭面對他們。在看見蘇珊虛弱的模樣之後,哈特馬上與波麗互換一個眼神。蘇珊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簡直跟死人沒有多大差別。哈特在她對面坐下,表現出一副輕鬆自在、信心十足的模樣。 「幾條街外有一座充當臨時避難所的教堂,有人在那裡提供幫助。不知道為什麼,聖戰軍的人沒有攻擊教堂。那邊有醫生,還有一些醫療設施。我想我們應該帶妳過去。妳還能走嗎,蘇珊?」 「我盡量。」蘇珊道。「我們總不能留在這裡。」 她以極慢的動作緩緩站起,臉上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但是始終沒有開口呻吟。波麗來到蘇珊身旁,隨時準備出手相扶,她很瞭解蘇珊,所以除非蘇珊開口要求,不然她不會當真去扶。蘇珊不喜歡別人過分關懷,就連在她顯然需要關懷的時候也一樣。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握著垂於身側的斷手,然後輕輕對哈特和波麗點點頭,表示可以出發了。不管自己多麼虛弱,蘇珊都不會輕易讓任何事情打倒。哈特再度和波麗互看一眼,輕輕聳了聳肩,帶頭走出房門,步入走廊。莫利森留下的那首道別歌已經掉落在地板上,始終沒有被人發現。 「史恩怎麼了?」哈特問。 「趁我們睡覺的時候開溜了。」波麗道。 她的聲音中明顯壓抑著一股怒火,於是哈特決定不要繼續追問下去。他們離開那棟房子,小心翼翼地來到空曠的街道上。哈特反手鎖上了門,不希望讓趁火打劫的傢伙有機可趁。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焦臭的味道,遠方隱約可見火焰的光芒,但是他們所處的街道上卻透露出一股詭異的寧靜。這種情況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自己是影子瀑布裡唯一活口的想法。哈特領著大家朝向街尾走去,維持緩慢的步調,以免蘇珊太過疲憊。 「我認為剛剛應該發生了某件重要的大事。」他輕聲說道,試圖轉移蘇珊的注意力。「戰鬥好像暫時停止了,根據教堂中收音機的說法,入侵者似乎遭遇到某種非常可怕的東西。大部分的入侵者都不知所措,有些甚至已經開始朝向鎮外撤退,好像被地獄中的惡魔追趕一樣。問題當然還沒有結束,但是我首度感到我們還有勝利的希望。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總之聖戰軍的情況並不樂觀。」 接著他突然住嘴,三個人也同時停下腳步,眼睜睜地看著十幾名士兵步出黑暗,擋在他們身前。哈特轉向身後,發現後面也有敵人。他們神色疲憊,但是依然緊握槍柄。前方一名士兵率眾而出。他不是軍官,但顯然是這群人的領袖。他好整以暇地打量著哈特,接著又看了看兩名女子,最後哼了一聲,目光停留在哈特臉上。 「戰爭還沒有結束。」他冷冷地道。「我們遭到一些阻礙,如此而已。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們已經重新集結,要不了多久這座糞堆就會為我們的損失付出代價。這一切根本不該發生。你們應該毫無還手的餘地才對。你們是平民百姓,是異教徒。我們本來打算長驅直入,和平佔領這裡的。但是不行,你們偏要抵抗,搞到現在我們已經損失數千名弟兄了。因為你們,數千名好人就這樣白白犧牲了性命。」他回頭看向手下。「開槍。」 他退到一旁,所有士兵立刻舉起步槍,瞄準哈特、波麗和蘇珊。哈特跨出一步,擋在兩名女子身前,心裡明白這樣做並不能改變任何事。波麗急忙向聖戰軍的人道歉,但是根本沒有人聽她說話。蘇珊冷冷地看著士兵,在槍口下依然沒有展現絲毫懼色。接著所有槍口同時冒出火花,街上瞬間淹沒在震耳欲聾的槍聲之中。 時間在剎那間變慢。所有人都如同雕像般靜止不動,空氣好似果凍濃稠無比。子彈停在半空中,彷彿許多噁心的昆蟲。哈特感到自己有能力伸手反轉子彈運行的方向,就好像撥弄算盤上的算珠一樣簡單。力量在他體內好蠢欲動,隨時可以破體而出。那是一股源源不絕的力量,超越善良與邪惡,赤裸而又純潔。那是時間的力量。他看向身後的波麗和蘇珊,發現她們都凝結在恐懼的一刻中,距離死亡不過剎那之遙。他突然間怒火中燒,將體內的力量宣洩而出,掃過所有子彈以及開槍的人們。 時間再度開始運作,士兵們當下爆成一堆血霧跟肉片。波麗和蘇珊同聲尖叫。鮮血和肉片有如傾盆大雨墜下,發出陣陣劈里啪啦的聲響。哈特環顧四周,宛如置身屠宰場。他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毫不在乎。這些士兵打算殺死他、波麗還有蘇珊,而如今死的卻是他們。他發現波麗震驚地望著自己,於是伸手想要安慰她。她向旁退開。蘇珊看他的神情也好像在看陌生人一樣。或許他真的是陌生人。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根本不是自己。他對兩人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瞭解她們的想法,然後繼續往教堂的方向前進。他試圖避開血跡,但是根本避無可避。過了一會兒,波麗和蘇珊舉步跟了上去。 ※※※※ 卡拉漢神父開車穿梭在寂靜的街道上,朝向地獄的深處前進。這些熟悉的街道在聖戰軍入侵之後已經完全走樣。四面八方都是坍塌的建築、焦黑的車輛、吊在街燈上的屍體,以及躺在地上的死人。這附近沒有人被釘在牆上,聖戰軍必定是在趕時間。儘管如此,每當他看見受害者,心中就有一個聲音堅持說道,「都是你幹的!你必須負責!」他繼續前進,放慢車速,一方面方便避開屍體,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強迫自己面對教會交給自己負責的教區中所發生的一切,而且都是自己造成的。一開始他為受害者祈禱,接著他開始咒罵聖戰軍,然而最後他只是默默開車,麻木地面對眼前的悲慘景象。只有一件事驅使著他繼續前進,就是他相信聖奧古斯丁一定知道該怎麼做。 他將和奧古斯丁連手,讓這些聖戰軍瞭解什麼叫做上帝的憤怒。 他先去醫院裡找。沒有人知道聖奧古斯丁會出現在什麼地方,但是成為聖人之前他是曼德列醫院的醫生,而之後他還是常常出現在醫院裡幫助病人。醫院裡常常需要能行神跡之人,照目前的處境看來,此刻醫院應該是最需要他的時刻。卡拉漢很快地來到醫院,但是必須將車停在一定的距離之外。因為繪有紅色十字架的救護車跟汽車自四面八方而來,而他不希望擋到路。他快步穿越擠在醫院前的人潮,暗自盤算著見到奧古斯丁的時候該說些什麼,但是當他看見醫院內部的恐怖景象之後,腦海當場變得一片空白。 男男女女不斷進出醫院的老式大門,有些身穿染滿他人鮮血的白袍,有些則是背著受傷的親人和朋友。傷員治療中心擠滿了人,一片嘈雜,夾雜了求救、尖叫與痛楚的聲音幾乎令人無法忍受。有人躺在擔架跟推車上;有人癱坐在椅子上;還有人躺在地板上的毯子上。到處都有鮮血跟燒傷的痕跡,空氣中瀰漫著為了掩蓋氣味而噴灑的消毒水味道。親戚朋友與傷員坐在一起,握著他們的手掌,臉上流露出失落跟無助的神情。現場只有一名醫生和三名護士,小心翼翼地遊走於傷員之間,簡短地檢查病人的傷勢,然後根據傷勢輕重予以編號。有時候他們所能做的只有闔上病人的雙眼,將白床單蓋到病人臉上,然後去看下一個病人。 卡拉漢沒有打擾他們。除了提供最後的祈禱之外,他根本幫不上任何忙。而在這種情況之下,他認為自己沒有資格為病人禱告。他必須先取得上帝的原諒才行。他慢慢穿越吵雜的走道,小聲詢問哪裡可以找到聖奧古斯丁。最後他在大手術室裡找到他。他正在用手觸摸病人的傷處,施展醫療的神跡。 沒有人幫他。沒有護士傳遞用具,幫忙擦汗。只有疲憊至極的雜工不斷地運送大排長龍的病人進出手術室。卡拉漢站在手術室門旁,在沒有擋到任何人的情況下安安靜靜地看著。他看見奧古斯丁將手放在斗大的傷口之上,然後傷口的邊緣就開始向中央集中,短短數秒之內便即痊癒。每一次神跡都消耗掉聖人許多體力,他的面孔憔悴到令人不忍卒睹的程度。他本來身材十分魁梧,但是如今醫師長袍底下空蕩蕩地,看起來有如裹屍布一般。他像是個絕食已久的男人,眼睛下方浮現深色斑點,面頰骨頭突出,只剩下薄薄一層皮膚,看起來像是舊約聖經中剛從沙漠裡面現身的先知。 兩名雜工抬了下一名病患進來,放在手術桌上。奧古斯丁拉開蓋在對方身上的血毯,手術桌的邊緣立刻溢滿鮮血。此人慘遭開腸破肚,傷口自胸口一路拉到鼠蹊。奧古斯丁將手自傷口深入,觸摸其中的器官,一個一個逐一修補。他的雙眼瞇成一條縫,頭頂隱隱浮現聖光,化作一道耀眼的光圈,隨即消失不見。最後他拔出雙手,迅速彌封傷口。弄好之後,雜工立刻抬走病患,緊跟著又將另外一個人放到手術桌上。 卡拉漢默默觀看。病人來來去去,不管聖人治好了多少個,總是還有更多病人被送進來。奧古斯丁體力逐漸衰竭,一天之內耗盡數年的陽壽。他很清楚這一點,但是依然毫不猶豫地提供幫助。二十分鐘之後,卡拉漢終於等到了空檔。奧古斯丁回過頭來,對他微笑。如果換作其他人,這必定是個可怕的笑容,但是在聖人的臉上,儘管已經累到精疲力竭,他的笑意依然溫暖真誠。」 「來幫忙了,奈特?多一個幫手總是好的。」 「我是來找你幫忙的,奧古斯丁。我們一定要阻止聖戰軍。你擁有上帝的力量,跟我一起去對付他們。」 奧古斯丁笑容一變,搖頭說道:「你以為我沒這麼想過嗎,朋友?當我看見他們以上帝之名行屠殺之事時,我第一個想法就是要去阻止他們。但是我們不能以暴制暴。我不會跟任何人暴力衝突,因為這樣做和我曾經所相信的一切背道而馳。」 「但是我需要你。影子瀑布需要你。」 「這裡需要我。」 「你在這裡只是收拾殘局而已!你可以阻止戰爭,阻止屠殺;讓醫院傷員的數量不再繼續增加。」 「這樣做將會抹煞我所曾經相信過的一切,抹煞影子瀑布所代表的一切。看看這些傷員,奈特。有些是鎮民,有些是聖戰軍。我不在乎他們的身份,因為身份無關緊要。我只是盡我所能地提供幫助而已。」 「還有多少人要死,只因為你不肯出面解決一切?」 「你以為我沒有嘗到暴力的誘惑嗎?單純原始的行動?好人對抗壞人?簡單直接的解決之道?不,朋友,我不是好勇鬥狠的人,也不會讓那些屠夫把我變成那種人。」他對卡拉漢微笑,笑容中充滿同情與憐憫。「我對鎮上的情況比你清楚多了,奈特。此刻有能力解決紛爭的力量已經開始集結。如果你需要參與對抗聖戰軍的行動,那你就去吧。我賜給你上帝的力量;自行判斷使用的方式吧。」 他伸出手掌,放在卡拉漢頭上施予祝福,一股強大的力量立刻湧入神父體內。力量在他體內流竄,超越希望和理性的力量。卡拉漢聽見醫院之中所有人的心聲——哭泣、慘叫、囈語,所有聲音同時在他腦中響起。他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離開手術室,雙手無助地擠壓雙耳。他沒有回頭,所以沒有看見奧古斯丁繼續治療下一個病人之前,臉上所流露的那個摻雜同情與悲傷的神情。 卡拉漢離開醫院,穿越群眾,在體內力量的壓力下大聲吼叫。衝出醫院之後,腦中的音量終於稍微變小。他利用短暫浮現的自制力,強行逼出腦中的聲音。他在原地呆立許久,身體劇烈地顫抖,慢慢瞭解奧古斯丁究竟對他做了什麼事情。他擁有力量了,真正的力量。而跟奧古斯丁不同之處就在於,他會毫不猶豫地使用這股力量。 他嘗試著擴大感知,找到數條街口之外的一個衝突現場。戰況陷入膠著,但是雙方人馬都不願意率先撤退。卡拉漢施展全新的力量,雙腳立刻離地而起。他在夜空之中翱翔穿梭,在冷風的吹拂之下冒出淚水,奔赴槍火跟尖叫的現場。 他飄浮在雙方人馬之間的上空,目光所到之處,槍械無法擊發,火藥失去威力。傷口自動癒合,剛死之人死而復生,困惑地看著四周。一段時間之內,戰鬥彷彿已經結束。但是沒過多久,聖戰軍軍官又開始下達命令,所有士兵拔出匕首跟刺刀,往敵軍一擁而上。守方的人馬做出同樣的反應,轉眼之間雙方又打得難分難解。卡拉漢露出難看的笑容。 好吧,奧古斯丁,我試過你的方法了。聖戰軍冥頑不靈,逼得我不得不採取我的方法。願上帝赦免他們的靈魂。 他雙手高舉過頭,緩緩向旁分開。地面上兩邊人馬隨即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分隔開來。卡拉漢直視聖戰軍,臉上沒有任何慈悲,只有一股對於他們打著上帝名號所犯下的暴行而掀起的深惡痛絕。這一切可怕的悲劇全都導因於他的盲目。他體內爆出強大的力量,有如踩死螞蟻一般地壓扁聖戰軍。他們在無法承受的壓力之下尖叫求饒。嘴裡噴出鮮血,一個接著一個死去。所有卡拉漢一手造成的苦難都在他體內化為地獄般的怒火宣洩而出。 受到聖戰軍們臨死前的想法衝擊之下,卡拉漢神父有如受傷的小鳥般自空中墜落。他重重地摔落地面,不過沒有受到任何傷害。這種程度的衝擊還不足以令他受傷。卡拉漢在地上蜷縮成一團,掙扎地想要掌控自己的身體,但是死者的痛苦實在太難忍受了。他們並不邪惡,大部分來講。他們只是一群遵守上級命令的士兵而已。他們跟錯長官,沒有質疑命令,但是所犯的錯誤僅止於此。瞭解越多,就越懂得寬容,卡拉漢終於明白聖奧古斯丁為什麼不肯戰鬥了。人不能利用邪惡的手段戰勝邪惡。以如此殘酷的手段對付聖戰軍只代表了他與聖戰軍一樣盲目。 復仇在我,上帝如此說道。 在死亡的聲音逐漸退出內心之後,卡拉漢顫抖地站起身來。那些聲音並沒有完全消逝,此後將成為他內心的一部分,永遠糾纏他的良知。戰勝的守軍來到他面前表達謝意,但是他只是揮手叫他們離開。他們只會詢問一些自己沒有答案的問題。他轉身離去,守軍也沒有繼續糾纏。影子瀑布的居民都知道要尊重擁有實力的強者。 卡拉漢繼續在鎮上遊走,平息所到之處的所有紛爭。他不再對聖戰軍採取報復的行為,並且阻止其他想這麼做的人們。讓法律去制裁他們,人類的法律。他繼續前進,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一個又一個的區域,慢慢為影子瀑布療傷解難。他知道自己有能力採取更立竿見影的手段,但是卻拒絕接受那種誘惑。一開始就是因為他妄想利用武力改變影子瀑布才導致了今日這個局面。他是上帝的僕人,和平的信差,奧古斯丁的力量讓他重新認識了自己的角色。選擇暴力終究會走向聖戰軍的道路,所有不認同你想法的人就是罪人,進而變成敵人。聖戰軍太過執著於自以為是的公理與正義,卻在追求的過程中忘卻了同情與憐憫。更有甚著,他們忘卻了同情與憐憫所能產生的強大力量。 卡拉漢在一座廣場前停下腳步,打量四周的景象。廣場一片寧靜,不過存有許多不久之前才遭遇過戰爭洗禮的跡象。他提升感知,尋找隱身幕後的敵人。廣場上除了他之外還有其他東西,一股針對他而來的隱形力量。當他發現這一點的時候,魔法已經在他身邊流竄,將他淹沒在一道炙熱耀眼的烈焰中。附近的街燈有如花朵枯萎一般低垂,地面在烈火燃燒之下裂開許多縫隙。整座廣場裡的空氣都在燃燒,就連遠方建築表面的油漆也融化成為滾燙的泡沫。 卡拉漢神父站在大火中央,神色安詳,毫髮無傷。魔力張狂,街道的地面開始沸騰,但是依然無法傷害卡拉漢。他是上帝的僕人,擁有上帝的力量。他釋放強化過後的感知,迅速找出這股魔力的來源。聖戰軍派出巫術牧師來對付他。他們的法力肆虐,純淨猛烈,卡拉漢知道自己必須正面迎戰。如果不擊敗這群巫術牧師,影子瀑布就不可能自危機之中解脫。他輕易壓制週遭的火焰,將力量擴展到四面八方,和圍住他的巫術牧師展開一場信仰大戰。 雙方的力量正面交擊,沒有妥協與談判的空間,沒有任何取巧的餘地。魔法四下激盪,夾雜著精神交戰與肉體衝突。廣場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四周建築有如腐爛的水果般崩塌敗壞。沒過多久,卡拉漢開始節節敗退。他還不熟悉這股新力量,而對方又佔有數量上的優勢。他不斷增強自己的力量,雖然明知這樣會摧毀自己的肉體,但是卻想不出其他對策。這股力量並非人類所能承受,強行駕馭只會消磨他的肉體跟心靈。於是他採取了唯一的行動,僅存的選擇。他喚醒了所有的力量,在一瞬之間釋放而出,拼著耗盡自己最後一絲生命能源,執意驅策這股神力。巫術牧師無法匹敵,終於顯露敗象。說到底,卡拉漢並不怕死,但是他們怕。巫術牧師化攻為守,企圖自保,凝聚而成的力量隨即崩潰,信仰消失,再也無法與卡拉漢的神力相抗衡。 火勢減弱,搖擺不定,繼而完全消失。氣溫很快恢復正常,焦黑的廣場萬籟俱寂,再也沒有任何動靜。廣場中央躺著一具焦黑的死屍。一個終於在自己心中找回寧靜的男人。 ※※※※ 麗雅·富拉希爾停止掙扎,任由兩名聖戰軍拖著前進。她跌趺撞撞地走著,神智不清,眼中只有斷垣殘壁與難民逃跑的片段畫面。由於遭擒時曾被士兵毆打,她的一隻眼睛已經腫到看不見東西,臉上跟嘴角也流滿鮮血。士兵們滿腔怒火,一心只想為艾許死前所殺害的那些弟兄報仇。他們將她丟來丟去,始終沒有碰觸地面,一下又一下地毒打著她。如果沒有表明自己影子瀑布鎮長身份的話,他們一定會將她毆打致死。他們老大不情願地停止毆打,任由她躺在地上顫抖呻吟,然後以無線電回報,跟上級長官請示進一步的行動。 這一場毒打徹底擊潰了她的自信。他們在她身上花了很多時間,享受毆打的快感,而她完全沒有能力阻止對方,只能暗自思索對策。只要她還能思考,還能計劃脫身的方法,她就不算是完全失敗。他們能夠擊潰她的身體,卻不能征服她的心靈。她停止哭泣,吞嚥口水壓抑想哭的感覺,然後緩緩坐起身來。每一口呼吸都會牽動肋骨上的痛處,而她的腹部更是無處不痛。她吐了好幾口口水,試圖擺脫口中那股血腥的氣味。 一名士兵回到她的面前,嚇得她本能地向後退縮。他二話不說,拉她站起,固定她的身體,讓另外一名士兵從後面銬上手銬。接著他們將她拖到一輛吉普車旁,丟入後座,然後開車。她不知道將會前往何處,附近的街景在她眼中已是一片模糊,但是只要想到對方已經停止毆打,她心中就浮現了一絲希望。有人認為她有利用價值。留著她對他們還有用處。幸運的話,她或許有機會找出一條活路。吉普車終於停車。他們隨即將她拉出後座。她跌跌撞撞地踏上幾階台階,進入一棟建築。直到此時,她才發現自己身在何處——市立圖書館。 圖書館似乎沒有遭到破壞,不過在她有機會思索原因前,抓著她的兩名士兵已經將她扔到地上。由於雙手銬在身後的緣故,這一扔的力道十分沉重。厚厚的地板抵消了些許衝擊的力道,但是她依然摔得頭昏眼花。她躺在原地,大口喘息,一時沒有人來管她。第一次,她允許自己想到艾許。她沒有哭,她已經沒有力氣哭泣,但是對她而言,再一次見證艾許的死亡遠比遭受士兵毒打來得難受太多。那感覺就像是她身上出現了一條裂縫,一條貌似李奧納多·艾許以及他所代表的一切的大洞。她又再一次失去他了。 她拋開這個想法。現在不是想這件事的時候。她必須過一陣子再想。她緩緩抬頭,環顧四周。如今她身處圖書館正中央,身邊有許多士兵來回奔波,抬著一迭迭的書籍堆在櫃檯旁。這個舉動一定具有某種目的,麗雅暗自盤算。他們摧毀了半座城鎮絕不會只是為了進圖書館搶幾本書而已。影子瀑布的確藏有許多重要的典籍,但是那些書都被鎖在全知聖堂的數據庫,直接隸屬時間老父看管。市立圖書館裡的藏書絕對沒有重要到值得掀起戰爭的地步。 她發現有人接近,於是試圖坐起身來。雙手銬在身後的情況之下並不容易維持平衡,勉強坐起所造成的疼痛令她忍不住出聲呻吟。站在她身後的士兵一把抓起她的頭髮,迫使她抬高腦袋,面對接近中的人。對方是一名軍官,四十來歲,體魄強健,略微肥胖,背挺得很直,頭髮短到頭骨清晰可見。他神情冷酷,雙眼漠然,一看就知道是個沉著果斷、聰明冷靜之人。他看出她所承受的痛苦,不過顯然沒有樂在其中,只是認定這樣的情況會讓審問過程更加輕鬆。麗雅聳了聳肩,試著釐清思緒。這是個危險的男人。他冷冷聽著抓她頭髮的士兵描述艾許如何攻擊他們、如何遭到擊斃,以及他們如何擄獲這名女子的過程。軍官沉思片刻,接著轉向麗雅。他說話的速度緩慢,語調十分冷靜。 「打從我成年以來就一直待在部隊裡,在世界各地見識過許許多多的戰鬥。有時我會被迫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但是從來不曾搞砸過任何任務。我看過不少詭異的事,很少會大驚小怪。可是你們這座城鎮卻已經將我逼到極限。根據我所看到的景象,這座城鎮的居民通通都是惡魔、女巫,以及異教徒。妳是哪一種?」 麗雅用力吞了口口水。她必須肯定自己能用冷靜而又清晰的語氣回答這個問題。「我是麗雅·富拉希爾,影子瀑布的鎮長。」嘴唇上的傷痕再度裂開,在她嘴裡帶來一股濃厚的血腥氣息。幾顆牙齒感覺非常鬆動,不過她並不在意。她盡力擺出一副冷淡的神色面對軍官。「我代表影子瀑布以及守軍說話。貴方有沒有任何擁有超過兩個腦細胞的人可以出面跟我談判?」 抓她頭髮的士兵用力扯了扯她的腦袋。眼淚奪眶而出,洩露出她的痛楚與懦弱。軍官耐心地等待她恢復平靜。 「注意禮貌。」最後他開口說道。「我是十字聖戰軍的威廉斯上校,由於直屬長官缺席的關係,所以我可以代表上帝說話。我們是上帝的戰士;侮辱我們就是侮辱上帝。」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麗雅冷冷地問。她知道不能在這些男人面前示弱。他們不喜歡懦夫。「你的手下為什麼要拿走這些書?」 「我們來此罪惡之地,是為了要宣達上帝的旨意。有罪之人將接受懲罰;瀆神之人將接受懲罰。這裡將接受上帝的統御。至於這些書籍,我們要去蕪存菁,我們要銷毀所有存在幻想內容的書籍;幻想故事有害身心,人們必須活在真實世界裡。再說,這裡有很多書都跟魔法有關,而上帝對於魔法的態度一貫明確。沒有人應該活在女巫的恐怖之下。」 「我們也要銷毀所有一般人不需要接觸的知識。知識是危險的東西,最好留給受過相關訓練的專家處理。最後,我們還要銷毀所有牴觸上帝旨意的書籍。我們絕不容許任何瀆神的行為。等到全面佔領影子瀑布之後,我們就會展開一場焚書大會。圍在火堆之旁,舉杯共飲,高聲歡唱。我很喜歡焚書。這種活動可以凝聚弟兄的向心力。」 他說這些話的同時,神情始終保持平靜,語調沒有任何起伏。跟這種人講道理是講不通的。麗雅有能力認出真正的宗教狂熱份子。但是她總得要試試看,影子瀑布的命運都得要靠她了。她已經失去艾許,不能再失去影子瀑布。她突然悲從中來。艾許死了。她才剛剛回到他的身邊,而他竟然立刻又死了。我不能再失去你,李奧納多。我沒有辦法承受。她強迫自己拋開這個想法。她可以晚點再為他哀悼,等有空的時候。此刻,影子瀑布需要她。 「我是影子瀑布的鎮長。」她語氣堅定地再度說道。「本鎮市民的代表。我準備跟貴方討論投降條件。」 「條件?」威廉斯嘴角微微扭曲,彷彿是在微笑。「妳沒有資格跟我談條件。影子瀑布要嘛就是投降,不然就會遭受毀滅的命運。你們的市議員也曾試圖談條件。他們都死了,以上帝之名公開處決。」 他看著麗雅震驚的神情,心中暗自偷笑。她不可能知道他在說謊,不可能知道那些天殺的市議員此刻已經逃出他們的手掌心。反正他的說法也離事實不遠,因為領袖已經對市議員們下達格殺令。鎮長也不可能知道聖戰軍如今處於節節敗退的情況。如果他可以勸服鎮長投降,敵方人馬就必須棄守陣地,再也沒有機會知道他們有多麼接近勝利邊緣。或許他也該趁著她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詢問一些相關的問題。 「你知道我們最高領導人此刻的下落嗎?」他故作輕鬆地問道。「自從他前往市中心公園裡的大石棺之後,我們就和他失去聯絡了。他可能遇上什麼情況?」 麗雅冷冷地聳聳肩。「任何情況都有可能。那座公園到了晚上就會變得非常危險,會有恐龍出沒。或許他已經死在恐龍的嘴裡;或許落入時間的手中。」 「時間老父。」威廉斯神情厭惡地說道。「他盡可以躲在童話故事裡的化名之後,但是我們很清楚他的真實身份。他絕不可能是其他人。他就是墮落天使,是蒼蠅之王,是上帝之敵。毫無疑問,他必須為我們巫術牧師的死亡負責。」 他突然住嘴,發現自己錯估情勢。他以為這個叫作富拉希爾的女人早就在威脅之下崩潰,但是如今她臉上的冷靜神色顯示自己的言語已經洩露了底細。聖戰軍的領袖失蹤了,而他們最強大的力量也已經慘遭殲滅。他太低估她了。他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當務之急,他必須盡快取回主導權。他對抓住她頭髮的士兵比個手勢。 「解開她的手銬。」他耐心地等待士兵執行這項命令。「現在將她的左手拉到前面,固定在地板上。」麗雅開始掙扎,但是在如此虛弱的狀況下根本無法和士兵抗衡。等到她的手放至定位之後,威廉斯對麗雅露出冷酷的微笑。「接下來非常簡單,富拉希爾鎮長。我會問妳幾個跟本鎮防禦機制相關的問題,而妳必須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只要妳敢撒謊,我就砍下妳一根手指。如果左手手指都砍完了,我們就砍右手。如果所有手指都砍完了,我們就自由發揮。為了讓妳知道我們有多認真,我想我們現在就先砍掉妳的小拇指好了。抓緊她。」 他蹲下身去抓她的手掌,麗雅立刻向前撲出。所有人都沒想到她會說動手就動手,軍官的臉當場就被她的腦袋撞個正著。她清楚地感受並且聽到對方的鼻樑斷裂的聲響,然後兩人同時摔倒在地。她翻身而起,一腳踢中朝她而來的士兵,然後轉身面對之前帶她進來的士兵,一拳擊中對方咽喉。他蜷縮在地,不斷發出難聽的咳嗽聲響。麗雅隨即衝向大門,身後傳來威廉斯命令士兵阻止她的聲音。她試圖加快腳步,但是由於平衡感還沒完全恢復,撞上了旁邊的一迭書。她重重跌倒在書籍上,還沒有機會爬起之前就已經被人拖了回去。 突然間,所有的一切通通停止。抓她的手掌突然鬆脫,留她一個人跪在地上,面對大門。門前站著一條衣衫破爛的身影,麗雅過了好一段時間才終於認出對方是誰。傑克·費契以僵硬的笑容對她微笑,然後走過她的身邊。聖戰軍急忙衝去拿取為了搬書而放在一旁的槍枝,接著所有人對著稻草人開火。子彈自四面八方而來,打得他東倒西歪,破爛的衣服上處處冒出硝煙,但是由於他根本沒有生命,所以根本不在乎子彈這種東西。他跳到聖戰軍中央,雙手緊緊握拳,毫不容情地出手殺人。他在圖書館中瘋狂奔走,掀翻書架壓倒士兵,手中抓起血肉模糊的殘軀,有如洋娃娃般到處亂丟。有些聖戰軍棄械逃跑,有些則是盲目地胡亂開槍。為了阻止傑克·費契,他們根本不在乎有沒有射殺自己的同伴。 麗雅動也不動地待在門口看著館內的一切,直到威廉斯上校自混亂之中衝出,拿槍指著她的腦袋為止。他臉上染滿鮮血,不斷大吼大叫,只是叫聲完全淹沒在喧鬧的背景中。聽不見他叫些什麼並不要緊,因為手中的槍已經明白表示出他的意圖。她掙扎地想要爬起,但是雙腳一時沒有足夠的力氣。她移動屁股,向後退開,威廉斯隨即跟了上去。然而就在此時,一條身影突然出現在兩人之間。威廉斯二話不說,舉槍就開,但是對方只是輕輕一笑,隨手憑空抓下子彈。他若無其事地將子彈舉在手中,然後在威廉斯難以置信的眼前隨手拋棄。麗雅抬頭看著來人,他也轉過身去對她微笑。 「別擔心,親愛的。」李奧納多·艾許道。「一切都會沒事的。」 威廉斯將槍丟向艾許,接著轉身逃跑,不過沒跑幾步就被艾許抓住。艾許單手將他舉起,朝著牆面使勁一扔,當場撞得泥灰四濺。威廉斯緩緩滑落地面,四肢不斷抽動,再也爬不起來。艾許走回門邊,扶起麗雅。麗雅用盡僅有的力氣緊緊抓著他,深怕自己一鬆手,艾許就會再度消失。他在她耳邊輕聲細語,終於令她呼吸恢復正常。 「妳真的不需要那麼擔心。」艾許開口說道。「我早就死了,記得嗎?已死之人是殺不死的。我死而復生絕對是有目的的,在那個目的達成之前,我將無法安息。我花了點時間湊足我的身體,然後就開始追查妳的下落。我已經盡快趕來了。我們離開這裡吧。看來情況已經在傑克的控制之下。他比我會打架多了,我只會被人打成碎片。」 麗雅對準他的胸口一拳捶下。這一拳力量很小,但他故意哀號了一聲。 「把威廉斯抓來。」她說著推開艾許。「我要和他談談。或許現在他會願意談判了。」 艾許聳肩,走到牆邊抓起威廉斯,帶回麗雅面前。上校雙腳發抖,鼻血長流,但是目光依舊清醒。 「我們必須停止戰爭。」麗雅長話短說。「已經死太多人了。我代表影子瀑布,你代表聖戰軍。身為影子瀑布的鎮長,我願意跟你討論貴方投降的條件。」 威廉斯哈哈大笑。「妳的小鎮是墮落之地,是罪人跟怪物的溫床。除非影子瀑布淪為廢墟,所有居民通通死絕,不然我絕對不會召回部隊。你們的存在對上帝是一種侮辱。通通下地獄去吧。」 他不知從何處拔出一把匕首,艾許立刻擋在麗雅和他之間,但是上校刀鋒一轉,毫不遲疑地刺入自己的心臟。他側身一倒,就此死去。艾許在他屍體上踢了兩腳,發現對方毫無反應。 「宗教狂熱份子。」艾許道。「和這種傢伙沒有辦法談條件,麗雅。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亡。不是他們,就是我們。」 ※※※※ 在一股無法抵擋的勢力追逐之下,聖戰軍有如驚慌的牲口般在影子瀑布的街道上流竄。他們盲目奔走,不在乎身處何處,沒有既定的目標,只知道在他們腦中跟心中吶喊的音樂已經徹底擊敗了他們。他們不停地逃,史恩·莫利森跟一眾音樂人以及妖精大軍則不停地追。聖戰軍頭也不回地跑著,因為他們不敢回頭。如今他們絕望的心中只剩下一個渴望,就是要盡快離開這個與想像中截然不同的鬼地方。他們拋下手中的武器與彈藥,因為這些東西已然無用,只會拖慢他們的速度。直升機毀於鳥身女妖與蛇身女妖的手中,坦克車和運兵車則墜入至尊蠕蟲克羅姆·克魯契所挖開的大洞裡。聖戰軍在殘敗焦黑的街道上尖叫哭泣,音樂有如鞭子般驅策著他們繼續逃命。音樂之中蘊含著強大的力量,聖戰軍自吹自擂的信仰在真正的榮耀之前根本毫無招架之力。 城鎮另一邊的另一條街道之上,另一群聖戰軍則在傑克·費契、李奧納多·艾許,以及麗雅·富拉希爾的追趕之下逃命。這群士兵不多,大約一百名左右。在見識到稻草人和死人的手段之後,他們全都嚇得軍心渙散,心中除了逃跑之外再也容不下其他念頭。他們跑到雙腳酸軟、氣喘吁吁,身後跟著一個衣衫襤褸、笑容詭異、永遠不會疲憊的稻草人。艾許和麗雅駕著聖戰軍吉普車跟在後面,幸福洋溢地享受彼此的陪伴。聖戰軍死命奔跑,三名憤怒的怪物緊追在後,隨時可能會追到他們。 另一條街上還有一群聖戰軍,一支英勇大軍僅存下來的戰士。他們驚慌失措地棄甲逃亡,只因為魔鬼就在他們身後追趕,至少他們是這麼認為的。不過其實追趕他們的只是一個人類,一個終於掌握體內力量的男人。詹姆士·哈特,預言中的男子,擁有影子瀑布力量的男子,擁有時間力量的男子。他藉由體內的魔力飄浮在半空之中,波麗·考辛斯與蘇珊·都伯伊絲則在他身後不遠處盡力跟隨。她們的傷勢已經無礙,因為他只憑身體接觸就治癒她們所有的傷。即便如此,她們還是很難跟上他的腳步。哈特根本忘了她們的存在,全心沉浸在自己的力量中。兩名女子竭盡所能地跟隨其後,一方面害怕跟丟,另一方面又怕跟得太緊。眼前的男人已經不是她們所認識或是她們自以為認識的哈特了。眼前的他是個全新的詹姆士·哈特,和之前大不相同,而且危險異常。 最後,彷彿影子瀑布早就計劃好了一樣,三股敗兵勢力合而為一,全部流竄到苟齊廣場。他們放慢速度,停下腳步,神色茫然地打量四周,想要搞清楚究竟逃到了什麼地方。苟齊廣場位於市中心,佔地遼闊,四周都是以遠古巨石搭建而成的高大建築,彷彿許多灰色的山脈一樣將廣場團團圍住。聖戰軍四下搜尋逃生之路,但是每條道路都有追兵趕來。突然之間,一切完全歸於寧靜。 一條大道上擠滿了妖精,領頭的是莫利森與終於停止歌唱的音樂大軍。另外一條大道站著雙手染滿鮮血的傑克·費契,以及艾許跟麗雅,默默看著眼前毫無鬥志的聖戰軍部隊。擋在第三條大道上的是詹姆士·哈特,全身綻放著魔力的光彩,站在廣場邊緣傲視一切。光芒緩緩照亮最後一條大道,道上沒有任何守軍看守。聖戰軍開始低聲鼓噪,打算從這條道上突圍而出,結果街道的地面卻突然裂開一條深不見底的大洞,隱約可見至尊蠕蟲的蒼白身軀在其下蠢蠢欲動。 當士兵瞭解自己遭到包圍之後,鼓噪的聲音又開始響起。影子瀑布眾人全神戒備,只因被逼入絕境的老鼠往往具有可怕的殺傷力。聖戰軍中到處傳來軍官的聲音,命令士兵戰至最後一兵一卒,就算必須徒手搏鬥也不可投降。他們數度提及上帝的名諱,有時用以激勵士氣,有時用以恐嚇手下。士兵們看著彼此,看著包圍在外的大軍,發現對方全都面無表情地瞪著他們。一名軍官語帶威脅地提高音量,緊接著就聽見一聲槍響。那軍官倒地身亡,周圍的士兵四下退卻。一陣肅殺的沉默過後,大家終於了解開槍的是聖戰軍自己人。一陣騷動迅速在聖戰軍之間蔓延開來,士兵與軍官都清楚地知道現場大部分的槍口對準何方。接著一名軍官在他身後士兵的槍口威脅下率眾而出,慢慢地來到麗雅·富拉希爾面前。她迎上前去,艾許則跟在身邊看顧著她。 軍官微微鞠躬,語帶諷刺地說道:「我相信妳就是影子瀑布的鎮長。很顯然地,我們打算投降。」 「我想這是最好的選擇。」麗雅冷冷說道。「你們必須無條件投降。不過我保證我們對待你們絕對不會像你們對待我們那樣殘忍。」 「我們根本毫無勝算。」軍官毫不掩飾內心的苦悶。「領袖失聯,巫術牧師慘遭殲滅,運輸工具不是失蹤就是損毀。上帝已經明白表明立場,他決定放棄我們。」 「還有,」他身後的士兵說道。「他們欺騙我們。這座城鎮和他們宣稱的完全不同。他們說我們面對的是一群惡魔、女巫,以及超自然怪物;他們說我們是為了上帝的榮耀而戰。沒有人提到女人、小孩以及孩童時代的英雄玩伴。我們是來解救無辜,結果卻變成屠殺無辜。我們見識到許多事情;奇怪的事情,神奇的事情……影子瀑布根本不是他們口中的罪惡之地。」 「不是。」聖戰軍士兵彼得·考爾德說著和褐熊先生一同自妖精的隊伍中走出。「這裡超越了他們口中的一切。這裡是夢想與奇跡的殿堂,而我們卻像教堂中的頑童一般,恣意破壞著我們所不瞭解或是不能認同的事物。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殺了,我們已經鬧夠了。這是我們夢想存在的地方。摧毀這裡,就等於摧毀我們自己。」 接下來,鬥志全失的聖戰軍一個一個拋下僅存的武器,雙手高舉過頭。緊張肅殺的氣氛逐漸緩和,廣場內外的人都開始明白戰爭已經結束。影子瀑布大戰已經劃下句點,而他們終於在這場戰爭中存活了下來。人們轉向彼此,擁抱彼此,笑容滿面地感受心中那股放鬆的喜悅。艾許熱情地摟著麗雅的肩膀。 「那麼,鎮長女士,接下來該怎麼做?我們贏了,但是影子瀑布卻已淪為廢墟。我們要如何處理戰俘?我們沒有囚禁他們的設施,但是又不能就這樣放他們離開。他們必須為所作所為負責。鎮民絕對不會原諒他們的。我都不一定能夠原諒他們。」 「軍官將會接受審判。」麗雅道。「任何有明確證據證明曾經犯下暴行之人通通必須接受審判。其他人……只是亡兵而已。他們相信自己所作所為都是正確的。他們被欺瞞,如今已經學到教訓。他們會留在這裡,成為影子瀑布的一員。他們想要贖罪,而留在這裡就能提供贖罪的機會。他們可以從埋葬雙方死者開始,接著著手重建淪為廢墟的建築。這些工作會花費許多年,等到一切結束之後,雙方應該都可以原諒彼此了。」 艾許點了點頭。接著他們在原地呆立,各想各的心事。最後,艾許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在想他們的領袖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麗雅聳肩:「不知道。或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或許他純粹只是時間到了。」 ※※※※ 洛伊斯的手下使勁推門,對抗著來自屋外的猛烈風雪。厚重的雪花吹過他們身旁,落入大殿中。他們一共有十二個人,但是依然必須結合所有人的力量才能一吋一吋地闔起大門。最後他們終於把門關緊,扣上巨大的門閂,然後全身虛脫地靠著門板,試圖調整呼吸的節奏。空氣中依然飄著幾朵小小的雪花,在屋外無情的風暴驅使之下竄入全知聖堂。洛伊斯跟手下一邊拍落頭髮、衣服上的雪花,一邊打量著週遭。他們走過一段艱辛的路程才終於抵達此地,結果這座宏偉壯觀的殿堂一點也沒有令他們失望。天花板消失在頭上的黑暗之中,大殿的空間足以容納一整艘航空母艦。同時這裡也十分安靜,一點都聽不見屋外暴風的怒吼。 威廉·洛伊斯,十字聖戰軍的最高領導人,放任自己感受滿足的喜悅。他曾發誓要突破命運設下的重重難關來到此地,而他做到了。接下來,他只要再走一小段距離,穿越寒霜長廊,就可以抵達永恆之門。他默默站在原地,盡情地享受這一刻,他的手下則在四周層層警戒。他們都是好人,忠心不二的士兵。多年以來,他親自挑選、訓練,讓他們擔任他的菁英護衛。他可以將性命交給他們;或許他們就是他在這世間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他不想命令他們留在這裡,一個人前往永恆之門。但是此刻是屬於他的一刻,是他的命運所歸,他絕對不會和任何人分享等在前方的榮耀。他終於接近他的目標了,再過一會兒,他就會打開永恆之門,問出他一輩子都在等著詢問的問題。他終於可以知道答案了…… 他發出一點聲音,十二名士兵立刻立正站好。洛伊斯看著他們,並不刻意掩藏心中的喜悅,然後告知他們自己的意圖。他想得沒錯,他們不喜歡他的主意,但是卻沒有任何人對他以及他的計劃提出質疑。他把他們訓練得太好了。他們身心都屬於他所有,絕對不會質疑他,就像他們不會質疑上帝一樣。洛伊斯命令他們守在聖殿入口,確保不會有人跟來煩他。只要看到有人出現一律格殺勿論,沒有例外。他們必須鎮守這個據點,直到他回來為止,不管多久都不能擅離職守。他們無聲地點頭,然後同時敬禮。他伸手回禮,面露微笑,隨即步入陰暗的大殿。 護衛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然後分配人力防守大殿入口。他們知道該怎麼做,洛伊斯已經排練過許多次了。即便如此,巨大的空間依然令他們精神緊張。每一個細微的聲音似乎都在寧靜的大廳裡傳來無盡的迴響;每一道陰影之中彷彿都隱藏著莫名的騷動。士兵個個目不轉睛,以專業的姿勢持槍瞄準大門,完全沒有發現名叫梅德的女孩已然偷偷來到他們身後。 梅德琳·克瑞許無聲地穿梭在陰影之間,黑色的皮衣完美融入黑暗中。她將身上所有鎖鏈和飾品通通取下,以免反光與聲響暴露自己的行蹤。她輕輕走到最接近的守衛身後,眉頭微蹙,神情專注。手中彈簧刀的重量讓她感到心安,隨時準備出擊。她將臉上黑白相間的濃妝換成了方便匿蹤的灰色,並且用發膠壓平龐克髮型,以免被頭髮洩露行蹤。梅德是這群人跟時間老父之間最後的防線,她下定決心絕不讓他失望,不管必須付出什麼代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無聲無息地離開陰影,以流暢的動作自後方抓住守衛,一手捂著對方嘴巴,一刀插入肋骨之間,然後在其他人發現前將屍體拖回陰影中。她輕輕將鬆軟的屍體攤在地板上,然後迅速檢視四周,沒有發現任何動靜。一切很快都結束了。為了確保對方死亡,梅德又在守衛的眼睛上插了一刀,然後準備突襲下一個目標。她露出滿足的微笑,這種事情就是她與生俱來的專長。這種感覺實在太好了。她等待這個報答時間老父恩情的機會已經很久了。但是即使她非常想要盡快解決這裡、趕回時間身邊,但是她還是不打算加快動作。她十分享受這一切。她一直透過長廊中的畫像觀察影子瀑布的慘狀,如今復仇的時候到了。或許她並不住在影子瀑布裡,但是影子瀑布依然是她的家園。梅德效忠的對象不多,生活十分單純,她很喜歡這種感覺。她自黑暗中瞪視下一個目標,故意發出一點腳步聲響。守衛回頭察看,皺起眉頭,明知聽見了聲音,但又不確定是什麼東西。梅德再度發出聲響,守衛開始向她走來。梅德琳·克瑞許微微一笑,舉起手中的匕首。 ※※※※ 威廉·洛伊斯雙眼直視前方,昂首闊步地穿越骸骨長廊。牆上的畫像裡充滿憤怒的聲響,人們與動物在畫框內大吼大叫,瘋狂地想要脫困而出。洛伊斯完全不去理會他們。他來此是為了完成命中注定的天命,長廊中的奇景對他而言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他知道畫中的悲慘景象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但是心中卻沒有感到絲毫罪惡感。為了在此時此刻前來此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之惡,通通無關緊要。他曾經在夢中造訪此地無數次。打從孩提時代,他就不斷夢到骸骨長廊,但是當時他並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當年他十分懼怕這條彷彿沒有盡頭的走廊,但是如今他再也不怕了。這裡只是抵達永恆之門的必經之路,抵達上帝面前的必經之路。他血脈賁張,步伐急促。他就快要到了。再過不久,他就可以打開永恆之門,提出他的問題,困擾他一輩子的問題。 他毫不遲疑地穿越曾在夢境中見過無數次的走道,最後終於來到盡頭,抵達寒霜長廊。他在長廊的入口停下腳步,目瞪口呆地看著夢境之中從來不曾出現過的景象。儘管具有強大的自制力及專注力,他還是忍不住駐足觀看,只因為這裡有著人類心靈幾乎無法承受的美景。寒霜長廊乃是以雕工細緻的圓滑冰塊以及皎潔明亮的動人月光交織而成,彷彿由冰凍的蜘蛛網編織出來的巨大空間,其寬難以估計,其高無法測量。洛伊斯深深吸了一口氣,踏入閃亮的玻璃地板。這條長廊散發出一種浩瀚無涯的微妙感覺,似乎整座巨大的架構都處於一種完美的平衡之中,只要任何地方出現一點裂縫,長廊就會全面崩塌。雖然不清楚為什麼,但是洛伊斯非常肯定寒霜長廊處於虛幻邊緣,勉強算得上是真實存在。儘管如此,他還是遲疑了片刻,才終於鼓起勇氣踏上玻璃地板。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條細緻閃亮的冰道上走了多久,最後他終於來到蛛網的中心,永恆之門前。一看到永恆之門,他立刻停下腳步。那只是一扇門。一扇平凡無奇,隨處可見,孤獨地聳立在地面上的門。洛伊斯看著永恆之門,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付出了這麼多,犧牲了這麼多,走了這麼漫長的路途,竟然就是為了這樣一扇門?他不曾在夢中見過永恆之門,但是想像中,永恆之門絕不應該是這個樣子。失望之情幾乎令他崩潰,接著憤怒的情緒將之一掃而空。他很習慣於憤怒。他有辦法處理滿腔怒火。他一點也不懷疑這就是真正的永恆之門。他心裡非常清楚,這扇門的真假絕對毋庸置疑。這就是世界上真實存在的奇景之一,而他正站在它的面前。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身邊傳來一個聲音。「你以為它應該更大一點,更華麗一點。所有人都這麼想。」 洛伊斯立刻訝異地轉身,他沒有聽見任何人接近的聲音。在他身旁觸手可及之處站著一名身穿白色西裝、手持精裝聖經、身材高大、氣質不凡的男人。儘管對方憔悴而又嚴肅的相貌看來十分眼熟,但是他的雙眼卻顯得十分蒼老。洛伊斯非常清楚對方的身份。 「你想必就是時間老父。我花了很大的心血才終於見到你。為什麼你看起來像是我的養父?」 時間聳肩。「別問我,這是你的潛意識。我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不同的形象。你眼中的我是一個權力象徵,我可以理解;這一切細節都是由你的潛意識所提供。永恆之門和我具有同樣的本質,形象會因人而異。這扇門來自你過去曾經見過的一扇門;一扇在你生命中的關鍵時刻裡扮演重要角色的門。你認得這扇門嗎?」 洛伊斯看著永恆之門,緩緩點了點頭。他的確認得它。他已經有好幾年不曾看見這扇門,不曾想起這扇門,但是他記得它。那是他童年時代所居住的房子的前門;是他父母死於車禍意外之後,收留他的養父母家裡的門。他的童年沒有體會多少關懷,但是養父卻堅決地讓他走向信仰上帝的道路,所以洛伊斯想起養父時總是試圖往好處想;如果他會想到他的話。他記得這扇門。從他走入這扇門的那一刻起,自己的一生就出現了徹頭徹尾的改變。 「我記得。」他終於說道。「很有趣的象徵意義。把門打開。」 「事情恐怕沒有那麼簡單。」時間說道。「這裡還有人在等你。」 洛伊斯身邊突然爆出一團熱氣,他立刻本能地跳向一旁。空氣中隨即瀰漫著一股硫磺和焦肉的氣味。洛伊斯不用轉頭就知道來人是誰。除了他,不可能是其他人。多年前和他簽下契約的惡魔終於前來索取報酬。他抬高下巴,不疾不徐地轉過身去面對自己的敵人,接著憑借過人的勇氣與強大的毅力強迫自己站穩腳步。對方身長八呎,全身綻放著難以忍耐的高溫,由許多金屬盔甲拼湊而成,具有類似人類的形體,彷彿一具為了嘲笑人類而模仿人類外形的鋼鐵機械。金屬盔甲隨著他的動作而滑動,呈現高溫之下的火紅色彩。金屬尖角自額頭上突起,其不是兩顆有如岩漿般的深紅眼珠。 「你是我的。」惡魔道,聽起來像是生銹的鋼條摩擦的聲響。「我傳入你腦中的夢境將你與我帶來此地,帶來這個未經召喚我就無法前往的地方。現在你要幫我開門,讓我去找那個遠古時代將我放逐的傢伙復仇。」 「抱歉。」時間道。「只要影子瀑布依然存在,你就沒有權力使用永恆之門。規矩向來如此。而不管這位先生如何努力,影子瀑布始終屹立不搖。」 惡魔看向洛伊斯。「試試總是無妨。總之你還是得要付出代價。所有魔法結界在這裡通通無效,你沒有任何抵抗我的能力。你用屠殺影子瀑布居民的性命和我換取力量,但是你也該知道還有更大的代價等在後面。你的行為注定你死後將會前往地獄,而我現在就是來帶你走的。我們將會分享一段歡樂的時光,就只有你跟我。」 「那倒未必。」時間道。「你知道規矩的。」 惡魔對時間發出威嚇的聲音,但是隨即回歸沉默。洛伊斯這才看出惡魔竟然畏懼時間。他將這點謹記在心,說不定待會兒可以加以利用。他倨傲地看著時間老父。時間老父不為所動,只是冷靜地看著他。 「這扇門通往上帝的住所。」洛伊斯道。「我來是為了開啟永恆之門,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都無法阻止我。你具有強大的力量,但是我的力量也不差,千萬不要小看我。找還派了手下守在外面,確保不會有人進來打擾。」 「恐怕沒有。」時間道。「不幸的是,你留在入口的手下通通死了。」 洛伊斯瞪視時間。他完全無意去質疑時間的言語。既然他說他們死了,他們必定真的死了。對方漫不經心的態度令他不安,但是他強行壓抑自己的情緒,沒有顯露任何的不安。現在可不是展現弱點的時候。時間理解地點了點頭。 「我並不打算阻止你,威廉,永恆之門是屬於所有人的。如果你真的下定決心要與上帝對話,只需要開門進去就可以了。當然,一旦你真的進去,就再也回不來了。不要那樣看我,威廉。規矩不是我定的,我只是在這裡工作而已。」 「門後面究竟有什麼?」洛伊斯問。他口乾舌燥,不過語氣始終保持冷靜。 「我不知道。」時間道。「那是影子瀑布裡面唯一我無法看穿的地方。那是最後的秘密,所有問題的終極解答。你不就是為了這個而來的嗎?為了問一個問題?」 「是的。」洛伊斯道。「一個問題。其實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但卻困擾了我的一生。上帝真的存在嗎?」 惡魔發出嘶嘶聲響,不過沒有動作。時間微笑。 「我一定要知道。」洛伊斯說。「我一生都建立在上帝及其教誨之中。我放棄了所有過正常生活的機會,放棄了愛情與家庭,將自己全心全意地奉獻給上帝。我接受聖戰軍的訓練,一手打造出我的軍隊,帶領他們入侵此地,只因為說到底,光有信仰還是不夠的,我需要實質的證據。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麼我曾經做過的一切,所有喪盡天良的壞事,都有一個可以解套的理由。如果他不存在,那我的一生都是個謊言,完全沒有意義。我殺過的人,我受過的苦……為了成為領袖而放棄的一切通通失去意義。」 「很諷刺,是不是?一支基督教狂熱份子所組成的軍團,竟然是由一個失去信仰的男人率領。」 「我夢想來到這個地方好久了。我夢想看到永恆之門,通往所有的真相、一切的答案的門。我一定要來這裡,不管付出多少代價,因為我必須衝出懷疑的陰影。因為我必須知道答案。」 他向前一步,打開永恆之門。門後大放光明,耀眼溫暖、慰藉人心。他毫不遲疑地踏入光亮之中,永恆之門隨即在他身後關起,截斷了所有光線。少了這道光,世界頓時黯然失色。時間老父轉向鋼鐵惡魔。 「總有一天,人們將會不再繼續相信你。到時候,你該怎麼辦?」 「還不到那個時候。」惡魔以其銹鐵交擊的聲音說道。「在那之前還可能發生很多事情。」 惡魔消失了,只留下一股硫磺的氣味,以及兩個仍在燃燒的腳印。時間踩熄兩道火焰,然後看著緊閉的永恆之門,無聲地歎了口氣。現在也還不是他穿越永恆之門的時候,但是總有一天就連他也必須去見識那門後的世界。他其實還滿期待那天到來的。他轉身背對永恆之門,走回寒霜長廊,暗自希望梅德已經完成工作,收拾好殘局。希望如此。他覺得自己需要來一杯好茶,而他很不喜歡自己泡茶。 時間穿越閃亮的華麗冰道,離開寒霜長廊,留下永恆之門耐心等待著即將到來的人們。 |
第九章 中場休息 夜晚。 城裡很安靜,因為人們都在療傷。雙方人馬都遭遇意想不到的損失,退到戰線之外休養生息,靜待下一次出擊。攻方跟守方的人馬通通離開街道,飛龍和直升機也自天空消失,留下一片殘敗疲憊的寂靜。空蕩的街道上毫無動靜,只聽得到的火焰燃燒的聲響。暗紅色的火苗在夜色之中隱隱發光,彷彿許多即將熄滅的蠟燭一般,彷彿陷入地獄中的城市。黑暗中不斷傳來木門擊打門框的聲響,始終沒有人去將門關上。一陣強風刮起一片廢紙在街道上四處翻飛,最後包覆在一條毫無生氣的人腿之上。史恩·莫利森藏身的屋子外面躺滿了許多屍體。他們殘缺不全地浸泡在乾枯的血泊中,似乎在戰線推移之後就已經遭人們遺忘。莫利森一直等待有人會過來收屍,但始終等不到人。 他坐在一棟遭受炮擊的屋子一樓窗戶旁的椅子之上,默默看著夜色下的街景。屋子二樓已經毀於爆炸中,一樓的屋頂嘎吱作響,左搖右晃,彷彿想要找出一個舒服的位置一樣。火勢奇跡地沒有蔓延開來,除了牆上的裂縫和破碎的窗戶主外,一樓幾乎沒有受到任何損害。暖氣跟電燈都已無法運作,但是屋側的積雪反射月光,為屋內提供了足夠的照明。莫利森坐在椅子上,透過裂痕滿佈的窗口看向空曠的街道,尋找詹姆士·哈特的蹤跡。他離開將近兩個小時了,至今音訊全無,而他所保證過的幫手也始終沒有出現。 屋內十分寒冷,而且有越來越冷的趨勢。莫利森吐出來的空氣都已經在眼前凝結成一團霧氣。他抓緊身上圍著的毯子,但是卻沒有多大的幫助。這條毯子是在二樓找到的,是僅存幾樣可供利用的物品之一。他真希望自己剛剛搜查得更仔細點,但是在二樓每踏出一步都會聽見一堆建材哀鳴的聲響,所以他覺得還是不要拿性命開玩笑比較好。他看著一起擠在沙發上沉睡的蘇珊·都伯伊絲和波麗·考辛斯。她們蜷縮在一張單薄的毯子底下,分享著彼此的體溫。兩人睡得很沉,但是並不安穩,似乎深受惡夢所擾。打從自洞穴酒吧裡爬出來以來,她們就一直表現出過人的體力與冷靜,令莫利森暗自羨慕不已。但是到頭來,她們沉沉入眠,他卻怎麼也睡不著,於是只好跟往常一樣,坐在椅子上靜靜觀看。兩個女人在彼此身上找到力量與慰藉,但是這卻讓他感到格格不入。他不認為她們是故意的。她們兩個是老朋友了,而他從來沒有真正要好的朋友。他總是我行我素,有時候這表示他必須拋棄認識的人們,一個人孤獨地走下去。 只不過這一次他並非自願選擇孤獨。波麗和蘇珊逃到睡夢之中,所以他必須保持清醒擔任守衛。反正他也不想睡。在洞穴的廢墟中埋了這麼長一段時間之後,他認為自己可能永遠都不會想要睡覺了。屋內的月光為他帶來些許慰藉,平靜而又持久,明亮而又閃爍。就一種奇特的角度來看,他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深海之中,不需要擔心任何來自陸地上的威脅。沙發那邊突然有人說起夢話,於是他站起身來,走到沙發旁邊,確保兩個女人安然無恙。波麗的面色祥和,像是個孩子,但是蘇珊卻眉頭深鎖,似乎很不喜歡夢中的景象。一絡鬈發輕垂在她的臉頰上,莫利森溫柔地伸手將之撥回原位。蘇珊又喃喃低語了幾句夢話,接著歎了口氣,陷入更深沉的睡夢。 莫利森蹲伏在她身邊,心中浮現一種陌生的想法。他一直都很喜歡蘇珊;如果有什麼事件推他一把的話,或許他還會愛上她。但是這樣的事情始終沒有發生。她總是忙著照顧別人,不管是迷途的羔羊還是受創的心靈;而他總是有歌要唱,有酒要喝,而且通常兩件事情一起來。如今一切都已經太遲了。物換星移,事過境遷,如果他真的按照自己的計劃進行,他將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機會愛她。 他站起身來,回到窗邊的椅子旁。他覺得自己很疲憊、很無力,甚至有點年老。至少,不再年輕了。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在影子瀑布裡面住了多久,特別是當他把時間都花在妖精身上之後。打從他在巴黎英年早逝,化身為傳奇至今已經過了好多年。傳奇並沒有維持多久;幾年過後,當年那些鼓勵他及時行樂、盡快變成一具美麗屍體的人們又再度找到了另外一段傳奇。接著他就來到影子瀑布。他微微一笑,想起生前所過的那種生活。那些歌曲、那些詩作、那些美酒、毒品,以及熱情的女子,還有他的音樂。他從來不曾好好對待朋友,但至少有為他們留下一些意義深遠的歌曲。 他將椅子拉到一張桌子前。剛剛坐在那裡的時候,他就一直在寫歌,打算在離開之前先把歌寫好。他不認為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影子瀑布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攻防雙方已經忘記一開始打仗的目的,寧願毀滅影子瀑布也不希望看到城鎮落入對方手中。莫利森沒有忘記初衷。影子瀑布必須存活下去,因為它對太多人都具有重大的意義。他甚至已經想好了拯救影子瀑布的辦法。那是一個好辦法,足以擊退聖戰軍、防止影子瀑布淪為廢墟的辦法。如果成功的話。相形之下,他上一個計劃——請出山丘地底世界的妖精助陣的計劃——不過是狗急跳牆罷了,如今這個計劃才是真正可行的計劃。唯一的問題是,他很可能會死。 他皺起眉頭看向窗外空蕩蕩的街道。他還沒作好死亡的準備。他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打從他抵達影子瀑布以來,永恆之門就不斷呼喚著他,但是他拒絕傾聽它的呼喚。如今情況改變了。他回頭看了看沙發,輕輕地歎了口氣。他不會懷念太多世間的事物,但是他肯定會懷念蘇珊。他希望他們在來到影子瀑布之前就遇見彼此;在他們依然真實存在,還沒有被誤認為傳奇之前就已經相識。 但此時此刻,他認為自己已經體驗過所有真正重要的事情了。就讓別人去唱歌,去為影子瀑布樹立壞榜樣吧。現在他只需要再做一件事就好,就是拯救這個賜予他第二次機會的城鎮。他突然展顏歡笑。誰會想到他最後會變成英雄呢?他目光茫然地在椅子上呆坐了一會兒。他很害怕,但是恐懼並不足以令他卻步。影子瀑布比他重要多了。他一直都很清楚這個事實。 他看著面前桌上擺放的紙張。或許那就是他這輩子寫下的最後一首歌了。這首歌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不過還過得去。他寫這首歌只是為了道別,因為他不認為自己有機會和朋友親口道別。他會在離開的時候將歌曲留在桌上。當蘇珊和波麗醒來之後,他們就會看到這首歌。他考慮過離開前先叫醒她們,不過決定還是不要。她們一定會想辦法勸他不要去做那件事,而他很害怕自己會聽從她們的勸告。 他站起身來,輕輕走到沙發旁,取下肩膀上的毯子,小心翼翼地蓋在睡夢中的女人身上。他看了看四周,享受著月亮灑下的銀色光彩,然後歎了口氣離開房間,關上房門,踏入走廊,走出屋外。街道上空虛寒冷,不會有人跑來打擾蘇珊和波麗休息,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緊緊鎖起大門。他沿著街道前進,配合雙腳踏在雪地上的聲響,輕哼著新創的曲調。空氣清新宜人,月光皎潔無瑕,宛如一盞聚光燈般將他籠罩其中。 |
第八章 首波攻擊 李察·艾利克森警長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和桌上那瓶威士忌酒瓶大眼瞪小眼。從辦公桌最底下的抽屜裡拿出來時,那瓶酒還是滿的,但是他竟然不知不覺就在一個小時內幹掉三分之一。顯然只要有心,人類什麼事情都辦得到。他很高興知道自己還有這點專長。他沒有能力逮捕謀殺犯,沒有能力保護鎮民,但是至少他有辦法喝得爛醉如泥。他苦苦一笑。實在是太老套的戲碼了:遇到挫折就只會躲到酒瓶後面的硬派警長。這種戲演得好的話可以是悲劇,演得不好就變成鬧劇了。只不過,他根本不打算演戲。他只是個需要喝酒的平凡人罷了。 他一直自認堅強,堅強而又有用的男人,一個當事態危急的時候,別人可以依賴的人。但是謀殺案開始了,接二連三地發生,他終於瞭解自己根本不是想像中的那種猛探。以前沒事的時候,他常常幻想偵辦謀殺案是什麼感覺,幻想自己是夏洛克·福爾摩斯,以偵探技巧懾服人心。如今幻想成真了,但卻變成一場惡夢。 十二具屍體。八男四女,全部死於相同手法之下。找不到凶器,找不到目擊證人,沒有嫌犯,沒有線索,死者彼此之間沒有任何關聯,兇手的身份根本毫無頭緒。艾利克森與手下的副警長每天值班十六小時,試圖找出任何突破性的線索,但是結果只惹來了一身火氣和厚重的眼袋。鎮民好不容易有機會依賴他們警長,但是他卻讓大家失望。此刻案情的進展就和那晚於河邊蘇珊家中跪在第一名死者身前時沒有任何不同。 影子瀑布根本不應該會出現謀殺案。這種事基本上是不可能發生的。至少,以前別人都是這麼告訴他的。影子瀑布有能力自行控制鎮上的治安,藉由時間老父的幫助,偶爾也會藉由傑克·費契的幫助。艾利克森皺起眉頭。理論上,他的權力凌駕那具稻草人之上,但是他心裡明白,傑克·費契只聽從時間老父的命令。他從不多說什麼,一直假裝沒將傑克·費契的作為看在眼裡,因為時間老父似乎總是清楚自己在幹什麼。稻草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守護影子瀑布,絕對沒有私心。但是如今時間老父背棄了艾利克森的信任,因為他顯然不是無所不能。謀殺案令影子瀑布逐漸分崩離析,但是時間跟傑克·費契卻全然不見蹤影。好。實在是太好了。 艾利克森又幫自己斟了一大杯酒。拿最喜歡的咖啡杯來喝威士忌,想想其實挺詭異的,甚至有點……褻瀆。這個想法讓他覺得好笑,但是此刻的他根本笑不出來。其實他沒有那麼愛喝威士忌。那味道就跟鼬鼠尿沒什麼兩樣。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咖啡杯,杯上貼有一張超時空戰警的照片,旁邊還有一個對話泡泡,寫著:「這裡歸我管!」是呀,沒錯。眼看照片裡的超時空戰警面帶責難地瞪著自己,艾利克森當場就把杯子轉個方向,眼不見為淨。他看了看手錶。時間很晚了。再過一個小時就不能說晚,已經要開始說早了。他應該回家休息才對,但是由於太累了,他根本動都懶得動。太累了,太醉了。 他可能已經醉到無法開車,必須給自己開張罰單。他咯咯傻笑,然後被自已尖銳的笑聲嚇了一跳。他通常不會這樣傻笑的。他可以搭出租車。沒錯,但是他不想搭。只要一搭出租車,很快地大家都會知道他在……酗酒。他必須維持形象。鎮民一定要對警長有信心,就算他自己都不再相信自己也一樣。再說,家裡又沒人在等他回家。從來都沒有過。他一輩子都是獨自過活。他允許自己的下唇微微嚼起,擺出一副自艾自憐的模樣。以前他的生活中還有李奧納多和麗雅兩個朋友,但是後來李奧納多死了,麗雅也變成鎮長。他的生活中只剩下工作,現在就連工作也快要不保了。為了專注在工作上,他放棄了愛情,放棄了婚姻,但是現在工作竟然如此對他。藉由證明他根本不是這塊料子來摧毀他的夢想。他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他甚至連華生醫生都比不上。 他喝了口威士忌,看了看空蕩蕩的辦公室。沒有人在家,也沒有人在辦公室。所有副警長都出去了,在某個地方偵辦謀殺案。或許他該下樓去找間牢房睡一覺,在門上掛個請勿打擾的牌子。他們會瞭解的。他們通通感受到同等的壓力。有些副警長甚至想要從他這裡尋求慰藉,這表示他們根本不像自己想的那樣聰明。他歎氣,在咖啡杯中倒入更多威士忌,然後疲憊地看著杯子。他真的應該出去和副警長們一同查案,把整座城鎮翻過來搜尋線索,搜尋足以破案的重大線索,讓一切的努力通通恢復意義。所有收視率高的警匪片中,警探都是這樣幹的。然而他卻只是把時間浪費在喝酒以及納森尼爾·米蘭醫生那種爛人身上。 那傢伙可真是麻煩大了。艾利克森不太高興地皺起眉頭。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是即使是米蘭那種狗娘養的混蛋也應該有權利要求警方保護,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幫他而已。死人不屬於他的管轄範圍。他突然笑了出來。這話說得好,真的。他一定要把這話給記下來。他歎了口氣,靠回椅背上。或許他該打電話給幾間教堂,看看教會的人怎麼說。當然,不是現在。現在不是打電話給教堂的時候,就算教堂裡有人還沒睡著,他們也一定會針對他的口氣提出尷尬的質疑。牧師有辦法聞出威士忌的味道,就算透過電話線也聞得到。 他看著面前那五、六支電話,緩緩搖了搖頭。等早上再打吧。他在附近找尋筆記本的蹤跡,想要記下這件事情,但是目光卻飄到了那堆之前被他推到一旁的文件上。那些文件都不重要,只是一些報告而已。而既然這些報告都跟謀殺案無關,那就根本連看的價值也沒有。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報告,面帶輕蔑地隨手瀏覽。很顯然地,有人看見萊斯特·苟德再度穿上神秘復仇者的英雄裝在街上閒晃。這份報告還跟另外一份報告釘在一起,上面提到許多超級英雄都開始在影子瀑布各地現身,有些是新來的,有些已經退休,總之通通都好像為了響應鎮上某個無言的號召而重出江湖。太好了,這正是他所需要的,一堆好心的外行人,以及身穿毫無配色概念的緊身衣與披風的老頭子全都跑出來鬧場。他拿起那迭文件,對準插信釘用力插下。 一支電話突然響起,他笨拙地朝電話看去。不管是誰打來,總之不會是找他的。這個時間他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而且不管怎樣,他一點也不想和任何人講話。調度人員根本不該把電話接過來的。對方十分頑固,尖銳的鈴聲不斷響著,最後艾利克森終於拿起話筒,只因為受不了這個鈴聲。 「艾利克森警長,你最好是有要緊事。」 「布瑞爾副警長,警長。我們有麻煩了。鎮上到處都出現騷動。我正要趕往達卡可瑞,科林斯跟路易斯人已經在高地大廈了。我們收到火災、械鬥以及爆炸的報案。聽起來情況十分混亂。那是什麼?等一等,警長,有人想要……什麼?」 聲音突然中斷,不過艾利克森聽見話筒那端還有另外一個慌張的聲音在說話。他緊緊閉上雙眼,試圖搞清楚副警長在說些什麼。騷動?他說騷動是什麼意思?接著布瑞爾的聲音再度自話筒中傳來,說話的速度很快,似乎有點驚慌。 「抱歉,警長,我得走了。這邊情況已經失控。我可以看見天邊的火光。聽說街上已經有人開火,甚至有人遭到槍擊致死。我已經聯絡消防隊跟救護車,但是由於報案件數太多,根本沒有時間處理。你最好過來一下,警長。情況實在太糟糕了。」 副警長沒等他答話就掛斷了。艾利克森才剛準備放回話筒,旁邊的電話又響了。這一次是身處海密德近郊住宅區的韓德利副警長。更多騷動、建築毀壞、人員傷亡。拿槍的人們在街上掃射,坦克車與運兵車不斷駛入鎮內。艾利克森絕望地想要搞清楚狀況,但是酒精令他的腦袋成了一團糨糊。他想要詢問更多細節,然而副警長就和整個鎮上的人一樣措手不及,不清楚出了什麼事情。他安撫身旁的一個男人,試圖問清楚當地的狀況,但是背景中突然傳來一聲猛烈的爆炸,然後是一陣尖叫。另一聲爆炸,比之前還要大聲,然後電話就斷線了。 艾利克森看著手中的話筒,搖了幾下,好像在說服它正常運作一樣,但是電話始終不通。他緩緩放下話筒,看著突然間了無聲息的電話。他的地盤遭受攻擊了,整座他媽的影子瀑布。他試圖釐清該如何反應,但是威士忌擾亂了他的思路,令他腦袋遲純、沉重又混亂。 ※※※※ 波麗·考辛斯小心翼翼地走下通往「洞穴酒吧」唯一入口的昏暗台階。這間地窖酒吧很不喜歡好走的入口或是室外照明這類庸俗無用的東西。她來到酒吧大門前,大門當即自動打開。一股刺眼的光線照亮門外的陰暗,但是隨即又被一個彷彿是金剛後代的壯碩保鏢所遮蔽。這個保鏢的血緣跟金剛十分相近,身材足足有七呎高,肩膀的寬度似乎也是七呎。他仔細打量波麗,確保她沒有攜帶任何顯眼的武器,然後不太情願地向後退開,放她進去。波麗昂首闊步地走過保鏢身邊,為了避免手掌顫抖,她將雙手緊緊握拳貼在身側。 她已經很久不曾踏入洞穴酒吧了;她已經很久不曾離開家,前往任何地方了。既然如今再度恢復成一個完整的人,她就算死也要瘋狂慶祝。她一整天都在城裡亂逛,重新熟悉所有地點,試圖重建自己的勇氣。不,這種說法太過委婉。事實上,她對一切都非常恐懼,恐懼到內臟翻滾,全身骨骼都在顫抖。想到會和詹姆士·哈特在洞穴酒吧裡面碰頭就讓她覺得好過一點。以前她在這裡度過不少歡樂時光。當年她很年輕,還保有完整的自我。 她在內門旁的一面鏡子前突然停下腳步。她看起來很美。身穿飄逸的黑色洋裝,畫了很深的眼影,塗了黑色指甲油,一副典型的哥德打扮。上一次來這裡的時候,哥德妝正在流行,這也顯示出她有多久沒來了。她身材纖瘦,打扮時髦,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一點也不像之前在鏡子裡面看見的自己。至少,她希望自己不像以前的自己。她希望能以最美的形象出現在詹姆士面前。她抬頭挺胸,推開酒吧內門,神情堅定地踏入酒吧之中。 震耳欲聾的音樂與酒客的交談聲響迎面而來,令她忍不住停下腳步。空氣中瀰漫著各式各樣的濃厚煙味,讓她一時不知所措,只想盡快找尋一些熟悉的事物。幸運的是,吧檯就在附近。她擠到吧檯前,點了一大杯酒,然後鼓起勇氣打量週遭的環境。就和往常一樣,今晚的洞穴酒吧具有濃厚的六年代風格。天花板上垂下兩隻金色的大籠子,裡面各有一名身穿羽毛比基尼泳裝的舞者正隨著現場音樂熱情舞動。籠子下方,各式各樣時髦打扮的快樂酒客隨著節奏盡情搖擺。女服務生不慌不忙地在舞池左邊的桌椅之間遊走,身穿短袖上衣、迷你皮裙,以及及膝長靴。一名身材高瘦的男子兩手各擁一名女子,大搖大擺地穿越人群,對著路過的人們微笑。他身穿一襲亮紅色的英軍外套,臉上戴有一副狹長到有點離譜的太陽眼鏡。波麗忍不住笑了出來。實在太有「潘妮街」的感覺了;太有「胡椒中士」1『註:「潘妮街」(Penny Lane)與「胡椒中士」(Sergeant Pepper),皆為披頭四合唱團的歌曲。披頭四是六年代的代表樂團。』的感覺了。她突然想到,如今在場上跳舞的年輕男女可能根本無法理解這套服裝所代表的意義,不過她不希望這個想法壞了自己的興致。她的酒終於上桌,不過一聽見價錢就有股想要退回去的衝動。她已經不記得酒吧的酒有多貴了。她微微一笑,看來缺席的這段日子還是有些東西不曾改變的。她露出認命的表情,啜了一小口酒,然後東張西望,尋找詹姆士·哈特。 她準時抵達約會地點,不過卻沒能在人群中找到他的身影。她希望他不是那種為了讓女伴更想見他而故意遲到的男人。不管有沒有喝酒,她都不認為自己有勇氣獨自待在這裡。她的心跳得激烈,幾乎快要破體而出。蘇珊·都伯伊絲應該身處酒吧中的某處,為她提供精神上的支持,不過波麗也沒有看見她的蹤跡。波麗看著四周,極力克制情緒。她看見一群書獃子圍成一桌,全都穿著厚重的毛大衣與太陽眼鏡,完全不理會週遭陰暗的光線。他們緊靠彼此,尋求慰藉,想盡辦法裝出一副酷樣,交換個自私人印製的詩集。完全沒有人注意到他們,或許就是因為如此才讓他們一臉忿忿不平。坐在他們隔壁的是一群面色蒼白的嬉皮,每個人都睜大眼睛,露出夢幻般的微笑,披肩的長髮上插有許多花朵。今晚洞穴酒吧充滿六年代的風格,不過還是能看見一些其他年代打扮的人物。 接著突然之間,詹姆士·哈特來到她的面前,彷彿是在群眾之中憑空出現一般。他輕輕對她微笑,她跟著也露出笑容,心中再度緊張到換氣過度。他們以十分正式的禮儀握了握手,然後波麗才發現他也和自己一樣緊張。這個發現讓她感覺好過許多。 「妳建議的地方真不錯。」哈特湊向前去,提高音量叫道。「妳的酒快喝完了。要再來一杯嗎?」 「杏桃白蘭地加檸檬汁。」波麗自動說道。她喝光杯中的酒,將杯子交給他。他穿越人群,來到吧檯前,抓住酒保的注意,幫她跟自己各點一杯飲料。波麗滿心佩服。除非酒吧空無一人。而她又剛好坐在酒保面前,她從來都沒辦法這麼輕易地吸引酒保的注意。其實她並不想這麼快就點第二杯酒,但是她又不希望拒絕詹姆士的好意,也不想給他太過沉悶的印象。她微微生氣地搖了搖頭。自己獨居太久,社交技巧已經因為缺乏練習而生疏。今天晚上必定會是一場災難,她感覺得出來。驚慌的情緒有如閃電一般擊中她,她只能竭盡全力地待在原地,極力克制自己想要大聲尖叫逃離酒吧的衝動。她努力壓抑緊張的感覺。詹姆士不會搞砸這個夜晚的。她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她對他就是有種莫名的信任。 哈特在一點點吃驚的神情中付了酒錢,回過身來看向波麗。她的目光停留在舞池中,顯然迷失在自己的思緒裡面。他看得出來剛剛會面的時候她有點緊張,但是現在似乎已經平靜下來了。在如此長久的獨居生涯之後,再度走入人群對她而言必定十分困難。他應該要盡可能地體諒她的感受,幫助她放鬆心情面對這一切才是。但是話說回來,她應該不可能比他緊張。他向來不擅長第一次約會。事實上,他提早半個小時抵達,先來察看環境。每到一個新地方,他都需要一段時間熟悉環境,不然就會渾身不自在。他需要知道吧檯長成什麼樣子或是廁所位於何處這類的小事。 他很高興再次與波麗見面。她看起來美極了。裝扮有點過火,不過他曾經見識過更糟糕的。離開家門,遠離房子的影響範圍之後,她看起年輕許多,也自在許多。哈特非常清楚自己身上這套衣服已經一個禮拜沒換洗了。他是在一股衝動下踏上尋找影子瀑布的旅程,根本沒有時間打包行李,只是拿些日常用品塞到背包裡就出發了。現在想一想,他覺得自己似乎不只是因為一時衝動,反而像是接受了某種暗示,似乎影子瀑布在當時就已經接管了他的命運一般。他本來沒有放在心上,不過如今他真希望自己有花點時間多帶幾套衣服。他希望能為波麗盛裝打扮。她是個值得為她盛裝打扮的女人。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拿著酒杯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於是急急忙忙地走到波麗面前,將那杯杏桃白蘭地加檸檬汁遞給她。他暗自皺了皺眉頭,不明白這種東西她怎麼喝得下去。他們相對而立,一邊喝酒一邊朝對方微笑,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或是說些什麼。 哈特心裡有很多事情想和波麗討論。和時間老父會面的內容依然在他心中激盪不已。他必須盡快找人分享這個秘密,不然一定會憋爆的。但是部分的他又很希望能夠忘掉一切,將秘密深埋心底,永遠不要觸碰,這樣他才能夠專心地與波麗共度良宵。他迫切地需要擁有自己像是個正常人的感覺,雖然和時間的血緣關係明白表示他不是一個正常人,從來都不是。為了讓自己分心,他開始尋找空桌,然後才留意到正在台上演唱的樂團。他轉頭看向波麗。波麗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接著聳肩微笑。 「喔,他們常常會來這裡演唱。」她解釋道。「這地方少了他們就不一樣了。」 「但是我以為……我是說,他們全都死了,不是嗎?死於那次飛機失事……」 「在影子瀑布裡,死亡並不是什麼大問題。我們不會對死者沒有偏見的。人們曾經相信過他們,這才是重點。」 蘇珊·都伯伊絲坐在遠方角落的陰影中,為了確保一切順利而觀察著波麗跟哈特的一舉一動。她不知道如果發現事情不順利的話應該採取什麼行動,但是她向波麗承諾過自己會來支持她,而她很重視自己的承諾。由於許下承諾這種行為很容易讓人看透她心裡在想些什麼,所以蘇珊鮮少對人承諾,而這也凸顯出這件事情對她而言有多重要。她短暫將目光自波麗跟哈特身上移開,迅速看了看酒吧內部的狀況,臉上露出一絲厭惡之色。她不喜歡洞穴酒吧,從來沒有喜歡過。懷舊是件好事,卻沒有什麼意義。蘇珊強烈主張人應該要活在當下,或是偶爾藉由她的塔羅牌進入未來。總之,不要迷戀過去,她常常如此說,特別是在幾杯黃湯下肚之後。迷戀過去,你只會看見過去曾經犯過的錯誤,並且深受其擾,不管你喜不喜歡。她和往常一樣混搭流行服飾與雜亂布條,而且一看就知道是在匆忙之中搭配出來的結果。她不喜歡盛裝打扮,也不喜歡整理儀容。我就是這樣毫不做作,所見即所得。蘇珊滿腦子都是這些有的沒的的格言,主要是因為她想要隱藏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接受自己無法給人帶來良好的第一印象的事實,她完全沒有那個本事。 她深情款款地看著坐在自己身旁的男人。和史恩·莫利森一同出門的一大好處就是不管穿什麼出門都比他好看。他身上穿的還是那套上衣、牛仔褲和皮夾克,而且所有衣物看起來都像是有人穿著睡覺,而且睡得非常不老實的樣子。史恩從不在乎時尚這種東西。他總是表現出一副心中有比時尚更重要的事情值得關心的樣子。蘇珊非常肯定這種態度只是用來掩飾缺乏品味的面具而已,但是她從來不將這個想法宣之於口。這時他正在看著她觀察波麗和哈特。她可以感覺到他的目光在自己的脖子後方游移。她轉過身去面對他。他對她笑了一笑,那神情在好笑之中微帶一絲惱怒。 「妳知道,」他輕聲地說道。「當妳打來說今天晚上想找我陪伴的時候,我可沒想到是這種情況。」 「抱歉,」蘇珊道。「我只是不希望今晚出現任何差錯。波麗這輩子已經夠悲慘了,她有權獲得一點幸福。今天晚上她一定要有個愉快的夜晚,不然我就要某人付出代價。」 「而妳認為這個神秘傳奇詹姆士·哈特將會為她帶來幸福?我不希望讓妳擔心,蘇絲,但是根據道上傳言,這傢伙可不是什麼白馬王子。傳說中的他非常恐怖。不過說真的,他看起來也不怎麼樣,比我想像中要矮多了。」 「你今天晚上心情不好,史恩,心裡有事嗎?」 「沒什麼特別的。我已經說服妖精離開山丘地底世界,進入影子瀑布幫忙我們追查連續殺人魔,但是到現在我都還沒看見任何妖精的蹤跡。他們別有所圖,而我強烈地認為我不會喜歡他們的真正圖謀。當妖精有所圖謀的時候,唯一理性的做法就是低頭找個地方躲起來。我相信我已經引發了一場強烈風暴,而所有人都會把這場風暴所造成的破壞歸罪於我。」他停了下來,因為發現蘇珊又偷偷地瞄了波麗跟哈特一眼。「聽著,妳到底打算幹什麼,蘇絲?等他說出一些激怒波麗的言語,然後跳出去把他毒打一頓?不要管他們了啦。他們都滿二十一歲,有能力照顧自己了。」 「你說得沒錯。」蘇珊道。「來聊聊吧,史恩。讓我分心。」 「好呀,妳的現任男友怎麼了?那個年輕的吉他高手?他的門禁時間到了吧?還是說有回家功課要寫?」 「你會為這些話付出代價的。」蘇珊笑著說道。「付出慘痛的代價。他現在正在跟朋友訴苦,因為我不欣賞他那折磨人的天賦,或者說是我實在受不了他整天掛在嘴上說東說西。跟年輕小伙子在一起非常有趣,只是他們的注意力過於單純。如果單純集中在做愛上面的話,我並不介意,但是他就是喜歡喋喋不休地談論他的音樂……要是我對音樂有興趣的話,我就會買一支音樂按摩棒。我並不擔心。他會回來的。他們總是會回到我的身邊,就連你也不例外,史恩。」 「妳是說我很隨便?」莫利森神色傲慢地揚眉問道。 「我沒這個意思。」 「我昨天碰到安布羅斯,」莫利森隨口提起。「看到他為前來洽公的日本商人表演他的蠑螈眼和狗舌頭。自從轉入交易安全部後,他日子過得很不錯。」 「喔,我心中還為安布羅斯保留了一個浪漫的地點,就在鎮外的一塊沼澤地裡。有一天,安布羅斯跟我將會造訪那裡,我還會帶著足以將他沉入沼澤底部的重物一起去。不要忘了,史恩,是我甩他,不是他甩我。我們一開始就不應該結婚,但是年輕愚蠢的時候就是會幹出這種事來。那個時候我根本不瞭解愛與性的差別何在。」 哈特和波麗選了一張遠離樂團跟舞池的位子坐下,一邊喝飲料,一邊試著不要去想那些真正令他們擔心的事情。 「那麼,」波麗愉快地說道。「你有查出任何關於過去的事情嗎?」 「多到出乎我意料之外。事情……很複雜。妳父親復活之後都在幹些什麼事?」 「想辦法弄清楚自從他……離開之後所發生的一切。過去幾年中,影子瀑布變了許多。你朋友呢?」 「我叫他待在家裡看他最愛看的肥皂劇。我認為今天晚上應該不需要監護人在場。」 他們再度陷入沉默。當兩人都有很多事不願意提起的時候,要找話題聊天並不容易。哈特察覺自己的額頭逐漸皺了起來,於是想辦法不要皺。他不希望波麗以為自己覺得她很無趣。但是當兩人共同經歷過的事件實在可怕到不願提起的時候,想要隨口閒聊幾句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對波麗究竟抱有什麼感覺。他們的經歷在兩人之間產生了一股羈絆,但是這個羈絆比較像是情勢所逼的產物,而不是情投意合之下的相互吸引。真是絕佳的戀愛基礎——我幫助她的父親復活,然後又治好了她的腦袋。 他的狀況也沒有好到哪裡去。當他都無法認同自我身份之時,她又怎麼可能會喜歡上他?哈特發現自己想得太多、說得太少了。這樣下去波麗會以為他發誓禁言呢。現在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去擔心那些有的沒的,將心思放在如何取悅她、如何放鬆心情、如何讓一切順其自然才對。他在這裡很安全,混跡在群眾之中,沒有人在找他,也沒有人怕他。他對波麗微微一笑。她察覺了他心情的轉變,滿懷感激地對他笑了回去。 突然間,酒吧中的燈光全部熄滅,喇叭擴大器中的音樂轉為沉悶的雜音,繼而完全消失。樂團慌了手腳,停止演奏,酒客們也不再繼續交談,整間酒吧隨即陷入一片寧靜。正當有人開口詢問的同時,整棟建築突然開始震動。尖叫聲此起彼落,地板劇烈搖晃,接著一切重歸寧靜。酒吧經理以信心十足的聲音大聲說些安撫人心的言語,但是人們根本聽不進去。哈特摸黑伸手握住波麗的手掌,發現她正害怕得猛發抖,於是掌心使勁,希望能夠為她提供些許慰藉。酒吧再度劇震,比之前更加猛烈。人們於驚叫聲中摔倒在地,到處都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響。酒客開始慌了,尖叫聲自四面八方而來。有些人滿嘴咒罵,朝著他們認定的出口方向努力擠去。 接著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酒吧的一面牆隨即向內炸開。磚塊、石頭以及木頭有如炮彈碎片般疾射而來,轉眼間劃傷許多驚慌失措的酒客。鮮血四濺,殘軀墜地,人們的叫聲中充滿恐懼與痛苦。爆炸的力道將哈特震得離地而起,跌落在某人的身體上。他希望自己撞到的不是波麗。一塊碎片狠狠撞上他的手肘,整條手臂因此失去知覺。他感覺鮮血在臉上流動,卻分不出是自己還是別人的血。他大聲呼喚著波麗,不過聲音完全淹沒在混亂之中。他抬起一腳,使勁站起身來,在黑暗中找尋波麗。接著又是一聲爆炸聲響,比第一下還要大聲,震得天花板整個塌了下來。驚叫聲不見了,淹沒在不斷坍落的廢墟殘骸中,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洞穴酒吧中沒有任何聲響。 ※※※※ 艾許和麗雅躺在艾許的床上親密地擁抱彼此。這張床其實不夠兩個人睡,但是他們對此沒有任何怨言。麗雅慵懶地伸個懶腰,享受著與艾許肌膚相親的感覺,接著將臉埋入艾許的胸前。室溫涼爽宜人,他們兩個赤身裸體躺在一襲單薄的床單之下。艾許挨過她的嬌軀,自床頭櫃上的煙盒中拍出一根香煙塞入嘴中,以食指指尖輕觸煙頭,發出一道白光,點燃了香煙。 「那玩意兒會害死你的。」麗雅懶洋洋地說道。 「喔,真好笑。」艾許靠床平躺,看著天花板,緩緩吐煙。「那麼,跟鬼做愛怎麼樣?」 麗雅抬起頭來,想了一想,五指正輕輕玩弄著他的胸毛。「我認為你在精神上的表現可圈可點。」 艾許抱怨道:「我都忘了做完愛的妳是什麼樣子。別人都是會餓或是想抽煙,就只有妳會想說冷笑話。」 「笑話就是要冷才好笑。不管怎麼說,問這個問題本來就是你自己的錯。男人為什麼老是喜歡問自己表現得怎麼樣?你們想知道什麼?技巧和持久力各得幾分嗎?」 艾許聳肩,享受著她的皮膚在自己身上輕輕摩擦的感覺。「我只是想知道有沒有什麼……不同的感覺。既然我死了,感覺必定會有所不同。我不是妳曾經認識的那個男人。我是那個男人的記憶,藉由強大的意志取得肉體,但是記憶卻有許多漏洞。比如說,妳已經壓著我的左手很久了,但是我的左手卻沒有任何麻木感。我已經盡力配合了,麗雅,但是我跟以前不可能一模一樣。很抱歉。」 「不,不要抱歉,沒關係。我瞭解。」麗雅再度將臉貼在他的胸前,說話時嘴唇貼著他的皮膚。「我知道會有所不同。我們做到連床都快塌了,但你卻臉不紅氣不喘,連汗都沒有流下一滴。你的身體很冷,不管我抱你多緊,體溫都不會有絲毫上升。」 「有關係嗎?活著的時候,我全心全意地愛妳,如今也沒有半點不同。我的愛不曾改變,永遠也不會改變。」 突然一陣尖銳的聲響傳來。麗雅不悅地說道:「另外一件永遠不會改變的事情。只要我和辦公室失聯五分鐘以上,所有員工就會開始驚慌。我真應該把那台傳呼機丟掉,然後假裝弄不見了。電話可以借我用嗎?還是有可能是什麼重要的事。」 「當然,請用。」 麗雅坐起身來,揉了揉眼睛,艾許爬起來與她並排坐在床上。他靠著床頭,愉快地看著麗雅拿起床邊的電話撥打號碼。他很喜歡麗雅待在他的臥房、使用他的東西的感覺。這一切都跟從前一模一樣。等待對方接聽的時候,麗雅伸手取下艾許嘴上的煙,很快地抽了兩口。 「我是富拉希爾鎮長,如果這通電話不是百分之百必要的話,你就要倒大楣了。什麼事?」 接著她不再出聲,專心聽對方講話。傳呼機停止鳴叫。艾許試圖從她的表情看出端倪,不過她神情冷靜,不露絲毫情緒。他拿回她手中的煙,而她完全沒有發現。她輕輕地哼了幾聲,目光遙遠深邃,最後以十分平淡的語氣詢問情況究竟有多糟。她聽著對方回答,緩緩點了點頭,彷彿對方說的都在意料之中一樣。 「好吧,我立刻趕去。叫所有市議員通通前往市政府,在我抵達之前不准任何人離開。繼續聯絡艾利克森警長,派人前往骸骨長廊敲時間老父的門。他不能就這樣放棄我們。」她微微用力地掛下話筒,看著艾許。「出大事了。影子瀑布遭遇一支火力強大的不明勢力入侵。全鎮都受到攻擊。不管對方是誰,總之擁有一整支部隊為後盾,而且訓練極度精良。他們已經控制好幾個重要據點,如今正試圖摧毀我們的通訊網路。目前他們在轟炸鎮上某些地區。坦克車、卡車以及直升機在沒有遇到抵抗的情況之下自四面八方湧入影子瀑布。我們的防禦系統癱瘓了。沒有人知道原因。」 「我的手下都慌了。時間不願意和他們聯絡。他封閉了永恆之門,孤立了影子瀑布。沒有人能夠離開,但是入侵者卻能夠任意進入。我們的好警長不在辦公室,所有副警長也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八成躲到什麼地方喝酒去了。我必須回去,李奧納多。入侵者把我們打得稀里嘩啦,我得想個辦法將居民組織起來……」 「我跟妳去。」艾許道。「我花了這麼大的心血讓妳回到我身邊,可不是為了要再度失去妳。再說,妳或許會需要有人保護。」 麗雅很快點頭,隨即跳下床來。她和艾許用最快的速度著裝,粗魯地套上衣服。麗雅率先穿好,接著馬上衝出房門、跑下樓梯。馬莎·艾許正在樓梯底下等她。麗雅停在她面前,突然察覺自己衣衫不整,不知道李奧納多的母親會有什麼想法,但是馬莎只是對她露出溫暖的微笑。 「很高興你們復合了,親愛的。他需要妳。」 「是,我也很高興。但是我們必須離開了。鎮上出了很重要的大事。」她遲疑片刻,然後繼續說道:「馬莎,我認為妳跟湯瑪士最好暫時待在家中不要外出。不管任何人敲門都不要應門,無論如何都不要靠近窗口。這是為了預防萬一。」看見艾許一邊扣扣子一邊走下樓梯,她立刻轉頭又道:「快點,李奧納多,不然我就把你留下。先走了,馬莎,再見。」 她在馬莎臉頰上輕吻一下,然後很快地和艾許一同衝過走廊,走出大門,擠入車中。麗雅一坐上駕駛座,立刻順利發動引擎,這可是非常難得的情況。在艾許有機會扣上安全帶之前,她已經駛離停車道,衝上通往鎮上的馬路。 「我知道我根本不需要扣安全帶,」他冷冷地說。「但是我喜歡假裝。假裝正常讓我覺得自己比較真實。順便一提,車子真不錯。比之前那輛爛車好多了。市議會終於通過公務車的預算了,是不是?」 「沒有。」麗雅緊急轉過一個彎道,對著面前的路皺起眉頭。「我只是不想再等,於是直接買了輛車,然後把賬單寄給他們。他們還在為了要不要付錢而爭吵不休。」 艾許微笑,但是沒笑多久。「你認為他們是什麼身份,這些入侵者?」 「我知道就好了。聽說對方是一整支部隊,不過那可能只是出於想像或是誇張之詞。大部分的目擊者都處於精神緊繃的狀態。但是不管他們人數多寡,影子瀑布的防禦系統都應該能夠阻擋他們才對。一定有人在值班的時候偷懶,萬一被我查出是誰,事情結束之後我一定會要他好看。」 艾許突然臉色一沉,目光自車外移向車內。「減速,麗雅。前面有東西,就在下一個轉角處……」 麗雅立刻踩下煞車,慢慢減緩車速,來到一道由六名身穿軍服的士兵把守的路障之前。路障是由水泥樁跟鐵絲網所架設而成,簡陋但有用。麗雅緩緩將車停下,不過沒有熄火。士兵往車子走來,直到此時,麗雅才發現他們手中各自持有一把輕機槍。士兵外表很年輕,看來十分剽悍、專業。麗雅毫不畏懼地看著他們。 「你們是什麼人?在這裡做什麼?為什麼封閉道路?害我出車禍怎麼辦?」 「熄火下車。」其中一名士兵說道。從他說話的語氣和其他士兵的神態看來,此人顯然是這群人的大頭。「我是十字聖戰軍的克勞富中士,上帝的軍團。這座城鎮如今接受我們的保護,已經宣告戒嚴。」 「接受保護?」麗雅沒有做出任何下車的舉動。「保護什麼?」 「什麼聖戰軍?」艾許道。 「立刻下車。」克勞富冷冷說道。「不合作的話,我會命令手下把你們拖出來。猜猜我們比較喜歡哪種方法?」 他打開麗雅那一邊的車門,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麗雅哼了一聲,關掉引擎,然後擺出一副自己本來就打算下車的樣子走出車外。艾許自另一邊下車。雙腳才一落地,兩名士兵立刻抓住他的手臂,轉過身去,以完全沒必要的力道將他壓在引擎蓋上。一名士兵緊壓著他不放,另一名士兵以專業的手法徹底搜身。麗雅瞪向克勞富。 「你也要搜我的身嗎?」 「我不認為有此必要,但是我需要檢視妳的皮包。」 麗雅又哼一聲,將皮包塞到他手中。他打開皮包,反過來把裡面的東西通通倒在引擎蓋上,接著伸出一根手指在雜物中翻找,最後拿起她的駕照。他仔細打量駕照,麗雅則開始將東西塞回皮包。然後他看到了駕照上的名字,揚起眉毛。 「我們走運了,弟兄們。這位是麗雅·富拉希爾鎮長。這座糞堆就是她所治理的。妳的名字在我的黑名單上,富拉希爾鎮長。妳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首先,這表示妳將遭受拘捕,接受我上司審問。其次,這表示我們可以對妳為所欲為,只要不要讓妳無法回答問題就好了。他們根本不會多問。我的上司真的非常不喜歡妳。現在,我很肯定這座城裡有著各式各樣令人不快的驚奇等待著我們,妳將會把一切全盤托出,好讓我警告我的兄弟。」 「不然的話?」麗雅問。 「不然我們就把妳的朋友當作沙包練拳。不想聽妳朋友慘叫的話就給我乖乖合作,富拉希爾鎮長。」 「我們有的是時間。」另外一名士兵說道。「我們的進度大幅超前,有很多時間可以找樂子。我認為我們應該先來軟的,你知道?她看起來像是那種只要用點手段就會非常合作的人。」 「不要碰她。」艾許道。 對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轉身,往艾許的腹部就是一舉。艾許被這拳的力道打得彎下腰去,隨即看見對方的膝蓋迎面而來。麗雅大聲尖叫,克勞富則從後方抓去,將她雙手緊緊固定在身側。艾許靠在引擎蓋上猛搖頭。士兵雙手抓住他的胸口,用力將他撞向車身,一連撞了好幾下。車子在衝擊之下不斷搖動,麗雅臉色發白地聽著艾許的身軀不停撞車的聲響。他始終沒有發出任何叫聲。士兵停手,喘了幾口氣,臉上露出興奮的笑容。 「打得好,卡門。」克勞富冷冷說道。 「他還活著,不是嗎?」卡門道。「總之暫時沒死。你何不帶那位女士找個舒服的地方躺下,讓我們跟這個新朋友好好玩一玩?喔,中士,溫柔一點。我可不想等輪到我的時候看見她滿身是傷。」 「相信我,」克勞富道。「想辦法說服你的新朋友發出一點聲音。說不定可以讓我們的鎮長朋友更合作,更……有反應。」 麗雅對準他的大腳用力踩下,克勞富又驚又痛,當即鬆開雙手。她掙脫克勞富的束縛,往艾許衝去,但是沒跑幾步就被另外兩名士兵制伏。克勞富走到她面前,兩個人都在大口喘氣,只不過他的臉上掛著笑容。他一把抓住她的上衣,用力向外扯開。 「不要碰她。」艾許道。 所有士兵通通轉頭看他,因為他的聲音中透露出一股全新的氣息,一股……恐怖的氣息。卡門嚇得後退一步,克勞富則放開麗雅的上衣。儘管艾許已經挨了一頭毒打,他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血跡或是瘀青。雖然沒有多說什麼,或是多做什麼,但是那一刻,艾許整個人就是突然變得恐怖了起來。他全身籠罩在真實的本質之下,成為一具死而復生的屍體,並且讓士兵們瞭解到這種本質所代表的意義。他們血液凝結,迅速後退,完全讓恐懼的情緒擄獲。他們根本不打算舉槍,因為他們很清楚開槍不會改變任何情勢。他們在艾許的眼中看見死亡,在他的聲音裡聽見地獄。他們全都無法面對眼前的怪物。 卡門首先崩潰,往路旁的樹林衝去,完全沒有回頭察看同伴有沒有跟來。其他士兵跟著拔腿逃跑,心中除了恐懼跟驚慌之外,什麼也想不到。克勞富邊跑邊叫,卻不懂自己為何如此。麗雅看著他們離開。恐懼之情並沒有擴展到她的心裡,但是她很清楚他們為何而逃。她同時也知道自己從此以後再也無法以相同的眼光看待艾許。這時他已恢復正常,恐怖氣息化為記憶。她快步跑到他身邊,確認他是否安然無恙。他揮了揮手,要她上車。 「開車,麗雅,我們離開這裡。」 她點頭,跳入駕駛座。艾許上車,還沒來得及關門,她就已經駕車繞過路障,沿著道路繼續前進。她車速很快,但是開得非常小心,隨時注意前方有沒有其他路障。她的雙手緊握方向盤,用力到十指指節全都泛白了。 「我認為你處理得很好。」她終於開口,試圖維持正常的冷靜語調,但是卻不甚成功。 「當你肯定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對你造成傷害的時候,要逞英雄就不是什麼難事。」艾許道。「我只是擔心妳。」 「我比較擔心鎮上的情況。」麗雅道。「如果所有入侵者都像那些敗類一樣……我們必須找個安全的地方,召集鎮民,研擬計劃。如果鎮上還有安全的地方的話……」 「快開。」艾許道。「先離開這裡再說。」 ※※※※ 十字聖戰軍有如聞到血腥味的狼群般湧入影子瀑布。人們尖叫逃命,他們則冷酷無情地開槍殺人。士兵接獲的命令是要在居民之間造成恐慌,進而消除所有反抗勢力。一開始他們完全沒有遭遇任何抵抗。坦克勢如破竹地穿越空曠的街道,一看到貌似政府單位的建築立刻開炮炸成廢墟。入侵部隊所到之處,全淪為一片火海,而且沒有任何居民存活下來滅火。濃煙衝入天空,遮蔽了明亮的陽光。聖戰軍為影子瀑布帶來死亡與毀滅。他們邊殺邊笑,口中唱著讚詠天主的聖歌,冷酷無情地向著城鎮中央前進,迎向他們的最終目標——時間大石棺。 聖戰軍在一間會議室中找到三名市議員。主事的軍官在一張名單上比對他們的姓名,然後命令其中一位市議員走上前來。市議員困惑地遵照指示,軍官則語調平淡地命令手下將其射殺。其他兩名市議員目瞪口呆地看著同儕的身體離地而起,撞在身後的牆上,緩緩滑落地面,在牆面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跡。聖戰軍將兩名市議員帶出會議室時,他們已嚇得六神無主,沒有任何抵抗的意圖。軍官命令手下焚燬該棟建築,士兵們一邊放火一邊大笑。他們是在執行上帝的旨意,這種感覺真好,真是太好了。 但是即使才剛進入郊區,尚未抵達較為繁華的市中心,他們推進的速度也十分緩慢。地圖毫無用處,一條道路隨時有可能變成另外一條路,甚至會在他們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反轉方向。時間會毫無預警地改變,白天變為黑夜,接著又變回來。入侵者手中握有一張預定佔領的戰略建築及地點,但是這些地點全都不在它們該在的地方,似乎這座城鎮本身就在和他們作對一樣。他們三不五時抓起路人或是從民宅中拖人出來問路,但是儘管鎮民都害怕得不敢撒謊,入侵者還是問不出個所以然。影子瀑布中存在著許多小型世界,就連自然法則在這裡都不是恆久不變。酷暑轉眼之間變成寒冬,有些地方甚至會讓坦克跟運兵車的引擎平白無故地停止運作。一支小隊自以為看見眼前出現敵軍,於是開火射擊,結果卻發現他們的子彈從自己身後射來。其他小隊有的深陷在叢林或是一望無際的平原中,有的甚至被毫無理性可言的異界景象給嚇得失去理智。 一排士兵在推進的時候與主力部隊分開,很快就完全迷失了方向。他們圍在一座路牌之下,試圖尋求方向指引,結果卻發現路牌上的字會在他們沒在看的時候自動改變,有時候甚至就在他們的注視下開始變化,上面所提供訊息要不是毫無用處,就是相互衝突。聖戰軍破口大罵,路牌也開口回罵。他們開槍將路牌打成蜂窩。路牌摔倒在地,上面的字變成「喔,我快死了」。士兵們對著路牌又踩又叫,接著朝向附近建築胡亂開槍,聽見有人驚叫就哈哈大笑。 任何看起來不像人類的生物通通格殺勿論。軍官們宣稱他們是惡魔,魔鬼,這些超自然生物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上帝的侮辱。士兵們殘殺獨角獸、獅鷲獸、卡通動物以及所有小朋友的好朋友。有些生物試圖投降,但是聖戰軍絕不饒恕任何不是人類的東西。住在次自然地下世界的生物四下逃命,消失在隱密的藏身處以及地道之中,一面逃跑一面分頭躲藏,避免被入侵者一網打盡。只可惜有些生物跑得不夠快,有些又被聖戰軍從藏身處中揪了出來:被抓到的生物通通頭部中彈而死,或是被人以槍托毆打致死。可憐的小屍體散落在燃燒的廢墟之間,無辜的眼睛空洞無比,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聖戰軍佔領了火車和公車總站,以防任何鎮民逃離影子瀑布,或是外來幫手趕來支援。儘管明顯的證據顯示已經有不少人搭乘交通工具逃離影子瀑布,但是在看見火車站牌上面所寫的站名之後,所有士兵都不願意前去追趕。接下來淪陷的是本地電視台和廣播電台,聖戰軍攻下這兩處據點之後,立刻開始播送他們的指示。所有居民應該保持鎮定,待在家中。試圖逃跑將被視為犯罪的行為。所有非人生物都應該被交給附近的部隊處以死刑。藏匿此類生物將是唯一死刑。試圖反抗將是唯一死刑。電視屏幕顯示陷入火海的建築殘骸。地上遍佈已經死亡或是即將死亡的人類與動物。聖戰軍對他們視若無睹,冷酷無情地持續向前推進。 到處都有人試圖反抗,但是反抗勢力太過零散,孤立無援。儘管有不少人在事前看出端倪,但是入侵行動來得太過突然,根本來不及反應。聖戰軍突破城鎮的防禦系統,毫不遲疑地邁向最終目標——控制大石棺,進入骸骨以及寒霜長廊,前往時間老父以及永恆之門所在地。入侵行動持續了數個小時,也有人說數天,最後前鋒部隊終於抵達公園,也在那裡首度遭遇真正的反抗。一群金屬機械人自四面八方湧來,了無聲息地撲到聖戰軍身上。它們手中染滿鮮血,臉上面無表情,斷人肢體、碎人骨頭,以最有效率的方法擊殺聖戰軍。 聖戰軍撤退到一定的距離之外,以自動武器展開掃射。大部分的子彈都在機械人堅硬的外殼上彈開,但是即便如此,還是有不少機械人在槍林彈雨中倒地。時間機械人不顧己方的損失,一步一步勇往直前,將聖戰軍緩緩逼退,最後終於退出公園。他們盡可能地重新集結,不過信心已經受到戰力折損以及機器敵軍的壓倒性優勢而動搖。就在他們遲疑的時候,一道濃厚的迷霧升起,將整座公園籠罩起來。時間機械人一具接著一具撤退,無聲地消失在迷霧中。空氣裡的緊張氣息逐漸消褪,士兵們緩緩壓低手中的武器。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固守這個據點,請求更多部隊以及更強大的火力支持。但是此刻他們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眼前的迷霧,淹沒在體內一股首度掀起的挫敗感之中。 ※※※※ 影子瀑布存在著某些比其他區域更加古老的區域。其中一個最古老的區域裡豎立著一圈飽經風霜的石柱,靜靜地躺在原地,於過去無數個世紀中迎接無數個晨曦,只為了等待人們喚醒蘊含其中的力量並且加以利用。如今在這道石環之中,一百名男女放下彼此間的成見,集結在一起,於古老的石環內圍出個新的圈子。德魯伊教徒與猶太人並肩而立、基督教徒與穆斯林共聚一堂,另外還有威卡教與金色黎明2『註:威卡教(Wicca),美、英新興的一個宗教,傳承自古老的巫術研究。金色黎明(Golden Dawn),興起於十九世紀末期的魔法組織,專研巫術及靈性的發展,是對二十世紀西方神秘主義影響最深遠的一個組織。』的信徒。曾經他們會彼此爭得面紅耳赤、飽以老拳,甚至兵戎相見,但是在影子瀑布面臨存亡之秋的此刻,他們終於站在同一陣在線。來自內心的聲音召喚他們前來石環,共同守護影子瀑布、抵抗聖戰軍的入侵。畢竟,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至少,算是盟友。 他們在第一道曙光灑落石環時握起彼此的手,古老的音樂在他們體內鼓動,隨即化作歌聲激盪而出。法師吟唱咒語,體內燃起魔法之火,那是來自天地初開的狂野魔力,遠在人類發展出理性和科學前就存在於世,後來又順應自然法則而退居幕後的古老力量。那是一股反覆無常的強大力量,倨傲難馴,但是法師們依然喚醒石環長久以來所蘊含的魔力,並且用意志力將之收為己用。他們從各式各樣的古老源頭擷取力量,月亮與潮汐、牧線與灌木樹叢,以及世間萬物體內燃燒的生命之光。狂野魔法在法師所圍成的圈子之中逐漸壯大,四下亂竄,尋找宣洩的出口。壓力越來越大,迫切地渴望解放,但是法師們依然壓抑著這股魔力。他們將心智注入魔法最外圍的邊緣,心眼飄入空中,俯瞰整座城鎮,藉以摸清聖戰軍的行動。他們仔細觀察,逐步瞭解當前形勢,心裡也越來越涼。 十字聖戰軍從四面八方湧入影子瀑布——坦克、運兵車,以及步兵排成很長的隊伍。直升機像是憤怒的昆蟲在上空盤旋,於隊伍前端偵查敵情。數千名士兵穿越一大片空地,突破了理應只能從內部破壞的防禦系統。崇拜一名善妒之神的軍團,冷酷無情地攻入城中,直搗影子瀑布中心地帶,沿途不斷燒殺破壞。鎮民在他們面前抱頭鼠竄,發出絕望的哀號,以及臨死前的慘叫。 法師們見證了次自然生命的屠殺以及城鎮的毀滅,再也無法控制心中的憤怒。狂野魔法激射而出,藉由法師的怒意化為實體,朝聖戰軍擊去。那一刻起,上帝的軍團紛紛遭受詛咒。機械自動損壞,引擎停止運轉,意外無端發生。人們無故跌倒,摔斷他們的雙腳。汽油變成了清水。槍枝無法擊發,不然就是在士兵手中膛炸。直升機像是快死的蜜蜂一般自天空墜落。鎮上各地的聖戰軍攻勢全部受阻。 但是接著十字聖戰軍拿出秘密武器——一群將生命奉獻給上帝,並且瘋狂地認同聖戰軍理念的巫術牧師。他們的法力來自世界的陰暗角落以及內心深處更加漆黑的所在,儘管他們從來不願向自己承認。結果重於過程,他們如此說,如果他們當真開口說話的話;只要打起上帝的名號,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出合理的解釋。他們凝聚黑暗的法力,對影子瀑布的法師展開攻擊。影子瀑布的法師身受遠古石環的保護,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但是詛咒的魔法卻在轉眼之間被對方破除。引擎啟動,槍枝擊發,部隊再度開始推進。法師收拾心神,高聲吟唱,再度催動狂野魔法的力量。 這一次,魔法深入自然界中,利用天氣的力量來對付聖戰軍。暴風憑空出現,天降傾盆大雨。士兵們被冰雪跟冰雹凍得難以動彈,接著又讓炎熱的陽光曬得頭昏眼花。雷聲隆隆,天搖地動,閃電筆直落下,擊毀地面的坦克,並將天上的直升機炸成火鳥。但是巫術牧師再度反制,截斷法師們與自然界的連結,天氣隨即回穩。牧師藉由整支軍團的狂熱信仰加持,法力強大異常。法師的人數和他們相差甚遠,又只能依賴石環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和聖戰軍對抗——特別是當牧師已經定位出他們的確實位置之後。 一排士兵自主力部隊分流而出,往遠古石環的方向趕來。對方距離石環約莫三十分鐘左右路程,或許更短。法師們沒有時間思考或計劃,只能在絕望中展開最後一擊。他們緊握彼此的手,提高音量吟唱全新的咒語,召喚低層之道中的行人出面相助。所謂低層之道就是亡靈前來影子瀑布以及永恆之門,尋求最終安息時所行走的隱形通道。大部分的亡靈都不能或是不願意接受他們的召喚,但是剛剛死於聖戰軍屠殺下的亡靈紛紛偏離最後旅程的道路,趕來幫助生者守護他們的家園。他們沉入石環中央,奉獻出最後的力量,也就是他們自己。這股全新的力量竄入法師體內,不受控制地團團亂轉。法師竭力試圖駕馭亡靈的力量,最後終於勉強取得控制。他們只能短暫地取用這股力量,不過這一點時間就足夠了。他們利用這股力量施展大地魔法,藉以控制大地及所有蘊含其中的元素。他們大聲吟唱,聲音沙啞難聽,但是依然充滿誠心,於是大地聽見了他們的呼喚。 聖戰軍小隊逐漸逼近。剩下的時間只夠他們施展最後一道法術。他們可以選擇攻擊主力部隊,或是保護自身安全,但是沒有辦法面面俱到。他們捨己為人,沒有絲毫遲疑。只見他們提高音量,召喚某樣居住在地底深處的生物:古老恐怖,力量無匹。主力部隊感應到對方接近,立刻停止部隊推進。他們腳下的地面劇震,彷彿底下是地鐵班車穿越地底隧道一般。然而震動持續擴大,顯然有某種東西往他們直奔而來,某種體型十分巨大的東西。地面突然裂開,轉眼之間爆出一個大洞,而在洞口之下的就是至尊蠕蟲克羅姆·克魯契的慘白身軀。 法師眼看至尊蠕蟲向前推進,沿路的坦克、吉普車以及亡兵不斷跌落深淵之中。他們看到蠕蟲衝出地面,有如拆散玩具一般擊碎坦克車和運兵車。地面突起,將尖叫的士兵拋入空中,在蠕蟲的憤怒之下不停震動。聖戰軍看準蠕蟲冒出地表的時機開火,但是子彈似乎無法造成任何傷害。在那巨大的形體之前,他們渺小的武器完全起不了作用。一排士兵的腳下突然裂開一個大洞,將洞上的士兵和車輛通通吞噬其中。接著大洞的兩旁向中央合起,原來是克羅姆·克魯契閉上了他的大嘴。一整排聖戰軍就此消失,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至尊蠕蟲繼續發威,在地下挖出的通道影響了週遭所有建築。一棟房子突然倒塌,似乎完全失去支撐的力量。許多建築開始晃動,牆面出現裂痕,在至尊蠕蟲的威力之下緩緩傾倒。無辜的鎮民死在殘骸中,到處傳來受傷及受困民眾的尖叫。法師們大吃一驚,隨即改變咒語,命令克羅姆·克魯契回歸地底,但是他卻以強大的意志對抗法師的命令。他已經被困在地底數百年,好不容易獲得解脫,絕不願意輕易再度受困。 法師十分明白,他們殘存的力量並不足以驅逐蠕蟲,同時聖戰軍已經快要接近他們了。他們無法驅逐蠕蟲,而在行蹤曝光之後也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於是他們做了唯一能做的事。他們任由聖戰軍接近石環,毫不抵抗地面對死亡。他們靜靜地躺在地上,成為石環中央一群血淋淋的屍體。但是數秒之後,他們又凝聚了藉由自己的死亡所形成的魔力,將蠕蟲放逐到地底深處。有些武器威力太過強大,絕對不能使用。地表恢復平靜,建築不再倒塌,人們開始在廢墟之中搜尋生還者。 聖戰軍在法師的屍體上撒尿,用火藥炸毀遠古石環,然後繼續下一個任務。 ※※※※ 法蘭克·摩斯,曾經以暗殺者的身份前來影子瀑布的男人,如今赤身裸體,手無寸鐵,行走於混亂與毀滅之間,絲毫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在他身旁,聖戰軍的弟兄不停射殺企圖逃跑的敗類,放火燒燬污穢的建築物。即便如此,這群墮落的鎮民偶爾還是有機會還擊,但是卻傷不到法蘭克·摩斯一根寒毛。他愉快地走在隊伍前方,一面吟唱讚詠上帝的詩歌,一面詛咒所有不信上帝之人。一道暖意充滿了他的心口,顯然他已經贏得上帝的守護。當然,他從來不曾懷疑過這一點。他信仰純潔,堪為典範,立誓剷除世間所有邪惡。他環顧四周,看著燃燒的建築與慘叫的鎮民,發出歡愉的笑聲。上帝一定樂翻了,世界終於步入正軌,或是即將步入正軌。要不了多久,聖戰軍就會從賤民手中奪得永恆之門,到時候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統治這充滿罪惡的世界。他們將無情地執行上帝的旨意,將所有罪人送入上帝的懷抱。 鎮民有如狗急跳牆的老鼠般瘋狂反擊,不少聖戰軍的弟兄被擊倒在地。有些弟兄倒地之後就不再爬起,於是摩斯為他們的靈魂輕聲禱告。不過只是簡短的禱告而已,因為他們的信仰顯然不夠堅定。如果他們的內心和他一樣聖潔,就不會死在這些異教徒的手中。接著他轉過一個轉角,一切突然歸於寧靜。他迅速環顧四周,其他的入侵部隊通通不見蹤影。街道上空無一人,所有建築都沒受到戰火波及。他一定是轉錯彎了。他趕緊跑回剛剛的街角,但是轉角另外一邊同樣空無一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和聖戰軍的弟兄們分開了,而且還赤身裸體,孤身處於敵人的領地上。摩斯開始感到心慌,但是很快又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他並不孤獨。上帝與他同在。上帝會保佑他。或許這是一項試煉…… 他聽見街道另一頭傳來腳步聲響,於是立刻轉過身去。一條黑色的矮小身影慢慢地向他走來。他緊緊握拳,伸手在手槍該在的地方摸索,只可惜沒有帶槍。對方離開陰影,步入明亮之處,只把摩斯嚇得跳了起來。他認得這個怪物,怪物也認得他。對方是一隻四尺高的泰迪熊,有著金色的毛髮及深邃的目光,身穿亮紅色的上衣與長褲,脖子上圍了一條藍色的圍巾,手中拿著一把自動步槍,胸前交叉掛了兩條彈帶,幾乎垂到腳踝。摩斯不曾聽過褐熊先生的名號。小時候父母從不讓他接觸這種瘋狂怪誕的東西。即使在當時,他的生命都容不下任何魔法與想像的空間。但是他記得自己曾在全靈墓園見過這只熊。他記得自己對他開槍,但是又射不中他。而當他自以為成功逃上直升機的時候,這只邪惡的熊竟然用他骯髒的熊掌抓碎他的腳踝。腳上的瘀青到現在都還沒消褪。 「惡魔,」摩斯道。「我不怕你。上帝與我同在。」 「我也記得你。」褐熊先生道。「你開槍射傷我的朋友。當時如果有機會,你也會對我開槍。但是現在我有槍,而你沒有。有什麼遺言嗎,殺手?」 「你傷不了我的。上帝會將你擊斃。」 「你對我的朋友開槍。」褐熊說道。這句話在摩斯心中掀起一股寒意,因為他的聲音和目光之中都透露出一種冷酷無情的氣息。摩斯想辦法擠出一點微笑。他實在沒有辦法嚴肅看待眼前的景象:一隻拿槍的泰迪熊。然而那把步槍看起來非常真實、非常危險,而且他越看越覺得那只泰迪熊也同樣危險。一陣寒風吹過,令他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立刻挺起胸膛,不想讓惡魔以為他是因為恐懼而顫抖。泰迪熊舉起步槍,瞄準對方。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兩個就這樣站在原地對峙。 然後泰迪熊壓低槍口,看著步槍,無聲地歎了口氣。他蹲下身去,輕輕將步槍放在地上,接著取下身上的彈帶,放在步槍旁邊。他站起身來,目光定定地看著摩斯。 「不,」他語氣堅定地說。「我不是殺手,也不會因為你而成為殺手,這樣會讓我背棄所有我在小朋友世界裡所代表的一切。我本來想叫你下地獄去,但是我認為你已經身處地獄之中了。」 褐熊先生轉身離開。摩斯眼睜睜地看他離去。當泰迪熊的身影消失在轉角後方之後,摩斯才終於恢復了行動的能力。他快步向前,將彈帶掛到自己身上,然後抓起步槍,追上泰迪熊。那個小雜種竟然敢恐嚇他,竟然敢讓他感到害怕……他轉過轉角,舉起步槍,接著突然停下腳步,因為他差點撞上一名聖戰軍的弟兄。 「啊,你出現了,法蘭克。」指揮他們單位的少校說道。「剛剛我們還以為你迷路了呢。場面這麼混亂,很容易跟丟,一定要跟緊一點,這才是好孩子。我們沒時間組織搜索隊。看來你弄到一把槍了?我就是喜歡行動派的人。我認為可以不要去管什麼裸體,什麼不拿武器的懲罰了。你已經證明了上帝對你的眷顧。現在一起來吧。我們正在追蹤一隻惡魔,幸運的話,他會帶我們前往他們的巢穴。」 他突然住口,看向街道的另外一邊。摩斯順著他的目光,看見了一隻五呎高的卡通狗,身穿一套沾滿口水的白色西裝,跌跌撞撞地往反方向逃開。狗臉上的毛髮已經花白,長長的耳朵了無生氣地垂在腦側,看起來似乎年事已高。他轉過頭來,仔細打量著眼前的聖戰軍,然後加快腳步逃離現場。少校大笑。「弟兄們,追!別讓他逃離我們的視線。我要他的耳朵。來吧,法蘭克,快跟上來。你不想錯過這場好戲吧,嗯?」 士兵們衝上去追趕卡通狗。那隻狗看來似乎隨時有可能昏倒,但是始終沒有被追上。聖戰軍又叫又笑,三不五時對空鳴槍,只為了欣賞卡通狗哀號閃避的蠢樣。摩斯沒有笑。那隻狗似乎不具有任何威脅,但是他不相信在這座上帝遺忘的城鎮中所看見的任何表象。再說,獵殺超自然生物乃是職責,並非娛樂。嘲笑不但是一種不恰當的舉動,而且容易使人分心。 卡通狗跑入一條狹窄的巷道之中,聖戰軍吵吵鬧鬧地追了進去。但是進入小巷之後,卻找不到卡通狗的蹤影。士兵們停下腳步,打量四周。這是一條死巷子,沒有其他出口,那隻狗根本無處可躲。摩斯突然有種心臟被一隻冰冷的大手握住的感覺,於是轉身面對少校。 「立刻下令離開這裡。這是陷阱。」 「不要慌。法蘭克,我們會找到他的。他不可能就這樣憑空消失。這附近很可能有扇密門,只要找到密門,就可以找到他們的巢穴。沒什麼好擔心,他只是一條狗罷了。」 「不,」一個冷酷的聲音自黑暗中傳來。「不只是一條狗。是一條卡通狗。」 卡通狗步入陰影之外,所有聖戰軍都感到一陣不安。如今那條狗挺胸而立,目光冰冷駭人,看起來不再衰老,並且十分危險。他咧嘴而笑,嘴唇不自然地向旁分開,露出滿嘴巨大的牙齒。 「我不是真的生命。」卡通狗道。「儘管我活在真實世界之中,卻依然保有許多動畫界的特質。比方說,我可以變大……」他突然拔高二十呎,身體有如氣球一般脹大,嚇得聖戰軍趕緊後退,紛紛舉起手中步槍。「或是變小。」他迅速縮小,變成一隻老鼠般的體型,在聖戰軍腳邊快速遊走。他們尖聲大叫,出腳亂踩,但是卡通狗輕鬆閃開。他變回原來的體型,站回原來的位置,神色不善地瞪著不安的士兵。他的牙齒開始變尖,腳掌上也冒出利爪。「另外,為了怕我應付不來,我還帶了幾個朋友。」 四周的影子出現騷動,浮現利齒與目光,接著許多怪物開始走入光線之中。他們忽大忽小,形體不定,擁有尖牙利爪,以及難以置信的肌肉。在卡通節目裡,他們或許喜感十足;但是在真實世界裡,他們看起來非常駭人,有如小孩子最深沉的夢魘一般。一名聖戰軍一時心慌,當即將步槍抵住肩窩,扣下扳機,緊接著所有人通通開始射擊。小巷裡煙霧瀰漫,槍聲不斷。射了好一會兒之後,他們才一個一個停止射擊,壓低槍管。眼見煙消雲散,卡通怪物卻依然站在他們面前,色彩鮮艷,恐怖異常。他們全身佈滿彈孔,但是數秒之內就在聖戰軍的眼前癒合。怪物們突然改變形體,嚇得一名聖戰軍忍不住啜泣出聲。怪物們哈哈大笑,看起來完全沒有任何喜感。卡通狗依然掛著恐怖的笑容。 「你們傷不了我們。我們是卡通,在卡通的世界裡,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任何事情。」 怪物們身形脹大,將整條巷子擠得水洩不通,然後張牙舞爪地對著聖戰軍一擁而上。巷道中充滿了尖叫聲與難聽的笑聲,以及皮開肉綻的恐怖聲響。卡通怪物將聖戰軍撕成碎片,玩弄他們的屍首,從頭到尾不曾停止狂笑。 法蘭克·摩斯在怪物開始行動的同時轉身拔腿就跑,而當第一聲慘叫傳入耳中時,他已經身處小巷之外。他感受到胸口跟背上傳來彈帶拍擊的痛楚,完全沒有想到手裡握著的那把步槍。他將朋友、弟兄、職責以及信仰通通拋到腦後,瘋狂喘氣,死命奔跑,一直害怕背後會有東西把他抓走,但是始終沒有怪物追來。他在即將抵達街尾的時候突然停下腳步,看著一條身影步出陰影,來到他面前。 摩斯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心跳激烈、肺痛不已,接著以迅雷不擊掩耳的速度舉起步槍,瞄準站在數碼之外的身影。但是他沒有開槍。他認得對方。七呎高,長外套,脖子上頂著一顆很大的羊頭,手裡拿著一把手槍。他們彼此相望,許久沒有動靜。 「你死了。」摩斯終於開口。「我殺了你。」 「只受了點傷。」海羊道。「你的槍法沒有想像中那麼準。話說回來,我很高興你記得我,因為我也記得你。」 「惡魔,」摩斯道。「地獄來的怪物。」 「對一個拋棄朋友、獨自逃生的傢伙來說,你的話真是正氣凜然;對一個眼睜睜地看著朋友殺人放火都無動於衷的傢伙來說,真是正氣凜然。但是那一切都不重要了。如今,只剩下你跟我。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你我手裡都有槍。或許你會射中我,或許我會射中你。總之在這種距離下,我們應該都不會失手。我想你該問問自己;你覺得自己夠好運嗎,渾球?」 摩斯轉頭就跑。他會逃過一劫,然後回來殺死這個怪物,把他們通通殺光。他感到腳下的地面不斷震動,聞到寒冷的空氣中傳來陣陣硝煙。他張開嘴巴,想要大叫,接著海羊對準他的後腦扣下扳機。 ※※※※ 十字聖戰軍拖著在廢墟中找到的七名市議員在街道上前進。四面八方都是燃燒的廢墟,火焰自焦黑的輪廓之中衝入天際。荒涼的街道上到處都是瓦礫和碎玻璃,屍體與傷者更是隨處可見。聖戰軍對這一切視若無睹。他們已經開始慶功了。有些人喝著從無人看管的商店中搶來的烈酒。他們哈哈大笑,歡喜高歌,不時踹上市議員幾腳,逼得他們加快步伐,或者純粹只是為了找樂子。七名市議員低頭不語。他們身上都有飽受毆打的血跡跟瘀青;他們已經學到教訓,知道不能繼續抗議或是抱怨。三名市議員已經慘遭處決。一來是因為聖戰軍不喜歡他們的請求;二來是為了讓其他市議員乖乖合作。 他們雙手被銬在身後,脖子上各自套著繩索,繩索的另外一端握在一名聖戰軍手中。他們腳步虛浮,垂頭喪氣,只能小心看路,避免摔倒。如果摔倒的話,聖戰軍就會拖著他們在地上爬,直到他們自己想辦法站起來為止。聖戰軍認為這種行為十分有趣。市議員們已經放棄逃跑或是獲救的念頭,根本不會有人看到他們如今這副糗樣。在強烈炮擊與屠城行動中存活下來的鎮民要不是躲在隱密之處,就是已經逃命去了。好像影子瀑布裡面還有地方可逃一樣。聖戰軍一邊高唱酒歌與聖歌,一邊拖著市議員在燃燒的地獄中招搖過市。 最後他們抵達市議會正式開會的場所——喬治王朝宮。這棟建築和其他建築一樣遭受猛烈的炮擊,不過一樓的部分基本上沒受到什麼損害。聖戰軍拳打腳踢地將市議員趕進去,命令他們在大會議室的會議桌旁坐下。這裡如今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世界了。對於聖戰軍如此清楚鎮上的情況,市議員們並不感到驚訝,因為對方老早就在吹噓鎮上有多少聖戰軍間諜了。領導這隊聖戰軍的少尉軍官拉過一張椅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塵,面對市議員坐了下來。他很年輕,約莫二十出頭,頭頂微禿,嘴角始終掛著不懷好意的微笑。他叼著一根又粗又黑的雪茄,就連說話的時候也不拿下來。市議員戰戰兢兢地聽他說話,萬一漏聽了什麼導致少尉需要再說一遍的話,他們免不了又是一陣好打。 「好了,大家都到齊了。」少尉道。「這樣不是很舒服嗎?通通給我坐直一點。我最不能容忍無精打采的傢伙了。來談正事吧。十五個影子瀑布的市議員裡,三個死亡,五個失蹤,失蹤的多半也已經死了。所以這個糞坑裡如果還有什麼當權代表的話,你們就是了;而你們是我的,身心皆是。本來我們應該要接受各位正式投降的,但是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反抗勢力已經肅清得差不多了,就算還有,也不過是拖點時間罷了。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只剩下一件事情需要解決。猜猜是什麼事,男士們?」 「時間。」一名市議員小聲說道。 「一猜就中。時間老父。本來我們打算透過公園裡的大石棺去找他,但是顯然我們的人在那裡遇到了一點阻礙。所以,各位必須代表我們與時間聯絡,並且勸服他棄守寒霜長廊跟骸骨長廊。如果他不願意,我們就會殺死各位,一次一個,然後再開始處決鎮民,直到他投降為止。」 「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市議員說。少尉反手就是一巴掌。這一巴掌力道甚猛,打得市議員在椅子上搖晃不已,鮮血自鼻孔中噴灑而出。 「我跟你說話的時候,你才准說話。」少尉道。「如果需要你的建議,雖然不太可能,我會主動問你。你叫什麼名字,市議員?」 「馬裡,派區克·馬裡。我可以發言嗎?」 「看情況。如果你說的我不愛聽,那你就慘了。我們不希望這種情況發生,是不是?」 「時間不是打通電話就可以聯絡到的。」馬裡頑固地說道。「時間給了所有市議員一人一隻戒指。我們對著戒指呼喚他的名字,如果他心情好的話就會回話。如果心情不好,他就不理我們。通常這種情況表示我們必須派人進入骸骨長廊察看出了什麼事情。」 「好吧,」少尉道。「呼喚他。為了你的性命著想,他最好會回話。」 他向一名士兵比個手勢,士兵立刻取出一串鑰匙解開馬裡的手銬。他擦拭嘴角的鮮血,揉一揉疼痛的手腕,不過在士兵拿槍抵住他的腦袋之後就停止這些動作。他將一隻刻有花紋的金戒指拿到嘴前,大聲開口說話。 「時間,我是馬裡市議員。請回答。如果不回答,他們就會殺死我和其他市議員。」 一段很長的沉默過後,他們突然聽見,或說感覺到,一聲悶響,有如敲擊一座不會響的鍾一樣,接著時間老父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他站在窗戶旁,背對著窗外的燃燒廢墟,但是他臉上的憤怒之情顯示他很清楚窗外是一副如何破敗的景象。他的外形類似一個血肉之軀跟時間機械人的混合體,人類跟機器組合而成的生化人。蒼白的皮膚上佈滿了電線跟機械,有半邊臉似乎是由彩陶構成。馬裡從來不曾見過時間以這個形象現身,但是他沒有多說什麼。他認為這應該是聖戰軍想像中時間的長相。 「不用拿武器威脅我,」時間冷冷地說。「我根本不在此地,這只是我送入你們腦中的幻象而已。放心。馬裡,幫手就快到了。本來我應該早點趕來,但是有事要忙。此刻我的手下都分散在鎮上各地。」 「他叫你來,是因為我命令他叫你來。」少尉說道。「如果識時務的話,他就會願意幫我做任何事。我有一項提議……」 「我知道,」時間道。「我剛剛都聽到了。我不答應。影子瀑布本身比其中的居民與市議員都還要重要。但是你們已經沒有時間再殺多少人了。影子瀑布即將甦醒,超乎你所能想像的強大勢力即將現身。你們真的以為利用軍事力量就能夠征服影子瀑布嗎?愚蠢。世界存在許多不受人類支配的勢力。你很快就會瞭解的。此刻你們的巫術牧師還有能力克制我的力量,但是撐不了多久的。聽我的話,少尉,現在還來得及停止這一切瘋狂的舉動。集結你的手下、離開影子瀑布。我的長廊中沒有你們想要尋找的答案。」 「想得美。」少尉道。「如果我們要找的答案不在這裡,你又何必全力阻止我們?處決行動即刻展開,先從馬裡市議員開始,然後每隔五分鐘處決一名市議員。市議員死光之後,我們就會抓鎮民進來發揮創意。喜歡的話儘管欣賞。」 「我想你會發現你有其他更迫切的事情要處理。」時間道。「何不轉頭看看窗外呢?」 他說完就消失了。聖戰軍疑惑地互望。時間的言語依然在會議廳中迴盪,語氣平淡冷酷,令人非常不安。 「我已經派手下來找你了,少尉。很快你就會聽見他嗜血的叫聲。」 少尉輕輕笑了幾聲,佩服地搖了搖頭。「到了這個地步還說大話。等我們把他從洞裡揪出來,再看他怎麼搖首乞憐吧。」說著對看守馬裡的士兵比個手勢。「帶到外面去,找根最近的路燈吊死。」 接著他閉上嘴巴,轉頭看向窗外,因為外面突然響起許多吶喊跟槍聲,然後又是一大堆充滿恐懼與痛苦的慘叫。 「看好市議員!」少尉命令手下道。「膽敢惹事的話,格殺勿論。」 他連忙轉回頭去面對窗外。如果不趕緊背對手下的話,他們就會發現他的臉色越變越白。守在街上的聖戰軍已經快要死光了。 士兵瘋狂掃射,不斷射中自己人,但是對方在他們之間穿梭自如,擊斃任何觸手可及的人。他的手掌有如利刃,雙手力大無窮。他轉過刻著笑臉的蕪菁大頭,透過窗戶看向少尉,嘲諷地行了個軍禮。傑克·費契進城了。 他自士氣低落的聖戰軍中殺出一條血路,憑藉著超自然的蠻力徒手斷人肢體。子彈從四面八方擊中他,在他殘破的衣衫上留下陣陣硝煙,但是由於他不曾擁有過生命,所以根本不會受傷。他沒有血可以流,沒有骨頭可以折;所有子彈造成的缺口都在轉眼間自動癒合,彷彿直接從空氣中製造材料一般。他帶著手套的雙手緊握,有如鉗子一般,修長的軀體優雅恐怖,移動的速度肉眼難察。 一輛坦克呼嘯而來,轉動炮管瞄準傑克。他轉身面對坦克,坦克隨即開火。傑克·費契輕易閃過炮彈,衝向前去,雙手抓住右邊的履帶,當場將坦克整台舉起,翻倒在地,完全不把幾噸重的鋼鐵當作一回事。坦克指揮官自炮台上方爬出,揮舞手槍。傑克抱起對方腦袋,順手轉過一百八十度。指揮官脖子折斷的聲響在混亂的局面之中根本細不可聞。 一名士兵朝稻草人投擲手榴彈。傑克隨手接過,然後丟了回去。爆炸的時候,他依然處於爆炸範圍中,但是當週遭物品全都毀於爆炸的威力之下時,他還是毫髮無傷地站在原地。一架戰鬥直升機自夜空中竄出,大口徑機槍將街道掃射得滿目瘡痍。它在稻草人頭上掃射兩遍,而他只是動也不動地承受子彈的衝擊。直升機迅速迴旋,準備第三輪射擊。傑克自地上拔起一根路燈,像投標槍一般擲出去。路燈擊穿擋風玻璃,將駕駛員好似標本一樣釘死在駕駛座上。直升機失去控制,不停盤旋,最後墜落在一棟燃燒的建築上,引發劇烈爆炸,四周頓成一片火海。著火的士兵四下流竄,有如許多耀眼的火把。 傑克·費契遠遠站在火勢波及的範圍之外,而這個舉動在一名聖戰軍心裡燃起一線希望。他抓起一把火焰噴射器衝向稻草人,傑克則帶著一貫的笑容迎了上去。士兵一進入攻擊範圍立刻開火,稻草人隨即遭受火焰吞噬。他的身體著火,烈焰沖天,但是卻沒有因此倒下。他繼續前進,就像一輛所向披靡的重型坦克。士兵當場拋下火焰噴射器拔腿就跑,嘴裡不斷發出恐懼的嚎叫。傑克·費契停下腳步,環顧四周。聖戰軍已然全部跑光,現場只剩一堆屍體,以及位於街道另外一邊的直升機殘骸。 稻草人轉身朝向市議會前進,沿路留下兩排焦黑的腳印。火焰有如活生生的披風一般籠罩在他身邊。少尉拉開窗戶,舉槍開火,但是子彈絲毫無法撼動稻草人的身軀。少尉命令手下展開攻擊,兩名士兵隨即拿起自動武器趕來一起開火。傑克·費契在槍林彈雨中前進,彷彿走在一道不怎麼澎湃的潮浪前。儘管全身著火,聖戰軍依然可以透過火焰看見那顆蕪菁大頭上的詭異笑容。 傑克走上台階,推開大門,步入走廊,朝向會議廳前進。聖戰軍擠在走廊上且戰且走,傑克則是好整以暇地慢慢前進。接著四周逐漸安靜下來,士兵們不是子彈用盡,就是槍管過熱,無法射擊。沒過多久,整條走廊中就只剩下稻草人身上火焰燃燒以及他腳上的細枝在地板上摩擦的聲響。聖戰軍撤入會議廳中,傑克·費契隨即跟了進去。少尉一把抓起馬裡,拉到身前,另一手持槍抵住他的腦袋。 「我的槍裡還有幾顆子彈。滾出去,惡魔。不然我就殺了他。」 傑克點了點蕪菁大頭,隨即消失不見。前一秒他還全身冒火地站在門口,下一秒他就憑空消失,一切歸於寧靜。少尉倒抽一口涼氣,僵在原地,接著傑克·費契突然出現在他身後。少尉只覺得四周氣溫突然升高,然後就被全身是火的稻草人一把抱起。少尉高聲求救。但是手下一哄而散,爭先恐後地逃離會議廳。稻草人用力一擠,少尉的背脊跟脖子隨即爆出幾下骨碎聲響。傑克鬆開雙手,任由屍體落地,然後才不慌不忙地伸手拍熄身上的火焰。市議員彼此對望,良久才意識到自己已重獲自由。馬裡蹲下身去,撿起少尉的手槍。傑克·費契向他敬禮,然後消失不見,除了一股燒焦的氣味之外,什麼也沒留下。馬裡看向其他市議員。 「我不知道他有這種本事。你知道他有這種本事嗎?」 ※※※※ 萊斯特·苟德,神秘復仇者,靠在一根路燈底下大口喘氣。他覺得自己老了。不,比這個更糟,他覺得自己又老又累又沒用。他強迫自己離開路燈,伸出手背擦了擦嘴角。一定要繼續移動。站在原地很容易中槍的。他手持大槍,注意四面八方的動靜,帶領一群鎮民穿越荒涼的街道。這時他們已經十分接近郊區。這裡應該比較安全。影子瀑布地方很大,就算有一整支軍隊入侵,他們也不可能無所不在。不過聖戰軍已經來過這裡了。路旁有好幾棟房子都有經歷炮擊的痕跡,其中兩棟完全毀於大火之中。空氣裡依然瀰漫著燒焦的氣味。根據建築物遭受破壞的情況看來,對方只是路過的時候隨便開個幾炮便即離開,似乎他們還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總之暫時來講,這條街上空無一人,沒有任何動靜。苟德覺得鬆了一大口氣。他需要一個地方休息。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親眼看見影子瀑布裡依然有安全的地方。少了這個希望,他就沒有動力繼續下去。 剛聽說有部隊入侵的時候,他立刻換上英雄裝準備應戰。當時他不知道自己將會面對什麼情況,滿心以為自己有能力為這座城鎮付出一點心力。路過一間商店櫥窗的時候,他瞥見一眼自己的倒影,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閃亮的黑色護甲和藍紅相間的反光為他帶來勇猛頑強的形象;行走之時披風搖擺,也增添了一股不凡的氣勢。他還是那張蒼老的面孔,但是年輕、力量及自信全已回到他的體內。他在舊城裡的狹窄街道發現了聖戰軍的蹤跡。對方吵鬧不已,射擊所有會動的物體,焚燬任何看不順眼的建築。入侵部隊輕易擊潰零星的反抗勢力,人們在濃煙大火中尖叫逃跑。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神秘復仇者。他只有一個人,而對方是一整支部隊,就算是像他這種行動派硬漢也沒有辦法對付坦克跟火箭筒。 他向對方開了幾槍,接著就被迫開始逃命。沒多久他就變成一名平凡的普通難民,和大家一起被聖戰軍的火力趕來趕去。最後他終於克服心裡的驚慌,殺出一條血路,加入一個由一群超級英雄所組成的冒險隊伍。和他一樣,這些英雄從衣櫃裡翻出多年沒穿的英雄裝,每個人心裡都認定影子瀑布需要他們。而就和他一樣,他們跑去與入侵者正面衝突,然後發現在持有現代武器的部隊之前,華麗的英雄裝只會讓他們成為顯眼的目標。每個人都有故事要講,關於躺在路旁等死的英雄,或是被人家當飛靶打下來的故事。 中暑超人死在火網中。雙刀兄弟在解救民眾的時候慘遭活埋在倒塌的大樓下。活體閃電俠一次對付十幾個人,最後被亂腳踢死,血淋淋的斗篷讓人摘去留作紀念。命運小姐獨自對抗一架戰鬥直升機,最後被一顆不管她飛到哪裡都如影隨形的導向飛彈擊落。 他們早該知道的。真正強大的超級英雄絕對不會淪落到影子瀑布。他們依然在真實世界的出版界佔有一席之地。人們依然相信他們。只有二流角色,次要英雄才會來到影子瀑布。儘管如此,他們依然勇猛善戰,大義凜然,和許多色彩鮮艷的蜉蝣一般毫無怨言地從容赴死。 他們沒有全部陣亡。有些英雄知道什麼時候該逃命。倖存者聚集在一起,合力奮戰,一來是為了增強實力,二來也為了尋求慰藉。超級英雄與超級壞蛋聯手出擊,往日的舊帳一筆勾消。來到影子瀑布之後,許多宿敵都言歸於好。對他們而言,彼此間的戰爭已經結束。過不了多久,他們就發現其實他們與對方之間的相同點比跟一般人要多了些。 倖存的英雄改變戰鬥模式,以游擊戰對抗入侵部隊,自暗處突擊,打完立刻閃人。他們成功出擊幾次,卻不足以減緩入侵部隊的推進速度。沒有特殊能力的英雄在衝突外圍組隊出擊,盡其所能地解救無辜群眾,帶他們前往安全地點,至少是他們認為安全的地點。 苟德再度停下腳步,察看四周,凝神傾聽。不遠處有火焰燃燒的聲響,不過此外沒有任何入侵者的蹤跡。要嘛就是入侵者認定這裡沒有佔領的價值;不然就是對方兵力過於分散,沒有能力防守所有街道。不管是哪一種情況,街上一定會有巡邏部隊,而他最好在巡邏部隊發現之前帶領大家離開大街。他重重喘息,想要將疲憊的感覺逼出體外。對於這個年紀的人來說,他的體魄十分壯健,但是眼睜睜看著這麼多人死去卻讓他感到極度無力。他覺得年老力衰,但卻不能讓這種感覺拖垮自己,當有人還需要他的幫助時絕對不能。 他回頭看向跟隨的人們,發現他們都滿懷希望地看著自己。二十三名男女,一整條街僅存的活口。他們失去了曾經擁有及在乎的一切,如今將希望寄托在他和其他三名超級英雄的身上,期待他們解決一切,將自己帶往安全的場所,就和他們在漫畫裡面表現的一樣。苟德很明白現實與漫畫的不同,但是他並沒有破壞他們的希望。那樣做太殘忍了。 他將目光移到其他英雄身上,微微笑了一笑。平常他絕對不會跟這些人為伍,但是形勢所逼,由不得他選擇。血紅爪牙是東方大壞蛋,來自這種壞蛋還沒退流行的年代。他起碼九十歲了,看起來比苟德老很多,但是依然有能力精準地發射毒鏢。他不在乎聖戰軍的殘暴手段,但是他們隨意毀壞建築的行為卻讓他燃起一股數十年不曾感受到的怒意。他換上了傳統護甲,走出他的餐館,帶著著名的毒鏢槍獨自出門阻止入侵部隊。 第二個夥伴是復仇小姐。她在七年代晚期擁有一段曇花一現的職業生涯。當時世界流行嘗試所有新鮮的事物,只可惜她從來不曾成為主流。復仇小姐其實是個變裝癖;一個穿著女性英雄裝打擊犯罪的男人。這件事情本來應該是個秘密,但是影子瀑布是個藏不住秘密的地方。她擅長近距離搏鬥,可惜在坦克車和自動武器前就沒有多大用處了。 唯一看起來狀況良好的只有越南隊長,一個為了幫越戰找回一點顏面而創作出來的超級愛國英雄。他不曾大紅大紫,根本是一場銷售災難。他在這場侵略事件中表現得很好,對他而言就像是回家了一樣。此刻他正為苟德說他喜歡汽油膠化劑的味道而生氣。 苟德打量著街頭跟街尾兩個方向。趁著四周沒有動靜,應該要帶大家盡快離開這裡。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懷疑那些入侵者究竟是些什麼傢伙了。他知道對方的名稱——十字聖戰軍。但是除了卡拉漢神父的解釋之外,他對這些傢伙一無所知。入侵者似乎不屬於特定的人種或是國家。他們沒有旗幟,沒有表露身份的制服,只是一群拿著槍炮的士兵。他們沒有宣告自己身份,也沒有說明這次入侵的意圖。他們單純的就是入侵影子瀑布,取得控制權,射殺任何膽敢抱怨的人。有時候他們將反抗者吊死在路燈上,任由屍首隨風搖擺,藉以警告其他試圖反抗之人。不管他們是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總之都是專業的士兵,而截至目前為止,影子瀑布都沒有能力阻止他們的入侵。 下條街口突然傳來一陣尖叫。苟德指示其他人待在原地,躡手躡腳地走到轉角,探頭看了看外面的情況。只見兩名士兵將一名青少女堵在一棟建築的門口,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拉扯少女的衣衫。她哭哭啼啼,大聲討饒,但是這樣做卻只有提高他們的興致。苟德心想自己應該假裝無視,帶著跟隨自己的人們離開。他必須對那些人負責,不能隨便跑出去扮演英雄救美。但是他沒有辦法對任何求救聲充耳不聞。他一輩子都在保護弱小,懲奸除惡。他的天性就是如此。他乃是行動派硬漢,神秘復仇者,這些稱號絕對不是浪得虛名。 再說,眼前只有兩個渾球而已。他有能力解決他們,拯救女孩,然後在被人發現之前逃離現場。他轉過街角,無聲無息地向前邁進,沒過多久已然來到兩名士兵背後。他不能開槍,槍聲會引來注意。其中一名士兵聽到動靜,開始向後轉來。苟德使盡全力對準對方耳朵上狠狠捶上一拳。士兵腦袋一轉,倒地之前已然失去意識。沒有什麼比在手套裡多戴一個銅製指節套更能提升優勢了。另外一名士兵出手拔槍,不過被他一腳踢飛。他皺起眉頭,找回重心,顯然身體的柔軟度已經大不如前。士兵擺開空手道的架式踢出一腳,他本能地出手擋下攻擊。知道這些反射動作依然健在的感覺真好。 他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當場將對方毒打一頓。他力道沉重、動作迅捷,曾經受過的訓練跟經驗都不是該名士兵能夠望其項背。士兵同時還缺乏苟德心中的那股怒氣,冰冷無比的強大怒氣。空氣中濺滿血花,沒有一滴屬於苟德所有。終於有機會痛扁入侵者的感覺實在太好了,他一直到發現自己享受過頭了才終於停手。他任由不省人事的士兵摔倒在地,走上前去安撫哽咽不已的女孩。她像個孩子似地緊抱著他,在英雄裝裡尋找迫切需要的慰藉。小孩都相信英雄。 他聽見士兵接近的聲響,急忙推著女孩朝向自己人所在的街角奔去。女孩不願意放開他,他必須用力去推才能強迫她前進。這時她也聽見吉普車的聲響,終於轉過身去拔腿逃跑。苟德站在原地不動。他不可能跑得比吉普車快,但是應該有能力拖延時間,好讓女孩抵達其他人那裡,然後一起逃生。他可以晚點再和他們會合。他自腰間的槍套拔出手槍。這把槍已經過時了,威力無法與現代武器相提並論,但是由於他跟這把槍一同出生入死多年,所以從來沒想過要換槍。這把槍很準、很可靠,他對任何手槍的要求也不過就是這些罷了。 吉普車以極快的速度自街角轉來,一邊的兩個輪胎幾乎離地而起。車上一名士兵看見苟德,指著他的方向大吼大叫,語氣聽來極不友善。苟德仔細瞄準,一槍將那士兵擊落吉普車。吉普車緊急煞車,車身打側,擋在道路中央。苟德再度開槍,在駕駛來得及離開座位前將其擊斃。另外兩名士兵跳出車外,矮身躲在吉普車後,隨即拔出手槍。苟德離開街道,隱身於路旁的一扇門前的門廊後方。情況不算太糟,對方只剩下兩個人。他有辦法解決他們,然後再去和其他人會合。 接著另外一輛吉普車自街角出現,其後還有許多步兵奔跑而來。一定是受困的士兵用無線電找來的援軍。苟德探頭一算,一共有十四名士兵。對方隨即開火,將他轟回掩體之後。情況不妙,但是他曾經面臨過更艱困的處境。他迅速檢查口袋中的彈藥。一顆手榴彈,一顆不曾測試過的煙幕彈,以及僅存的幾顆子彈。走到這個地步已經消耗掉他大部分的彈藥了。更多的子彈擊中他的藏身處,有幾顆甚至擊中他的護甲。子彈的威力不足以射穿護甲,但是撞擊的力道依然令他感到疼痛。明天他全身上下都會佈滿瘀青。 一輛吉普車緩緩前進,為跟在後面的士兵提供掩護。苟德迅速離開掩體,開槍打爆一顆輪胎。他不能讓他們越過自己。他的人需要時間逃命。子彈狂擊而來,週遭的牆壁噴出無數碎片。他隨時都能射穿門鎖,躲入屋內,但是除非走投無路,不然他不打算這樣做。情況不妙,但是他還撐得住。他臉上露出難看的笑容。奇怪的是,此刻的他感覺到多年不曾感受到的青春與活力。為了保護無辜而隻身與強敵對抗,英雄就是要這樣幹才對。 他出手開了兩槍,然後又躲回掩體後面。在聽見外面傳來士兵的咒罵以及尋求掩護的聲音之後,他開心地哈哈大笑。他打算再和他們多玩一會兒,為其他人爭取足夠的時間,然後展開九死一生的逃命計劃。他覺得自己變年輕了。他是神秘復仇者,行動派硬漢,他要讓這些傢伙知道這些頭銜所代表的意義。 他始終沒有發現對面二樓窗戶後方的那名狙擊手;沒有看見對方透過瞄準鏡瞄準;沒有看見對方扣下扳機。子彈正中苟德的左眼,令他的腦袋撞上後方的房門。萊斯特·苟德彷彿沒有骨頭一般癱倒在地,在門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跡跟腦漿。 士兵們一人在他屍體上踢了一腳,然後往逃掉的眾人追去。 ※※※※ 兩名聖戰軍軍官四下打量著米蘭醫生的書房,臉上露出同樣鄙夷的神情。他們的目光中充滿著厭惡和叛徒打交道的感覺,顯然這不是他們自願接受的任務。他們是奉命來找米蘭醫生的,這並不表示他們必須喜歡這個命令。米蘭的態度十分熱誠,拉出椅子和白蘭地招呼軍官,但是他們通通回絕了。 上校軍官約莫五十五歲,臉部線條分明,剪了一個超短的平頭,眉頭深鎖,嘴唇緊閉。米蘭很清楚這種人:喜歡洗冷水澡,愛做健康的運動,對於自己從來不曾在人前失控而驕傲異常,並且會在沒人看到的時候偷喝牛奶,以減緩潰瘍的症狀。這種人都離心臟病發不遠了。他的副官十分年輕,毫無特殊之處,一心只想在長官面前求表現。二十出頭,軍服筆挺,強烈缺乏幽默感。他們同時以一種抓到米蘭在教會的慈善箱裡偷錢的表情看著他。 「我們沒有什麼時間,醫生。」上校直截了當地說。「我就開門見山了。你提供的訊息十分有用,但是我們需要更多關於影子瀑佈防御機制的細節。我們面臨了越來越多的反抗勢力,而且這座城市……跟我們想像中不太一樣。」 「影子瀑布很少會符合外人想像。」米蘭冷冷地說。「這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可以說是獨一無二。在這裡,你可以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不一定是你想要的東西,而是需要的東西。你可以找到公理、救贖、失去聯絡的朋友、第二次機會、童年失去的玩具,或是向曾經虧待你的人討回公道。你可以在這裡找到一切,所有的一切。但是你必須小心。因為你很可能不清楚自己究竟需要什麼。」 「在這座天殺的小鎮裡想要聽個直接的答案有那麼難嗎?」上校說道。「當我詢問簡單的問題時,就只想聽到簡單的答案,而不是一串又臭又長的嬉皮神秘論調。我以為你會好一點,醫生。你應該是個崇尚科學的男人。現在,談談影子瀑布的防禦機制吧。繼續推進的話,我們可能會遭遇什麼樣的抵抗?這座城鎮究竟有多大?是誰正負責防禦跟反擊行動?」 「三個簡單的問題,三個簡單的答案。第一個問題:你們必須防範任何形式的抵抗。第二個問題:需要多大就有多大。第三個問題:除了時間偶爾會管管之外,沒有人在管理影子瀑布。」 「你知道,我可以逼你說點聽得懂的話。」副官道。 米蘭微笑:「我很懷疑。」 醫生的聲音與目光之中流露出某種氣息,將副官嚇得不敢吭聲。他轉向上校,想要尋求支持與慰藉,但是上校同樣說不出話來。米蘭靠回火爐旁邊的椅背,靜靜地看著兩名聖戰軍。他們本來以為維持站姿,居高臨下可以提供一點心理上的優勢,但是顯然沒有半點用處,他們心裡都很清楚這一點。如今書房中的景像已經不是軍事審問,反而變成了兩個頑童被叫到校長室罰站。米蘭不去理會副官,將目光專注在上校身上。 「我跟你們的間諜搭上線至今將近一年了。他死於交通意外,死狀淒慘,根本無法辨識身份。他們把他帶來給我,讓我召喚他的靈魂以便詢問。想像一下我聽到答案的時候有多驚訝,但是結果對我跟你們而言都是件好事。當時我的實驗遭遇到……一些困難,而你們在我眼中就變成了額外的資金來源及保護措施。於是我聯絡你們,進行交易。我提供影子瀑布的正確位置與入侵方式,而你們就提供我所需要的東西。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我在等你們履行承諾。」 「首先,你必須釋放你所召喚的聖戰軍之靈。」上校道。 「他?他早就不在了。要強迫靈體停留在這個世界需要耗費極大的心力,我一套出所有答案之後就放他走了。」 「那我就沒有必要留在這裡了。」上校微微一笑。「我們不再需要你了,醫生。我們可以利用手段克服那些困難。既然我們的人已經不受你的控制,你手中已經沒有談判的籌碼。我們答應要提供資金,不過你必須等一等。等我們全面佔領影子瀑布之後就會付錢,早一刻都不行。至於你要求的保護,此刻我們所有人手都必須投入侵略行動,不能夠分派給你,也不會分派給你。我建議你另外想辦法。」 「錢不是問題。」米蘭語氣平淡地道。「但是我的敵人已經近在眼前。我現在就需要你們的保護,不然就太遲了。你是軍官,這種事一定可以安排。或許你可以留著要付給我的錢。我絕對不會洩露出去的。」 「你是在賄賂我們?」副官問。米蘭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是賄賂你,小鬼,你無法提供我要的協助。但是你的上校看起來是個對現實世界瞭解甚深的男人。」 「有時間的話,」上校冷冷說道。「我會叫手下把你拖出去痛扁一頭。或許等佔領行動結束之後,我真的該這麼做。我是上帝的戰士,不受物質誘惑。」 「你們全都宣稱服侍上帝,」米蘭道。「但是我看你們根本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我不認為你知道你們的長官究竟是為誰做事。我曾跟不少亡靈接觸,他們看得比活人透徹許多。你們服侍的乃是蒼蠅之王,上校。你最好盡快放聰明一點,不然到時候一定驚嚇過度的。」 副官舉手作勢毆打米蘭,但是上校比個手勢阻止了他。「瀆神!我早就知道你是這種人。恭喜,醫生。我認為應該要花點時間好好教訓你。我手下有對痛苦瞭解十分透徹的審問專家。在和他們相處一段時間之後,你一定會把所知的一切全盤托出。」 話沒說完,他整個人突然向後退出一步,副官也跟著他一起退開,因為米蘭的手中已經多了一把霰彈槍。米蘭站起身來,聖戰軍趕緊後退,最後撞到身後的牆壁。 「滾出去。」米蘭說。「我不相信你們有絲毫保護我的誠意,所以你們對我來說也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現在就給我滾。」 「我們會回來的。」上校道。 「我很懷疑。」米蘭道。 他眼著他們走出書房,穿越走廊,自前門離開。他站在門口,槍口始終對準聖戰軍,靜靜地看著他們踏入雜草叢生的花園。花園中沒有颳風,但是樹枝卻搖晃不已,籐蔓也不斷蠕動,深綠色的樹叢彷彿具有生命。兩名聖戰軍停下腳步,疑惑地看向四周。動手。米蘭輕聲道。花園立刻化身飢餓的怪物撲向聖戰軍。籐蔓猝然竄出,緊緊糾纏兩人的雙腳,發出一陣有如貓咪般的叫聲,深深地陷入他們的血肉中,劃開他們的皮膚,撕碎他們的肢體,屍塊散落整座花園。花朵咀嚼著人肉,樹根吸收著鮮血。 米蘭冷冷地點了點頭。如果聖戰軍不肯幫忙,他就得要仰賴自己的防禦系統。凡是死在這座花園中的人都將再度復生,成為他的僕人,不管他們生前效忠於誰。當亡靈終於找上門來的時候,他將會擁有一支屬於自己的死亡部隊。他不疾不徐地步入花園小徑,所有植物立刻讓道兩旁,讓他通過。他注意到地上有一支對講機,於是停下腳步,蹲了下去。這一定是聖戰軍掉的。一個想法湧入腦中,在米蘭嘴角勾起一絲微笑。他將對講機拿到嘴邊,聯絡聖戰軍總部。 「我是米蘭醫生,請你們多派點人過來。」 ※※※※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洞穴酒吧的黑暗廢墟始終沒有半點聲息,直到一個男人突然開始移動為止。他不確定自己是誰,只知道全身無處不痛。他從壓在身上的一具重物之下爬出,感覺那像是人類的身體,但是四肢軟癱,沒有任何反應。黑暗之中,他聽見四面八方傳來許多石塊位移的細微聲響。他小心翼翼地伸出雙手,但是什麼也沒有摸到。他緩緩站起身來,隨時作好腦袋撞上東西的準備,接著將雙手舉在頭上,指尖擦過許多實實在在的瓦礫與尖銳石塊,感覺似乎還算牢靠。哈特聳了聳肩。就算不牢靠,他也不能把它怎麼樣。 恢復意識之後,他僵立正原地。他是詹姆士·哈特,身處影子瀑布的洞穴酒吧。波麗……他壓低身體,伸手在黑暗中到處摸索,找到了剛剛壓在他身上的東西。那是一具人類的身體,觸手柔軟,毫無動靜。他找到對方的臉,感受到一絲呼吸的氣息。長久以來第一次,哈特希望自己沒有戒煙。此刻的他願意用一切去換取當年那支老打火機。他靜靜地待在原地,因為強烈的無助感而不知所措,接著身旁傳來一聲哀號,虛弱的聲音中充滿了困惑。懷中之人動了一動,哈特立刻扶著對方坐起。 「波麗,是妳嗎?妳沒事吧?有沒有受傷?」他發現自己說個不停,於是閉上嘴巴,讓對方有回答的機會。 「我不知道。」波麗的聲音答道。「太黑了,看不出來。四肢都在該在的地方,但是我的頭好痛。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也不知道。我依稀記得一陣爆炸,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清楚。」他在黑暗中摸到她的手掌,於是輕輕地握了一握。波麗的手不停顫抖,彷彿遭人擒獲的小鳥一般。「我猜妳身上不會有帶打火機吧?還是火柴?」 「沒有。我沒弄錯吧。我們被活埋在倒塌的建築物中嗎?」 「恐怕是。別擔心。我們週遭有一定的空間,而且上方的瓦礫感覺也很牢靠。很快就會有人前來救援了。盡量冷靜一點。」他沒有提起空氣可能有限,應該要盡量少動為妙的事實。他認為現在還不是跟她提這件事的時候。他自己都還不太能夠接受這個事實。 「或許他們以為所有人都死了。」波麗終於道。「或許他們放棄了,離開了。我們上方可能有好幾噸的瓦礫。」 「不可能那麼多,不然早就坍了。我們先等一等,如果沒人來的話,就想辦法挖條路出去。」 他盡可能維持正常冷靜的語調,但是週遭的黑暗已經令他神經緊繃到了極點。幽閉恐懼症的感覺突然襲來,他臉上流滿冷汗。他站起身來,再次確認頭上瓦礫的強度。在他用力推擠之下,一塊石頭突然鬆動,四周隨即響起許多石頭碎裂的恐怖聲響。他連忙放開手掌,但是聲音卻沒有跟著停止。哈特對著黑暗露出難看的笑容。一不做,二不休……他決定繼續施壓。鬆動的石頭向旁移動,然後掉了下來,墜落在他腳邊。一道灰色的光線灑落,驅走了密閉空間中的黑暗。光線不強,但是起碼可以看出物體的輪廓。波麗將臉移動的光線之下,哈特必須強自忍耐,才不至於露出擔心的神情。她的臉上佈滿瘀青及傷痕,而且不受控制地抖動。接著他看向她的身後,發現黑暗之中還有其他物體在動。密閉空間裡還有兩個人,神情萎靡地躺在一起。其中一個正掙扎坐起。哈特立刻來到他們身旁,波麗則在眼睛適應黑暗之後發出聲驚呼。 「是蘇珊……還有史恩·莫利森。他們在這裡做什麼?他們的桌子離我們很遠呀……」 「永遠不要質疑好運。」哈特道。「不然好運可能會離妳而去。我去把洞挖大,妳看看能不能幫他們站起來。我想我們沒有埋得很深。」 他小心翼翼地慢慢挖洞,一點一滴地拓寬洞口,耐心地等待瓦礫滾到定位。他完全不知道是什麼在支撐這堆瓦礫,但是他必須冒險嘗試。最後他認為洞口夠大了,於是幫助波麗跟另外兩個人爬出黑暗,進入明亮的地方。哈特最後一個出來,接著他們快步走過一片瓦礫跟廢鐵,來到安全的地方。莫利森不斷搖頭,試圖釐清思緒;蘇珊一直揉著很可能已經摔斷的手臂。不過除此之外,他們似乎沒有受到什麼嚴重的傷害。波麗還在發抖,於是哈特一手摟在她的肩膀上。直到此時,他們才開始觀察週遭的景象,觸目所及儘是廢墟、屍體,以及血泊。到處都有燃燒的房屋,火舌高張,直入夜空。 「我們在底下埋了多久?」哈特緩緩問道。「我到這裡的時候,天色才剛開始變暗而已。」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錶。三個小時?不可能。絕不可能。三個小時怎麼會出現這麼大的變化?」 「你認為酒吧中還有其他生還者嗎?」蘇珊一邊問著,一邊試圖找個比較不痛的姿勢支撐受傷的手臂。 「看起來沒有。」莫利森道。「我們死裡逃生簡直是奇跡。活埋期間,鎮上究竟出了什麼事?酒吧看起來似乎已經淪為戰區……這裡一定有幾十具屍體。幾十具……」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條手帕,輕輕擦拭自己的臉。一條長長的傷口流了許多血,血干之後將他的左眼完全封住。他花了一番工夫讓左眼再度睜開,似乎雙眼都能視物之後就可以看見不同的景像一樣。「這裡一定發生過什麼慘事。非常慘的事。」 他們踏入空無一人的街道,彼此靠得很緊,藉以相互慰藉。大部分的街燈都已經毀壞,但是藉由滿月的光芒以及建築物上的火光,他們還是可以看清街上的景象。煙霧的味道十分濃重,到處都是屍體和屍塊。血跡都已經幹得差不多了,但是有些還是有點濕。莫利森在一灘血跡上摸了一下,不過也只摸一下而已。有些屍體身穿軍服。 「影子瀑布遭受敵人入侵。」蘇珊道。「恐怖份子,或是其他部隊。」 「不,」一個尖銳的聲音傳來。「不是恐怖份子,是上帝的戰士。站在原地不准動,雙手高舉過頭。」 他們舉起手來,慢慢轉身。一名身穿軍裝的男人手持一把自動武器對準他們。他看起來十分年輕,但是臉上的表情卻非常猙獰,握槍的雙手無比穩健。他的外表專業,充滿自信,有必要的話絕對會開槍射擊。士兵冷酷地看向蘇珊,因為她只舉起一條手臂。 「我說,所有人舉起雙手。」 「她沒辦法。」波麗道。「她的手斷了。」 「斷了也要舉。」士兵道。他笑呵呵地看著蘇珊掙扎地舉起另外一隻手,臉上流下痛苦與吃力的汗水。哈特皺起眉頭,強行克制自己的怒火。攻擊那個士兵很可能會導致自己的死亡。他必須等待適當的時機。士兵終於玩膩了,於是命令蘇珊不用再試。 「如果情況允許的話,我們應該要俘虜戰俘。」他神情輕鬆地說道。「天知道會不會需要人質來讓其他人閉嘴。不幸的是,我的隊員全部移防,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因為中士認為這個廢墟不需要那麼多人看守。但是你們卻出現了,四個打從墳墓裡爬出來的罪人,墮落酒吧中僅有的生還者。」 「墮落?」莫利森道。「你一定不常出門。」 「閉嘴。」士兵冷冷說道。「你們四個讓情況變得複雜,而我不喜歡這麼複雜的情況。我沒有辦法站在這裡看守你們,也沒辦法把你們交給任何人。所以唯一合理的做法就是將你們全部殺光。這不是私人恩怨,你應該可以瞭解。」 在他們來得及發表任何意見之前,士兵已經將槍口對準哈特,扣下扳機。就聽見喀啦一聲,什麼也沒發生。士兵困惑地低頭檢視槍,莫利森則迎上前去,一拳捶在他的嘴上。士兵後退一步,但是沒有跌倒,步槍也沒脫手。莫利森看準方位,一腳踢中對方的鼠蹊部。士兵面無血色地跪倒在地。莫利森奪走步槍,以槍托擊中對方腦側。士兵著地一倒,就此不省人事。莫利森露出凶狠的笑容。 「下次我再打你,你就給我立刻躺下,白癡。」 「我認為我們應該盡快離開這裡。」哈特道。「以免白癡的朋友跑來找他。」 他們步伐緩慢地走在荒涼的街道上,不確定該往哪個方向前進。街道安靜異常,彷彿惡夢一景,完全只聽得到火焰燃燒以及他們自己的腳步聲響。觸目所及儘是廢墟與屍體。男人、女人和小孩以難看的姿勢躺在地上,透過空洞的目光看著家園付諸一炬。哈特想要說點什麼安慰不停顫抖的波麗,但是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太震撼,根本沒有辦法簡化為單純的言語宣之於口。他曾在電視上看過無數的戰爭場面,但是在真正面對血淋淋的屍體跟燃燒廢墟的濃煙時,電視裡的場面根本算不上什麼。眼前的景象就好像是某名憤怒的神祇憑著衝動毀滅一整條街道,只為了懲罰街道過於獨立,過於安逸,過於冷漠。彷彿這裡的安逸生活觸怒了報復心強烈的真實世界一般。 他們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車聲嚇了一跳。哈特立刻帶著大家衝入一條陰暗的巷道之中。他們靜靜地看著吉普車隊呼嘯而過,車上載滿全副武裝的士兵。士兵對於週遭的慘狀視若無睹,好像他們都已經看得太多,再也沒有感覺了一樣。最後一輛吉普車終於消失在轉角之後,四周再度回歸寧靜。 「我們不能待在大街上。」莫利森道。「繼續待在顯眼的地方,遲早會被對方發現的。」 「蘇珊不能走遠。」波麗道。「她需要醫生。」 「這裡就是一個過夜的好地方。」哈特指著隔壁的建築說道。「看來屋頂曾被炮彈擊中,但是火勢並沒有蔓延開來,一樓應該很安全,而且也不像有人在家的樣子。你們待在這裡,我去尋求援助。希望影子瀑布中還可以找得到人幫忙。」 「你不能去。」波麗道。「太危險了。」 「我的生活總是多采多姿。」哈特道。「總要有人去,蘇珊需要醫生。我不會去太久的。照顧兩位女士,史恩。想辦法休息休息,但是不要放鬆警戒。我很快就會帶幫手回來。」 他臉上閃過一絲笑容,然後往街角急奔而去,很快地消失在黑暗中。波麗茫然地搖了搖頭。 「我們不該讓他去的。他會被殺的。」 「未必。」莫利森道。「我檢查過剛剛那把步槍。槍本身沒有任何問題,彈匣也是滿的,根本沒有道理無法擊發。或許哈特的生活當真多采多姿也未可知。我們可能就是因為他的緣故才能在洞穴酒吧中存活下來;因為我們離他很近。」 「我一定是累死了,因為你這些話聽起來竟然有點道理。」蘇珊道。「現在,可以在我開始嘔吐並且陷入昏迷之前離開街上嗎?希望我會先吐完再昏倒。」 ※※※※ 卡拉漢神父獨自坐在書房,神情十分擔憂。其實沒有什麼好擔憂的,聖戰軍向他保證過一切都不會有事的。儘管如此,他還是坐在書房裡,滿心不安地聽著街上傳來的女人叫聲。叫聲突然間消失了,繼之而來的寂靜聽來更加難受。卡拉漢看向窗外,眼睜睜地看著許多建築物中竄出火苗。他再度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世界著想,但是雙手卻忍不住緊握拳頭。他知道放聖戰軍入城必定會導致衝突,但是結果重於過程。永恆之門一定要交由基督教權威掌控。這扇門太重要、太強大,絕不能讓時間老父那種只對自己負責的異教徒管理。如果永恆之門真的是通往上帝的途徑的話……想要控制永恆之門就必須佔領影子瀑布,但這只是暫時的。等到聖戰軍弭平所有反抗勢力,影子瀑布就會重歸寧靜。毀滅的家園將會重建;無辜的人們將會找到慰藉。為了帶來更美好的良善,入侵行動乃是必要之惡。 最後一切都會過去的。他們如此承諾。 儘管如此,眼看鎮民受苦受難卻什麼忙也幫不上,對他而言依然是件非常煎熬的事。打從入侵行動開始以來,他就想要出門幫忙,但是聖戰軍不允許他這麼做。他們堅持要他待在書房中,甚至派人守在大門口,以防他和聖戰軍合作的事情洩露之後會有人想要對他不利。他不喜歡對方使用「合作」這個字眼,但還是點頭同意他們派人保護。一定會有人不諒解他的作為的。 一開始,很多人打電話尋求他的幫助,而他也盡可能地以言語安慰他們,但是沒過多久,電話就再也沒響過了。他拿起話筒傾聽,卻沒有撥號音。他不知道這是因為線路出了問題,還是聖戰軍不希望他對外聯絡。電話斷線至今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聖戰軍向他保證一切很快就會結束;他們只會派出最基本的兵力;利用突襲的優勢一舉殲滅影子瀑布的防禦系統。一旦防禦系統失效,聖戰軍就可以長驅直入,穿越市區來到大石棺前,然後再經由石棺找出時間老父。他試著透過那支特殊電話聯絡聖戰軍。電話那頭傳來陣陣鈴聲,但卻始終無人接聽。他們一定是太忙了,不然不會對他置之不理的。 大門上傳來一陣響亮的敲門聲,嚇得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滿懷罪惡感,一時不敢前去應門,怕是聖戰軍看出他內心的遲疑,因而派人來懲罰自己。但是他很快就拋開這個想法,站起身來。來人一定是要向他解釋到底出了什麼狀況,為什麼入侵行動耗費了這麼多時間。真是太周到了。他們不希望他擔心。他穩定自己的情緒,然後不慌不忙地走到門口,打開大門。守在門口的士兵對他點了點頭,交給他一個禮物盒。卡拉漢接了過來,發現盒子出奇地重。 「領導人送來的禮物。」士兵說道。「他說是給你收藏用的。」 卡拉漢正要道謝,士兵卻已經轉過身去繼續值勤。卡拉漢看著士兵毫無反應的背影,眨了眨眼,然後退回走廊,關上大門。收藏?他曾經向洛伊斯提過自己對漫畫雜誌跟相關產品很感興趣,但是領導人當時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送他禮物?讓他有點事做,不要擔心?他搖了搖禮物盒,感到裡面有東西在滾。盒口以膠帶彌封。或許裡面有附帶一張說明的紙條。無論如何,站在這裡猜想是不會有結果的,還是先把禮物拿到書房打開再說。 他將沉重的盒子帶回書房,放上書桌,然後去找剪刀。就跟往常一樣,剪刀總是擺在最後才會想到要找的地方。他很快地剪斷膠帶,打開盒蓋,不過在聞到一陣臭味之後立刻僵住了。那股味道很濃,很難聞,似乎以前聞過,但又想不起來是什麼味道。他將盒蓋放在盒子旁邊,自盒中取出一團填充用的廢紙,然後就看到了洛伊斯送來的禮物——萊斯特·苟德的腦袋。腦袋上一個眼睛已經不在眼眶中,後腦一片血肉模糊;嘴巴微微開啟,下巴染有乾枯的血跡,僅存的一顆眼球用責備的眼神瞪著卡拉漢。 給你收藏用的…… 卡拉漢驚嚇過度,已經感受不到噁心、憤怒或是懊悔之類的情緒。他心中只容得下一股強烈的背叛感。他們保證入侵行動會以和平的方式進行,只會動用最低限度的武力。 他們說謊。 他一定要離開這裡。他要去街道上親眼看看聖戰軍究竟在幹些什麼。如果他們在使用武力這件事情上面欺騙了他,天知道他們還騙了他些什麼。老天呀,他到底放了什麼樣的人進入影子瀑布?他用力咬著下唇,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他必須好好思考一切。洛伊斯顯然不認為他會對聖戰軍造成任何威脅,不然絕對不會送這顆頭來。他的用意是要恐嚇他,確保他不會干涉聖戰軍的行動。洛伊斯將他視為懦夫。他一定要證明聖戰軍領導人對他看走眼了。 離開他家應該不會太難。前門有一名守衛,後門多半也有,但是書房旁的落地門應該不會有人看守,畢竟那外面只有一座沒有出口的花園,除了前任屋主在牆角的狗洞上加裝的小門之外。卡拉漢沒有養狗,所以任由那扇小門被雜草所淹沒,現在除非本來就知道那裡有門,不然根本看不出來。洞口有點小,但是他擠得過去。他一定得要擠過去。他蓋回盒蓋,在上面輕拍一下,彷彿在道歉,接著在自己有時間想出阻止自己離開的理由之前,打開落地門走了出去。 一切都很簡單。沒有人看到他,沒有人阻止他。他的車就停在外面的路旁。他打開車門,坐了進去,期待聽見有人對他吼叫或是開槍的聲音,但是四周始終一片寧靜。他啟動引擎,輕聲禱告,然後往市區的方向開去。對著地獄的方向開去。 每條街上都有建築遭受炮擊或是被人放火燒屋。此刻火還在燒,卻沒人出來救火。人們慘遭屠戮,還被並排插在木樁上藉以警告其他人。許多人被大鐵釘釘在牆上,其中有幾個尚未斷氣。牆面上漆滿了口號與標語。悔改吧,罪人們。罪惡終將遭受懲罰。今日乃是屬於上帝的日子。屍體蜷曲在路旁,靜靜地躺在陳屍處,浸泡於自己的血泊中。蒼蠅已經開始聚集。卡拉漢路過屍體的時候總會忍不住放慢車速。距離市中心越近,燃燒的屋子就越多,火焰自四面八方而來,宛如身處火海。今日乃是屬於魔鬼的日子,卡拉漢心想。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他停在一個路口查探狀況,結果發現一群士兵正在玩弄德瑞克和克裡夫·曼德維爾,教堂裡的技工。士兵們圍成一圈,輪流毆打克裡夫,出手的力道越來越重。此刻他已經滿臉鮮血,雙腳也站不穩了。他神智恍惚,全然失去防禦的能力。士兵中的士官站在圈子外圍哈哈大笑,槍口對準德瑞克,不讓他過去救人。德瑞克不停地說話,顯然想要運用談判技巧和對方達成協議,不過中士根本沒有在聽他說話。 卡拉漢偏過頭去。他不能出面干涉。他不能讓自己被對方抓到。他必須為影子瀑布發生的事情負責,他必須想辦法解決這次危機。他想到一個可行的辦法。有一個人或許有能力阻止聖戰軍的入侵行動。一個擁有信仰跟力量的男人,聖奧古斯丁。 卡拉漢大聲狂笑,笑聲中沒有絲毫喜悅。他將和奧古斯丁連手,讓這些聖戰軍瞭解什麼叫做上帝的憤怒。 ※※※※ 妖精大軍離開山丘地底世界,在影子瀑布現身,有如狼群攻擊獵物一般地湧到聖戰軍的面前。數千名妖精身披古老的戰袍,手持恐怖的武器,轉眼之間憑空出現。他們騎著青銅戰馬衝鋒陷陣,駕駛白銀機械空中翱翔。地精跨著以人血為燃料的機車。守護靈以詭異的形體現世,看來完全沒有任何生氣。聖戰軍停止前進,既憤怒又困惑地面對這群全新的敵人。軍官們馬上宣稱對方都是惡魔與魔鬼,來自地獄的撒旦子民,試圖以十字架驅趕他們,不過只換來一陣妖精的嘲笑。他們的存在比任何人類宗教都還要久遠。他們以肉眼難察的速度衝入士兵之間,轉眼間殺得血肉模糊,屍橫片野。刀光劍影,槍聲炮擊,能量武器的光芒驅散了夜晚的黑暗。 妖精在全鎮挑起戰端,走散的妖精攻擊零星的聖戰軍。一名妖精朝一輛自旁邊的街道轉來的坦克車衝去。他的利爪輕易劃破厚重的裝甲,簡直跟打開食品罐頭沒有兩樣。坦克中的士兵驚聲尖叫,試圖將妖精甩開,而他則有如馬背上的騎師般緊抱車殼,不肯放手。他一面喘息,一面狂笑,穿越自己扯開的裂縫,跳到驚嚇過度的士兵身上。他們被困在狹窄的車體中,沒有空間反擊,也沒有辦法逃跑。妖精拔下他們的腦袋,就著斷頭處狂飲鮮血。坦克車內短暫地傳出幾下尖叫,就再也沒有任何聲息。他將駕駛留到最後,挖出了對方的心臟,趁它還在跳動的時候吞入腹中。接著他離開坦克,以遭人遺忘的語言唱著古老的歌謠,繼續去尋找下一個獵物,藉以滿足逐漸甦醒的無比飢餓。 街頭巷尾到處都有聖戰軍組成強大的火網與妖精交鋒。妖精的攻勢稍微受阻,卻沒有絲毫停頓。想要殺死妖精絕非易事,而凡塵的武器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人類用來自我安慰的東西罷了。有時會有一群士兵圍住一名妖精,以強大的火力不停掃射,看著對方痛苦地扭動以及尖叫。但是他們總有停止射擊或是彈藥用盡的時候,接著他們就會滿臉驚恐地發現妖精身上所有的傷痕在轉眼間痊癒,然後帶著強大的怒氣開始屠殺他們。火箭筒和手榴彈可以將妖精炸碎,但是變成碎片的妖精還是有辦法慢慢地找回所有的殘軀,重新合而為一。有些妖精沒有形變的能力,依然必須依賴武器,這讓他們比起其他妖精來得脆弱,但是武器的威力彌補了這些缺點。他們用粒子光束與高能雷射對抗火箭筒跟炸藥,轉眼間造成了無數的死亡與毀滅。 天空中,許多飛龍開始與戰鬥直升機單挑。直升機具有厚重的裝甲以及毀滅性的火力,但是飛龍的動作更快,機動性更高,還會吐火。他們從不可能的角度衝向直升機,接著就看到燃燒的機械有如壓縐的手帕一般自天空掉落。殘骸墜落在士兵與妖精身上,但是只有妖精能夠活著走出來。 所有的世界開始顫抖吧。妖精再度踏上戰場了。 歐伯隆騎著閃閃發光的骸骨神駒進入混亂的中心,一次又一次地舞動「光明之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抵擋或是迴避這把槍,而且它還有能力在萬軍之中尋找特定的目標,不管對方藏身何處。它會竄入房屋內部,刺穿鋼鐵,擊殺目標,然後像獵犬般回到歐伯隆手中。聖戰軍軍官一個接著一個倒下,有時候甚至掛在槍尖之上拖行於半空之中。歐伯隆割下他們的腦袋,綁在馬鞍之旁。 泰坦妮雅身穿荊棘裝甲,手持遠古神劍「碎骨者」,不可一世地踏入戰陣中。血肉跟鋼鐵在神劍之前化為碎片,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抵擋它的威力。她舉重若輕,隨意揮舞,彷彿手中的長劍完全沒有重量,於戰陣之中殺出一條血路。 還有普克,虛弱的普克,武器大師普克,一拐一拐地四下奔走,下達命令,安排策略,不時嘲笑著死去的聖戰軍。他頭戴「混亂之冠」,壞運如影隨形,所到之處,敵人全部陷入恐怖的命運之中。 某些武器自動穿梭於人海之內,遵從妖精的指示展開殺戮,滿足自身嗜血的渴望。「怒吼之潮」四下搖擺,勢如破竹地踐踏人類士兵。「撼夢者」光彩奪目,只要被它的光線掃中,所有的希望與信仰都遭受剝奪。聖戰軍喪失了曾經相信的一切,哽咽哭泣地逃離戰場。「精神之賊」偷取敵人的理性,將他們留在原地驚叫傻笑。聖戰軍的屍體被丟入「黑夜大鍋」,化身為面無表情的不死怪物重返人間,遵照妖精的指示繼續戰鬥。士兵們驚慌失措地倒在朋友的武器前,在他們空洞的雙眼中看見自己無從倖免的命運。 聖戰軍與妖精雙方各有數千人馬,但是聖戰軍很容易死,而妖精不會死。儘管如此,雙方依然你來我往,沒有一方能夠取得壓倒性的優勢。聖戰軍祭出了他們的巫術牧師,解除妖精的魔法效果與加持。他們將附身的靈體自屍體上抽離,讓不死生物再度倒地不起,並且以法力困惑魔法武器的意志,導致它們不分敵我,格殺勿論。手榴彈與追擊炮的威力打散妖精的陣形,阻擾他們推進的速度。 雙方人馬都不在乎在激烈的衝突中誤毀多少建築、誤殺多少無辜。一隻由狂風組成的怪物竄入街道,將所到之處的一切通通凝結成冰。士兵炸毀路旁的建築,藉以將妖精活埋其中。聖戰軍與妖精大戰不休,除了戰爭的快感之外全然無視週遭的一切。直到最後,雙方形成無聲的共識,各自停手,退回防線之後,治療傷兵,重新擬定進攻計劃。 影子瀑布各地逐漸回歸寧靜,只留下隨處可見的火苗跟濃煙。 |
第七章 風雨欲來 蘇珊·都伯伊絲在一陣音樂聲中緩緩醒來,接著又閉著眼睛在床上躺了好一陣子。每天早上九點,鬧鐘收音機都會自動開機。她把收音機擺在觸手不可及的地方,這樣才能逼自己起床去按掉。她閉著雙眼躺在床上,任由輕柔的音樂洗滌自己。對她而言,起床總是一道非常緩慢的程序,反正她根本也沒有必要急急忙忙地趕去任何地方。 她的床靠著牆,方便她隨時伸手就能感受到牆壁的堅硬及存在感。牆壁為她帶來慰藉,帶來實際存在、恆久不變的感覺。自從她在家中地板上發現魯卡斯的屍體後,她就常常出現需要知道家中依然是個安全處所的需求。那具意外的屍體始終在她腦中揮之不去,而她的小屋子再也不能提供從前那種安全感了。她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關燈睡覺。白天她可以藉由找事做、找人聊天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是一到晚上,她就像小孩一般懦弱無助。她像是塊木板般全身僵硬地躺在床上,拉長耳朵傾聽任何不尋常的聲響,直到雙眼適應黑暗為止;接著她會盯著四周黑暗的陰影,直到倦極而眠。房門上閂上鎖,窗戶也緊緊關閉。要等她恢復安全感,只怕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 蘇珊懶洋洋地躺在床上,聽著早晨的聲音,想透過聲音拼湊週遭的景象。她聽見收音機流瀉出電台音樂,也聽見自己伸展身體將床板壓得咯咯作響。這張床已經用二十幾年了,從各方面而言,她已經十分習慣這張床。床墊該軟的地方軟,該硬的地方硬。中央部分在歲月的侵擾下形成一條非常合適她個人體形的凹陷,讓她可以舒舒服服從頭到腳躺在裡面。整座木屋都發出細微的聲響,因為木材正在夜晚的寒冷跟早晨的溫暖之間慢慢調適。她聽見屋外傳來拖船橫越譚恩河時所發出的嘎嘎聲響,一個代表了有許多地方可去、許多事情可做的愉快聲音。蘇珊歎了口氣,坐起身來,睜開雙眼。 她雙手抱膝,下巴頂著膝蓋,打量屋內的景象。這間沒有隔間的小屋看起來凌亂無比,不過話說回來,這裡從來沒有整齊過。她喜歡凌亂的感覺。衣物隨處亂丟,三張椅子全都埋在過期雜誌與報紙底下。昨天晚餐、宵夜的快餐餐盒依然躺在原位。想到這個,讓她聯想起早餐,不過此刻她還沒有完全甦醒。在身體還沒有完全聽從腦袋的指令之前,準備早餐是件過於複雜的工作……還是說是腦袋還沒有開始聽從身體的指令之前?蘇珊聳了聳肩。早上的她總是這麼亂七八糟。就是這種漫不經心的生活態度惹惱了她的前任愛人,一個沒名氣的重金屬合唱團裡的高瘦吉他手。和他在一起很快樂,而且他的性愛技巧幾乎就和他宣稱的一樣高竿,但是他每天早上都喜歡以超級正面的態度跳下床鋪,準備好要面對全新的一天,全新的挑戰。當然,她三十五歲了,而他才二十歲,每天早上他都讓她想起兩人的年齡差距。這也是他們分手時,她沒有感到傷心欲絕的原因之一。 她推開被子,雙腳垂在床旁擺動,靜靜地坐在床沿,慢慢思考。她覺得自己應該要趕快起床,但是卻想不出為什麼。沒關係,待會兒總會想起來的。她在肚子旁邊搔了一搔,因為這樣搔很舒服。除非天氣很冷,非穿睡衣不可,不然蘇珊都會裸睡。蘇珊非常討厭穿衣服睡覺,因為衣服老是在睡夢中縐成一團,等她醒來的時候早就變得和精神病院的束縛衣一樣。 她自床上站起,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四周,然後就在沒有完全甦醒的情況下去找衣服穿。到外面的廁所上完一號後,她就完全醒了。她回到屋中,打個呵欠,站在小屋中央。她隱約想起今天將會發生某件重要的事情,但是怎麼樣就是想不起。她沒有多想,因為她常常會有這種感覺。她慢慢吞吞地晃到梳妝台上的大鏡子前。鏡子上貼了許多張老舊的相片,還有一條用口紅寫下來的訊息。 有朋友要來。 蘇珊茫然地看著鏡子,鏡中的倒影隨即露出懷疑的眼光。她是一個身材碩長的金髮女子,由於捨不得丟掉任何衣物的關係,她的穿著打扮總是五花八門。蘇珊對時尚的感覺就像對宗教的看法!每個人都有相不相信的自由,只要不要來煩她就好了。她唯一的信仰就是要有充足的睡眠。蘇珊對衣物十分迷戀,就算再怎麼破舊也捨不得丟棄。這件短袖會帶來好運;那條圍巾是她跟葛倫特第一次約會時圍的;那些鞋子太漂亮了,絕不能丟……以及許許多多類似的理由。 鏡子裡的她擁有一雙圓圓的大眼睛與分明的五官。沒有化妝的時候,她看起來就像她媽一樣。蘇珊對著鏡子扮個鬼臉,然後開始以極快的動作梳妝打扮。現在還太早了,這種時間不化妝的話簡直是褻瀆的行為。她皺起眉頭看著自己兩條長長的辮子。辮子本來就沒有扎得很緊,再加上睡了一個晚上,看起來實在不怎麼樣。她不太會綁辮子,也沒耐心綁,但她還是喜歡綁辮子,因為她的外形很適合綁辮子,而且辮子也很實際。她喜歡自己也有實際的一面。 收音機播送著枯燥乏味的音樂,就是那種曲調緩慢、節奏不明,加了太多絃樂器的音樂。於是她轉動轉盤,直到聽見一首熱熱鬧鬧、節奏強烈的音樂為止。傳統硬派的搖滾樂。音樂滲入她體內,終於讓她完全醒來。她心情愉快地在屋中雀躍,隨著旋律擺動,撿起一堆東西丟到屋角的一堆垃圾。有朋友要來。她想起來是怎麼回事了。昨晚塔羅牌顯示出明確的徵兆,至少對塔羅牌而言算是最明確的徵兆。塔羅牌告訴她說今天早上會有非常重要的訪客前來拜訪。一個她認識很久,但是也很久沒見的老朋友。她愉快地猜測著對方的身份。很多人都符合以上的描述,前男友還不算在內。總是有男人會在她的生命之中來來去去,有時候還會同時來去。她從來不曾關心過他們的下落,但是她很喜歡看見他們再度出現在她的生活,因為這代表她的魅力不減當年。只要他們不要產生太強烈的佔有慾就好了。蘇珊有時候會對事物產生強烈的佔有慾,但是從來不會對人產生這種感覺。這樣只會把事情導入複雜的處境,而蘇珊本身是個非常簡單的人。 門上傳來一陣敲門聲,儘管敲得很大力,但是卻透露出些許的遲疑,好像來人不敢肯定蘇珊是否歡迎他的來訪一樣。蘇珊很快地看了看屋內四周。她還沒有打掃完畢,不過也沒有辦法了。她又照了照鏡子,整理一下儀容,然後走到門口,打開大門。在看清楚來人是誰後,她的笑容立刻僵在臉上。 「哈囉,蘇珊。」波麗·考辛斯說道。「好久不見了,是不是?」 「波麗……是妳嗎,波麗?妳已經……我都不知道妳有多少年沒來了!」 「我知道。我終於重新振作起來了,所以……我可以進來嗎?」 蘇珊這才發現波麗臉色蒼白,微微顫抖,而且不是出於寒冷的關係,而是因為緊張。 「當然!快進來!」蘇珊抓起波麗的手臂,拉她進門,一腳關上房門,然後十分熱情地擁抱波麗。她們瘋狂地擁抱彼此,似乎都深怕一鬆手對方就會消失不見。當她們對彼此表達有多麼開心能夠再次見面的時候,兩人臉上已經淌滿了開心的淚水。她們講的話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但是她們的情感不需要透過言語表達。最後她們終於放手,彼此後退一步,好好打量對方。蘇珊高興到說不出話來,只能朝桌旁的兩張椅子比個手勢。兩人面對面坐了下來。波麗看了看凌亂的屋子,臉上露出微笑。 「我以為自己還記得這地方有多亂,但是沒有身處其中還真是難以想像呢。拜託拜託,讓我幫妳打掃。我看妳起碼有兩三個前男友被埋在這堆垃圾底下吧。」 「不要打我屋子的主意。」蘇珊道。「我就是喜歡這個樣子。這樣很舒適。波麗,這麼多年了,我真高興能夠再次見到妳。到底多久了?十年?我以為再也不會在那間可惡的房子外面看到妳了。出了什麼事?一定出了什麼事了!把一切都告訴我,全盤托出,任何細節都不准放過。我要知道所有事。」 「慢慢來,」波麗笑到臉都痛了。「先讓我喘口氣。這是我精神崩潰後第一次離家到這麼遠,我還有點緊張。我是坐出租車來的,但是大部分的時間我都不敢看向車窗外。這個世界好大,我一時之間很難適應。就連從河岸走到妳家這一小段距離都令我忍不住心跳加速。我得要花一段時間才能習慣自由的生活。」 「妳還記得嗎?我們年輕的時候到哪裡都一起去。宴會、跳舞、演唱會、示威遊行,我們都是一起參加。兩個亂七八糟的壞女孩,地獄來的小惡魔。少男殺手,沒有男人可以逃過我們的誘惑。我們在妳媽的廚房水槽前挑染頭髮,只因為我們以為這樣看起來比較騷。當年,蕩婦才是王道。記得一起去舞廳玩、在化妝室整理儀容,爭論著要讓哪個男孩帶我們回家的那個年代嗎?那一切恍如隔世。我真不敢相信當年那個傢伙真的是我。我好像跳過了中間的階段,直接從青少女變成中年婦女了。」 「不要這麼說。」蘇珊堅定地說道。「這一切都不是妳的錯。妳有妳的麻煩,或者說,麻煩主動找上門來,而妳已經竭盡所能地跟它妥協。如果換作其他人,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經被壓垮了。我一直都相信總有一天妳會重獲自由的。喔,天呀,再見到妳實在太好了,波麗!雖然我們常常一講電話就是好幾個小時,但那畢竟和當面相見大不相同。現在妳到底要不要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我快受不了了啦!」 「有人來我家作客。」波麗道。「一個以前認識的人,童年玩伴。他幫助我自過去的夢魘之中解放。他叫作詹姆士·哈特。」 「妳在開玩笑!妳已經見過詹姆士·哈特了?我一個禮拜前在塔羅牌中看見他的回歸,也聽說他真的回來了,只是我還沒有見過任何真的看過他或是和他講過話的人。他是怎麼樣的人?帥不帥?可不可怕?有沒有女朋友?」 波麗大笑。「帥,不可怕,最後一個問題妳要自己問他。他是個難以形容的人。話不多,但是體內蘊藏了一股妳絕對無法想像的力量。他具有成為大人物的潛力,雖然他還不曾察覺這個事實。」 「他當然有這種潛力。」蘇珊輕聲說道。「幾個月來塔羅牌一直在提示我某種非常強大的力量即將來到影子瀑布。不過我必須承認,我沒想到這是在指詹姆士·哈特。我想除了時間老父之外,大概沒人料到他會回歸。而妳已經見過他了……他真的幫妳找回自我了嗎?全部的自我?」 「全部的自我。我再度成為完整的人了。但是他所做的不只這些……」 「妳是說他還有做什麼別的事情?他還做了什麼?幫妳蓋一棟新房子嗎?」 「他把我父親也帶回來了。我父親復活了。這都要感謝詹姆士·哈特。」 「哇……波麗,妳和我迫切需要來一杯好酒。或許需要來好幾杯好酒。」蘇珊說著站起身來,一邊搖頭一邊走到一個壁櫥前,拿出一瓶白蘭地和兩個酒杯。她將酒杯放在桌上,又做了一個「哇」的嘴型,然後倒了兩大杯酒。「波麗,他現在到底在哪裡?」 「去看我母親的墳墓。還是妳是在問詹姆士?我不太確定他現在在哪裡。他說要去找其他親戚,不過我們晚上還會碰面。我們要去一間他知道的酒吧。一間酒吧!妳知道有多久沒有人在酒吧請我喝酒了嗎?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辦到。我是說,出門已經很難了,更別說是去一個坐滿陌生人的地方。或許我該向他說我不能去。等我找回一點自信之後再說。」 「喔,不要,不可以這麼做。」蘇珊立刻說道。「妳終於離開自我牢籠,絕對不能再躲回去。別擔心,妳不會有事的。我跟妳去,當然是遠遠地躲在背景之中囉。我最好找個男人一起去,這樣比較不顯眼。」 「這個禮拜的男人是誰?」波麗笑著問。「我永遠跟不上妳的複雜男女關係。妳是我認識唯一生活有如一場活生生的肥皂劇的人。我記得上一個男人是葛倫特。他還在嗎?」 「算還在吧。他是個好人,一個聽都沒聽過的搖滾樂園的吉他手。非常喜歡躲在角落假扮憂鬱。對我來說有點年輕,但是我喜歡挑戰。」 「妳總是喜歡挑戰。」波麗說道。「他吉他彈得好嗎?」 「我哪知道,親愛的?誰會帶吉他上床呢?基本上,我們算是分手了,因為我不欣賞他的才氣。這表示當他談論音樂的時候我沒辦法維持有興趣的表情。晚點我打個電話給他,看看他是否還在生氣。」 波麗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妳最近跟安布羅斯還有聯絡嗎?妳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常提起他了。」 「這地方的租金是他在付的,想到的時候也會過來留張支票,不過大部分的時候他都很有禮貌地和我保持距離。我們當初真的不該結婚的。妳警告過我了。可惡,每個人跟每個人的兄弟都警告過我,但是我就是不聽。和他生活就像是嫁給一個迅速變裝的藝人一樣。我永遠不知道醒來的時候他會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一開始很有趣,像是同時嫁給好幾個不同的男人,但是很快就不新鮮了。就連我也希望生活中有點穩定的因素。說具體一點,我希望我的男人不要說話說到一半突然變成另外一個人。避不見面之後,我們過得都比以前快樂多了。」 「我真的應該和他離婚的,但是現在這種情況也有好處,再說辦理離婚好麻煩。幹嘛打亂生活呢?他為我提供穩定的經濟來源,我也不會在他上流社會的朋友面前令他感到難堪。我可以盡情畫畫,隨性讀牌,這樣的生活也很滿足呀。而且坦白說,親愛的,想到要拋頭露面去找工作就讓我害怕。我是說,妳能夠想像我每天早上趕著上班,就像那些上班族一樣,在老闆面前說著『是的,老闆』或是『不是,老闆』之類的言語,如此打卡度日嗎?我寧死也不願意去過那種日子。我不是個實際的人,而且一點也不想變成實際的人。我是個快樂的寄生蟲,在溫暖的小窩裡開心過活。我找不出任何理由改變現狀。」 「金錢……」波麗說道。「我已經很久不需要為錢煩惱了。我沒有任何昂貴的嗜好,爹地留給我一棟房子和一筆遺產。只不過,現在大部分都已經花光了。這麼多年了,開銷再少還是會有用完的一天。我還沒有機會向爹地提起這件事情。我很想等個好時機再向他說,但是好像怎麼等都等不到。再說,他要煩的事情已經夠多了,必須調適他……不在的這幾年裡所有的變化。如今的世界和他印象之中已經大不相同了。」 「喝酒吧。」蘇珊道。「世界太冷酷、太黑暗,不適合用清醒的頭腦面對。」 「蘇珊,現在才早上九點半而已!酒杯裡的白蘭地足夠讓我在十點半之前就爛醉如泥。」 「醉倒了最好。」蘇珊立刻說道。「早上醉倒的人越多,世界就越和諧。喝醉的人就沒有辦法去胡搞瞎搞,不過話說回來,他們也不會在乎胡搞瞎搞,對不對?」 波麗微笑,接著搖頭。這幾年來,她每天都會打電話和蘇珊聊天,喋喋不休地談論大大小小的事情,但是她已經忘了跟她面對面聊天可以是件多麼愉快的事。當蘇珊興致一來,你必須集中精神才有辦法跟上她講話的速度。這本身就是一種樂趣。波麗小啜一口白蘭地,趁著酒意放鬆心情。蘇珊幾乎說話跟喝酒同時進行,這是她花費多年的努力練習出來的技巧。 「妳跟卡拉漢神父還是處不來嗎?」波麗終於開口問道,只為了想找個話題來插嘴。 「當然囉。他不喜歡塔羅牌。話說回來,任何有趣的事物他通通不喜歡。我認為他的內心深處其實是清教徒,相信像我這種生活方式應該被明令禁止。他一輩子都沒喝過一滴酒、碰過一個女人。老是在布道會上稱呼我為『壞榜樣』,這本來也沒什麼,但是他又喜歡針對所有膽敢找我咨詢意見的人發表末日預言。但是既然我在預言這方面擁有比他良好的記錄,所以顧客還是繼續上門,願上天祝福他們。總而言之,我真不知道像卡拉漢這種人到底來影子瀑布幹什麼。」 「妳父母還好嗎?」波麗在蘇珊開始發表長篇大論之前趕緊轉移話題。 「關係依然緊繃,而且看來還要緊繃好一陣子。只要不見面,我們都可以相處愉快。喝吧,妳喝太慢了。」 波麗聽話地再喝了一口酒。她不習慣喝酒,家裡不曾買酒回來放。要把自己灌醉或是藉由藥物逃避十分簡單,但同時也非常危險。她需要所有的自制力來維持心中僅存的一點自我。不過如今她不再需要擔心那些了。這個想法緩緩滲入腦海,令她心情頓時愉快了起來。有很多事情她都不需要再去擔心了,這個想法遠比任何白蘭地都還要醉人。她灌了一大口酒,用力喘了一會兒氣,然後若有所思地看向蘇珊。 「妳真的在塔羅牌裡看出詹姆士·哈特的回歸?」 「一點也沒錯。他回歸的徵兆已經在塔羅牌中激盪了好幾個禮拜。既然他真的回來了,說不定我的牌終於可以冷靜一點了。」 「算算我的牌。」波麗心中突然湧現一股衝動。「我自由了,幫我算算未來。」 「當然,有何不可?」蘇珊喝乾了酒,站起身來走去拿牌。她把牌放在梳妝台的一個抽屜裡,用橡皮筋隨便綁起,看起來沒有半點特異之處。她洗了洗牌,然後在桌面上排好。牌看起來很髒、很舊,甚至因為太常使用而沾上了一些手垢。牌面充滿縐褶,其上的圖案已經開始褪色。蘇珊將牌一張一張地排列在桌上,一邊擺出所需要的圖案,一邊口中唸唸有詞。放下最後一張牌後,她靠回椅背,看著面前的塔羅牌,沉默了好一陣子。接著她以奇異的目光望向波麗,雙眼冷酷異常,嘴角失去了以往特殊的線條。 「怎麼了?」波麗連忙問道。「妳看到了什麼?有壞事即將發生在我身上嗎?」 「我弄錯了。」蘇珊以一種聽起來很陌生的語氣說道。「我在牌中預見的不是哈特。一場危機風暴即將襲來,整個影子瀑布都難以倖免。」 ※※※※ 大洞窟,位於影子瀑布深沉地表之下,是個只有老鼠及他們的食物才願意居住的漆黑深處,此刻所有住在地底世界的次自然生物都聚集在這裡。所有曾經在人類幻想中出現過的虛構與想像生物都是所謂的次自然生物;魔龍與獨角獸,薩斯科奇人與暗夜魔怪,小型龍與雞身蛇尾怪,所有應該要出現但是從來不曾真的出現在世界上的奇幻生物。來自五年代電視節目中的超智能天才狗;一季都沒有播完的星期六晨間卡通;遭人遺忘的報紙連環漫畫;地底世界——位於傳奇人物前往等死的城鎮之下的所有通道、巢穴以及洞穴的統稱——歡迎各式各樣的奇幻生物前來定居。大洞窟是個專門用來辯論跟裁決事務的法庭,動物們在非常時期會舉行集會討論因應之道的場所。 只可惜,真實情況比以上描述要來得愚蠢許多。 大洞窟由一千根蠟燭照明,不過整個地方佈滿了灰塵、蜘蛛網,以及燃燒過後的蠟燼,從來不曾有動物打掃過。所有佈置都是根據這些動物認知中的法庭而擺設,但是由於動物的想像力向來不足,所以他們抄襲了許多書中的圖畫。最後的結果就是一個看起來像是維多利亞童書中的場景。一個充滿卑鄙無恥的大壞蛋,以及勇敢正義到讓貓頭鷹想吐的英雄的那種寓意深遠的道德故事裡的場景。 法官居中而坐,身前放有一張高到會讓某些動物光是抬頭看就會流鼻血的木桌。他的左手邊有一排陪審團坐在極盡不舒服之能事的長板凳上,以免他們因為太過無聊而睡著。陪審團的成員都是一群內心十分堅強及真誠的動物,遴選的方式十分簡單,隨便在路上抓幾個來不及逃跑的傢伙就行了。法官的右手邊設有被告席,一個上方裝有尖刺,外觀看來十分恐怖的大木箱。之所以弄成這樣是為了防止被告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以什麼身份出席這個場合。被告席架設在一座平台之上,以方便旁聽席上的觀眾有需要的時候可以對著被告砸東西。大部分的觀眾都很喜歡丟東西。被告席的對面設有許多排背靠背長椅,專為旁觀者、證人、法庭相關人員,以及任何閒著沒事幹想要找點事情做的傢伙而設。所有生物,不管是虛構的、奇幻的、或是十分不可能存在卻又偏偏存在的生物都擁有非常強烈的好奇心,以及一不爽就想扁人的慾望。 這次的集會是為了海羊遭到不明的襲擊而召開的。法警,一隻用雙腿站立、身穿學者長袍的土狼,對著旁聽席大聲如此宣告。宣告完畢後,旁聽席中隨即爆發一陣喧鬧,因為有一半的觀眾必須向另外一半觀眾解釋所謂的「襲擊」是什麼意思。其實大家已經針對這個話題討論過好一陣子了。在聽說了海羊遭到槍擊但是沒死之後,大部分的動物都建議對他再開一槍,以確保他這一次能夠死透,該死。在法官要求肅靜,以及看見褐熊先生拿著一把所有動物一輩子見過最大的手槍、站在海羊的輪椅旁邊後,旁聽動物終於放棄了這個建議。後面有個聲音指出攜帶武器前來法庭有違規定;褐熊先生則指出詰問被害者同樣有違規定,而他堅決要以武力強制所有動物遵守這項規定,就算花費再多彈藥也在所不惜。他的目光在旁聽席左右飄移,大槍在手中前後甩動,所有動物立刻表示瞭解他的訴求,並且強烈認同。褐熊不再理會他們,在海羊身邊坐下,直到此時動物們才敢將腦袋探出椅背。法官眼睜睜地看著台下的一切,沉重地歎了口氣。 代理法官是獅鷲獸法官。本來應是由烏龜法官出庭的,然而他最近心情沮喪,所以跑到某個安靜的地方去躺著了。又因為獅鷲獸法官在要求票選新法官的時候叫得最大聲,於是就被大家拱成新法官,儘管他本人大聲抗議也沒用。基於以上原因,此刻他的心情不太好,打定主意能判多少動物有罪就判多少動物有罪。一定有人必須為了襲擊海羊付出代價的,而他可以肯定不會是自己。他用力揮下小木槌,吵雜的聊天聲響逐漸消逝,大家都想看看接下來會出什麼事。獅鷲獸法官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敲擊小木槌基本上就是他認知中法官唯一會做的事。坦白講,獅鷲獸和法律根本沾不上什麼邊。他們比較傾向於咬掉所有小型動物的腦袋,然後再對自己晚餐的親戚們很有禮貌地道歉。 「請法官人人聽我一言,」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法官立刻滿懷希望地看向下方的檢察官。目前擔任檢察官一職的是只戴著夾鼻眼鏡、神情十分高傲的鴕鳥。他曾在一系列的政治漫畫中擔綱演出,之後就一直保持這副不可一世的德行。他總是喜歡用充滿自信的語氣大聲說話,討論各式各樣的議題,不管他有多少概念。可惜大家始終都不把他當作一回事,因為他隨身攜帶了一桶沙土,必要的時候可以立刻把頭埋到土中。他環顧擠滿動物的法庭,大聲地嗤之以鼻,表示他很不願意浪費時間站在原地等待某個動物安靜下來。觀眾們都知道這個聲音所代表的意義,於是他們開開心心地坐回位子上,彼此傳遞水果,等待著第一個他們看不順眼的證人上台。鴕鳥擺出一副嚴肅的姿態,清了清喉嚨。由於他的喉嚨很長,所以清喉嚨也得清很久,而且他還好整以暇地慢慢清,邊清還邊神情不屑地瞄著觀眾。他們都很熱愛這種表情。既然上了法庭就要看到這種表情才過癮。 「法官大人與陪審團諸位成員,今日我們為了一件非常嚴重的案子而齊聚一堂。一名外來者開槍射傷了我們之中的一員。我們必須討論對方的動機、手法,以及傷口的位置。」 「就在我肚子上!」海羊大聲叫道。「接著子彈又從我背後穿了出去,然後我就不知道它飛到哪去了。」 「法庭之中禁止喧嘩!」獅鷲獸法官一邊敲槌一邊說道。「安靜!安靜!」 「喧嘩!」一頭龐克造型的美洲駝為了反對而反對地叫道。「混亂!暴動!不要投票,投票只會助長他們的氣焰!」 接著他目空一切地往各個方向吐口水,直到法警以一把大木槌擊中他的腦袋後才終於讓他安靜下來。三隻身穿水手服的小鴨子趁著美洲駝昏昏沉沉的時候洗劫了他的口袋,搶走所有看起來有趣或是可以點起來抽的東西。 「法官大人,」鴕鳥說道。「我要求全場肅靜。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議題,一定要嚴肅以待。」 「廢話!」一頭神情緊張的獨角獸叫道。「我們遭受攻擊了。狩獵公會的人終於找上門來了。我說我們應該通通去找個最深的洞躲藏,和他們捉迷藏,直到有人跑來告訴我們一切都結束了再出來。前往最深的通道,把所有入口都堵起來,各位。我來帶路。」 「你給我待在位子上。」獅鷲獸法官憤怒地擊打木槌叫道。「除非我們討論完畢、陪審團作出結論,不然誰也不准離開。」 「什麼?那群廢物?」海羊懷疑地看向坐在陪審團板凳上的那十幾隻動物。「那些傢伙連我的體重也猜不出來。就連掛在屠夫窗邊的屍體看起來都比他們聰明。他們之所以還待在原位的唯一理由就是因為他們的腳被鏈子鎖在板凳上。坦白講,這些傢伙真的是我們選出來的嗎?還是抽籤抽輸了?」 「一切都是按照傳統的程序進行。」鴕鳥不屑地翹起嘴角。他很喜歡這種感覺,於是又翹了一次,雖然要翹起他的鳥嘴並不容易。「陪審團的成員全都有足夠的資格。」 「沒錯,」海羊說道。「他們有體溫,還會呼吸。」 「閉上你的羊嘴!」鴕鳥忍不住叫道。 「什麼?大庭廣眾之下?」海羊道。「我沒心情閉嘴。就算有心情,只要一看到你就忍不住要開口了。我怎麼看你怎麼討厭。」 「你會有機會上台陳述證據的。」鴕鳥道。「要記住你身處何處。」 「快點繼續吧。」海羊說。「不然我要在你的脖子上面打個結。」 駝鳥假裝沒有聽見,轉而面對陪審團。大部分的陪審團成員早就已經開始無聊,試圖用賄賂的方式和觀眾交換位置。其中一個陪審員想要用賭博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另外一個宣稱持有一副春宮圖撲克牌,不過由於牌上畫的都是鴨子,所以也沒辦法證明是不是真的春宮圖。法警沒收了撲克牌,一口吞入腹中,確保法庭秩序。鴕鳥再度清理喉嚨,陪審團全體則以十分不爽的神情瞪視著他。 「尊貴的鴨子們、田鼠們、松鼠們……以及那位有著噁心嗜好的毛茸茸的哺乳動物,我必須堅持各位將全副注意力放在呈堂證供上面。」鴕鳥語氣堅決地道。「不然大家都必須在這裡耗上一整天,我們之中有些人可是有家要回的呀。」 陪審團認同地點了點頭。這些才是他們聽得懂的話。他們擺出一副專注的神情,期待地看著鴕鳥,而鴕鳥則在他們的目光下滿頭冒汗。他非常喜歡成為目光焦點。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在這麼多觀眾面前講話了,所以一定要好好地把握這個機會。 「我傳喚我的第一組證人。」他十分隆重地宣佈。「光芒四射的放射性小烏龜!」 許多人輪流叫喚小烏龜,包括一些想要幫忙的觀眾。在一陣冗長的沉默之後,一名法警跑去法庭外察看,接著立刻回來,大搖其頭。 「小烏龜不會來了。」他冷冷地說。「顯然他們為了影集酬勞誰領得最多而吵了起來,此刻正在決鬥,至死方休,或是到他們打到無聊為止。不管怎麼樣,現在外面有很多武器亂飛,我一點也不打算接近他們。傳喚其他證人吧。」 「好吧。」鴕鳥檢察官道。他很希望自己有牙齒,那樣就可以磨牙了。「傳喚憂鬱小子,羅比免。」 很多動物開始叫喚羅比兔的名子,越叫越起勁,搞到後來法警必須拿著大木槌衝入觀眾之中才能維持秩序。獅鷲獸法官好似沒有明天地敲擊小木槌,但是除了幾隻髒兮兮的黃鼠狼之外根本沒有任何動物理他,而這些黃鼠狼也只是在下注打賭看他的木槌在鬆脫後會飛往哪個方向而已。土狼神氣活現地揮舞大木槌,最後終於在暴動邊緣壓下群眾的鼓噪。土狼咧齒而笑,轉頭看看身邊還有沒有誰可以威嚇的。他很享受身為法警的感覺,因為這個職位讓他可以公然使用暴力。 群眾中有只動物清了清喉嚨,遲疑地舉起一隻手。附近動物立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往四面八方跑開,以免遭受炮火波及。土狼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幾名膽小的觀眾當場嚇暈過去,因為他們認為如果無論如何最後總是會昏倒的話,那還不如選擇一個不會留下瘀青的方式昏倒。法警穿越群眾,動物有如潮浪般在他面前竄開。他以凶狠萬分的目光瞪視舉手的那只動物。 「什麼事?」土狼高舉木槌問道。 「我不想打擾各位,而且我也可能弄錯了,但是我想我可能是你們在找的人。我好像有可能是羅比兔。」 土狼放低木槌,對著兔子眨眼道:「要嘛就是,不然就不是,你到底是不是?」 兔子哀怨地歎了口氣。「如果那麼單純就好了。」 法警大手一抓,緊緊扣住兔子的喉嚨,然後好像拔除雜草一般將他自群眾之中扯了出來。他走回法庭前方,兔子始終一言不發地癱在他的手中。接著他將兔子丟在被告席上,因為被告席同時也是證人席,原因是沒有動物有空另外架設證人席。鴕鳥拉過一把椅子讓兔子站在上面,兔子則一臉陰鬱地偷偷瞄向台下的旁聽席。他的外表不怎麼樣,基本上很矮、很瘦,全身都是灰色。即使有些部分的毛髮不是灰色,但是因為他整體而言太過死氣沉沉的關係,所以大家還是會忍不住將這些部分自動歸類為灰色。他的鬍鬚下垂,長耳朵掛在腦袋上,臉上由一雙極度陰沉的眼睛以及不斷抽動的鼻子所組成,看起來一副沮喪到了谷底的樣子。 「法官大人,」鴕鳥說道。「請允許我介紹我的第一名證人。」 「有罪。」獅鷲獸法官立刻說道。 「但是法官大人,他只是一名證人呀!」 「你確定嗎?他看起來就是有罪的樣子。」 「非常確定,法官大人,如果我可以繼續的話……」 「你不知道你可不可以繼續嗎?」 鴕鳥決定不要繼續討論這個話題,將全副心力集中在兔子身上。在他的目光之下,兔子的耳朵越垂越低。 「你是羅比兔,綽號瘋狼,又叫作杞人憂天的野兔?」 「這個嘛,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兔子傷心地說道。「我可以說對,但是我又怎麼能夠肯定呢?只因為鏡子裡的我長得像他,並不表示我真的是他。我記得自己曾經是他,但是那些記憶很有可能是被人植入,甚至可能是我的幻覺。你們也是。你們通通可能是我的幻覺。據我所知,這整座法庭可能是我在極度沮喪之下所幻想出來的。果真如此,我就是在自言自語,而我很不喜歡自言自語。我想回家了,拜託。我覺得自己很不真實。」 「我能夠證明你真實存在。」土狼道。「只要我用木槌的槌頭擊打你的腦袋,而你又感到疼痛,我保證一定會痛的,到時候就能證明你是真實存在的。」 「未必。」兔子道。「也可能是我在幻想你打我。」 「喔,不,照我的打法絕對不可能是幻想。到時候你絕對不會懷疑自己真的被打了。」 「但是那又怎麼證明我是羅比兔呢?」 「因為我在打你之前會告訴你說你是羅比兔。」 「但是怎麼知道這一切不是出於你的想像?你可能是在幻想自己拿著大木槌到處亂打人,但是現實之中你根本是在做另外一件截然不同的事情,比方說是看書或是採花之類的。我是說,你怎麼知道你是一隻土狼?我的眼前的確站了一隻土狼,但是你怎麼能夠將自我認同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給我這個什麼都不能肯定的人物判斷呢?」 法警數度張嘴欲言,但是又闔上了嘴,接著在被告席的台階上坐了下來,陷入沉思。鴕鳥的心智比較堅強,於是繼續嘗試。 「我說你就是羅比免,而既然我是這個案子的檢察官,當然是我說了算。現在,可不可以請你向庭上陳述海羊遭遇槍擊的當時你所看見的景象?」 「我不知道我看見了什麼。」兔子傷心地說。「我真的有看見任何東西嗎?這些東西真的存在於現場嗎?我甚至無法肯定自己此刻就在這裡。就算我真的在這裡,我也希望我不在這裡。我想要離開了,如果我還沒有真的離開的話。」 法官自木桌後探出頭來,不悅地瞪著鴕鳥。「在這隻兔子說服我們相信我們都不在這裡之前,趕快把他帶離法庭。我可不想自行消失……」 「說得對,說得對。」鴕鳥立刻說道。「沒你的事了,羅比兔。你可以離開證人席了。」 他比個手勢指示羅比兔離席,但是這時羅比兔已經認定自己不存在於法庭之中,所以不打算接受一個很可能根本沒有聽見的命令。鴕鳥無奈地指示法警將兔子趕出去,而法警十分熱心地執行這個命令。他終於確定自己真的身處法庭,因為自己實在過得太開心了,特別是當他可以用大木槌去執行命令的時候。他將毫不抱怨的兔子拖離證人席,丟在觀眾席前排的座位上,隨即一腳踏上那張長椅休息。 「我思我在思,故我思我在。我思……」兔子憂傷地喃喃自語,但是沒有任何動物理他,就連他自己都不理自己。 「傳喚下一名證人。」鴕鳥語氣有點絕望地道。「傳海羊先生。」 「我本來就在這裡。」海羊說道。「但是我沒辦法離開輪椅,所以不要想把我弄上證人席去。把我推過去,我會靠在那座天殺的平台上。」 褐熊先生和他齊心合力將輪椅推到定位。鴕鳥陰晴不定地打量著褐熊身上的那把大槍。 「自衛用槍。」褐熊說著故意將槍口對準鴕鳥的方向。鴕鳥當場認為自己不該質疑這種說法。他將全副精神放在海羊身上,卻發現海羊正拿著伏特加酒瓶大口喝酒。這頭羊的狀況看起來很糟,不過話說回來,他從來沒有看起來好過。纏在他腹部的那捆血跡斑斑的繃帶看起來與動物的世界格格不入。 「你就是海羊?」鴕鳥檢察官問道。 「如果不是的話,今天回家的時候我老婆一定會非常驚訝的。我當然就是天殺的海羊,你以為我是什麼?一隻在流血的鴨嘴獸?天呀,那些傢伙真是醜斃了。他們就是造物主具有幽默感的實際證據,非常可怕的幽默感。」 「你必須跟法庭確定你的身份。」鴕鳥頑固地道。「說出你的姓名,然後向法庭陳述案發當時的情況。」 「我是海羊,有個混蛋開槍射我。好了,真是夠了,褐熊,把我推出去吧。」 經過了一段時間,耗費了所有動物許多的耐心,法庭終於從海羊口中問出了事情發生的經過。觀眾們鼓噪地在台下高談闊論。其中大部分的動物都不曾樹立過真正的敵人,更別提什麼躲在掩體後方狙擊、然後又搭乘軍事直升機逃離現場的敵人了。海羊藉由酒瓶汲取慰藉,然後狠狠地瞪了鴕鳥一眼。 「我們什麼時候才要開始討論真正重要的議題?比如說,想個辦法來面對這件事情?」 「我們這次集會就是要決定這個。」獅鷲獸法官說完後立刻希望自己沒有開口,因為海羊開始瞪他。被槍擊加上束手無策讓海羊的心情不爽到了極點,而他並不在乎讓別人看出他的不爽。他看了看旁聽席上的群眾,然後將目光轉移到陪審團上。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這堆廢物就算鞋子著火了也沒有辦法決定要不要撒尿救火。」 法官敲打木槌。「夠了。再說這種話,我就會告你藐視法庭。」 「不,你不會。」褐熊先生說道。 「我同意褐熊先生的看法。」鴕鳥說道。「因為他正用槍指著我。」 獅鷲獸法官看著褐熊以及他手中的大槍,心想鴕鳥說得很有道理。「證人陳述完畢,可以離開證人席了。如果不太麻煩,他也可以順便下個地獄。」 褐熊將滿嘴髒話的海羊推離證人席。獅鷲獸法官神情非常嚴肅地看著鴕鳥。 「再來一個那種證人,我們就收拾收拾,通通回家。」 「時間還早,法官人人。」鴕鳥輕快地說道。「我傳喚下一名證人,史考提,恐懼小子。」 在任何動物有機會開口叫喚之前,法庭之中已經傳來此起彼落的尖叫聲,因為有一隻體型很小但是極端暴力的傢伙推開一排一排的觀眾衝上證人席。各式各樣的動物紛紛走避,當前排的觀眾往旁邊散開之後,一隻神情異常堅定的小狗終於自旁觀席中擠了出來。 那是一隻蘇格蘭小狗,身穿一件很短的皮衣,上頭鑲有許多鐵釘跟鎖鏈。他的項圈佈滿鐵刺,鼻孔上穿有安全別針。儘管體型很小,但是嘴巴很大,滿嘴銳利的牙齒。這條狗渾身上下散發出暴戾之氣,臉上那種神氣活現的神情明白表示出他不是那種願意忍受蠢人的小狗。他迎向前去,輕蔑地聞了聞鴕鳥,抬起後腳,在證人席旁撒了泡尿。尿臊味十分強烈,瀰漫了整座法庭。小狗環顧四周,察看有沒有誰膽敢出聲抗議,接著跳到證人席上,自大地瞪著鴕鳥。 「我猜你不會問我是不是史考提之類的廢話?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誰,如果有不知道的,就叫他們去死吧。」 鴕鳥很快地點了點頭,然後轉過身去面對陪審團。看著這些傢伙似乎比較安全。「尊貴的鴨子們、田鼠們、松鼠們……以及還在做那件噁心事的哺乳動物,請允許我為各位介紹史考提,綽號恐懼小子,一頭聲名極佳的猛獸,地位崇高的人士。」 「說得一點也沒錯。」小狗道。「膽敢惹毛我,我就把你的頭給咬掉。現在快點搞一搞,你這只過胖的鴿子。我不是為了自己的健康而來的,知道嗎?」 「史考提經常在影子瀑布街上遊走,四下搜尋敵人的蹤跡,靠著不屈不撓的精神與堅持到底的毅力,他終於發現敵人的真實面目。我希望趁著這個機會發起投票,藉以表彰他對於職責的無私奉獻。」 「你想要嘗嘗我的尿嗎?」小狗厲聲問道。 「這個,我是真心的。」鴕鳥慌張說道。 「啊,閉上鳥嘴,快點搞完,不然我一把火燒掉你的褲子。」 「我沒穿褲子。」 「那就是你的問題了,老兄。現在閉上鳥嘴,休息一下。該我說話了。」小狗看著擠滿動物的法庭。「我們麻煩大了。鎮上沒有任何人知道敵人是怎麼混進來的,但是很顯然如果沒有內應的話,他們絕對混不進來。這表示影子瀑布裡有叛徒。還有一點毫無疑問,就是敵人絕非庸手。對方裝備齊全,火力強大,我敢打賭他一定會回來,而且會帶著幫手一起回來。如果指望人類會保護你,最好再想清楚一點。他們知道的不比我們的多。如今他們亂成一團,完全不知所措。就連爭奪食物的小貓看起來也比他們有組織一點。有在聽的人應該瞭解,這表示我們必須自求多福了。我們得要靠自己來保護自己。此刻的麻煩已經很大,但是在一切好轉之前,麻煩還會有越演越烈的趨勢。」 接下來整座法庭陷入一片漫長的沉默。 「所以,根據你的看法,」鴕鳥問道。「情況不妙?」 「你是在耍寶嗎,老兄?我剛剛說的,你都沒聽見嗎?」 「當然聽見了,親愛的朋友,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而洩氣。我很肯定有關當局會幫我們解決問題的。」 「什麼有關當局?警長連個他媽的殺人犯都抓不到,難道會有辦法抵抗部隊入侵嗎?時間老父躲在長廊裡面龜縮不出,完全不和任何人接觸。我唯一看到有在做事的人大概就只有拿著那把大槍的褐熊了。」 「我不會把槍給你的。」褐熊冷冷地道。「要槍自己去找。」 「你們都沒在聽,可惡!敵人就要來了,這一次他不會孤身前來。我們到底該怎麼辦?」 鴕鳥一頭埋入裝滿沙土的水桶裡。 史考提疲憊地歎了口氣。「我們自求多福吧。沒有人會來幫忙。我們不能繼續耍寶下去了。」 ※※※※ 麗雅·富拉希爾在李奧納多·艾許家外面停下了車,試圖說服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抉擇。她是以影子瀑布鎮長的身份前來辦理公事的,因為她要向李奧納多詢問關於詹姆士·哈特的一切。她很擔心哈特的回歸會對鎮上帶來什麼影響,特別是在得知時間老父如此輕易就願意見他之後。通常時間不是那麼好見的。她是為了公事而來,沒有其他的意圖。麗雅歎了口氣,看著照後鏡中的自己。或許只要多說幾次,她就會能讓自己相信這種說法。或許。 她在車上遙望艾許的家。那是棟看來十分討喜的房子,風格現代,造型活潑,距離馬路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一條石板路通往房子的前門。聽見自己的輪胎在石板地上壓出的陣陣聲響在她心中掀起許多從前的回憶。艾許沒死之前,她時常造訪這裡,有時候和李察·艾利克森一起來,有時候一個人來。其實大部分的時候都是一個人來。她開上屋外的車道,想起第一眼看見李奧納多時的內心悸動。他每次都會在她停好車後幫她開門,以親吻、微笑以及擁抱迎接她的到來。他們過得好愉快,愛得好深好濃……但是那些都是三年前的事情,是他死前的事了。他的死改變了很多事情。 如今他沒有出現在門口,麗雅搖了搖頭,突然發現自己下意識地在等待他和往常一樣開門迎接。看來要嘛就是他不在家,不然就是她的到來對他而言已經不如以往那般重要了。李奧納多死後對許多事情都失去了興趣。她很快地聳了聳肩,熄火,靜靜聽著車外的寧靜。艾許家位於影子瀑布外圍,遠離鎮上所有光怪陸離的景象。此刻就連一聲鳥鳴都聽不到,或許這一區明令禁止一切雜音吧。她打開車門,下車,動作十分迅速,以免自己又開始猶豫不決。來這裡的路上,她已經來來回回地改變主意五、六次了。她鎖上車門,心不在焉地聽著所有門閂卡合的聲響。她很喜歡聽到機械順暢運作的聲音。這類聲音可以為她提供安全感。過去三年之中,她對安全感具有強烈的需求。 她走到前門,想盡辦法表現出冷靜自信的神色,以免……有任何人……在偷看。她身上依然穿著早上葬禮時所穿的那套黑色洋裝,不過將小筒帽和面紗都留在車後座。李奧納多不喜歡帽子。他從不戴帽,而且非常喜歡開戴帽子的人的玩笑。她不認為自己有辦法欣賞他的幽默感,特別是在現在這種多事之秋。她在門前停下腳步,深深吸了一口氣,按下門鈴。她聽見屋裡隱約傳來一陣鈴聲,但是沒有人應門。某處傳來孤鳥鳴叫的聲音,給人一種十分寂寞的感覺。 門上的毛玻璃後方浮現了一條人影,悠閒自在地向門口接近。在發現對方顯然沒有李奧納多那麼高之後,麗雅終於鬆了一口氣。門開了,李奧納多的母親在她面前露出溫暖的笑容。馬莎·艾許是個身材嬌小的女人,身高大約五英呎,擁有一頭捲曲的黑髮與目光平靜的灰色雙眼。她穿著簡潔,毫不花俏,飾品也都沒有華麗之風,戴著一副常常會找不到的金邊眼鏡。麗雅向來跟她相處融洽,但是這時她卻突然意識到儘管自己曾經自認是馬莎的朋友,但是自從李奧納多死後,她卻從來沒有來探望她。 「麗雅,親愛的,真高興再見到妳。快進來喝杯熱茶,我正好在燒開水呢。」 「謝謝妳。」麗雅直覺說道。「我很想喝杯茶。李奧納多在家嗎?我得和他談點事情。」 這些話聽起來實在太不自然了,麗雅一說完就渾身不自在。不過就算馬莎察覺到她的尷尬,也沒有表現出來。她後退一步,好讓麗雅進屋,然後以十分平靜的語氣開口說話。 「李奧納多現在不在家,但是就快回來了。先去客廳吧,我待會兒就來。妳還記得客廳在哪吧?」 「是的,謝謝,我記得。」 麗雅走過馬莎身邊,步入寬敞的走廊,接著就聞到一股艾許家特有的熟悉氣息,彷彿她從來不曾遠離一樣。曾有一段時間,距今也不算很久,這棟房子對她來說就跟自己家一樣熟悉。她記得牆上的照片,記得腳下的厚地毯。走廊空間寬敞、通風良好,她的鞋子踏在地毯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她突然感到一片寧靜,彷彿自己走在記憶之中,回到了過去的時光,一切都還保有意義的年代裡。李奧納多隨時都有可能衝下樓梯招呼她……麗雅強迫自己跳下記憶的列車。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客廳同樣寬敞,通風良好,給人十分舒適的感覺。麗雅將皮包放在客廳門旁的小桌子上,慢慢走進大客廳。艾許的父母很富有,不過他們總是喜歡自稱小康。這是婉轉的說法,意思是「有錢,但是不喜歡鋪張」。一扇敞開的法式窗外躺著一大片花園,是由湯瑪士·艾許,李奧納多的父親,所悉心照料的。湯瑪士非常喜歡待在花園裡。如果天氣不好,他會拉把椅子擺在窗口,靜靜地看著花園,似乎想要確定花園不會因為自己不在裡面而亂來一樣。他向來不太理會麗雅,不過總是維持一定的禮貌,只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一開始,麗雅還以為是因為自己是黑人的關係,但沒過多久就發現湯瑪士對任何人都是那個樣子,就連對馬莎和李奧納多也不例外。這並不是說他不喜歡和人相處,他只是沒有那麼多話好說而已。不過如果話題扯到園藝,他馬上就滔滔不絕,說什麼也不肯閉嘴。此刻天氣很好,萬里無雲,所以他應該是在花園,嘴裡叼根煙斗,手裡拿把修枝剪,深思地看著某棵完全不需要修剪的樹叢。 麗雅聽見身後傳來聲響,於是轉過身去,看見馬莎端著一個擺滿泡茶用具的銀盤子走入客廳。銀盤子裡面甚至還有一個裝有各式各樣巧克力餅乾的小碟子。麗雅露出微笑。她總是無法抗拒巧克力餅乾的誘惑,而馬莎總是會端巧克力餅乾出來誘惑她。兩個女人各自拉了椅子,在一張矮桌旁面對面坐下,然後開始忙著泡茶。最後她們都泡了一杯自己喜歡的茶,靠回各自的椅背上。馬莎以一種許久不見的目光打量麗雅。 「妳比上次見面的時候瘦了許多,親愛的。妳有好好吃飯嗎?」 「有的,馬莎。最近工作壓力比較大,但是我以前就很習慣邊吃邊忙。」 「妳每天應該擠出時間好好吃頓飯的。這樣忙碌的生活對消化完全沒有幫助。」 接著她們沉默了一會兒。馬莎在等麗雅先開口,她們倆都很清楚。馬莎的目光讓她渾身都不自在;以前她可以和馬莎無話不談,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她腦中閃過十幾句開場白,但是每一句聽起來都十分虛假、做作。馬莎有能力看穿一切,除了真相以外。 「我得和李奧納多談談。是公事。」 「我想大概也是,你只會為了公事來。李奧納多出門散步了。最近他常常去散步。你知道嗎,他現在都不需要睡覺了,而不睡覺會讓他心浮氣躁。不過他很快就會回來的。他有預感妳今天會來。」 麗雅揚起眉毛。「他常常……會有這種預感嗎?」 「喔,沒錯,而且預感通常很準。他說自從死後,他看事物的目光都比以前更加透徹了。」 最後這句話在兩人之間迴盪,似乎在強調一個她們無法忽略的事實。麗雅欲言又止,但是過了一會兒還是把話說了出來。 「妳怎麼調適他已經死亡這件事情?」 馬莎歎了口氣,偏過頭去,看向窗外的花園,似乎想尋求丈夫的支持,但是片刻過後,她轉回頭來面對麗雅的目光。 「調適並不容易。我和湯瑪士是在他葬禮的那天晚上知道他復活的。那天我們很早就上床睡覺。少了他,房子看起來十分空洞。我們還沒有從他死亡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他死得太突然了。我一直很擔心他騎摩托車,但是卻從來沒有想過……話說回來,我想誰也沒有想到他會死於車禍。摩托車車禍應該是一件只會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 「當時我們躺在床上,燈已經關了,我們兩個一心只想躲入睡夢之中,不要去想白天的事情,但是我們都辦不到。接著門鈴響了。我坐起身來,打開電燈,看了看床頭的鬧鐘。當時是十二點半左右。湯瑪士下床,穿上睡袍,嘴裡唸唸有詞,說什麼這種時間怎麼會有訪客之類的話。我也下了床,和他一起走到樓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做。或許,在內心深處,我其實是知道的。我們來到前門,湯瑪士大聲問對方是誰。接著門的另外一邊傳來一個聲音,說道:「是我,爸,我回來了。」 「我們對看一眼,但是久久沒有說話。然後湯瑪士拉開鎖,打開門。李奧納多站在門外,面帶微笑,看起來很帥氣,很正式,就像葬禮之前躺在棺材裡的那個樣子。他看了看湯瑪士,又看了看我,然後又看回湯瑪士臉上,似乎不確定我們歡不歡迎他回家。我將他擁入懷中,緊緊地抱著。當時我很怕如果抱得不夠緊,不讓他知道我有多歡迎他的話,或許他就會當場消失,而我也再也見不到他。我哭到泣不成聲,湯瑪士則是不斷拍著我跟李奧納多的肩膀,好像不確定誰比較需要他一樣。」 「最後我終於放開李奧納多,將他的手掌握在手中。他的手好冰。並不是說本來就這麼冰,而是因為他在寒風中站立太久的關係。我將他領進屋中,讓他跟父親一起坐在火爐旁邊,然後自己跑去泡茶。湯瑪士一邊拍著李奧納多的肩膀,一邊不斷說道有多高興再見到他。我們聽說過這種事情,畢竟這裡是影子瀑布,但是我們都沒有理由相信……這種事情應該只會發生在別人身上,就和摩托車車禍一樣。但是他畢竟還是回來了,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們什麼問題也沒問。」 「幾天後,我們發現他跟以前不一樣了。他絕對是李奧納多,這點毫無疑問,但是……似乎並不是完整的他。好像他雖然回來了,但是卻把某些東西留在另外一個世界裡。他不再需要吃喝,也不再需要睡眠。以前他會在深夜的時候起床看書,或是把電視音量調小,看一整夜的電視。如今他對之前用來打發時間的事物全部失去了興趣。不單是事物,還包括了人。他有很多朋友一聽到消息,馬上就跑來看他。李察·艾利克森甚至在一個小時之內就出現了。但是所有朋友都沒有在家裡坐很久。李奧納多總是非常客氣地接待他們,但是相處片刻之後,他們就感覺非常不自在。他不是他們印象中的李奧納多。他到過他們無法理解的地方,經歷過難以忘懷的情景。於是他們全都離開了,一個接著一個,從此不再聯絡。李奧納多從不試圖挽回他們。他心中的火花已經消失了。」 「當時我希望這只是暫時的,因為他還沒有完全甦醒過來。我一直在等待,在期望,想從他身上看出恢復的微兆,但是始終沒有等到。他是我兒子,我從來不曾懷疑過,但是……他只是我兒子的一部分。他並沒有完全回來。這就是你一直不來找他的原因嗎,麗雅?」 「不,我沒有任何不來找他的原因。剛聽說的時候,我不敢相信會有這種事,接下來,我又不願意去相信。我不想相信。我所深愛的男人已經死了,已經下葬了。我最不需要看到的就是一個擁有他的面孔與聲音的冒牌貨。我一直告訴自己那個不是真正的他,最後終於說服了自己,讓我徹頭徹尾相信回來的人不是他。妳知道,我是鎮長。其實我很清楚這種事情。我知道人們有時候真的會還魂。真的是他,對不對?回來的人真的是他。」 「沒錯。」馬莎道。「是他。」 她們坐在原位,沉默片刻,打量客廳內所有的東西,但就是無法面對彼此的目光。接著馬莎向前湊去,雙手輕放在麗雅的手背上。「妳一直都知道真的是他,親愛的。為什麼一直不來看他呢?妳知道為什麼嗎?」 「知道。」麗雅輕聲說道。「因為我很清楚,即使他真的回來了,也不可能永遠留下。導致他回來的理由將會逐漸消失,等到那個理由不夠強烈之後,他終究還是會再度離去的。他會死,徹底死亡。我沒有辦法再次承受失去他的打擊。」 麗雅以為自己會忍不住落淚,但是她沒有。這是一道舊傷,如今對她的傷害已經不如以往強大。而且再怎麼說,她也是政客,克制情緒是她最擅長的事。如今她只有在有利於己的時候才會哭泣,而且一定要是在有相機的場合。她哽咽一聲,接著對馬莎微笑,表示自己沒有問題。她們同時聽見前門打開的聲音,麗雅很快站起身來,好像有一部分的自己只想要逃離此地,找個地方躲起來一樣。她強迫自己站在原地,身體微微顫抖,結果還是要馬莎起身走到走廊上去。她聽到一陣輕聲低語,接著馬莎就提高音量,大聲說話。 「李奧納多,親愛的,快來客廳。你有訪客。」 麗雅自認已作好心理準備,但是當李奧納多自走廊上出現,對她露出許久不見的微笑時,她還是感到十分震撼。她的心跳開始加速,不過並不全然是因為開心的關係。他看起來和從前差不了多少;服裝很輕便、很邋遢,頭髮也很凌亂。他迎上前來向她打招呼,麗雅很怕他會伸出手來跟她握手。她不要碰他,不論為了什麼理由都不願意和他肢體接觸。幸好他只是面帶微笑地向她點了點頭,不過似乎有點心不在焉,好像他的心思放在別處,放在某件更加重要的事情上。 「哈囉,麗雅,」他平靜地說道。「很高興在這裡見到妳。我想我媽應該有好好招呼妳吧……啊,對了,巧克力餅乾出現了。妳應該感到榮幸,麗雅,我媽不會隨便拿巧克力餅乾出來招呼客人的。」 「我需要和你談談。」麗雅話頭一轉。「事情很重要。」 「能讓妳在這麼久之後再度前來家裡找我的事,我想一定很重要。上樓吧,去我房間談。那裡比較隱密。」 「在客廳談也是一樣的,」馬莎道。「不方便的話,我可以離開。」 「沒關係。」艾許道。「我想去房間談。在那裡我比較能專心。」 他轉身離開客廳,完全沒有去看麗雅有沒有跟上。她對馬莎露出感激的微笑,然後快步跟了上去。她記得他房間在哪裡,雖然已經很久沒有到過那間房間。自從他死後,她只去過他的房間一次,有如朝聖般地和所有屬於他的事物道別。如今從前的記憶瞬間湧入腦海,但是她還是想辦法跟它們保持距離。她是為了公事來的,沒有其他的意圖。艾許站在樓梯頂端等她,一手打開通往他房間的房門。她走過他的身邊進入房中,然後停下腳步。裡面的擺設和她印象中一模一樣。完全沒有改變。一點都沒變。 「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房間裡。」艾許輕聲說道。「這裡擁有很多回憶。我不再需要睡覺,但是我喜歡在床上連躺好幾個小時。我不斷思考。不斷回憶,想要抓住那些將我塑造成今天的我的東西。待在擺滿我的東西的房間裡對我很有幫助——我的書,我的唱片,牙刷、梳子,還有抽屜裡的除臭劑。所有活人每天都會用到,但是又不會刻意想到的小東西。我不再需要使用它們了,但是我很喜歡看著它們。它們可以幫我……假裝。」 「我是為了公事來的。」麗雅道,語氣比她想像中還要強硬一點。「我要跟你談談關於詹姆士·哈特的事情。」 「是的,我猜妳也是為了這件事情來。請坐。」 房間裡只有一張椅子,麗雅坐了上去,雙腳拘謹地交迭在一起。艾許面對著她坐在床緣。麗雅雙腳微微後退,以免碰到艾許的腳。他以鼓勵的目光看著她,但是她卻不敢和他目光相觸。他盡力想要讓她好過一點,但這樣做只會讓她更加尷尬。她看著房間裡的景象,藉以迴避他的目光,但是眼前的每一樣東西都在她心中掀起從前的回憶,在這個房間中的回憶,他還沒死之前的回憶。牆上那張他們一起去過的演唱會的海報,櫥櫃裡那本他一直想看但是沒看,所以她乾脆買給他看的書。或許他已經看過了,畢竟現在他的時間很多。 「妳穿黑色很好看。」艾許道。「非常漂亮。如果早知道妳穿黑禮服這麼美,我就應該早點去死。」 「不是為你穿的。今天早上有一場葬禮。魯卡斯·迪福蘭斯的。」 「是,我聽說那件事了。我還在擔心妳在槍戰中有沒有受傷,但是我早該知道妳不會有事的。妳一直都很幸運。」 「你為什麼一身黑?」麗雅問,不過不是因為她真的想知道,而是不想讓他這麼快切入太過私人的話題。 艾許突然露出詭異的笑容。「我在哀悼我的性生活。」 麗雅先是哼了一聲,接著露出一絲微笑。「死亡並沒有改善你的幽默感。李奧納多,我們不要讓事情太過複雜。我不是來看你的,我是來向你逼問任何有關詹姆士·哈特的事。最近發生了很多怪事,比影子瀑布還要奇怪很多倍的事情,而這一切都是打從詹姆士·哈特回歸那天開始的。告訴我,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艾許噘嘴道:「只是一個普通人,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如果現在的亂象都是他所造成的,我可以肯定他本人並不知情。他根本不記得影子瀑布。顯然我和他曾經就讀同一所小學,但是我卻也想不起來任何事情。當然,我的記憶已經不如從前了。」艾許停了一停,皺起眉頭。「有一件事不太尋常……我帶哈特去找時間老父的時候,傑克·費契也在那裡,還是一副非常嚇人的樣子。麗雅,那個稻草人竟然在哈特面前鞠躬下跪。我從來不曾見過傑克·費契對任何人這樣做過,就連對時間老父也不會。或許我看錯了,但是我看時間老父似乎也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這可不是每天都能看見的事情。」 「真想不到。」麗雅皺眉說道。「我以為傑克·費契只承認時間老父為世間的唯一權威。我們曾經見過幾次面,他可沒有跟我鞠過躬。萬一他真的做了,我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呢。詭異的傢伙,如果不是我們這麼需要他的話,我一定會將他逐出影子瀑布。如果我發現他在注意我的話,我也要把他趕走。關於詹姆士·哈特,還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嗎?」 「沒有了,真的。他看起來十分友善,對影子瀑布沒有太大的反應,這表示他的意志十分堅強,或者他的想像力十分有限。和他在一起感覺還不錯,只是他有點沉默寡言。現在想起來,他似乎不太願意談論自己的事情。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可說了。」 「我本來期待你可以提供更多答案,李奧納多。」 「很抱歉,我就只知道這些而已。」 「那我該離開了。」麗雅站起身來。艾許立刻也跟著站起。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縐褶,小心避免接觸他的目光。「很高興來拜訪你,李奧納多。我們改天一定要找時間聚一聚。現在我該走了。還有很多事情要忙。」 「不要走,麗雅,拜託。」 「我們無話可說了。」麗雅強迫自己面對他的目光。「我是為了公事來的,李奧納多。沒有其他的意圖。」 「我有好多話想要跟妳說。」 「我不想聽。」 「我不相信。這麼久了,妳終於來看我了。這一定代表某種意義。我好想妳。我無時無刻都在想妳,想著我們曾經共同度過的時光。有時候,我認為我之所以還在這裡都是因為那些回憶的關係。」 「別說了!你根本不是他。我愛的男人已經死了、埋了、不在了!他已經不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我還是我,麗雅。我雖然死了,但是依然是我自己。我還是當年那個和妳牽手散步的人;還是那個會坐在樓下等待妳換衣服的人;還是那個告訴妳我愛妳比愛自己還多的人。妳的表情變了,麗雅。每當妳聽見不願意聽的事情,就會露出這種冷酷空洞的表情。妳的眼中沒有光芒,假裝思緒飄往其他地方。不要躲我,麗雅。不要躲我。我好寂寞。」 「不要這樣對我,李奧納多。」麗雅毫不退縮地直視他的目光,但是她很清楚自己的雙腳正在發抖。除了緊張和壓力之外,她感覺不到其他情緒。「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情誼了。愛情是屬於生命所特有的東西,沒有未來的人不該擁有愛情。」 「妳以為我不知道嗎?妳根本不瞭解我現在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我知道我不是真正的艾許。我只是自己從前記憶的實體化身而已。這樣是不夠的。妳以前總是說我是個膚淺的人,而如今我真的變成一個膚淺的人了。我開始遺忘一些事情,麗雅。我開始失去那些構成我這個人的基本特質。每天我都會忘掉更多事情。我最喜歡的歌曲的歌詞,朋友車子的顏色。我不記得了,而且也沒有別的東西來填補遺失記憶的空白。暫時來講,我忘記的都是小事,但是它們會積少成多,會持續不斷地離我而去。我已經開始消失了,一天比一天虛幻。總有一天,所有記憶都會不見,到時候我就必須面對真正的死亡。我會變成一縷鬼魂,變成一個不再存在的人的殘影。幫我,麗雅,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他聲音中的痛楚折磨著她,令她心痛不已,一陣自己從來不曾與人分享過的痛。她憤怒地看著艾許,拒絕向眼中滾燙的淚水低頭。「你不是因為愛我才回來的。你回來是因為你媽需要你!」 「不,不是這樣子的。」 「那你究竟為什麼回來?你為什麼一定要回來擾亂我們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是為了某種目的而來,但是我不知道什麼目的,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我之所以告訴大家父母需要我,是因為我總得要有個交代。我不希望傷害妳。我從來都不想要傷害妳。妳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麗雅。我願意為妳而死。可以的話,我願意為妳而乖乖地待在地下。這就是我一直沒去找妳的原因。我希望妳能夠獲得自由,能夠徹底把我忘掉。但是某樣東西把我帶回來,並且不讓我離開。一天一天過去,我越來越不是自己。我沒有辦法變成活人,但是那個東西又不肯讓我死去。我需要妳,麗雅。如果妳曾經愛過我,請妳現在繼續愛我。」 麗雅伸出雙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掌。「如果我曾經愛過你?李奧納多,親愛的……我從來不曾停止愛你。」 艾許向前一步,想要抱她,接著遲疑片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麗雅將他拉入自己的懷抱,臉頰埋在他的脖子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李奧納多。我生命中的一切通通變調了。影子瀑布即將分崩離析,不論我如何努力都無法挽回。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快到我根本沒有時間看完所有報告。我想這才是我來這裡的主因。即使不願對自己承認,我還是想來找你幫忙。我失敗到了極點。你去世之後,我就只有這份工作了。我非常努力地工作。而且既然我只剩下這個工作,工作自然就取代了我的生活。我來是想要利用你,李奧納多!向你套取可以用來控制哈特的訊息,讓我可以重新掌握一切。」 「我不介意。」艾許道。「隨便妳怎麼利用我。」 他們各自擠出一個笑容,接著同時退開一步,想看清彼此的眼神。艾許抓起麗雅的手,她則輕輕地握了一握。艾許的手掌依然冰冷。 「不管將會發生什麼事,李奧納多,我絕對不要再失去你。我們終於又在一起了,不管往後的日子如何。看來死亡畢竟沒有辦法分開我們。」 「我很高興。」艾許道。「我僅存的一切通通屬於妳,直到我完全消失為止。我希望可以為妳做得更多。」 「我們會找到一個永遠在一起的辦法。」麗雅道。「一定有辦法的。畢竟這裡是影子瀑布。」 「慢慢找吧。最近我偶爾會有一些非常奇怪的感覺。預感。不祥的預感。我認為有某種非常可怕的東西即將入侵。一個力量強大到足以威脅整個鎮的東西。」 「並不只有你,李奧納多。過去幾個禮拜裡,所有人都緊張兮兮的。你能不能說得更具體一點?」 「抱歉,身為死人,我可以以更透徹的目光看待事物,但是那只能算是一種感覺而已。外面有著某樣東西,位於影子瀑布之外,正在觀察我們,等待機會,但是我不知道對方究竟是什麼來頭。對方是有生命的,如果講這樣有任何幫助的話。」 「幫助不大。」 「我想也是。」 「你一定曾經思索過這件事情,李奧納多。你認為對方是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艾許道。「但是我懷疑對方或許就是我回來的原因。我不會平白無故回來的。」 「我也這麼相信。」麗雅道。「或許帶你回來的人是我,因為我太需要你了。」 「或許。在影子瀑布裡,這也算不上是什麼大不了的怪事。這件洋裝真漂亮,我可以幫妳拉拉鏈嗎?」 ※※※※ 漠視法庭所在的精靈城堡——凱爾度地底深處,山丘地底世界的心臟地帶,三條身影不疾不徐地在寬廣的地道中走著。其中兩條身影身材修長,容貌美麗,另外一條則否,但是他們身上都散發出一股高貴氣息,有如一塊久經陣戰的盾牌一般籠罩在他們四周。地道裡十分昏暗,但是三條身影身旁飄有幾百道鬼火,綻放出耀眼的藍光,照亮光滑的牆壁。儘管如此,這三條身影還是沒有在地上投射出任何陰影。 歐伯隆、泰坦妮雅,以及名叫普克的瘦弱妖精終於在地面上一扇巨大的活門前停下腳步。那扇門足足有二十英呎見方,橫跨整條地道,是由具有數百年歷史的橡木木板、鋼鐵鑲邊與白銀鉚釘所制。門板以及鋼邊上以一種遠比人類歷史還要古老的語言刻下許多咒語和符號。門上沒有門把或是任何用來抬起活門的機械設備,雖然應該也沒任何生物有力氣可以抬起這扇巨門。歐伯隆,妖精之王,默默地瞪著那扇活門,冷淡的藍眼以及漠然的神情中沒有透露絲毫情緒與想法。他身高十英呎,全身上下都是糾結的肌肉,外罩血紅色的長袍,儘管如此,他還是像個卑微的求教者一般站在活門前。 泰坦妮雅,他的妻子,妖精之後,站在他身邊。她比歐伯隆還要高上幾英吋,身穿鑲有銀邊的黑袍,但是在一頭短短的黑髮下有著張鬼魅般蒼白的面孔。他們一同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如果他們是人類的話,或許已經在懷疑兩人還在一起的原因究竟是真愛還是回憶。然而他們是妖精,他們的情緒比任何人類所能體驗的都要深切,他們的愛情海枯石爛,永恆不朽。 普克,畸形、殘缺,唯一一個不完美的妖精,躬身蹲坐在活門前。由於駝背的關係,他兩條手臂一高一低,而低的這條手臂上的手掌萎縮,有如獸爪,在木板門上抓出一條條的痕跡。隨著木屑捲曲而起,他的指尖傳來陣陣好似靜電般的火花。在額頭上兩個腫瘤下方,其綠色的雙眼之中燃起了頑皮的火焰,不過他的表情依然十分嚴肅。他漫不經心地搔了搔身上的毛皮,那身裝扮和兩名同伴身上的優雅長袍形成強烈對比。普克不在乎優不優雅、莊不莊重之類的事情,反正他的外形已經剝奪了他優雅莊重的權利。 「現在還不算太晚。」歐伯隆輕聲說道。「我們還有機會抽身離開。影子瀑布的命運已經注定,不可能逃過此劫。狂野之子已經深入他們之中,沒人能夠阻止,也沒人能夠殺死他。而且人類還被自己人背叛。我們沒有必要面臨相同的命運。儘管這樣說令我難過,但是我寧願看到影子瀑布毀滅,所有居民死絕,也不要冒險賭上我們族人的未來。」 「我們都聽過那則預言。」泰坦妮雅平靜地說道。「影子瀑布已經沒救了,我們沒有必要陪著他們一起殞落。我們還有機會遠離這一切,撤回凱爾度,等到一切結束為止。妖精將會生存下來。」 「生存下來幹什麼?」普克問道,目光始終沒有自活門上移開。「我們可以保住性命,但是卻必須犧牲掉我們最珍貴的東西。我們曾發誓不惜一切保護影子瀑布。就和那名英雄,萊斯特·苟德在那頭恐怖的怪獸面前保護你們兩個一樣。難道我們連一個人類都不如嗎?沒有了榮譽,妖精算是什麼?我們應該要為了苟且偷生而打破神聖的誓言、違背我們的約定、放棄所有我們所珍惜的一切?我不這麼認為。或許人類可以這樣忍辱偷生,但是我們辦不到。置身事外將導致我們的滅亡。不,妖精必須起身抗暴。儘管世界已經變得非常複雜,但這仍然是個簡單的抉擇。」 歐伯隆不悅了。「時間老父背棄了我們。在無數個世紀的歲月裡,這是第一次我們看不清楚未來。我們早就預見這種情況遲早會出現,總有一天我們的神諭將會看不見也聽不到,但是我們選擇了逃避現實。我們想要尋找未來,但卻只看見一片黑暗。一股更加強大的力量遮蔽了我們的視線。但是有什麼力量能夠比我們還強?從古至今就只有一股力量比我們強大,但是他們已經消失了。」 「墮落之民。」普克道。這個名詞在地道中迴盪不絕。 「不要這麼大聲提起他們的名字。」泰坦妮雅說道。「他們可能會因而甦醒。」 「沒那麼容易。」普克說著發出難聽的笑聲。「等到墮落之民再度甦醒的時候,影子瀑布和凱爾度都早已成為廢墟。來吧,尊貴的王與後,討論的時間已過。法庭已經爭論過無數次了。如今只有一個答案。我們不能棄榮譽於不顧,不管是親手毀滅影子瀑布,或是讓他們自生自滅,都會導致這種結果。我們只剩下一條路,就是重新開啟遠古軍械庫,取出我們的古老兵器,喚醒我們沉睡許久的熱血。不管有沒有戰勝的預言,妖精都必須再次踏上戰場。不管敵人是誰都無所謂。我們曾經打過許多戰爭,在妖精的歷史之中,我們不曾戰敗過。」 「是的。」歐伯隆道。「這是我們的榮耀,也是我們的詛咒。這是你的權利,普克,武器大師。是時候了,打開軍械庫,讓我們進去。」(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準備好。」普克道,第一次,他的眼中沒有任何調皮的神色。「我將喚醒沉睡者。」 他拾起一腳,在木門上重重踩了兩下,發出巨大的聲響,在寂靜的地道中掀起陣陣回音,良久不絕於耳,似乎散播到難以想像的距離外一般。接著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超越肉眼以及肉耳能及的範圍之外,某樣來自外界的生物緩緩甦醒過來。它以恐怖的目光注視著地道裡的三名妖精,他們則是偏過頭去,不願與它目光相對。但是不管他們望向哪個方向,沉睡者始終都在他們面前,默默地瞪視著他們。在他們痛苦地顫抖的同時,四周開始掀起變化。 基於妖精的自尊與榮耀,他們不會受限於單一形體與天性。對他們而言,人類邏輯中的是與非,且跟或之類的觀念都不具太大的意義。他們生存在更寬鬆的尺度之中。對妖精來說,外在的形體就和思緒、想像一般短暫;進入過去、現在或是未來都是同樣簡單的事情。他們擁有一個約定俗成的通用外形,部分是為了活動方便,不過主要是為了因應傳統與習俗的要求。這項習俗,這項遠古流傳下來的傳統,必定其來有自,但是很少有妖精願意記得它的起源。沉睡者記得,它不具有遺忘的能力。再說,妖精總是必須考慮到榮譽。妖精需要榮譽;榮譽是唯一能夠牽制他們的慾望以及思緒的元素。少了榮譽,妖精很可能隨時隨地自相殘殺。但是此時此刻,這一切通通不見了,被沉睡者的眼光剝離他們的體外。三名妖精被剝奪了自我意志,困在單一形體中,困在現在這個時間點上;被困在這個永恆不變的世俗之中。泰坦妮雅和歐伯隆緊緊擁抱彼此,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就連普克也笑不出來了。他拾起長角的頭,再度踩上木門。 「開門,沉睡者。敵人即將到來,長劍必須出鞘!」 在他的聲音與古老密語作用之下,巨大的活門震動不已。門板上的塵埃灑落,活門緩緩向上,就著看不見的鉸鏈無聲開啟,露出下方一道黑暗的開口。鬼火向後退去,不安地四下飄移,不願意接近那股黑暗。妖精們站在原地,在體內的所有通通失去的情況下努力維持著僅存的自尊。他們自願受到單一形體的束縛,藉以獲取進入軍械庫的權利,取用深藏其中的強大武器。他們已經很久不曾……他們已經遺忘了這種無情的恐懼。只有妖精才能承受沉睡者的目光,進入終極現實的形態與架構中。在那道目光之下,人類將會有如在放大鏡聚光下燃燒的枯葉一般萎縮。即使是妖精也會變得虛弱不堪,這也就是何以這麼久沒有任何妖精到過軍械庫的原因。妖精已經有無數個世紀不曾付出過這種代價了。自從很久很久以前,他們清空軍械庫去對抗墮落之民後,就再也沒有妖精來過此地。 活門保持開啟,上緣緊緊抵在通道的天花板上。門不是一片寬廣遼闊的深邃黑暗,其中蘊含的冷酷無情輕易驅散所有鬼火的光芒。凝視這片黑暗就像仰望一片從來不知月亮為何物的夜空一般。妖精們感到頭暈目眩但是始終站在活門邊緣。黑暗彷彿沒有盡頭,或者說超越物質界所能抵達的極限。軍械庫具有強大的力量、無窮的誘惑,絕對不能擺在垂手可得之處。所以妖精將軍械庫搬離世界之外,藏入一個只有他們才能找到的地方。普克看向歐伯隆和泰坦妮雅,嘲弄地鞠了個躬。 「兩位先請,尊貴的王與後。」 「不,忠心的普克,」歐伯隆道。「我們不能搶走你的光榮。你是武器大師,應該你先請。」 憔悴的妖精輕聲一笑,向前踏入黑暗之中。黑暗裡憑空浮現一道閃亮的金屬台階,支撐他的步伐,接著其下又浮現出另外一道。普克毫不畏懼地走在一道突然出現的台階上,歐伯隆跟泰坦妮雅緊跟在後。鬼火沿著洞口四下亂竄,說什麼也不肯跟下來。活門緩緩回歸原位,再度將山丘地底世界和妖精用來保護軍械庫的世界分隔開來。遠方的黑暗中傳來一道深紅光芒,有如一顆眨也不眨的眼睛對著他們怒目而視。妖精們小心翼翼地往那道光芒走去,完全不知道他們究竟走了多久。觸目所及只有金屬台階與無盡的黑暗,以及一股越來越長遠的距離感。最後普克終於走完金屬台階,踏上一塊石板地,軍械庫也在剎那間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是一塊巨大到難以估計的空間,朝向四面八方無盡延伸的超大庫房。天花板距離地面大約五十英呎,其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道深紅光芒。在這宛如地獄般的光線之下,他們看見了一排一排的金屬儲物架,每個架子上都擺滿各式各樣的武器與機械,所有妖精在仰賴科學的年代裡曾經製造過的毀滅工具。有投射性武器,以及能量槍、電漿產生器以及高功率雷射;無可計數的炸彈,無法清點的槍枝。火力足以撕裂世界的大型機械;等著揭露敵人計劃與位置的大型屏幕,以及用以擬定反制計劃的強大電腦。 三名妖精緩緩打量週遭的武器。他們很久沒有來到這裡,而且曾經刻意遺忘這個地方,因為過去的他們過度沉迷在軍械庫的力量之中。與墮落之民的戰爭結束之後,他們很快就瞭解到遲早會有不同的精靈派系使用這些武器來對付彼此,進而導致妖精一族的毀滅。於是他們放棄了軍械庫以及其中珍藏的所有武器,將之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深處,只有在面對最迫切的危機時才會浮出腦海,當山丘地底世界面臨存亡之秋的時候。如今他們再度踏入此間,過去的記憶有如決堤氾濫一般回到他們心中。關於屠殺與毀滅的記憶,以及內心那股嗜血的渴望。普克微微一笑,慢慢伸展四肢,有如一隻夏天午後的慵懶貓咪一般。回來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普克,武器大師。」他輕快地說道。「確認。」 一道閃耀的紫光從上方投射下來,將他有如被針釘住的蝴蝶一般籠罩其中。他無法移動,無法眨眼,甚至無法呼吸,但是普克很清楚不能去抗拒這股力量。在確認他的身份與官階之前,此地的主控權依然握在沉睡者手中。只要他認定普克具有威脅性,絕對會毫不猶豫地將他擊殺。畢竟,數百年前普克就是如此設定沉睡者的。紫光有如一陣寒風般沉入他的體內,架構出他的生理特徵及遺傳因子,並且將之與數據庫中的記錄比對。 「身份已確認。」頭頂傳來一個冷酷非人的聲響。「歡迎回來,武器大師。」 「啟動所有系統。」普克道。「我要所有武器通通恢復運作,準備接受檢驗。」 「當然,武器大師。我的感應器在你的身邊偵測到另外兩條生命。我必須掃瞄他們,確認身份,然後才能開始檢驗程序。」 普克對歐伯隆以及泰坦妮雅點了點頭,他們隨即報出名號,接受紫光的檢測。普克靜靜地看著,絲毫不掩飾臉上那股興致盎然的神情。妖精之王與妖精之後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對本身以外的任何其他意志低頭了。他們表現得十分平靜,可能是因為他們想起軍械庫中所儲藏的武器威力有多強大,所以和他一樣迫切地想要再度將那些美妙的玩具握在手中。沉睡者確認了歐伯隆和泰坦妮雅的身份,對他們表達敬意。屏幕的閃光自四面八方而來,顯示許多不同的信息,標明出哪些武器可以立刻取用,哪些需要時間準備。普克面露笑容,一直笑到臉頰酸痛。當初他到底怎麼會想要遺忘這一切?這裡的火力足以在幾個小時內攻佔影子瀑布,足以將整個世界變成廢墟。在對抗墮落之民的戰爭中,他曾經使用過這裡的許多武器,回想起持有這些武器的記憶時,回想起那個憑借一己的意志決定敵人生死的年代,他感覺心中某種溫暖而又快意的渴望緩緩浮出水面。 他看到「光明之槍」,一把百發百中,而且能在萬軍之中找出某名特定敵人加以擊斃的武器。他看到「黑夜大鍋」,能令死者復生,並且遵照妖精的命令行事,不管他們死前是屬於哪一個陣營。他看到「碎骨者」、「怒吼之潮」、「撼夢者」,以及「精神之賊」。這些武器是毀滅夢魘的實體化身,力量就和數千年前妖精剛將他們創造出來時同等強大。 歐伯隆與泰坦妮雅不疾不徐地走在武器大殿之上,三不五時停在某面螢光幕前,回想著某道特定的屠殺回憶。光榮的毀滅機械在它們的主人面前現身,在其主的心中掀起毀滅世界的慾念。戰爭的時刻再度到來,妖精將會在從古至今唯一重要的場所測試他們的勇氣、戰技以及榮譽:戰場。妖精都知道他們已經大不如前了。永生不死具有許多缺點,其中最主要的缺點就是無聊。由於缺乏挑戰、終日無所事事的關係,他們已經比從前軟弱許多,不過這種日子就要結束了。他們將在戰鬥的爐灶中重新燃燒自己的血,然後在敵人的鮮血之中重新找回逝去的榮光。 普克站在一面巨大的屏幕前,思緒卻不在屏幕的景象上。就是因為武器大師的經歷使他成為今日的他:一個唯一不完美的妖精。他曾經暴露在難以估量的強大能量之中,並且為此付出了代價。他在詭異的熱浪侵襲下扭曲萎縮、血肉融化,有如風中殘燭。曾經他是妖精,一族的武器大師,而直到此刻,他才終於想起這個稱號所必須承擔的責任。戰爭就是他的生活、他的意義、他一輩子生存所奮鬥的目標。他在死亡毀滅、蹂躪世界的生活之中找尋榮耀。他從一個鐵架上取下一把武器,裝填火藥,毫不猶豫地在架子上轟出一條大洞。爆炸的聲響迴盪在武器大廳中,子彈的碎片有如歡呼聲響般竄入空氣。普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容絲毫不減。能夠再度回到這裡真的是太好了。 他收拾心緒,探測物質世界之外的空間。他的心眼飄向一條綻放出強大力量的通道之上,許多不同的能量燃燒出劇烈的光芒。越來越多的通道在他身邊開始燃燒,在兩個世界中間的空洞之中高聲怒吼,隨時準備透過擁有力量的狂徒肉身,進入物質世界肆虐人間。他只花了一點時間就找到回來的路,但是那一點點的時間之中就已經讓他感受到一股超乎凡塵生命所能夠控制的力量。這時普克才終於想起這些能量通道的源頭為何。他張開大口,在武器大殿上放聲狂笑。 能量通道的源頭就是墮落之民,數以百萬計的墮落之民:肉體已死,卻無法毀滅;精神消失,卻無法離開;承受著永無止盡的苦難,只因為他們的毀滅橫越了綿延不絕的時間洪流。墮落之民處於一種將死而末死的狀態,並且將會永遠處於這種狀態中。 「發抖吧,所有世界都發抖吧,」普克喃喃自語。「妖精即將再度開戰了。」 ※※※※ 李察·艾利克森警長推開高大的鐵柵門,走入一片營養過剩的植物夢魘之中。一條石板小徑兩旁長滿了大樹和灌木叢,樹枝上還掛有許多籐蔓植物。附近的樹木中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在濃密的樹枝上迅速蔓延,但是卻沒有感受到任何風吹,花園裡的空氣幾乎完全處於凝止狀態。此刻剛進入傍晚時分,但是天色全黑,花園中所有的空隙都被陰影所佔據。越深入花園,寧靜的威脅感就越甚。在這種安靜的環境之下,任何一點小小的聲響都清晰可聞。空氣中瀰漫著強烈的氣息,十分濃郁,十分香甜,有如花朵在溫室之中擺放太久,終於開始腐爛一般。 艾利克森停下腳步,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好整以暇地打量四周。他沒有看見任何實質的威脅,但是心裡卻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認定此刻絕對不是適合顯露任何弱點的時機。他感受到腰間的手槍與警棍的重量,但是他始終讓雙手和它們保持距離。接著空氣中隱約傳來一股放鬆的氣息,週遭的樹木也再度回歸寧靜、回歸黑暗。艾利克森體內的緊張感逐漸退去,呼吸也慢慢恢復正常。他不疾不徐地走在狹窄的石板道上,往眼前那棟大房子走去。那是一棟極為醜陋的房子,四周的牆壁爬滿籐蔓。一樓的一扇窗戶後面透露出些許燈光;其他窗戶全都漆黑空洞,有如許多眼睛一般對他瞪來。艾利克森哼地一聲,完全不把這棟房子當做一回事。他曾經見過比這裡還要醜陋的建築。想在影子瀑布生存就必須擁有堅強的意志,身為警長更需要如此。他對著這棟陰森森的房子皺了皺眉頭,悄悄地歎了口氣。不管米蘭找他有什麼事情,最好不要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對方是透過警車上的無線電聯絡到他的。納森尼爾·米蘭醫生需要立刻和艾利克森警長聯絡。他不肯透露所為何事,只說事態緊急,請警長務必盡快和他聯絡。他特別強調「緊急」這兩個字。調度員試圖將他轉給一名副警長,但是米蘭根本不肯跟副警長談,一定要找艾利克森。如果是別人的話,艾利克森絕對會禮貌地響應對方,然後等到有空的時候再過去一趟,但是米蘭不是普通人。米蘭醫生是個重要人士,人際關係十分良好,而且,警長必須承認,米蘭總是能夠發現別人錯過的線索。影子瀑布就是需要這種人——一個喜歡玩弄巫術的野心政客。 嚴格說來,是玩弄死靈法術,跟死人打交道。當然,從來沒有人膽敢公然提起這件事情。死靈法術並不違法,但是也不是什麼深受社會大眾歡迎的行為。根據警長的經驗,當過世的家人遭受死靈法術打擾,只因為米蘭醫生想要追求一些根本不該追求的解答時,人們通常會很生氣。儘管如此,由於米蘭醫生在社交圈跟政治圈都有許多強而有力的朋友,再加上他是影子瀑布裡面醫術最高明的醫生,具有十分精確的診斷天賦,所以大家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部分的人都是如此。 艾利克森終於來到前門,想要找個門鈴來按,但是卻找不到。門上只有一把很大的鐵門環,門環中央刻有一具正在嘶吼的獅子頭。那是一把非常巨大的門環,比艾利克森的拳頭還要大上兩倍。他有種很詭異的感覺,似乎十分抗拒使用那道門環,因為怕門環上的獅頭會突然活過來咬斷他的手指。他將這個想法推到一旁,穩穩抓起門環,用力在門上敲了兩下。儘管大門深鎖,他還是可以聽見敲門的聲響在門後掀起陣陣回音。除了身後花園那方偶爾傳來的騷動外,他沒有聽見門內響起任何聲響。他沒有轉頭去看,因為他根本不想知道在花園裡面發出聲音的是什麼東西。一個想法突然閃過他的腦海。他伸手到外套口袋裡摸索,取出一盒薄荷糖,丟了一顆到嘴巴裡,然後嘖嘖有聲地吸了起來。如果讓米蘭醫生聞到他嘴裡的酒氣的話,可不是件好事。 艾利克森自認酒癮不大,但是他總是喜歡三不五時喝上兩杯。最近這段日子,兩杯酒之間的間隔更是逐漸縮短。謀殺案完全沒有任何進展,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越來越多。他用盡一切辦法,將自己和七個副警長的體力都逼到了極限,但是卻逼不出什麼顯著的成果。他們只有十個受害者,對兇手一無所知。沒有線索,沒有嫌犯,甚至連行兇的凶器都查不出來。他們只能肯定是種鈍器,而且兇手擁有非人的力量,只可惜沒有指紋,沒有腳印,沒有證人,沒有足跡,沒有任何跡象可以證明兇案現場除了受害者之外還有別人。沒有方向,沒有理論,什麼都沒有。於是艾利克森只好三不五時地喝杯小酒。他非喝不可,因為他需要能夠讓自己繼續查下去的動力。 他看著身前這扇高大的大門。米蘭急忙地找他來此,現在竟然不肯過來開門。話說回來,這扇門真的很令人印象深刻,足足有八英呎高,一看就知道是設計用來防止外人進入的那一種門。或許還有人會說是面臨圍城狀況時所使用的大門——是有很多敵人的人才會使用的門。他發現大門上方出現了一個小光點,於是仔細察看了一番。即使這時已經習慣夜晚的黑暗,但他依然只能隱約看出門框上架設了一具監視器的輪廓。難怪米蘭要搞這麼久了。他要先看清楚來人的長相。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醫生?是誰把你嚇成這副德行? 米蘭醫生打開大門,看著門外的警長。他的臉色蒼白,神情緊張,手中握著一把霰彈槍。艾利克森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米蘭湊向前來,仔細打量警長。醫生的嘴角微微顫抖,但是雙手十分穩健,緊緊握住手中長槍。米蘭衣衫不整,形容憔悴,顯然已經許久不曾入眠。他望向警長身後,凝視著花園中的陰影,目光來回不定,似乎正在搜尋什麼東西。艾利克森戰戰兢兢地清了清喉嚨。 「你要求見我,醫生。我來了。你說有很重要的事。」 「沒錯,非常重要。」米蘭壓低槍管,但是手指依然放在扳機上。「很抱歉,我已經不再信任監視器了。有很多東西都不會在屏幕上出現。」 艾利克森小心選擇用字遣詞。「你到底以為會……遇上什麼東西,醫生?」 米蘭冷冷地看著他。「說話,警長。說一些只有你我才知道的事情。我需要確認你是真的警長。」 「醫生,我們認識將近十年了。我們在市議會中同桌議事的次數多到數不清。你向我的副警長說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談。容我提醒你,此刻我正在調查一件謀殺案,所以對『重要』兩個字的界定比平常嚴苛許多。所以要嘛你就立刻請我進去,不然我就離開。我還有事要忙。」 米蘭微笑,不過皮笑肉不笑。「沒錯,你就是艾利克森。很抱歉,不過我這樣做是有理由的。請進,我會向你解釋。」他後退一步,請警長進屋。儘管此刻的他看起來比之前冷靜一點,但是警長進屋的時候目光還是不曾離開過他的槍口。米蘭抱歉地聳了聳肩,然後垂下槍管,槍口指地。他以懷疑的眼神再度看向花園最後一眼,接著用力關上門,上閂上鎖。緊閉的房門似乎為他帶來一點安全感,於是他換上一副傲慢的神態,對著警長點了點頭。「這邊請,警長。我們去書房談。」 他沿著走廊大步而去,艾利克森必須加快步伐才能跟上。由於現在沒有被槍指著,他比較有安全感,所以開始觀察週遭的景況。他以前沒有來過米蘭家,不過卻聽過一些傳言。大廳十分壯觀,空間很大,除了一個「大」字,沒有其他的字可以形容,而且由於光線不足,到處都有陰影。木板牆上刻有許多雕飾,掛了許多畫像,所有傢俱都是極具份量的古董。艾利克森沒有見過牆上的任何一幅畫像,但是每幅畫看起來都年代久遠、價值不菲。壁龕中甚至還擺了一整套盔甲,不過似乎很久沒擦過了。如果房中其他房間都和大廳一樣壯觀,米蘭大概每天都必須忙著打掃。這麼大一棟房子應該要住一大家子人外帶一大群僕人,但是米蘭卻只有一個人住,從來都是一個人。 艾利克森臉色一沉。他絕對不希望獨自一個人在這裡待上一個小時,不管白天還是晚上。這地方實在太令人毛骨悚然了,即使以影子瀑布的標準來看也是一樣。他心中燃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似乎有某件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警長不斷生出想要停下腳步察看身後的慾望。他開始認為自己在花園察覺不對的時候就應該當場轉身走人才是。這個想法令他不安。他有點生氣地哼了一聲。他可是影子瀑布的警長,一棟毛骨悚然的屋子還嚇不倒他。要讓他放棄職責掉頭就跑,可需要比這棟屋子可怕很多倍的東西才能辦到。 書房出乎意料之外地舒適,空間很大,不過沒有太過誇張,光線也十分充足。三面牆上設有擺滿書籍的書架,火爐旁邊放了兩張看起來非常舒服的椅子。米蘭在一張椅子上坐下,然後請艾利克森去坐另外一張椅子。他將霰彈槍平放在大腿上,手掌緊緊握住槍柄,用力到指節泛白的地步。他十分不耐煩地看著警長慢條斯理地就座,似乎想要說點什麼,但是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甚至不確定該不該說。 「醫生,是你請我過來的。」艾利克森終於開口道。「現在,到底什麼事情重要到必須叫我放掉手邊的謀殺案,跑來這邊跟你談?正常情況之下,身為市議會的一員可以享有特權,但是最近的情況一點也不正常。現在,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來?跟謀殺案有關嗎?」 「我不確定。」米蘭語氣有點抱歉。「或許。」 「光是或許還不夠。」 「拜託,警長,不要催我。我的狀況……很複雜。先來談談謀殺案吧。調查有任何進展嗎?」 「完全沒有。我跟我的手下竭盡所能想要找出一點能夠突破案情的線索,什麼線索都好,但是所有努力卻通通白費。沒線索,沒動機,沒嫌犯,只有屍體。彷彿這樣還不夠糟一樣,時間父老竟然在這個時候把自己鎖在骸骨長廊裡,不見任何訪客。沒有一句解釋,也沒有半句道歉。只是在和他同住的龐克女孩那邊留下一則簡短的警告。」 「警告?」米蘭坐直身體,僵硬的四肢似乎突然恢復了一點生氣。「什麼警告?」 「『當心狂野之子。』就這樣。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不。」米蘭再度靠回椅背。「我一點概念也沒有。」 他在那瞬間老態畢露,疲憊已極,艾利克森忍不住同情他。不管米蘭遇上什麼難題,這個難題顯然令他心力交瘁。艾利克森開始認為或許這次來訪不算白來。這裡發生了某件事,讓一個整天與死屍為伍的男人一夕之間老了十歲。什麼能把一個男人嚇成這副德行?艾利克森決定繼續交談,問清楚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派手下去圖書館中調查、去找城中的強者咨詢,試圖找出所謂的狂野之子究竟是什麼東西,但是截至目前為止,什麼也沒查到。我甚至搞不清楚時間老父究竟為何孤立自己。印象所及,他從來不曾這樣做過。」 米蘭緩緩點頭。「時間失去聯絡多久了?」 「將近十二個小時。他的時間機械人依然在城中徘徊。我收到報告,到處都有它們的行蹤,甚至還有一具機械人出現在上一件命案的案發現場,而且案發沒多久就到場了。你應該還沒有聽說這名被害者。凱斯·貞努耐利。六年代末期一系列小說裡的靈異偵探。從來沒有紅過,小說也沒有再版。他死在自己的客廳。從現場狀況看來,他死前曾經極力抵抗,現場十分混亂。我的人此刻正在詳細搜查。這次我們一定會找出線索的。兇手衣服上的線頭,鞋底的泥巴。一定會有線索的。」 「你認識他嗎,警長?」 「是的,我認識他。曾經和他合作過幾個案子。很好相處的人。有幾個案子都是靠他幫忙才偵破的。我有時候會和他出去喝兩杯。前幾天晚上我才去他家喝酒聊天。如今他死了,而我卻一點也幫不上忙。我接受過這麼多訓練,辦過這麼多年案子,到頭來竟然連一個殺害朋友的兇手都抓不到。」 「這件案子……有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 「有。找不到任何強行侵入的跡象,這表示被害人認識兇手。還有,傑克·費契也曾到場。時間機械人出現不久之後他就來了,他什麼也沒做,只是站在原地默默地看,把我的手下都給嚇壞了。這實在不太尋常。那具稻草人通常只有在需要以極端手法處理事情的時候才會現身。越是去想這件事情,我越覺得不太對頭。時間躲起來了,傑克·費契卻又在鎮上四處閒晃。這一定有什麼意義……」 他們坐在原位,透過火爐上的火焰看著彼此。艾利克森因為自己和米蘭交淺言深而感到有點難為情。他們根本算不上是朋友,只是認識而已。他不認為米蘭有任何朋友。他不是一個外向的人。但是艾利克森需要跟人談談,如果不談的話,他會爆炸。 「可以幫你倒杯酒嗎,警長?」米蘭突然說道。「我想喝杯酒,但是又不喜歡一個人喝悶酒。對醫生來說真是個要不得的壞習慣。」 「既然你問了,我不會跟一杯小酒說不的。」艾利克森答道,小心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自在。 米蘭將霰彈槍放到一邊,站起身來,很快地從一個華麗的櫃子中取出一瓶酒和兩隻酒杯。他雙手穩穩地倒出兩大杯酒,然後帶著酒杯回到火爐旁。一條木柴剛好在火爐中爆開,米蘭立刻被嚇了一跳。他將一杯酒遞給艾利克森,小心翼翼地坐回椅子上,然後心不在焉地將霰彈槍放回自己的大腿上。他緩緩搖晃酒杯,釋放杯中的香氣,然後點了點頭,小啜一口。艾利克森跟著喝了一口。他對白蘭地所知不多,但起碼還分辨得出高檔白蘭地跟廉價白蘭地的差別。他必須強迫自己不要一飲而盡。他不希望表現出一副不懂得欣賞的樣子。 「說說城裡現在的情形吧。」米蘭道。「我知道,你在等我切入主題,並且懷疑我是不是想要拖延時間,不想告訴你找你來此的目的。好吧,或許我真的有這個意思,但是請相信我,我問這些問題都是有理由的。城裡現在的整體氣氛如何?」 「恐懼。」艾利克森冷冷地道。「焦慮。人們開始心慌。影子瀑布從來不曾發生過這種事情。謀殺案應該是不可能在影子瀑布發生。理論上冥冥之中應該有股力量在防範這類事情才對。如果我們不能仰賴這股力量,那就得要開始擔心很多以往不需要擔心的事情。等到人們發現時間老父躲著不肯出面,情況肯定就會一發不可收拾。」 「有些人已經試著離開影子瀑布。但是他們都沒走遠。在時間躲起來的同時,影子瀑布四周已經升起了無數屏障。如今沒有人可以進出影子瀑布了。鎮長開始對我施壓,因為市議會開始對她施壓,不過話說回來,這些你都很瞭解,是不是,醫生?市議會唯一做出有用的決議就是逮捕詹姆士·哈特,不過只是基於一個假設性的大方向。本來這或許不算是個壞主意,可惜的是,哈特也不見蹤影了。他多半自己挖了個洞跳下去,然後把土填平。你知道我已經狗急跳牆到什麼地步了嗎,醫生?等我離開這裡,我就要去河邊找蘇珊,請她幫我算算塔羅牌。或許她可以為我指出一條明路。」 「聽著,醫生,我一直保持耐性,但是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你如果再不告訴我為什麼找我的話,我就要走了。我不會再回來的。」 米蘭歎了口氣,喝了一大口酒。「一場可怕的風暴即將來臨,警長。一股非常強大、非常致命的勢力。強大到足以將影子瀑布化為灰燼。我不會告訴你我是如何得知這件事情,因為你不會認同我的做法。自己去想吧。總之,相信我,整個影子瀑布都逃不過這場危機。你必須開始思考要如何防禦影子瀑布。我們或許必須棄守某些區域藉以保護其他區域。另外,警長,事態緊急,你沒有多少時間了。」 艾力克森皺起眉頭,以十分禮貌的語氣問道:「到底是什麼樣的危機,你能講得更具體一點嗎?」 「不,我沒辦法。但是危機確實存在。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叫我來此就是為了說這個?一場風暴即將來臨?醫生,就連蘇珊的塔羅牌也不會說得這麼模糊!」 「我請你來不光是為了這件事,警長。我想說到底……我慌了。你知道,我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如果我現在死了,會有一大堆亡魂等著要我好看。我曾經為了追求知識而做過一些……不被認同的事情,而亡魂一定會讓我付出代價的。現在已經出現不少徵兆了。你看過我幫富拉希爾鎮長召喚奧利佛·藍度之靈,詢問兇手身份那件事的報告了。有別的東西取代了他。一個古老而又強大的實體。自從那次事件之後,我就沒有辦法成功施展任何召喚儀式,但是……儘管我沒召喚,亡魂還是不斷出現。」 「他們目前還沒有能力突破我所設下的保護法術;我花了許多精力確保這棟房子和地基的安全。我不是笨蛋,我知道死靈法術的風險。但是我已經開始產生幻覺。我看著鏡子,卻發現鏡子裡面的人不是自己。不該存在的影子在我眼角來來去去,輕笑著,低語著。晚上我會聽見說話的聲音,聽見臥房外面傳來腳步聲。他們來抓我了,警長。亡魂想要帶我一起下地獄。」 艾利克森站起身來,米蘭神情不定地跟著起身。艾利克森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我看不出來要如何幫你,醫生。亡魂不屬於我的管轄。」 「你可以將我交付保護監禁!我要求警方全面保護。有半打以上的強大巫師和警方合作;他們可以設立一道足以阻隔任何東西入侵的強力防護力場。這樣至少可以幫我爭取一點時間,讓我想想下一步該如何是好。我可以告訴你不少消息,警長。我已經透露了即將到來的威脅,至少你算是欠我一次了吧?」 「只為了實體不明的威脅即將入侵影子瀑布的不祥預感?醫生,我的巫師和副警長每天都為了謀殺案工作超過十六個小時,我需要所有可以調度的人手,而他們也需要我。我已經在這裡浪費太多時間了。我可以幫你聯絡一些私人保護機構,但是我必須提醒你,此時此刻有很多人都需要他們的服務。現在我真的該離開了。」 他發現自己依然握著那杯白蘭地,於是張口將最後一口酒一飲而盡。酒在他的喉嚨留下一股舒適的暖意,但是卻觸碰不到這些日子以來始終揮之不去的冰冷與疲憊。以前每當碰上棘手案件的時候,他都可以從酒精尋求慰藉,但是這次不管用了。他不知道這樣算好算壞。他將酒杯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然後冷冷地看向米蘭。 「你是咎由自取,醫生,現在你必須自行承擔後果。我之前常說你這個小嗜好總有一天會反咬你一口。這麼一想,我認為你最大的機會就是找間寬宏大量的教堂去尋求聖堂庇佑。那些人通常都比我還要懂得寬恕。或許他們可以保護你,如果你真的對自己所作所為感到後悔的話。如果不是這麼回事,那麼你就得靠自己了,醫生。不用麻煩,我自己會出去。」 他離開書房,頭也不回地步入走廊。他一直都不喜歡米蘭,不過也對於自己一點也不同情此人的遭遇而感到一絲罪惡。但是如果關於米蘭的謠言有一半是真的的話,那麼不管接下來在他身上發生什麼事都只能說是罪有應得。米蘭任由他離開,然後緊緊關上大門。花園裡仍是騷動不斷,到處都有搖晃的樹枝以及吵雜的聲響。他彷彿在石板道的邊緣看見許多迅速移動的陰影,不過也不敢非常肯定。艾利克森露出冷酷的微笑,將手掌移到皮帶上的手槍旁,踏著穩健的步伐,緩緩沿著石板道走出大鐵門。 一場風暴即將來臨……我有個消息要告訴你,醫生。對方已經來啦。 書房中,米蘭孤單坐在火爐旁,雙手握住霰彈槍。外來者即將帶著死亡與毀滅抵達影子瀑布,到時候警長那個笨蛋就會付出代價了。警長,以及很多其他自認在管理影子瀑布的傢伙。十字聖戰軍向他保證過這一點,藉以換取他的服務。只不過他們最好盡快出現,不然他也不需要他們保護了。不管警長身上即將發生什麼慘劇,不管影子瀑布即將面臨什麼浩劫,這一切都是他們咎由自取。艾利克森有過機會。如果艾利克森同意保護他的話,他就會把自己和外來者的交易細節全盤托出。或許現在還有時間可以建立防禦工事。但是既然影子瀑布和警長都已經棄他於不顧,留下他一個人面對這一切,那就不必在乎他們了。他真的幹過那麼不可饒恕的事嗎?他一生所追求的不過就是真相而已……或許還有他人的陪伴。這就是他之所以願意與聖戰軍交易的原因。他們將會提供他累積無數世紀的神秘知識。他怎麼能夠拒絕這種報酬?儘管火爐的火燒得旺盛,米蘭還是微微發抖。他已經付出許多代價,包括他的靈魂在內,但是如果聖戰軍不盡快趕來的話,這一切都會失去意義。亡魂已經找上門來,他們不會願意接受「不」這個答案的。 ※※※※ 正常的情況之下,德瑞克和克裡夫·曼德維爾做事總是慢慢吞吞。身為挖墓人兼雜工,或是按照他們母親的說法,墓園技師,他們的工作本身就不需要步調緊湊。就算不是在等待葬禮結束或是暴風過去,他們還是有時間來場哲學辯論或是哈根手捲煙之類的。儘管如此,必要的時候曼德維爾還是可以以極快的速度辦事,而依照如今他們打包行李箱的速度來看,就連金氏世界記錄的觀察家也會讚歎不已。他們十分準確地將衣服、盥洗用具以及其他日常生活用品丟入行李箱中。簡單來說,德瑞克跟克裡夫夠資格參加奧林匹克打包行李大賽。 這並不是他們喜歡的生活形態,不管在私底下還是工作上,不過曼德維爾兄弟懂得如何辨識性命威脅,特別是當對方將他們擊倒在地,以膝蓋頂住他們的胸口,然後對著他們的臉大吼大叫的時候。他們同時也很清楚該用什麼態度面對這樣的威脅:驚慌。 德瑞克與克裡夫和他們母親住在一間能夠鳥瞰全靈墓園的小屋。雖然窗外的景觀不怎麼樣,但是至少離他們工作的場所很近。他們擁有良好的工作,健康的身體,可見的未來裡面不必擔心生計。他們兩人都很年輕,一個二十出頭,一個二十五左右,又高又壯,相貌英俊,曾讓不少女孩傾心,也曾脫過幾個女孩的裙子。他們收入不豐,但起碼還有閒錢買酒。基本上,從各方面說來,他們都應該活得很愉快,可以算得上是無憂無慮。只不過今天他們提早下班,急急忙忙衝回家中,在臥房裡面打包行李,顯然是想要趁黑逃跑。 當然,既然現在才剛過中午沒多久,所謂的趁黑只是說說而已。逃跑才是重點,而他們正以人類最快的速度全力達成這個目標。可惜的是,打包的過程並不順暢。他們應該只要帶最簡便的行李就好了,但是德瑞克和克裡夫對於該帶哪些東西總是無法達成共識。他們已經打包將近半個小時了,依然沒有弄出什麼結果來。兩人火氣上腦,開始搶走對方行李箱中的物品,搞得雙方面紅耳赤、氣喘吁吁。克裡夫身穿大麻煩合唱團現場巡迴演唱會上衣跟一條髒到無法形容的牛仔褲;德瑞克則換上自己最好的一套西裝,打好領帶。他沒辦法扣上所有扣子,領帶也緊到令他喘不過氣的地步,但至少他有花時間打扮自己。 「至少我逃跑的時候不會穿得像裁縫店裡的假人。」克裡夫諷刺地道。「你看起來比我埋過的死人都還要僵硬。」 「再不快走的話,」德瑞克大聲說道。「被埋進墳墓的就是我們了,而且對方才不管我們有沒有穿西裝,也不會理會我們還有沒有在呼吸之類的小事。」他停了一停,對自己說出「不會理會」這幾個字感到滿意。這不是一個他常常有機會用到的詞句。「西裝是偽裝,好嗎?誰會想到我竟然會穿西裝?」 為了增加效果,他又戴上了一副墨鏡。克裡夫哼地一聲,毫不苟同。「太好了,現在你看起來像個間諜。偽裝的目的就是要在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之下離開影子瀑布,記得嗎?你穿成這樣出門,所有認識我們的人都會跑來問我們家裡誰死了。」 「如果你也盛裝打扮的話,就不會有人認出我們了。」德瑞克耐著性子說道。「我在想,你可以穿老媽的舊衣服,這樣我們可以假扮成一對夫妻。」 克裡夫目光不善地瞪著他道:「你不會變成同性戀了吧,是不是?」 「好啦,好啦!只是一個想法嘛!」 這時他們母親走了進來,於是他們同時閉嘴。曼德維爾太太就和往常一樣身穿修女服,頭戴包巾,身材十分矮胖,看起來就像是只企鵝媽媽。她不是一個信仰堅定的人,但是自從三年前丈夫過世之後,她就一直打扮成修女的模樣。此刻她手裡捧著一個盛有兩杯檸檬汁的盤子。兩兄弟看了檸檬汁一眼,臉上露出恐懼的表情。 「原來你們在這裡呀,親愛的。」曼德維爾太太愉快地說道。「我給你們調了兩杯好喝的冰檸檬汁。」 「謝謝,老媽。」德瑞克與克裡夫異口同聲地說道。他們一人拿了一杯,然後尷尬地站在原地。 曼德維爾太太看著他們兩人,對著床上的行李箱眨了眨眼,然後轉身離開,愉快地哼著一口古老的鄉村歌曲。曼德維爾太太熱愛鄉村歌曲。只要唱著別人的心碎與苦難的故事,她就感到心情愉快。基本上,曼德維爾太太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一個不需要想起丈夫已死的世界,只有在偶爾想到的時候才會進入真實世界裡看看兩個孩子。他們已經告訴過她好幾次要離城的事情了,但是她總是聽不見。她聽不見任何她不喜歡聽的事情。很多人都是這個樣子,但是曼德維爾太太已經把這種能力提升到了藝術的境界。她關上房門之後,德瑞克和克裡夫立刻將檸檬汁放到櫃子上,與她之前端來的六杯檸檬汁擺在一起。曼德維爾太太只要想到一件事情,就會毫不停歇地反覆去做。德瑞克看向克裡夫,克裡夫也看向德瑞克。德瑞克凝重地歎了口氣。 「聽著,我們沒有時間爭辯了。聖戰軍即將入侵,想要長命百歲的話,我們就得趕在他們抵達之前離開影子瀑布。」 「你肯定他們會來?」 「教宗會在樹林裡面大便嗎?二十四小時內他們就會來敲我們家的大門了,到時候我可不要還待在家裡。他們以為我們過去幾個月裡都在幫他們工作,為他們的全面入侵鋪路。到現在他們都還以為我們一直為了他們所承諾的優渥酬勞而努力破壞影子瀑布的防禦系統,只可惜他們事先就把款項付清了,一群白癡。等到他們攻進城裡,發現我們根本只拿錢、沒做事的時候,他們一定不會高興的。他們以為我們是有政治理念的恐怖份子。等到發現我們只是兩個還跟媽媽同住的墓園技師時一定會非常不爽。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是我是打算朝最近的地平線趕快逃命。」 「說完了沒?」克裡夫冷冷地道。「或許你不相信,但是你說的那些我都已經想到過了。要我提醒你是誰讓聖戰軍誤認我們是恐怖份子的?誰告訴他們我們可以聯絡時間老父,握有足以勒索所有市議會成員的證據,並且協助設計影子瀑佈防御系統的?」 「好吧,或許我講得有點誇張……重點是,如果我們不停止瞎搞、趕快離開的話,我們就會被人裝在屍袋裡面抬走了。這表示,跳回原來的話題,我們沒有時間討論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 他伸手要搶一迭錄音帶,但是克裡夫的動作比他還快。「我不能留下這些錄音帶!這可是『班尼跟噴射機』的盜版帶!」 「克裡夫,我們的時間和行李箱空間就和你的腦容量一樣,非常有限,我們只能帶必需品。」 「但是你就帶了泰迪熊!」 「他是我的吉祥物。」 「可悲的傢伙!你如果要帶泰迪熊,我就要帶錄音帶。」 「好啦!對長命百歲有幫助的東西都可以帶,但是不能再帶奢侈品了!」 接下來他們一言不發地繼續打包,兩人都張大眼睛監視著對方。克裡夫看了看櫃子上的檸檬汁。 「我還是認為我們應該帶老媽一起走。」 「她不會留下老爸一個人的,我們可沒時間把他從墳墓裡挖出來。她不會有事的,聖戰軍的人不會傷害修女,對不對?不,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說當影子瀑布開始全面反擊的時候該怎麼辦。我是說,他們又沒有機會打贏,是不是?那群可憐的混蛋。」 「這個嘛,沒錯。」克裡夫道。「這麼說也有道理。」 他們同時發出一陣難聽的笑聲,然後闔上行李箱。 「好了。」德瑞克試著讓聲音聽起來有點自信。「現在我們只要打電話給那些老闆,向他們解釋明天不能去上班的原因就好了。就說我們突然得了傳染性極高的急性傳染病。」 「會長爛瘡的傳染病。」克裡夫道。「人們只要一聽到爛瘡就怕了。」 「沒錯。全身都長嗎?」 「大部分長在私密處。長在那裡就夠了。」 德瑞克突然感到全身發癢,不過忍了下來。「我去打電話,你把行李箱抬下樓、放上車。等我打包完之後,我們就直接開到公園去,在那邊躲到天黑。」 「先等一下。」克裡夫道。「什麼叫在公園裡躲到天黑?你之前沒提到這個。就算給我兩把火箭筒和一具火焰發射器,我也不願意在公園裡待一個晚上!你是不是忘了,公園一到晚上就會被恐龍佔領?」 「一點也沒錯!所以我們才要躲進公園!沒有人會想到要去那裡找我們。我是說,沒必要的話你會這樣做嗎?」 「我的確有必要,但還是不想這麼做。」 德瑞克沉重地歎了口氣。「我認為你前世的腦袋一定被門撞壞了。要記住,聖戰軍就要打過來了,集結大隊人馬,隨時都會入侵。任何對我們有利的東西都是好東西,況且公園又不是真的那麼危險。我是說,公園那麼大,我們那麼小,一頭雷龍剛好踩到我們的機會是有多高?」 「按照我們最近的運氣來看,很高。」 他們再度停止討論,因為曼德維爾太太再度端了兩杯檸檬汁進來。他們全都對著彼此點頭微笑,孩子們接過檸檬汁、曼德維爾太太離開,開心地哼著一首關於火車事故的歌曲。克裡夫看著手中的玻璃杯。 「我們兩個又不是很喜歡喝檸檬汁……」 「那不是重點。」德瑞克堅決說道。「我們走前還是得要把它們解決掉,不然老媽會生氣的。」 克裡夫看了看櫃子。「如果必須喝掉五杯檸檬汁,我也是會生氣的。我的嘴巴將會永遠處於乾裂的狀態。」 「誰叫你喝呀,白癡。倒進馬桶就好了。」 「喔,我們不能那麼做。」克裡夫道。「我們不能浪費這些上好的檸檬汁。我是說,非洲可有數百萬的人口在挨餓呢。」 「不然你想怎樣?包裝起來用航空郵件寄去非洲?帶著行李箱下樓,發動車子。」 「好吧,車鑰匙給我。」 德瑞克看著他。「我以為鑰匙在你那裡。」 「不,鑰匙不在我這裡。」 「如果你把鑰匙打包到行李箱裡,我就要把你的雙腳打成死結。掏空你的口袋。」 克裡夫不悅地皺起眉頭,將口袋裡的東西全部掏出來,攤在床上。他花了不少時間才終於掏完。德瑞克看著床上堆著越來越多通常只會在極端淒慘的車禍現場出現的骯髒垃圾,心想如果以後要打噴嚏的話,他一定不要向克裡夫借手帕。當然,車鑰匙是最後才掏出來的物品。今天他們的運氣就是這麼糟糕。克裡夫將黏在手帕上的口香糖拔下來,黏在耳朵後方打算待會兒繼續嚼,然後將所有東西通通又塞了回去。 「誰開車?」他突然問道。 「我開。」德瑞克道。「我年紀大。」 「我比較常開。」 「沒錯,而且你常會倒車去撞東西。」 「那是意外!我腳滑了一下。」 「對,沒錯,這就是我開的原因。我的腳不會滑。」 「你知道。」克裡夫嚴肅地道。「我們到現在還沒有決定離開影子瀑布之後要何去何從。我喜歡紐約,或是好萊塢,總之要去繁榮又浪漫的地方。」 「想要繁榮和浪漫就不要去紐約。那不是城市,只是個不停進化的怪物,和恐龍在一起都比去那裡安全。不,我認為我們應該先去瑞士一趟。聖戰軍說存放我們的錢的銀行就在那裡。」 「喔,沒錯,先去拿錢,再去好萊塢,然後再去找女人。」克裡夫突然皺起眉頭。「你知道,我開始覺得這樣突然消失有點罪惡了。我是說,這裡還有墳墓等著開挖呢。我們從來不曾讓其他人失望過。」 「我們也從不曾面對生死攸關的情況。如果卡拉漢神父想要挖墓,就叫他自己捲起衣袖跳下去挖。做一點點苦工又不會要他的老命。他們說他喜歡偷吃東西,你知道。他會一邊聽人告解一邊吃小麵包。」 「喔,我真不敢想像卡拉漢神父親自挖墓的樣子。」克裡夫有點震驚地說道。「那實在太不成體統了……」 「這就不用我們擔心了。」德瑞克道。「他會另外找到願意挖墳墓的傻瓜。或許當作苦勞交給信徒去做。念三遍聖母經,回去前順便挖六英吋的泥土上來。」 「別讓老媽聽見你說這種話,不然她又要拿肥皂來洗你的嘴巴了。」 「把行李箱拿下樓去,」德瑞克堅定地說道。「我要打電話了。」 「你會打給莎蒂,跟她告別嗎?」 「看不出我有什麼理由要打給她。她是你的女朋友。」 「不,她不是。」克裡夫道。「我以為她是你的女朋友。」 他們互看幾眼。「不,」德瑞克道。「她不是我女朋友。」 「這樣呀?那無所謂,我們就不打給她了。我搞不懂你看上她哪一點……」 ※※※※ 伊格納提斯·卡拉漢神父憂鬱地看著眼前的空糖果罐。裡面的巧克力和香草軟糖應該夠他撐到週末,但是現在才禮拜四,糖罐就空了。他的意志不該如此薄弱才是。他歎了口氣,將糖罐倒過來,把裡面僅存的糖渣倒入掌心。他感覺舌頭短暫地嘗到些許巧克力的香氣,接著什麼都沒有了,有如接吻的回憶一般消失無蹤。這個比喻令他揚起一邊眉毛,不過跟著他又看向自己突出的腹部,再度歎了口氣。除了大肚子之外,他的身材維持得還不錯。事實上,對一個再過幾個月就要四十歲的男人而言,他的身材算是很棒的了。他每天都會運動,早上晨跑,傍晚散步,但是儘管如此,愛吃糖果的嗜好依然背叛了他。曾經他愛吃多少就吃多少,因為他總是有辦法藉由運動燒光所有卡路里,但是隨著年齡增長,人的體力就會逐漸消逝。如今他只要聞到餅乾的味道,肚子似乎立刻就會長大一吋。當腰圍突破四十吋的時候,他開始減少吃甜食的數量,但是依然允許自己三不五時來上一塊巧克力或是香草軟糖。這些是他的特殊獎勵,每個禮拜都可以各來上四分之一磅,絕對不能超過。只不過,現在才禮拜四下午而已,糖罐竟然已經空了。 而且四旬齋就快到了。 他堅決地皺起眉頭。他有辦法忍過去的。他以前就這麼幹過,現在一定可以再來一次。減少食物,增加運動,以強大的意志力來自我節制。他絕對不要坐在家裡任由自己的臉孔和身材屈服在脂肪之下,就和他父親一樣。卡拉漢感到一股熟悉的焦慮感,迫切地想要轉過身去看看父親有沒有在監視自己,接著又想到自己這種想法有多麼不莊重。他強行壓抑這股衝動。父親死於心臟病近二十年了,他不需要再去害怕父親的邪惡意念、突如其來的憤怒以及飛拳。他自由了,他安全了,他不再需要感到害怕了。 冷酷的恨意再度於心中茁壯,令卡拉漢的眉頭越皺越深。那是一種無助的小孩在面對家暴父母時所產生的強大怒氣。他父親是個可恥的男人,一個邪惡的男人。卡拉漢嘴角微微顫抖地微笑著,嘲笑自己竟然在這麼多年後依然深受父親的影響。他集中注意力,想盡辦法將那股怒意拋到腦後,不讓自己接受憤怒的掌控。如今他是上帝的僕人了,是個心如止水的人,他的腦中應該再也容不下仇恨這種情緒才對。仇恨是來自另外一個年代,另外一段生活的產物,就算他沒有辦法忘掉或是寬恕那段仇恨,他還是可以藉由禱告獲取力量,繼續自己的生活,不必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他對這個熟悉的想法露出傷心的微笑,接著搖一搖頭。一路走來,我們究竟改變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這句話似乎可以擴展出一整篇布道稿,於是他想找出紙筆來撰稿。就在此時,大門的門鈴響起,打亂了他的思緒。沒關係,待會兒再來想好了。他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將蓋子蓋回糖罐上,然後去看是誰來找他。他沒有在等任何人。 他打開前門,發現自己面前站著一個身穿反射著藍紅相間閃光的黑色護甲,肩膀上披著一件黑披風的男人。對方身材高壯、肌肉結實,具有年輕男子的強健體魄,但是頭髮卻已一片花白,臉上佈滿一道道的皺紋。萊斯特·苟德,行動派硬漢,神秘復仇者,對著滿臉訝異的卡拉漢微笑。 「哈囉,奈特,抱歉不請自來,但是我有點急事,想要跟你談談。」 「當然。」卡拉漢立刻說道。「這裡永遠歡迎你,你知道的。快進來。你看起來很……很好。」 進門之後,苟德似乎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股強悍恢弘的氣息。卡拉漢關上房門,遲疑片刻,然後才握了握苟德伸出來的大手。那隻手掌真大,而且上面佈滿老人斑。儘管是老人的手,但是握起來又非常有力。卡拉漢微微皺眉,領著他走過走廊,回到書房。苟德的身體狀況十分良好。卡拉漢已經很久不曾聽他發出如此穩健的腳步聲,看見他眼中綻放出這麼熱切的光芒了。但是話說回來,他已經有三年沒有見過苟德換上這套英雄裝。根據他的瞭解,神秘復仇者應該已經退休了才對。一定發生了什麼大事,一件重要到足以令苟德回心轉意的大事。想到這裡,卡拉漢突然生出一股非常不安的感覺,不過他還是強行壓抑這股不安,揮手招呼苟德進入書房。他們舒舒服服地在火爐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接著苟德湊向前去,以微帶憂慮的目光看向卡拉漢。 「最近城裡發生不少怪事。」他冷冷地說道。「即使以影子瀑布的標準來看依然很怪,讓我內心十分不安。」 然後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似乎不確定該從何說起,或者該透露多少。卡拉漢耐心地等著,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之下,神秘復仇者的英雄裝給人一種極具威嚴的感覺,幾乎讓人無法逼視,只不過英雄裝上的面孔卻充滿疑惑,似乎深受靈魂深處的兩難所苦。最後苟德歎了口氣,靠回椅背,孔武有力的手臂緊繃地放在扶手上,好像手臂深知外面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樣。 「我們認識多久了,奈特?」 卡拉漢微笑。「一定有十二年了。大部分的時間我們都相處愉快。沒錯,自從我緊張兮兮地帶著你的首期雜誌去敲你家大門,找你簽名至今已經過了十二年。當時你十分熱情地招待我,帶我欣賞你的私人收藏,讓我有如置身天堂一般。」 苟德笑道:「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榮幸。我從來沒有想到牧師也會是我的書迷。你的收藏進展如何?」 「很不錯。還有一些物品到不了手,但是我都有持續在追蹤它們的下落。這幾年,東西到不了手的原因都在於價格。你不會相信稀有漫畫的價格可以狂飆到什麼地步。但是你來不是要聊這個的。出了什麼事,萊斯特?我幫得上忙嗎?」 苟德再度湊向前,似乎已經準備好要說了。他的目光十分冷酷。 「奈特,你知道十字聖戰軍嗎?」 卡拉漢揚眉說道:「真沒想到你會提起這個名字。你想要知道什麼?」 「一切。他們是什麼人,以前做過什麼事情。他們成軍的目的,存在的理由。最近這個名字常常出現在神諭和警語之中,影子瀑布裡到處都聽得到,但是似乎沒人知道他們是什麼人。我本來打算去圖書館查一查,不過想先過來看看你能不能幫我節省一點時間。」 「你認為他們會對影子瀑布構成威脅嗎?」 「我不知道,或許。」 「我不這麼認為。他們是一群立場偏激的狂熱份子,想利用武力強迫他人信仰他們的基督教義。對某些人來說,他們是手段強硬的極端人士;對其他人來說,他們是基督教恐怖份子。他們鼓吹革命跟苦難,資金來自全世界所有右翼政府,非常側重在信仰醫療與籌募資金兩方面的行動。他們甚至擁有自己的衛星播放系統。他們投入許多經費研發洗腦以及信仰轉變的科技,但是至今沒有任何成果。有些人將他們視為基督教在俗世的最後希望。至於為什麼他們會突然出現在影子瀑布的神諭之中,我就不得而知了。」 「神諭將聖戰軍視為某種威脅。甚至有個預言家使用了『侵略』這個字眼。」 「不。」卡拉漢肯定地說道。「我不相信。如果有這種事情,我應該已經聽說了才對。我跟你保證,萊斯特,我們沒有危險。我認為這都是因為最近的謀殺案所導致的壓力。無助害怕的人們願意相信所有可能帶來解答的謠言。我們絕不能讓自己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我們這種人一定要保持冷靜,這是很重要的。人們會以我們馬首是瞻。但是你早就知道這一點了。你來,不是為了要詢問十字聖戰軍的,有其他事情在煩你,對不對?某件……信仰上的事情。」 「是。」苟德說道,聲音幾乎細不可聞。身材魁梧的男人如今緊緊握拳,低下頭去,不願與神父的目光相對。「我到過山丘地底世界,跟妖精談了一談。我見識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令我非常不安的事情。」 卡拉漢緩緩點頭。「你不該去那種地方的,萊斯特。那不是基督教徒該去的地方。山丘地底世界是個邪惡之地,充滿罪惡與異端。住在那裡的怪物絕對幹不出什麼好事的。」 「他們具有永恆的生命,相貌十分美麗,但是又如此殘暴……開化甚深,卻始終保持原始的慾念。」 「他們自相矛盾。」卡拉漢聳肩,藉以平穩自己的語氣。苟德是來找他尋求慰藉,不是想要聽他說教的。「說謊乃是他們的天性。他們沒有信仰,從不肯定任何事物。他們之所以永生不死是因為他們沒有靈魂。當他們死後,天堂跟地獄都不會接納他們。他們拒絕了上帝,詛咒他的教誨。他們是惡魔,萊斯特。你所看見的一切,或是你認為自己看見的一切,通通都是幻覺,藉以隱藏他們邪惡天性的魔法幻覺。現實之中,他們是邪惡污穢的怪物,醜陋到了極點,居住在自己創造出來的噁心地獄。他們的金子都是假的,他們的食物都是毒的,他們的言語完全沒有價值。他們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誘惑人類遠離信仰、遠離職責。」 「你真的很不喜歡他們,是不是?」苟德說。卡拉漢微笑。 「抱歉,我說得有點激動,是吧?相信我,萊斯特,妖精是種邪惡的生物,絕對幹不出好事。你怎麼會去找他們?」 「史恩·莫利森……」 「史恩?不用再說了,如果世界上有人是為了闖禍而生的話,那一定就是他了。他擁有一副好嗓門,以及絕佳的舞台魅力,但是他的心中容不下任何聖言。他是名異教徒,因為自己的驕傲與愚蠢而受到詛咒。你交友不慎呀,萊斯特。如今時局混亂,我們一定要看清楚事實才好。」 「我已經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苟德道。「住在一個經常會有死人回歸的城鎮中,要相信天堂或地獄的存在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實,死人回歸也不是那麼常發生的事。」卡拉漢道。「但是我瞭解你的意思。今天早上我才再度埋葬了魯卡斯·迪福蘭斯。」 「你認為他真的是天使嗎?」 「不,只是一個遭受蒙騙的靈魂,被自己的過去給逼瘋。如今他已重回上帝的懷抱,靈魂終於得以安息。」 他們沉默了一會。苟德還是憂心仲仲,信仰似乎打從基礎的層面上開始動搖。卡拉漢希望自己能夠說些什麼來安慰朋友的焦慮。苟德顯然還深受其他事情所困擾。老英雄突然抬起頭來,似乎下定什麼決心一樣。他堅定地面對牧師的目光。 「我還要問一個名字,奈特。看看你有沒有聽過。」 「只管問。」 「狂野之子。」 卡拉漢等了一等,確定他說完了沒有。接著他靠回椅背之上,噘起嘴道:「沒有印象。你從哪裡聽說這個名字的?」 「妖精說的。史恩問他們知不知道連續殺人案的兇手是誰,他們說是『狂野之子』。」 「不要相信妖精,萊斯特。他們享受欺瞞和詐騙的快感。不管他們說些什麼,總之你通通不能相信。」 苟德緩緩點頭,不過臉上的表情顯然不以為然。卡拉漢認為該是改變話題的時候了。 「換我問你了,萊斯特。你對詹姆士·哈特有什麼印象?」 「我就知道我們會扯到他身上。現在所有人都在談論他。稍早,我還聽市議會的人談起他;他們簡直快被哈特逼瘋了。顯然地,哈特消失了。已經好幾個小時沒有人見過他。他徹底消失,不管是警長的人馬還是市議會的巫師都找不出他的蹤跡。很多人都宣稱見過他,和他談過話,但是幾乎找不出任何說詞符合的地方。你見過他嗎?」 「不。他讓我很擔心。所有壞事都是在他回來之後發生的,我絕不相信這是巧合。我聽說過一些關於他的傳聞。他們說他治癒了一個重病的女人,還說傑克·費契曾經對他鞠躬。一個聖勞倫斯的神秘祭司宣稱他是帶來改變的聖者,充滿可能性的使徒。我跑去圖書館搜尋那則原始的預言,預言使用的詞彙毫不隱諱,出乎意料地直接。詹姆士·哈特將會帶來影子瀑布的末日,完全沒有如果、但是、可能之類的但書。」 「很抱歉,萊斯特。你為了尋求幫助與慰藉而來,但是我卻連一點希望都無法提供。總之記住我所說的,不要相信妖精的話,也不必擔心基督教恐怖份子入侵。將注意力專注在當務之急:謀殺案。我們身邊隨時都有大事發生,萊斯特。我們只能夠針對我們能夠理解的事情做出反應。而且說不定情況根本沒有想像中那麼糟。誰知道?或許影子瀑布必須遭受毀滅,好讓更偉大的事物自廢墟中重生。」 「多謝了,奈特。你這樣講讓我好過多了。」 他們同時笑了一笑,接著萊斯特起身離開,卡拉漢立刻送他出書房,穿越走廊,來到前門。苟德在門口停了一停,似乎想要找點話說,勇敢又充滿意義的話,但最後他只是面帶微笑地跟卡拉漢握手,然後離開。牧師看著他慢慢走回自己車上,然後若有深意地咂咂嘴,關上大門。事情發展得比他預期要快。他順著走廊回到書房,在書桌後坐了下來。他總是坐在這個位子上撰寫布道稿,也喜歡坐在這裡決定重要的事情。 他拉開最下面的抽屜,取出一支純白電話。電話看起來非常普通,只不過沒有連接到市區的電話系統,而且有幾個非常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的傢伙向他保證過這支電話絕對沒有辦法竊聽,不管是用魔法還是科技的方式。儘管如此,卡拉漢還是懷疑自己該不該使用它。畢竟,這裡是影子瀑布。他無聲地歎了口氣,拿起話筒。話筒中沒有傳來撥號音,只有一個很細的嗡嗡聲,然後有人念出他的名字。 「對,是我。」卡拉漢說,隨即感到十分愚蠢。當然是他。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沒辦法聽見這個話筒裡面的聲音。這支電話本來就是設計成他個人專用的。「你必須警告你的長官!這裡的情況已經失控了。如果你們不盡快展開侵略行動,就會失去突襲的優勢。影子瀑布各地的神諭都開始提到你們。他們此刻還不知道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意義,但那也不過是遲早的事罷了。除此之外,還有太多不穩定的因素可能影響你們的行動。首先是連續殺人案,接著又有詹姆士·哈特的回歸。現在他也消失了,而妖精一族也打算介入影子瀑布的事務。」 「你的身份有可能曝光嗎?」話筒裡的聲音問道,不過聽起來似乎也不怎麼擔心。 「不知道。我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把你的人偷渡進來,而為了讓那架直升機進來接人,我還必須破壞城鎮週遭的防禦系統。你應該先告訴我那傢伙是個殺手!」 「你不需要知道。保持低調,你就不會有危險。回到妖精的話題,他們會幫忙防守影子瀑布嗎?」 「不知道,之後可能會。」 「應該要教訓、教訓他們。這種惡魔擁有強大的力量,而且總是意圖不明。總有一天我們會消滅他們,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們是邪惡的生物。」卡拉漢輕蔑地說。「他們不是十字聖戰軍的對手。」 「當然不是,但是他們會在我們侵略期間造成很大的傷亡。我們努力了這麼久,可不是為了打輸這場戰爭。盡你所能地讓影子瀑布拒絕妖精的幫助。侵略行動就要開始了。我們很快就要來了,到時候所有惡魔與地獄來的怪物都會死在我們的手中。我們是十字聖戰軍,上帝親選的戰士,世間的一切都不是我們的對手。」 ※※※※ 史恩·莫利森一頭撞入塑料雪景玩具中,隨即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寒意所圍繞,一時幾乎沒辦法換氣。在整個人跌入雪景內的半空中時,他身邊已經圍繞了許多雪花和冰塊。不知從何而來的光線照亮遙遠的地面。他想辦法吸了一小口氣,寒風立刻有如利刃一般插入他的肺部。他咬緊牙關,試圖控制下墜的方式。地面看起來依然十分遙遠,不過既然他以前幹過這種事情,就一定有辦法再幹一次。根據上次的印象,落地的力道將會非常強大、非常疼痛,不過還不至於痛到爬不起來。這才是重點。 時間老父很不喜歡不速之客。他有很多微妙的手段可以用來對付那些不怕高空落下的不速之客,但是莫利森並不擔心。好吧,並不十分擔心。他皺起眉頭,察覺四周的空氣突然向上浮起,減緩他下墜的力道。剛開始他還以為時間終於心軟了,決定放他一馬,但是沒過多久他就發現自己下墜的速度不光只是減慢,根本已經算是飄浮在半空中,被來自四面八方的風暴包圍其中。他凝視著旋轉不休的雪花,用盡全力向下方移動,以極不雅觀的姿勢在狂風之中遊走。地面再度開始向他逼近,而且速度越來越快。幾年下來,莫利森也從妖精那裡學了一點法術,大部分都靠意志與決心來施展。藉著一點點的魔法幫助,冰雪風暴突然在他面前分開,清晰的地面也在瞬間衝到他面前,正中他的臉。 厚厚的一層積雪承受了他下墜的力道,儘管如此,他還是在地上躺了兩分鐘才有力氣爬出自己撞出的大洞。他緊緊抱住胸口,在暴風中抓緊一絲暖意,然後轉頭打量四周。不遠之處,全知聖堂有如一座燈塔一般呼喚著他。不管時間做了些什麼,都沒有辦法防止他找到全知聖堂。因為寒霜長廊中的永恆之門一直都在呼喚他,就像呼喚所有早該穿越永恆之門卻一直不肯行動的生命一樣。他有如一匹奔向馬廄的馬匹般朝向全知聖堂前進,納悶自己為什麼會對永恆之門的召喚產生這麼大的反應,感覺就像是自己內心深處浮現了一股想要穿越永恆之門、尋求最終寧靜的衝動。他陰鬱地笑了一笑,要尋求寧靜可以改天再尋,此時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風暴越來越猛,但是還不足以阻擋他的去路。他花費許多心力只為了見時間老父一面,他有些尖銳又迫切的問題需要當面問時間老父。比如說,為什麼擁有如此強大力量和廣泛資源的時間老父,竟然到現在還沒辦法找出為禍影子瀑布的連續殺人兇手?為什麼他沒有警告鎮民關於狂野之子的事情?不管那是什麼玩意。最重要的是,時間究竟打算躲到什麼時候才要出面解決問題?莫利森想要以最明確的方式讓時間老父知道自己和鎮上很多人都不會眼睜睜坐視不管,默默等待時間老父出面解決一切。他們各自都有一套保護影子瀑布的計劃,比如說請妖精幫忙。莫利森冷笑,這個應該可以引起時間的注意。不管出了什麼事,他都要問出答案。莫利森始終相信最誠懇的相互交流就是親自面談。當你的臉貼在對方的臉上時,對方通常很難忽視你的存在。 全知聖堂聳立在他面前的風雪中,黑暗、巨大,完全沒有透露歡迎訪客的意圖。暴風雪的強度繼續增加,似乎為了阻擋他而做出最後的努力,他只是壓低腦袋,一步一步地在積雪之中跋涉前進。狂風大作,先從左邊襲來,接著又換成右邊,無情的寒意狠狠侵入他的骨頭。即使如此,他內心的聲音依然呼喚著他,鼓勵他勇往直前,沒過多久,他就看見一扇毫不起眼的大門。他一腳踢開大門,一道金黃色的光芒立刻瀉入風暴之中。 他跌跌撞撞地衝入門內,肩膀抵在門上,在強大的風壓之中使勁關上大門。狂風的呼嘯聲當即變成遠方的低語,一股暖意緩緩沉入他體內。他背倚大門而立,調適急促的呼吸,看著空無一物的大廳。接著他露出痛苦的神情,感受到指尖傳來的陣陣刺痛,開始撥去衣服上的雪花。身上的積雪似乎比平常還多,看來時間真的很不想見客。他暗自決定如果下次還有機會來訪的話,一定要先換一件厚外套。他哼了一聲,打量四周。中世紀風格的大廳向遠方延伸而去,除了寥寥數盞煤氣燈的燈光,大部分的地方都讓陰影佔據。屋樑之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不過很快地又回歸寧靜。上次來時,莫利森就不覺得這座大廳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這次當然還是一樣。基本上,他認為這裡需要改善照明設備,然後再好好打掃一遍。 「開火燒水吧,時間,有客人來囉!」 莫利森默默等待,聽著自己的聲音在大廳之中迴盪,卻沒有等到任何響應。其實真有響應的話,他反而會嚇一跳。時間總是藉由外面的暴風雪明白表示自己一點也不歡迎他。他開始前進,用力踏步藉以震落腳上殘餘的雪花,並且讓雙腳恢復一點知覺,永恆之門的召喚如今更加清晰可聞,不過他盡量忽略那股聲響。他不是為了回應召喚而來的。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永恆之門過些時間再去也不要緊。過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再去都沒關係。 他必須這樣想,唯有如此,他才能維持理智。 來到骸骨長廊,他的手腳終於又像是回到自己的身上一樣。他大步走過牆上的畫像,目光直視前方,完全忽略所有畫像中的騷動以及突如其來的聲音。他沒有時間去管那些,而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會如此輕易地被左邊一幅畫中突然伸出的手臂抓住後頸。對方有如狗抓老鼠般地用力搖晃他的身體。莫利森想伸手去抓,但是卻夠不到自己身後。那條手臂將他轉過身來,面對一幅其中畫有只巨大怪物的畫像。怪物擁有斗大的雙眼、銳利的牙齒,以及深紅色的咽喉。在莫利森手腳並用、強力掙扎下,怪物肌肉發達的手臂依然將他一步一步地拉近畫像,嘴裡也不斷噴出冒著霧氣的口水。莫利森停止掙扎,主動向前跨出一步,喘了一口氣後,對準怪物的大腿中間狠狠踢出一腳。如果他踢的是一顆足球的話,那顆球肯定是飛躍全場。怪物頓時雙眼突出,接著緊緊閉起,大手隨即鬆開他的脖子。他向後退開,遠離畫像,全神戒備,等待怪物再度來襲,不過卻沒有下文。過了一會兒,他才鬆口氣,繼續沿著走廊走去。 莫利森一邊皺眉,一邊整理衣服。以前從來不曾發生過這種事情。 事實上,除了時間機械人之外,任何人或任何東西都應該不可能穿梭這些畫像才對。如果時間已經失去了掌控骸骨長廊的力量,那麼事情可能遠比他想像中還要嚴重多了。從許多方面來看,時間老父都是影子瀑布存在的關鍵人物,是多重現實可以在鎮上同時出現的原因。究竟出了什麼事情能夠影響到時間老父的實力?莫利森開始加快步伐,小心翼翼地保持在長廊中央,以免哪幅畫中的某個傢伙突然又不安分起來。他試著不去看那些畫,但是幾乎不可能忽略那些憤怒的舉動跟聲響、恐怖的面孔,以及偶爾出現的火光。影子瀑布的居民全都感覺得出來,時間根本沒有把注意力放在這裡。莫利森全神貫注在畫像之上,連那陣腳步聲來到自己身後都沒有察覺。 一股本能在最後關頭終於對他提出警告。他停下腳步,轉過身去,差點撞上一具體型高大的時間機械人。它有如一具高大的時鐘般站在他面前,閃閃發光的黃銅與白銀零件發出細微的滴答聲響,帶動齒輪運轉,鐘擺擺動。對方伸出金屬手臂,往莫利森抓來。但是他向旁一閃,輕鬆避過,他在時間機械人身旁左閃右躲,對於自己再度差點被抓而感到十分氣憤。時間要阻止他前進沒這麼容易。 他前撲後躲,一方面保持安全的距離閃避對方的手臂,另一方面為了證明它沒有能力抓住他,而三不五時看準機會推擠時間機械人。機械人又快又壯,有辦法抓住任何正常人,但是莫利森曾在山丘地底世界住過一段時間。最後他終於失去了耐性,絆倒機械人,令它重重摔倒在地。他任由它像四腳朝天的烏龜一般在地上掙扎,急急忙忙地繼續前進。從現在開始,他必須步步為營,骸骨長廊顯然不再把他當作朋友。 他慢跑前進,保留實力,順著陰影與牆上的縫隙走走停停,藉以閃避突然自畫像中浮現的時間機械人。他認為時間太忙著處理其他事情,所以不能專心對付長廊中的搗蛋者,但是天知道這種情況將會持續多久。他不停奔跑,躲過所有時間機械人的攻擊。畫像中不斷傳來尖叫、吶喊聲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殘暴怒吼。最後他終於抵達時間的私人住所,在門外停下腳步,調整呼吸。他可不想在時間面前暴露絲毫弱點。莫利森深深吸了一口氣,一腳踢開房門,一派不可一世的模樣走入房間——第一印象總是非常重要的。 可惜的是,房中沒有任何人欣賞他的神情。他皺起眉頭,看了看房內的景象。這個房間和他印象中一模一樣,到處充滿如夢似幻的迷濛燈光,有如一場六年代的墨漬測試一般。牆上灑滿了光線組成的圖像,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厚的熏香氣味。地板上散放著許多坐墊,屋角聳立著一根超大型印第安水煙筒。觸目所及隨處可見花朵以及和平標誌,隱藏式喇叭裡面不停傳來輕柔的吉他音樂。這一切將他帶回了往日的時光,從某方面來看,他甚至有種回家的感覺……但是莫利森努力將這個想法拋到一旁。他絕不能讓時間有可趁之機。再說,這種想法非常危險,很可能會將他帶往永恆之門。 「你他媽的來這幹嘛?」 一個尖銳的聲音傳入耳中,莫利森打從心裡笑了出來。他緩緩轉過身去,對著身穿黑色皮衣及鐵鏈,站在房間對面一扇之前根本不存在的房門前的龐克女孩點頭微笑。 「親愛的梅德,永遠不要改變。妳的魅力就是來自這種態度。」 「廢話少說,莫利森。」梅德琳·克瑞許皺起眉頭,向他接近。「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這裡不是任何人該來的地方。時間不打算接見任何客人。」 「他會見我的。」莫利森輕鬆說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談。」 「聽著,沒老二的傢伙,時間關起房門,鎖上了鎖,就連我都見不到他。所以你可以立刻轉身離開了。不管時間在幹什麼,總之他不希望遭受任何打擾。」 「我有沒有說妳今天看起來特別叛逆?」 「拍馬屁是沒用的。」 「好啦,梅德,妳也知道事情不尋常。時間從來不曾在有緊急狀況需要處理的時候避不見客。妳是和他最親近的人了。妳最近都沒有注意到……他的言談舉止之中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嗎?」 梅德不悅地皺了皺眉頭,黑白分明的臉上露出少見的脆弱。「時間很少在人前展現情緒,但是……有的。他有時會一整天在長廊之中來回行走,凝視著每一幅畫像。由於他在這裡就可以看見所有的畫像,我完全不知道他那樣做有什麼意義,也不知道他在畫像之中尋找什麼。他召回所有時間機械人,如今應該沒有一台還留在鎮上。然後他不再和我交談。正常情況下,他會向我解釋他在做些什麼,以及可以藉由觀察他的舉動學到什麼寶貴的教訓,我想要叫他閉嘴都很難。但是他變了。自從詹姆士·哈特來訪之後,他就一直……心不在焉。」 「妳見過詹姆士·哈特?」莫利森換上一副很感興趣的表情。「他是個怎樣的人?」 「非常平凡。按照時間老父之前談起他時的樣子,我還以為他是個頂著兩顆腦袋,手裡拿著一顆核彈裝置的人物。由於我抱著這個先入為主的印象,所以他本人就給我一種懦弱的感覺,直到傑克·費契在他面前下跪鞠躬為止。」 「當時妳在現場?我聽說這件事的時候還真不敢相信呢。」 「我在現場,不過還是不敢相信。當時我差點嚇得屁滾尿流。我是說,如果傑克·費契都會跟人低頭的話,我們還能相信誰?我想我早該知道既然連費契都已經瘋了,那時間老父應該也差不多啦。我沒辦法讓你進去見他,史恩。他連我都不肯見。在我為他付出那麼多之後……那個不知感恩的混蛋。他應該可以信任我的。他什麼事情都應該對我坦白。一定出事了。除了最近鎮上發生的那些怪事之外,一定還出了什麼事。或許我想錯了,但是我認為……時間在害怕。」 「害怕?他擁有永生,不會死亡,無所不知,並且應該無所不能。世界上怎麼可能有任何事情令他害怕?」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好讓我們回到正常的生活。現在,你可以停止打擾我,立刻滾蛋了。不然的話,我就把我名字的縮寫刻在你的額頭上。」 「妳怎麼說得出這種話,梅德?我們的關係非比尋常呀。」 「我們從來都沒有任何關係。我對你的感覺就和早上從鞋底刮下來的髒東西沒什麼兩樣。現在,你絕對不可能見到時間,所以趁著你的四肢還連在身體上的時候趕快滾吧。」 莫利森強烈地認為自己的魅力在梅德身上發揮不了效用,但是他還是不肯放棄。反正他也沒有別的地方好去。就在他對她露出迷人笑容的同時,他們兩人突然一起轉過頭去,因為他們都聽見走廊上傳來一陣逼近的腳步聲。一打時間機械人踏著整齊的步伐,一個接一個走入房間。它們站成一排,擋在門口。莫利森緩緩後退,遠離他們,目光在機械人的臉上一一掃過。它們空白的面孔上絲毫沒有任何情緒,但是舉手投足間透露出一股冷酷的威脅意味,在莫利森心中掀起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沒關係,」梅德道。「他就要走了。讓路,他會離開的。沒錯吧,莫利森?」 「我考慮考慮。」 「你在幫倒忙,莫利森。」她不安地看著眼前的眾多機械人,但是似乎沒有機械人注意到她。「我說,這裡我來處理就好了。現在通通回到先前的崗位上,這裡有我就行了。好嗎?」 「我不認為他們會聽妳的話。」莫利森道。「我認為他們是為了要確保我離開而來。不幸的是,我還不打算離開。」 他手中突然浮現一把吉他,好像一直都被他握在手中一樣。他撥弄幾個和弦,對機械人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接著開始彈奏一首他所寫的老歌。一首他在六年代常唱的歌,在他來到影子瀑布之前,在他的聲音和音樂依然於世間廣為流傳的年代。他已經很多年不曾唱過這首歌了,因為這首歌會讓他想起自己的風光歲月。但是此時此刻,他的歌聲在房間之中迴盪不已。 歌聲中曾經蘊含的力量通通還在,藉著他的聲音和歌曲抒發而出,形成一股沒有人能夠忽視的強大能量。這是一種形式的魔法。當台上的樂團忘情演唱,在聽眾心中燃起熱烈情緒,感染整座演唱會現場,令所有人都忍不住隨著音樂起舞時所產生的刺激快感。歌聲衝擊著所有時間機械人,逼得它們不住後退,只因為它們毫無生命的存在形式無法承受如此強大的狂野情緒。 它們一個接著一個向後退開,最後所有機械人通通貼牆而立,除了自門口離開之外,再也無路可退。它們一個接著一個倒退著離開房間,空白的面孔無法反映出將它們逐出房間的那股力量,存在於音樂中的力量,歌聲中的力量。當最後一名機械人離開房間,房門隨即自動緊閉,歌聲立刻停止,但是餘音依然繞樑,久久不絕於耳。梅德以一種非常接近尊敬的眼神看向莫利森。 「不錯嘛。」她終於開口,試圖以最平淡的語氣說話。「這首歌對我來說有點太老了,但是還不錯聽。認識任何扼殺者樂團的成員嗎?」 「別小看人。」莫利森道。他低頭看著吉他,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很高興知道我還寶刀未老。」 接著他突然住口,看向門口。梅德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他們聽見破布的磨擦聲以及小樹枝刮在地板上的聲音,隨即就看到傑克·費契大刺刺地走入房間。他的蕪菁大頭上刻有一個詭異的微笑,雙眼所在之處只有兩個大洞。稻草人傑克·費契,為了解決時間機械人所不能解決的難題而來到此地。他進房之後隨即停下腳步,空洞的目光停留在莫利森身上。 「喔,狗屎。」梅德道。彈簧刀立刻出現在她手中,長長的刀刃隨即自刀柄中彈出。她看著稻草人,回想上一次試圖用這把刀對付他的情況,神色不定地看向莫利森。「史恩,或許你該過兩天再來。」 「不。」莫利森道。「不,我不這麼認為。」 「史恩,別拿性命開玩笑。傑克·費契可不是好惹的。你從來不曾見過他出手。他很危險、很殘酷,而時間可不在這裡限制他的行為。」 「或許他是來向我鞠躬的。」 「我並不這麼想。史恩,快點離開,拜託你。」 稻草人突然開始動作,對著莫利森筆直走去。莫利森再度彈奏吉他,高聲歌唱。情緒佔領了這房間,溫暖而又熱情,有如寒冬中的一杯熱飲。梅德下意識地隨著音浪擺動身體。生命和愛,以及兩者所代表的所有意義通通衝向傑克·費契,但是一點也無法阻止他向前邁進。音樂強烈地撞擊牆壁,莫利森的聲音有如海上的大浪般上揚,蘊含了強大的力量,簡直所向披靡,但是依然不足以減緩傑克·費契前進的速度。他伸出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掌,奪走莫利森手上的吉他。傑克·費契盯著吉他看了一會兒,似乎不確定那是什麼東西,接著像是撕紙一般將吉他撕成碎片。未完的歌聲仍迴盪著,吉他碎片已灑落滿地,莫利森舔了舔乾燥的嘴唇。他以高傲的神情瞪了稻草人一眼,接著在沒有樂器伴奏的情況下再度引吭高歌。他的聲音有如實質存在的能量般擠滿了整個房間,重新喚回曾經震撼所有樂迷的古老魔力。接著傑克·費契走到他的身前,冷酷而無情,一手抓起莫利森的上衣,將他拉到自己眼前。莫利森停止歌唱,做出最後的抵抗,伸出雙手抓起蕪菁大頭,對準其上雕刻出來的大嘴親了下去。 「好了,鬧夠了。」 一聽到這個沒有抑揚頓挫的疲憊聲音,傑克·費契立刻放開莫利森,向後退出一步,呆立原地,雙手垂在身側,等待進一步的指示。莫利森鬆懈緊繃的神經,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轉過身去面對站在對面門口的那條身影。時間老父以一種混雜著惱怒與憐惜的神情向他看來。他身穿一件飄逸的長袍,搭配涼鞋、念珠跟頭巾,灰髮披肩,長長的鬍鬚編成許多小辮子,看起來像是六年代的印度教導師,廉價版本的甘道夫。在莫利森眼中,時間老父總是這個形象,只不過這一次看起來更老邁、更憔悴,彷彿歲月終於在他身上發揮作用了。莫利森十分訝異時間老父的外形竟然出現這種改變,而梅德臉上的表情顯示她也和他一樣震驚。 「大部分的人都看得懂暗示。」時間語氣不善地說道。「我沒有時間和你多談,史恩。一場恐怖的威脅即將來臨,我必須準備面對。我知道連續殺人案,也知道狂野之子,不過這些事情都必須先擱到一邊。況且,我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能力處理它們,宇宙中總是有些人力無法違逆的力量。很抱歉,史恩。回去吧。你在這裡幫不上忙,而我也盡力而為了。是的,我也知道妖精的事情。我不認為你真的瞭解自己找來的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但是你很快就會瞭解的。再見了,史恩,如果我們都在這場浩劫中存活下來的話,到時候再聊吧。」 接著他就不見了,像肥皂泡泡一般轉眼消失。傑克·費契默默轉身離開。莫利森和梅德面面相覷。 「我想他是認真的。」梅德道。 「我認為妳想的沒錯。」莫利森蹲下身去,撿起吉他的碎片。吉他顯然已經爛到不可能修復。他輕撫著碎片,有如擁抱死去的孩子一般,最後搖了搖頭,吉他也隨即消失不見。他站起身來,看著梅德,聳了聳肩。「看來我來這裡是浪費時間了。他早就知道所有我打算告訴他的事情。他的響應令人非常不安,不過時間總是這樣。我想我可以純粹為了騷擾他而留在這裡,弄亂他的房間,不過這樣做似乎沒有任何意義。他顯然已經把該說的話說完了,而我卻不能待在這裡什麼也不做。除非妳想要我留下來陪妳,梅德。」 她甜甜一笑。「以後再說吧。」 莫利森笑了一笑,吹了個飛吻,然後往房門走去。梅德一直看著他,直到他快要走出門外時,這才清了清喉嚨。他停下腳步,回過頭去。梅德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你的真名並不是史恩,對吧?」 「對,」莫利森道。「不是。」他又笑了笑,然後轉身離開。一個細微的聲音留在他身後,輕輕地念誦著他的真名。 ※※※※ 前一刻,詹姆士·哈特還跟在他腳邊雀躍不已的影子朋友一同在街上行走,下一刻他就突然出現在海灘上。他停下腳步,眨了眨眼,想要看看週遭的景象會不會再變回之前的街道,但海灘始終還是海灘。如今他所身處的這片海灘向左右兩邊無盡延伸,完全看不到盡頭。在他面前,大海有如一塊灰色的毛毯一般靜靜地躺在正午的太陽之下。海面風平浪靜,只有微微起伏的小波浪,慵慵懶懶地湧上岸邊,隨即緩緩退去。空氣十分清新,微微帶有寒意,代表夏末秋初的季節交替。一隻海鷗在天上飛翔,有如飄浮的陰影般,吶喊出悲傷的嗚叫。哈特認為這陣鳥叫聲是他這輩子聽過最淒慘的聲音。他微微皺起眉頭。這個想法似乎有點熟悉,好像他過去曾經有過這種想法一樣。 他眉頭越皺越深。他對這座海灘一點印象也沒有,但是卻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知道這個地方。在自己不記得的歲月中——生命中的前十年裡——曾經到過這裡。或許他父母曾經在暑假的時候帶他來這裡玩過。這座海灘真的越看越眼熟。他沿著岸邊緩緩而行,感受著砂礫與小石頭在腳掌之下輕輕摩擦。這時他突然想到,自己對於這種怪事的反應似乎有點平淡,但是在影子瀑布就是這個樣子。只要待得稍久,就很難再對任何事情感到震驚。他走到一座位於潮浪邊緣外、岩石所圍成的小池子前,蹲下身去,感覺這個場景異常熟悉。他看到一隻海星躺在池底裝死;又看到一隻一英吋大的螃蟹揮舞雙螯,擺出一副稍有動靜就要拔腿逃跑的架式。 「我以前來過這裡。」哈特輕聲說道。 「你當然來過。」朋友說完沿著哈特的背脊而上,從他肩膀後方看向面前的水池。「你父母每年夏天都帶我們來這裡。以前你很喜歡坐在岸邊,對著大海丟小石頭。我一直不懂那有什麼好玩的。我是說,打中大海又不是多難的事……」 「這地方叫什麼?」哈特邊問邊撿起一顆小石頭在手中掂重量。 「你問倒我了。我一直不擅長記地名,況且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好吧,換個問題好了。我們究竟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是我召喚你來的。」一個熟悉的聲音緩緩說道。「我必須告訴你一些事情,一些需要坐下來好好談談的事情。還有,雖然我很不喜歡講這種話,但是我們時間不多了。」 哈特立刻轉身看向來時的路,只見時間老父斜靠在一張剛才還不存在的海灘椅上。他還是和上次見面的時候一樣穿著維多利亞年代的服飾,不過鞋子和襪子整整齊齊地擺在地上,長褲拉到膝蓋之上,似乎打算下水散步一樣。他看起來比之前衰老、疲憊,但是依然面帶微笑地看著哈特。 「看來你已經找到你朋友了。我之前就希望你能快點找到他。小時候你們兩個整天黏在一起。」他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四周,神情似乎透露出一絲驕傲,彷彿這整座海灘都是他親手創造的一樣。「我一直都很喜歡這座海灘。我以前很希望能夠跟你還有你父母一起來這裡,但是沒有辦法。在你和家人一起離開之後,我有時候會一個人來這裡走走,因為這樣感覺跟你們比較接近。脫掉鞋子,詹姆士。這種海灘比較適合赤腳享受。」他踢了踢腳下的小石頭,再度笑了笑。 「先等一下。」哈特道。「說清楚一點。你認識朋友?」 「當然。我什麼都知道。這是我的工作。」 「那麼能不能請你告訴我為什麼要把我帶來此地?」 時間揚起眉毛。「我是不是在你的聲音之中聽出一點憤怒的情緒,詹姆士?如果來的不是時候,我很抱歉,但是我們必須談談。儘管我竭盡所能地預防這一切,該來的事情還是會來,而你必須面對這些事情。我必須告訴你一些事情,重要到我不能在上次會面的時候提出來。」 「為什麼不行?」 「有外人在。」時間比了個手勢,身旁立刻浮現另外一張海灘椅。「坐下來。我要說的事情一定會讓你想要坐下來聽的。」 哈特神色懷疑地看著海灘椅,接著小心翼翼地躺了下去。出乎意料之外的,那張椅子並沒有立刻垮掉。事實上,椅子躺起來非常舒適。只有在影子瀑布才會有這種事,他冷冷地想著。他看著旁邊的時間老父,發現對方專注地望著海面。 「好吧。」哈特不耐煩地說道。「我坐好了。我準備好了。我沒問題了。開始說吧。」 「你父親是強納森·哈特。」時間說道。「但是你從沒有見過你祖父。」 「沒有。祖父祖母我都沒見過。我父母從來不曾提起他們,甚至連張照片都沒有。我也沒有姑姑或是叔叔之類的親戚,就只有我們一家人。小時候,我曾經懷疑我們是不是被家族列入黑名單,因為某種不能宣之於口的理由而被逐出家門。當我在父母葬禮之後發現祖父的信和地圖時,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想。我想這也是我為什麼決定要來影子瀑布的原因之一。我是來尋找答案的。只不過答案沒有找到,問題反而更多,關於一些我之前根本無法想像的問題。」他心中浮現一個想法,於是改口問道:「你認識我祖父母嗎?你就是為了這件事情帶我來此?」 「沒錯。你父母不希望你知道影子瀑布的事情,因為他們害怕有一天你會想要重回此地,尋找其他的家族成員。那則預言讓這個舉動變成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他們希望你過正常人的生活。但是有些你必須知道的事情他們並沒有告訴你,像是那則預言以及家人的事,所以現在這就變成我的責任了。一切都是在那則預言出現之前開始的,在你出生前很久以前的事。」 「等一等。」哈特突然坐起身來說道。「預言是在我十歲那年出現的。我們之所以匆忙離開影子瀑布都是因為它的關係。」 「不。」時間老父道。「預言是由你祖母所預見的,就在她生下你父親——強納森·哈特——之後沒多久。而那之後不久,她就去世了。預言並沒有洩露出去,因為即使在當時,這則預言顯然也會引起軒然大波。他們需要時間來研究這則預言,確定預言所指究竟是何意義。所以,唯一知道預言存在的人只有你祖父,而在你出生之後,他又告訴了你父親。他不相信,他不願意相信。但是在這樣的小鎮裡面,想要保持秘密並不容易,所以當你十歲的時候,預言終於洩露出去。」 哈特靠回椅背之上,眉頭緊皺,努力消化這件事情。朋友有如一張毛毯般癱在他的大腿上,試圖提供一點慰藉。哈特歎氣,看著面前一望無際的海面。時間老父的這番話可以解釋很多事情,但是同時又在他心中掀起更多疑問。 「那麼,」他終於問道。「我祖父,強納森·哈特的父親,究竟是誰?」 「是我。」時間老父道。 這兩個字似乎在空氣之中迴盪不已。哈特神色懷疑地看著時間老父。「但是……這不可能呀!我以為你沒有辦法擁有子嗣!」 「我本來也這麼認為,而在無數個世紀以來,我這個想法都沒有錯。但是後來我遇上了你的祖母,永恆歲月裡的第一次,我墜入了愛河。除了我之外,她對任何人而言都不是什麼特殊或重要的人物。她是一個來自早就遭人遺忘的古早電視節目中的未來女戰士。當她懷孕的時候,我們簡直訝異到了極點。我差點棄她不顧,因為我認定那個孩子不是我的,但是沒過多久,我就在這個孩子體內感應到強大的潛力、無盡的可能。他將會承繼我的力量——時間的力量。一開始,我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們不知道這代表了什麼。結果懷孕變成了一場漫長艱苦的過程,最後甚至奪走了她的性命。只留下我和逝去的真愛、一個沒有展現任何潛力的嬰兒,以及一則完全沒有意義的預言。」 「但是我不願和這一切有任何瓜葛。當時我曾一度陷入瘋狂。不過由於我工作的本質所限,那段瘋狂的時間短到根本無人察覺。我在影子瀑布裡面已經見識過難以計數的死亡,但是從來沒有任何人的死能夠傷我那麼深。即使我有辦法對外編出一套說詞來解釋他的來歷,我還是不想要那個孩子。我沒有經驗,也沒有意願撫養小孩。於是我將他送給哈特家撫養。哈特夫婦剛剛失去了一個孩子,所以非常樂意接納他。然後我就將這一切拋到腦後,將全部心力投入工作。」 「在幾次死亡與重生過後,我開始以一種較為透徹的目光看待事物。衰老與死亡乃是世界上最能夠冷靜人心的兩件事情。我一直觀察著強納森。當時他非常正常地成長,絲毫沒有顯露擁有我的力量的徵兆。隨著時間推移,我漸漸不再放那麼多心思在他身上。但是後來他突然長大成人,結了婚,妻子還懷了孕。你小時候真的好小,他們一直很擔心你,深怕你會早夭。但是我從來不曾懷疑過。我在你體內看見了力量,埋藏在內心深處,但是潛力無窮,有如陽光一般明亮。我開始仔細地觀察你。我沒有盡好做父親的責任;但是我很希望能夠做一個好祖父,就算只能在遠方默默地看著你也好。」 「接著,在你剛滿十歲的時候,預言不知怎麼洩露出去了。我去找你的父母,將一切全盤托出。我們沒有時間真情流露或是怪罪什麼,重要的是盡快帶你到安全的地方。他們打包最簡便的行李,然後我在沒有人發現的情況下送他們出城。當時這似乎是最好的處理方式,可以幫我們爭取一些喘息的時間。接下來的歲月中,一切都很平靜。」 「然後你父母卻慘遭謀殺。」 哈特覺得自己應該要驚訝得跳起來,或是說點什麼,但是事實上他只感到一片麻木。短短時間之內得知太多事情,他已經無法驚訝起來了。他發現時間正在看他,等待他的響應,於是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清了清喉嚨。 「是誰……誰殺了他們?」 「十字聖戰軍。他們是成軍已久的宗教極端組織,一個基督教恐怖份子的軍團,藉由剷除異己來捍衛他們自認正宗的基督教教義。他們通常身居幕後,利用政治遊說和經濟壓力來達成目的,但是有時候他們也不介意弄髒自己的雙手。數世紀以來,他們一直試圖找出影子瀑布的所在。部分原因在於他們認定影子瀑布是個充滿惡魔與超自然生命的地方,但主要是因為他們想要取得永恆之門。他們認為藉由永恆之門可以直接與上帝對談。」 「他們幹嘛想要與上帝直接對談?」哈特問道,不過只是為了找點話說。 時間聳肩。「誰知道?或許他們有些關於世界本質的尖銳問題想要問他。或許就連他們也不清楚為什麼。就像所有極端組織一樣,他們都有點瘋瘋癲癲的。」 「永恆之門真的能夠提供與上帝溝通的管道嗎?」 「或許,但是絕對是單方面的溝通,就和所有人見到上帝的管道一樣。」 哈特緩緩搖頭,試圖釐清混亂的思緒。朋友像條圍巾般飄到他的肩膀上,輕輕地擁住他。 「放輕鬆,吉米。」朋友在他的耳邊低語。「不要太逼迫自己了。一步一步來。記住,你並不孤獨。我在這裡陪你。」 哈特點了點頭,轉而面對時間。他只有一個真正重要的問題要問。「聖戰軍為什麼要殺害我父母?」 「為了讓你回歸影子瀑布,再度啟動預言。」 哈特全身大震,好像時間打了他一拳一樣。「你是說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父母是因我而死的?」 「不,不是你的錯。絕對不要這樣想。聖戰軍必須為此事以及即將發生的事情負全部的責任。他們將你和你的預言視為打開影子瀑布門戶的手段。我不認為他們在殺害你父母的時候曾有絲毫猶豫。影子瀑布擁有各式各樣的防衛系統和守衛人員,但很顯然,最近居民之中出現了叛徒。於是我只好採取史無前例的手段,也是我僅存的手段,關閉永恆之門,將影子瀑布與外界全面隔絕。這是非常絕望的一步,我知道。」 「我不敢關閉永恆之門太久,過往靈魂的壓力與日俱增,到最後將會毀滅整座影子瀑布。人們並不瞭解影子瀑布有多脆弱。如果永恆之門的平衡遭受威脅,想要撥亂反正就必須撼動天堂與人間。當真撼動天堂與人間。」 「但是目前,我一籌莫展。我應該有能力判斷誰是叛徒,但我就是看不出來。聖戰軍蒙蔽了我的視線,如果是幾個月前,我會說這種事情絕不可能發生。我也看不穿他們的行動。以前我可以察覺任何發生在影子瀑布裡面的事情,不管是在哪個空間,是過去、現在或是未來,但是如今我卻失去了這種能力。他們能夠躲過我的法眼。這種情況實在太令我不安了,就像是心裡出現了一條縫隙般。讓你看看吧。」 哈特心神大震,週遭的世界隨即改變。他在影子瀑布上空翱翔,可以看見一切,同時又身處一切之中,有如一隻位於蛛網中央的蜘蛛一般。他知道所有發生的事情,看見所有移動中的事物,就連最細微的蛛絲馬跡也不放過。他同時看見數以千計的場景,同時聽見數千個聲音在耳中呼嘯。這一切實在太過巨大,而他偏偏又如此渺小。他沉浸在信息的汪洋之中,必須竭盡所能才不至於迷失自我。不過即使在這麼混亂的情況之下,他還是逐漸發現事物運作的模式,感受到萬物的軌跡於指間竄流。假以時日,他將有辦法分辨一切,有辦法看見整個世界在身旁運轉。但是儘管如此,視線中還是出現了許多空白的盲點,出現了他無法抵達的地方、無法看見的人物,有如許多搔不到的癢處一樣。接著突然之間,海灘再度回到眼前,遺世獨立於一切之外。哈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緩緩靠回椅背之上。 「過一陣子你就會習慣了。」時間道。「你擁有力量,詹姆士。我的力量。回歸影子瀑布已經喚醒了這股力量。此刻,大部分的力量依然潛藏在你體內,多半是因為世界尚且無法接受兩名時間老父並存世間的緣故。」 「我算是……你的接班人嗎?」哈特問。 「我不知道。或許。我應該永垂不朽,應該是殺不死的,但是世事無絕對……你也看見那些盲點了。它們本來是不可能出現的才對,但是最近影子瀑布裡面發生了許多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你沒有遇上大天使米迦勒,是吧?他專程為了警告我們即將到來的改變以及意義而下凡,但是某人或是某種東西影響了他的記憶,使他無法完成使命。他在來得及想起一切之前就遭到謀殺,或者說他所附身的那具身體遭人謀殺。我很肯定是聖戰軍在影響他的記憶,但是我不認為是他們殺死了他。殺他的兇手是狂野之子。等到聖戰軍入侵的事情結束之後,我再告訴你狂野之子的事。如果我們能夠存活下來的話……」 「入侵?」哈特再次坐起身來,由於太過用力的關係,差點掀翻了躺椅。「你說入侵是什麼意思?聖戰軍擁有軍隊嗎?他們什麼時候會來?」 「聖戰軍本身就是一支軍隊。他們就快來了。他們在世界各地都有眼線,並擁有自己的訓練營。」 「如果他們規模如此龐大,為什麼我會沒聽過呢?」 「你或許曾聽過。他們以各種形式、名稱存在於世,但是骨子裡都是聖戰軍。他們擁有直接以及間接強大的權力,危險到了極點。幸運的是,影子瀑布也可以是個極端危險的地方,而且我們也擁有強大的盟友。我有強烈的預感,我們將需要盟友的協助。」 「我下令不得火化迪福蘭斯的屍體,好讓天使米迦勒再度附身,但是至今沒有任何動靜。此外,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可做的了。這就是我帶你來此的原因。你擁有我所有的力量,埋藏在你內心深處。我一直害怕預言指的是你將會用那股力量來摧毀影子瀑布,但是現在,我想,或許預言是說你將會用這股力量去保護影子瀑布,對抗聖戰軍。這不是沒有可能。」 「我不能當真自認是你的祖父。我沒有照顧過你,也沒有和小孩相處的經驗。梅德有點像是我的孩子,但畢竟還是有所不同。我甚至對於身為人類都不是十分熟悉。我一生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工作,無數世紀以來,我都滿足於這樣的生活。在遇上你祖母之後,一切就都大不相同了。我的莎拉。她讓我瞭解身為人類的喜悅以及諸多限制。至今我仍不能肯定這個改變究竟對我的工作有正面還是負面的影響。我必須保持距離,不然就無法承擔隨著工作而來的責任。至少我有試圖在同情與效率之間取得平衡。」 「如果你不願意為我行動,詹姆士,也請你為影子瀑布盡些心力。這是個特別的地方,而聖戰軍卻想要毀滅它,讓它失去本質,變成他們心目中理想的地方。」 「但是……影子瀑布究竟算是什麼?」哈特緩緩問道。「它的本質究竟為何?」 「我相信你聽過很多版本,但是基本上,影子瀑布非常單純。世界在同一時間只能夠擁有一定數量的信仰。古老的夢想必須逝去,好讓新的夢想擁有容身之地。影子瀑布就是古老的夢想前來等待死亡、等待遭人遺忘的地方,為那些現實之中已經沒有立足之地的傳奇人物提供最後的慰藉。」 「影子瀑布的存在是必須的;它能夠為世界療傷。」 他們沉默不語地坐了一會兒,凝望著寧靜的大海。海風清涼暢快,兩隻海鷗在天上滑翔,彼此發出哀怨的鳴叫。 「他們大概還有多久會到?」哈特終於問道。 「在真實世界裡面,很快就到。但是在這個空間裡,時間運作的方式截然不同。你愛考慮多久,就考慮多久。」 哈特點頭,低下頭去,從地上撿起一塊小圓石。石頭表面圓滑,觸感冰涼,有點潮濕。他將石頭攤在手中,看向時間。「你有沒有對著海面丟過小石頭?」 「沒有,我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那是人類喜歡做的事嗎?」 「沒錯,同時也是我們家的人喜歡做的事。」 接著詹姆士·哈特和時間老父輪流對著海面丟石頭,有時候比賽誰丟的遠,有時候只是看著石頭在海面彈跳。就這樣子,祖孫二人一起度過了一整個彷彿沒有止盡的下午。 ※※※※ 藍寶湖剛開業的時候只是一座小孩子的假日遊樂營,但是沒多久便即倒閉。數年之間易手數次,不斷地改變營業項目,試圖從中牟利,但是全告失敗。買主有健身狂、越野競賽狂、生存遊戲狂,各式各樣的狂熱份子。園區設施改來改去,每次易手,就會換上一套更爛的設備,附近的居民從不為此感到驚訝。藍寶湖位於美麗的鄉村,但是距離任何地方都太遠了一點。週遭風景確實很美,但是人們可以在更接近都市的地方,以更便宜的價格享受同樣的景色。於是園區的小屋與大通鋪終於全面棄置,藍寶湖也完全遭到世人遺忘。這樣的地方正好符合十字聖戰軍的需求。 威廉·洛伊斯,十字聖戰軍的最高領導人,在擁擠的帳篷間來回踱步,對著四周亂中有序的場面滿意地點頭。數以百計身穿部隊制服的男人正自行軍操練,指揮官的口令在寧靜的傍晚中聽起來格外振奮人心。夕陽西下,發電機的聲響自營區各處傳來。吉普車來來回回,執行著迫切的任務:附近的空地上停著許多架正在暖機的戰鬥直升機,準備進行武器測試。洛伊斯目光所到之處,所有人都以最有效率的動作為即將展開的侵略行動作準備。他感到血脈賁張,臉上不禁浮現一絲微笑。十二個小時之內,他將踏上自己嚮往許久的街道之中。 洛伊斯約莫四十五歲,是個身材矮胖、肌肉結實的男人。臉部線條分明、鼻子英挺、目光如炬。他知道自己的目光會令人渾身不自在,所以他將自己的目光當作一種專門用來分辨男人和男孩的武器。他頂上幾乎全禿,但是一點也不在乎。本來他在祖國的部隊擁有大好前程,晉陞雖慢,但卻穩定。直到有一天,上帝召喚他離開祖國,組織自己的部隊,一支屬於光明的軍團。發現十字聖戰軍的存在純屬意外,不過之後他卻明白那就是上帝的旨意。當時聖戰軍處於分崩離析的狀態,分化成幾個鬥爭派系,直到他帶著遠大的目標以及軍事經驗加入他們,並在一年之內將他們組織成一支夠格為上帝服務的軍團。聖戰軍真正需要的只是一個團結眾人的目標,而他在影子瀑布中為大家找到了這個目標。 打從孩提時代開始,他就一直想要前往影子瀑布,但是他也知道影子瀑布不是屬於他的地方。時候還未到。只要惡魔跟超自然生物還佔據著影子瀑布,女巫依然公然習練邪惡的魔法,時候就還未到。影子瀑布乃是人類的地盤,應該只屬於人類所有。這一切都曾出現在他的夢境中,而他發誓有一天自己一定要來淨化這些污穢的街道。如今,在許多年的計劃、訓練以及等待之後,他終於準備好了。他將聖戰軍轉化為一支專業的戰鬥部隊,將他們以傭兵的身份送往全球各地未公開的戰場,藉由痛苦與經驗來磨練他們的戰技。他們從來不曾讓他失望,一次又一次地贏得勝利:如果有人孤獨地戰死他鄉,他們的死也絕對不是毫無意義。聖戰軍將會永遠記得他們,並且藉由這些記憶強化自己的力量。從來沒有人抱怨或反對過。他們知道自己是在為上帝服務,這樣就滿足了。 侍從官帶著一堆計劃、文件以及迫切的問題來到他的身邊,他立刻以冷靜並且最有效率的方式一一處理。他總是謙恭有禮地對待所有手下,從來不會催促他們,也不會因為他們帶來的消息而發脾氣。一名領導人永遠都必須在手下面前維持自信的形象。即使是在他心裡已經緊繃到隨時都會爆炸的時候也不例外。 他在作為行動指揮中心的加長型拖車前停下腳步,靜靜地看著他的手下。這些人都是好人,是虔誠的基督徒,沒被現代社會的紙醉金迷所腐化。任何事情都無法阻撓他們執行命令,任何情況都不能令他們絲毫遲疑。你如果不是聖戰軍,不是上帝所疼愛的子民,那你就是罪人,毀滅將是你唯一應得的下場。他們是上帝的子民,上帝將帶領他們迎向勝利。這一切早已注定。 他打開車門,踏入行動指揮中心。這台拖車一開始裝設了許多方便舒適的設備,但是他將它們全部拆除。他在清出來的空間裡架設了許多計算機主機和屏幕,以及所有現代戰爭必備的高科技裝備。在指揮中心裡,世界各地的手下都可以透過電話聯絡到他。屏幕前總是坐有許多訓練有素的男女,從不遺漏任何細節。為了確保聯絡無礙,他們甚至擁有私人衛星。五十萬名上帝的戰士,散佈於世界各地,隨時準備為了崇高的理想而殺人、而戰死,只等著他下達命令。他們令他感到謙遜,有時候。 他對坐在辦公桌後方的秘書點了點頭,她則在他經過的時候露出燦爛的微笑。身為他的秘書,她幫他避免掉許多不必要的訪客以及文件;身為他的保鏢,她為他解決來自上帝之敵的騷擾。她十分擅長自己的工作。他繼續前進,走盡自己的私人辦公室,用力關上房門。他需要趁著還有機會的時候找個安靜的地方冥思,但是首先,他必須處理文件。 他在辦公桌後坐下,迅速翻閱當日的文件,在秘書標明的地方簽名,勾選需要勾選的字段,表示自己確實有看過相關內容。一切似乎都沒有問題,但是他心中就是有一種忘記某件事情的感覺,某件非常重要的事。他再度於腦中瀏覽一遍待辦事項。最後一架戰鬥直升機與部隊運輸機已經抵達了,此刻工程師正在進行保養。最後一批槍械與彈藥也都抵達,世界各地的軍械庫多半還沒有發現它們已然失竊。所有聖戰軍的男女戰士響應召集,前來集結處報到。 這些人來自各年齡、社會階層、經濟背景,藉由對上帝的堅定信仰以及對所有不合聖戰軍理念的人物的強大恨意而凝聚一起。所有販賣污穢物品的商人、無神論者以及喪盡天良的政客都必須為世界的腐敗負責,而聖戰軍將會在攻下影子瀑布後確保那些人都受到應得的懲罰。所有據點都回報準備完畢,只等待他的命令就可展開侵略行動。他該準備的都準備了,如今剩下的只有禱告。這就是他忘記的事情。他閉上雙眼,雙手握在胸前,將他的禱詞送入上帝的耳中。他的上帝。 「親愛的天主呀,請聆聽我的祈求。賜與我們力量,讓我們將佔據光明之城——影子瀑布——的那群害蟲一舉剷除。請引導我們的武器,詛咒任何膽敢對抗我們的狂徒。每一具屍體都將是獻給您的禮物,是前往接受審判的靈魂。我們將獲得勝利,不管時局有多不利,因為您與這場光榮的聖戰同在。就像我們的祖先為了解放聖地而與異教徒大戰,我們也將淨化影子瀑布,進而淨化全世界。聖戰軍將會以您的聖名統御世界。有罪之人都將接受懲罰。」 他張開雙眼,看向辦公室角落的一台電視機。這些年來,為了打造軍隊、凝聚聖戰軍的戰力,他曾干下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其中有些令他非常後悔。特別是其中一件,至今依然是他揮之不去的夢魘,甚至困擾著他的良知。 他將椅子向後一推,站起身來,打開最上面的抽屜,自其中取出電視遙控器,有如手槍一股瞄準電視。他口乾舌燥,雙手微微顫抖。他舔了舔嘴唇,緩緩壓低遙控器。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也絕對不是示弱的時候。 「我無所畏懼,只因主與我同在。」 「喔,沒錯。哪一個主?」 這個聲音來自他的腦中,但是聽起來卻一點也不像他的聲音。他用力閉上雙眼,然後再度睜開,專注地凝視著電視機。電視孤伶伶地躺在一道以粉筆繪製的五星結界中,沒有插電,也沒連接天線。洛伊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按下遙控器上的開關。電視自動開啟,屏幕上閃現許多灰色的噪聲。噪聲消失之後,電視裡出現一片火海,以及一個身穿閃亮西裝的遊戲節目主持人。對方張嘴微笑,露出兩排尖銳的牙齒。那人額頭上有兩塊腫瘤,看起來像是某種獸角的根部。 「好哇,好哇,看看我們今天的來賓有誰?嘿,朋友們,那是威廉(我才是老大)洛伊斯,赫赫有名的(還是惡名昭彰)十字聖戰軍最高領導人;美德的典範,好人的代表。懦夫的守護者,只要懦夫願意以正確的方式信仰正確的上帝;敗類的懲戒者,完全視凡塵的法律於無物。好了,你們怎麼說,朋友們?為我們的來賓鼓掌,熱烈歡迎他吧!威廉·洛伊斯,快下來!」 痛苦的尖叫聲自對方身後傳來,聽起來像是一群數量極其龐大的人們在極端痛苦的情況之下所發。火焰突然高張,吞沒整個屏幕,接著向後退去,露出已經換裝完畢,留有一頭長髮,身穿皮衣鐵鏈,全身重金屬搖滾歌手打扮的遊戲節目主持人。他的面孔因為縱情聲色而浮腫,額頭長出彎曲的獸角。他張嘴微笑,張開的雙唇之間突然吐出一條開叉的舌頭。 「不要這麼驚訝,威廉。你不是懷疑很久了嗎?我具有許多形體、許多面孔,而我的名字就是惡魔。我知道,這是個老把戲,但是我們惡魔非常忠於傳統。我就是所有曾經令你寶貴的耳朵無法忍受的搖滾歌手。當你反向播放一張唱片時,聽見的就是我的聲音,如果你聽得夠仔細的話。但是只有在你願意聽見的情況下才聽得見。你沒有在笑,威廉。難道這個形體令你不悅嗎?你知道,只要你還在外面,而我繼續呆在下面,我就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或許你比較偏好這個形體。」 他變成一名身穿潔白長袍的唱詩班少年,不過被釘在一張木製的十字架上,手腕與腳踝血流不止,目光冷如冰霜。他張開有如玫瑰花瓣般的小嘴,唱道:「耶穌願我如陽光……」 「夠了!」洛伊斯的臉上留下一滴冷汗,但是他的聲音卻十分穩健,充滿命令意味的口吻。「廢話少說,惡魔。我以我主之名喚你前來,在此命令你以正常的形態現身。」 「真掃興。」唱詩班少年說道。火焰再度高張,退去之後,電視中出現了一個身穿牛仔褲和毛線衣,坐在籐椅上的青少女,修長的雙腿悠閒地蹺著。「還記得我嗎,比利?我是高中時第一個向你微笑的女孩。你對我懷有無限幻想,卻始終鼓不起勇氣過來跟我說話。現在你可以擁有我了。你可以為所欲為。只要你打破五星結界,放我出來,我就可以實現你所有幻想。」 「我聽你放屁。」洛伊斯說道。「你都不會厭煩這些可憐的例行公事嗎?我知道你是誰;我很清楚你是什麼東西;我絕對不會受你誘惑的。我將一生奉獻給我主,他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 「我一點也不懷疑,比利男孩。只不過,如果你當真如此聖潔,追求的目標如此良善,為什麼竟然會淪落到向我尋求力量的地步?你需要我,比利。禱告和禁食都很不錯,但是這些行為沒辦法幫你攻城掠地。世界上所有軍隊、所有叛徒都沒有辦法讓你突破影子瀑布的防禦。想要達到這個目的,你需要我以及我的同類幫助。當日落西山、戰事底定之後,我將站在隊伍的最前線,索求我的報償。到時不管你再怎麼禱告也不可能獲得救贖,比利男孩。」 「騙子,騙子之王。」洛伊斯冷冷說道。「你遵守我的命令只因為上帝與我同在,你沒有能力違逆他的旨意。」 惡魔同情地聳肩。「世界上最聾的人就是什麼都聽不進去的人。這次你又有什麼要求?」 「告訴我影子瀑布的內情。裡面有人懷疑我們即將入侵嗎?」 「少數人開始起疑,但是他們並不瞭解威脅的真面目。我們隱藏了未來,遮蔽了他們的心靈。放心吧,比利。你的手下和我的手下都已準備妥當。不會出任何差錯的。」 「叛徒天使米迦勒呢?」 「我的兄弟們和我仍合力阻止他回到宿主體內。真的很有趣。你覺得這件事情有趣嗎,親愛的比利,一個自稱是上帝戰士的人竟然與惡魔連手阻止天使附身在宿主上?」 「你的言語無法動搖我的心志。我的所作所為都有其必要。」洛伊斯竭力自抑,不讓聲音透露絲毫顫抖。「為了打贏這場仗,我會利用所有能夠利用的武器。必要的話,我會利用邪惡的力量來對抗邪惡。大天使米迦勒乃是上帝及其意旨的叛徒,他要幫助佔據影子瀑布的那些超自然生物。如果必須跟你這種東西合作才能阻止他,我絕對不會有絲毫猶豫。上帝與我同在。」 惡魔發出動人的笑聲。「他們都是這麼說的……」 「夠了!不要試圖引誘或是困惑我,惡魔。你既腐敗又邪惡,我早就把你摸得一清二楚了。現在,滾吧。」 「還沒到時候。」惡魔悠閒地說道。「這次談話實在太有趣了。而且你的結界的力量已經變弱了。」 洛伊斯不由自主地看向電視機周圍的粉筆線條,結界依然完整,但是辦公室裡的氣溫卻突然間上升到難以忍受的地步。屏幕裡噴出一道熱風,對他席捲而來,帶有濃厚的硫磺氣息。痛苦與恐懼的尖叫聲再度響起,但是距離極近,並且夾雜了許多難聽的笑聲。惡魔自椅子上站起,大步前進,佔據了整個螢幕。火焰高張,四下飛舞。她提起一手,穿越電視屏幕,進入他的辦公室中。她的指甲又尖又長,一片血紅。洛伊斯忍不住向後退開一步,惡魔隨即發出嘲弄的笑聲。長角破額浮現,有如羊角一般彎卷糾纏。 「你沒聽過那句老話嗎,可愛的比利?『與惡魔共進晚餐的時候,務必使用長湯匙』?看吧,你的湯匙不夠長。遊戲結束了。你輸了。該是開始另一種遊戲的時候了,我喜歡的那種遊戲。該是我和我的朋友進入人間的時候了。我們一定會盡情享受的。」 電視屏幕向外擴張,越來越大,逐漸變成一道門戶。洛伊斯將目光自哈哈大笑的惡魔臉上移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遙控器依然握在他手中,熟悉的重量令他稍微冷靜一點。他再度直視惡魔的目光。惡魔開始自屏幕中爬出,外形已經與年輕的少女沒有任何相像之處。 「我不怕你。」洛伊斯道。「我既然能召喚你來此,就能將你趕回去。你和我簽下契約,必須接受契約條文的局限。我知道你的真名,能夠控制你的一舉一動。回到火焰裡去,地獄來的怪物,需要你的時候我自然會叫你。」 他按下遙控器上的關閉鈕,電視立刻開始縮小。惡魔死命掙扎,但是依然被吸入電視中。他高聲吼叫,口出穢言,絕望地抓住電視屏幕邊緣,但是轉眼間就回到電視裡,電視也縮回原來的尺寸。洛伊斯再度按下關閉鈕,屏幕上的畫面消失,彷彿不曾出現過一樣。電視完全關機,房內只剩下那股令人不安的熱氣以及硫磺味。洛伊斯在辦公桌後坐下,收起遙控器,打開空調。 對講機突然響起,嚇得他差點跳了起來。他等待片刻,直到心跳不再那麼急促之後才按下對講鈕。他不希望手下聽見自己的聲音之中帶有不安或慌亂的情緒。他的手下一定要對他有信心才行。他更不希望手下知道他在跟哪一方的勢力進行交易。他們不會瞭解的。他湊到對講機前。 「什麼事?」 「法蘭克·摩斯想要見你,領袖。」 「可以,我正在等他。請他進來。」 洛伊斯在辦公桌後坐好,換上一副任誰也無法看透的表情。這次會面絕對不可能愉快,但卻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辦公室門打開,摩斯走了進來。他大步走到辦公桌前,用力靠腿立正站好,安靜地挺在原地,目光直視洛伊斯頭頂之上的空間。摩斯非常年輕,剛滿二十歲,擁有狂熱信徒才會擁有的熱血之心,隨時願意為洛伊斯付出生命,或是為上帝。有時候,他似乎搞不清楚這兩者之間的差異。他是送入影子瀑布執行特殊任務的絕佳人選,但是不知為何,任務竟然出了差錯。洛伊斯很確定自己知道出錯的原因,但是他要聽摩斯親口承認。他點了點頭,要摩斯不要緊張,摩斯隨即變換為稍息姿勢,不過依然不敢直視洛伊斯的目光。 「我看過你潛入影子瀑布的報告了,法蘭克。看起來很不好受。我對你真的非常失望,法蘭克。你的指令十分明確。殺死警長和鎮長,然後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離開。這是交付給你其他任務之前的最後測試。」 「結果呢?你竟然為影子瀑布裡一個無關緊要的傢伙而分心,還要讓我派遣一架直升機去接你出來。你知道有多少人員冒著身份洩露的危險才終於讓你和直升機安然離開影子瀑布嗎?回答我,法蘭克。我這些話可不是說給自己聽的。」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領袖。我分心了。我看見……幻象。我看見假裝成天使的怪物,榮耀無瑕,來到我的面前測試我的信仰。接著我看見了那頭惡魔,站在基督教的墓園中,毫不掩飾那顆羊頭與羊角,我終於讓憤怒蒙蔽了我的判斷。我沒能達成任務,願意接受任何懲罰。」 「喔,你願意接受懲罰,是不是?我不知道我還需要你的允許才能懲罰你。我對懲罰沒有興趣,法蘭克;我只對贖罪有興趣。你對我跟上帝都有所虧欠,你必須彌補自己所犯的錯誤才行。侵略行動開始時,你將會投入我軍最前線。你將赤身裸體,手無寸鐵,單賴信仰作為唯一的武裝。只要信仰夠堅定,只要上帝旨意如此,你就可以存活下來,恢復原職。就這樣,法蘭克。出去吧。」 「是,領袖。謝謝,領袖。」 摩斯再度靠腳立正,向後轉身,然後大踏步地離開洛伊斯的辦公室。他對自己受到的懲罰毫不在意。真說起來,這個年輕高傲的小子彷彿很高興能有這個機會來證明自己的信仰。對講機再度響起。洛伊斯有如面對一條嘶嘶作響的毒蛇一般看著對講機。 「什麼事?」 「馬亭·凱西想要見你,領袖。」 「對,他當然想。請他進來。」 洛伊斯臉色難看地皺起眉頭。他一定是太累了,竟然完全忘記自己要跟副指揮官開會。在侵略行動開始之前,他一定得要找點時間休息才行。疲憊的人很容易犯錯。門打開了,凱西走進辦公室,臉上帶著愉快的笑容。洛伊斯微微一笑,點了點頭,似乎心中完全沒有任何煩惱一樣。 「啊,馬亭,很高興見到你。請坐。現在,我聽說你有個問題。」 凱西坐下之後,神情立刻放鬆。他的身材稍矮,臉孔很大,目光誠懇,年紀五十出頭,但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小十歲以上。他控制脾氣的能力堪稱傳奇,從來不曾在人前提高講話的音量,更別說發脾氣了。他的專長是搜集各方情資,匯整為完整的計劃以及任務分派。他是最完美的副指揮官,不過洛伊斯隨時都在注意他的一舉一動。這樣的人通常具有野心,而有野心的人通常非常危險。 「一切都依照預定時程進行,領袖。部隊已經準備完畢,影子瀑布內部的人馬也都聯絡上了。一旦接獲通知,所有人都可以立刻行動。影子瀑布的防禦系統已經逐一瓦解,很快就會失去所有防禦能力。就各方面來看,這場戰爭都已經結束,他們只是還不知道罷了。然而,我們還需要面對一個問題……」 他停了一停,醞釀氣氛。洛伊斯對他怒目而視。「有話快說,馬亭。」 「是,領袖。那個狂野之子對我們而言依然是一團謎。情報部門搜集到的資料十分稀少,只知道鎮民認為此人必須為一連串的謀殺案負責。這件事情本身並不特別重要,不過此人始終是個未知的因素,我們的人沒有針對他作出任何防備。」 洛伊斯冷冷一笑。「我看不出一個鬼鬼祟祟的殺人犯能對我們的戰士造成多大威脅。沒有必要為了他改變任何計劃。侵略行動按照原定時程展開。現在我們必須相信自己,容不下任何懷疑的空間。沒事了,馬亭。下去吧。」 凱西微微鞠躬,起身離開,無聲地關上房門。洛伊斯歎了口氣。他距離目標只有一步之遙,幾乎已經可以嘗到成功的滋味。計劃了這麼多年,終於走到這個地步,來到了這一刻。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是為了要進入寒霜長廊,找到永恆之門。他很清楚自己想要跟上帝說些什麼。他等了一輩子,就是為了要說這些話。 |
第六章 記憶 影子瀑布的郊區聳立著兩棟房子,兩棟房子中間隔了一段不算短的距離。其中一棟無人居住,另外一棟則有住人,兩棟房子都受到無法忘懷及割捨的過去所困擾。位於右邊的房子比較小,也比較樸素,看來有點年久失修,但是只要花點工夫很快就能整修好。這裡距離市中心不算遠,但是沒有人會在不必要的情況下造訪此地。三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會輪流站在二樓幾個房間的窗戶邊看向窗外,但是這棟屋子裡面偏偏又只住了一個女人。她名叫波麗·考辛斯。當她還是小孩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慘劇。她不記得到底是什麼事,但是這棟房子卻不曾忘記。波麗住在一樓,有時候會來到二樓,穿梭在各個房間,輪流看向窗外,有時是為了追尋某段記憶,有時卻又是為了逃避某段記憶。而在沒有窗戶的那個房間之中,則不時傳出緩慢而又沉重的呼吸聲。 波麗站在春季房內,看著窗外的橡樹樹枝長出第一片嫩葉。空氣清新自然,為未來的一年帶來美好的預兆。波麗,此刻是一名八歲大的女孩,必須踮起腳尖才能看到窗外的景象。她是個愉快的小女孩,擁有純真美麗的容貌、金色的頭髮,以及綁在腦後的兩條長辮子。她身穿著最漂亮的洋裝,同時也是她最喜愛的洋裝。儘管她今年只有八歲大,但是某樣恐怖的東西已經進入她的生活。她默默地看著窗外,不管等待多久、觀看多久,始終沒有任何人自通往市中心的小路上走來。 她獨自住在屋中(只可惜這並非事實)。春季房窗外的景像是最美麗的,不過看久之後也是最無聊的,而八歲小孩非常容易感到無聊。她不是第一次想到自己可以打開窗戶、爬到屋外,置身春日的景象之中,但是她從來不曾這麼做。有某樣東西(在屋子裡)阻止她這麼做。波麗·考辛斯,一個八歲小女孩,歎了口氣,提起不太花俏的鞋子在牆上踢了幾腳,然後轉過身去,離開了春季房。 剛出房門,她的身體立刻開始長大,轉眼間變成成年人的體態。她伸出一手扶住牆壁,藉由與實體物質的接觸與牆壁不變的本質尋求某種程度的慰藉。身體的變化很快就結束了,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氣,適應著全新的血肉之軀所帶來的短暫刺激。如今她化身為十八歲的女孩,剛從親戚家搬回自己老家與母親同住。屋中尚且存在著某種其他的東西,但是當時她並不知道那是什麼。她身材很高,足足有五呎十吋,長長的金髮散落在討喜的容顏上。她不是美女,永遠都不會美到哪裡去,但要不是因為那雙眼睛的話,她的長相也不算太差。她的眼珠顏色很淡,微帶淺藍,看起來非常冷酷,而且總是流露出謹慎的神色。屬於喜歡想很多,但是不願意將想法宣之於口的那種人會擁有的眼睛。她步入走廊,打開隔壁房門,進入夏季房。 耀眼的陽光自刺眼的藍天灑落屋內。陽光好似蜂蜜般流過下方的庭院;飛鳥有如飄浮的塵埃般掠過窗外的藍天。波麗看著外面的夏日世界,彷彿置身夢境,但是這棟房子(或是房中的某樣東西)卻始終不肯放她離開。她轉身離開窗口。她沒辦法面對夏日太久,因為夏日的景象會帶來逝去已久的愉快回憶。帶來她剛剛回到老家、還不知道在家中等待著她的是什麼時的回憶。她將夏日拋在腦後,走出房外。 來到走廊上,她的肩膀微微向下一沉,四年的歲月一晃即逝,她當場變成二十二歲的模樣。她的眼神失落迷惘,頭髮被剪得很短。那是在醫院剪的,在她崩潰後,他們就將她送往一間具有歡樂假象的醫院。她不在乎。當時只要能夠離開這棟屋子,她根本什麼都不在乎。母親去世之後,她就一直在此獨居,而這對她而言是種難以承受的壓力。當他們告訴她說她已經痊癒後,她再度回到這棟屋子,只因為她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她屬於這裡。她挺了挺肩膀,走入對面的房門,看著窗外濃厚的秋意景色。 橡樹上依然保有幾片疏疏落落的金黃枯葉,不過大部分的葉子都已經凋落,樹枝裸露在外,有如枯骨一般。她最喜歡秋季。秋季蘊含一股寧靜的感覺,不會令她身心疲憊。當她不希望現實叨擾之時,就會躲入秋季的景色之中。再說,秋季所代表的轉變本質讓她相信世界是會改變的,她不需要改變自己去迎合世界。她默默看著秋季一會兒,接著不甘不願地轉過身去。她一直不敢待在這個房間太久,害怕自己會因此而厭倦當中的景象,進而失去慰藉的魔力。她走出秋季房,踏入走廊,轉眼之間又老了十三歲,恢復到自己真正的年紀。這個時候二樓只剩下一扇窗戶了。 她沿著來路回頭,走入隔壁房間。這個房間跟其他房間一樣空無一物,不過窗外卻是一片冬季的景色,寒冷、強烈、天色十分陰暗。庭院之中結了一層厚霜,人行道上反射著冷冷寒光。她最不喜歡這個場景,因為這裡是現實,是當下,世界棄她不顧,毫不理會她的需求。冬季轉春,轉夏,轉秋,週而復始,沒有盡頭。她隨時可以走下樓梯,走出戶外,走入冬季,只可惜她辦不到。這棟房子(或是其中的某樣東西)不允許她這麼做。她利用電話購物,郵寄現金,從來不曾出門。 波麗·考辛斯現年三十五歲,不過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上十歲。身材十分瘦削,有如皮包骨,肩上背負著重擔,始終無法放下。當年那個八歲小女孩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長大會變成這副德行。 窗外的一點動靜吸引了她的注意,她驚訝地發現外面的小路上竟然有個男人正往自己的屋子走來。她立刻假設對方迷路了,因為沒有必要的時候絕對不會有人前來此地的。這裡除兩棟屋子之外,一點看頭也沒有。而任何聽說過這兩棟屋子的人都知道不要在這附近閒晃。但是對方繼續前進,腳步並不慌忙,步伐中也沒有任何恐懼或是退縮的跡象。他的外表十分親切,乍看之下甚至堪稱英俊。最後他終於在對面那棟屋子外面停下腳步,然後在原地呆立了一段時間。那是哈特家的屋子。 發現對方不是來找自己之後,波麗微微感到失望。接著她又皺起眉頭,因為她發現對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想要抓住腦中那絲印象,但是卻說什麼也想不起來,就跟她大部分的思緒一樣。她不再堅持。如果真是什麼重要的事,她總會回想起來的。男人突然迎向前去,踏上門廊,打開門鎖。波麗眨了眨眼,神情驚訝。據她所知,哈特家已經二十五年不曾有人造訪了。好奇心像是一個不友善的朋友誘惑著她,於是她轉身離開冬季房,穿越走廊,放慢腳步對著樓梯走去。想要下樓,她就必須經過最後一個房間,沒有窗戶的那個房間。她抬頭看著天花板,很快地路過那扇緊閉的房門。她聽見房內傳來緩慢沉重的呼吸聲響,不過完全沒有轉頭去看。房間裡面空無一物,沒有任何東西。在走下樓梯的過程中,她一直聽著從空無一物的房間傳來的呼吸聲。 樓下所有窗戶所呈現的都是同一種景象,同一個季節。一樓的世界跟外界相同,沒有任何詭異之處。波麗生活起居都在一樓,將其中一個房間佈置成自己的臥房。她盡可能不要待在二樓,因為二樓充滿太多回憶。但是有時候,二樓會呼喚她。不管願不願意,她都必須響應那道呼喚。 她走到前門旁邊的窗戶旁,看著對面的哈特家。剛好陌生男子正從屋內的窗戶看向屋外,所以她再度看見對方的容貌。她很肯定自己見過這張臉,只是不能肯定是什麼時候見過的。她的呼吸逐漸急促。或許他是屬於自己過去的一部分,來自被她所遺忘的那段時光?來自她自己選擇遺忘的那個年代?男人轉身離開,消失在窗戶之後,但是他的面孔卻沒有隨之消失,一直停留在她的眼前嘲笑著她。她曾經見過這張臉,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是強納森·哈特的面孔,在她八歲的時候跟家人一起住在對面屋子裡的男人。 ※※※※ 一棟屋子會不會夢到曾經住在裡面的人,直到他們回家為止? 詹姆士·哈特站在他幼時住過的屋子中,卻一點也認不出來。他覺得非常失望,儘管來之前就已經告訴自己不要期望太多。根據他的記憶所及,自己應該從來沒有到過這間屋子,只是他希望到了現場可以喚回一點印象。或許,曾經在這間屋子裡面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過可怕,導致他內心有部分堅決不願想起。他依然不知道家人為什麼要匆匆忙忙離開家園。根據時間老父所示,當年的預言足以令任何人心驚膽跳,但究竟是什麼讓他父母拋開一切、說走就走?他們被人威脅了嗎?被某個深信哈特家將會導致影子瀑布與永恆之門的毀滅的人所威脅?還是,他父母本身就對此深信不疑,為了保護影子瀑布才決定匆忙離去?他暗自聳了聳肩,走過去推了推左邊第一扇門。門一推就開,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屋內光線明亮,空氣清新,擺設著幾件毫不顯眼的傢俱,牆壁的顏色也平淡無味。壁爐旁邊聳立了一座滴答作響的大鐘。哈特皺起眉頭。他從不喜歡滴答作響的大鐘。他本以為那是因為自己牙醫的接待室中有一座這種鐘的關係,但如今看來,這個原因多半可以追溯到更早期的經驗……房間中寧靜祥和,彷彿房間的主人才剛離開不久、隨時可能會回來一樣。這個想法令他不安,他看向身後,期待看見某個人,或是某個鬼魂,正在暗處監視著他,不過一個影子也沒看見。他走出房間,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 他在屋內四處走動,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搜查過去,但是始終一點印象都沒有。屋內十分整潔、乾淨,好像清潔女傭才剛剛打掃完畢一樣。根據時間老父的說法,自從他們離開之後,這裡就再也沒有人住過了,不過時間並沒有說明原因。屋中甚至沒有任何灰塵……彷彿二十五年來這裡完全沒有改變一樣。他站在樓梯頂端,思考著下一步該採取什麼行動。他察看過每一個房間,將屋內的東西拿拿放放,卻怎麼也喚不起任何回憶。這裡怎麼看都像是一個陌生人的家。但是他生命中的前十年都是在這裡度過的,這裡一定有留下一些屬於過去的足跡。他神色陰沉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兩個拳頭憤怒地反覆拍打自己的腰間。還有什麼地方沒找過……就在此時,他腦中靈光一現,抬起頭來看向天花板上通往閣樓的暗門。 他沒花多久時間就弄清楚要如何打開暗門,拉下折迭梯,爬上閣樓。閣樓很暗、很窄,空氣中傳來一股濃濃的霉味,隱隱帶有一種熟悉的氣息,他感覺得出來。他伸手打開昏暗的小燈。直到打開之後,他才突然發現自己不必看就知道電燈開關在哪裡。他花了點時間察看四周。這塊屋簷下的狹窄空間裡堆滿許多大木箱以及用繩子捆好的紙包。他在最近的一個木箱旁彎下腰,拉開上頭覆蓋的白布,結果發現木箱中擺滿更多的紙張,迭成一迭一迭地綁在一起,並且標明日期。哈特拿出一迭紙張,迅速翻閱。退稅單據、財力證明、購物收據。哈特將紙張放回原位。這些單據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他走到下一個木箱前,扯掉了上面的白布。箱子裡面滿滿的都是玩具。 哈特靠著木箱坐下來。所有人們曾經擁有而又遺失的玩具最後都會出現在影子瀑布。不管是被玩壞的還是被父母丟掉的,是脫線的填充玩具,還是長大騎不下了的三輪車。這些東西都不曾真正遺失,它們只是流落到影子瀑布來了而已。這裡就是這樣的地方。哈特蹲在木箱旁,目不轉睛地看著箱中的玩具,似乎深怕只要自己一分心,玩具就會消失不見。他將手伸進木箱,拿出碰到的第一樣玩具。那是一個蝙蝠俠機械玩偶,方方正正,奇醜無比,散發出濃重的塑料味。他轉動側面的大發條,蝙蝠俠的大腳立刻開始上下踩動。哈特緩緩露出微笑。他記得這個傢伙。他記得自己坐在電視前面,欣賞著由亞當·偉斯特和伯特·沃德所主演的蝙蝠俠影集。同樣的蝙蝠時間,同樣的蝙蝠頻道。(「別坐太近,吉米,這樣對眼睛不好。」)這段回憶很短暫,但是很深刻,彷彿是從電影中擷取出來的靜態畫面一般。他將玩偶放在閣樓地板上,它立刻發出吵雜的聲響,一跛一跛地走向前去。哈特心想不知道蝙蝠俠本人有沒有住在影子瀑布,不過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蝙蝠俠至今不退流行。人們依然相信他的存在。 接下來出場的是一本精裝本的《達拉克年鑒》,出自「神秘博士」(Doctor Who)電視影集的周邊產品。該影集在黑白電視年代開拍,當年這種內容的影集還能夠令觀眾害怕。哈特慢慢翻閱年鑒,一段段的回憶逐漸回到他腦中——聖誕節一大早該睡覺的時候不睡覺,坐在床上閱讀這本新年鑒的記憶。年鑒一入手,他立刻想起這些景象,但這些景象並非完整的回憶,它們不能告訴他正在閱讀年鑒的男孩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雷鳥神機隊(Thunderbirds)的車輛載具。詹姆士·龐德配備逃生椅的奧斯頓馬丁跑車。會發射飛彈、車前蓋下方還會伸出電鋸的蝙蝠車。一個裝滿各式各樣玩具兵的盒子,所有的士兵部是一副久經戰陣的世故神情。一把具有噴射機外形,能夠發射吸盤飛鏢的手槍。混在一起的農場動物玩具和動物園動物玩具。依然放在包裝盒內的玩具火車。曙光怪物組合。 回憶來來去去,慢慢帶回了一個模糊不清的男孩身影。男孩的身材以他的年紀來說有點矮小,個性害羞,神情靦腆,因為缺乏同齡的玩伴而只好與玩具作伴,同時也因為即使在那個年紀,他已經出現了與眾不同的跡象……哈特坐在木箱旁,抓起一把樂高積木,任由它們自指尖滑落,有如沙漏中的沙粒一般。回憶慢慢浮上檯面,簡短,不連貫,讓他對自己的童年產生模糊的概念。那不是什麼有趣的景象。年輕的詹姆士·哈特擁有溫暖的照顧與無盡的關懷,但是他依然十分孤僻。他想不起來為什麼,但是他相信自己不會喜歡這個問題的答案。他的童年有點詭異。他這個人有點奇怪。 太奇怪了,就連影子瀑布也無法接受。 他突然心神一震,彷彿內心深處有某樣東西甦醒過來了一樣。他屏息以待,等著那種感覺再度以更加明確的形象回歸體內,但是卻什麼也沒有等到。他面無表情地拿出一堆玩具,卻再也喚不起任何記憶。他看著散落一地的玩具,心裡只想著現實世界裡有不少收藏家願意花大錢購買這堆垃圾。有幾個曙光怪物組甚至還不曾組裝起來過,依然原封不動地躺在包裝盒中。他仔細看了看包裝盒封面的圖像,看著那些十分熟悉的科學怪人、吸血鬼,以及狼人,然後突然露出一絲微笑,因為他想到這些傢伙很可能就住在影子瀑布,盡情享受著舒適的退休生活。或許他可以找他們在幾個玩具盒上簽名…… 他撿起地上的玩具,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箱。他看了看其他的木箱與包裹,但是卻沒有繼續察看下去的意願。他體內有個聲音告訴他這些東西對他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召喚他來到閣樓的是那些玩具,而他已經在玩具中找到他要找的東西。他爬下折迭梯,然後又爬了回來,關上閣樓的燈,再度下樓,推回折迭梯。他走下樓梯,最後在樓梯底端停下腳步。他突然十分強烈地感到這裡的事情還沒有辦完。還有東西在等待著他,很重要的東西。他看著週遭,感覺走廊似乎也在看他,而且還裝作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他緩緩前進到掛在牆上的一面鏡子前。鏡中的自己看著自己,臉上露出十足困惑的神情。接著,就在他的眼前,鏡子中的臉開始出現變化,最後轉變成他父親的面孔。他的父親,外貌比印象中年輕,神情十分緊張,好像在害怕什麼一樣。 「哈囉,吉米,」父親說道。「很抱歉我必須匆忙離開,但是時間並不站在我們這一邊。你應該能夠瞭解。這段訊息是在我們離開之前留下的,只有當你出現在這面鏡子前時才會自動播放。我有好多事情想要告訴你。既然如今你回到這裡,就表示我和你媽很可能已經不在人間。無論結局如何,我希望我們在一起有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對我而言,你依然是個小男孩,不過我想現在的你應該已經成年了。不管出了什麼事情,總之請記住,你媽和我非常愛你。」 「我們之所以離開,都是因為那則預言。我希望你永遠不用回來,希望這則訊息永遠不要播放,但是你的祖父,我的父親,非常堅持你必須擁有可以選擇回來的權利,如果你想要回來的話。那麼,關於這則預言,內容十分隱諱。基本上,預言只是指出你的命運和永恆之門息息相關,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上,你將會導致影子瀑布的滅亡。這種預言必定會造成群眾的恐懼,而群眾一旦開始恐懼,就會導致許多的暴力行為。現在預言還沒有傳開,所以我們決定在有人打算阻止我們之前離開這裡。我不知道大家會如何面對你的回歸,但是無論如何,你的祖父一定還在這裡保護你。」強納森·哈特停了一停,轉頭看了看身後,接著又看回自己兒子。「吉米,我們必須動身了。要活得快樂。」 鏡中的面孔突然之間變回他自己的。他臉色蒼白,神情震驚。他不記得自己父親年輕時的樣子,父親沒有留下任何年輕時的照片,而現在哈特終於知道為什麼了。他離開鏡子前,淚水刺痛了他的雙眼。他沒有機會跟父母道別。他們如同往常一般開車出門,直到警察前來敲門,告知他父母死於車禍意外,他才知道出事了。他一開始並不相信警方的話,一直說他父親駕車技術很好,絕不可能出車禍。他不斷重複這句話,直到前往停屍間認屍為止。在那之後,他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再說任何話。 「再見了,爸爸。再見。」 他用力吸了口氣,迅速地眨了眨眼。他沒有時間道再見了。要不了多久,當初將他們一家人趕出影子瀑布的人就會得知他回來的消息,到時候一切就麻煩了。他必須查出關於自己家族以及那則預言的真相,而這就表示他必須找出祖父。他父親的父親,留給他地圖與指示,幫助他回到影子瀑布的祖父。鏡中留下的訊息似乎暗示他的祖父不但還住在影子瀑布,而且具有足以保護孫子的強大能力。哈特皺起眉頭。他父母很少提起家族歷史。他成長的過程中從來沒有見過祖父,也沒有任何叔叔伯伯、兄弟姊妹之類的親戚。在同學對他指出這一點之前,他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奇怪。當時他對父母提出了這樣的疑問,卻沒有得到答案。他父母就是不願意提起這種事。後來,他開始對家世產生各式各樣的幻想。他想像自己是被領養的,或是綁架的,或者他父親其實是檢方證人,因為曾經把黑道老大送進監牢,所以必須隱姓埋名。最後他終於認定自己實在看太多電視影集了,於是不再多想這件事。他一直以為有一天,他父母總是會把事情真相告訴他。但是如今他們已經去世了。 他突然想到,如果祖父依然住在這裡的話,或許還有其他親戚也是。堂兄弟,或許,敵人有可能會放過他家的遠房親戚。這個用詞令他震驚:敵人。有人會想要傷害他,甚至殺害他,只因為他有一天可能會做某件事情。他心想自己或許應該有點危機感、有點恐懼感,但是這些事情對他而言實在太新奇、太陌生了。他沒有辦法認真面對。這樣也好,否則他很可能會躲到陰影中不敢現身。 陰影。這個詞有如宏亮的鐘聲在他心中掀起陣陣回音,挑起許多浮光掠影般的回憶,有如洗牌時晃眼而過的花色一樣。他試圖抓緊這些回憶,但是回憶稍縱即逝,始終沒有凝聚成形,直到其中之一好似靈光一現,擊中他的心房。他小時候十分孤獨,所以自己幻想了一個朋友出來。根據小孩子的簡單邏輯及幼稚思緒,他將這個朋友命名為「朋友」。他對朋友傾訴,分享心裡的秘密,而他的幻想朋友則在夜裡守護著他,不讓各式各樣的怪物傷害他。這個記憶令他驚訝,同時也令他深深著迷,因為他從來不曾自認是個想像力豐富的人。只可惜他的朋友已經不在了,如今是他需要朋友守護的時候。 在一股衝動的軀使之下,他伸起雙手,在牆上投射出一道陰影。他只有在孩提年代幹過這種事情,但是童年的技巧迅速回到腦海,好像那一切不過是昨天的事情。牆上出現一隻長耳朵的兔子身影,接著變成一隻振翅高飛的小鳥,一頭驢子,一隻鴉子。影子躍然牆面,在他的眼前翩翩起舞,擺出各式各樣的動作,蘊含各式各樣的意義。哈特微笑,放下手掌,但是牆上的影子卻沒有消失。 哈特嚇得後退一步,一口氣卡在喉嚨裡面喘不過來。他兩手都已經垂在腰間,而影子卻在沒有本體投射的情況之下依然待在牆上。影子再度開始移動,先是重複之前比出的形象,接著緩緩移到牆角,轉變成一個全新的形體;他自己的影子。他縮回雙腳,深怕和那道影子接觸。影子退回牆上,站直身體,變成和他一般高矮,只是雙手抱在胸前。 哈特有點想要掉頭就跑,但是在見識過影子瀑布裡的一些詭異景象之後,一道具有自我意識的影子似乎也不是多麼可怕的東西。再說,這道影子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他曾經見過這道影子,當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記得他。他就是他的朋友。 「你他媽的去了哪了?」一個尖酸刻薄的聲音說道。「我不過離開五分鐘,你就給我消失了二十五年!你好歹也該留張字條吧?我照顧你那麼多年,你就是這樣感謝我的?你父親老是在工作,母親老是在忙,當時是誰陪伴你的?我始終待在你的身邊,結果卻落得這個下場?在一棟空蕩蕩的房子裡面獨居二十五年?沒有人說話,沒有人陪。如果不是每天打掃房屋的話,我早就已經瘋了。沒有訪客,唯一的鄰居是住在對面的那個瘋女人,可憐的孩子。我轉得到的電視頻道全部在播肥皂劇。還有,卡拉漢神父一共跑來這裡軀魔了二次。他也夠幸運的了。我只是一道影子,不是什麼鬼魂,我的生活比起鬼魂要豐富多了。怎麼著?你都沒話要跟我說嗎?」 「我找不到機會插話。」哈特道。 「好吧,請原諒我說話不需要停下來呼吸,這也不是我願意的事情。如果你一個人獨居二十五年的話,你也會開始自言自語的。」 「朋友。」哈特說。「我很想念你,儘管我根本不記得你,我心裡還是有一部分始終惦記著你。我怎麼能夠把你忘記?」 「我是打死也不會去回答這種問題的。好啦,別光站在那裡。你去哪裡了?這些年來都做了些什麼事情?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當年出現了一則預言。我們必須立刻離開,不然鎮民將會對我們不利。如果可以的話,我一定會帶你一起走的。但是即使在當時,我也知道你無法在影子瀑布以外的地方生存。我在離開這裡的同時,失去了所有記憶,但是即便如此,有時候我還是會夢到你。」 「他們逼你離開。」朋友小聲說道。「我就知道你不會棄我不顧。喔,吉米,我真是太想念你了!」 影子向前一撲,就像一件活生生的斗篷般將他包覆起來。他可以感受到他的體重以及他的心跳。這種情況本應十分恐怖,至少應該令他不安,但是並沒有。他覺得自己好像擁抱著一隻溫暖的小狗一樣情緒豐沛,感動不已。朋友終於冷靜了一點,向後退開,再度回到牆上。 「看到你回來真是太好了,吉米。你會在這裡住下來嗎?」 「我想應該吧。這棟房子現在是我的了。我父母已經去世了。」 「喔,吉米,我很遺憾。真的。聽我說,這些年來顯然發生了很多事情,而我想要你鉅細靡遺地說給我聽,不過其實沒有那麼急,對不對?你先到客廳坐一坐,放輕鬆。我去幫你泡杯上好的咖啡。」 哈特揚眉詢問:「你沒有身體,要怎麼泡咖啡?」 「我會隨機應變。」朋友說道。「我可以凝聚出足夠的實體。不然你以為這些年來我是如何打掃房間的?心想事成嗎?乖乖聽話,待會就有巧克力片配咖啡吃。」 「擺了二十五年,巧克力不會幹掉嗎?」 「說話這麼直,早晚會得罪人的。巧克力沒壞,就和房子裡其他東西一樣。所有東西都保持在你離開那天時的狀態。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影子滑過牆壁,有如雨滴滴落窗戶一般,消失在前往廚房的方向。哈特眨了眨眼,沿著走廊走入客廳。在影子瀑布裡真的一刻都不會無聊……他整個人沉入二十五年前那張屬於自己的椅子中。這張椅子比印象中要小多了,不過本來就該如此,不是嗎?客廳內的裝潢與傢俱看起來很樸實,不過有點老舊,讓人聯想到六年代情境喜劇中的場景。電視超級大台,彷彿是石器時代的產物。他盯著電視屏幕,希望可以喚起一些童年的回憶,讓他更加瞭解小時候的自己。電視靜靜地待在原地,不過他心中已經掀起漣漪。他開始看見許多打從十歲或是更早之前就已經不曾想起過的電視節目。 神馬錢平。馬戲團小於。篷車隊。波納沙…… 這些節目在他腦中逐一掠過,開心愉快,經典非凡(靈犬萊西和獨行俠),但是最令他悸動不已的還是回想起這麼多年前觀賞這些節目時的心情。在他眼中,這些都是黑白的單元格畫面,但是那種心情讓這些畫面變得栩栩如生。哈特歎了口氣,靠回椅背之上。或許他的影子朋友就是揭開過去記憶的關鍵。它似乎什麼都知道。或許它連祖父是誰也知道。影子……小時候他很害怕影子。他不喜歡影子突然和自己一起行動的感覺,或是鬼鬼祟祟跟在自己身後的模樣。影子隨時隨地都在監視自己,但是他卻看不見他們的眼睛何在。他怎麼能夠忘記這個影響自己孩童時期如此深遠的東西?每當太陽下山之後,影子就無所不在,自每個角落監視著他,靜靜等待。有些夜晚,即使不關燈,他也無法入眠,只因為他怕自己一閉上眼睛,影子就會一擁而上。只要關上燈,他就看不見那些影子,但是有時候他會覺得黑暗的房間就像是一道巨大的陰影一般。於是他幻想出一個影子朋友,保護他不受其他影子侵害。由於身處影子瀑布的關係,所以他就多了一個真實存在的幻想朋友。 他驚訝地抬起頭來,因為他聽見走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不可能是朋友,因為影子不會發出腳步聲。屋子裡面還有別人。他站起身來,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接著突然停步,本來要去開門的手也隨即放了下來。如果朋友是真的的話,其他的影子怪物說不定也……一陣恐懼感突然襲來,不過他很堅決地將之拋到腦後。他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如今他擁有許多真實存在的敵人,而這些敵人很可能一直都在監視哈特家,以免他會笨到獨自空手回家……他也將這個想法拋到腦後。對方很有可能是住在對面的那個鄰居,只是過來借個糖,順便和新來的鄰居打聲招呼。 住在對面的那個瘋女人,可憐的孩子…… 哈特搖了搖頭。他最好趁著還有機會的時候先看一看走廊。再這樣瞎想下去的話,他很可能會先把自己嚇得奪窗而出。他打開客廳門,很快地踏入走廊上。走廊上沒有人。他傻笑一聲,不知道是該感到放鬆還是愚蠢。這是一棟老房子,一定會三不五時發出一些吱吱嘎嘎的聲音。接著他看向走廊底端,發現大門開啟了一條小小的縫隙。他試圖回想自己剛剛有沒有關門,但是一時也沒有辦法肯定。他小心翼翼地穿越走廊,來到大門前,打開大門,看了看門外。沒有任何異狀,沒有任何人的蹤影。他看向對面的屋子,不過鄰居沒有出現在任何一扇窗戶之後。哈特不安地聳了聳肩,關上房門,轉身回頭,剛好看見一把匕首對準自己的喉嚨劃來。 他以自己都無法想像的本能反應閃身一旁,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匕首的襲擊。攻擊他的人跌向前來,因為出刀太過用力而失去平衡。哈特趁機揚起拳頭,但是凝力不發,因為他發現對方是個滿臉恐懼、有如皮包骨般的瘦小女人。匕首反射出恐怖的光芒,加上女人臉上堅定又慌亂的神情,終於將哈特自震驚中帶回現實。他毫不懷疑對方想要置他於死地,雖然他從來不曾見過這名女子。 匕首再度刺出。哈特低頭一閃,刀刃當場插入身後大門的木板上。對方想要拔出匕首,但是刺得太深,一時拔不出來。哈特迅速向前一撲,一把抱起對方,將她的雙手夾在身側。她死命掙扎,但是他比她強壯太多了。她逐漸平靜下來,兩人面對面地急促喘氣。接著他在她眼中看見她膝蓋上揚,於是用力將她推開。她狂揮雙拳,希望能逼他離開門邊,以便再度奪回匕首。哈特輕鬆擋下攻擊,但是對方的力道卻讓他的手臂發疼。就在此時,朋友有如一道黑色的浪潮般自走廊另一端衝來,化身一襲黯影斗篷將女人籠罩起來。她絕望地想要掙脫束縛,但是影子實在太強壯了,隨隨便便就讓她動彈不得。她停止掙扎,接著黑暗中傳來聽起來像是哽咽的聲響。 「記得我剛剛提過的那個住在對面的瘋女人嗎?」朋友說道。「就是這位了。波麗·考辛斯。她經常喜歡站在窗口,靜靜地看著時光流逝,很少出門,不過這點你應該已經看出來了。她就像一條躲在魚缸裡的古比魚,如果你要問我的話。要我如何處置她?」 「暫時先像死神一樣抓著她不要放。」哈特一邊喘氣一邊說道。「不過接下來我就沒有主意了。電話能用嗎?可以用的話,我想應該報警。」 「不,拜託,不要報警。」波麗的聲音很細,聽起來像個小孩一樣。「我會乖的,我保證。」 她看起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幾乎讓哈特覺得自己是個欺負良家婦女的流氓。不過在看了一眼插在門上的匕首之後,他立刻將這個想法拋到腦後。 「把她帶去客廳,朋友,不過千萬不要放開她。我要問她幾個問題,然後再決定如何處置。」 「悉聽尊便。」朋友語氣愉快地道。「我的建議是把她交給警長,關在某個非常安全的地方,然後把鑰匙吞掉。不過我懂什麼?我不過是個想像出來的朋友而已。」 影子沿著走廊飄開,拖著波麗的身體一起離去。她沒有繼續抵抗,但是為防萬一,哈特還是和他們保持一段距離。回到客廳後,朋友將波麗拋到一張椅子上,然後癱在她的腳前,有如一塊毛毯一般限制她的行動。哈特拉過一張椅子,在他們身前坐下。 「告訴我,波麗·考辛斯。」他冷冷地道。「告訴我妳為什麼想要殺我,據我印象所及,我這輩子不曾見過妳。在妳告訴我原因的同時,順便給我一個不該將妳當作危險瘋子交給警方處理的好理由。」 「我很抱歉。」波麗道,她的聲音只比自言自語要大聲一點而已。「我慌了。我剛剛站在窗口往外看,結果認出了你。你和你父親長得很像,而我對他印象非常深刻。當我瞭解到你是什麼人,你的身份為何時,我滿腦子只能想到當年的預言。就是說你將會毀滅永恆之門,為影子瀑布帶來末日的那則預言。我很害怕。我需要永恆之門,以及門對影子瀑布所帶來的影響;少了它們,我絕對無法承受我的生活。我必須仰賴它們維持理智。我沒有發瘋,至少不算全瘋。」她面帶憂傷地微微一笑。「雖然我相信你們一定不這麼認為。你知道,我並非……隨時都是我自己,而你碰到我的時候剛好時機不對。我已經恢復正常了。如果你放了我,我保證不會亂來的。」 哈特靠回椅背上。她看起來似乎十分清醒,至少暫時而言。她的匕首處於很遠的地方,朋友又在附近,隨時可以再度制伏她…… 「我強烈地認為我會後悔,但是……好吧,朋友,放開她。但是為防萬一,看緊一點。」 「我看你跟她一樣瘋,不過你是老大。要是她又從身上抽出一把刀的話可別怪我。她看起來就是會幹這種事的樣子。但是當然不會有人把我的話當一回事。我只是一道影子,懂得什麼?」 「朋友,放開她吧。」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氣(哈特忍不住好奇他是從什麼地方吸氣的),自波麗身上滑開,貼到位於她身後的牆上,再度凝聚成一個人形。波麗小心地伸展手腳。 「很有趣的朋友,吉米。我記得小時候你曾經向我提起過他,當時我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你的話。小時候你很喜歡亂編故事。」 「現在我喜歡人家叫我詹姆士。」哈特道。「妳記得我小時候的樣子?我是什麼樣的人?當年的事情我全都不記得了。」 「我們一起上學。當父母在忙的時候,我們也會一起玩。蘇珊·都伯伊絲告訴我說你已經回到影子瀑布了,她從塔羅牌裡看出來的。我知道你遲早會回來老家,但是真的見到你的時候還是很驚訝。這些年來,許多謠言跟八卦已經把你塑造成一個怪物——一把懸掛在所有人脖子,以及我們所珍愛的一切之上的利刃。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怕你,直到發現我手持匕首走在前往你家路上為止。但是現在我已經恢復正常了。我……不只一個——我的體內存在著不同的自我。其中一個非常年輕,十分容易受到驚嚇。」 「妳是說妳具有多重人格?」哈特饒富興味地說道。「我聽說過這種人。」 「並不是如此單純。」波麗微帶遲疑地說。「是因為房子的緣故,你知道。我的房子——四季屋。屋中的時間各自切割,我的年紀和個性取決於我身處屋內的哪一部分。」 哈特看向朋友道:「你聽得懂嗎?」 「喔,當然,這比電視肥皂劇要有趣多了,而且又不算多複雜。我認為我們應該過個馬路,到她家去看看。」 「你可以離開這裡嗎?我以為你被困這棟房子裡面。」 「本來是,不過你回來了。如今任何你能去的地方我都能去。我是你的影子。我們走吧,吉米,我是說詹姆士。我已經二十五年沒有離開過這棟屋子,而且波麗家聽起來真的很有趣。」 「不過五分鐘前,你還堅持要把她關起來,從此棄而不顧呢。但是你說得沒錯,她家聽起來的確有趣。帶路吧,波麗。要是我發現妳想要拿刀,我就叫朋友化身一噸重的磚頭,把妳壓扁在地上。聽清楚了嗎?」 「當然,詹姆士。我瞭解你如此謹慎的原因。請相信我,這一切對我而言並不容易。我都已經不記得家裡多久沒有陌生人來訪了。我會談論起一些我對自己都不願提起的話題。但是我想也該是我找人談談的時候了。如果你真的擁有傳說中那麼強大的力量,或許你可以幫我逃出我為自己所設下的地獄。」 「我沒有什麼力量。」哈特說道。「我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我只是個普通人。」 「希望你搞錯了。」波麗道。「為了我們兩個人好。」 她緩緩站起身來,似乎隨時期待他會改變心意一樣。她領頭踏入走廊。哈特跟在她的身後,必要時隨時準備出手抓她,或是拔腿就逃。儘管眼前的她看似無害,但是剛剛匕首襲來的畫面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總是認真看待任何手持匕首的人。波麗在大門前停下腳步,看了插在門上的匕首一眼,接著打開大門,走出屋外。哈特跟在後面出了大門,朋友則有如正常的影子般跟在他的腳下。他小心翼翼地鎖上大門,然後三人一同穿越馬路,來到波麗家前。這棟房子外表看來非常平凡,但是哈特已經學到在影子瀑布裡,平凡的外表不能代表任何事。屋中的時間各自切割……波麗打開大門,走入屋內。哈特和朋友跟著進去,不過始終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 這棟名叫四季屋的房子肯定有問題。哈特光從空氣中就可以感受出來——一股無盡的緊張,一種詭異的壓力,一種刻意營造出來的氣氛。彷彿某人還是某種東西正在屋中屏息以待。他走入走廊,儘管午後的陽光照亮整條走廊,但他還是忍不住心中一股想要回頭的衝動。波麗怎麼能在這種環境下生活?他才剛進門就已經想要轉身離開了。波麗轉過頭來,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哈特立刻藏起臉上不自在的神色。第一次,他開始瞭解隱藏在她內心的那股緊張氣息與造成她神情緊繃,心情焦慮的原因,就像一根拉得太緊的琴弦一般。在他的注目之下,她突然臉上一紅,伸手整理凌亂的頭髮,似乎終於發現自己的外表有多邋遢。 「不好意思,家裡很亂,我也沒有打扮。如果知道有客人要來的話,我一定會花工夫整理的。但是很少有人登門拜訪,而基本上我覺得這樣也好。大家都認為我瘋了。有時候連我都認為自己瘋了。」她看了看四周,似乎無法決定要請他坐哪。「你必須瞭解,詹姆士。這是個很危險的地方。這裡的時間有它自己的一套規則。很久以前,這棟屋子裡曾經發生過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當時我還是個小孩子。非常可怕的事情,只是我想不起來是什麼事。蘇珊說你失去了所有童年的記憶。我就沒你這麼幸運了。我的童年回憶依然如影隨形,它們糾纏著我,糾纏著這棟屋子。樓上有四間不同的房間,只要進入那些房間,我就會分別變成四個不同的人。四個不同的自己。一樓的情況比較穩定,在這裡我可以當我自己。去廚房吧,那裡比較安全,距離其他房間都很遠,或許它聽不見我們的談話。」 她領著他穿越走廊來到廚房,一路上緊張兮兮,不停說話。哈特根本聽不懂她說什麼,但是他還是仔細地聽,想從她的言語聽出蛛絲馬跡,進而弄清楚很久以前波麗跟她家究竟出了什麼事。廚房很亂,不過亂得很舒服;就是那種亂歸亂,但是東西都在定位,不必花費心思尋找的地方。所有空間都擺滿雜物,但是卻沒有任何灰塵與污垢,地板也非常乾淨。波麗拿起擺在一張椅子上的毛衣,隨手丟在瀝水板上,然後請哈特坐下。他照做,偷瞄一眼確定朋友還在附近,然後靜靜看著波麗忙東忙西、沖泡咖啡。她始終喋喋不休,彷彿一停止說話,緊接而來的沉默將會導致嚴重的後果一樣。 「我八歲的時候發生一件可怕的事情,而那件事情至今沒有結束,依然在樓上其中一個房間繼續著。沒有窗戶的那個房間。自從事情發生以來,我就再也沒有踏足那個房間一步,但是那裡面有東西在等待著我。」波麗的聲音逐漸冷靜下來,似乎有人可以談論此事令她心情鬆懈了下來。「我曾經試圖面對房間裡的東西。十八歲的時候試過,二十二歲也試過,最近的一次是在去年。我辦不到。我不夠堅強。而我每嘗試一次,身體的一部分就會被一個房間擄獲,有如困在琥珀中的蒼蠅。現在,當我上二樓的時候,屋子會強迫我變成那些年代的自我。那並不算是一種懲罰。我花了一段時間才瞭解這一點。屋子是在試圖治療我,想要讓我藉由面對問題來克服問題。只是我辦不到。」 她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哈特十分謹慎地選擇用字遣詞。「妳八歲的時候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妳一點也記不起來嗎?」 「記不起來。當時我母親出門了,我和父親單獨待在家裡。我們之間發生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可怕到我沒有辦法記得;可怕到時至今日依然糾纏著我和房子不放的地步。」 喔,老天呀,哈特心想。她一定定遭受性虐待了。一定是她父親……難怪她不願意想起。 「為什麼不離開這裡?」在肯定自己的語氣不會過於激動後,他問道。「收拾行囊,離開此地,將一切通通拋到腦後?」 「我辦不到。屋子不肯放我走。只要樓上那些房間依然擁有我的一部分,我就不是一個完整的人。這棟屋子一方面想要治療我;另一方面又想要吞噬我。於是我不斷嘗試著面對自己的恐懼,而在每次失敗之後又失去更多的自我。要不了多久,這裡就會擠滿不同版本的我,大家都沒有轉身的餘地了。」 她試圖擠出笑容響應自己的冷笑話,可惜並不成功。她咬了咬下唇,突然偏過頭去,不讓哈特看見她眼中的淚光。他很尷尬地坐在原地,想幫忙又不知道從何幫起。朋友自牆上浮現,飄過餐桌,像是條圍巾一般圍繞在波麗顫抖的肩膀之上。 「好了,好了,不要這個樣子,小花瓣。沒事的,妳不再孤獨了。妳的問題在於長久以來妳都是獨自一個人面對問題。難道過去從來沒有人想要跟妳一起上去看看那個房間嗎?」 「沒有。我從不讓人進入屋內,就連蘇珊也一樣,而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唯一可能有辦法幫助我的人是我媽媽,但是她一定不會瞭解的。她很可能會說一切都是我的錯。她是在我十八歲的那年去世的,就是在我第一次試圖面對那個房間並且失敗之前。那部分的我從窗戶中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葬禮,而八歲的我則在另外一個房間裡面觀看。那之後,我就獨自一人在屋子裡面生活,越來越孤獨。沒有人來造訪,他們可以感覺到四季屋蘊含了越來越強大的力量。那股力量十分善妒,不希望任何人前來搭救我。我很驚訝你竟然進得來。你一定非常堅強。即使是剛剛試圖殺害你的時候,我心中的某一部分就已經很確定你是一個不平凡的人。」 「打從他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他不平凡了。」朋友說道。「一切都會沒事的。詹姆士和我會幫助妳度過難關。我們從最年輕的妳,八歲的妳開始,一路追溯下去,直到找出問題的根源為止。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把它狂扁一頓。」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哈特道。「我可以和你私底下談一談嗎,朋友?去走廊上講?」 「當然可以,詹姆士,但是不能等一下嗎?」 「不,我不認為可以等。」 「喔,那好吧。真是不好意思,親愛的,我們不會談很久。妳一個人沒問題吧?」 「沒問題。」波麗道。「我早就習慣一個人了。」 哈特站起身來,走到走廊上,朋友跟在他的身後沿著牆壁滑了出去。哈特輕輕關上廚房的門,向旁邊走開一段距離,然後看向自己的影子。 「你以為你在幹什麼?這個女人需要專業的心理諮商!很顯然地,她小時候遭到父親性虐待,在恐懼、羞愧,以及罪惡感的壓迫之下,她寧願壓抑記憶也不願意坦然面對。這些所謂的其他部分的自我很可能只是多重人格的具體表現。她需要專業人士的幫助。天知道兩個好心人會對她的內心造成多大的傷害!」 「心理醫生幫得上忙的話,早就幫了。」朋友冷靜地說。「她一輩子都在承受這件事,我很肯定她已經試過所有可行的辦法。我們幫得上忙,吉米。我們很特別。你的特別之處就在於你和她一樣失去了童年;我的特別之處則是在於我不是真實存在。沒有東西傷得了我,沒有東西嚇得倒我,不管面臨什麼樣的危險,我都可以保護波麗。在等待你回來的那段日子裡,我學會了很多很多東西。況且她說得沒錯,吉米。你擁有強大的力量,我不知道是什麼力量,但是我感覺得出來,像是某種深埋地底的機械所發出的嗚鳴聲,靜待著某人按下正確的啟動按鈕。這件事我們非幹不可,吉米。波麗需要我們的幫助。」 哈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吐了出來。「我有非常不祥的預感,朋友。除了波麗之外,這屋子裡面還存在著別的東西。我感覺得到對方在觀察我們、等待我們。如果我擁有什麼神奇的力量,我也一點概念都沒有。但是你說得也沒錯,我們不能棄波麗於不顧。就算只是為了不要讓她再拿刀子來砍我也好。如果我注定會有鄰居的話,我可不希望鄰居是個會拿刀砍人的瘋子。」 「你變得非常憤世嫉俗,吉米。我有點不能接受這樣的你。」 「這叫實際,不叫憤世嫉俗。還有,叫我詹姆士,不要叫吉米。聽著,我已經說要幫忙了,不是嗎?我只是覺得要小心為妙。好了,在我改變主意之前,快點開始吧。」 他微微一笑,朋友則是搖了搖頭,然後一起走回廚房。波麗背對他們站在窗前,默默不語地看向窗外。她緊緊抱住自己,似乎突然感覺很冷,又像是在克制自己不要發抖一樣。聽見他們回來,她並沒有轉頭去看。 「在你們出現之前,我隨時都在擔心受怕。」她緩緩說道。「我害怕過去可能發生過的事情,害怕躲在沒有窗戶的房間裡的東西,害怕他隨時都會召喚我上樓。但是我始終沒有瞭解到恐懼的真義,直到你們出現,帶給我希望為止。我迫切地想要擺脫過去,但是可能失敗的恐懼卻又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不要擔心,」哈特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把妳一個人留在這裡。如果我沒辦法幫妳擺脫這一切,至少還可以請妳過個馬路到我家去住。妳在那裡會很安全的。」 「你不懂。」波麗道。她轉過身來,面對著他,但是冷淡的目光中卻不存有任何希望。「我無法離開。房子不會讓我離開。不管躲在樓上的是什麼東西,總之都是在我的幫助之下壯大成形的;是我給了它力量,使它得以控制我。而我心裡很明白,毫無疑問,它寧願殺了你我,也不願意放我走。」 哈特很想上前拉起她的手臂安慰她,但是她臉上的痛苦卻形成了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好了。」他說。「計劃是這個樣子。我們上樓,進入八歲的那個房間,然後一間一間地搜,找回所有妳失去的自我,將它們重新融入妳體內。先讓妳擁有完整的自我,然後再進入最後的房間,將一切事情徹底解決。」他微微一笑。「我不是刻意表現信心,好像真的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一樣,總之這一切都要看妳。相信我,波麗,我想不出任何一個不該嘗試的理由。即使我並不記得,但是我們曾經是朋友。我發誓會盡我所能地幫助妳,朋友也會。以前妳之所以失敗是因為獨自面對的關係,如今我們跟妳站在一起了。我們不會讓妳失望的。我們不會讓妳失敗的。準備好了嗎?」 「沒有。」波麗說。「但還是走吧。」她放開緊抱胸口的雙手,走過來站在他的面前。「以前的你是個邋遢的小鬼,衣衫不整、蓬頭垢面。而我則是個乾乾淨淨、一塵不染的女孩。但是我最喜歡跟你在一起玩,還會告訴你很多我不敢告訴別人的秘密。你離開的時候,我以為世界末日到了;當時我好恨你一聲不響地離開,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把我留在這些可怕的事情之中。坦白講,我想這也是剛剛想要殺你的原因之一。但是現在你回來了,我心中再度燃起了希望。自從你進入屋內,屋子整個感覺都改變了。或許你命中注定要回到此地,幫助我離開。有時候,影子瀑布就是這樣子。但是詹姆士……你體內只是可能隱藏了強大的力量,但是這棟房子卻肯定擁有強大的力量,許多年來利用我的罪惡與苦難所累積而成的力量。這股力量真實存在,就和我一樣真實,而它一點也不希望我能夠重新找回完整的自我。我不知道一旦它認定你是敵人之後會做出什麼事來。你沒有必要這樣做,詹姆士。」 「不,我有必要。」哈特道。「我們是朋友,不管記不記得都是朋友。帶路吧,波麗。」 她面露微笑,伸出一根手指放上自己嘴唇,接著又壓在他的嘴唇上。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廚房,哈特及朋友跟在她的身後來到走廊。波麗的背影看來昂首闊步,只有微微緊繃的肩膀透露出她體內絮亂不已的思緒。走廊似乎比剛才昏暗,壓力十足,哈特心中逐漸浮現一股想要伸手扶住牆壁以確定牆壁沒有向走廊中央擠壓而來的需求。不過他沒有真的這麼做。他不想做出任何可能令波麗分心的事情,怕會摧毀她好不容易建立出來的信心。他並不清楚波麗究竟有多勇敢、有沒有辦法面對糾纏她一生一世的夢魘,但是她的勇氣已經足以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是在匕首襲擊事件之後,不過他發現自己很喜歡波麗,並且決心要幫助她逃離過去的束縛。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波麗突然在一扇緊閉的房門前停下腳步,哈特差點撞上她。 「這裡就是一切開始的地方。」她輕聲說道。「當年我八歲,媽媽出門了,我獨自一個人在這裡玩耍。爹地人在樓上。他叫我上樓,於是我就上樓,接著事情就發生了,不管是什麼事情,總之我的生命在那之後就再也不一樣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打開房門,毫不畏縮地步入房內。進房後,她跨向旁邊,好讓哈特也跟著入內。他進房時雙手緊緊握拳,但說不上來為什麼。這個房間平凡得出奇,裝潢優雅,傢俱舒適,午後的陽光自窗外灑來,有如金色的醇酒般在地毯上流動。波麗迎上前去,在火爐前半跪下來。 「當時我就在這裡,一個留著兩條辮子的天真女孩,蹲在火爐前玩著拼圖,不過拼得很差。就我的年紀來講,那個拼圖太難了,但是我不肯對自己承認。當時的我十分認真地看待任何挑戰。我的一部分至今依然存在於此,不停地拿起拼圖碎片,慢慢地拼湊它們,靜靜等待父親的叫喚。」 「波麗!上來。我需要妳。」 聲音很嘶啞,很緊繃,是男人的聲音。這聲音不斷在房間中迴盪,過去的回音至今依然不肯消逝。波麗站起身走到門外,哈特立刻跟著出去。波麗不疾不徐地步入走廊,來到樓梯底下。她沒有轉頭看哈特,只是對著他的方向伸出手。哈特牽過她的手,和她一同踏上樓梯,迎向過去。天色似乎更加昏暗,彷彿太陽都已經下山了一樣。四面八方都是陰影,朋友好似一頭守衛犬般緊緊跟在他們腳邊。哈特感覺到波麗體內逐漸高張的緊張情緒,有如拉滿的弓弦一般,不過她還是極力自制。不管這股自制力是出於勇氣還是出於絕望,總之都支持著波麗繼續走下去。哈特緊緊握住她的手掌,試圖將自己的勇氣傳入她的手心。 如果你在上面的話,波麗的爸爸,我這就來找你了。如果你還活著,我會殺了你;如果你已經死了,我會把你挖出來鞭屍。我一點也不記得你,但是你對波麗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髮指。我會不惜任何代價從你的手中救出波麗。不惜任何代價。 他們抵達二樓,波麗手裡一緊,突然將哈特的手掌握得隱隱作痛。她沒有等待哈特反應,隨即邁開大步迎向前去,推開了眼前的一道房門。門緩緩開啟,她微微遲疑。哈特精神緊繃,還以為會發生什麼事,但是結果什麼也沒有。 「我八歲,獨自玩耍,聽見父親的叫喚。我首先來到這個房間,因為我想要拖延時間。我不記得為什麼,只記得自己很害怕。我現在依然很害怕。」 「妳這次不再是一個人來了。」哈特說。「朋友和我都跟妳在一起。」 「我還是很害怕,只是這次沒有怕到裹足不前。」 她踏入房間,接著很快地彎下腰去,好像突然之間胃部抽筋一樣。她渾身顫抖、身體蜷縮,像折迭式的玩具一般越變越小。她的手自他掌心滑脫,變成一副小女孩的模樣,穿著小女孩的可愛洋裝,站在他面前。她迅速抬起頭來,以成年人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接著轉過身去望向窗外。哈特和她並肩走去,看著窗外的春景。 「我來過這裡太多次了。」小女孩說道。「每當那個聲音呼喚我,我就會上來。如果我不上去的話,它就會一直呼喚、一直呼喚,直到我上來為止。這種感覺很奇怪,因為不管待會兒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沒有機會再度以小孩子的樣子前來這個房間。我從不知道永遠失去童年是什麼感覺,不知道再也無法經歷童年是什麼情況。我會想念身為小孩的模樣,但是只要能夠獲得自由,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伸出小小的手掌來到他的身旁,他則小心翼翼地將之握在手中。她的手看起來好小、好脆弱,只看得他怒氣大發,瞬間拋開了所有恐懼與不安。她轉過身去,離開春季房,進入走廊,短短地看了對面房間一眼,然後沿著走廊走向隔壁房門。哈特回頭看著沒有窗戶的房間那扇緊閉的房門。他可以清楚地聽見房內傳來濃重的喘氣聲。那個聲音聽起來並不全然屬於人類。儘管波麗的目光沒有在那扇門上停留,但是哈特依然可以感到門在波麗心中掀起的那股恐懼與誘惑雜陳的感覺。 波麗帶他來到下一個房間,推開房門,直接走了進去。她身形突然拔起,手掌逐漸變大,轉眼之間長成青少女的模樣。她的目光穩健、下巴堅定,不過哈特已經可以從她眉宇之中看出如今的模樣。窗外一片夏季景色,房裡盈滿耀眼的陽光。空氣中充滿劍拔弩張的氣息,彷彿不停甩門甩到房門都爛掉了一樣。波麗看著窗外那副多年之前的夏季景色,臉上湧現一股比當下的年齡世故許多的神情。當她開口時,聲音很輕,但是十分沉穩。 「這是第一次我嘗試響應他的召喚,嘗試面對我的恐懼,並且征服它。多年來,他一直不斷地召喚著我,但是我卻始終不曾越過第一個房間。我總是太害怕了。我覺得很丟臉,雖然那絕對不是什麼平凡的恐懼,比較像是心中一股沉默的吶喊,永不停歇,不得安寧。但是當年,我母親去世了,我也已經十八歲了。我成年了,自認應該拋開所有的童年恐懼。於是我走上樓梯,進入第一個房間,然後很快地出來,以免自己改變心意。接著我站在門口,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有東西在門後走動,在等待。最後我終於轉過身去,走入這個房間。我想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瞭解到自己永遠不可能自恐懼之中解放。我站在這裡,看著窗外的夏季景色良久,然後掉頭離開,回到樓下。」 她轉身走出夏季房,再度回到走廊。這時她的手開始顫抖,肩膀微微下垂,彷彿肩負了一個沉重到無法放下的重擔。不過她依然抬頭挺胸,臉上的神情堅定異常,幾乎已經達到非人的境界。她推開秋季房的房門,舉步走了進去,歲月立刻再度衝擊她的外形。她突然間神色疲憊,變成一副短髮模樣。 「二十二歲的時候,我精神崩潰了。我開始想起童年時所發生的事情,但又不夠堅強,無法面對。於是某天下午,我整個人突然崩潰。當時的情況並不很戲劇化,我只是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他們帶我到一個很舒服的地方,一直待到我再度忘卻為止。後來我回到家,那聲音再度召喚我。當時我已經麻痺了,以為自己可以面對他。我錯了,於是我的一部分就此留在這個房間中。我變得迷惘、失落,比之前還要懦弱。」 她看都沒看窗外,直接轉身離開,哈特必須加快動作才能跟上她的步伐。她毫不遲疑地走到隔壁房間,推開房門,步入冬季房中。十三年的歲月瞬間飛逝,她的頭髮迅速長長,轉眼之間披上了肩膀。房中的緊張氣息幾乎令人難以忍受,壓力之大,令哈特感到全身上下都遭受擠壓。那種感覺就像是面對一陣狂風吹拂,或是在無情的海浪之中掙扎,不管游得多麼努力都會再度被海浪捲回大海。 「我幾乎成功了,最後一次嘗試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乎了。我認為沒有任何事情能比這樣活著還要糟糕。我又錯了。我在這個房間站了一整個早上,然後又站了大半個下午,結果還是沒有辦法讓我自己去做那一件唯一可以解放自己的事情。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只要走進那個房間裡就好了……我痛恨自己如此懦弱、如此害怕,但光是痛恨並不夠。最後,我再度走下樓梯,再度將自己的一部分留在樓上。我最遠就只能到此為止了。我沒有辦法繼續向前,沒有幫手的話絕對辦不到。幫我,吉米,求求你。」 她的手掌無力地癱在他的掌心之中,似乎她所有的力氣都已經離體而去。她肩膀塌下,腦袋低垂,有如一頭剛剛跑輸比賽的賽馬一般。 「波麗!上來。我需要妳。」 音量比之前大多了,因為聲音就是從隔壁房間發出的。哈特試圖在聲音中尋找隱藏在字義之外的蛛絲馬跡,但是對方的聲音實在太過模糊不清。波麗站在他的身後,冷靜、放鬆,沒有絲毫動靜,進入一種憤怒與恐懼都無法觸碰的心理狀態。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總之一切都將取決於他。 我不要承擔這種責任!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這裡已經是她的極限了。」朋友在他腳邊凝聚,輕聲說道。「你必須做個決定,詹姆士。我們繼續向前,還是回頭離開?」 「我不知道!我以為我知道,但是……看看她。光是想到下一個房間就已經讓她變成這個樣子,那個房間到底具有多麼強大的力量?她已經精神崩潰過一次了,我不希望讓她再經歷一次。」 「她能夠走到這裡,都是因為她相信你會和她站在一起。難道你打算在這關頭上令她失望嗎?」 哈特憤怒地搖頭。「到底是什麼東西把她搞成這個樣子?她父親究竟對她做了些什麼?」 「我也很好奇。」波麗以一種昏昏欲睡的語氣緩緩說道。「我花了好多年的時間猜想那個房間裡面究竟有著什麼令我如此害怕的東西。我一直懷疑是和性虐待有關的東西。這幾年常常會聽到這類的事。但是我不相信我父親會做出這種事情。我愛他,他愛我。究竟為什麼光是想到再度與他見面就會讓我喘不過氣來?」 「只有一個辦法能夠知道答案。」哈特道。「我們走吧。」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往最後一扇門走去,波麗有如小女孩般跟在他的身後。此時黑夜已經降臨,唯一的光源來自第五扇門底下的門縫。穩定的呼吸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刺耳,其中似乎充滿越來越甚的期待。哈特緩緩迎向前去,波麗走在他的身旁。走廊開始在他們面前向後延伸,幾乎看不見盡頭。哈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想了。他本來十分肯定一切必定是因為性虐待的緣故,但是波麗已經考慮過這個可能性,並且將之排除。那麼在那個房間之中大口呼吸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他們穿越黑暗,慢慢慢慢地接近房門,似乎隨時會有怪物破門而出將他們一口吞下一般。最後他們終於來到門前。哈特遲疑片刻,不確定接下來該怎麼辦。波麗伸出一手,轉動門把,推開房門,然後和哈特一起走入,準備面對等在裡面的東西。兩人進去之後,房門立刻在他們身後緊緊關閉。 房間中十分明亮,瀰漫著一股病房的氣味。一個男人躺在病床上,因為久病不愈而形容枯槁。他雙眼緊閉,呼吸凝重,似乎每吸一口氣都必須花費極大的心力一樣。波麗一言不發地看著對方。哈特則困惑地看著四周。房間裡面沒有其他東西,就只有一個病入膏肓、根本不知道他們進房來的男人。 「我想起來了。」波麗道。「我父親得了癌症。當時所有醫生都束手無策,只能叫他回家等死。他在病床上掙扎許久。我好怕見到他,好怕失去他,好怕永遠再也看不到他。對一個八歲小孩而言,死亡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情,況且對方還是自己的父親……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相信這個事實,也不願意相信。但是當我終於瞭解到他再也不會離開病床之後,我也終於對自己承認了這個事實。」 「我祈禱奇跡發生。一次又一次地祈禱,對上帝保證我願不惜任何代價,只要能夠治好父親。我甚至說我願意去當修女。但是不管我如何祈禱,癌症始終無情地吞噬我的父親,使他日復一日地消瘦下去。每次看著他的手,我都能夠看見皮膚下的白骨;看著他的臉,我就會看見臉頰下的頭顱。他好像已經變成了死神一般。我不再進來探望他了,因為他令我怕得要死。就算他大聲喚我,我也不願意進來。」 「接著有一天,我媽媽出門辦事,留我一個人和父親一起待在家裡。我沉迷在拼圖遊戲中,因為只要投注夠多的心力,拼圖至少是我有機會解開的謎團。中午過後,他開始呼喚我的名字。我不願意上去。我太害怕了。他一直叫、一直叫,最後我終於爬起身來,走到走廊。我在樓梯底下站了很久,然後很緩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上樓梯。我躲在對面的房間裡,他再度叫了我一聲。我站在他的門外,聽著他沉重的吐息響。最後,呼吸聲消失了。」 「我走了進去,他已經死了。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我的父親,和我印象之中完全不同。那感覺就像是這具全身長滿癌症組織的東西取代了我父親一樣。當時我唯一可以想到的就是,如果他叫我的時候我就進來的話,或許現在他就不會死了。我的罪惡感及恐懼在這個房間中造就了某種邪惡的東西,並且賦予它控制我的權力,藉以給我應得的懲罰。躺在床上的不是我父親。那是別的東西,邪惡的東西。我想曾經它也是我的一部分,但是如今不是這麼回事了。它已經發展出自我意識,並且恨我入骨。」 哈特看著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接著又轉回波麗臉上。她的表情令他十分不安。她的言語有著如同咒語般的力量,彷彿她正在召喚某種可怕的怪物。接著床上的男人坐起身來。波麗向後跌開一步,連忙抓住哈特的手臂。床上的男人朝他們兩人露出微笑,目光中隱含著強烈的飢渴慾望。癌症腫瘤突然間自他皮膚之上浮現,有如許多黑色的葡萄一般,被他體內一股強大的壓力逼得噴出體外。他的臉部浮腫、漲滿鮮血,五官隨即轉換成一張惡魔的面孔。他始終保持微笑。 「哈囉,波麗。」他低聲說道。「妳終於來看我了。過來親親爹地,我會把我擁有的一切通通分享給妳。妳知道自己罪有應得。到時候我和妳就可以一起待在黑暗之中,轉化為畸形的怪物,永遠不死,永遠不死……」 波麗默默地盯著他,滿臉淚水。癌症怪物輕輕一笑。 「過來,波麗。妳看起來秀色可餐,我恨不得一口把妳吃了。」 「夠了。」朋友說著衝到癌症怪物面前。對方大吃一驚,向後一縮,朋友已經在轉眼之間化身為一道有著尖牙跟利爪的巨大黑色形體。他落在對方的身上,癌症怪物隨即消失在黑暗中。四周陷入一片沉靜,接著朋友開始發出尖叫。他突然向旁邊彈開,對癌症怪物發出恐懼的嘶吼,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輕而易舉地將自己撕裂。朋友像是一灘污水般墜落床邊,掙扎地爬過地板,回到哈特腳旁聚集,像個受驚的小孩一樣低聲啜泣。 「好吃。」癌症怪物說道。「但是對我來說口味太淡了。我只想吃波麗。我已經等待許久了,親愛的。這棟房子想要救妳,一直給妳逃跑的機會,但是妳總是不肯把握,所以妳現在已經是我的了,肉體跟心靈都是。特別是肉體。我要用各式各樣的方式享受妳的肉體,等我享受完了,妳將認不得妳自己。」 「去死吧。」哈特道。他大步向前,走到波麗和癌症男的中間。對方仔細地打量哈特,起伏不定的皮膚上反映出濕潤的色彩。空氣裡瀰漫著腐敗的氣息。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癌症男說道。「你不屬於這裡。她創造了我。她屬於我。這一切都是她想要的,只是她自己不願承認而已。現在就離開,不然我會殺了你。你絕對不會想知道我會對你可憐的屍體幹出什麼事情的。」 「當年她只是一個孩子。」哈特道。「她根本不懂。她很害怕。」 「現在再來狡辯已經太遲了。我要把這個女人抓過來,將我的手指插入她的血肉。你完全沒有能力阻止我。」 對方舉起腫脹的手扯開床單,一雙象腿在床沿旁邊來回擺動。他跳下床來,腳上的腫瘤有如壞掉的水果般爆出漿汁。他舉步向前,有如具有形體的邪惡夢魘。哈特舉起手臂,試圖阻止對方。他體內湧現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那是一股能量,一種潛能,一個他從來不曾體會過的感覺。當他需要這股力量的時候,力量就會回應他的要求。如今他不是為了自己喚醒這股力量,而是為了波麗,一個早已傷痕纍纍的女孩。他突然對癌症男開口說話,聲音十分犀利,十分強悍。 「你。出來。立刻從他身上出來。」 活生生的癌細胞化作許多黑色的液體從波麗父親的身上狂噴而出,濺落在他的腳邊。在一股比他更強大的力量之下,他的皮膚不斷裂成碎片,流動的穢物不停自體內湧出,身體無助地劇烈顫抖。最後,波麗的父親站在他們面前,臉色蒼白,四肢搖擺,不過身上再也沒有任何疾病的痕跡。他腳邊的地板上爬滿了扭動蜷曲的癌症組織,有如某種自最深沉的夜色之中出現的產物。在哈特與波麗的目光之下,癌症組織漸漸停止扭動,失去生命的氣息,直到波麗賦予他的所有力量通通消失為止。她轉過頭去,看向自己的父親,開始跨步向前,但是隨即停下腳步。 「爹地?」 「哈囉,小公主。看看我最可愛的女兒,如今已經長大成人了。時間過得真快,蜜糖。不過我終究還是回來了。我回來了。」 波麗撲入他的懷中,兩人緊緊擁抱對方,彷彿從此不打算分開了一樣。淚水自他們的臉上流下,不過他們一點都不在乎。哈特轉過身去,給他們一點私人空間,接著看向自己腳邊那團形狀不定的黑影。 「你沒事吧,朋友?」 「有事。等我復原之後再問我一次,大概一、兩年後就可以了。你是怎麼辦到的?我不知道你有這種能力。」 「我也不知道。」哈特道。 他看著波麗跟她父親。他們終於放開擁抱,但是依然站得非常近。波麗哽咽幾聲,擦乾了淚水。 「爹地,這位是吉米·哈特。是他救了你。他帶我來到這裡,即使在我自己都不確定的時候依然深深地相信我。」 「吉米·哈特?」男人以奇怪的眼光看著他。「你和你父親長得很像,吉米。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女兒所做的一切。」 「喔,爹地,我很抱歉。我知道我早就應該來找你了,但是我實在太害怕……」 「別說了,小公主,我知道。我瞭解。當年妳只是個小孩。」 「你不怪我……」 「我什麼都不怪妳。」他再度看向哈特。「我希望有人可以向我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暫時而言,我很高興能夠站在這裡,很高興能夠活著。我的一部分已經在這裡很多年了,一直被……那個怪物所囚禁,但是我並不記得細節。那種感覺比較像是一場瘋狂的夢境,說什麼也醒不過來的惡夢。」 「一切都結束了。」波麗道。「你活過來了,一切都會沒事的。」她突然臉色一沉。「喔,爹地,你還不知道,媽媽去世了。」 「我知道。我感覺到她的逝去,已經很久了,但是當時我什麼忙也幫不上。沒關係的,波麗。如果她在這裡,我相信她一定會跟我一樣以妳為榮的。」 「但是我對她好壞……」 「她瞭解的。」她父親說道。「不管她身在何處,我肯定她瞭解的。」 波麗對著哈特微笑。「謝謝你,詹姆士。謝謝你所做的……一切。我從來不敢想像……我不知道你擁有這種力量。」 「我也不知道。」哈特道。「看來我對自己的一切所知甚少。我得要想想辦法改變這個情況才行。」 |
第五章 秘密基地 萊斯特·苟德的汽車以超過速限兩倍以上的速度過彎,引擎發出劇烈的怒吼,輪胎爆出刺耳的摩擦,在空曠的街道上高速狂飆,簡直像是頭追趕獵物的惡魔。史恩·莫利森,吟遊詩人,旅行歌手,六年代晚期的搖滾巨星,兩手緊抓著安全帶,臉上都是恐懼之色,腦中迅速閃過此生所有的回憶。其中有許多部分都是在酒吧中度過的,而他強烈地渴望自己現在就處於一間酒吧裡,最好手裡還握著一瓶白蘭地。白蘭地對於治療驚嚇過度有很棒的效果。萊斯特·苟德,行動派硬漢,神秘復仇者,完全沉浸在駕駛的快感之中,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開車的方式有什麼奇怪。他一邊順暢地換檔,將引擎的性能發揮到極致,一邊興致勃勃地談論著自己當年在當變裝英雄時的豐功偉業。 莫利森試圖回想自己有沒有忘記更新遺囑,同時懷疑地聽著方向盤後方的老頭高聲談論三、四年代的冒險故事,彷彿那一切都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如果是在其他比較不刺激的情況之下,莫利森或許還會喜歡這些故事,但是此刻他唯一關心的就是這輛車子解體前還能撐多久。如果它是匹馬,這時候應該已經雙眼突出、口吐白沫了。接近市郊時,路上的車流開始增加,苟德只好老大不情願地將車速放慢到接近行車速限的程度。莫利森感覺呼吸順暢了一點,暗自決定下一次停紅燈的時候他就要開門下車,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向地平線的另一邊狂奔而去。只不過,這輛車似乎從來不曾停過任何紅燈…… 市郊就在一片模糊的房屋、草坪,以及車道上的車輛景象之中飛逝而過。路人停下腳步,對著苟德的車子揮手,而他也總是十分開心地響應他們的招呼。莫利森真希望他不要這麼做。當苟德兩隻手都放在方向盤上時,他心裡會好過一點。突然間,苟德緊急右轉,沒看照後鏡,也不打方向燈,將車子駛入一間看起來十分適意的屋子後方的車道之中,然後緊急煞車。莫利森決定繼續在原位坐著,等到雙腳恢復力氣後才下車。他趁著空擋打量苟德的房子。這棟房子和他想像中不太一樣,是棟位於平凡街道旁的平凡房屋,座落在影子瀑布寧靜的市郊中央。不是很大,也不算小,屋外有著一座規劃得宜的小花園,花園中有一個供鳥戲水的水盆,盆裡的水看起來有點混濁。街尾有人正在遛狗,還有五、六個小孩在旁邊踢球。這一切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神秘復仇者的秘密基地。 苟德下了車,繞到另外一側,幫莫利森打開車門。他嘴裡還不閒著,喋喋不休地說著藍鑽殺人案和痛苦大師的案子(莫利森幾乎可以看見這些案子的名稱化為大寫的標題出現在他眼前)。他微微顫抖地爬出車外,等待苟德的故事講到一個段落,然後抓住機會向房子點一點頭。 「就這樣嗎?這裡就是神秘復仇者的秘密基地?」 苟德開朗地笑道:「你以為呢?一座偏僻的堡壘?我只是個靠養老金過活的退休花匠。話說回來,我對這座花園深感驕傲。你應該看看它夏天時的樣子,史恩。夏天的時候真的很美。現在跟我來,小心不要踐踏草皮。我剛種了幾顆球莖。」 莫利森隨著苟德走入屋內,每踏出一步都十分小心,結果發現屋內的景象十分符合屋外給人的感覺。美麗的地毯,舒適的傢俱,牆上掛滿可愛孩童的畫像,標準的通勤族住所。自從上次把波蘭伏特加和拿破侖白蘭地混調在一起品嚐味道之後(事實上,味道還不錯,不過十分鐘後他就已經不省人事),莫利森就不曾感到如此噁心。他想辦法擠出禮貌的笑容,苟德報以一笑,不過那笑容之中明顯傳達出他知道他不以為然,不過還是感激他沒有把想法宣之於口。 「地方不大,不過是我自己的。房貸都付清了。這裡所有的東西都屬於我。本來這裡應該是我跟老婆賣掉花店、退休享清福的地方。但是才退休一年,茉莉就去世了。我沒有料到這一切。我一直以為我們可以一起安享晚年。但是世事不能盡如人意。少了她,這裡感覺空曠許多。我們計劃了好多事情,有好多地方要去旅遊、好多人要去拜訪……但是在茉莉走了以後,那些計劃突然都不再有吸引力,所以我哪裡也沒去,我留在家裡,每天打掃環境,在花園之中虛度光陰。有時候我考慮賣掉房子,換一間小一點的住所,但是從來沒有真的付諸行動。這裡到處都有茉莉的東西,只要這些東西還在,我就能繼續假裝她也還在。在隔壁房間裡,或者剛好出門去買東西。很蠢,我知道,但是我真的很想她。好了,你不是來聽老頭胡言亂語的;你想要瞭解神秘復仇者。跟我來。」 他踏上樓梯,來到二樓。莫利森在他背後扮了個鬼臉,不過還是跟了上去。大概是想要給我看看掛在陳列櫃裡的舊服裝吧。到時候我就得要看完所有他的剪貼簿跟相本。我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學會拒絕別人?苟德在二樓的第一個房門前停下腳步,拿出一把沉重的銅鑰匙,打開門鎖。他推開房門,後退一步,讓莫利森先走入房內。他裝作一副深感興趣的樣子,對苟德點點頭,然後向前一步,進入了截然不同的世界。 這是一間正常大小的房間,不過每面牆上,從地板到天花板,通通擺滿了這名變裝英雄一輩子搜集來的紀念品和各式各樣的道具。書櫃上放滿古早雜誌連載與集結成冊的復刻小說。玻璃展示櫃裡擠滿了稀奇古怪的物品,每件上面都貼有標籤,標明是屬於哪一場刺激冒險裡面的東西。這裡有老朋友與老敵人的照片,甚至還有張四年代神秘復仇者黑白電影的超大海報。這裡有一套神秘復仇者的服裝,套在玻璃櫃裡的人型模特兒身上。那服裝看起來像是護身盔甲,不過風格有點過於華麗。莫利森慢慢地在一個個書櫃跟展示櫃前流連,心中一股童年的赤子之情突然覺醒,將他帶回到那個曾經相信超級英雄跟大壞蛋的年代之中。他回頭看著苟德,發現對方面帶微笑地站在門外。 「歡迎來到我的蝙蝠洞。」老人開心地說道。「大部分的東西都是垃圾,真的。我老早應該清理清理,騰出一點空間了,只不過這些東西對我意義非凡。即使大部分的冒險根本從來不曾發生過。」 莫利森站在電影海報前,看著海報上的神秘復仇者全副武裝靠在一輛跑車旁,手中握著一把手槍。「這是……你嗎?」 「不是。」苟德道。「那是芬雷·賈柏,扮演我的演員。電影裡的服裝總是不肯忠於原著。他們說原著的扮相戲劇張力不足。或許真是如此,但是至少我不必擔心打架的時候還會被自己的斗篷絆倒。這部電影有小賺一筆,但是還不足以讓他們開拍續集。電影公司當時已經簽下了《魅影魔星》跟《蜘蛛人》的版權,而他們兩個可比我有名多了。沒有人對我感興趣。我並不感到遺憾,因為電影總是會把故事搞砸,細節全部不對。他們甚至還要我抓根繩子從一棟大樓蕩到另外一棟大樓。你試過嗎?一蕩就會痛,而且很痛。我以汽車代步,就和所有人一樣。在你問之前,不,我的車不比蝙蝠車。開車的重點就在於讓我能夠迅速地從一個地點抵達另外一個地點,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台跟所有人宣告我的到來的超級酷炫車。人們會在停紅燈的時候一擁而上,要求簽名。」 「我不懂。」莫利森緩緩說道。「雜誌跟小說裡的故事真的是你的故事,但是電影裡的不是?」 苟德聳肩:「每個故事我都記得,但是在我來到這裡之前,那一切都不曾真實發生過。就和其他傳奇人物一樣,當我決定留在影子瀑布的那一刻起,我就變成真實存在的個體了。你必須真的存在,才能真的死亡。但是在那之前,世界上已經出現過很多不同版本的我,多到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於是我自己決定哪些故事當真發生過,而哪些沒有。畢竟,誰比我還有權力這麼做呢?」 莫利森點頭,接著又回過頭去看展示櫃。其中一個櫃子裡擺滿了四、五年代的玩具商品。他揚起一邊眉毛。對收藏家而言,這種東西現在可值錢了。特別是當玩具上還有本人簽名的時候更值錢……但是那都是要到了外面才值錢,而這些玩具是沒有機會離開影子瀑布的。他來到一本皮製剪貼簿前,翻閱其中沉重的頁面。這本剪貼簿裡面大部分都是來自報紙上的報導,剪貼得十分精緻,每一張剪報都有標明日期,全部都是八年代晚期之後的剪報。所有報導都是關於神秘復仇者來到影子瀑布之後所參與調查的奇特犯罪案件。有時候他只是以顧問的身份參與調查,有時候與其他偵探協同辦案,偶爾還有幾張他身穿英雄裝逮捕犯人的大版面照片。裝扮始終維持不變,但是神秘復仇者本人卻越來越老,看起來實在有種如夢似幻的感覺。莫利森回頭看向苟德。 「這些剪報,裡面的內容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在影子瀑布裡?」 「喔,是的。表面上我已經退休,忙著照顧花店生意,但是偶爾當警長遇到難題的時候,他就會私底下放出風聲,對外尋求協助。我一直盡我所能,不讓我的名聲蒙羞。除了要拍照之外,我出面辦案通常不會換裝。一個穿著斗篷跟緊身褲的老男人看起來可一點也不威風。我希望能夠幫助大家,而不是給自己找麻煩。我辦的案子大部分都不是什麼大案。你現在翻到的那張照片是幫忙逮捕黯影大變態時拍的,一個身體半透明,喜歡穿著雨衣對路人暴露自己內臟的傢伙。印象所及,不是什麼愉快的經驗。那之後不久,我又從塌陷的山洞中救出了克藍頓家的小孩,接著又幫忙抓住一個殺害情人的老婆然後又想嫁禍給她情人的女人。很複雜的案子,真的。」 莫利森翻到剪貼簿的最後一頁。最後一件案子的日期是在三年前。報導很短,沒有照片。他恭恭敬敬地闔起剪貼簿,回頭看向苟德。 「這個房間真是太驚人了。」他終於開口說道,並且盡可能地表達出自己心中的讚歎。「我不知道你曾經辦過這麼多……真實的案子。」 「對我來說,所有案子都很真實。每部小說裡的情節我都記得一清二楚,就連在生涯晚期,逐漸被寫成超級英雄之後所幹的那些誇張案件都沒有遺漏。故事裡的情節跟剪報裡的事件對我來說都同等真實,雖然那些故事不曾真的發生過。我知道聽起來好像很複雜,但是對我而言其實很單純。如今世界似乎比以前更加單調、更加陰沉,不過我想每個老人大概都有這種感覺。神秘復仇者是屬於過去的產物,屬於比較單純的年代。和茉莉一起經營花店帶給我的樂趣,跟身為神秘復仇者的時候並無二致。」 莫利森緩緩點頭。「多少人到過這個房間?」 「不多。現在只有最死忠的收藏家還記得我的名字,其他人根本沒有興趣。影子瀑布裡有太多成為傳奇的虛構人物,而且大部分都比我有名。我沒有其他家人,而茉莉的家人又十分不恥我的過去。所以我把所有東西集中到一個房間,然後鎖上房門。我偶爾會進來清清灰塵,重溫舊夢……但是如今情況不同,這些謀殺案已經失控了。艾利克森警長太年輕,根本不記得我這個人,但是我依然寶刀未老。我的能力沒有衰退。該是我重出江湖的時候了。影子瀑布需要神秘復仇者。」 如果這句話出自其他人的口中,莫利森一定會不屑地偏過頭去,或是大大嘲笑對方,但是苟德的語氣與態度之中存在著某種特質,一種沉著堅定的莊嚴氣息,使得莫利森對他產生無比的信心。生命中第一次,他覺得自己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無聲地對他點頭。苟德微笑。 「別擔心,我不會換英雄裝的。緊身褲跟斗篷是年輕人的裝扮。我只是來拿點道具,然後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莫利森點了點頭,然後目瞪口呆地看著苟德打開一個展示櫃,若無其事地拿出一把莫利森這輩子見過最大的手槍。苟德把槍放在手中掂掂重量,檢查子彈有無上膛,然後放到一邊,開始穿戴一副肩負式的槍套。莫利森默默地看著苟德將槍放入槍套中,接著又練習了幾下拔槍的動作。 「挑槍一定要挑大的,史恩。」苟德說。「這樣的話,當你沒子彈的時候,還可以用槍柄扁人。」 莫裡森冷冷地看了苟德一眼,卻發現他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苟德再度伸手進入展示櫃,莫利森也再度目瞪口呆。這次他從裡面拿出一顆手榴彈。 「萊斯特,你是在開玩笑吧!」 「聰明的人總是有備無患。」苟德冷靜地道。接著他停止動作,若有深意地看著莫利森。「你的這些……妖精,他們不會看到槍炮就不高興,是不是?」 「不會。」莫利森道。「相信我,萊斯特,他們會愛死你的。」 苟德瞇起眼睛看著他,不是很喜歡莫利森的語氣。然後他聳了聳肩,穿上一件顯然是為了隱藏那把大槍而特製的外套。他隨手將手榴彈丟入外套口袋,很有禮貌地裝作沒有看見莫利森恐懼的神情。「你的那些妖精,史恩,我們真的有必要去找他們嗎?我是說,一群長有翅膀跟尖耳朵的傢伙對於調查連續殺人魔這種事情能有什麼幫助?」 「你不曾見過任何妖精,是不是?」 「沒有。我和他們沒有什麼交集。」 「好吧,首先,他們不是什麼『我的那些妖精』。他們只屬於自己,任何將他們歸類於人類所有的說法都會令他們大發雷霆。他們對人類的評價不高,除了在將我們當作寵物看待的時候。其次,他們跟你想像的完全不一樣。他們是年代久遠的生物,原始又嚴肅。他們很驕傲、自大、極端危險,和他們交往就像是處於失火的房屋中。人們幾乎完全遺忘最早期那些關於妖精的故事跟傳說了。這些年來,人們逐漸將妖精美化,完全變成了迪斯尼卡通裡的形象。那種版本的妖精這裡也有。事實上,影子瀑布裡有專門為了這種可愛小東西而存在的區域。我不喜歡造訪那個區域,特別是當我沒有喝醉的時候。我們要去找的妖精乃是貨真價實的妖精!古老、暴力、極端注重榮譽。大部分的情況下,他們都不問世事,而世上的其他生物都很高興他們這樣保持下去。」 苟德面帶懷疑地看著他。「你越說我越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為防萬一,或許我該帶一把來復槍跟幾顆燃燒彈。」 莫利森露出神秘的微笑。「這樣也好。」 苟德轉過身去,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將各式各樣看起來很有用的道具放入口袋。莫利森看著幾本年代久遠的超級英雄漫畫,為了防止歲月侵襲,每一本漫畫都用塑料袋單獨封裝。要將苟德和漫畫封面上的那些體魄完美、肌肉腫大的超級英雄聯想在一起並不容易。苟德身材魁梧,身體狀況以他這個年紀的人來看可謂登峰造極,但是他並不擁有任何超自然的力量。不過話說回來,他心想,在這種女性的乳房普遍比腦袋還大的漫畫之中,你總不能期待看到多少符合現實的設定。他抬起頭來,發現苟德已經準備好了,正以一種滿懷期待的神情向他看來。 「你認得路,史恩,所以你來開車吧。」 莫利森微笑,然後搖頭。「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萊斯特。妖精住在他們的現實之中,位於山丘地底世界裡的國度。那是個古老的世界,比我們的世界古老許多,入口很少,而且彼此之間相距甚遠。很久很久以前,情況不是這個樣子,但是妖精一族曾經跟某個他們至今依然不願提起的敵人展開殘忍血腥的大戰。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是輸是贏,不過數千年之前,他們撤退到山丘地底世界,並且將大部分的入口都一併帶走。基本上這就代表任何人都沒有辦法從這個世界抵達那個世界,除非你有邀請函。幸運的是,他們的賓客名單上面有我的名宇,因為我是吟遊詩人。只要我同時彈指並且踏響鞋跟,我們就會踏上前往妖精國度的旅程。」 苟德帶著懷疑的目光面對他。「史恩,你最近有吸食任何不尋常的毒品嗎?」 莫裡森大笑。「我知道,就算以影子瀑布的標準來看,這件事情聽起來依然瘋狂,但是妖精有他們自己的一套規矩,思考方式也和我們大不相同。相信我,我曾經幹過這種事。你有衣櫃嗎?」 「我當然有衣櫃。這是什麼問題?」 「我可以看看嗎,拜託?」 苟德瞪了他一眼,強烈地懷疑對方此刻正在肚子裡嘲笑他,然後領頭走出自己的秘密基地。他小心翼翼地鎖上房門,領著莫利森來到隔壁的房間。那是一間臥房,很乾淨、很整齊,毫無特色。房內的裝潢、傢俱看起來像是由某個委員會統一挑選的,而且還是個非常沒有想像力的委員會。莫利森花了點時間讓自己適應如此無趣的臥房,然後將注意力集中在衣櫃上。衣櫃位於房間內側的牆邊,很大、很堅固、平凡到令人眼睛生痛。莫利森點了點頭,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裡面掛了好幾排衣服。 「現在我們要怎麼做?」苟德問。「大叫一聲『哈囉』,然後等人響應嗎?」 「不是。」莫利森推開一件厚重的外套,走進衣櫃之中。「進來,萊斯特。這裡還有很大的空間。」 苟德懷疑地搖了搖頭,彎腰擠到莫利森身邊,以免腦袋撞到衣櫃。「真不敢相信我在做這種事。幸好沒有人看到,如果被人看見,他們大概會以為我們在練習什麼奇怪的性愛招數吧。」 「我不需要練習。」莫利森立刻說道。「我已經很熟練了。」 苟德瞪著他。莫利森哈哈大笑,伸手關上櫃門。一會兒過後,什麼也沒有發生。衣櫃裡面一片漆黑,乃是引發幽閉恐懼症的絕佳場所,不過由於衣櫃裡的氣味十分熟悉,所以苟德還不至於太過擔心。他可以感覺到莫利森就在自己身邊,但是沒過多久他就發現兩人之間似乎出現了一道鴻溝,而且鴻溝有越來越寬的趨勢。他開始覺得四周的空間越來越大,彷彿衣櫃正在自動長大,或是他在迅速縮小。他伸手想要觸摸莫利森,但是最後卻強行制止自己這麼做。這一摸下去就代表自己對未知產生了恐懼,就代表了他的懦弱,而苟德絕不允許自己出現懦弱的徵兆。事物一旦開始腐敗,就不知道會腐敗到什麼程度才會停止。弄到最後,他甚至可能會開始對自己承認老邁…… 「出發了。」莫利森在他身旁說道。苟德突然感到內臟一翻,腳下的木板立刻有如電梯一樣開始下降。下降的速度急速增快,但是四周的黑暗讓苟德無法判斷移動的速度。衣櫃中的外套通通不見了,留在上面沒有跟下來,苟德小心伸手摸索,卻發現觸手所及沒有任何東西。他沒有移動腳步,因為他突然警覺到自己跟莫利森很可能是站在一個和自己的衣櫃同樣大小的平台上高速墜入地底。他想像著自己正在一個無底洞中不停下墜,額頭兩旁隨即開始滲出許多冰冷的汗珠。 下降的速度突然減緩,苟德腳下的地板彷彿朝著上方壓過來一樣。接著強烈的光線劃破黑暗,刺眼到苟德忍不住叫出聲來。他很快地眨了眨眼,伸手擦拭濕潤的眼角,過了一會兒才放下雙手,開始打量週遭景況。如今他和莫利森身處一片遼闊的草原之中,腳上踏在一塊彷彿飄浮在地面上方的木製平台之上。草原一望無際,完全看不到盡頭。觸目所及沒有任何房屋及建築,地面十分平坦,有如草海一般。正午的太陽耀眼非常,但是氣溫堪稱清爽宜人。莫利森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苟德露出開懷的笑容。 「回來這裡的感覺真好,萊斯特。歡迎來到山丘地底世界。」 「我沒有看見妖精,」苟德語帶保留地說道。「事實上,除了草之外,我似乎什麼也沒看見。」 「耐心點,萊斯特。這裡的步調是急不得的。妖精的時間觀念跟我們不同,或許這就是他們之所以能夠如此遺世獨立的原因。時間老父對妖精的影響只停留在最基本的層面。總有一天,他們兩方之間的平衡將會失調,進而引發一場強烈的衝突,到時候就要決定誰才有資格主宰此地。但是由於雙方都不能肯定衝突的結果,所以他們寧願一切照舊,誰也不想先去挑釁。」 「聽起來很不錯。」苟德道,但他的語氣顯然不以為然。「但是他們到底在哪裡?」 「他們在監視我們。他們認識我,但是沒見過你。古早年代的那場大戰讓他們隨時保持謹慎懷疑的態度,並且形成一種強烈的偏執妄想症。基本上,他們不喜歡人類訪客。此刻,他們正在決定該讓我們進去,還是當場擊斃我們兩個。盡量表現出魅力,吸引他們的興趣,萊斯特。」 「抱歉。從來沒有人在我的設定中加入那種特質。我可以表現出危險跟威脅,如果這對眼前的情況有幫助的話。」 「不要妄自菲薄,萊斯特。還有拜託,手不要放在槍上。不要讓他們心存疑慮,好嗎?」 「我開始覺得這不是什麼好主意了。我不喜歡這個地方,我不喜歡我們抵達此地的方式,而且我很肯定自己不想見到這些妖精。不如我們打道回府吧?」 「我們恐怕不能這麼做,萊斯特。事情不是如此運作的。我們已經來到他們的地盤,沒有他們的允許是無法離開的。別用那種眼光看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已經來過這裡幾十次了,他們從來不曾拒絕過我。不要那樣皺眉,萊斯特,那樣會抽筋的。我是吟遊詩人,一個吟唱古老歌謠的歌手,一個訴說陳年故事的說書人,妖精總是無法抗拒吟遊詩人的魅力。他們一定會讓我們進去的,就算只是想知道你是誰,以及我為什麼要帶你來此。」 「這是個好問題,你到底為什麼要帶我來此?」 「你是英雄。妖精非常崇拜英雄。他們喜歡吟遊詩人,卻熱愛英雄。如果我不能靠一張嘴來說服他們的話,或許你可以運用本身的魅力來贏取他們的幫助。我們需要他們,萊斯特。如果能夠取得漠視法庭的幫助,他們可以在一夜之間找出我們的神秘殺人犯。他們擁有超乎人類想像的魔法及科技,同時具有獨特的見解,只有這些住在世界之外的妖精才能以如此透徹的眼光看待世界。」 「你用了很多假設的語氣。」 「是呀,好吧,基本上妖精就是這樣。啊,出現了,歡迎草地。」 一大塊草地突然沉入地底,顯露出其下一道深入黑暗的泥濘階梯。苟德小心翼翼地走到階梯前。這道階梯看起來十分粗糙,十分古老,彷彿是史前時代就已經建造完成似的。他可以看見十幾級階梯,再下去就通通淹沒在黑暗之中。苟德看向莫利森。 「我們應該要走下去嗎?裡面甚至沒有任何照明。」 「會有的。相信我,萊斯特。我以前做過這種事。總之你咬一咬牙就過去了。妖精十分崇尚勇氣。還有,盡量露出佩服的神色。我知道對一個入口來說,這個洞看起來不怎麼樣,但是妖精是熱愛傳統的種族。傳統上實用的東西,他們喜歡一直沿用。我想擁有永生的生物多半都有這種想法。」 「他們真的永生不死嗎?」 「事實上,不是,他們只是十分長壽而已。但是在他們面前可不要這麼說。他們不喜歡被人小覷。」 他大步向前,以十足自信的態度走下階梯。苟德搖了搖頭,緊跟在後。他們很快就離開日光照射的範圍,進入黑暗。苟德停下腳步。他明顯地感到前方還有許多階梯,但是在看不見的情況之下,他不願意貿然走在凹凸不平的階梯上。他不太高興地皺起眉頭,凝視著眼前的黑暗。他應該帶手電筒來的。他帶了幾乎所有可能會用到的道具,但就是沒帶手電筒。 就在此時,一道耀眼的閃光憑空出現,在空氣中迅速沉浮,有如漂在水面上的軟木塞一般。接著又是更多的閃光,逐漸在他身體週遭形成一道光霧,彷彿許多蝴蝶一樣在他身旁來回飛舞。這些光芒將漆黑的階梯照耀得有如白晝,也讓苟德發現再往下延伸一點就是階梯的盡頭,通往一條狹小的通道。苟德伸手想要觸摸其中一點光芒,但是光芒卻輕輕鬆鬆地向旁避開。 「不要去煩它們,」莫利森站在階梯底端說道。「它們是鬼火。基本上還算友善,但是遭人打擾的話,就有可能會發揮它們淘氣的幽默感。」 「你是說它們具有生命?」苟德邊問邊走下階梯,來到莫利森面前。莫利森聳了聳肩。 「算是,也不算是。我想應該沒人可以肯定,就連它們自己也沒辦法。」 「你帶我去的地方是不是完全沒有任何事情是可以肯定的?」 「當然囉。這裡是山丘地底世界,一切都跟人類世界大不相同。」 他邁開大步走入信道,苟德必須加快腳步才跟得上他。鬼火跟在他們身邊一起移動,不停在空氣中四處亂彈,沒有片刻寧靜。它們的光芒出乎意外的穩定,但是其中依然隱含了某種令苟德不安的特質。他偷偷看了看四周,接著突然心頭一震,因為他發現他和莫利森的身體都沒有投射出任何影子。 通道穩定地向下傾斜,越來越深入地底,令苟德十分不安。接著斜坡轉為平地,他們來到草原之下的一條寬廣地道。地道的牆壁完全是泥土所建,沒有任何支架支撐牆面的重量。牆上到處都有人類拇指大小的蠕蟲裡外爬動,天花板上也垂有不少條。苟德頭上的天花板並沒有蠕蟲蠕動,但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壓低肩膀。他很怕這些蟲會掉到他的頭髮上。他試圖忽略完全沒有支撐的天花板,但是目光卻三不五時就被吸引回去。他想像著沉重的泥土自腦袋上方淹蓋下來的景象,隨即十分堅決地否定這個念頭。莫利森腳步輕快地走前頭,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彷彿走在一條市郊街道上一樣。苟德看著他的背影,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他們沉默不語地走了一段時間。莫利森不再回答任何問題,而苟德也不喜歡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密閉通道之中聽起來的那股沉悶感。如果他用心傾聽,有時候彷彿還可以聽見鬼火細微的歌聲。它們唱歌的氣音很重,使用一種他無法辨識的語言,儘管如此,那歌聲依然在他體內引起共鳴,彷彿曾在夢裡聽過一般。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觸目所及沒有任何地標。在發現手錶停止轉動時,苟德也沒有特別驚訝。唯一能夠測量時間的依據就是小腿跟背部逐漸加劇的疼痛感。最後他們終於在一道大門前停下腳步。這道大門擋住通道,從左邊的牆到右邊的牆,從地板到天花板。大門十分巨大、沉重,以帶有灰色紋路的巨大石頭打造而成,外形像是顆動物的頭顱,但是臉上的神情卻些微帶有幾絲人類的特質。大頭的長鼻子向前延伸,鼻子下方緊緊閉起的獠牙完全擋住訪客的去路。大頭的雙眼緊閉,但是看起來似乎在側耳傾聽,靜靜等待。沒有任何方法可以繞過這顆大頭,苟德也始終無法將目光自大頭上移開。他體內所有的本能都在催促他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危機與威脅感濃厚無比,他幾乎可以在空氣中觸摸到它們。 「他們管這顆頭叫作『看顧者』。」莫利森輕聲說道。「不要以為它的眼睛真的沒張開,它知道我們來了。別問我它是死是活。根據傳說,妖精命令它待在此地守護他們的家園,但是因為它在原地坐太久了,所以自動變成了一座石像。沒有人知道它的名字和種族;不管它是什麼,總之現在都已經絕種,就連妖精也不記得了。」 「他們說看顧者可以認出靈魂之中的真誠與背叛,分辨好人與壞人。它可以看穿人心之中最黑暗的所在,看穿你從小到大所有秘密,就連那些只有在夢中才會想起的秘密也不放過。迎向前去,看顧者的大嘴就會張開,只要你夠勇敢、夠真誠,你就可以踏入妖精的神秘家園。」 「如果不夠勇敢又不夠真誠呢?」苟德問道,語氣聽起來似乎有點嚴厲。 「那麼看顧者就會把你吃掉,不但吃掉肉體,還會吞噬靈魂。很可愛的小傳說,是不是?精靈就是喜歡這個調調。每個故事都有寓意,每個傳說都有可怕之處。怎麼樣,萊斯特,你有什麼想法?我們是打道回府,還是勇往直前?你決定吧。」 苟德看向看顧者,對方緊閉的雙眼似乎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來。巨大的獠牙上有許多黑暗的斑點,看起來很像是古老乾枯的血跡。他轉而面對莫利森,發現對方正瞇著眼睛打量著他,臉上帶有冷酷的微笑。他是行動派硬漢,神秘復仇者,年輕的時候曾經面對過許多比眼前的處境還要危險的時刻。 「勇往直前。」他冷冷地道。「我曾經面對過末日絞刑台、咆哮骷髏頭、血腥塔惡靈,以及聖潔剃刀會。光是這顆大頭還不足以嚇得我打道回府。」 莫利森認同地點了點頭,而苟德則暗自期望自己擁有跟語氣同等的信心。光是看著看顧者一眼,他全身的寒毛就通通站起來了。大頭獠牙間的縫隙偶爾滲出冷風,感覺越來越像是在呼吸一樣。他很有禮貌地對莫利森點了點頭。 「你先請。」 「喔,不,」莫利森道。「你先請。」 「不,不,我堅持。」 「敬老尊賢。」 苟德不太高興地瞪了莫利森一眼。「你不是說這不是你第一次來嗎?」 「沒錯呀。」 「那你這麼小心幹什麼?」 「我不是小心!我這叫有禮貌。」 「好吧,我的禮貌正在快速消失中,如果要我先進去,我立刻跟你翻臉。我不喜歡這傢伙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幽默感超爛的那種怪物。」 莫利森揚起眉毛。「我以為你是偉大的超級英雄。」 「我是。但是我之所以能夠成為超級英雄就是因為我不冒不必要的風險。現在,你是要出於自願走入那傢伙的嘴巴裡面,還是要我把你抬起來丟進去?」 「這個嘛,既然你都這麼說了,」莫利森說著走到大頭的嘴邊,鬼火隨即在他身旁迅速聚集,似乎很想要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一樣。大嘴緩緩張開,上下兩排獠牙相互摩擦,隨即沉入地底和天花板之中。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響在通道內迴盪,彷彿遠古時代的機械再度開始運作,或是許久不曾使用的肌肉再度伸展一般。莫利森踏入怪物的大嘴,回頭看向苟德。「你擔心太多了,萊斯特。我真懷疑你為什麼還沒得胃潰瘍。」 「或許吧。」苟德小心地看著。「我的作者從不希望我成為炮灰。」 莫利森向前走去,很快地消失在視線範圍之外。接著怪物的大嘴緩緩閉起,再度成為一道無法穿越的藩籬。苟德十分肯定此時怪物的嘴邊充滿笑意。他看了看飄在自己身邊的殘餘鬼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挺了挺肩,然後踏著穩定的步伐向前邁進。大嘴再度開啟,在他面前形成一個大洞。他從來不曾懷疑自己的良善與真誠,所以此刻他絕對不該面臨任何危險,只不過……無法否認地,在變成真人之後,他曾經面臨過許多人生的轉折點。真實世界比小說中的世界要複雜太多了,而他也開始變得……複雜許多。他繼續前進,抬頭挺胸地走入怪物的咽喉中。在他發現一切似乎沒有什麼變化之後,呼吸終於減緩下來。儘管從來不曾懷疑自己,但是他還是很高興知道自己是個勇敢而又真誠的好人。緊張感自體內消失,他的臉上甚至浮現了一絲小小的微笑。其實想起來,莫利森很可能只是在和他開玩笑而已。但不管怎麼說,總是小心駛得萬年船。他回過頭去,看著身後大頭的獠牙慢慢合起,接著微微鞠了個躬。 「謝謝你,看顧者。」 不必客氣。他腦中一個刺耳的聲音回道。 苟德心頭一震,立刻回頭,接著滿臉懷疑地看向莫利森,只見他正在前方耐心等待。他很想詢問莫利森是否也聽見那個聲音,不過他強烈懷疑莫利森只會回他一句:什麼聲音?而他不認為自己可以承受這個答案。他暗自聳了聳肩,舉步來到莫利森身邊。他以為在影子瀑布住了這麼多年可以強化自己的心智,但是三十年的花匠生涯已經將他與大部分的狂野事件隔離開來。這也是他之所以能夠滿足於花匠生涯的原因之一。在八十七段冒險故事及四十九本漫畫連載之後,他認為自己應該好好過過退休的日子了。 他和莫利森在光圈中繼續向通道深處移動。鬼火不斷前後飛舞,但是始終為他們提供穩定的光源。他們平安無事地走了很長一段路,苟德甚至開始感到無聊。他好奇地研究泥上牆壁的表面。牆壁表面光滑無比,但卻看不出是用什麼手法挖掘而成的。苟德微微皺起眉頭。這種工程應該會留下一點蛛絲馬跡才對——工具的斧鑿痕跡、支架的痕跡、運輸的痕跡……總該有點跡象可循。 莫利森突然停下腳步,苟德立刻跟著停下腳步。年輕的吟遊詩人腦袋微微側向一邊,似乎在傾聽某種來自遠方的微弱聲響。苟德沉浸思緒,卻只聽見他們兩人沉默的呼吸聲。他們身處地底,遠離一切自然界的聲響。然而就在此時,他聽見一陣微弱的腳步聲,不疾不徐,打從前方的黑暗之中緩緩接近。幾點鬼火開始飄向前方,想要看看來者何人,不過隨即發現這不是什麼好主意,於是很快地飄回苟德跟莫利森身邊。腳步聲越來越響亮,卻依然帶有一股詭異的沉悶感。苟德凝視著前方陰暗處,接著又回過頭看著來時路。聽不出這個聲音究竟來自何方。他看向莫利森,發現他也是一臉困惑。接著一條身影自他們身前的牆壁中浮現,彷彿自一道很濃的迷霧裡走出一般。苟德本能性向後退一步,莫利森則是雙手緊緊抓住苟德的手臂,防止他採取進一步的舉動。 那身影在他們面前遲疑片刻,微微發抖,似乎在承受一道不存在的冷風吹拂。對方具有人類的形體,但是外表憔悴異常,似乎嚴重脫水,看起來像是皮包骨一般。他的臉薄薄一層,幾乎沒有辦法包覆底下的頭骨,兩顆大大的眼洞看來深邃無比。對方伸出乾枯的手指,比了個手勢,接著踏入對面的牆壁,鬼魅般沒入泥土牆。苟德眨了眨眼,隨即又看到一大群細長的身影自右邊的牆浮現,經過苟德和莫利森的面前,然後消失在對面的牆壁中。所有身影都在一秒之間來去,彷彿是腦海中梢縱即逝的幻象一般。最後,莫利森終於放手,苟德隨即開始在手臂上搓揉,好讓堵塞的血液再度流動。 「很抱歉。」莫利森道。「但是我怕你做出衝動的舉動。那些傢伙看起來或許弱不禁風,但是在他們所處的地盤上卻擁有強大的力量。他們不喜歡陌生人,也不喜歡他人瞪視,最重要的是,他們不喜歡人類,除非是放在盤子裡搭配白醬跟香菇的人類。」 苟德看著那些身影消失的牆壁皺眉。那個地方看起來和其他牆面一樣堅固。他伸手戳了戳,肯定那裡絕不是任何肉體可以穿越的實心表面。他回頭看向莫利森。 「那些是……妖精嗎?」他終於問道。 「其中一種。他們是地精。基本上是礦工,但是他們也會出手解決所有跟地底和出現在地底之中的東西有關的問題。別被那種鬼魂般的外表騙了,有需要的時候,他們可以變得十分強壯,而且凶狠異常。他們長得很醜,但是以工作性質而言,他們也不常有機會拋頭露面就是了。」 「所以這條地道就是他們開鑿的?」苟德問,語氣聽來顯然是想要不顧一切轉移話題。 「不是。這條通道不是開鑿出來的。等等……喔,狗屎。」莫利森突然住口,隨即蹲下身來,一手抵在泥土地上。「站住別動,萊斯特。你將會看到開鑿這條通道的傢伙。幸運的話,對方不會看到我們。」 他站直身體,雙眼直挺挺地看向前方的通道。苟德以極快的速度打量四周,努力克制著拔槍的慾望。不拔槍一方面是因為他知道莫利森不希望他拔槍,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於他看不到任何可供瞄準的目標。震動自他腳底傳來,一開始震動的時間很短,接著越震越久,強度越來越大。有東西要出現了。某種十分巨大、沉重的東西。 距離他們面前十幾英呎的地面突然向上壟起,接著爆裂開來,某樣東西破土而出。地面規律地震動,彷彿來自地底的心跳一般,眼前的裂口處已經多了一條身影。對方體色慘白,表皮微微綻放光芒,身體足足有十英呎寬。由於體型太過巨大的關係,苟德沒有立刻認出對方是什麼東西,但是當慘白的身體開始浮現一塊塊的壟起部位之後,他終於瞭解自己眼前的究竟是什麼怪物。那是一條正在地底穿梭爬行的超級大蟲的其中一節身體。苟德不禁後退一步,隨即強行停下腳步。他的寒毛豎起,胃部絞痛,而這一切只是出於本能的恐懼。一節一節笨重的軀體不斷自地面的大洞湧現,白色的皮膚一直映著潮濕的反光。每一節身體少說都有十到十二英呎長,一直不停出來,彷彿沒有盡頭一般。苟德不需要再問這條地道是如何開鑿而成的了。 「克羅姆·克魯契。」莫利森輕聲說道。「至尊蠕蟲。」 終於所有發光的軀體通通沉回地底,地面上的大洞也隨即封閉。腳下的聲響逐漸消失,地道再度回歸寧靜。莫利森鬆了一口氣,微笑面對苟德。 「希望你欣賞剛剛那一幕景象。妖精一定是專門為了討你歡心而特別安排的。克羅姆·克魯契通常不會在陌生人面前現身。」 「他們為什麼想要討我歡心?」苟德問。「我甚至懷疑他們有沒有聽說過我的名號。再說,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會來。」 「喔,他們知道。」莫利森道。「你很難相信他們知道多少事情。繼續走吧,就快到了。」 他繼續向前走,小心翼翼繞過地上那條裂縫,苟德跟在身後。空氣逐漸轉為溫暖,刺鼻的泥土味也漸漸被一股香氣取代。許多沉悶的聲響打破了通道之中的沉默,但是因為距離街遠,所以聽不出是什麼聲音,不過可以肯定不是沒有意義的聲音就是。鬼火開始一點一點消失,面前逐漸出現一道耀眼的光亮。苟德很遺憾地看到這些小東西離開。它們看起來十分友善,而他開始覺得莫利森要帶他去的地方是個會讓他渴望看見友善面孔的地方。 他們轉了個彎,莫利森突然止步。苟德同時止步,莫利森隨即神情嚴肅地向他看來。 「就是這裡了,萊斯特。我們到了。山丘地底世界,妖精最後的領土。從現在開始,小心謹慎,注意禮貌,不要亂說話。他們對於語言有一套十分傳統的儀式跟法則,你說的任何話都有可能具有某種強制的效力。不要接受任何他們給予的食物或是飲料,也不要接受任何禮物。但是看在老天的份上,請以最禮貌的方法拒絕。他們很喜歡決鬥,而且十分看重榮譽。記住,這些妖精身份尊貴,乃是高等生物中最高等的生物。你可不要亂來。」 「放心吧,」苟德道。「我知道什麼時候該付小費,也知道該用哪條衣袖擤鼻涕。」 莫利森心下一驚。「我越來越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了。走吧,希望我們夠幸運。」 他快步向前,轉過轉角,不悅的神情中帶有一股堅定,就像是個跟牙醫預約遲到的男人一樣。苟德很快跟了上去,兩人並肩而行。通道的盡頭是一座巨大的洞窟,足足有數百碼高,兩旁的洞壁都在視線範圍之外。巨大的空間中央是一座可以舉行郡級集會的大型庭院,庭院四周都有以大型藍白色石塊搭建而成的高牆,奇怪的野獸與人型生物的雕像散置各地,另外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奇形怪狀的雕刻作品。但是這一切都無法吸引苟德的目光。他唯一看到的就是位於庭院外圍的叢林景象。到處都有高大的樹木自破敗的石板地中聳立。相貌奇特、如夢似幻的花草植物濃密遍佈,所有可見的空間上都爬滿了籐蔓與匍匐植物。 小動物在地板上四下奔走,在樹枝間來回跳躍。陰影中隨處可見發光的眼睛,空氣裡三不五時傳來奇異的叫聲,其中還夾雜了許多亮眼的鳥類掠過天際時所發出的嘶鳴。苟德默默地與莫利森一起站在幾扇歪歪斜科的黑鐵柵門前。在經過寒冷的地道之後,此地的氣溫給人異常炎熱及潮濕的感覺,苟德甚至感覺得到汗水一滴滴自毛孔中冒出。叢林內各式各樣的景象震懾了他,使他迷失在許多枝微末節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想像中充滿妖精、哥布爾,以及遺忘夢境的妖精國度該是什麼模樣,總之絕對不是眼前這副景象。 莫利森給他一段時間恢復正常,接著踏出自信的步伐,沿著一條只有他才看得見的小徑進入叢林。苟德步履蹣跚、目瞪口呆地跟隨在後。空氣裡洋溢著生命的氣息,綠意盎然,興旺茁壯。苟德與莫利森所經之處,鳥兒振翅高飛,有如許多鮮艷的色彩在身邊突然爆炸,之後又回歸寧靜。大理石雕像隨處可見,儘管外表年代久遠,摸起來依然十分光滑。有些雕像的臉部殘缺,有些則是斷手斷腳,彷彿被四周濃密的叢林撕裂一般。匍匐植物爬在雕像強壯的肌肉與夢幻般的容顏之上,慵慵懶懶地垂在空中。翠綠的陰影中隱約可見一雙閃爍的眼睛正在偷看苟德,但是當苟德跟莫利森接近的時候,對方隨即轉身衝入樹林。那是一條跟人類差不多大小的身影,但是舉手投足間和人類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來到一小塊空曠處,眼前出現了兩道活生生的身影相對而立,被一片綠草和玫瑰包圍其中。不用莫利森解釋,苟德已然知道對方就是妖精。他們身材很高,約莫七、八英呎左右,體格消瘦、肌肉結實,全身上下沒有多餘的脂肪。他們的膚色十分蒼白、容貌極為憔悴,具有一雙大大的金黃眼珠與兩隻尖尖的長耳朵。他們對於苟德跟莫利森的出現似乎毫無所知,但是四周的玫瑰卻不安擾動,發出一陣嘶嘶聲響,警告著他們不要輕易接近。兩名妖精的胸口緩緩起伏,透露出唯一存活的跡象。他們綻放金光的雙眼彼此凝視,彷彿陷入永無止盡的迷戀之中。玫瑰的尖刺在他們身上留下數百道傷口,但是沒有滲出任何鮮血。苟德與莫利森漫步而過,將他們拋在身後。苟德開始好奇他們究竟要在那站立多久才會讓這麼多玫瑰沿著他們的身體成長茁壯。 他們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穿越叢林,沿著樹木指示的方向左拐右彎,最後來到一道牆上的高大柵門前。他們走入柵門,將綠意盎然的叢林景象留在身後。大門之後通往一條寬大的長廊,長廊的樑柱高聳,照明良好,不過看不出光源出自何處。兩旁的牆壁跟地板都是未加琢磨的石板徹成。苟德迅速檢視四周,不過就跟想像中一樣,兩人依舊沒有投射出任何影子。莫利森滿臉自信地步入長廊,雙眼直視前方,一副彷彿自己常來所以沒有必要表現得好像觀光客的樣子。苟德加快腳步緊跟在後,但是屢屢被層出不窮的奇景吸引而去。妖精的身體突出於牆壁之外,彷彿他們是突然從堅固的石牆中長出來的,或是與石壁融為一體,有如泡在熱呼呼的洗澡水般地沉入牆壁之中。石頭圍繞身邊,將他們永遠固定在牆壁裡面。他們依然存活,緩緩地呼吸著,有時候目光還會跟隨苟德與莫利森的蹤影。接著一名妖精從長廊的另外一邊朝他們大步走來,步伐穩健,神情莊嚴,身材高大得有如踩著高蹺一般。莫利森向對方深深地鞠了個躬,但是對方全然無視他的存在。 「這是什麼地方?」苟德終於發問。他將聲音壓得很低,不過不是害怕被人聽見,純粹只是出於敬畏之情。這條巨大的長廊讓他感覺自己像是個初次偷溜到成人世界的小孩一樣。 「這是凱爾度,妖精最後的城堡,漠視法庭以及所有僅存世間的妖精的家園。這裡是山丘地底世界,是不能重複穿越的道路,是榮耀之族的最後領地。不要問我這裡有多古老,就連妖精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裡比影子瀑布還要古老。比人類世界還要古老,妖精乃是自然界的夢境,但是這場夢並沒有延續多久。相較於正常世界而言,他們的一切過於傑出,於是正常世界只好將他們捨棄。」 他們繼續前進,一路上看到許多巨大的雕像,有妖精、人類,還有許多令人驚訝的生物,有些生物的外表跟細節都十分模糊,彷彿是場醒來就不打算記得的夢境。角落中擺放著棄置的機器,巨大、複雜、超越所有人類所能理解的知識範圍。高大的護甲緩緩走動,永不停下地反覆執行簡單的動作。 苟德跟著莫利森轉過一個轉角,眼前出現了一群妖精,圍在地板上的大洞旁。他們沉默不語,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著洞中的事物。莫利森停下腳步,比了個手勢要苟德過去看看。苟德小心翼翼地擠進妖精之間,不過沒有妖精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來到大洞旁向下看去,只見洞中有兩名妖精正在打架。他們雙手各握有一把小刀,在彼此身上狂劈亂砍。他們的身體忽大忽小,扭曲自如,一切都順著戰鬥的需求而改變。他們沒有做任何防守,只要能夠傷害到對方,他們不在乎身體受到多麼嚴重的傷害。金黃色的血液自傷口噴出,不過數秒內傷口就會自動痊癒。 兩名妖精默不作聲地打鬥著,大洞中只聽得到沉重的呼吸聲以及刀刃劃破皮膚的聲響。圍觀群眾也是一聲不出,但是苟德感覺得出來他們的情緒隨著底下的攻勢而迅速轉變。他們全都面帶微笑,但是臉上卻不沒任何笑意。苟德自洞旁退開,因為四周瀰漫的嗜血氣息而噁心不已。強烈的情緒在空氣中形成一股壓力,超出了人類所能承受的範圍。他擠出圍觀群眾之中,全身微微顫抖,像是剛剛目睹了一場慘絕人寰的車禍。這時一名圍觀妖精轉身面對另外一名妖精,伸出一條手臂。另外一名妖精取出一把匕首,抓住對方的手掌,切下一根手指。苟德向後跌出,目光定在那只血流如注的手掌上。莫利森抓住他的手臂,將他拖到一旁。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苟德跟著莫利森離開,一面顫抖地問道。 「他們在決鬥。」莫利森一派輕鬆地答道。「其實決鬥沒有看起來的那麼慘烈。妖精不會死亡,除非遭到嚴重的魔法攻擊或肢體毀壞。他們的傷勢可以在數秒之內痊癒。受傷當然會痛,但是妖精完全不在乎疼痛。榮譽代表一切。我曾經見過這種決鬥打上好幾個小時,即使雙方都精疲力竭依然不肯罷休。」 「那砍手指又是怎麼回事?」 「打賭輸了。妖精熱愛賭博,但是金銀珠寶在這裡並不值錢。他們以痛楚、勞動或是羞辱當作賭注。砍手指只是小賭而已,反正手指還會再長出來。」 「太瘋狂了。太變態了。」 「不。你這是以人類的觀點來評斷他們,但是妖精不是人類。不會死亡足以改變你對事物的看法。痛苦跟傷痕都是轉眼就會過去的東西。但是丟了面子以及榮譽卻會持續好幾個世紀。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永遠無法真的瞭解妖精的原因。他們的眼光長遠,以世紀當作時間單位,當下對他們而言根本不具有跟我們相同的重要性。」 苟德試圖想像一個以世紀為單位、不必擔心死亡的人生,不過才想了一會兒就開始頭昏眼花,只好作罷。「妖精的平均壽命究竟有多長?」他終於問道。 「想多長就有多長。唯一能夠殺死他們的只有強力的法術及魔法武器,而這兩樣東西都非常稀有。」 「等一等,小孩呢?如果他們永生不朽……」 「他們沒有小孩。新生妖精是以成年姿態出世,以魔法創造而成,藉以取代死去的妖精。沒錯,我知道這一點又會衍生出一大堆全新的問題,但我卻沒有這些問題的答案。有些事情妖精完全不願意談論,而種族的起源顯然包括在內。我有預感,假使我們得知他們種族的起源,肯定會寧願不曾得知。」 最後這段旅程之中,兩人都沉默不語,各自想著心事。最後他們終於來到漠視法庭,妖精的聚集地。兩扇巨大的門扉在他們面前自動開啟,其後是一間站滿了妖精之中最高貴的成員的大型廳堂。這些妖精身材高瘦,氣度恢弘,身穿色彩鮮艷的細緻長袍,每一個腰間都掛有長劍。所有妖精的容貌跟外形都完美無瑕、沒有缺陷、沒有傷疤。他們十分美麗、優雅,光彩奪目,閃閃動人。光是站在他們面前就能感受到有如火爐開啟,熱風撲面般的強大壓力。他們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氣勢非人類所能及,有如蓄勢待發的昆蟲,有如靜觀獵物動靜的掠食者。有些妖精臉上戴著遮住半邊臉的金屬面具,有些則穿著野獸毛皮,野獸的頭顱依然健在,靜靜地躺在他們的肩膀上。空氣中瀰漫一股奇特的香氣,濃厚強烈,令人沉溺其間,彷彿有人碾碎了一整片花園,將所有精華收集在一隻瓶子中一般。不過大廳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股沉默、完美無瑕的無聲境界,不受任何低語與動作侵擾的寂靜。苟德與莫利森看著眾在大廳中的妖精,眾妖精也看著他們,這一下目光相對,彷彿可以維持到天荒地老般漫長。 接著面前的妖精讓道兩旁,為他們開啟一條通往法庭中央的道路。莫利森迎向前去,神情冷靜,充滿自信,苟德則緊跟在後。妖精緩緩轉頭,看著這兩名行走在他們之中的人類。苟德竭力克制自己不流露出絲毫恐懼。妖精的目光有如許多實質的壓力重壓在他的身上,而這些壓力之中完全沒有夾雜任何友善或是歡迎的意念。莫利森稍早時曾經明白表示他不能保證兩人的安危。不管妖精對他們做了什麼,他們都沒有能力要求對方負責。儘管莫利森曾以吟遊詩人以及尊貴上賓的身份來過此地,但是那都是在回應妖精召喚的情況之下而來的。這次他非但不請自來,而且還多帶了一個陌生人同行。 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苟德與莫利森來到一座高台前站定。高台上設有兩張以各式各樣的獸骨雕刻而成的王座。王座上刻自各個文化的圖騰、符咒、雕像,鉅細靡遺,複雜到難以形容。兩張王座裡各自坐著一名妖精。左邊王座上坐著的是一名男性妖精,足足有十英呎高,全身肌肉賁張,身穿一件凸顯乳白色肌膚的血紅長袍。他的髮色金黃,垂落在消瘦的長臉之旁,雙目湛藍,透露出寒冷的目光。他一動也不動地坐在王座上,彷彿早已耐心地等待許久,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話還可以繼續等待下去一般。右邊王座上坐著一名女性妖精,身穿鑲有銀邊的黑色長袍。她比身旁的男性妖精還要高出幾英吋,體態輕盈、肌肉結實、膚色蒼白、血管隱現。她短髮漆黑,臉型如心,一雙黑眼睛綻放出深邃的目光。她一手握著一根紅玫瑰,全然無視玫瑰尖刺所帶來的痛楚。他們全身散發著一股高貴的氣息,有如披著一件無形的斗篷一般。苟德不須他人告知就能看出他們的身份。他們的名字本身就是傳奇。莫利森在妖精之王與妖精之後面前深深地鞠了個躬,苟德立刻跟著照做。 「我的王,我的後,最高貴的歐伯隆與最優雅的泰坦妮雅,我以影子瀑布之名向兩位問安。」莫利森停了停,似乎在等待回應,但是妖精沉默依舊。他露出迷人的笑容,散放無窮的魅力及善意,繼續說道:「我不請自來,又打擾各位聚會,實在非常抱歉,但是由於事態緊急,所以我不得不將希望寄托在各位的友誼上。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夠介紹這位朋友給各位認識,萊斯特·苟德,一名英雄。」 不需莫利森指示,苟德再度鞠了躬,而且鞠得非常有禮貌。他不習慣在人前低頭,並且強烈懷疑這種事需要常常練習才能自然。他挺直腰身,卻發現妖精之王和妖精之後始終沒有任何動作,根本理都沒有理他。莫利森站在他身邊,面露冷靜的微笑,顯然是在等待對方響應。然而沉默繼續持續,逐漸凝聚成一股壓力,危機四伏,令人十分不安。威脅的意圖逐漸在眾妖精永無止盡的凝視中浮現,苟德必須竭力自製才能讓手不去接近槍套之中的大槍。在他漫長的打擊犯罪生涯裡,這是第一次他很肯定自己面對一群不是單靠勇氣和子彈就可以擊敗的敵人。莫利森若無其事地朝歐伯隆與泰坦妮雅微笑,但是苟德可以感受到灌注在這微笑之中的強大意志。吟遊詩人早已做好被人當面拒絕的準備,但是這種完全無視他的存在的沉默卻讓他感到極度不安。 「我的王,我的後,你們難道沒話要跟我說嗎?我擔任你們的吟遊詩人已久,在妖精和人類之前歌頌你們的歷史、讚揚你們的成就。這些年來,你們一直以友情回報我的天賦,以傾聽欣賞我的演出。如今,我迫切地需要你們的友情和傾聽。如果我令兩位感到不耐,那都是因為我心急如焚。某種強大的邪惡興起,威脅到人類與妖精的生存空間,恐怕影子瀑布沒有能力獨立對抗。高貴的王與後呀,難道你們還是無話可說嗎?」 一條矮胖的身影突然自兩張王座之間浮現,臉上充滿敵意的笑容。苟德凝視對方,發現這名妖精是他見過唯一一個不完美的妖精。他大約有兩個人高,但是與身旁的王座及王座上的王與後相比,他的身材可謂十分矮小。他的身軀有如舞者一般柔軟靈活,但是由於駝背的關係,他的一邊肩膀微微下沉,而且那條手臂上的手掌也萎縮得有如獸爪。他的髮色灰白,皮膚泛黃,綠色的雙眼中流露出頑皮與傲慢的氣息。頭頂兩旁長有兩塊腫瘤,看起來彷彿原先是兩根獸角的樣子。他身披一張獸皮,以一種神秘的方式和他本身的毛髮相結合,雙腳底端乃是一雙獸蹄。他突然張嘴輕笑,笑聲裡充滿輕蔑之意,令莫利森一時不知所措。 「又回來了,小詩人、小男人、小人類?帶著你的機智及擔憂、眨眼即逝的大事和瞬息萬變的價值觀前來打擾我們的生活?說什麼事態危急,什麼邪惡興起,難道你以為我們會對凡人世界的荒唐事有任何興趣?你踰矩了,小人類。沒有我們的召喚,你不得擅自前來。你來是為了取悅我們。你沒有資格任意闖入我們的法庭,打擾我們談論正事。」 「普克大君,」莫利森神態自若地說道。「跟往常一樣,很榮幸與你見面。你嚴厲的語氣令我十分難受。難道我不是漠視法庭的吟遊詩人嗎?難道我不是你們聚會中的一員嗎?難道六天之前,我不曾在這座大殿中吟唱歌謠嗎?你們為我鼓掌,分享美酒,並且允許我與各位稱兄道弟。」 「我從來都不喜歡我的兄弟。」普克說著,以一種難以想像的優雅姿態原地轉圈。「不過我倒是非常喜歡人類。人類是絕佳的獵物。他們喜歡垂死掙扎,被逼入絕境時的尖叫更是一絕。他們會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欣喜若狂,也會為了討取高等生物的歡心而搖首乞憐。他們會像發情的公狗一樣跟在我們身後,為了得到我們的友情而大拍馬屁。你來的不是時候,人類。趁我們還沒有失去耐心之前趕快離開,不然就永遠不用離開了。」 大殿中的妖精微微鼓噪,苟德開始感受到空氣之中逐漸揚起的緊張氣息。這麼多雙眨也不眨的目光在他心中形成了一股難以忍受的強大壓力。莫利森似乎完全不受干擾,但是苟德卻竭盡所能才得以站在原地。他有點想要轉身就跑,一直跑回自己能夠理解的世界去。這個想法讓他冷靜了一點。他不會逃跑的。他是一名英雄,而英雄絕不逃跑。英雄只會偶爾因為戰術而暫時撤退而已。他回頭看了看身後,衡量著這裡與門口之間的距離,以及有多少妖精擋在路上。他再度想到外套底下的大槍,但是依然強迫手掌遠離槍柄。面前有數百名妖精,他所攜帶的彈藥根本不夠。再說,他大概也可以猜到像手槍這麼單純的武器對這些所謂的高等生物多半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最後他決定繼續站在原地,盡可能地表現出沉穩冷靜的態度。 「出事了。」莫利森冷冷地道。「這裡出事了,在這座法庭、這塊土地上。我上次離開後,這裡已經變得大不相同了。但是我沒有變。我還是你們的朋友,你們的吟遊詩人,你們在人類世界的代言人。我沒有忘記你們賜給我的禮物,以及這個職位的本質與責任。吟遊詩人的職責就是直話直說,不管大家愛不愛聽。我從影子瀑布而來,目的是針對一件緊急事件來尋求各位的幫助。你們必須聽我說。基於和時間一樣古老的誓言羈絆,山丘地底世界的命運與影子瀑布息息相關。難道各位是要我相信妖精曾經發下的誓言完全沒有價值可言?所有的協議都不具效力?難道妖精已經放棄榮譽了嗎?」 大殿中再度掀起一陣騷動,苟德發現四周的氣氛已經由威脅轉為憤怒。莫利森對這一切全然不加理會,只是全神貫注地看著普克。他的語調裡充滿理智與冷靜,雙手始終神態自若地抱在胸前。不完美的妖精湊向前去,雙蹄在光滑的地板上踏出輕響。他凝視著莫利森,嘴角的微笑與眼中的頑皮完全消失,但是吟遊詩人卻沒有退縮。 「話不要亂說,小人類。」普克說道。「言語具有力量,會在說話者和聆聽者之間形成羈絆。如果你不想要聽見具有權威與凶兆的言語,那麼現在就離開吧。我不會再提供相同的機會了。」 「我有話要說。」莫利森道。「你們一定要聽。想怎樣就怎樣,普克大君,總之我是絕對不會退縮的。有些話非說不可,有些事非談不可,不管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接下來怎麼樣,就要看你決定了,普克大君。我不願當率先打破彼此信任的人。」 「真勇敢,」普克道。「真傲慢。真是非常非常的人類。說吧,詩人。不管你說什麼都無關緊要。你的言語在這裡毫無意義。我們根本聽而不見。」 「我有發言的權利。」莫利森小心說道。「你們任命我為漠視法庭的吟遊詩人,不管這個決定是對是錯,總之已經無法挽回。現在我以崇高的敬意要求漠視法庭推出兩名高階代表聽取我的訴求,進而評斷我的言語究竟有沒有意義,該不該聽而不見。」 「權利?要求?」普克站直身體,強迫自己挺直駝背跟肩膀。「一個人類竟然有膽子在我們的法庭、我們的領土上使用這種字眼?」 「是的。我的權利是很久很久以前由尊貴的歐伯隆與泰坦妮雅所授與。你是否打算否定他們的權威?」 「我不會。」普克道。「永遠不會。不過或許有一天,你會希望我現在有出面否定他們的權威。」他突然笑了笑,笑聲在寧靜的大殿中聽起來十分詭異、十分擾人。他再度轉身,以優雅的姿勢席地而坐。「我喜歡你的厚臉皮,史恩。我一直都很喜歡。你讓我想起某個我很尊敬的人。或許是我自己。現在,既然我沒辦法勸阻你,你也不理會我的警告,那麼一切就照規矩進行。歐辛大君、妮雅女士,站上前來。」 兩名妖精穿越大殿,背對歐伯隆和泰坦妮雅,來到苟德與莫利森面前站定。他們對莫利森鞠躬,莫利森隨即深深回禮。苟德也跟著鞠躬,不過只是為了表示他也在注意法庭內的情況。 普克靠在歐伯隆的王座側面。「歐辛·麥克·芬恩大君,曾經生而為人,如今成為妖精的一員,在漠視法庭中的資歷久遠。金髮的妮雅女士,曼納隆·麥克·李爾之女。他們將會聽取你的訴求。你接受嗎?」 莫利森想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終於決定接受,苟德則趁這段時間打量面前兩名妖精。歐辛(曾經生而為人?)約莫六英呎高,站在妖精法庭中,看起來有如矮人。他有著和其他妖精同樣的銳利目光及尖長耳朵,同樣溜活身軀、強健肌肉,以及渾然天成的優雅氣息,儘管如此,他體內依然散發出一股人類特有的氣質。他很完美,但是和妖精相比又是不同層面的完美。妮雅身長八英呎,站在歐辛與兩名人類之前顯得更加高大。她擁有一張美麗的容顏、一頭及腰的金髮。長髮以一條頭巾利落地固定在腦後,沒有遮蔽絲毫她的美貌。苟德忍不住要想,這個可憐的女士每天得要花費多少時間梳洗她的頭髮。 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回眼前的問題。歐辛跟妮雅看起來都不特別友善或是懷有敵意。但是這座法庭卻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大殿上的氣氛似乎再度轉變。憤怒與威脅的情緒通通消失,彷彿被一種聽天由命的感覺所取代。似乎在莫利森的堅持之下,他們已經踏上了一條沒有妖精願意踏上的道路。苟德暗自搖了搖頭。他會這樣想很可能是因為被大殿上的詭異寧靜所感染。畢竟,這些傢伙不是人類,他們不會具有人類的想法或感覺……他看向莫利森,發現他終於說到一個段落了。年輕的吟遊詩人看來十分冷靜、輕鬆自在。不過他似乎總是這個樣子。苟德對於自己能在火線之下冷靜思考的能力感到十分驕傲,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那個時候他還沒有遇見妖精。莫利森對著站在歐辛跟妮雅後方的普克鞠了個躬。 「我隨身攜帶我的豎琴。你曾教我要如何發揮它的功效,普克大君,我不會令你的教導蒙羞的。聽我唱唱歌吧。」 一把吉他憑空出現在他手中。苟德眨了眨眼。他敢發誓那把吉他前一秒鐘並不存在。看來要當吟遊詩人,不是只要擁有一副好嗓門並且懂得幾個和弦就夠了的。莫利森隨手撥弄吉他,輕柔的弦音充斥了整座法庭。歐伯隆和泰坦妮雅在王座上微微向前挺身。莫利森以激昂的男高音開始高歌,而妖精們則是全神貫注地默默聆聽。 曲調簡單、音律沉穩,妖精們不但豎起耳朵,就連心靈也沉迷其中,他們陶醉在音樂的旋律之下,臉上露出崇拜的神情。所有聽見這個歌聲的生物都沒有辦法不繼續聽下去,就和他們沒有辦法停上呼吸一樣。莫利森是吟遊詩人,他的聲音與歌曲之中蘊含魔法,來自心靈跟靈魂的魔法,透過這名男子與其歌聲凝聚成形。他一開口唱歌,整個世界都像是停止轉動一般。 他唱出影子瀑布的特殊本質,唱出那些遭到世界遺棄的迷途者、恐懼者,以及瀕死者的心聲。他唱出古老尊貴的妖精,以及人類與妖精所定下的長遠合約。他唱出愛、榮譽以及職責,還有這些特質如何將人類與妖精緊密結合在一起。最後,他唱出影子瀑布迫切的危機,唱出沒有頭緒的謀殺案,沒有伏法的殺人魔。他突然停止歌唱,但是他的音樂卻在大殿中繞樑不絕,彷彿與聽眾之間還有懸而未決的事情有待處理一般。 苟德熱淚盈眶、內心抽痛,在那一刻裡,他對莫利森崇拜得五體投地。他看向一眾妖精,看向歐伯隆與泰坦妮雅、歐辛與妮雅以及普克,卻發現一股寒意上心頭。他們眼中沒有淚水,神情中也沒有絲毫感動。他們似乎很疲憊、很哀傷、很認命,好像這首歌讓他們必須面對一件他們亟需逃避的事實。歐伯隆與泰坦妮雅靠回王座之上,妮雅則對莫利森深深一鞠躬。他低頭回禮,手中的吉他隨即消失不見。 「你的歌聲深深地感動我們,如同往常一樣,親愛的吟遊詩人。」妮雅溫柔的聲音有如樂音,緩慢穩健、沉著平淡,彷彿湧上岸邊的浪花一般。「一直以來你都是我們在人類中的朋友以及聲音,可能的話,我們真的希望你不要碰到這件事。但是你要求真相,因為你有權利要求,所以我們將會告知真相,儘管這麼做會令你傷心,也令我們難過。我們知道影子瀑布究竟出了什麼事情。狂野之子已經來到你們身邊。他是披著所有人類面孔的野獸,無法阻止也不會接受條件的殺手,只因為殺人就是他存在的唯一目的。不管是人類或妖精都沒有能力阻止他。」 「你們還會面對更嚴重的威脅。影子瀑布存有內奸。強大的部隊正在集結,打算一舉攻下影子瀑布。我們……被這件事情排除在外,親愛的史恩。數百年來第一次,我們看不清楚眼前的道路。我們的神諭道出毀滅、死亡,以及妖精的末日。有些妖精主張組成軍隊,拿出許久不曾使用的武器跟魔法:有些妖精主張封閉山丘地底世界跟人類世界之間的通道,永遠不再開啟;甚至有些妖精認為應該主動攻打影子瀑布,將之付諸一炬,藉以自同樣的命運之中逃出生天。」 「於是我們交流、討論、爭辯,但卻始終達不成共識。我們無法找出生存之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黑暗即將降臨世間,人類跟妖精都無法倖免。我們無法提供任何幫助,親愛的史恩,只有幾句末日預言以及災難警語。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希望不要讓你得知這個事實。我們不想剝奪你的希望,不想打擊你的信心。我們試圖逼你離開,以難聽的言語取代赤裸的事實,但是你堅持行使發言的權利,而我們無法拒絕你的權利。」 「我想,到頭來我們還是會和你並肩作戰,不管代表我們末日的敵人最後終究是以什麼形體現身。人類與妖精深受遠比影子瀑布還要古老的契約羈絆,我們寧願死也不願意在失去榮譽的情況下忍辱偷生。而且就某種程度來講,我們很喜歡人類。你們就像是我們從未謀面的孩子一樣。我相信我們不會在人類有需要的時候放棄你們,不管預言裡說了些什麼都一樣。」 「這一點還未有定論。」歐辛的語氣平淡之中帶有一絲沉重。「雖然有許多妖精認為我們應該幫助人類,但是還有更多妖精不願意干涉影子瀑布的命運,覺得我們應該永遠不要涉足人類的世界。我們必須為了自身存活著想。我們已經為了人類竭盡所能,如果世界堅持轉變的話,或許也該是放手的時候了。就像所有子女一般,人類總有一天必須學會獨立。」 「你們不能放手。」莫利森道。他的聲音中沒有憤怒,只有迫切的堅持。「我們需要你們。我們需要你們的魔法、你們的力量、你們的不凡以及權威。少了你們史詩壯闊的戰役以及精心策劃的計謀、堅不可摧的憤怒,以及永垂不朽的愛情,世界將會失去原有的色彩。你們是人類美化後的形體,生命藉由你們的傳說而發光發熱。不要捨棄我們。少了你們的啟發,我們將失去導引,你們的離去將在人性中留下一條永遠無法彌補的鴻溝。你們是世上歡愉與榮耀的來源。你們的存在讓人類更加完整。」 妮雅微笑。「你的言語令我動容,就和以往一樣,但是恐怕言語的力量已然今非昔比。留下來,史恩,繼續提供意見。或許在跟你討論之後,我們可以再度認清眼前的道路。你必須瞭解,我不能保證任何結果。」 「什麼都不能保證。」歐辛道。法庭中有許多成員也和他同時低聲說道。 莫利森鞠躬。「我在此聽候差遣。」 「我們聽取了你的發言。」歐伯隆大王的聲音盈滿整座法庭。「我們將會對此展開討論。」 「在我們討論的同時,請兩位不要拘束。」泰坦妮雅王后說道。「需要什麼就說,我們會盡可能地滿足兩位的需求。」 歐辛跟妮雅轉過身去與王與後低聲交談,法庭其他成員也開始小聲地發表意見。普克對莫利森眨了眨眼,身體突然一轉,當場消失不見。莫利森長長吁了一口氣,隨即四肢一軟,癱倒在苟德身上。他一轉眼間老了好幾歲,似乎為了說服妖精而消耗了自己的生命能源。苟德默不作聲地支撐著他的手肘。他強烈地認為不能在這種時候露出任何懦弱的跡象。他轉頭看看有無可供利用的物品,結果發現附近就有一張放有一個酒瓶與兩隻金盃的小桌子。他伸手拿取酒瓶,好奇地閱讀瓶身上的標籤,但是卻遭到莫利森出手阻攔。 「一滴都別喝!」莫利森急切地低語道。「在這裡不能吃喝任何東西,接受這裡的東西會在你的身體跟這個世界之間產生連結。這裡不是我們的世界,有一套截然不同的規則,就連時間都不一樣。身為訪客,我們可以任意來去,在離開的同一時間回到影子瀑布。但是一旦吃了這裡的東西,你就會受到這裡的時間觀念影響。你很可能只在這裡待上幾個小時,但是回到正常世界後卻發現已經過了許多年。拜託,萊斯特,記住我的話。這裡絕對不是能夠容許錯誤的地方。」 「當然,史恩,我懂得。現在可以請你在我的手指失去知覺之前放開我嗎?」 莫利森當即放手,苟德神情僵硬地點了點頭。他不喜歡聽人說教,但是這名吟遊詩人顯然懂得這裡的規矩,而他不懂,所以他只好隱忍不發。他對著附近的法庭成員點了點頭。 「你認為他們現在在談些什麼?」 「我知道就好了。他們的思考方式和我們不同。要是以前的話我還可以推測一下,但是現在一切都變了……當歐伯隆與泰坦妮雅沒有直接跟我交談的時候,我就看出事情不對頭了,只是想不到一切居然會失控到這個地步。」 「讓我釐清一些事情。」苟德說道。「一個極度恐怖的怪物在影子瀑布胡作非為。這些妖精不但不肯幫助我們,有些甚至還想要摧毀影子瀑布,以免對方找上他們。我沒說錯吧?」 「應該沒錯。如果是以前,我會說這絕對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沒有辦法想像妖精會為了任何理由違背誓言,而這個事實代表了他們有多害怕。我從來沒有看過他們這個樣子。」 「他們提到某種預言。這些算命的究竟算得有多准?」 「非常準。雖然預言通常隱諱不明,但是妖精有他們一套十分精細的追蹤記錄。如果預言指出妖精的存亡受到威脅,就表示妖精一族的末日即將到來。」 「但是什麼東西能夠威脅到一群不會死亡的生命?」 「多半就是這個狂野之子。不管他是什麼東西。」 「這又引發出另外一個問題。」苟德道。「我認為他們得知這名兇手的消息已經好一陣子了。為什麼之前不跟你說?」 「因為他們束手無策。他們覺得很丟臉。至少這是他們不願意先向我說的理由之一。他們不想讓我知道情況有這麼糟糕,也不願意向自己承認他們無法履行保護影子瀑布的誓言。他們真的相信我們的末日到了。他們不想要讓我們知道,就像你不會在告訴醫院中裡的瀕死之人他即將死亡一樣。因為奪走人們的希望是很殘忍的。」 苟德冷冷地看著他。「情況真的有這麼糟嗎?我們通通要死,沒有人可以解圍?」 「我不相信。我不願意相信。他們一定曲解了預言的意義。一定有所誤會。我必須勸服妖精不能不戰而敗。為了我們,也為了他們著想。」 「為了他們著想?什麼意思?」 「如果他們深信他們即將死亡,他們就會死亡。他們會憑空消失。這種事曾發生過,當一名妖精喪失所有希望的時候。這是極少數能夠導致妖精死亡的原因之一。我們必須說服他們一切依然有希望,讓他們相信不能光因為勝算不大就放棄抵抗。」 「萬一根本不是勝算的問題呢?萬一這是無法避免的命運呢?詹姆士·哈特已經回歸影子瀑布了。」 「我暫時無法想那麼多。」莫利森冷冷地道。「同時思考那麼多因素,我會發瘋的。我們必須將精神集中在可做的事上。」 「原諒我的負面思考,但是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如果連不老不死的妖精都束手無策的話,一個年輕的吟遊詩人和一個過氣英雄要如何解救妖精國度跟影子瀑布?」 「問倒我了。」莫利森突然微笑說道。「我想我們只能隨機應變。」 苟德面對著他,完全無話可說,接著兩人突然發現法庭再度陷入一片沉默中。他們環顧漠視法庭,發現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身上。苟德全身僵硬。氣氛再度改變。他可以在空氣中感覺出來——一種融合了威脅與期待的氣息。苟德覺得自己像是隻兔子,呆望著迎面而來的車頭燈;某種非常糟糕的東西正往自己衝來,而他完全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逃跑。他看向莫利森,想以他馬首是瞻,但是吟遊詩人的表情和他一樣茫然。妮雅和歐辛對著他們兩人鞠躬。過了一會兒之後,他們才低頭回禮。 要來了……苟德心想。不管他們要說什麼,總之不會是我愛聽的。 「這是項非常重大的決定。」妮雅說道。她的聲音十分輕柔,不過依然在法庭之中迴盪不已。「不是倉促之間可以決定的。我們暫時宣佈休會,利用充分的時間思考這項決議。歐伯隆跟泰坦妮雅陛下將前往大競技場。兩位將以榮譽訪客的身份陪同他們參觀比賽。」 「喔,狗屎!」莫利森非常小聲地說道。 苟德立刻轉頭看他。有那麼一刻,他還以為吟遊詩人要昏倒了。他臉上的血色全部消失,嘴角露出非常詭異的表情。「史恩?你沒事吧?」 「我們很榮幸可以陪伴兩位陛下一同出席。」莫利森說道。「很榮幸,是不是,萊斯特?」 「喔,當然。」苟德立刻接話道。「我們隨時都有心情欣賞比賽。」 所有妖精互相行了一輪禮,接著他們又開始自顧自地談起話來。苟德轉向莫利森。 「喔,狗屎!」吟遊詩人再度說道,語氣裡顯露出濃厚的情緒。 「史恩,回答我。我們剛剛到底答應什麼了?為什麼你的表情像是我們應該立刻找尋最近的出口逃生一樣?」 「千萬不要想逃生。」莫利森很快說道。「這時候離開是種十分嚴重的侮辱行為。你不會有機會抵達大門的。」 「我們麻煩大了,是不是?」 「可以這麼說。妖精非常喜歡競賽。他們喜歡挑戰力量與技巧、機智與勇氣。你已經見識過一場決鬥,以及他們觀念中的賭注,但是在競技場裡的競賽才是真正的重頭戲。他們的競賽會讓羅馬競技場變得像馬戲團。他們本身或許死不了,但是他們很喜歡欣賞其他生命死亡,而且特別偏好極度暴力與創新的死法。他們的競賽乃是死亡格鬥——人類對抗妖精,妖精對抗各式各樣的野獸,在各種戰鬥的條件之下。鮮少有人類有機會參與這樣的競賽,除了被當作炮灰。」 苟德皺眉。「情況究竟能有多糟?」 「這樣講好了。如果你忍不住想吐的話,千萬不要讓妖精看見。他們會視作一種侮辱。不管發生什麼事,總之你不要出聲,也不要有任何反應。不然你很可能會身陷競技場中,而且是處於劣勢的一方。」 「我可不是弱者。」苟德道。「我這一輩子見識過不少大風大浪。」 「那不一樣。」莫利森道。如今他臉上恢復了一點血色,但看起來好像大病初癒一般。「好笑的是,我們不能拒絕。因為在他們看來,這算是他們賜給我們的一項殊榮。」 「真是好笑。」苟德道。「原諒我笑不出來。」 歐伯隆與泰坦妮雅不疾不徐地站起身來,整座漠視法庭隨即陷入沉靜。兩名統治者轉身面對彼此,他們之間隨即出現某種交流——一種十分強烈而且非人的交流。在妖精王與妖精後的目光交會之中,苟德感覺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空氣中多了一種感覺,一股逐漸增強的壓力,彷彿某種無法避免的強大事件即將發生,有如暴風雨前的寧靜。壓力增強到難以忍受的地步,接著突然消失,週遭的景色也隨之一變。地面自苟德的腳底飛逝,但是在他來得及伸手維持平衡之前,地面又再度回到了他的腳下。漠視法庭的燭光不再,被一陣較為刺眼的光芒所取代。苟德神情愚蠢地看向四周,感受迎面襲來的那股強風。法庭成員已然不在身邊,他和莫利森如今身處一間美輪美奐的私人包廂中,位於一排一排的座椅上方,俯堪一座巨大的競技場,徜徉在黯淡詭異的天空之下。 競技場佔地廣大,是座橢圓形的沙土場地,沒有任何標示或是圍牆,四周許多排板凳上坐滿了妖精,總數超過數千名以上。寬廣的沙地透露出一種直截了當的暴戾之氣。這裡絕非什麼運動場所,不是用來跑步或是跳高之類的地方。這是一戰定生死的地方,無情的沙土將會毫無差別地吸取勝者與敗者所濺灑出來的血液。苟德將目光自競技場上移開,抬頭看向天空。天色一片血紅,彷彿空氣本身都在燃燒一般,沒有日月星辰,只有血紅色的天光。苟德突然一陣頭暈目眩,似乎自己的眼前是個無底大洞,而他隨時都有可能墜入其中。他雙手抓住包廂前方的護欄,頭暈的感覺緩緩消失。他小心翼翼地轉過頭去,發現身後放了兩張空椅。椅子造型簡單,不過設計得十分舒適。他後退一步,癱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看向莫利森,發現詩人依然站在包廂邊緣,以一種融合了期待與不安的眼神看著競技場中央。 「史恩,我們在什麼地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這裡是大競技場。我們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為王與後希望我們出現於此。他們的意念是絕對的權威,就連時間與空間都必須在他們的意志之前低頭。」 苟德決定暫時先把這件事拋到腦後。他今天已經震撼夠了,如今身心俱疲,迫切需要休息。莫利森不太情願地將目光自競技場移開,然後重重地坐在另外一張椅子上。他的驕傲與自尊幾乎都已經離體而去,任誰都可以一眼看出這個事實。不管他原先以為在漠視法庭中發言可能導致什麼後果,總之都不是如今這個情況。他緊緊握住雙手,指節微微泛白,強迫自己不要顫抖。但是沒過多久,他的目光又再度回到底下的沙地中。 他以前來過這裡,苟德心想。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而他很害怕。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令他心中一驚。他並不害怕。他有點擔心、好奇,但是他絕對不是如此輕易就會害怕的人。在擔任變裝英雄的冒險生涯裡,他見識過許許多多詭異與殘酷的事,相信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景像是他承受不了的。儘管十分佩服年輕的吟遊詩人,苟德還是不認為妖精能夠搞出什麼自己過去超級英雄冒險經驗中所不曾見過的名堂。莫利森癱坐在椅子之中,極力裝作一副冷靜沉著的樣子。苟德等他稍微恢復正常之後才慢慢湊了過去。 「你參觀過這裡的比賽,是不是?」他小聲地問道。吟遊詩人很不自然地點了點頭。 「兩次。基本上這算是項殊榮,只不過他們很清楚人類正面對這種景象時會有什麼反應。有時候,他們會利用參觀比賽來……測試他人,藉以辨別對方究竟是老虎還是羔羊。」 「如果是羔羊,怎麼辦?」 「羔羊不會再度受邀。不會受邀參觀比賽,也不會受邀進入法庭。妖精極度輕視懦弱之人。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們會對末日預言有這麼大的反應。他們不曾面對過危及妖精存亡的威脅。他們怕了。對他們而言,害怕乃是最要不得的弱點。」 苟德緩緩點了點頭。這下許多事情都開始明朗化了。「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天知道。山丘地底世界跟真實世界有著十分微妙的連結。它的邊境曖昧不明,界限朦朧不定。這個世界並非全然真實,而妖精很喜歡這種狀況。」 「真不知道我幹嘛還一直問你問題。你的答案都不是我想聽的。我們可以從這裡回到影子瀑布嗎?」 「除非得到妖精相助。萊斯特,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不管你看見了什麼,總之不要大驚小怪。妖精可能會將你的反應視為侮辱,而他們對於榮譽受損非常敏感。記住,漠視法庭中有許多只要一找到借口就想攻打影子瀑布的派系。」 「事實上,這一點我已經看出來了。」苟德道。「我的頭上有長眼睛。比賽到底還要多久才開始?」 「隨時可以開始,就等歐伯隆與泰坦妮雅。那裡是他們的私人包廂,就在左上方那裡。」 苟德抬頭看去,發現兩名統治者十分舒適地坐在比他們這間還要大上三倍的包廂中。若不是這麼大的包廂,也放不下那兩張象牙王座。用許多不曾見過的花朵結成的花圈裝飾著整間包廂,外加許多大到令人無法想像的金銀珠寶。歐伯隆揚起一手,全場的妖精立刻安靜下來。歐伯隆的手向下一放,一名高大的妖精當即出現在皇家包廂之中。他全身一絲不掛,背上鮮血淋漓,留有幾條剛抽不久的鞭痕。他在泰坦妮雅面前下跪,妖精之後將一隻純銀高腳杯放入他手中。他將酒杯穩穩地捧在鎖骨前,泰坦妮雅自袖口中取出一把匕首,割斷他的喉嚨。傷口噴出濃稠的金黃鮮血,流入頸前的高腳杯中。妖精的手穩穩地捧著酒杯,絲毫沒有些許晃動。泰坦妮雅等到酒杯即將盛滿,伸出一根手指於杯中沾了點鮮血,然後在自己脖子上畫下一條血痕。歐伯隆湊向前去,泰坦妮雅也在他的脖子上畫了一道。裸體妖精身體微微晃動,但是依然穩穩地捧著酒杯。歐伯隆突然比出一個手勢,裸體妖精隨即消失不見。苟德轉向莫利森。 「好了,這又是怎麼一回事?那個妖精會死嗎?」 「不太可能,數百年來所有競技比賽都是同一名妖精開場的。他是在贖罪,只不過已經沒有妖精記得是贖什麼罪了。妖精就是這個樣子,一切都以傳統為重。」 歐伯隆伸出手掌在面前一掃,場中的空氣一緊,發出許多細碎的爆裂聲響,血紅的天空光芒大作。歐伯隆和泰坦妮雅坐回他們的王座,比賽隨即展開。 首先出場的是鯊魚。一隻接著一隻,一群鯊魚憑空出現,在沙土場地前後遊走,在半空之中盤旋游動,彷彿漂浮在看不見的海水之中一樣。他們的身形十分巨大,每一條都有三十英呎長,微張的大嘴隱現許多尖銳的利齒。他們膚色偏灰,鰭色更暗,有如飄浮在半空中的影子一般蜷曲在彼此之間。他們在競技場四周遊來游去,似乎在測試一道只有他們才看得見的藩籬。苟德希望這道隱形藩籬夠堅固才好。他曾經對抗過幾隻鯊魚,不過眼前的鯊魚看起來顯然更大更狠。在這樣的距離之下,他們的身型應該要變小才對,但是競技場中的魔法讓他們在觀眾眼中始終保持近距離的體型,似乎他只要一伸出手去就可以觸摸到他們。這個想法令苟德暗自吃驚,於是他將雙手緊緊抱在胸前。其中一條鯊魚慢慢地翻了一圈,看起來好像在用一隻深邃而又無情的眼睛瞪他一樣。一股寒意隨著本能竄入苟德體內。對方冷酷的目光中沒有透露絲毫情緒,有的只是一種永無止盡的飢餓渴望。 觀眾群中傳來一陣熱烈的歡呼,苟德轉過頭去,剛好看見一群妖精進入競技場中。場中的妖精共有七名,和鯊魚的數量相等。他們的身材高瘦,頭型甚長,有如馬匹。他們的身上沒有任何皮膚,肌肉和血管在血紅色的光線之下反射出潮濕的色彩。他們默不作聲地進入競技場中,在來回盤旋的鯊魚之前停下腳步。他們對著四下的觀眾鞠了個躬,然後突然變幻成不同的形體,以瘋狂的速度跟彈性伸長、腫脹、收縮身體。他們會縮成小孩子般大小,然後又脹成二十英呎高,不斷變換形體,令觀眾頭暈目眩,爆出滿堂喝采。鯊魚靜靜地看著,沒有任何反應,默默地等待這些獵物主動送上門來。 「這些是什麼傢伙?」苟德問。 「遺跡守護者。」莫利森目不轉睛地說道。「他們是警衛、流氓、執法者。他們專幹別人不幹的骯髒事,只因為他們樂在其中。他們是鯊魚的絕佳對手。現在閉上嘴巴,專心觀戰。小心一點。這場戰鬥必定十分血腥。」 守護者同時迎向前去,彷彿響應著一陣聽不見的鈴聲一般。所有觀眾瞪大雙眼,屏息以待。鯊魚轉過身去面對妖精,雙方勢力隨即正面幹上。鯊魚的大嘴對準妖精的四肢咬下,但總在千鈞一髮之際被對方躲過。鯊魚以極快的速度翻轉、衝刺,但是守護者總是不在他們預想的地方,每次都能在最後關頭改變形體,躲避攻擊。他們輕蔑地在鯊魚旁邊跳躍,以手上的利爪劃破鯊魚的頭顱以及蒼白的魚腹。他們沒有武器,但是指甲很利,不斷將鮮血濺灑在腳下的沙土上。鯊魚越戰越怒,一來被血腥味所激,二來也因為始終碰不到獵物而感到鬱悶不堪。突然間,四條鯊魚同時對準一名守護者衝去,封住他所有退路,看準方位撕裂他的身體。更多鮮血灑落地面,不過是金色的鮮血。受傷的妖精瘋狂地脹大縮小,試圖找出某種能夠封閉傷口的形體。其他守護者奮力攻擊鯊魚,迫使他們遠離受傷的妖精。鯊魚疼痛不已,血流如注,不得已只好暫時退開。受傷妖精的傷口開始癒合,數秒之後,他已經回到夥伴之間,再度對鯊魚展開挑釁。 這場戰鬥,或說這場表演,總共持續不超過十分鐘,但是在苟德眼中似乎已經打了一輩子一樣。他很快就發現鯊魚勝出的機會就和鬥牛場上的鬥牛沒有多大差別。這場戰鬥不過是一段儀式、一場傳統,問題並不在於鯊魚能撐多久,而是會以什麼樣的死法死去。妖精們好整以暇,將鯊魚一隻一隻地屠殺殆盡。儘管觀眾都為了守護者的勇氣而鼓掌,苟德卻只在他們的手段中看見殘酷與不仁。就算是鯊魚也該擁有更有尊嚴的死法才是。他很想要偏過頭去,但是這樣做會被妖精視為懦弱的象徵,或是一種侮辱,於是他只好坐在原地,繼續觀看,感受著心中那股怒意逐漸高漲。 最後一條鯊魚游到沙土上,魚腹朝天,其上有十幾道血流不止的傷口。守護者將鯊魚的屍體分屍,撕下大塊魚肉放入嘴中咀嚼,觀眾哈哈大笑,掌聲如雷。莫利森基於禮貌,一同鼓掌。過了一會兒之後,苟德也開始鼓掌。守護者和鯊魚消失了。下一場比賽隨即展開。 七名身穿金色戰甲的妖精對抗數量是他們三倍以上的殭屍。苟德看了一會兒才發現這只是搏君一笑的串場喜劇。儘管殭屍手中部握有長劍或巨斧,而且可以承受任何程度的傷害,但其實只要砍下他們的腦袋就可以阻止攻勢。少了腦袋,殭屍只會毫無目標地前進,直到雙腳也被砍斷為止。到時候他們就會成為躺在地上抽動的身軀,努力往散落一地的武器爬去。這場戰鬥的看頭在於一名妖精能在砍下腦袋之前在殭屍身上劃出多少傷口,並且確保自己不被殭屍擒獲。殭屍沒有能力當真傷害不會死亡的妖精,但是被殭屍打傷總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情。這場戰鬥,如果你願意稱其為戰鬥的話,似乎可以永無止境地打下去。苟德不認為對抗這種敵人需要什麼技巧,也不能欣賞其中的幽默感,但是他還是耐著性子將比賽看完。最後比賽終於結束了,妖精們在震耳欲聾的掌聲中離場。 接下來出場的是一群用銅線固定關節的骷髏,大吵大鬧的,外加一群全身冒火的怪物。妖精先將骷髏拆散,又對著後者的身體尿尿。所有參賽的怪物中表現最好的就是狼人了。他們凶暴無比,只有銀器能限制他們,但是到頭來,他們還是死在妖精手中。妖精同樣吃掉他們的血肉。苟德認為這些比賽從頭到尾都非常變態,但是內心深處某種原始的本能卻又呼應著場中的嗜血渴望。他很想知道和鯊魚、殭屍或是狼人戰鬥是什麼感覺,就算只是為了戰鬥而戰鬥又如何?他曾經與許多怪物戰鬥過,不過都是非戰不可的情況,從來不曾為了好玩而戰。他很少奪取任何生物的性命,除非是為了救人;他從來不曾享受殺人的快感。再怎麼說,他也不是不死之人,不像那些妖精。這些比賽看起來十分驚人,但是說到底,場中的妖精根本沒有面對真正的威脅。他將這種想法說給莫利森聽,吟遊詩人點了點頭。 「以上只是熱身而已,萊斯特。真正的挑戰還沒開始。但是你說得沒錯,整場比賽都作弊,因為妖精不喜歡輸的感覺。」 一陣恐怖的吼叫震撼全場,彷彿同時發自一千條喉嚨一般。苟德當即轉頭看去,然後目瞪口呆地盯著出現在競技場中央的怪物。他從來沒有在真實世界裡見過這種東西,但是他很清楚那是什麼玩意。他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見識過他的形象,在書中,在電影裡;對方身形龐大,長著一顆楔形腦袋,屬於人類尚未出世之前遠古年代的產物,一頭殘暴的殺手,沒有生物膽敢與他作對,誰都不能是他的對手。他的兩條前肢十分瘦小,在強壯的胸口前看起來非常滑稽。但是這隻怪物最可怕的武器乃是恐怖的大嘴,長滿利齒的大嘴。怪物在競技場中央四下轉圈,粗壯的大腿在染滿鮮血的地面上踏出沉重的聲響,長長的尾巴在雙腿後來回甩動。很難想像如此巨大的怪物動作竟然能夠如此靈巧。苟德敬畏地看著對方,全身本能地冒起冷汗,五臟六腑全被恐懼所攫獲。他是來自遠古年代的惡魔,偉大的爬蟲動物,不可一世的恐怖暴君。雷克斯暴龍。 暴龍抬起頭,對著滿場觀眾發出目空一切的挑釁怒吼。他的牙齒有如尖刀,大嘴內合一片粉紅,看起來有如廉價糖果。身上的鱗片閃閃發光,有的紫色,有的綠色,細小的前肢染有許多乾涸的血跡。他在競技場中來回踱步,大嘴開闔,有如一道鋼鐵陷阱,不斷地發出充滿挑戰性的吼叫,只是因為某種看不見的魔法所限,不能衝入觀眾席中。他憤怒地搖晃大頭,小小的眼睛四下掃射,想在這座無形牢籠中找出脆弱之處。接著他彷彿若有所感,大頭突然轉向,瞪著坐在包廂中的歐伯隆和泰坦妮雅。暴龍朝他們走去,大嘴緊閉,露出邪惡的笑意,而場中似乎沒有魔力阻止他前進。他來勢洶洶,歐伯隆和泰坦妮雅很快就發現魔法屏障已經失去了作用,無法繼續守護他們。皇家包廂裡面以及坐在包廂下方的妖精當場開始逃命。泰坦妮雅拔出配劍。歐伯隆比出魔法手勢,卻不見效果,接著他也拔劍在手。兩名統治者並肩而立,靜靜等待暴龍來襲。暴龍在皇家包廂前停步,左顧右盼,以一邊的眼睛觀察獵物,跟著又換另外一隻眼睛,似乎在決定要如何殺死他們。 「他們的處境有多危險?」苟德問。「我是說,他們是殺不死的,對不對?」 「技術上而言,沒錯。」莫利森道。「但是如果被那種體型的怪物撕成碎片、吞入腹中,消化殆盡的話,即使對妖精而言也很難再度爬回人間。」 「為什麼不把暴龍傳送回來時的地方?」 「我猜他們已經試過了,只是沒有效。這裡出事了……」 「好吧,那他們為什麼不把自己傳送離開?」 「他們不能這麼做。那是懦夫的表現,將在他們的榮耀中留下污點。」 「如果不盡快採取行動,他們將會成為包廂地板上的一塊污點。為什麼沒有妖精上去幫助他們?」 「因為……」莫利森耐心地解釋道。「魔法屏障不是剛好消失的。有人刻意破壞了這道魔法。這是一樁暗殺事件。漠視法庭中的某個派系將現在的統治者視為絆腳石,如果不是認定他們太軟弱,就是認為他們不夠堅強。歐伯隆與泰坦妮雅必須擊敗暴龍,藉以證明他們依然擁有統治的實力。沒有妖精會幫助他們,因為他們不願意與失勢的統治者有任何瓜葛。從眼前的情況看來,他們必須在沒有魔法協助的情況下擊殺暴龍。暗殺者必定是用自身的力量封鎖了歐伯隆的魔力,否則的話暴龍早該融化成一團布丁。不,他們必須以傳統的手段擊敗暴龍,或者至少在死前盡力一搏。」 「他們殺得死他嗎?不用魔法?」苟德問,神情懷疑地看著面前那座以肌肉跟鱗片堆成的小山。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勝算不大。正常的情況下,對付這種怪物起碼需要十幾名妖精一起出手,而且必須是在全副武裝、手持魔法武器的情況之下才有勝算。即便如此,他們還是不可能全身而退。歐伯隆和泰坦妮雅需要英雄相助,但是沒有妖精會瘋狂到那個地步。萊斯特,他們死定了。他們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卻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坐視他們死亡。」 「喔,媽的,」萊斯特·苟德,行動派硬漢,神秘復仇者,說道。「我不能坐視不管,是不是?」 他爬到包廂邊緣的欄杆上。莫利森呆呆地看著他。「你不是認真的吧?快點下來。那可是雷克斯暴龍呀。我們這種體型的生物在他眼中不過是塞牙縫的甜點罷了。他的頭和你的車子一樣大,但是腦袋只有你的拳頭那般大小,至於他的心臟則埋在厚重的鱗片和肌肉之下。就算用點四五口徑的手槍直擊他的腦袋,他大概也不會有任何感覺。快點下來,萊斯特,拜託,我不希望看你丟了性命。」 「別擔心,」苟德道。「或許他很大,但我可以智取。」 他跳出包廂,迅速沿著空曠的座位衝向皇家包廂。一個七十幾歲的男人,擁有花白的頭髮、超乎年齡的體魄、無比的勇氣,以及莫利森一輩子見過最大的一把手槍,即將為了兩個根本不認識的妖精出面與死亡搏鬥,只因為他相信這是他該做的事情。只因為他是英雄。 「天知道,」莫利森低聲說道。「搞不好他真的有辦法打敗暴龍。」 苟德衝過一排一排的座位,沿路大聲吼叫,吸引暴龍的注意。暴龍全然無視他的存在,大頭不斷地朝著皇家包廂跟包廂中的妖精咬去。歐伯隆和泰坦妮雅揮舞長劍,對著暴龍的大嘴狂劈猛砍。儘管兩把利刃都深深地砍入暴龍體內,但是他似乎完全沒有感受到痛楚。他的憤怒,或是某種外來的力量,促使著他勇往直前。苟德在皇家包廂的側面停下腳步,大喘了幾口氣,盡力恢復正常的呼吸。他真的已經不再年輕了。他抬頭挺胸,以強大的意志力拋開心中的恐懼,然後舉槍瞄準暴龍的腦袋。他已經非常接近了,幾乎可以聽見妖精揮舞長劍時所發出的咒罵聲,以及長劍擊穿鱗片、劃破血肉的聲響,並且可以聞到暴龍身上散發出的腐肉的氣息。苟德將這一切拋到腦後,小心翼翼地瞄準槍口,然後對著暴龍的腦袋連開兩槍。 大口徑子彈擊中厚重的頭骨,一堆鱗片與血肉隨即爆開。暴龍又痛又怒,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聲,轉過大頭面對他的新敵人。他的口氣臭到令人無法想像的地步。苟德屏住呼吸,身體探出包廂外,對準暴龍的腳掌開了一槍,當場擊爛一根長有利爪的腳趾頭。鮮血噴灑,染紅沙地。暴龍愣了一愣,似乎不敢相信剛剛發生的事,接著張大巨嘴發出憤怒的叫聲。這時苟德已經收起大槍、掏出手榴彈,一個離開影子瀑布前為了以防萬一而帶的小道具。他拔下插梢,將手榴彈丟入眼前的血盆大口,接著矮身躲在皇家包廂後,並且高聲警告歐伯隆和泰坦妮雅尋求掩護。手榴彈一入口,暴龍立刻本能性地閉起大嘴,腦袋微向後傾。為防萬一,苟德緊緊握住槍柄。接著暴龍腦突然爆炸,有如噴泉般灑出一片鮮血、碎骨,以及腦漿。暴龍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瞭解自己受了多重的傷,龐大的身軀傾向一邊,重重地摔倒在血紅的沙地上。暴龍的雙腳不斷狂踢,身體不停扭動,但是從各方面看來,他都已經死透了。苟德慢慢站起身來,探頭看看場中的屍體。暴龍從頭到尾將近八十英呎,必定是他一輩子曾幹掉過最巨大的怪物。或許可以將他做成標本……只不過,這麼大的標本能夠掛在哪裡?身邊傳來些微動靜,他迅速轉過頭去,發現歐伯隆和泰坦妮雅收起長劍,側頭看他,神色中流露出十足的敬意。競技場中的妖精群起激昂,紛紛發出瘋狂的叫好聲。 妖精的確熱愛英雄…… 苟德露出謙虛的微笑。「很高興能為你們服務,兩位陛下。年輕的時候,我一天到晚都在幹這類的事情。當然,那個時候我還不是真人。」 |
第四章 道別 全靈墓園是座小墓園,其中只有幾百座墓碑,位處偏遠地帶,盡可能遠離人群。沿著墓園周圍種有一圈高大的樹木,遮蔽過往路人的視線。整座墓園只有一條狹窄的石板通道,穿越一排一排的整齊墓碑,直通墓園的另外一邊。影子瀑布基本上是一座奠基在死亡之上的城鎮,至少是奠基在穿越永恆之門上的城鎮,但是就跟世界上許多其他地方一樣,除非情況所逼,不然沒有人願意去面對這個事實。全靈墓園乾淨清爽,井然有序,園區規劃十分良好,一排一排的墓碑排列整齊,沒有特別顯眼的地下墓穴、雕像或是大型陵寢。雖然並非明令禁止,不過大部分的居民都有共識,認為全靈墓園不應如此庸俗。大家會毫不客氣地要求喜歡這種世俗奢華品的人到別處去下葬。就連影子瀑布也存在著這種地方,只是有禮貌的居民不會宣之於口罷了。全靈墓園是提供安息、沉浸心靈的好地方。不過艾利克森警長認為,這是他一輩子到過最令人沮喪的地方。 他無奈地站在富拉希爾鎮長身邊,肅穆地看著卡拉漢神父為魯卡斯·迪福蘭斯舉行重新下葬儀式。魯卡斯打從死亡的世界回歸,宣稱被天使附身,卻遺忘了自身的使命,並且在回想起來之前慘遭謀殺。如今他安息在一具新棺材裡,躺在自己的舊墳墓旁,默默地等待著再度下葬。這一次,希望他能夠在墳墓中待久一點。艾利克森偷偷看了手錶一眼。神父已經喋喋不休地講了很久,以莫大的關懷與同情甚至帶有些許誇張的語調,施展著專為不得安息之人重新下葬所準備的特殊儀式。之所以拖這麼久,或許是因為他並不熟悉這種儀式,所以他打算慎重以對的緣故。在影子瀑布中,這不算頭一回發生死而復生這種事情,但是由於十分稀有,所以對他而言還算新奇。 艾利克森輕哼幾聲,雙腳不斷變換姿勢。他向來不喜歡參加葬禮。一來是因為葬禮讓他想到自己總有一天將會面對的命運,二來是因為葬禮總是無聊得要死。人死了就是死了,既然死了,一切就該隨之結束。艾利克森處理事情喜歡乾淨利落,特別是在處理自己的情緒。卡拉漢神父當然是一片好意,但是這些聽起來彷彿永無止盡的辭語,這些理論上應該要為死者帶來慰藉的辭語,在他耳中已經全部夾纏不清,讓他希望自己乾脆死了算了。艾利克森是行動派,沒有辦法在同一個地方呆立太久。他需要隨時行動,保持忙碌。說實在話,他跟魯卡斯根本沒那麼熟。但是由於對方一次死亡的調查嚴重觸礁,所以除了來參加他的葬禮,然後期待有趣的事情發生之外,他根本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他偷偷看了身旁的鎮長一眼。麗雅·富拉希爾身穿一套優雅而又保守的黑色洋裝,頭戴一頂小筒帽,其上垂有一片十分端莊的面紗。她看起來冷靜沉著,就和往常一樣。麗雅非常擅長隨時隨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就算有老鼠爬到她的腿上或是帽子著火,她依然能夠保持冷靜。她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她為什麼要出席魯卡斯的葬禮,但是艾利克森已經打定主意要在她離開之前問出答案。他又看了她一眼,十分羨慕她臉上那份無比冷靜的神色。不過話說回來,政客就是這個樣子:禮貌的微笑,熱誠的招呼,以及一張能夠藏起所有情緒的面孔。他認識麗雅很久了,但是始終都不算真的瞭解她。這個想法令他不安。艾利克森喜歡瞭解他人的想法;在他的工作中,能夠猜出一個人會跳向哪個方向很可能就能救人一命。然而麗雅就站在他的身邊,兩人的手幾乎碰在一起,一個從小就認識的朋友,對他來說卻像站在月亮上的人一樣遙不可及。 艾利克森默默歎了口氣,看向四周,不打算隱藏自己的不耐煩了。迪福蘭斯的家屬都沒有出席葬禮。他們經歷過第一次葬禮的折磨,完全不想重來一次。他之前和他們談過這件事情,他們都以禮貌但堅定的態度回絕。他們已經與他們所認識的魯卡斯道別過了,如今他們一點也不想跟這個自死亡的世界回歸卻又宣稱自己是另外一個人的死者有任何瓜葛。其中一名家屬送來了一個普通大小的花圈。艾利克森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該帶點花來。他很久沒有被迫參加葬禮,葬禮的規矩他都搞不太清楚了。接著他發現麗雅也沒有帶花,心裡稍微感到平靜一點。麗雅總是知道什麼場合該做什麼事。 除了他們兩人和神父,剩下的觀禮人只有兩名擋墓工。這兩人站在一段距離之外,正自分享著一根香煙。他們小聲地交談,聲音完全淹沒在神父慷慨激昂的發言之下。兩人的身材都很高,肌肉十分結實,穿著整齊,不過並不正式。根據艾利克森的觀點,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挖墓工人。話說回來,他也不清楚挖墓工人應該是什麼樣子,只依稀認為他們應該靠著一根鏟子而立。想到這裡,他突然發現觸目所及沒有任何鏟子,大概是因為這種東西通常要等到哀悼者通通離席之後才會拿出來,以免造成生理上的不適。艾利克森斜嘴一笑,心想就算他們開了一台挖土機過來,他也不會感到任何不適。他發現神父正以一種不太高興的眼神看著他,似乎在懷疑他的心思沒有放在葬禮上。艾利克森稍微站挺一點,拉起一張執行公務時的面孔,然後開始在心中計算還要多久才到晚餐時間。 德瑞克和克裡夫·曼德維爾,全靈墓園的挖墓工人兼雜工,又兼其他五六項職務,正耐著性子等待儀式結束,好讓他們可以開始工作。當天氣溫寒冷,灰色的天空看起來就像是待會兒就會開始下雨或下雪的樣子,不過幸好只要開始工作,他們很快就可以完工。填滿墳墓就跟挖掘墳墓一樣辛苦,不過沒什麼人會認同他們的辛勞。挖墓人這個行業本身就沒有多少人認同,德瑞克常向弟弟克裡夫如此說道。這個事實在影子瀑布這類地方感受特別真切(雖然技術上而言,世界上並沒有其他類似影子瀑布的地方),因為在這裡你根本無法確定埋入地底的人會乖乖地待在下面。你花了多少工夫,幫人家挖一個大洞,恭恭敬敬地將人放了進去,然後再以無比尊重的態度撒上埋葬。接著要不了多久,他們竟然還會自己挖開泥土爬出墓穴,弄得到處髒兮兮的也不收拾。德瑞克認為應該制定法律嚴禁這種行為,不過關於這一點,克裡夫總是說多半已經有這種法律,只是你不能指望剛復活的人會在乎法律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是呀,德瑞克會如此說,然後點一點頭,好像自己剛剛作出什麼重大宣言一樣。有時候,克裡夫一邊將香煙傳給哥哥一邊想道,德瑞克看起來真的很欠扁。 「或許我們應該把這個洞挖深一點。」德瑞克說著接過香煙。「或許多加半噸泥土進去,可以讓他乖乖待在裡面。」 「這麼做不會有什麼壞處。」克裡夫道。 「我是不介意這種人,但是他不是第一個在我挖的墓穴中死而復生的人了。」德瑞克忿忿不平地說道。「那個李奧納多·艾許的墓也是我們挖的,那也不過是三年前的事情。上好的紅木棺材,美麗的純金雕飾,手工真棒。三年前我們把他丟進洞中,埋入土裡,結果第二天我就在街上看見他到處閒晃,簡直厚顏無恥到了極點。有些人就是不知感恩。」 「你說得沒錯。」克裡夫說著偷看麗雅·富拉希爾一眼,很好奇她會不會感謝他們把李奧納多埋入地底。她看起來像是懂得感恩的人。 德瑞克在喉嚨中發出不滿的聲音,然後神色淒涼地搖了搖頭。「照這樣發展下去,我真不知道他們幹嘛還把棺材給釘死。直接在棺材上面裝個旋轉門算了。」 「你要把那根煙拿在手上一整天嗎?」 「如果你沒忘記今天該你帶煙的話,我們根本就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你慢慢等吧。至少我們把這個死而復生的傢伙給找回來了。他叫什麼名字?」 「迪福蘭斯。不過聽說他是被天使附身。」 德瑞克嗤之以鼻。「誇大妄想症。好吧,我告訴你,克裡夫,我慎重地告訴你。要是他再從這具天殺的棺材裡坐起來的話,我就要用鏟子打扁他的腦袋。我絕對不要再幫他撐洞了。」 克裡夫點頭表示同意,而德瑞克終於把剩下的最後一口煙傳到他手上。他們默不作聲地並肩而立,聽著卡拉漢神父喋喋不休地進行儀式。真會說話,卡拉漢神父。他說話的內容真是啟發人心。好吧,至少克裡夫假設那可以啟發人心。神父的話有一半左右都是用拉丁文講的。反正聽起來似乎很啟發人心,這才是重點。 「當然了,」德瑞克道。「說實在話,不是只有死人才會亂搞。記得有一次我們埋葬了一具空棺材嗎?」 克裡夫臉部一抖。「他們最後到底有沒有查出那具屍體出了什麼事?」 「沒有。查不出來。都是他們的錯,誰教他們要把屍體從墳墓裡挖出來。不要打擾死者才是明智之舉,這樣我們也會好過一點。還有那一次,我們把一個還沒完全死透的人給葬入墳裡。」 「不過等我們把他挖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死透了。」 「當時我就是這樣向他們說的。但是那些當權人士就是不聽。那些傢伙真是一點幽默感都沒有,當權人士。」 儀式終於結束,卡拉漢神父在墓穴上劃出一連串的安息符咒。正常的情況下,他不喜歡在教會儀式中施展白魔法,但是埋葬死而復生之人的儀式比較特別,而他又非常看重自己的職責。他代表教會,負有不讓迪福蘭斯一家人再度受到此事困擾的責任,必須確保魯卡斯·迪福蘭斯能夠享有安息。即使他曾因誇大妄想症而褻瀆上帝也一樣。他對著棺材比了一個手勢,一道白色的火焰立刻在棺材四周燃起,同時從物質界和精神界徹底將棺材永遠封印。他又比了另一個手勢,棺材隨即憑空浮起,緩緩落入墓穴裡。棺材沿著墓穴的牆面輕輕摩擦,很快就從觀禮者的眼前消失。接著卡拉漢開始施展一系列的羈絆與防禦法術,好讓棺材在墓穴中一直待到審判日來臨。如此就算棺材提早離開墓穴,他也會知道原因。 艾利克森警長在確定儀式已經結束後,立刻向麗雅點了點頭,請她一起離開。他們走到一段距離之外,兩人都保持冷靜的神色,為彼此帶來一絲慰藉。葬禮對活人而言總是難過的經驗,特別是當殺害死者的兇手依然逍遙法外時。艾利克森在一座超長的墳墓前停步,漠然地看著墓前的墓碑。在歲月與天候的摧殘之下,墓碑上的文字幾乎要看不見了。 還沒死,只是在睡覺。 他騙得了自己,卻騙不了其他人。艾利克森心想。 「這座墓有什麼特別的嗎?」麗雅問。 「沒有。」艾利克森很快地回答。「不過我認為我們應該再談談魯卡斯的事情。案情還有許多疑點,我最討厭懸案了。我們甚至沒有辦法證明他究竟有沒有被附身,更別說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了。」 麗雅點頭。「我們一直不知道他的任務為何。他只記得自己身負一項關係到影子瀑布所有居民的重大任務。當你被那雙冰冷的眼睛瞪視的時候,想要反駁他的說法可是非常困難。他宣稱自己的記憶遭到干擾,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干擾。不過話說回來,他的記憶當然深受干擾,不是嗎?我越想越覺得魯卡斯只是得了妄想症而已。不管在任何情況下,死而復生對人的理智都不會有益。好吧,我承認,和他身處同一個房間的確令人不安,但是光靠這一點並不足以證明他是天使、是上帝意志的代言人。」 「或許吧。如果米迦勒真的是天使,那他一定會藉由其他屍體再度回歸人世的。」艾利克森道。麗雅聽完臉色一沉。 「麻煩已經夠多了。你知道,迪福蘭斯家的人希望將魯卡斯的屍體火化,藉以確保他不會再度遭靈附身,但是時間不允許。他的態度十分明確,語氣十分堅持。當然,沒有解釋理由。時間老父辦事不需要採取合理的手段,也不需要讓我們這些凡人瞭解事情的始末。說真的,如果他真的這麼做了,我認為我們應該馬上尋求掩蔽,因為這很可能代表世界末日即將到來。」 他們同時看了看站在遠方樹下的一具時間機械人。對方在他們前來參加葬禮時就已經站在那裡了。但是它並沒有試圖參與葬禮的舉動。它只是站在樹林間,藏在陰影下,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就和四周的墳墓一般了無生氣。然而它的眼睛就是時間的眼睛;它的耳朵就是時間的耳朵;光是他的出現就代表了重大的意義。時間老父大可以透過骸骨長廊上的畫像觀察這場葬禮,但是卻派遣了一具時間機械人過來,一個代表他本人以及影子瀑布最高權威的象徵。 他知道一些內幕,麗雅心想。他不讓魯卡斯的屍體火化,並且要我們都牢記這一點。為什麼? 情況本來可能會更糟的。艾利克森心想。他本來可能會派傑克·費契過來的。 麗雅和警長打量了時間機械人一會兒,但是它完全沒有反應,所以最後他們還是轉回頭去,看著卡拉漢神父對著墓穴施展魔法。他們始終沒有發現樹林中還有第二名觀察者,一個身穿黑衣的高瘦男子,全身隱藏在陰影之中。他用手中的微型望遠鏡監視著麗雅、艾利克森,以及卡拉漢的一舉一動,三不五時在一本筆記上加注。他腰部配了槍套,套中插了手槍,而身旁的樹上還倚著一把來復槍。他臉上透露出憤怒或恐懼,或是兩者交雜的情緒,同時還帶有一股厭恨。 「或許打從現在開始,我們應該注意所有死在影子瀑布裡的人。」麗雅說道。她的語氣十分輕鬆,顯然知道自己絕對不會是執行這個指令的人。「以免米迦勒又附身到其他死者身上。」 「事實上,我考慮過這一點了。」艾利克森道。「妳跟市議會打算批准僱用更多的副警長和安裝實時監視系統的經費了嗎?」 麗雅神情不悅。「過一陣子再告訴你。今年的預算有點吃緊。」 「每年的預算都有點吃緊。」艾利克森冷冷地道。「特別是當我想要申請經費的時候。」 麗雅輕輕一笑,艾利克森也跟著笑了出來。他們曾經為了經費的問題爭辯過很多次,雙方各有輸贏。除了餵食水虎魚的景況之外,小鎮的政治乃是世界上最複雜、最混亂的事。警長和鎮長有點不太自然地相視一笑,分享著彼此共同的記憶,不過兩人都不確定是否該順著這突如其來的親密時刻去尋回往日的友誼。過去幾個禮拜發生的事件讓他們比以往更加親近,雖然他們都不願意承認。艾利克森試圖找點話說,卻發現自己唯一能想到的話題似乎不會讓彼此好過一點;但是他還是得提出來。一來是職責所在,二來也是因為這件事情可能很重要。 「說到死而復生,我昨天碰到李奧納多。他看起來氣色不賴。你知道他跟詹姆士·哈特混在一起嗎?」 「知道。」麗雅道。「我聽說了。好像情況還不夠糟一樣,詹姆士天殺的哈特居然也回來了,現在所有人都在討論當年那則預言。我相信世界上必定存在著比這個還要糟糕的事,只是一時想不出來罷了。有時候我覺得鎮上的每個人都射殺過信天翁。壞事總是連三發生的,你知道。一開始是謀殺案,現在詹姆士·哈特又回來了,接下來是什麼?整座城鎮毀於一顆超大隕石?」 「小聲點。」艾利克森道。「別讓命運女神聽到這種點子。」 「我也剛好想起李奧納多。」麗雅道。她的聲音十分沉著冷靜,沒有透露出絲毫情緒。「今天的葬禮讓我想起他的葬禮。當天也沒有其他的哀悼者,就只有你跟我,以及他的父母。天氣潮濕,冷風颼颼,花店老闆還送錯了花。真不是什麼道別的好日子。」 「妳應該和他談談。」艾利克森道。 「不,我的李奧納多已經死了。」她露出一個微帶敵意的眼神,顯然打算改變話題。「我聽說你跟詹姆士·哈特打過照面。他這個人怎麼樣?」 「出乎意科之外的正常。很好相處。有點沉默,但是任何剛進入影子瀑布的人都是如此。他完全不記得童年住在這裡時的事情。李奧納多認為自己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但是我卻毫無印象。妳呢?」 麗雅搖頭。「沒有。我一聽說他回來,立刻去調出當年的記錄。我們不但同校,而且同班,我們四個都一樣。但是不管是你、是我,還是任何我問過的人,都沒人記得他。這絕對不是巧合。我認為時間又在玩弄我們的記憶了。」 「李奧納多記得他。」 「李奧納多死了。要對死人隱藏秘密並不容易。」 「或許這就是李奧納多帶詹姆士·哈特去見時間老父的原因。李奧納多總是喜歡直指重點。」艾利克森突然笑了笑。「我真想在他們談話的時候偷裝竊聽器。不管當時談了些什麼,總之他們都不願意提起。哈特跑去參觀自己的老家了。我希望他作好迎接震撼的心理準備。自從他父母上演失蹤記之後,那裡就再也沒有人住過了。為了以防萬一,我派了一個副警長去跟蹤哈特。我不知道李奧納多在幹什麼,他沒有出現在任何常去的地方。無論如何,我想哈特很可能交了個壞朋友呀。」 「你不會真的認為他們的相遇只是巧合,是吧?」 艾利克森皺眉。「妳認為時間會用如此直接的手段干預世事?」 「時間,或是影子瀑布。」麗雅搖頭聳肩,再度轉移話題。艾利克森由得她去。即使過去這麼久了,艾許的名字依然能夠對她的心造成傷害。她抬頭看著墓園,看向墓園之外的城鎮。「一切都失控了,李察。哈特預言讓很多人寢食難安。他們擔心自身安危,也擔心影子瀑布的存亡。人們不再彼此信任。如果單單只有謀殺案,或是只有哈特回歸的事件,大家應該還能夠忍受;但是兩件事情同時發生,鎮民就快被逼瘋了,不管我說什麼都沒辦法安撫。如今案情的進展就跟當初在蘇珊家裡尋獲魯卡斯屍體的時候沒什麼兩樣。鎮民都在尋找怪罪的對象,如果我們無法盡快提供代罪羔羊的話,他們會自己找一個出來。所有人都在等待下一件謀殺案,等待下一次情緒爆發。到時候所有人就會像是嗑了藥的旅鼠一樣暴動起來。」 「妳總是知道要如何選擇有趣的詞彙。」艾利克森說道,不過只是為了要找點話說。他從來不曾見過麗雅如此沮喪、如此低潮、如此無助。「我們竭盡所能了。」他說。「我的副警長會保護哈特,只要他行事保持低調。除此之外,我們真的沒有多少可做的。我們手上握有許多法理面和魔法面的證據,但是所有證據加在一起都沒辦法提供一條可用的線索。我們沒有動機,沒有人證,沒有凶器。我們甚至無法找出死者之間的關聯性。他們很可能只是隨機選取的受害者,只有瘋子才有可能瞭解兇手選擇他們的理由。」 「說得對。」麗雅道。「繼續,讓我開心,怎麼不繼續了呢?」 「如果妳想要找個樂觀主義者,那妳顯然找錯人了。其實我來這裡是為了要等待奇跡發生,這樣講妳應該知道我有多樂觀了吧?」 「天知道?」麗雅疲憊地聳肩道。「或許我們運氣好。墓園在世界各地都是一個特別的地方,尤其在影子瀑布更是如此。在如此大量的死者之間,現實的藩籬比正常地方都來得薄弱。加上最近這裡有這麼多死者來來去去,或許現實已經被干擾到會顯露某種我們可以解讀的徵兆。我這些話聽起來是不是真的和我以為的一樣絕望?別回答,我不想知道答案。」 「妳準備好要聽真正的壞消息了嗎?」艾利克森問道,沒有轉頭面對她。「本來在有進一步的證據之前,我不打算透露,但是管他的,再不找人談談,我就要發瘋了。我們又多了兩名失蹤人口。失蹤前沒有任何徵兆、理由,也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現在還不能肯定什麼,但是我敢打賭他們將會以受害者八號跟九號的身份現身。」 「又兩個?」麗雅緊閉雙眼,彷彿這樣可以無視這個消息。艾利克森伸手想要安撫她,但是她並沒有消沉多久,很快就張開雙眼,直視警長。「他們的姓名?是什麼重要人物嗎?」 「不太重要。一個是虛擬人物,強尼·斯奎爾富特;另外一個是歐洲晚期版本的梅林。對家人跟朋友來說,他們無疑都是重要人物,但是對影子瀑布而言,少了他們並不是什麼重大損失。就和其他受害者一樣,不管是失蹤還是謀殺,都缺乏明顯的動機。沒有麻煩、沒有敵人,只是兩個沒人注意的可憐蟲。」 麗雅皺眉,一腳在修剪整齊的草皮上輕跺。「他們失蹤的消息走漏出去了嗎?」 「還沒有。我會盡可能壓下這則消息,但是再怎麼拖延總也有個限度。總會有人洩露出去的。到時候事情就棘手了。上一件謀殺案公佈的時候沒有引發暴動已經算我們走運。我很不願意想像再加兩件,會對鎮民造成什麼影響。」 「一定有什麼我們能做的!」 「我願意廣納建言!我盡力了。如果妳嫌不夠的話,我一個小時內就會把警徽跟辭呈送到妳桌上。」 「不要感情用事,李察。我不是在生你的氣。我只是覺得……很無助。」 他們並肩而立,默不作聲,也沒有眼神交流。卡拉漢在一陣拉了咒語跟一個誇張的手勢之中結束了最後一道魔法,在胸前劃下十字,很快地向麗雅跟艾利克森點了點頭,然後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兩名挖墓工滿懷希望地看向麗雅跟艾利克森,不過在發現鎮長和警長都絲毫沒有離開的打算之後,他們只好認命地歎了口氣。 「既然米迦勒自稱是天使,」艾利克森緩緩說道。「或許我們該去跟奧古斯丁談談。」 麗雅微微一驚。奧古斯丁是影子瀑布的聖人。他很善良、很神聖,待人十分寬容,不過大家都很受不了他——永無止盡的虔誠心和好性情會把正常人逼到喘不過氣來。奧古斯丁做任何事都是為了他人著想,心情隨時保持愉快,笑口常開,從來不說別人壞話。大部分的人只要和他共處一個房間超過半個小時,就會開始強烈地想要詛咒、開親戚朋友的無聊玩笑、對著盆栽撒尿以及做出各式各樣暴躁不安的舉動。如果他不是如此擅長治療疣、風濕與痔瘡的話,只怕老早就被趕出影子瀑布了。 而且他還有一項能力,就是能把清水變成紅酒,而且是一加侖一加侖地變。 「我認為除非走投無路,不然不要去找奧古斯丁。」麗雅語氣堅定地道。「不去找他,事情都已經夠亂的了。上次他堅持對稅務計算機施行驅魔儀式,結果把計算機裡所有數據全部清光,會計部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恢復呢。好吧,計算機已經不再打印褻瀆文字,也不再散發硫磺味,但這是原則問題。你知道嗎,李察,我在想為什麼最近聖人和天使動作會如此頻繁,難道上帝開始特別注意我們了嗎?」 「這個想法令人毛骨悚然。」艾利克森道。「但是仔細想一想,這一切都跟時間老父的做法很像。我們都知道他在監視,但是天知道他在監視什麼,為什麼要監視。」 「上帝總是以神秘的方式運作。」 「而且還帶有一種十分詭異的幽默感。」 「別說囉。」麗雅微笑說道。「放尊重一點,不然我們可能會被雷劈。」 褐熊先生跟海羊先生神情認真地看著面前這兩名人類,考慮是否應該打斷他們談話。褐熊先生是一隻四英呎高的泰迪熊,具有蜂蜜般金黃色的毛髮和一雙彷彿能夠洞悉一切的眼睛。他身穿亮紅色的上衣和長褲,脖子緊緊圍著一條藍色的圍巾。大部分的人都覺得他穿著的配色不耐看,但是褐熊先生並不是人,雖然他耳朵上別了一隻純金耳環,手上還戴了一隻勞力士手錶。五、六年代的時候,他是個深受孩童喜愛的角色,只可惜沒有跟上時代的腳步,所以很快就遭人遺忘,只剩下少數收藏家還記得他的存在。儘管如此,他還是試著維持開朗的心情,並且忙著幫助所有需要幫助的人。在關於他的那些金色大地的冒險故事之中,他就是一個喜歡助人的角色,如今變成真實世界的人物後,他依然沒打算停止助人。他在影子瀑布擁有許多朋友。人們願意為他兩肋插刀,只因為他也願意這麼做。他就是這種熊。 海羊先生是他多年的知交,擁有更加豐富的冒險經驗。人們常會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愛上褐熊先生,但是很少人對這隻羊會抱有相同的情感。他全身包著一件長大衣,肩膀以下的身體看起來就跟人類一樣——只要手不要離開口袋就好。山羊的頭,加上彎彎曲曲的長角,嘴上始終掛著難看的微笑。他身上的灰毛骯髒無比、四處打結,而眼珠隨時充滿血絲。這隻羊很髒,而且大衣上有一半以上的扣子都已經掉了。他一手握了一瓶伏特加,在某種魔法的加持之下,酒瓶中的酒永遠喝不完。他一直無法從聲望下滑的殘酷事實中恢復過來,而且不在乎將心中的沮喪表現在行為上。與褐熊先生之間的友情是他至今都還未穿越永恆之門、擁抱永恆慰藉的唯一原因。只要褐熊認為這個世界還有人需要他,他就不會穿越永恆之門;而海羊也不願意獨自穿越。一部分是因為他知道少了自己,褐熊先生將會非常孤獨。 「或許我們應該晚點再來。」褐熊先生有點遲疑地說道。「他們看起來已經夠煩了。」 「他們當然很煩。他們是來參加葬禮的。你以為會看到什麼?一群戴著紙帽跳舞的人嗎?」 「我以為你答應過中午之前不喝酒的。」 「此時此刻影子瀑布裡一定有個地方已經中午了。時間,」海羊嚴肅地說道。「彼此都是親戚,而我向來跟親戚處不來。微笑,媽的,褐熊。我的笑話或許不好笑,卻是我僅有的一切。現在,你是要去跟那兩個真人講話,還是要我出馬?」 「我來和他們說。」褐熊說道。「還有,拜託你不要出聲。」 「你覺得我丟你的臉,是不是?」 「不是。」 「你就是。你覺得我給你丟臉。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是你卻嫌我丟臉。當然了,你沒有錯,我是一個廢物。就是這麼簡單,一個天殺的廢物。」 兩滴眼淚沿著海羊的長鼻子緩緩滑落,褐熊抓起圍巾,幫他把眼淚擦乾。 「別說這種話。你是我朋友,永遠都是我的朋友。不要再流淚了,不然我會趁你不注意的時候在酒瓶裡撒尿。」 海羊鼻孔噴出一口熱氣,然後微微一笑,露出滿嘴不整齊的牙齒。「親愛的褐熊,你的尿只會讓酒更香而已。現在幫我指明方向,讓我跟你一起去對付那兩個該死的一搭一唱的傢伙。」 褐熊先生默默歎了口氣,想辦法擠出一個笑容,朝鎮長跟警長走去。海羊先生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面。當他以愉快的語氣打招呼時,兩名人類都立刻轉過頭來,然後露出微笑。他就是具有這種影響力的熊。兩個人類完全不理會海羊,不過他早就習慣這種差別待遇了。 「哈囉,褐熊。」麗雅道。「你來這裡有什麼事嗎?」 「聽說強尼·斯奎爾富特失蹤了。我們很擔心他會出什麼事。你們可以透露一些消息嗎?」 「目前為止,我們沒有任何實質的證據。」警長語帶保留。「一旦有消息,警長辦公室將發表聲明。很抱歉我不能提供什麼,但是現在真的還沒有到需要擔心的時刻。你大老遠跑來全靈墓園,不會只是要問我這些吧?」 海羊開始輕聲哼起蓋爾小調,所有人都不理他,只是提高音量繼續交談。 「不是。」褐熊說道。「今天早上這裡還有另外一場葬禮。友善小怪噗吉昨天去世了。」 「很遺憾。」麗雅道。「我不知道。」 「我們都知道那是遲早的事。」褐熊道。「但是見證他的死亡還是讓人很不好過。結果到了最後,他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 麗雅點頭。這種事她已經見多了。出現在影子瀑布的卡通或是虛構動物只有在世界上還有人記得他們的時候才能保持形體穩定。一旦和現實之間的連結通通消失,他們就會慢慢退化成原始設定時所參考的動物,最後變成一隻普通的動物。他們會一點一滴地喪失智力及個性,然後過上一段短暫快樂的原野生活,除非他們有勇氣在死亡前率先穿越永恆之門。 幾個禮拜前,麗雅曾在街上看見噗吉在哭。他打從一開始就不是很穩定的存在,因為他只是一個禮拜六早上冷門時段的卡通人物,而且只播了一季就停播了。他十分受人喜愛,只是特色不夠鮮明,沒辦法獨立生存。麗雅當時看到他坐在一家商店前面,哭到眼睛都掉下來了,只因為他忘了如何算錢,所以不知道老闆有沒有找錯零錢。進入商店之前,他還有數字概念,但是出來的時候,數字對他來說已經變成一團謎。沒過多久,他就忘了該如何說話。如今,他當真去世了。麗雅真希望自己記得他滑稽的一面。 影子瀑布裡住了各式各樣的動物,所有動物有著不同程度的智力以及真實性。他們大部分都不太與人來往,住在次自然生物的地下世界中。然而如今,隨著強尼·斯奎爾富特的失蹤,很可能已經死亡,顯然謀殺案已經延伸到這群影子瀑布裡最純真、最無害的居民中了。 「沒有多少動物前來參加噗吉的葬禮。」褐熊說道。「大部分的動物都不敢出門,就連白天也一樣。但是我們不能讓他這樣孤伶伶地離開。卡拉漢神父幫他舉辦了一場很隆重的葬禮,結尾的時候還說了一段很感人的悼詞。」 「是呀。」海羊道。「說真的,如果他沒把名字念錯的話,我會更感動。」 「總而言之,」褐熊繼續道。「他告訴我們今天還有另外一場葬禮,於是我跟海羊就等在這裡,想要表達最後的敬意。迪福蘭斯先生是兩位的朋友嗎?」 「不算是。」麗雅道。「但是我們認為應該要有人來參加他的葬禮。」 「一點也沒錯。」海羊道。「每個人的死亡都是世界的損失,只不過一隻友善小怪的死亡給世界帶來的損失沒那麼大而已。你要怎麼忘掉像噗吉這麼愚蠢的名字?」他搖了搖頭,然後喝了一大口酒。麗雅看了他一眼。 「一大清早你怎麼能喝那麼多酒?」 「熟能生巧呀,老兄,熟能生巧。」海羊道。他大笑一聲,然後打了個嗝。褐熊先生不太高興地瞪了他一眼。 「請你們原諒我朋友。」褐熊說。「他是個酒鬼兼笨蛋,但總是一片好心。」 「下一次你就會跟別人說我的心有如黃金一般純潔了。」 「在魯卡斯·迪福蘭斯死前,我們就認識他了。」褐熊先生以一種堅持要改變話題的語氣說道。「我是說,在他第一次死亡之前。他是一個好人,隨時隨地都願意停下來和人聊天。我認為他也很喜歡海羊先生。他心胸寬大。在他死而復生後,我們去拜訪過他,但是他卻不記得我們。米迦勒似乎不是開心的人,不管他究竟是誰。你們當真認為他是天使嗎?」 麗雅正打算回答時,突然間一切都變了樣。一開始,四周憑空響起一陣音樂。那是一首唱詩班的合唱詩歌,不過這個唱詩班的人數多到難以計數,但每一個音節還是清晰可辨,有如用力撥弄巨大豎琴的琴弦一般。音樂越來越大聲,大到無以復加,在他們的體內形成共鳴。他們全都舉起手掌,摀住耳朵,卻一點也無法阻擋音樂入侵。音樂震撼著他們的皮膚,迴盪著他們的骨肉。一道強光自天空中灑落,蓋過了太陽的光芒。由於光芒過於明亮,亮到沒有辦法分辨色彩以及明暗;那是一道強烈的燃燒發光體,有如墜落地面的星辰一般,即使所有人都緊閉雙眼,大家依然能夠感受到發光體所帶來的灼痛。光芒和音樂充滿了整個世界。他們別無選擇,只能睜開雙眼面對奇景。接著,天使下凡了。他們全身綻放美麗的光芒,沒有人類或動物可以忍受長時間直視他們。 他們有如亮眼的雪花般飄然下地,光芒四射、榮耀非凡,每個天使都具有獨特的風格、驚人的美貌。麗雅想要偏過頭去,但是卻動彈不得。她的臉頰流滿淚水,只因為天使實在太過美麗,美到不像真的一樣。他們比真實更加真實,在他們面前,她和世界上的其他物品彷彿都只是未完成的素描。艾利克森同樣看著他們哭泣,褐熊跟海羊也一樣。他們面對的是一群超越自然界的力量實體,而他們都很清楚這一點。 天使們在尚未埋土的墓穴上空盤旋,口中歌頌著愛、逝去之情,以及未完成的使命。他們在空中翱翔,從不停歇,從不駐足,雄偉的羽翼緩緩揮舞,接著突然沖天而起,消失在平凡的天空中。耀眼的光芒與震耳欲聾的歌聲通通不見了,真實的世界回到他們面前,不過所有見證到適才景象的人都還能感受到歌聲與光芒在體內迴盪。麗雅從袖子抽出一條手帕,輕輕擦拭著盈滿淚水的雙眼和臉頰。少了天使,世界看起來似乎平板了許多、無趣了許多,即便如此,她依然對天使的離去沒有絲毫惋惜。他們太美麗、太完美了。他們令她感到害怕。他們並未散發出一絲同情與寬容的氣息。沒有憐憫、沒有慈悲。他們是天使,是上帝意志的實體化身。他們不屬於人類的世界。麗雅看向面前的墓穴,在看見魯卡斯墓碑上那道無色的火焰後,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火焰憑空燃燒,不受強風擾動。儘管沒人告訴她,但是麗雅十分肯定那道火焰將永遠在此燃燒下去,紀念著一個曾經短暫背負天使於體內的不凡人類。 「好吧。」艾利克森微微顫抖地道。「我想現在大家都知道魯卡斯是不是真的被天使附身了。」 「沒錯。」海羊先生道。「哇。如果他們再多加一點特效就更棒啦。」他將瓶口舉在嘴前,但是過了一會兒又放下酒瓶。此刻的他完全不需要伏特加催化,因為某種比伏特加更強烈的東西正在他的體內燃燒。他對著褐熊笑了一笑,接著酒瓶突然在他手中化為碎片。 槍聲在酒瓶碎裂之後才傳入他們耳中。海羊先生呆呆地看著手中僅存的酒瓶瓶口。艾利克森拔槍在手,大聲命令所有人都趴下。他一腳跪地,迅速掃視附近環境。麗雅五體投地趴在地上,兩手緊緊抓著草皮,彷彿想要把草皮拔下來蓋在身上一樣。褐熊用力拉扯海羊的手臂。第二聲槍響傳來,海羊隨即後退一步。他雙眼圓睜,低頭看著腹部那灘越來越大的血漬。褐熊緊緊抓住海羊的手臂,用力將他拉倒在地。 接著又有兩顆子彈自他們頭頂飛過,但是墓碑為他們提供了掩護。艾利克森終於發現站在樹下的男人,立刻向對方開了兩槍。手持來復槍的男人紋風不動地站在原地。艾利克森暗罵一聲,仔細瞄準。要用手槍擊中遠距離的目標遠比大部分人的想像要困難許多,就算在影子瀑布也是一樣。不幸的是,對方手中握有一把來復槍,而且槍上似乎裝有望遠瞄準鏡。一想到這點,艾利克森立刻將什麼瞄準之類的念頭拋到腦後,當場衝到墓碑後方躲了起來。他才剛低下頭去,兩顆子彈已經呼嘯而過。艾利克森當即認定如今的情況應該要以常識面對,而不能讓體內的英雄主義作祟。所謂的常識就是說在雙方武器的等級差別過大時,他應該低頭躲避,而不是試圖反擊。 他看了看身旁情況,確定所有人的安危。麗雅平躺在數英呎外的草地上,身前的一排墓碑為她提供了良好的掩蔽。他看見她的嘴唇囁嚅著,無法辨認她是在禱告還是在咒罵。不過艾利克森認為這應該並不難猜。褐熊先生躺在不停哀號的海羊身邊,試圖以自己矮小的身軀掩護這個七呎高的朋友。兩名挖墓人躲在尚未埋土的墓穴之中。如果是在其他情況下,艾利克森一定會覺得這個畫面很有趣,但是如今不是笑的時候。他將槍口移到墓碑邊緣,隨便開了兩槍,試圖威嚇對方。 對方沒有反擊。過了一段時間,艾利克森小心翼翼地自墓碑後探頭察看。只見狙擊手手裡拿著一台對講機,正在跟人交談。艾利克森微微一笑。這傢伙想跟誰交談都不是問題,總之既然暴露了行蹤,他就絕對沒有機會逃離影子瀑布。這時樹林中傳來一陣騷動,艾利克森立刻轉頭,發現時間機械人正往狙擊手的方向衝去。對方放下對講機,舉起來復槍迅速開火。子彈筆直擊中機械人的胸口,機械人身形一抖,繼續前進。狙擊手再度開槍,打爆了機械人的腦袋。時間機械人停下腳步,不確定自己身在何處,隨即又被擊碎了膝蓋。它跌倒在地,不停抽動。艾利克森皺起眉頭。時間機械人十分堅固耐用,但是顯然還是有極限。這就是傑克·費契存在的主因。他很快就會抵達現場。因為時間絕對不能容忍這種事情發生。想到這裡,艾利克森忍不住抖了抖。狙擊手或許自認掌控大局,但是稻草人將會扭轉局勢。不管他逃到哪裡,傑克·費契都會把他揪出來。然而就在此時,遠方傳來直升機接近的聲音,艾利克森立刻瞭解狙擊手打算如何逃亡。 直升機的聲音越來越大,數秒之後,一架沒有標示的黑色軍用直升機出現在墓園上空。在螺旋槳的強大風壓之下,附近的樹枝紛紛下垂,但是狙擊手始終站在原地。直升機側門開啟,垂下一條繩梯。狙擊手將來復槍掛上肩膀,踏上繩梯。艾利克森舉起手槍,小心瞄準。別想逃跑,朋友。沒那麼容易,不要妄想。他開了一槍,但是由於繩梯晃動厲害,所以沒有擊中。直升機轉向面對他,艾利克森突然察覺對方的意圖。 喔,慘了…… 他再度躲回墓碑後,直升機的機槍隨即開火。子彈在他身邊亂竄,將墓碑的邊緣打得碎屑四散。艾利克森縮成一團,一心希望身體能夠縮得更小。這些傢伙到底是誰?傭兵?幫誰做事?他不用看也知道狙擊手已經沿著繩梯爬上直升機,但是他束手無策,沒有辦法阻止對方離去。他遭受強勢火力壓制,什麼也不能做。面對這種情況,正常人都無能為力。 但是褐熊先生不是正常人。 他自墓碑後衝出,短短的小腿以極快的速度往直升機狂奔而去。他身上沒有任何武器,但是毛茸茸的臉上卻浮現一股堅定的神情,沒有絲毫猶豫。子彈擊中他身旁的地面,但是卻沒有一顆打在他的身上,因為……好吧,因為他是褐熊先生,因為他的體內依然蘊含著一些從前的魔力。他火速拉近兩者間的距離,然後對著狙擊手奮力跳去。他伸出毛茸茸的熊掌,抓住狙擊手的腳踝。對方驚聲尖叫,一陣亂踢,但是怎麼也擺脫不了褐熊的掌握。 「放開我,惡魔,地獄來的怪物!」狙擊手的語氣十分憤怒,還帶有恐懼和厭惡的情緒在內。褐熊神情冷酷,不肯放手。 「你射傷了我朋友。」他邊喘邊道。「你射傷我朋友!」 這時一名身穿軍隊工作服的男人自直升機中舉起手槍,瞄準褐熊的腦袋。褐熊的魔法有其極限,他自己很清楚。他手掌一緊,捏碎狙擊手的腳踝,接著五指一鬆,墜回地面。這一下摔得很重,不過他還是很快就站起身來,眼睜睜看著直升機遠離視線。 墓碑後面,麗雅跟艾利克森慢慢自地上爬起,由於一時之間不知該做什麼好,所以他們先拍掉身上的灰塵。 「他們是什麼人?」麗雅問道,她的聲音不如平常穩重。 「不知道。」艾利克森回答。「但是我會查出來的。」 褐熊先生小跑步回來。「你們聽見他叫我什麼嗎?他叫我惡魔!說我是地獄來的怪物!我是說,難道我長得像惡魔嗎?我是一隻天殺的泰迪熊耶!」 在麗雅跟艾利克森來得及回答他前,他已經衝過他們身邊,來到海羊身旁蹲下。這時海羊已經背靠著一塊墓碑坐起身來,長大衣的正面染滿鮮血。他的呼吸十分急促,但是目光還算清明。褐熊拉起海羊的手,緊緊握在自己的熊掌之中。 麗雅看向正從墓穴之中爬出來的兩名挖墓人。「你們兩個!快去找醫生。或是找個魔法師,如果找得到的話。有必要的時候搬出我的名號。快去!」 挖墓人點了點頭,立刻拔腿就跑,一副再不離開就會沒命的樣子。麗雅蹲在海羊身邊,開始解開他的衣扣。 「是我就不會這麼做。」艾利克森小聲說道。「這樣搞不好會要他的命。把這種事情留給專家處理。」 「當然,」麗雅道。「你說得沒錯。我只是……希望可以幫得上忙。」 「妳可以祈禱,」海羊以嘶啞的聲音說道。「隨便向哪個神祈禱都行。我不挑的。」 「你覺得怎樣?」艾利克森問。 「很他媽的不好。換下一個天殺的蠢問題。」 「省點力氣。」褐熊說。 「我看到你衝出去,」海羊道。「對一個矮子來說算是跑得很快了。你可把那個狙擊手給嚇得褲子都掉了呀。」他張嘴想笑,不過被喉嚨中的鮮血嗆到,只好作罷。「可惡,」他喃喃說道。「這不是個好兆頭。聽著,誰來幫幫忙,把我拖離此地吧。我拒絕死在墓園裡。這實在太他媽的諷刺了,就算對我來說也是一樣。」 「我們不能冒險移動你,」褐熊說道。「現在閉上嘴巴,乖乖躺著,不然我拿皮帶抽你。」 「不要啦,褐熊,這不是你的風格。不過這點子不錯。」 麗雅站起身,走到一旁,然後甩了甩頭,示意要警長過去。肯定褐熊跟海羊聽不見他們談話之後,麗雅直視警長的眼睛,問道:「直話直說,李察,他存活的機會如何?」 「不大。」警長承認道。「腹部中槍通常都很嚴重。子彈貫穿了身體,背後的出口傷比妳的拳頭還大,再加上他咳血的情況來看,子彈應該是擊中了一邊肺葉。如果他是人的話,問題就很大了。不過既然他是……不管是什麼,總之或許還有機會。」 「為什麼要射他?」麗雅問。「既然大老遠跑來殺人,幹嘛不挑個重要的目標,比如說你或是我之類的?一個值得花費這麼大心血的目標?」 「問得好。」艾利克森道。「我不知道。」 麗雅神情疲憊地搖了搖頭。「影子瀑布究竟是怎麼了?先是謀殺案,接著是詹姆士·哈特,現在又有以軍隊為後盾的狙擊手出沒?所有人都瘋了嗎?」 「我不知道。」警長道。「或許。不過我認為比較可能是有計劃的陰謀。直升機應該不可能在沒有觸發警報的情況下進入影子瀑布才對,我們有各式各樣自然與超自然的警報裝置。如果不是安全系統出現漏洞,就是……」 「就是影子瀑布出現叛徒。」麗雅緩緩說道。「有人把我們出賣給外面的世界。」 |
第三章 寒霜長廊與骸骨長廊 當詹姆士·哈特跟李奧納多·艾許回到公園時,天色已經從下午逐漸轉入傍晚。在公園遊蕩的人大部分都已經離開,回到溫暖的家中,在緊閉門窗的安全避風港中尋求慰藉。截至目前為止,所有謀殺案都發生在晚上,所以每當太陽下山後,鎮民就沒辦法放鬆心情。每個街口的街燈都已經亮起,不過地上的影子卻還沒有開始拉長。人們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快步而過,成了一股無形的壓力,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息。就連平常喜歡黑夜、喜歡沐浴在月光下的生物此刻都變得緊張兮兮,只要有機會就會結伴而行。即便如此,還是有些生意和娛樂需要等到天黑後,在陰影的掩護下才能進行。這些人獨自行走,步伐迅速卻又不顯急促,小心避開他人目光,路過時完全忽略艾許跟哈特的存在。艾許直視每一個路過的人,但是沒有人向他打招呼,就算他先跟對方禮貌性點頭也一樣。 公園裡面除了六個小孩正拿兩個飛盤玩著一種非常複雜的遊戲之外,幾乎沒有其他閒人。他們並未理會艾許跟哈特的出現,不過在兩人接近之後,他們便離開了大石棺紀念碑一帶。一股淡淡的清霧浮現,在皮膚上留下一層涼爽的快感,不過空氣裡卻也隱隱潛伏著風雨將至的緊張氣息。當他們來到大石棺附近的時候,氣溫突然急速下降,哈特甚至發現自己呼出的空氣在鼻孔前方形成一股寒霧。突如其來的寒意令他忍不住顫抖,於是他將雙手插入外套口袋。他回頭看了看那些穿著短袖玩飛盤的小孩,但卻發現他們和公園的其餘部分已經消失在越來越厚的濃霧裡。 他有點不太情願地看回大石棺紀念碑,一塊豎立在基座之上,透露出一股不變氣息的巨大石塊。石塊本身沒有任何年代久遠的風化跡象,但是代表永恆的氣味十分濃厚,似乎當初設計的時候就是以恆久不變的風格當作目標。紀念碑比哈特印象中還要巨大,而且在這麼近的距離下,不知怎麼著,看起來似乎更加堅固,更加……真實。他跟艾許一道站在巨石前,身體微微顫抖,卻不光只是氣溫越來越冷的關係。夜晚所潛伏的緊張氣息如今更加明顯、更加集中,哈特渾身不自在,雙腳不斷改變姿勢,不過艾許只是安安穩穩地站在原地,直視大石棺紀念碑,彷彿迷失在思緒中,彷彿他是在……等待著什麼事情發生。哈特右眼眼角突然瞥見迷霧中傳來動靜,於是立刻轉過身去。當發現迷霧裡走出的那兩條陰暗身影之後,他整個人隨即僵在原地,動彈不得。他認得那兩張臉,認得對方的衣服及對方的姿態。站在他身前的是另外一名詹姆士·哈特與另外一名李奧納多·艾許,兩人臉上都是一副輕鬆自在的微笑神情。他身邊的艾許朝對方點頭微笑,另外一個艾許也親切地報以一笑。 「大石棺附近常常會出現時間錯亂的現象。」艾許解釋道。「基於大石棺的眾多功用與責任,再加上大部分的人都懷疑這塊石頭是不是具有某種詭異的幽默感,總之這種現象並不會令人太過驚訝。時間錯亂最常見的具體表現就是時間自動回溯,讓未來通往過去,或是過去通往未來,或是通往某個不知名的時空。我試圖讓自己聽起來像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的樣子,但是就和大部分住在這裡的人一樣,我也只是在瞎猜而已。你有看出這一點了嗎?」 另外一名艾許看向另外一名哈特。「你說得對,我話太多了。」 「通通別動。」哈特道。「我想我懂了。我們如今看到的是我們自己,已經拜訪過時間老父,正要離開大石棺的我們自己。對不對?」 「一猜就中。」來自未來的哈特說道。「時間知道你們要去找他,所以最好快點進去。他真的不太喜歡等人。」 兩個艾許同時點頭。「他心情好嗎?」艾許問。 「他心情有好過嗎?」另外一個艾許答。 「說得也是。」艾許道。「走吧,詹姆士。」 「先等一下。」哈特道。「既然你們跟時間老父碰過面了。何不直接告訴我們碰面結果?這樣我們就不需要去打擾時間了呀。」 兩名艾許互看一眼。「時間不是如此運作的。」艾許道。「相信我。這絕對不是件你會想要深入探討的課題。如果你一定要聽的話,我就必須跟你解釋不同的時間軸、或然率,以及分行理論。而這並不是個好主意,因為我也不太瞭解這些東西。」他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我一直以為人死之後就可以懂得很多東西。」 哈特看著未來的自己,對方正以一種同情的眼光看他。「至少給我們一點建議,讓我們知道見到時間老父的時候該怎麼做吧?」 另外一名艾許和另外一名哈特對看一眼。「別碰那杯清酒。」未來哈特說道,未來艾許則毅然地點頭附議。 他們對過去的自己微微一笑,接著轉身就走,消失在迷霧之中。哈特看向艾許。 「只要我還待在影子瀑布,這種怪事就會一直發生嗎?」 「很可能。」艾許道。「影子瀑布就是這種地方。只要你記住凡事不要只看外表,應該就會好一點。比方說,看看大石棺吧,它的外表看起來像是一大塊石頭,但是它偏偏又不是一塊石頭。它是時間本身的一刻,不過被賦予實際的形體。它跟物質一樣實在,但卻更永恆持久,不會被物質界的壓力及潮流所影響。你眼前所見的乃是時間的永恆存在之中十分特殊的一刻,也就是天地初開不久,影子瀑布正式成立的那一刻。每次我說到這裡,聽的人就會問為什麼要讓這一刻凝聚成形,而我的標準回答就是,鬼才知道。一般相信那一刻之所有要擁有實體就是為了要保護自己,但是不,我不知道這種說法從何而來。」 「你知道任何真正有用的事情嗎?」哈特問,語氣比自己本意還要尖銳一點。 艾許揚起一邊眉毛,目光突然變得冷酷而又深邃。「我知道要怎麼帶你進入大石棺,也知道要怎麼幫你安排與時間老父會面。這是你想要的,不是嗎?」 「是的,沒錯。」哈特道。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又緩緩吐了出來。「對不起,這一切都……都太難以想像了。」 「喔,當然,我瞭解。」艾許道。「我已經死了,屍體也下葬過了,但是即便如此,這地方還是讓我很不自在。」艾許在口袋裡面掏了半天,最後終於拿出一塊小小的塑料雪景玩具,就是小孩子渴望得到的那種廉價垃圾,觀光客喜歡買回去紀念他們很快就會忘掉的旅遊勝地的紀念品。艾許將玩具拿到哈特面前,不過在哈特伸手要接的時候卻又縮了回去。「別碰,詹姆士,看就好了。」哈特聳肩,然後湊上前去仔細研究玩具中的雪景。玩具佔滿艾許的手掌,透明的圓頂之下透露出些微模糊的景象,其中包含了一座獨棟的暗色建築。艾許輕輕搖晃了一下雪景玩具,建築立刻籠罩在一大片雪花之中。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見到時間老父的。」艾許道。「他總是在忙,而且很不喜歡被人打擾。但是有些人,比如像我,他就不得不見,所以他給了我們這些人一人一把鑰匙。這就是我的鑰匙。我不知道其他人的鑰匙長什麼樣子,但是這就是我進入寒霜長廊與骸骨長廊的邀請函。時間就住在骸骨長廊中。」 「誰住在寒霜長廊裡面?」哈特見艾許遲疑了片刻,於是問道。 「那裡面沒住人。」艾許小聲說道。「那裡是永恆之門的所在。所有來到影子瀑布的人的最終歸宿。我自永恆之門歸來,因為這裡有人需要我,但是我依然能夠聽見永恆之門的呼喚,我永遠都無法甩開那個聲音。這就是我持有這把鑰匙的原因,因為永恆之門在等待我的回歸。」艾許微微一笑。「它還有得等呢。現在,我們不能在這裡站上一整天。時間不等人。特別是不等待那些來找他幫忙的人。我們進去吧,如何?」 「我們非去不可嗎?」哈特問。「我心裡出現一種不祥的預感。」 「你的預感或許沒錯。」艾許道。「骸骨長廊很危險、很可怕,即使只是去拜訪也是一樣。但是我們非去不可,因為我們已經去過了。你也看到未來的自己了。我可以看見你心中浮現『自由意志』這幾個字,但是算了吧。我早就從各種角度研究過這個問題,其中還有一些是我硬掰出來的假設,但是還是找不出任何答案。基本上,隨波逐流是最輕鬆的選擇。不要多想,想太多只會讓你頭痛而已。」 「頭已經痛了。」哈特道。 艾許毫不同情地笑了一笑,接著將雪景玩具舉到眼前。雪花還在轉動,雖然艾許已經搖晃很久了。哈特仔細打量著其中的雪景,幾近忘我的地步。打量得越仔細,其中的景象就越驚人。飄蕩的雪花越來越真實,大雪中央的建築逐漸變得深邃,佔滿他的視線。細節越來越清晰,小小窗戶中開始亮起燈火,只是這些窗戶似乎沒有剛開始那麼小了。雪景佔據了他所有視線,佔據了整個世界,接著哈特猛然向前跌出,整個人進入了狂風怒吼的暴雪之中。他無助地四下摸索,想抓住任何實質的物體,但是四周除了令他每一口呼吸都彷彿要撕裂內臟的狂風與酷寒之外,什麼東西都沒有。 堅硬的積雪自地面彈起,然後又跌回他的腳邊。他五體投地趴在地上,身體因為重重跌倒而劇烈顫抖。手掌中握著的雪塊又濕又碎,但是實質存在的雪塊畢竟還是為他帶來一點慰藉。他的呼吸逐漸緩和下來,身體也漸漸停止顫抖。他縮起腿,站起身,伸出一手舉在面前,阻擋風雪直接吹拂自己的臉龐。時值黑夜,天上的明月有如完美的銀盤,耀眼的光芒穿越暴風大雪,灑落在他面前。積雪支撐起他的重量,但是他完全無法判斷腳下的積雪與實際的地面之間還有多少距離。這個想法給他帶來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於是他決定不再去思索下去。他全身縮成一團,試圖守住一點溫暖,但是外界的酷寒彷彿將他全身的力量通通吸乾了一樣。冰凍的荒原朝四面八方延伸,消失在滾動不休的雪花之中。所有方向看起來都毫無希望可言,要不是艾許突然出現在風暴中、用力抓住他的手臂,他大概會就此站在原地,直到凍死為止。 「第一步總是最難跨出的,是不是?」艾許在風雪之中大聲叫道。「很抱歉。緊跟著我,目的地離這裡不遠。」 他往翻飛的雪花走去,一邊引路,一邊拖著哈特的身軀前進。面對酷寒,艾許似乎一點也不為所動,不過話說回來,哈特心想,氣候本來就不會對死人造成困擾。他們在舉步維艱的情況下一步一步地踏上崎嶇不平的雪地,任由狂風擊打在臉上,不過沒過多久,他們就在白色的背景之中看見一道黑色的陰影逐漸成形。風暴開始增劇,似乎不願意讓他們輕易抵達避難所,但是艾許和哈特努力不懈,一步一步地與風雪對抗。艾許試圖用自己的身體幫哈特抵擋風勢,但是狂風有如利刀一般,根本擋無可擋。哈特縮著肩膀、瞇起雙眼,繼續奮鬥。他花了這麼大的心血來到此地,可不是為了要敗在天氣之下的。艾許保證這裡可以找到答案,不管必須付出多少代價,他一定要取得那些答案。 建築突然之間聳立在他眼前,漆黑、巨大,沒有多少裝飾,高處的窗戶裡面傳出許多耀眼的光芒,整體而言壓力十足,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艾許拉著哈特來到最接近的牆邊,強大的風勢隨即消失,再也無法接近他們。哈特大喘特喘,因為肺部的寒冷刺痛而露出痛苦的神情。他不曾面對如此酷寒,如果不盡快找到方法進入室內的話,四肢很快就會毀於凍瘡之下。他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腳。艾許拉著他沿著牆邊行走,沒過多久就停下腳步,伸出拳頭用力捶牆。突然問,一扇門向內轉開,彷彿一直在等待他們到來一般,一股溫暖的金光隨即洩入黑夜之中。艾許將哈特拖入室內,那扇門立刻自動關閉。 哈特跪在木板地上,一邊感受著四周的暖意,一邊大聲呻吟,試圖逼出體內的寒意,讓凍僵的四肢再度恢復知覺。艾許蹲在他身旁,快速搓揉他的手掌,促使手中的血液再度流通。哈特緩緩挺直腰身,因為身體循環恢復運作時所帶來的痛苦而扮了個鬼臉。接著他透過淚汪汪的眼睛打量起四周。他和艾許如今身處一座空間很大的傳統大廳,牆壁之上鑲有木框,高高的天花板上也交錯了許多梁木。天花板之高,高到讓哈特覺得就算有貓頭鷹在上面築巢也不足為奇。或許蝙蝠。大廳本身亦向四面八方延伸,不過哈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一迭在石徹壁爐裡綻放熊熊火光的木柴上。壁爐距離大門不過十幾步之遙。在艾許的幫助下,他站起身來,走到壁爐前。爐火的溫暖有如一杯接著一杯的上好咖啡,讓他沉浸在光明中,逼出體內最後一絲寒氣。哈特露出滿足的微笑,只希望能夠永遠待在原地,永遠不要離開。只可惜外在世界跟其中的痛苦再度回到他的心中,於是他轉過身去,面帶責備地看向艾許。 「第一步最難?」 「啊,」艾許道。「很抱歉,我應該先警告你的。正常來講,這裡的天氣應該不會這麼惡劣才對。」 哈特警覺地看著他。「你是說那場風暴是……人為的?有人刻意安排不想讓我們進入此地?」 「有可能。」艾許道。「時間真的很不喜歡訪客。」他聳了聳肩,微微一笑,然後看了看四周。「這間大廳有時候也會出現變化,不過我一直想不出原因。時間是個怪人,我總是無法領會他的幽默感。休息一下、喘口氣,詹姆士。在這裡不需要趕時間,因為這裡擁有全世界的時間。」 哈特轉身背對火爐,好讓背部吸收暖意。「這座……大廳,就是你那個雪景玩具裡面的那棟建築嗎?」 「喔,沒錯,搞不好所有雪景玩具裡的都是同一棟房子,只要人們知道如何進入其中。這裡是全知聖堂,詹姆士,位於世界心臟的房子。左邊這條走道通往寒霜長廊;右邊那條通往骸骨長廊,以及時間老父本人。」 哈特若有深意地看著他道:「寒霜長廊。永恆之門。」 「沒錯。」艾許道。「我可以聽見它的呼喚。在這裡聽起來清晰異常。別叫我帶你去那裡,詹姆士。太危險了。」 「對我而言,還是對你?」 「非常好,詹姆士。」艾許鼓勵地說道。「這種結合基本常識以及偏執妄想的思考方式在影子瀑布裡很好用。但是,我才不打算回答你這個問題。我今天才認識你,而你已經知道太多關於我的事情了。你必須容許我保留一點神秘感。不過現在我的心情不錯,所以願意再回答你一個問題。你要把握時間。」 「很好。」哈特說,心想這下一定要問出一點答案來才好。「為什麼叫做骸骨長廊?」 「這是個好問題。」艾許道。「真希望我能夠提供更詳盡的答案。基本上,骸骨長廊是建立在一具遠古生物的化石骸骨之中,至於是什麼生物,早就因為年代久遠而失傳。傳說這具骸骨的主人是一隻為了守護永恆之門而生的生物,當年影子瀑布尚未誕生,世界還處於非常年輕的階段。沒有人知道這只生物是如何死去、為何死去。或許時間知道,不過就算知道,他也沒有跟人透露過。說到這個,我們最好開始移動了。時間知道我們來了,如果讓他等得太久,他很可能會不想回答你的問題。」 艾許踏出堅定的步伐走入全知聖堂。哈特依依不捨地看了火爐最後一眼,歎了口氣,然後跟上艾許的腳步。他們默默不語地走了一陣子,四周唯一的聲響就是腳步在巨大的廳堂中所掀起的回音。光源憑空出現在他們身邊,伴隨著他們一同移動,讓他們始終保持在一團金色的光圈之中。木板牆的表面十分平滑,不帶有任何裝飾品或雕飾。哈特本來以為會在牆上看見許多很有價值的古老油畫或是人物畫像;這裡看起來就像是那種地方。但是牆壁光禿禿的,沒有任何特色,甚至連房門相通往其他方向的走廊都沒有。這裡只有這麼一座大廳,而大廳內只有伴隨他們左右的金光。哈特回頭看了一眼,不過就只看了這麼一眼。在他們身後,除了深不可測的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他們走了很長一段時間,至少感覺像是如此。他們所經之處沒有任何地標,而在發現手錶停止運作後,哈特也沒有非常驚訝。正當他開始覺得無聊的時候,一條高瘦的身影突然踏入他們的光圈之中。他立刻停下腳步,對方也隨即停在他的眼前。艾許站在他的身邊,冷靜地看著對方以及哈特,嘴角露出會心的一笑。 對方具有人類的形體,但是全身的零件都由鐘錶的機械組合而成。轉盤轉動、齒輪咬合,全身上下發出持續不斷的機械運轉聲。整體來看,那是許多相互連結的零件所組成的複雜架構,以十分精緻的作工打造出所有細節。所有人體的骨骼、肌肉,以及關節在對方身上都可以找到相互呼應的零件,不過這一堆機械組件表面並沒有包裹任何皮膚。對方的臉是一張手工細緻的陶瓷面具,其上繪有顏面五宮。只不過眼睛平板空洞,嘴角永遠保持微笑,整張面具所造成的效果比世界上所有的鋼鐵面具都要來得冰冷許多。對方很有耐性地站在他們面前,安安靜靜地發出運轉聲響,似乎在等待著他們提問或下達指令。 「這是……時間嗎?」哈特終於問道。 「不。」艾許說。「這是他的僕人。靠邊站,它就會離開。」 哈特照做,對方立刻十分優雅地向前邁進,走路的姿勢與行動的效率都不是任何人類可以比擬的。它很快地離開光圈的範圍,消失在黑暗中。哈特聽著它的腳步聲逐漸遠離,在黑暗中毫不遲疑地移動著,似乎不需要光線,不需要溫暖,不需要任何人類賴以維生所需的東西。 「時間機械人。」艾許突然說道。「是由時間老父一個零件一個零件親手打造出來的產物。一方面是出於嗜好,一方面也是為了製造出一些可以派到外面世界、執行他的命令的手下。越接近時間的巢穴,這種機械人就越多。不用擔心,它們不會傷害你。事實上,它們只是一群比較高級的雜工罷了。」 「它們……有生命嗎?從任何角度來看?」哈特邊問邊跟隨艾許的腳步繼續前進。 「不算。它們是時間在骸骨長廊之外的耳目。除了一定要他出席的一些重要場合跟儀式典禮之外,他最近已經很少進入真實世界了。年紀越大,他就越來越有與世隔絕的傾向,不過就算是年輕的時候,他也不善於與人相處。儘管如此,我想他還是會願意見你的。」 他們繼續在光圈中前進,一路上又遇見了好幾具時間機械人。它們無神的雙眼直視前方,執著地執行著不為人知的任務或指令。最後,艾許和哈特來到大廳盡頭的一扇門前。這扇門非常巨大,起碼有十五英呎高,由光滑的木材所建,其上綴以許多黑鐵飾釘。在這座巨大的木門之前,哈特覺得自己像是被抓來校長辦公室的小孩一樣。他試圖墊高腳步,把剛剛那種想法拋到腦後。他是有事來找時間老父的,他不是小孩,再也不是了。門上沒有門把或旋鈕,於是他伸手敲門,不過在他的手碰到門面之前,門已經自動向內緩緩開啟。艾許微微一笑,領著哈特進入骸骨長廊。 長廊在他們前方延伸,上上下下似乎都是永無止盡的地板,高低起伏不定,一路蔓延到溫暖金光的照耀範圍之外。哈特跟在艾許身後慢慢走,對於這整個地方所佔空間之大感到無比敬畏。他看不見長廊的盡頭,而且光是想要目測這座走廊的寬與高就讓他頭痛。兩邊牆上掛有許多畫像,和走廊一樣看不到盡頭,每幅銀製畫框都有六英呎高、三英呎寬,繪有各式各樣不同的景色及人物。他認出其中一幅畫像中的場景。畫裡畫的是公園裡的大石棺紀念碑。畫像中的公園並未起霧,紀念碑上爬滿籐蔓,跟剛剛比起來彷彿經過了數百年一般。他看向隔壁的畫像,看見人們面無表情地走在市場中。從他們的姿態看來,顯然沒有人察覺自己正受人監視。艾許輕輕咳了一聲,哈特立刻轉過頭去,微微一驚。因為他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完全停下腳步,於是立刻又跟上艾許,只不過臉上的表情明白透著真的很想停下來看畫的念頭。 牆上的畫像多到難以計數,哈特實在無法想像這走廊究竟有多長,只好茫然地邊走邊搖頭晃腦。各式各樣的景色擦身而過,彷彿坐在一台緩慢移動的火車上、默默地欣賞窗外的景物一般。景物美妙多變,不斷地轉換地點、人物,有時遠在天邊,有時近在眼前。所有畫像中的景物乍看之下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但是當他在畫前停駐時,長廊內就會響起極輕的低語,飄忽不定,似乎穿越了難以想像的距離才終於到達他耳中。 「時間不常出門。」艾許語氣輕鬆地說道。「不過由於骸骨長廊隨時提供各種信息的緣故,他根本也不需要出門。影子瀑布的所有地點、人物都可以在這條走廊上的畫像之中找到。只有瘋子才會想要隨時追蹤所有人的下落,但是時間老父就是這個樣子。如果這個工作很簡單,那隨便找個人都可以做了。」 哈特皺眉。「等一等。你剛剛的話有點不太對勁。居民的隱私權呢?」 「有什麼問題?」艾許問。「想想時間必須注意多少地點、人物、物品,他有多大的機會會跑去監視你?就算他真的在監視你,難道你會剛好是在做:一,有趣的事情;或是二,他沒有見過的事情?大部分的情況下,我們都假設他是在監視別人,而大部分的情況下,我們都沒有猜錯。不要擔心這種事了。」 「你一直叫我不要擔心,但是這樣講沒什麼幫助。這地方讓我擔心透了;這根本是老大哥電視秀1『註:老大哥電視秀(Big Brother),歐美很紅的真人實境電視節目,讓一群人在架滿攝影機的屋子中生活。由觀眾決定哪些人該被淘汰出局。』的翻版。」 「我比較喜歡把他想成老大叔!一個所作所為都是為我們著想的長輩,只不過有點心不在焉。我帶你看點東西,或許可以改變你的想法。這些畫像還有別的功用。看看這一幅。你一定會喜歡的。」 艾許在一幅畫像前停下腳步,哈特也跟著停了下來。畫中的場景是由許多高科技風格的鋼鐵長廊交纏在一起組成、有如蜂巢般的地方,其中有許多陰暗的機械人影來回奔跑,行動迅捷無比,完全看不清楚外形。畫中的光線十分耀眼,令人無法逼視,場景中沒有任何陰影。到處都有栩栩如生、雕塑品般的先進機械人默默地執行不知名的任務。 「這是什麼地方?」哈特低聲問道,好像深怕被人聽見一樣。 「未來。」艾許道。「也可能是過去。這不重要。繼續看下去。」 其中一具時間機械人邁開大步,走過光明四射的走廊,鋼鐵的雙腳在鋼鐵地板上踏出巨大的腳步聲響。他對著他們眼前的畫像走來,接近到刻畫在臉上的雙眼和笑容都清晰可見的地步。很快地,它的身體佔滿了整個畫框,艾許隨即自畫前退開。哈特突然瞭解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情,於是急急忙忙地退出幾步,不過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畫像。空氣中凝聚了一股輕微的緊張氣息,慢慢成了有形的壓力,最後一陣強烈的熱氣自畫像瀰漫開來,湧入骸骨長廊,帶來一股臭氧與機油相互交雜的味道。時間機械人以優雅的儀態步出畫像,看都不看哈特及艾許一眼就逕自走開。熱氣突然間消失於無形,只留下一個漸行漸遠的時間機械人,以及空氣中那股淡淡的臭氧機油味。 「夠巧了吧?」艾許問。「我們在正確的時間出現在這裡目睹這一切的機車有多高?」 「的確。」哈特緩緩說道。「機車有多高?幾乎不可能。我比較相信的是時間在監視我們,而且已經監視好一陣子了。」 他很快地看了看四周,似乎期待會在走廊上看見時間老父的蹤跡一樣,但是艾許只是聳了聳肩,然後搖了搖頭。「未必。」他輕鬆說道。「巧合是時間最喜好的工具之一。來吧,我們可不想讓時間等。」 「不要再這樣說了!我花了二十五年的時間才回到這裡,就讓他再等我幾分鐘又怎麼樣呢?從你們聽見他的名字的反應來看,你們根本都把他當作國王看待。」 「你不懂。」艾許道。「但是你會懂的,只要和他見過面,你就懂了。他真的很特別。」 哈特哼了一聲,看著時間機械人離去的方向。「時間究竟擁有……多少那種東西?」 「我想除了時間之外,沒有人可以肯定。他要花好多年的時間才能製造一具出來,但是他已經製造它們長達數個世紀之久了。它們代表他的想法,代表他在外界的手腳,從某方面來講,它們也算是他的後嗣。他唯一可以擁有的後嗣。」 「為什麼?」 艾許面無表情地搖頭說道:「想想看,詹姆士。時間是永垂不朽的,或至少是接近永垂不朽。一個人如果活上幾千年,他會生下多少後代?這些後代又會生下多少後代?不,詹姆士,時間從來不曾擁有孩子,永遠也沒有機會擁有。」 「他不在乎嗎?」 艾許聳肩。「他有很多時間可以習慣這個事實。但是是的,他當然在乎。你以為他幹嘛不停製造時間機械人?」 哈特看了看牆上的畫像,又看向四周的長廊。他知道自己想說些什麼,但是又不知該怎麼說才能讓自己聽起來沒有那麼幼稚。最後他還是問了:「李奧納多,時間是人類嗎?」 「好問題。」艾許道。「同時也是一個困擾影子瀑布居民無數個世紀的問題。他的外表酷似人類,也擁有許多人類的弱點;但是他從來不曾出生,而死亡也無法局限他的存在。他會以嬰兒的外形現身,在一年之內活過一個正常人類的一生,然後以老人的姿態死去,接著又在自己的灰燼之中重生。有人說他是遠古傳說中的鳳凰,也有人說他就是時間概念的具體化身,凝聚了人類的形體及血肉。大家都有一套說法,但是沒有人可以肯定真相,而時間又不肯說。關於時間老父,只有一件事是所有人都認同的。」 「什麼事?」 「就是他不喜歡等人。你真是直接掉入這個陷阱之中呢,詹姆士。」 「才沒有。是這個陷阱自動浮出地面,然後把我壓過去的。」 「隨便。」艾許道。「快走吧。」 他們沉默地行走一段時間,腳步聲在空曠的長廊之中掀起陣陣迴響。景象與容顏在他們經過的牆上不斷轉換,偶爾還有發出嗡嗡聲響的時間機械人優雅地與他們交會而過。哈特開始懷疑自己究竟還要走多久;今天一整天他似乎都花在走路上,而他的雙腳已經痛到快要斷掉了。他已經在長廊之中走了一段不短的時間,但是就跟剛剛的全知聖堂一樣,這條長廊彷彿沒有盡頭。他回過頭看向來時的方向,長廊的大門如今已經完全看不見了。不管前看後看,他一點也看不到長廊的盡頭,像是一條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走廊一樣。這個想法讓他很不好受,於是他想要找點話題來轉移注意力。幸虧沒過多久他就想到話說了。 「李奧納多,你一直說時間老父對影子瀑布很重要,但是除了監視居民跟玩弄機械之外,他到底還會做些什麼?」 「這個說來話長。」聽艾許的語氣顯然不願繼續討論這個話題。 「那就長話短說。」哈特堅持道。 艾許歎氣。「基本上,你必須瞭解,影子瀑布本質上就是個非常不穩定的地方。基於許多原因,這裡隨時會出現全新的時空,也隨時可能會有時空消失。各式各樣的人類跟生物來來去去,其中有些擁有強大的力量,而且意圖不明。總要有人控制大局,不然整座城鎮很有可能在一夜之間全面失控。時間藉由平衡時空來穩定一切,在一切失控之前率先化解爭端,用盡所有手段來防範末然。由於他力量強大到了極端的地步,所以根本沒有人膽敢和他作對,不過一般的情況下,他還是喜歡把骯髒事交給手下處理。」 「你是指時間機械人?」 「它們,以及其他人。」 哈特皺眉。「我有點不懂了。他為什麼如此強大?他如何處理那些手下處理不來的事情?」 「相信我。」艾許道。「你不會真的想要知道的。大部分的情況,他只要透過時間機械人傳達訊息就足以平息一切紛爭了。沒有人想要惹火時間。在極少數的情況下,若有人拒絕聽從他的建議,時間就會派遣傑克·費契去對付他們。夠幸運的話,你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見到這傢伙。他……非常可怕。」 「警長對這一切有什麼看法?」哈特緩緩地道。「我是說,維護法紀是他的責任,不是嗎?」 「時間凌駕於法紀之上。光靠法紀是沒有辦法管理影子瀑布的;因為法紀缺乏彈性。所有人都接受這種觀念,儘管有些人——比如說我們的好警長——不是非常認同,但是大部分的人都瞭解不要去測試時間的耐性。時間很認真,很投入自己的工作,而且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也不在乎自己會為了完成工作而得罪多少人。大部分的情況下,警長和時間都對彼此非常客氣,然後盡可能地不要和對方牽扯到任何關係。」 他突然住嘴,接著兩人同時停步,看著一名時間機械人從走廊的另一端走到他們面前。它的陶瓷臉先看向艾許,然後又轉向哈特。這張臉上繪有八字鬍和單片眼鏡。哈特只看了一眼,立刻覺得這兩樣東西讓這張瞼跟其他機械人比起來顯得更加不真實。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對方畫在臉上的雙眼,十分肯定有人正透過這雙呆滯的眼睛觀察著他。對方發出一陣嗡嗡喀喀的聲響,彷彿正在思考什麼問題,接著哈特的腦中突然響起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嗡鳴有如敲打大鉛鐘。對方的聲音很清晰、很遙遠,同時音量又超大,大到每發出一個音節都令他頭痛不已的地步。如果上帝想要吸引某名舊約聖經裡的先知注意的話,很可能就會發出類似的聲音。 「李奧納多·艾許,你終於決定穿越永恆之門了嗎?」 「不是,」艾許冷靜地說道。「我只是想再度尋求你的幫助而已。我帶了一個人來見你。一個名叫詹姆士·哈特的新鎮民。不過他並不算真的新鎮民:他是在十歲的那一年跟隨父母搬離影子瀑布的。你應該記得,當年曾經出現一則預言……」 「不錯,我記得。帶他來見我。我的僕人會在前領路。為了你們自己好,跟緊一點。」 聲音在突然間就消失了。哈特輕輕地搖了搖頭。他的耳朵不斷傳來耳鳴聲,腦袋暈頭轉向,好像在搖滾音樂會的大喇叭前站了太久一樣。他看向艾許,發現對方正帶著理解的笑容望向他。時間老父的聲音似乎對他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別被這種誇張的效果嚇到了。他老是喜歡這樣對待陌生人。你知道,都是為了維持形象的關係,時間總是擔心會破壞形象。再說,他就是喜歡以粗魯的方式對待他人。這是他的工作所能提供的少數好處之一。」 時間機械人突然發出兩下滴答聲,接著緩緩轉身,朝走廊的另一端走去。哈特和艾許快步跟上。他們並肩而行,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哈特認命地歎了口氣。 「好吧,艾許,你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擔憂?這具機械人是朝著我們想去的地方前進,沒錯吧?」 「喔,沒錯。」艾許說。「我就是在擔心這個。時間太合作了。他應該很討厭訪客才對。事實上,唯一比訪客還令他討厭的就是陌生人。而你兩者都是。我們必須假設他本來就知道你要來。」 「等一等。」哈特道。「就算他在其中一幅畫像中看過我,也不可能知道我的身份、我的父母是誰,對不對?」 艾許歎氣,若有所思地看著時間機械人的背影。「時間知道很多他不應該知道的事情。這也是他令人如此害怕的原因之一。我開始懷疑帶你來找他是不是錯誤的決定。根據我的印象,將你家族跟影子瀑布的毀滅聯繫在一起的那則預言說得非常明白,毫無曖昧隱諱。說不定他已經認定你是個危險人物,不打算放任你在影子瀑布中亂跑。時間對付危險人物的手法可是令人不敢恭維的。」 哈特瞪了他一眼。「你現在才說!喂,話不要只說一半,他究竟是怎麼對付危險人物的?關起來?送回石器時代去跟恐龍玩?到底是怎樣?」 「看你的左手邊。」艾許道。 哈特轉過頭去,隨即停下腳步。艾許跟著他止步,而在他們之前幾步之遙的時間機械人也優雅地停下來。機械人並沒有回頭來看他們在做什麼,只是耐心地等待他們繼續上路。看起來,如果有必要的話,它可以站在原地等到天荒地老都沒關係。哈特完全沒有注意到艾許或是機械人的動作。他的目光全部集中在眼前的一幅畫像上。一開始他還以為那只是另外一張出現在牆上的平凡面孔,但是在接觸到對方那種蘊含著極度恐懼的瘋狂目光之後,他立刻知道這幅畫像之中曾經發生過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畫中人的嘴角扭曲,似乎在發出一股永無止盡的嘶吼,雙手緊緊握拳,所有指節都因為太過用力而變得慘白。對方站在原地,絲毫動彈不得,全身僵硬到難以想像的地步,彷彿被凝止在這一刻與下一刻之間,彷彿被凍結在時間之中。 「他被排除在時間之外。」艾許說,音量微微提升。「就和受困琥珀裡的昆蟲一樣,被囚禁在逝去的時間中。他默默地站在骸骨長廊裡,但是外界的時間已經離他而去。所有他認識的人都死了。他的朋友、他的家人、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消失了。消失在塵土之中,消失在世界之上。儘管如此,他依然在時間的長廊裡面屹立不搖,為所有自認可以對抗時間的人們提供血淋淋的教訓。」 「時間打算囚禁他多久?」哈特最後終於問道。 「沒有人知道。」艾許道。「截至目前為止,他還不曾釋放過任何人。走吧,詹姆士,我們不希望讓時間等。」 哈特努力將目光自畫中那道瘋狂的雙眼上移開,然後很快地向艾許點了點頭。時間機械人再度出發,沒有轉頭去看他們有沒有跟上。哈特跟在它的身後,皺眉看著眼前這個毫無感情的背影。他沒有去看艾許。艾許此刻默默地走在他的身邊,思考著他自己的問題。哈特愁眉不展。他信任艾許,喜歡他,並且信任他。他很想讓自己相信在這個超自然的城鎮裡,自己擁有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而有誰比一個小時候就認識的人更適合當朋友的?他同時也很希望時間老父能夠為他提供解答,希望時間老父知道他究竟是誰、為何要回到此地,以及此生究竟有什麼目的。但是此刻看來,他的朋友似乎已經背叛了他,而等待著他的只有凍結在恐怖長廊之中的無盡永恆。他考慮著是否該拔腿就跑,但是又不知道能夠跑向何處。少了艾許的幫助,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回去影子瀑布。他來到這麼遠的地方,這麼努力地奮鬥,懷抱著無窮的希望,如今一切都落空了。他突然露出一絲微笑,笑容中隱藏著一點幽默。他還沒有被擊敗。如果時間認為他已經輸了,那他一定會大吃一驚。哈特不是個輕言放棄的人。從來都不是。 「時間曾經凍結過多少人?」他終於開口問道,不過依然沒有轉頭看向艾許。 「沒人知道。好吧,我想時間應該知道,但是他從來不喜歡談論這個話題。」 「換句話說,他是法官,又是陪審團,還身兼劊子手,然後大家卻都視而不見?」 「誰能阻止他?這本來就是他存在的目的,維護影子瀑布的安全。」 「但是他可以決定誰有罪,誰是危險人物,或可能成為危險人物。」 「這種事情又有誰能比他清楚呢?骸骨長廊的畫像可以提供所有訊息。不論何時,他都比任何人還能夠掌握影子瀑布的最新狀況。」 「而你相信他不會濫用權力?」 「我相信他會把影子瀑布的利益當作優先考慮。」艾許十分注意自己的用字遣詞。「請相信我,詹姆士,我帶你來這裡,不是為了要將你丟入狼群。如果有任何人可以回答你的問題,那就一定是時間老父了。而且最好是你先去找他,不要等到他派人來找你。相信我,詹姆士,主動去找他比較好。如果他決定幫你,他所能動用的人脈與信息絕對無人能及。他不是壞人。雖然他根本不算是真人。」 哈特心中的怒火開始消了。想要對艾許發火並非容易的事。他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股真誠的氣質,像超級可愛的小狗一樣令人無法動怒。「那麼,」他語氣稍緩,說道:「時間只會凍結那些惹火他的人,對嗎?」 「他並非如此蠻橫。很多被凍結於此的人都是應該要穿越永恆之門,但卻始終鼓不起勇氣的人。他們是已經遭人遺忘,在現實世界失去了立足之地,但是自己卻拒絕承認的人。於是他們待在影子瀑布中,隨著時光飛逝而越來越真實、越來越瘋狂,但是說什麼就是沒有辦法面對永恆之門。總有一天,他們會精神崩潰,然後把氣出在身邊人的身上。到了這個時候,時間就會把他們帶來此地,為了所有人的安危而將他們凍結在時間之中。這是一種所有人都不願意見到的妥協行為,就連時間也不願意,因為影子瀑布裡這種人太了。」艾許突然住口,轉頭看向身邊一幅畫像中的面孔。「有一天,我也可能會落到這種下場。這個想法令我非常不安。」 他們轉過一個轉角,隨即停下腳步,因為長廊已到盡頭,眼前是一扇關上的門。時間機械人完全靜止地站在門前,似乎是在等待進一步的指示。哈特默默地看向它的肩後。那扇門看起來平凡無奇,沒有多餘的裝飾,尺寸和形狀都與一般房門無異。哈特看向艾許,發現此刻艾許正滿懷期望地看著那扇門。正當哈特打算問他是不是應該要敲門的時候,門就在無人碰觸的情況下無聲無息地自動打開了。時間機械人優雅地讓道一旁,指示他們進入門內。艾許走了進去,哈特跟隨在後,盡可能地遠離時間機械人。此刻陶瓷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比之前還要詭異難明。進入房門之後,由於哈特並沒有在門的另一邊發現幫他們開門的人,所以心中頓時籠罩在一股更深沉的陰霾之中。當然,門很有可能是透過遠程遙控開關的,但是不知為何,他就是不這麼認為。房門在他們身後自動關閉,他努力將回頭看的衝動壓抑下來。他挺直肩膀,神色自在地看了看四周,故意裝出一副好像這種事情根本就稀鬆平常的樣子。 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中的時間的私人住所應該長成什麼樣子,但是絕對不是眼前這副景象。這個房間一開始或許具有很大的空間,但是如今所有空間都塞滿了各式各樣看起來像是來自維多利亞年代的吵雜機械。他看見許多管線、襯墊以及轉動的齒輪,到處都有蒸汽機運作的跡象。鐘錶和刻度盤隨處可見,大部分的刻度都和彼此相互牴觸。在一個角落中有一根巨大的秤錘緩慢地上下捶動,但是秤錘上端究竟連接了什麼,則完全看不到。一種機械零件穩定運作的嗚鳴聲自四面八方而來,三不五時還會出現一兩下蒸汽噴灑的聲響。機油自管線接合處慢慢滴落,但是所有漏油處之下都擺有接油的水桶。室溫非常溫暖,令人心情愉悅,空氣裡只散發出一點朦朧的感覺。 這堆機器之間只有一條狹窄的通道,哈特慢慢地擠過這條通道,艾許則跟在他身後緩緩前進。這個房間具有一種強烈的使命感,就像所有笨重的機器都會給人一種正在執行重大任務的感覺一樣。哈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進入了一具時間機械人的體內,但是卻因為機械的體積太過龐大,所以他根本看不出對方的形體和意圖。他是一隻困在祖父級大時鐘裡面的小老鼠,是一隻趴在計算機屏幕上的昆蟲,試圖用自己習慣的目光看待事物,但是卻因為心靈的渺小所以根本無法理解所處世界中的真實概念。 房間另外一邊突然傳來房門被人用力推開的聲響,緊接著就是一陣毫不遲疑的腳步聲,顯然來人十分熟悉這座機械迷宮。哈特收拾四下遊蕩的思緒,站穩身子,準備迎接時間老父的到來。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好面對所有狀況,但是當他看見眼前這名身材高瘦、雙手叉腰的年輕女子時,他還是嚇了一跳。哈特實在很難把這樣的女子和這個房間聯想在一起。她看起來似乎剛過青春期,身上是破爛的皮衣跟鎖鏈,臉上的表情似乎看全世界都很不爽的樣子。她留了個沖天龐克頭,腦袋兩側剃得精光,臉上塗滿黑白相間的顏料。一隻耳朵上別了一根安全別針,另外一隻耳朵上卻掛著一把明晃晃的剃刀刀片。哈特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是應該要面帶微笑迎上前去和對方握手,還是小心翼翼地退向後方,找找有沒有椅子跟皮鞭之類的東西。到頭來,他決定微微一笑,然後後退一步,尋求艾許的協助。 「這位年輕的女士名叫梅德琳·克瑞許,」艾許語氣輕鬆地說道。「簡稱梅德。大家都這樣叫她。她是時間的朋友、助手、社交秘書,以及其他所有她想得到的職稱。不管她是什麼,總之她不是他的親人。有一天,她憑空出現在時間的台階之前,全身冷得發抖。他帶她進入室內,給了她一碗牛奶,然後她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裡了。她算是保鏢跟看門狗的綜合體,任何想要拜訪時間的人都必須先過她這一關。是不是,梅德琳?」 「不要那樣叫我!」年輕女子以非常尖銳的聲音說道,目光銳利得彷彿能在他臉上打洞。「不要妄想拜訪時間。他很忙。快滾吧。」 「別這樣,梅德琳。」艾許冷靜地道。「妳知道每次看到我的時候,妳的小心肝就會撲通撲通地跳呀。順便一提,我很喜歡妳的鎖鏈,自從妳把它們拿去拋光之後,它們就變得很漂亮了。現在,作個好孩子,告訴時間我們已經來了。」 「我說你們不能見他!別想靠甜言蜜語過我這關,你這個鬼魂。我很清楚你那一套。你以為因為你已經死了,所有一切規則都不能套用在你身上,但是我才懶得理你呢。你只不過是一個受詛咒、沒膽子穿越永恆之門的鬼魂。你今天是見不到時間的。他正在處理一樁危機事件。現在快滾,不然我就放狗咬你。」 「妳又沒有養狗,梅德琳。妳對狗過敏。至於什麼危機事件,時間總是在處理危機事件,他的工作就是如此。總之,他會接見我們的。至少他會願意接見詹姆士。他不能不見。現在,親愛的,妳這種過度保護的態度早已不可愛了,還是不要浪費我們的時間,快去向時間通報我們的到來吧。」 哈特本來以為梅德的怒氣已經到了極點,想不到當她衝向艾許的時候,她的耳朵之中竟然真的能夠噴出蒸汽。一把彈簧刀憑空出現在她的手中,刷地一聲,清脆悅耳地,彈簧刀刀刃已經彈了出來。哈特不喜歡她臉上的表情,也不喜歡那把彈簧刀的模樣。兩者看起來都非常危險,而且完全沒有商量餘地。她衝到艾許面前,停下腳步,然後一臉湊到他眼前。 「最後警告,艾許,不要再吐出一句廢話。現在就滾,不然我就把你跟你漂亮的男朋友砍成碎片。我不喜歡看到你出現在這裡,艾許。這裡沒有你的事情,而你老是想把時間拖進一堆根本不關他的事的事裡。我不知道你是來做啥的,我也不在乎。骸骨長廊不歡迎你。你是死人,是廢物,是空氣,你的存在只是浪費空間而已。現在給我轉身,照著原路回去,不然就試試看我可以在你那具殘破的屍體上劃出多少傷痕。」 她的聲音很尖銳,敵意甚濃,顯然不是在開玩笑。哈特相信她是認真的,於是神色慌張地看向艾許,卻發現艾許絲毫不為所動。當他開口說話時,他的聲音十分冷靜沉穩。 「妳太囂張了,梅德琳。妳在這裡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照顧時間,這是一件好事;總要有人照顧他,而大部分的人都沒有那個耐性。但是不要因此就自認妳是這裡的主人,只因為時間的死亡逼近,所以腦袋不太清楚。或許妳兩手指節上都紋有仇恨的字樣,但這並不表示妳有能力和我作對。現在,當個好孩子,照我的話去做,梅德琳。」 「不要這樣叫我!」 梅德一刀揮向艾許的臉,接著突然停止動作,向後退開一步。艾許什麼都沒做,但是四周的氣氛已經完全變樣。他手不動、嘴不張,但是整個人在那一瞬間變得非常可怕、非常危險。威脅的氣息有如冷風一般自他身上破體而出,冰凍了旁人的心靈,竊取了他人的勇氣。哈特全身起滿雞皮疙瘩,必須強行克制自己才能不從艾許身旁退開。他突然瞭解,打從內心深處徹底瞭解,艾許真的如他自稱的一樣,是一名死人,一名行走世間的歸來之人。死亡的氣息充溢著整間房間,沒有人可以忽視它的存在。艾許伸出手,自梅德顫抖的手中奪走彈簧刀。他對她露出微笑,但是笑容十分恐怖。或許,哈特心想,那個笑容之中隱藏著許多瘋狂的意念。 「妳開口閉口就說要取人性命,梅德琳。但是妳根本不瞭解死亡。我應該讓妳嘗嘗死亡的滋味,見識死亡的意義嗎?我應該教教妳墳墓的秘密、大地的慰藉嗎?」 梅德面無血色,臉上的妝絲毫不能掩飾她眼中的恐懼。她全身劇烈顫抖,然而即使到了這個地步,她依然不願後退一步。艾許擴大臉上的笑容,不過笑容之中沒有一絲笑意。 「好了,鬧夠了。」 一個平靜的聲音有如冰水一般灑入所有人的心靈。艾許轉頭看向說話的人,梅德則伸出顫抖的手掌摀住嘴,彷彿剛自一場惡夢醒來一樣。哈特不再呼吸困難,凝結的血液彷彿再度開始流通。他以全新的眼光看了艾許一眼,隨即將目光轉向適才說話之人。對方不疾不徐地走出機械迷宮,來到他們身前;一個年近六十的憔悴男子,全身穿著來自維多利亞時代的衣物。黑色的長外套剪裁十分整齊,背心外垂著一條閃閃發光的金錶煉,全身唯一顯眼的色彩來自喉嚨上的杏色領結。他站在他們身前,臉上掛著和藹的笑容,有如一名慈祥的長者。無聲的權威氣息好似一張大斗篷般籠罩在他身邊,若不是因為神情中透露出些許茫然的話,任何人都會臣服在他的氣勢之下。 「你真的不該這樣挑釁可憐的梅德。」他語氣嚴厲地對艾許說道。「雖然你死了,還是不能忘記禮節。現在,把彈簧刀還給她。」 「抱歉。」艾許說著將刀交還給梅德。「我不會再犯了。」 「才怪,你一點也不抱歉,而且多半還會再犯,不過我們暫時先跳過這件事情。很高興再次在這裡見到你,李奧納多。我希望你是終於下定決心,為了穿越永恆之門而來?」 「我還不能走。」艾許道。「暫時不行。我父母仍然需要我。是他們的需求讓我死而復生,是他們的否認令我不得安息。」 時間嗤之以鼻。「你之前就這麼跟我說,但是我根本不相信你。無論如何,這是你的生命,或者說是你的死亡,所以我沒有權力要求你該怎麼做。」他轉而面對哈特。在時間堅定而又慈祥的目光之下,哈特站直身體,昂然而立。以傳統的眼光來看,時間算是相貌英俊的男子,有著堅定的下巴及嚴肅的神情,一頭濃密的白髮向後梳理,露出高高的額頭,不過真正引人注目的還是他的雙眼。時間的眼睛散發出古老的氣息,古老而又疲憊,彷彿能夠洞察一切。哈特覺得自己好像六歲小孩一樣,震懾於眼前長者的強大氣勢,但是心中卻沒有絲毫不安。時間露出理解的笑容。 「那麼,你就是強納森·哈特的兒子,是嗎?沒錯,你長得很像你父親。我以為永遠不會再見到這張臉,不過話說回來,我應該是世界上最清楚永遠不該說永遠的人,對吧?特別是與影子瀑布有關的事。」他嘲笑自己一聲,搖了搖頭,接著發現附近的一個刻度表有問題,於是走過去轉動某著轉盤,調整其中的壓力。他看著刻度表,顯然不喜歡調整後的成果,於是用力在刻度表的玻璃面上捶了一下。他等了一會兒,然後哼了一聲,終於對刻度表上的新指數感到滿意。他再度轉頭,面對哈特。 「在這裡真是一刻都不能放鬆,總是會有問題需要解決。不過呢,這裡的一切都不像外表那般簡單,年輕人;就連我也一樣。這裡所有事物都會隨著旁觀者的目光而改變形體。人類的心靈會自動將太過複雜或是難以接受的東西簡化成可以接受的外貌。將這裡的一切都當作是隱喻的象徵,如果這樣想可以讓你好過一點的話。現在,年輕人,我們必須談一談。影子瀑布發生大事了,或者說即將發生,而你跟此事脫不了關係。」 「我?」哈特說。「我幹了什麼?我才剛到影子瀑布而已。」 「這就夠了。」時間道。「你的回歸已經引發了一連串足以影響我們所有人的連鎖反應;一道天命的轉輪終於開始運作。不管喜不喜歡,總之你已經蹚入了這趟渾水,而且很快就會深陷其中。預言將會成真,不管你或我或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我可以離開影子瀑布。」哈特說。 「不,你無法離開。」時間直言不諱。「影子瀑布不會讓你離開。」 「但是這裡的一切不是都歸你所管嗎?」 「哈!不,孩子,我只是個監督者,一個確保所有人都遵守規則的仲裁人。用你可以理解的說法來講,我甚至不能算是人。我是抽像概念的實體化身,比人類更加虛幻,同時也更加真實。我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必須存在,但是就連我都必須遵守規則,比任何人都更需要遵守規則。嚴格說來,我甚至算不上擁有永生。我會存活整整一年,從嬰兒活到年老,然後死而重生,而這重生的過程絕對比聽起來還要噁心許多。每次重生,我都能接收前生的所有記憶,但是我究竟是同一個人,還是接收了他人記憶的另外一個人?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問題,我花了無數個世紀都找不出答案。話說回來,影子瀑布就是這個樣子。我是維持城鎮運作的權威,但是城鎮的未來卻是由城鎮自己決定。我所能做的只是將事物推向正確的方向。大部分的情況下,我覺得自己只是在隨波逐流罷了。」 「推向正確的方向。」艾許道。「我可不會用這種話來形容你的作為。說到這個,傑克·費契去哪了?」 「去幫我辦事。」時間道。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冰冷,但是嘴角的微笑依然真誠。他轉向哈特道:「不要相信所有關於傑克的傳說。他是我的助手,是必要時幫我強制維護秩序的人。他不是很好相處,但是忠心耿耿。他不是個壞人,真的,只是手法比較直接而已。」 「直接。」艾許道。「說得很好。」 「我已經忍耐很久了,李奧納多。」時間道。「你可不要太過分了。現在,親愛的詹姆士,你看我的樣子有點奇怪。怎麼了嗎?」 「不,沒什麼,我只是好奇……為什麼選擇維多利亞年代的風格?」 「別問我。」時間道。「那是你的潛意識。我相信李奧納多眼中的我,一定不會和你一樣,不過說起來,身為一個死人,他比較有辦法接受我的存在。我怕我的真實形體對大部分的人而言都難以承受。不必太擔心這種事,孩子。不管你眼中的我是什麼樣子,總之對你而言都是非常真實的。我只是……經由你的心靈將我轉化為某種你比較能夠接受的形象,懂嗎?你會發現影子瀑布裡有很多東西都是類似的情況。」 「所以我看不到你的真實面貌,但是艾許可以?」 「死人不太容易產生幻覺。」時間道。 哈特看向艾許,艾許堅定地搖了搖頭。「別問,詹姆士,相信我,你不會想要知道的。」 「回到你處理事情的做法上。」哈特有點固執地說道。「你決定一切的走向,或是影子瀑布決定了之後,再由你公告鎮民,如果有人不同意的話,就派傑克·費契去解決。對嗎?」 「基本上沒錯。」梅德道。她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因為太久沒有說話而不太高興的樣子。「時間決定真正重要的大事。他守護著影子瀑布與永恆之門。」 「守護?」哈特問。「誰會想要對影子瀑布不利?」 「影子瀑布有不少敵人。」梅德冷冷地道。「而只要能控制永恆之門就等於控制了整座城鎮。時間守護我們所有人的安危。總是有一些宵小意圖玩弄不同的時間與現實,完全不顧後果。盜賊、陰謀家以及各式各樣的雜碎。時間查出他們的身份,然後派遣傑克·費契去教訓他們。傑克超厲害的。」她不懷好意地對著哈特笑了一笑。「你離開前一定要見見傑克。他是個非常有趣的人物,真的。」 「說夠了,親愛的。」時間道。「雖然傑克的存在並不真實,並不表示在他內心深處不是個好人。我是說,如果他擁有心臟的話。傑克擁有許多美好優秀的特質,問題是以他的工作性質而言,沒什麼機會在人前展現這類特質。現在,詹姆士,注意了,年輕人!我不是為了要聽自己的聲音才說話的。」 「抱歉!」哈特很快地說道,並且將目光從附近的一個表上移開。那個表上的指針是倒著走的。「我在聽,請繼續。」 「好吧,」時間道,目光中依然透露出一股不滿的神色。「這樣說吧,我負責監督並且維持被影子瀑布的本質吸引而來的許許多多的時空以及現實的運作。人物和地點隨時都來來去去,這裡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我一直追蹤他們的一舉一動,透過我的畫像及其他方式。我看見所有事物,瞭解大部分的動機,這裡也管,那裡也管,到處都管,然後想辦法不要太常搞混。」他突然住口,然後轉頭對著梅德微笑。「我有點口渴了。我不太習慣說這麼多話。妳何不幫我們泡杯好茶呢?」 梅德很快地點了點頭,然後瞪了艾許和哈特一眼,「我很快就回來。」 「我已經開始想妳了。」艾許故作慇勤地說道。 梅德以最不屑的態度哼了一聲,然後轉身離開,背影中散發出十足的鄙夷之情。 時間正打算開口教訓艾許,卻突然閉上嘴巴,看向艾許的身後。「你想要見傑克·費契,詹姆士,看來你的運氣不錯。他回來了。」 艾許和哈特很快地轉過頭去,在聽見門外傳來的腳步聲後,他們立刻同時轉身。腳步聲很緩慢、很沉穩,而且帶有一種……輕盈的感覺,彷彿來人腳上穿了一雙很厚的拖鞋一樣。儘管說不出理由,但是這個想法讓哈特打從心裡害怕起來。這輕盈的腳步聽起來太虛幻了,好像不是踩在實地上一樣。最後腳步聲終於在門外停下,一陣沉默過後,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哈特感到頸後的寒毛全部豎起,突然之間心裡浮現一股一點也不想見門後來人的感覺。 接著門把轉動,房門開啟,傑克·費契踏著輕快的步伐走入房內。他是一具稻草人,由破布、木棍,以及稻草所組成的軀體,看起來應該給人一種十分有趣、傳統、充滿農村魅力的感覺,但是傑克·費契和這些字眼完全扯不上任何關係。他全身上下了無生氣,從塞滿稻草的上衣、細細長長的雙腳,一直到刻有五官的蕪菁大頭,所有細節都死氣沉沉。他讓哈特想起自己以前的一個玩具,晚上關燈之後就會越看越可怕的玩具。傑克·費契是由一堆沒有生命的東西所組成,或者說是由一堆從頭到尾就不該擁有生命的東西所組成,但是如今這堆東西藉由強大的超自然意志凝聚在一起,成為一個活生生的恐怖怪物。他不是傀儡,不是工具,不是時間創造出來的機械人。傑克擁有生命,擁有意識,不過身上卻沒有透露出絲毫人性。哈特可以感覺得出來,打從內心深處。蕪菁大頭在木頭脖子之上緩緩轉動,目光在哈特、艾許以及時間老父的臉上緩緩游移。三人之中,只有時間膽敢直視那道黑暗的目光。稻草人慢慢地走向他們身前,腳上的枝枒在木頭地板上踏出細微的刮搔聲響,像是老鼠跑過穀倉地板那種聲響。他在時間的面前停下腳步,突然鞠了個躬,然後就靜止不動。哈特看著眼前這個紋風不動的怪物,不知道是該出手打他,還是拔腿就跑。 「傑克·費契,」艾許輕聲說道。「在影子瀑布,母親們都告訴孩子如果不乖的話,傑克·費契就來抓他們。有時候,他真的會去抓小孩子。今天你殺了多少人,傑克?你的雙手染有鮮血。」 哈特的目光自動轉向稻草人雙手所戴的破爛皮手套上,一看到手套上的暗紅血跡,他的心臟立刻劇烈鼓動了起來。時間發出不耐煩的聲音。 「傑克,你知道你應該先把身體清理乾淨再來見我的。你這個樣子,我們的客人會怎麼想,嗯?即便如此,李奧納多,我以前就告訴過你:對他要有禮貌。他的感情是很脆弱的。你該知道這年頭好的幫手有多難找,傑克是我的左右手,為了影子瀑布著想,我必須靠他來確保鎮上正常運作。即使是再寵孩子的父親,偶爾也要嚴厲。」 「這次你又派你的走狗去殺什麼人?」艾許冷冷地問。 時間聳肩。「秩序大君和混亂公爵又為了爭辯理論上的問題而大打出手。最近出現的混亂理論已經在心靈界引起軒然大波。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非要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看法,但是既然無法妥協,傑克只好出手讓他們安靜下來。必要的時候,傑克可以發揮強大的說服力。做得好,傑克。先回寒霜長廊,我晚點再去找你。」 稻草人一動也不動地在原地呆立許久,接著緩緩轉動他的蕪菁大頭,靜靜地看向哈特。他臉上刻出來的笑容與空洞的眼洞中沒有任何暖意或是情緒,但是目光裡依然帶有某種令哈特不寒而慄的冷冷深意。那種感覺彷彿是對方已經徹底打量過他,並且在沉默的法庭上加以定罪,完全沒有機會上訴。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稻草人隨即向前一步。時間立刻開口命令傑克停步,但是稻草人毫不理會地對著哈特前進。除了腳上的枯枝踏在地板上的聲響之外,他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儘管如此,哈特依然可以在他緩慢的逼近之中看出某種特定的目的。 時間緊緊跟在身後,以越來越大的音量呼喚稻草人的名字,最後終於出手抓住他的手臂。傑克·費契看都不看他一眼,順手甩開時間老父的掌握。這具了無生氣的軀體蘊含了一股超自然的力量,哈特內心深處十分明白,萬一自己被傑克·費契抓住,他絕對有能力像小孩拆毀填充玩具一樣將自己撕成碎片。哈特的背部重重撞在一面牆上,再也沒有退路。他呼吸急促,像是被瘋貓盯上的籠中鳥。但是即使到了這個地步,他心中還是沒有絲毫反抗的念頭。他很明白,反抗是沒有用的。傑克·費契不是任何凡人有能力抵擋的怪物。 接著在一陣尖叫聲中,一條黑色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到稻草人身上,將他撞向一旁。梅德琳·克瑞許有如騎師般騎在稻草人的背上,雙腳纏住他的雙臂,雙掌抓緊他的蕪菁大頭。他很快地找回平衡,然後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掌往身後抓去。梅德對著那雙大手狂吐口水,用彈簧刀劃破對方的手臂。傑克·費契完全不理會她的攻擊,兩手緊緊抓住她的身體,輕輕鬆鬆將她提了起來。他將她往地上一放,然後推向一旁。梅德朝塞滿稻草的腹部猛刺,轉眼之間就刺了三刀,但是對方上衣的裂痕卻沒有噴出絲毫血液。梅德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而稻草人再度將注意力轉回哈特身上。 艾許迎上前去,站在兩者之間,以蒼白的雙眼瞪視稻草人空洞的目光。他再度喚起自己的真實天性,化身為一具恐懼駭人的強大實體。在他的力量衝擊之下,梅德忍不住向後退開。就連在他身後的哈特也深受影響,只覺得血管中的血液似乎都要凝結成冰了。傑克·費契昂然而立,直視面前這個死人,接著緩緩伸出雙手,抓住他的手臂,以輕柔但卻堅定的力道將他拉到一邊。艾許絆了一跤,差點跌倒,似乎光是跟稻草人肢體接觸,他的力量就已經被吸出體內了一般。傑克·費契再度轉向哈特,繼續向前移動,終於來到他面前。他的口氣中夾雜著些許木屑,在哈特的喉嚨中形成一股腐敗的氣息以及麻癢的感覺。 他來抓我了,他滿腦子只有這個想法。他曾經想抓我的父母,但是他們已經不在了。於是他現在想來抓我。 房間裡一片死寂,時間、梅德,以及艾許都束手無策,只能默默地看著稻草人的下一步動作。眾人之中,只有時間沒有出手阻止他。或許是因為他很清楚傑克·費契一旦開始行動,任何人也無法阻止。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總之都已經是命中注定的事了。在哈特震驚的目光之中,傑克·費契突然一腳跪在地上,對他低頭鞠躬。接著他站起身來,轉身離開,消失在剛剛進入此間的房門之後。所有屏息以待的人通通鬆了一大口氣,然後時間以十分好奇的神色看向哈特。 「就我印象所及,傑克從來不曾對任何人下跪鞠躬。就連對我也沒有。」 「所以這代表什麼?」梅德一邊問道,一邊不太情願地收起彈簧刀。 「我不知道。」時間答道。「不過這個現象非常有趣。我得要好好想一想才行。」 哈特用力吞了口口水,清了清喉嚨,最後以一種冷靜沉穩的語氣說道:「你可曾……派他去追殺我的父母?當他們決定要離開影子瀑布的時候?他們是不是因為這樣才不敢回來?」 時間噘了噘嘴,回答道:「關於你跟你家人的那則預言用字曖昧,就和大部分的預言一樣,不過意義卻很明顯。永恆之門的命運,和整座影子瀑布的命運,都以某種不明的原因與你們一家緊緊相系。如果你們當年選擇留下的話,不會有任何人傷害你們。我們只會觀察,隨時注意你們的一舉一動。當年我們可以阻止你們離開,但是卻選擇不這麼做。不管是從人性或是非人性的本質而言,影子瀑布總是盡可能以最溫和的手法來處理問題。」 「是呀。」艾許道。「傑克·費契夠溫和了。」 「既然如此,」哈特目不轉睛地直視時間的目光。「現在我回來了,你打算如何處置?」 「觀察,等待。」時間以平靜的語氣說道。「請你試著瞭解,詹姆士,影子瀑布是個非常重要的地方。世界需要一個這樣的地方,一個真實的界限曖昧不明,迷失的靈魂可以找到路回家的地方,永恆之門是一道壓力活門,提供世界正常紓壓的管道,讓跟不上世界潮流的事物能夠慢慢消失。你的存在對這一切造成威脅,孩子,光是來到影子瀑布就夠了。如果永恆之門毀滅,或是影子瀑布消失,所導致的超自然衝擊將會讓整個世界陷入瘋狂與暴力。火苗將會四起,並且永遠不會熄滅;長夜將會到來,而且再也不會離去。宇宙之中存在許多難以抗拒的力量,詹姆士,他們存在於影子瀑布之內,同時也存在於影子瀑布之外。」 「那麼你認為我該怎麼做?」哈特問。 「我不知道。」時間老父回答。「但是在我看來,如果想要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你必須從自己的過去下手,從預言的出處下手。你何不離開此地,回老家看看?李奧納多可以幫你帶路。」 「好。」哈特道。「我很想回老家看看。我們可以離開了嗎?」 「當然,孩子,當然。不過在走之前,請先喝點東西,暖活暖活身體,促進血液循環。」 他對梅德比了個手勢,後者端出了一個放有四個小瓷杯的托盤。時間接過一個瓷杯,輕輕啜飲一口,臉上浮現微笑。艾許和哈特分別接過一個瓷杯,然後梅德取下最後一杯。她的微笑看起來非常可疑兼之又有點無辜,所以哈特打定主意,等她先喝一口再說。在她神色自若地喝了一口杯中飲料之後,哈特當場也喝了一口,跟著雙眼突出,彷彿喉嚨裡面有顆核彈爆炸了一樣。他的舌頭捲起來,完全麻痺,雙眼緊緊閉起。似乎此生此世都不打算再度張開一般。 「什麼玩意兒?」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喘氣問道。 「清酒。」梅德笑著說道。「很烈的玩意兒,如果不常喝的話。」 艾許看著自己的酒杯,接著對著哈特微笑:「好吧,可別說沒人警告過你,詹姆士。下一次當來自未來的你對你提供建議的時候,我真的認為你應該要注意聽他說話……」 哈特透過淚汪汪的眼睛瞪著他道:「你話太多了,艾許。」 |
第二章 出乎意料的答案 公車將詹姆士·哈特在岔路口丟下,繼而揚長而去,消失在一堆廢氣中。這時,日頭已經偏向西方,午餐時間也早已過去。哈特滿心期待地四下尋找任何文明的蹤跡,比如說有提供熱食和冷飲的小餐館,但是觸目所及一片荒涼,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連塊路標都沒有,就只有兩條交岔路,通往看不到盡頭的地平線,而且兩條路上都佈滿塵埃,一副人跡罕至的樣子。哈特心中浮現一股強烈的慾望,想要去追那輛公車,叫它停車,但是他沒有這麼做。他的決心與祖父的地圖將他引領至此,他絕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放棄。他不會被獨自身處在了無人煙的荒地的這種小事給擊敗,也不會因為早餐後就再也沒有吃過一點食物、喝過一滴水,腸胃已經開始喧鬧不休這種枝微末節而退縮。哈特的雙唇抿成一直線。他不在乎飢餓,也不在乎疲憊。他花了四天的時間才來到此地,絕不會在這個時候考慮放棄。 他拿出皮夾,取出祖父的信,小心翼翼地攤開。他不需要真的去看那封信。他已經反覆讀過很多次,幾乎能把內容一字無誤地背誦出來,不過看著那張地圖還是有所幫助的。這張地圖幫助他回想起自己為什麼要拋下曾經擁有和未來能夠擁有的一切,毅然決然地來到這個不毛之地,追尋一個虛幻夢境。一個名叫影子瀑布的夢境。他小心翼翼地研究著那張信紙,似乎想要從中找出之前忽略的線索。 那張信紙因為年代久遠而泛黃,而且折縫處也因為反覆翻閱已經出現裂痕。那是祖父寫給父親的信,以一種現在已經沒有人要學的工整筆跡所書。這封信是他在父母死於車禍意外後所繼承的唯一具有一點價值的東西。就跟往常一樣,他的心思停留在最後這個想法上。他們去世已經六個月了,而他依然很難相信他們真的已離開人世;很難相信他們不會再來數落他的穿著,不會抱怨他的髮型,不會批評他不思進取。他出席了葬禮,默默地看著他們合葬的小小墳地,道出了最後的再見。但是即便如此,他還是會不時地聽見他們的聲音,或是熟悉的腳步聲。 父母的遺囑對他而言並沒有多大的幫助。僅有的存款都被用作給付葬禮費用以及還債事宜,唯一剩下的就是一隻信封,信封上有父親的親筆字跡:只有在我死後,才能由我兒子詹姆士閱讀此信,其他人不能看。在信封裡,他發現了祖父的那封信,信上詳細描述關於一座遙遠小鎮影子瀑布的方位指引。三十五年前,詹姆士·哈特在那座小鎮出生;十歲的時候,他離開了影子瀑布。那是一座他完全不記得的小鎮。 他對自己早年的生活沒有絲毫記憶。他遺忘了自己的童年,只有在惡夢中才會想起片段畫畫,但是醒來之後又會再度忘卻、幾乎想不起來。他父母從來不曾提起他的童年,並且拒絕回答任何相關問題,不過有時候他還是會偷聽到他們的談話。他知道他們是在匆忙中離開影子瀑布的,當時有一個非常恐怖的人或是怪物在追趕他們,恐怖到他們甚至不願意在彼此面前提起。不管他們心裡的秘密究竟為何,如今都已經隨他們長埋地底。 現在他踏上了回歸影子瀑布的旅途。不管要用什麼手段,總之他一定要設法找出答案。 詹姆士·哈特這男人中等身材、中等相貌,腰圍微顯過大,但是還沒有大到需要擔心的地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擔心,這點從他憂鬱的眼神跟愁苦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得出來。他身穿寬大舒適的衣服,滿頭長髮在腦後紮成一條粗粗的辮子。儘管才剛過中午,他的胡碴已經部長出來了。他看起來就是一副打算在原地站上很長一段時間的樣子,如果有必要的話。 真要說起來,他執意來此並非只是頑固的心態作祟而已。他獨自佇立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野中,內心志忑不安,懷疑自己究竟是否當真想要踏出這段旅途的最後一步。不管二十五年前是什麼東西逼他父母搬離影子瀑布,總之都是可怕到能令他們一生一世絕口不提的東西。他不該這麼不明就裡地進入一個很可能對自己懷有敵意的地方。他實在應該持保留態度、低調行事才是明智之舉。但是最重要的是,他的生命裡存在著一道消失的鴻溝,而他得要知道自己究竟遺忘了什麼。一想到自己的人生關鍵期中有這麼一段神秘的空白,他就感到坐立難安;如果不試圖解開這個謎團,他將永遠無法對自己交代。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莫過於對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了。最糟的莫過於此。 他歎了口氣,聳了聳肩,在地上蹭了蹭鞋底,煩惱著接下來該怎麼做。祖父的地圖將他帶來此地,但是這個交岔路口就是地圖的盡頭。信中最後的指示看起來全無道理可言。根據祖父的說法,如今他只需要呼喚影子瀑布就好了,剩下的影子瀑布自然會幫他解決。他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四周,觸目所及依然還是一望無際的無人荒野。 這太瘋狂了。祖父瘋了。這裡根本沒有任何城鎮。 他再度聳肩。管他的。既然都已經來了,他就乾脆依照指示做足全套。現實的囚犯呀,站起來吧,反正你也沒什麼好損失的呀。他小心翼翼地將信紙折好塞入皮夾,收起皮夾,接著不安地清了清喉嚨。 「影子瀑布?哈囉,影子瀑布!聽得到我嗎?有沒有人聽見我的聲音呀?」 什麼也沒有。沒有任何回應。只有風聲在他耳邊輕拂。 「可惡,我費了好大的工夫才來到這裡,你最好給我乖乖現身。我名叫詹姆士·哈特。我有資格入鎮!」 接著影子瀑布就在他面前出現。沒有什麼響亮的號角聲,沒有頭暈目眩或是類似溺水的效果;前一秒鐘四周還什麼都沒有,但是下一秒鐘影子瀑布就這麼憑空出現在他眼前,實實在在、栩栩如生,彷彿一直都在那裡,不是突然出現的一樣。他站在城鎮邊緣,眼前聳立著許多建築跟街道,洋溢著自由愉快的氣息,逼真得不容置疑。他甚至還看到一個非常別緻的小路牌,上面寫著:「歡迎光臨影子瀑布,請小心駕駛」。他本來不確定影子瀑布會是什麼樣子,但絕對不是眼前這種平凡小鎮的景象。他回過頭,毫不驚訝地發現交岔口早已消失,被一片翠綠的田野跟起伏不大的山丘所取代。 他微微一笑。不管接下來會出什麼事情,總之他終於回家了。在還沒有解開過去的謎團之前,他完全沒有離開的打算。他緩緩眺望四周,卻絲毫沒有勾起熟悉的印象。他心想這應該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畢竟一座城鎮在二十五年間可以出現非常大的變化。而就在思考著這些事情的同時,他的思緒邊緣開始浮現一些很有可能是屬於過去記憶的景象;儘管十分模糊不清,但是依然充滿了隱諱的提示與意義。他沒有強迫自己去回想。當這些記憶準備好的時候,自然就會浮出水面。他突然發現自己心中所有的疑慮和困擾通通消失了。一切的答案都在這裡,他可以感覺得出來。他此生所有問題的解答都在這裡。他所遺失的童年正在這座城鎮的某處等待著他的到來,找出他的童年,就等於是找出父母早年所經歷過的事跡。到時候他或許就可以找出這趟旅程真正想要尋找的事物——他存在的意義與目的。 他不慌不忙地踏上街道,走入城鎮的範圍。這裡的氣氛十分自在、溫暖,甚至算得上是友善。舒適的房屋、美麗的庭院、乾淨的街道。街上人潮並不擁擠,不過所有人路過的時候都會親切地向他點頭招呼,其中有幾個人還露出笑容。乍看之下,影子瀑布和世界各地的任何小鎮沒什麼兩樣;但是哈特並不這麼認為。當他穿越街道,憑直覺朝向城鎮中心的方向前進的同時,一份篤定感油然而生,這是個機會之地,在這裡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他可以感覺得到,從自己的血肉與內心之中感覺到。他突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強烈感覺,一種自己曾經走過這些街道的感覺。或許他真的走過,在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試圖抓住那道回憶,但是回憶卻自他的腦中溜走,一時之間不肯再度現身。這種現象並沒有讓他著惱。這是一種好徵兆,毫無疑問地,那道回憶終將回到他的腦海,或許到時候還會順便帶幾道其他的回憶一起回來也末可知。或許回憶也不喜歡孤伶伶地浮出水面。 他再度微笑,心情愉快,全身輕飄飄地。他越來越有信心了。一股簡單的平靜感盈滿體內,外帶一股歸屬感,一股回家的感覺,一種他從來不曾擁有過的感覺。多年來他跟隨父親的職務變動而換過許多住所,轉過許多學校,而那些地方全都不曾給他帶來這種感覺。他父親的公司不喜歡底下的員工在某地扎根,也不喜歡他們有所眷戀。公司希望員工都把公司當成家,把同事當作家人,當作愛人,凡事都將公司擺在第一順位。公司不希望員工在忠誠方面有所衝突。只要公司能讓員工不斷地搬家,讓他們無法在公司外的地方培養出深厚的羈絆,一切就不會有問題。哈特笑著對自己點了點頭。他以前從來不曾用這種角度看待這件事情。光是身處影子瀑布之中就讓他的心智有如吸入純氧般清晰。他的思緒無比透徹,許多困擾他很多年的問題都在剎那間迎刃而解。他終於瞭解自己為什麼不願意加入大企業工作,為什麼要成為新聞記者,一個專門探人隱私、尋求解答的追查者。即使在當時,他所追查的目標其實都是關於他自己的真相。頓悟實在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一陣持續不斷的聲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有點茫然地轉過頭去,想要確定聲音的來源。那聲音聽起來像是一台老式割草機的聲音,就是發出的噪音永遠比它所割掉的雜草還要令人心煩的那種機器。最後他終於發現旁邊有幾個人抬頭望向天空,於是他就順著他們的目光向天空望去。就在那裡,在天空上,他看見了噪音的來源:一架一次世界大戰年代的雙翼飛機肆意地在晴朗的天空中飛翔。機身呈現亮紅色,飛行的動作看起來非常慵懶、非常愜意,短胖短胖的機翼憑藉著金屬支架與駕駛員的強大信念固定在原位。哈特看著飛機傻笑。他很想要朝飛機揮舞雙手,但是為了避免引來旁觀眾人的注意,所以沒這麼做。 接著另外一架雙翼飛機突然憑空出現,一架有著英軍標記的土黃色飛機。它有如□禽般,對準紅色飛機俯衝而下。哈特的下巴突然掉了下來,因為他竟然聽見自動機槍開火的聲音。紅色飛機突然側向一旁,轉眼之間躲過對方的襲擊。英國飛機止不住去勢,繼續俯衝,紅色飛機則以最快的速度轉了一圈,咬住對方的機尾不放。哈特再度聽見一陣機槍掃射的聲響,緊接著就看到英國飛機的機身顫抖,左右劇烈搖晃,絕望地閃躲著敵方無情的子彈。 兩架飛機有如吵架的老鷹般纏鬥,誰也沒有辦法取得絕對的優勢,兩名飛行員都將飛機的性能與本身的技巧發揮到極致。這場纏鬥大概只持續了幾分鐘,但是在哈特眼中彷彿歷經了好幾個小時之久,兩架飛機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死裡逃生。它們像兩條日本斗魚一樣追逐彼此,好像有什麼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不斷地進攻、不斷地反制,在哈特入迷的眼中反覆俯衝、反覆迴旋。突然間,英國飛機上冒出一道黑煙。濃煙瀰漫,伴隨著點點火星。機翼向下一沉,整架飛機隨即有如石頭般朝著地面墜落,引擎的部分完全遭火焰吞噬。 哈特眼睜睜地看著飛機墜落,兩手緊緊握拳,暗自希望飛行員把握機會跳機逃生,但是始終沒有看見飛行員的蹤跡。哈特看向旁邊那些和他一起觀戰的群眾。 「他怎麼還不跳機呢?再不跳的話就沒時間等降落傘張開了!」 一個老人以同情的神情向他望來,語氣十分冷靜、和藹,但又充滿了認命的氣息。「他不能跳機,孩子。那是一架一次世界大戰的飛機。那個年代裡的飛行員並沒有降落傘,因為機艙沒有足夠的空間同時容納飛行員和降落傘。」 哈特目瞪口呆。「你是說他會……」 「沒錯,孩子。他只有死路一條。」 飛機墜落在鎮外的一座小山丘上,接著爆炸開來,化為一團沖天烈焰。哈特木然地看著爆炸的碎片有如冰雹般自天空落下。黑色的濃煙竄入天空,形成一片滾動的烏雲。更高的地方,紅色飛機翱翔而過,高傲非凡,氣焰沖天。老人拍了拍哈特的肩膀安撫他。 「別太放在心上了。明天這個時候他們還會再打一場,到時候或許英國飛機可以扳回一成。他偶爾還是有辦法贏個幾回的。」 哈特看著他。「你是說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喔,夠真了。但是在影子瀑布,生命與死亡並非那麼簡單。打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們就已經每天在決鬥了。天知道為什麼。」他對著哈特微笑,和藹地道:「你是新來的,是不是?」 「是的。」哈特說,強迫自己將目光自墜機處移開,專心地看向老人。「是的,我才剛到。」 「我就知道。過不了多久,你就會見識許多比這個還要奇怪的事情。不要讓那些事情困擾你。這裡總是會發生一些怪事。影子瀑布就是這樣。」 老人點頭道了再見,然後繼續上路。其他圍觀群眾早已離開。他們繼續原先在做的事,小聲地閒聊幾句,好像剛剛發生的事情根本不足為奇。哈特抬頭看著萬里無雲的天空,已經找不到紅色雙翼飛機的蹤跡。他緩緩移動腳步,直到此時,急促的心跳才開始恢復正常。 他轉過一個街角,發現自己身處在巴黎的街道上。他從建築的風格、路人使用的語言,以及街道兩旁的餐館之中認出這是一條巴黎的街道。儘管他像個最顯眼的觀光客一樣張口結舌地張望,但是還是沒有任何人願意理他。他又轉入另外一個轉角,發現自己出現在黑暗時代的中古歐洲。道路是泥上鋪成,人類與動物四處遊走,發出不同的聲響,整條街上充滿吵雜的噪音。他完全聽不懂大家所使用的語言。有幾個人目帶疑色地瞪視哈特,不過大部分的人還是很有禮貌地對他點頭。他舉步維艱地走過厚厚的泥寧地,很快就將過去的景象拋到腦後。 他穿越了十幾個不同的歷史年代,擁有不同風格與語言的地點,有時是白天,有時是黑夜,不管到了何處,人們總是對他微笑,彷彿在說:這是不是很有趣呢?是不是很美妙呢?然後哈特會向他們微笑點頭:沒錯,真的很美妙。是的,太美妙了。接著突然之間,他又回到了自己所屬的年代,回到熟悉的世界,有著車輛、街燈,以及從青少年的超大手提收錄音機流瀉出搖滾音樂的世界。他又走了一會兒,發現街道上的景物不再轉變之後,他不知道應該感到寬心還是失望。 他走入一座公園,在一張木頭長椅上坐下,放鬆疲憊的雙腳,也放鬆深受刺激的心靈。兩名身穿忍者龜上衣的小孩正在跟狗狗玩著丟球遊戲。那是一頭毛茸茸的混血狗,似乎不太懂得如何遵守遊戲規則。有時候他會去追球,但有時候他只是呆坐在原地,看著那兩個小男孩,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球是你們丟的,你們自己去撿。狗狗以一種閃閃發光、充滿笑意的眼神看向哈特,舌頭懶洋洋地垂在嘴旁。哈特發現自己似乎和那條狗同病相憐。他覺得影子瀑布在玩弄他的心智,而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願意繼續玩下去。 他慢慢環顧四周,打量著公園中的景象。這裡看來十分熟悉,有如一個待在舌頭之上呼之欲出,卻說什麼就是不肯說出口的字眼一般。在目光瞟過公園中央的一座紀念碑上時,他突然感到一股興奮之情,似乎自己記得那座紀念碑。紀念碑本身作工粗糙,看來並不顯眼,基本上只是一顆放在平台上的大石頭,不過上面刻有幾個字就是了。哈特離開長椅,走上前去仔細打量。碑上刻的碑文是拉丁文,一種他不算非常熟悉的語言,不過他還是認得Tempus(時間)這個字,以及其下那個蓄有長鬚、手持大鐮刀跟一具沙漏,代表時間老父形象的淺浮雕。 「你看起來好像迷路了。」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哈特連忙轉身,十分驚訝地發現眼前已經多了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年紀、高高瘦瘦的黑髮男人。對方面帶微笑,眼神曖昧不明。「我叫李奧納多·艾許;有什麼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 「我不知道。」哈特小心回答道。「或許有。我叫詹姆士·哈特。我在這裡出生,但是年紀很小的時候就搬離此地。今天是我第一次回來,結果卻發現我完全不記得這個地方。」 「你不會記得的。」艾許道。「這座小鎮會在你離開的時候調整你的記憶。這並非針對你個人,純粹只是本鎮的一項防禦機制,為了保衛鎮民安危而設。等你在這裡待上一陣子之後,所有的記憶就會恢復了。最好抓緊你的帽子,詹姆士,這可像是一段顛簸的車程。」 「謝謝,」哈特道。「聽你這樣講,我就放心了。聽著,這裡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已經看到許多十分詭異的景象……」 「你還會看到更多。影子瀑布是座吸引詭異跟不尋常現象的大磁鐵。當然會吸引許多超自然的東西。由於這種本質,影子瀑布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許多不同的人物跟地點。這是屬於魔法與天命的地方,詹姆士。這裡是所有故事的開始與結尾。在這裡,你可以找到任何人或是任何東西。只要他們願意被你找到的話。」 「聽著,」哈特的聲音有點無助。「今天天氣很熱,我也走了不少路。在你完全毀滅我的理性之前,我想先知道這附近有沒有可以喝點冷飲、吃點東西的地方?」 「喔,當然。」艾許道。「我現在不太會注意到炎熱這種事。跟我來,那邊轉角處就有一家很不錯的小酒吧;如果它還沒有再度自動搬家的話。」 他掉頭就走,也沒轉頭看看哈特有沒有跟上。哈特緩緩搖頭,然後快步跟上。沒有其他意外的話,艾許似乎願意為他提供答案,雖然他的答案聽起來都很沒道理可循。 「那座紀念碑,」他來到艾許身邊說道。「那是誰的墓碑?是在紀念什麼人?」 「你是指大石棺?那是時間老父的墓碑,紀念每年年尾他的死亡與重生。」 「時間老父。」哈特道。 「沒錯。如果真要說影子瀑布是誰在管理的話,那就是他了。他象徵著時光的飛逝、季節的轉換、死亡與重生。這使得他成為影子瀑布之中力量最強大的實體,雖然一般而言除非絕對必要,不然他不喜歡干涉影子瀑布的事情。就某種程度而言,他是一名仲裁者,確保所有人都遵守規則行事。影子瀑布裡常常會走向混亂的道路,但是時間老父總是有辦法撥亂反正。他是個老好人。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晚點可以帶你去見他。」 哈特看著他。「你介意為我再說一遍嗎?我聽不太懂你在說些什麼。」 艾許親切地笑道:「抱歉,你來到了一個有點複雜的地方,全盤解釋起來並不容易。最好的方法還是等遇上了事情再來調適。睜大雙眼,拉長耳朵,提高警覺。你在這裡待得越久,一切就會更加明朗。至少可以明朗到一定的程度。這裡是影子瀑布,這裡處理事情的方法和外面的世界不太一樣。」 他們離開公園,走入一條看起來十分正常的街道,直到哈特發現某棟建築上方的一頭石像鬼正在拿砂紙磨光自己的指甲。幾名路人對著艾許點頭,他則報以一笑。 「為什麼街道上的年代會變來變去?」哈特神情嚴肅地看著面前的十字路口問道。「每次過馬路之後,我都有一半的機會出現在不同的世紀裡面。」 「這裡的時間是相對的。」艾許語氣輕鬆地答道。「只是別問我跟什麼東西相對。基本上,生物、人物、地點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都是因為他們屬於這裡,時間一久,來自同一個年代的東西就會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一起。這就是為什麼有些區域擁有電力跟下水道,而有些區域卻充滿了中世紀的髒亂跟疾病。順便一提,天黑後千萬不要去剛剛那座公園。裡面會有恐龍出沒。我說的這些,你開始有印象了嗎?」 「沒有。」哈特道。「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酒吧快到了嗎?因為我對酒的渴望似乎越來越強烈了。」 「快到了。」艾許道。「你會喜歡的,那家酒吧非常寧靜。詹姆士·哈特……你知道,我越想越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萬一到頭來我們根本是老朋友,只是認不出對方,不是很有趣嗎?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影子瀑布裡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巧合。啊,我們到了……」 哈特以懷疑的神色打量著酒吧外觀,不過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儘管如此,他還是請艾許先走進去。酒吧內的溫度有點低,但是還算舒適;光線微弱,不過還可以看清楚東西,不至於到陰暗的地步。艾許在酒吧後方找了一張空桌。接著哈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艾許則跑去張羅飲料。酒吧中還有五、六名酒客,所有人看起來似乎都很正常。這裡似乎是個很棒的地方,和哈特常去的那家骯髒的酒館比起來更是如此。他常去的那間酒館是那種地上的灰塵都被蟑螂吃光,而玻璃杯還會越洗越髒的地方。艾許帶著兩杯冰涼的啤酒回到桌前,哈特立刻一口氣喝掉半杯。他靠回椅背,無聲地歎了口氣,享受著在胸口緩緩蔓延的那股暢快清涼。他注意到艾許並沒有喝酒,於是揚起一邊眉毛。 「你的啤酒有什麼問題嗎?」 「不,」艾許道。「有問題的是我。我已經不喝酒了,但是我喜歡啤酒的味道,也喜歡手裡握著冰涼酒杯的感覺。請不要讓我破壞了你的興致,繼續喝吧。」 哈特懷疑地看著他,然後暗自聳了聳肩,又喝了一口啤酒。艾許看起來不像是什麼具有威脅性的人物,再說,打從進入影子瀑布以來,他已經見識過許多比點了啤酒卻不喝的男人還要奇怪的事情了。 「那麼,」他終於開口說道。「你認為小時候見過我?我小時候是什麼樣子?」 「我也不清楚。」艾許皺眉道。「畢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大概有點令人討厭,就跟大部分那個年紀的小鬼一樣。每次回想起小時候那些事情,我就很懷疑自己怎麼有辦法活到青春期。如果你是我印象中的那個人的話,你應該很會踢足球,並且十分擅長在老師說要考試的時候裝病。有印象嗎?」哈特搖頭。艾許聳肩。「別太逼迫自己了,詹姆士。你最後總會想起來的,不管願不願意。是什麼在你離開這麼多年之後又將你帶回影子瀑布?」 「我父母突然去世了。」哈特看著杯子說道。「這件事情讓我開始回想過去的一切,接著我又在一夕之間丟了工作,需要給生活找點目標,需要找些事情讓我保持忙碌。結果我就來到這裡了。」 艾許若有深意地看著他。「我必須警告你,詹姆士,你回來的不是時候。影子瀑布最近有些麻煩,空氣中瀰漫著憤怒和猜忌的氣息,並且被人們化為實質的行動表現出來。從某方面而言,影子瀑布會反應出居民的心情,而就如今鎮上的狀況來看,許多不該碰觸的過去與回憶似乎都漸漸浮上檯面了。」 「為什麼?」哈特問。「出了什麼事?」 艾許冷靜地面對他的目光:「在幾個禮拜之內,已經有七個鎮民慘遭謀殺,都是被人以鈍器毆打致死。我們沒有任何線索,沒有任何嫌犯;就連調查的方向都找不出來。受害者之間似乎沒有任何關聯,所以我們也沒辦法推論出下一個受害者的身份。全鎮都陷入了恐慌。由於影子瀑布特殊的本質所致,我們不能尋求外界協助,只能憑靠自己的資源查案,偏偏我們的資源又十分有限。警長已經盡力了,但是……啊,說人人到。那位朝著我們的方向走來的高大紳士就是李察·艾利克森警長。就一個警長來說,他人還算不錯。」 他對門旁的陰暗身影揮了揮手。哈特不禁感到十分佩服。無論艾許是個怎麼樣的人,總之他的視力實在好到沒話說。警長來到他們桌前,有如一道巨大陰影般面無表情地緩緩逼近。艾許點了點頭,完全沒有受到他的氣勢影響,往旁邊一張空椅比了一比。警長坐了下來,一邊歎氣一邊伸展著自己那雙長腳。艾許幫他們兩人介紹,哈特則是很有禮貌地對艾利克森點頭招呼。警長是身材魁梧的壯漢,雖然不至於壯到令人害怕,但是顯然具有一定程度的威嚇作用。艾利克森若有所思地看向哈特。 「我們年紀應該差不多。」他緩緩說道。「但是我似乎不記得你。你應該去學校查查,翻閱他們的記錄。不過我倒是記得你父親,哈特先生。你也應該記得的,李奧納多。那件事情當時曾在鎮上引起軒然大波。」 艾許坐直身子,以一種全新的眼光打量著哈特。「那個哈特?你是他們的兒子?」 「顯然是。」哈特不太自然地說道。他不喜歡警長的語氣和艾許的反應。「任何關於我父母的事情我都很感興趣,還有我當年的事情。你們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離開影子瀑布嗎?」 「我記得。」警長說。他嚴峻的神色之中似乎透露出一絲同情,但是哈特並沒有因此而放鬆。他即將聽見的絕對不會是什麼好事。他感覺得出來,就好像在鐵軌上感覺到火車的震動一般。警長湊向前,壓低音量說道:「我不清楚所有細節。我不認為有人完全清楚這件事情,除了時間老父之外。我只知道二十五年前曾經出現一則與你父母有關的預言。預言中似乎提到你父母將會導致永恆之門的毀滅。不管預言的內容究竟為何,總之你父母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變賣掉所有家產,隨即帶著你離開了影子瀑布。」 「就這樣?」警長說完之後,哈特立刻問道。「只因為一個天殺的算命師講了一則預言,他們就嚇得離開了?」 艾利克森神情嚴肅地看著他。「我們這裡很重視預言,哈特先生。影子瀑布裡有好幾個居民都各有一套接觸未來的管道。當他們說話的時候,我們都知道要聽。」 「等一等。」艾許皺眉道。「既然事情涉及永恆之門,以那則預言的重要性而言,為什麼鎮民會允許他們離開?」 「好問題。」警長道。 「好吧,」確定警長已經說完了之後,艾許道。「市政記錄呢?這種預言一定會留下某些記錄吧?」 「沒錯,」艾利克森說。「應該會有,偏偏就是沒有。那是本鎮過去二十五年來的重大懸案之一。就是因為如此,我才會覺得你選擇在這個時候回來很詭異,哈特先生,這個影子瀑布即將分崩離析的時刻。你確定你沒聽過這則預言嗎?」 「完全沒聽過。」哈特堅定地道。「我對於住在這裡的時光毫無印象,我父母也從不曾提起。但是現在我既然來了,就打算搞清楚。知道任何有可能熟知內情的人嗎?」 「時間老父。」艾許道。「他就是你要找的人。他什麼都知道。幾乎啦。」 「他會願意見我嗎?」哈特問。艾許看了看艾利克森,警長只是聳聳肩。 「或許會。但是不要過度期望。他現在正處於生命循環的最後階段,所以記憶有點混亂。我本來就打算待會兒要去找他,喜歡的話就一起來吧,哈特先生。」 「謝謝,」哈特道。「我很樂意。」 「我也要去。」艾許道。「我可不要錯過這場好戲。」 艾利克森瞪了他一眼,然後再度聳肩。「為什麼不呢?依現在這種情況,我需要所有朋友的幫助。」 艾許深表理解地點了點頭。「上面還在持續施壓?」 「壓力自四面八方而來。我已經竭盡所能,但是我就是沒有受過這方面的訓練。我從來沒想過我會需要這種訓練。謀殺基本上應該是不可能在這裡發生才對。影子瀑布的本質就是如此,若非如此,這麼多利益衝突的團體怎麼可能在這裡和平共存?如果這項本質改變了,不論是什麼原因,我們都將面臨非常嚴重的問題。現在,為了維持秩序,我動用了所有資源。你要喝那杯啤酒嗎,李奧納多?如果不喝,拿來給我。」 艾許交出他的酒杯。「我好像記得執法人員不該在執行勤務的時候喝酒?」 「我認為你把我和某個在乎規矩的傢伙搞混了。」艾利克森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愁容滿面地歎了口氣。「怎麼樣?乾脆我們下午請個假好好放鬆一下如何?我需要休息。好啦,我們先喝個痛快,然後去找女人。」 「我不認為……」哈特說。 「好吧,那我們就先找女人,再去喝個痛快。我不在乎。」 艾許看向哈特。「問題在於,我想他是認真的。」 吧檯附近突然傳來一陣喧鬧,吸引了二人的目光。六名身長六英呎、髮色鮮艷的過胖小精靈正在跟六隻身穿掛有許多鎖鏈的機車夾克的大灰熊展開推擠。大灰熊不甘示弱,一邊推擠、一邊嘴裡還不肯閒著。艾利克森重重歎了口氣,無奈地站起身來。 「這些頑劣的傢伙真是一刻都閒不下來。還有那些一逮到機會就喜歡惹是生非的傢伙也一樣。我最好在他們拆掉這個地方之前先採取行動。再見了,李奧納多、哈特先生。希望一切都有圓滿的結果。」 他邁開大步,對著吧檯騷動處走去。艾許神色陰鬱地搖了搖頭。「全鎮即將要深陷地獄了,詹姆士。若非如此,那必定是地獄即將浮現世間。不管是怎麼回事,總之影子瀑布已經和以往大不相同了。」 哈特冷冷地看著艾許,說道:「請原諒我問個私人的問題,李奧納多,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沒跟我說?我是說,你又不喝酒,又不會感到炎熱……還有,你為什麼全身都穿黑色的衣服?」 艾許微笑。「我是在悼念我的性生活呀。沒錯,我是有件事情沒有跟你說。我是個歸來之人,詹姆士。我死了,然後又復活了。」 哈特坐直身體。四周氣溫彷彿突然下降了。在確定艾許不是在開玩笑之後,他突然覺得腸子開始打結,頸後的寒毛似乎也全部豎了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喉嚨,深怕一開口聲音會抖。「你是鬼?」 「不是,」艾許耐心地解釋道。「我是個歸來之人,跟你一樣擁有肉體,只不過你的肉體是真的,我的不是。這種事情很複雜,我也不是非常瞭解。你知道,這種狀況並沒有使用者手冊可以參考。」 哈特神色肅然地看著他,艾許心中馬上生起一股懼意,他認得那種表情。那表示對方即將提出那個問題了。 「那麼,」哈特若無其事地道。「死亡是什麼感覺?」 「我也說不上來。其實我死亡的時間並沒有長到足以感受死亡的地步。我記得的景象十分模糊。我經歷過所有傳說中的瀕死經驗跟靈魂出竅的現象:在一條長長的通道之中奔向耀眼的光芒,同時還聽見許多吵雜而神秘的聲音。但或許我經歷過那些只是因為我心裡有所期待的關係。根據我的瞭解,那種現象很可能是人類出生時在腦中所遺留下來的最後回音。關於死亡,我只能明確地告訴你:你永遠不會缺乏聊天的話題。這絕對是宴會上最能夠打破沉默的話題。不管你的生活有多糟,絕對不可能比我還糟。」 「至少你還記得你的一生。」哈特道。「我的生命消失了十年。李奧納多,鬼魂在這裡……是常見的現象嗎?所有鬼魂都會來到影子瀑布嗎?」 「除非他們有來此的理由。為什麼這麼問?」 「我只是想……或許我父母……」 「很抱歉。」艾許道。「不過可能性真的不大。聽著,我們去找時間老父吧。他比較瞭解這類事情,而且他肯定知道關於你的預言跟童年的事情。只要他今天記得自己是誰就行了。」 哈特皺眉。「他是年紀太大,還是有點奇怪?」 「有點奇怪,」艾許道。「絕對是有點奇怪。」 他站起身來,耐著性子等哈特喝完最後一點啤酒。哈特放下酒杯,看向吧檯。灰熊和妖精都已經離開了,警長也是。如今坐在吧檯上的只有一匹把頭埋在一桶香檳裡的螢光小馬。小馬一雙腳上穿著長襪,另外一雙腳穿著吊帶襪,眼睛旁邊上了一層很濃的妝。哈特本來想問,不過最後決定還是算了,反正他也不是真的很想知道那是什麼馬。他站起身來,對艾許點了點頭。艾許領著他再度回到街上。 「我們先去骸骨長廊看看,」艾許道。「希望他此刻心情不差。」 「萬一他心情很差呢?」 「那我們當場轉身就跑。你要知道,他手上的那把大鐮刀可不是裝飾用的。」 ※※※※ 停屍間裡寒冷異常,不過這點麗雅本來就知道了。她只是沒想到自己竟然要在這麼冷的地方等待將近二十分鐘。如果你沒有辦法彈指之間就讓別人跳起來服從命令的話,那當這個鎮長還有什麼意思呢?當然,米蘭醫生有他自己的一套規矩,就和大部分的醫生一樣。麗雅雙手縮在胸前,暗自希望自己有帶更厚的夾克出門。 以停屍間來講,這間停屍間並不算大,只有二十英呎見方,而且牆壁和天花板上還凝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所以看起來就更小了。冰柱隨處可見,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寒霧。不管當初為了省電而在這裡施展寒霜法術的是些什麼人,總之他們的法術非常成功。如果再稍微冷一點點的話,這裡就會擠滿北極熊在做……反正就是北極熊會做的事。麗雅發現自己越想越遠了,決定不要繼續亂想下去。 一具屍體躺在檢驗桌上,麗雅十分慶幸地看見屍體上蓋著一張毯子。她看過其他屍體身上的傷痕,所以一點也不急著知道這具屍體被搞成了什麼樣子。此人名叫奧利佛·藍度,曾經是六年代一系列偵探小說的主角。他風光的歲月很快就過去了,到了七年代,除了少數幾名收藏家外,根本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他在一九八七年來到影子瀑布,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聽過他的消息,直到現在為止。麗雅是在讀完艾利克森警長的報告後才知道有這樣一號人物。 身後的門突然開啟,嚇得她忍不住跳了起來。她緩緩轉過頭去,看著米蘭醫生關上房門,但是他的眼中似乎只有桌上那具屍體及手中那份筆記夾板。納森尼爾·米蘭醫生是個四十出頭的矮胖子,發線已經開始後退,臉上隨時保持不開心的表情。他講話尖酸刻薄,無法忍受蠢人,對待病患的態度很差。但是由於他的診斷十分精確,又擅長解謎,所以大家都盡量忍受他的脾氣。必須和他接觸的時候,大家都咬著牙、忍一忍就是了。麗雅認識他很久了。他們曾經在市議會上為了他的研究經費而爭論過好幾次。每次必須見面的時候,她都發誓不要被他惹火。但是每一次他都有辦法挑起她的火氣。光是靠著走進屋內卻假裝看不見她的那個死樣子就足以讓她恨得牙癢癢的了。她瞪著他不為所動的背影來到桌上的屍體前,接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到他的身邊。 「怎麼樣,醫生?這次驗屍有驗出什麼線索嗎?」 「沒有。」米蘭道。他不太高興地看著筆記板,似乎在上面聞到了某種噁心的氣味,接著隨手將板子丟到屍體的胸口上。麗雅對死者感到十分同情。米蘭拉開毯子,露出死者殘破的腦袋,麗雅盡可能地不將情緒表現在臉上。頭骨上佈滿血肉模糊的皮膚和碎骨,如果不是藉由凝固的血液固定住的話,只怕早已敞開了。臉部一側塌陷,五官都已經無法辨識。牙齒斷的斷、掉的掉;下巴脫臼下垂,幾乎已經不再和臉部相連。米蘭在頭骨各處輕輕觸摸,然後將這堆模糊的血肉蓋回毯子底下,再度拿起筆記板。 「和之前六名受害者一樣,死因是大範圍的頭部創傷。瘋狂的攻擊。在詳細檢查過無數不同的傷口後,我可以確認這些傷都是由一件具有一定份量的鈍器所造成,多半是金屬製品,約莫一英呎寬。根據我的計算,至少有七十三道不同的傷口,全是在短時間內以極快的動作連續造成的。」 「我可以很精確地判斷死亡時間。死者的表被打爛了,應該是在舉手護頭的時候遭到破壞的,表上的時間停在五點十分。這個時間和他胃中食物部分消化的程度相吻合。我的檢驗只能告訴我們這些。再說下去就都是揣測了。」 他又將筆記夾板丟到死者胸口,然後瞪著麗雅,似乎在等她說一些挑戰自己權威的言語。麗雅噘起雙唇,作勢沉思,讓他乾等兩分鐘後才開口說話。 「連續攻擊七十三下。瘋狂的攻擊。我們的兇手會不會……不是人類?」 米蘭哼了一聲,皺起眉頭,似乎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是麗雅很肯定他已經想過這種可能。 「這可能是非人生物或是超自然生命干的,但是我必須說,正常人也有可能做出這種事來,只要動機夠強烈。妳絕對很難想像盛怒或是恐懼之下的人類可以造成多麼恐怖的傷害。」 「鑒識證據呢?你有沒有找到任何可以幫助我們辨識兇手身份的線索?」 米蘭偏過頭去,眉頭越鎖越深。他總是很不喜歡坦承任何代表自己無能的事情。「驗屍並非我的專長。妳需要專家才能進行詳盡的驗屍,但是影子瀑布裡面沒有這種專家。我在有限的設備下進行了一連串的檢測,但是找不出任何有用的線索。對於這樣的結果,我並不意外。如果想要讓調查有所進展,妳必須允許我採取我自己的方法。」 「我不相信死靈法術。」麗雅冷冷地道。「我們不應該打擾死者安息。」 「妳是因為無知而產生偏見。」米蘭絲毫不掩飾語氣中的輕蔑。「我們沒有時間管那麼多了。之前的屍體送到我這裡的時候都為時已晚,但是這具屍體還很新鮮。只要妳不妨礙我就好了。」 「你聯絡過死者家屬嗎?」 「死者沒有家屬。這是妳的決定,鎮長女士。」 「你打算怎麼做?」麗雅不太情願地問道。米蘭臉上露出微笑。 「首先來個樣本顯像,看看能透過他的血液看出什麼端倪。然後我會召回他的靈魂,以強力咒語將他留在此地,詢問問題。這裡很接近永恆之門,我可以假借門的力量來突破生死藩籬,讓我們能相親愛的死者好好來個促膝長談。但是妳必須盡快決定。連結靈魂與身體的銀線已經越來越黯淡,再過不久,線就要斷了,到時候就連我也沒辦法召他回來。」 「動手。」麗雅道。「照你的意思去做。」 米蘭微微一笑,立刻轉身在自己的袋子裡準備需要的道具。麗雅偏過頭,雙手緊緊交握胸前。她打從心裡感到一股涼意,而這股涼意和停屍間裡的寒氣沒有任何關係。他們是在遊走危險地帶,而米蘭的死靈法術根本還沒有練到家。如果可以找別人的話……但是她又不能信任其他人,而他也知道這一點。再說,她已經無助到只要有一點希望就不願放過的地步了。至今已經有四個男人及三個女人被謀殺,而警長卻連一個嫌犯都找不出來。於是她別無選擇,只有將道德良心擺到一邊,尋求米蘭的幫助。希望透過他的黑魔法能夠找出科學方法無法找出的線索。她必須對某人保持信心才行。 最麻煩的事情就在於她身為鎮長,所有人都會找她尋求答案,要她下達決定。但是當她有疑慮的時候,卻沒有人幫得了她。她的家人無法理解她的壓力,艾利克森總是在忙,而艾許又已經死了。她孤立無援,必須強迫自己成為一顆堅強的石頭,讓大家依賴的石頭。不過,有些時候,她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像是石頭。她微微一笑。當年競選鎮長的時候,她就已經清楚自己蹚入了一場什麼樣的渾水。只有最執著、最頑固以及有點瘋狂的人,才能勝任這個職位。沒有人能在不被污染的情況下每天處理影子瀑布裡的荒唐事件。大部分的時間裡,麗雅並不在乎遭受污染。她想要這份工作是因為她可以勝任,她對自己的紀錄感到非常驕傲,至少在謀殺案開始之前都是如此。如今每件謀殺案都像是打在她臉上的巴掌一樣,不單是提醒著她沒有能力解決謀殺案,同時也提醒著她根本不瞭解也無法掌控影子瀑布的本質。 曾經,她自以為很瞭解影子瀑布,但是在四年的鎮長任期裡,影子瀑布似乎出現了戲劇性的重大改變。基本上,影子瀑布應該是為接受永恆之門召喚而來的人們提供一個落腳處。一個讓他們停下腳步、跟世界道別,然後進入死亡境界、完成天命的地方。但是這些年來,越來越多的人不願意接受永恆之門的召喚,寧願在影子瀑布如此詭異的現實之中定居,也不願面對永恆之門後的未知境界。過去二十年中,影子瀑布的入口成長了將近一倍有餘,儘管鎮上的魔力足以保護本鎮不受外界侵擾,但是越來越多的人口也逐漸暴露出魔法的極限。她必須採取行動來抑止這種情形,並且得要盡快行動,但是,她必須先把所有清醒的時間都用在調查謀殺案上。她根本沒有時間同時擔心兩件事情。 她將問題拋到腦後,把心思專注在米蘭醫生身上。他從桌上一個架子上拿出一根裝滿鮮血的試管,一邊將鮮血倒入銀盤中,一邊小聲地念誦咒語。深紅色的血液在銀盤裡形成漩渦,起伏不定,三不五時就高高噴起,然後再度落下,彷彿在血面下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在鼓動——雖然盤裡的血深度不會超過一吋。 「這些血液樣本是從腦中擷取的。」米蘭順口說道。「應該可以提供死者死前看見的所有景象。理想上,我應該要採用眼球中的玻璃體液,只可惜兩顆眼珠都已經在攻擊中毀壞了。這表示,如果沒有更好的解釋的話,兇手很可能想要防止我們使用樣本顯像。」 麗雅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接著饒富興味地看著米蘭用一根象牙法杖攪拌銀盤中的鮮血。法杖所到之處,鮮血就冒出一股蒸汽。米蘭口中念誦蓋爾咒語,以法杖畫出一系列的符號。血面突然向上噴起,形成了一張惡魔之臉。米蘭向後跌開一步,神色訝異,將法杖抽出血盤。血紅大臉的額頭上冒出長角,輕蔑的嘴角微微上揚,彷彿是在無聲地挑釁一般。空氣中瀰漫著血腥氣息與蒼蠅聚集的嗡嗡聲響。米蘭迅速念出兩個咒語,接著將法杖插入血腥大臉之中。大臉爆炸開來,濺得米蘭跟麗雅滿身是血。他們在原地呆立許久,除了大口喘氣之外沒有任何動作。儘管不知道原因,但是麗雅很肯定他們剛剛是從某種非常恐怖的東西手中死裡逃生。她瞪向米蘭,發現他正以衣袖擦拭臉上的血跡。 「那是什麼鬼東西,醫生?」 「我必須承認,我也不太肯定。」米蘭小心翼翼地跨出一步,用法杖點了點殘留在銀盤裡的幾滴鮮血,但是沒有引發任何反應。「非常有趣,真的,非常有趣。看來我們的兇手採用了十分有效率的手法掩飾自己的蹤跡。樣本顯像行不通的,不需要繼續嘗試了。這表示我們只剩下一個選擇,就是直接去問受害者。」 「你確定要這麼做嗎?」麗雅問。「如果屍體可以反制顯像法術,多半也可以反制死靈法術。這上面可能附有各式各樣的魔法詭雷,等著我們送上門去。」 米蘭看著她,傲慢地微笑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可不是業餘玩家。我以前幹過這種事,妳知道。受害者才死去數個小時,他的靈魂還在可以接觸到的範圍之內。只要使用正確的方法、適當的辭彙與命令來召喚他,他一定會回復召喚的。他沒得選擇。」 「你最好不要弄錯。」麗雅道。 米蘭將這句話當作許可,於是著手展開召魂儀式。儀式十分簡單,完全不像麗雅想像中那樣噁心。米蘭十分熟練地執行儀式,顯然幹過很多次這種事情。麗雅記在心裡,打算日後再來調查這件事情。就算是死者也應該享有隱私才對。米蘭開始念誦一長串咒語,其中包含了十幾種屬於死亡國度的語言。儘管室溫極低,他的臉上依然冒出許多汗水。麗雅開始感覺停屍間裡的氣氛越來越緊張,一股壓力襲來,似乎有某種東西掙扎著想要進入現實之中。米蘭突然閉嘴,熱切地看著屍體,神情中幾乎透露出一股貪婪的氣息。 「奧利佛·藍度,聽從我的命令。藉由此儀式所賦予的力量,藉由神靈之間所達成的協議,我命令你現身回答我的問題。」 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卻還是毫無動靜。接著停屍間牆上開始出現搖擺不定的陰影,但是卻看不出這些影子出自何處。蒼蠅的聲音再度響起,而且比之前還要大聲。麗雅滿臉疑惑地看向米蘭,隨即向後跳開,因為她發現屍體已經在桌上坐了起來。對方慢慢地轉動殘破的腦袋,以那空洞的雙眼瞪視米蘭。 「是誰召喚我?是誰打擾我的安眠?」 「是我。」米蘭自信滿滿地說道。「我召喚你,我命令你,在我面前,你只能據實以答。你記得你的姓名嗎?」 「我記得。送我回去。我不應該出現於此。」 「只要乖乖回答問題,我就釋放你。你有看見殺害你的兇手嗎?」 對方沉默片刻,接著房中突然出現了某種變化。一股全新的存在進入了停屍間。一個十分古老、十分變態的存在。麗雅再度退開一步。屍體沒去理她,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米蘭身上。他脫臼的下巴回歸原位,臉上的微笑逐漸擴大,直到嘴角兩旁出現裂痕為止。他的雙眼綻放兩點微光,兩道煙霧自殘破的眼眶之中蜿蜒而上。 「渺小的人類。」屍體道。「你不應該召喚我來此。我年歲古老,力量強大,憑你這種小法術根本控制不了我。我會把秘密告訴你,讓你知道黑暗恐怖的真相,粉碎你的理性,凋零你的靈魂。」 「你不是奧利佛·藍度。」米蘭力持鎮靜地說道。「你是誰?快說,我命令你。」 「你沒有資格命令我。」屍體道。「你不是有問題要問我嗎?你召喚其他靈魂不都是為了要問問題嗎?你想要知道生死藩籬的另外一端究竟有什麼。我可以為你解答,但是你不會喜歡我的答案。」他突然轉過頭去,看向麗雅,開心地笑道:「歡迎來到地獄,女孩。我們一定會相處愉快的。」 屍體雙腳垂在檢驗桌邊緣,不停搖晃。米蘭念誦一句咒語,卻一點效果也沒有。死者跳下桌子,站起身來。米蘭念出一句強力的咒語,屍體全身一震,但是腳步依然不停。他往麗雅走去,一臉迫切地伸出雙手。米蘭再度唸咒,衝上前去將象牙法杖插入屍體的眼眶中。一陣恐怖的尖叫充斥整間停屍間,很刺耳、很原始、很大聲,接著四周陷入一片沉靜,屍體癱倒於地板上,再也動彈不得。麗雅發現自己的手掌在顫抖,但是不是因為寒冷的緣故。她將雙手插入口袋,然後瞪向米蘭。 「那又是什麼鬼東西?」 米蘭試圖故作輕鬆地聳一聳肩,不過聳得一點也不輕鬆。「不管兇手是誰,都擁有力量強大的盟友為後盾。力量強大到足以蓋過我的召喚法術,將原先的靈魂以那……東西取而代之。能做到這種事的傢伙,實在令我……非常擔心。」 「你真的很擅長用保守的詞彙來描述事情。」麗雅道。「好好處理這具屍體,然後針對剛剛發生的事寫一份詳盡的報告。送一份副本給我,一份給警長。除此之外,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明白嗎,醫生?」 米蘭點頭,不過點得有點發抖。趁著雙腳還沒軟到走不動,麗雅大步離開停屍間。 ※※※※ 正午已過,此刻正值慵懶的午後,蘇珊·都伯伊絲和史恩·莫利森坐在蘇珊家前廊上的一張破沙發上。兩人一邊享受著同一根手捲煙,一邊默默地眺望遠方的潭恩河景。陽光有如蜂蜜般自天上灑落,濃濃密密,金黃耀眼,蝴蝶好似蠟筆繪製的樹葉一般於微風中輕飄。他們已經在這裡坐了一個小時,東聊聊、西聊聊,始終沒提到什麼重點,莫利森還沒有對蘇珊道出今日前來的目的。她並不打算催促他。他總會說出心中的煩惱,而在那之前,她只要能適意地享受著午後的寧靜與陽光就心滿意足了。 蘇珊看向河岸,看見有幾名卡通動物在和真的動物玩耍。她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真實與虛幻的生物常常會對彼此產生很高的興趣,而「不同種類的他們」也常常在蘇珊的小屋附近玩耍。她似乎具有某種吸引他們的特質,就和其他喜歡來此尋求慰藉的人們一樣。有時候,她認為人們之所以喜歡來找她,是因為她能讓他人自在放鬆的關係。她希望自己也能夠找到一個能讓自己自在放鬆的地方,讓自己覺得安全的地方。如今她走到哪裡都缺乏安全感。光是發現魯卡斯的屍體就已經很糟了,更何況是在自己家裡發現的,世界上唯一能夠讓她與世隔絕的地方……她的嘴角抿成一直線。她早就該知道的。她早就該知道世界上沒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就連影子瀑布也不例外。一股憤怒的情緒湧上心頭,破壞了她享受寧靜的好心情。這棟小屋就是她的家,沒有人可以將她趕出自己家門。只不過現在到了晚上,她會鎖門、會關窗,而且必須開著燈才敢入睡。 她對著河邊的動物微笑,不管是真實的還是卡通的動物,他們依然純真,依然把她家當作庇佑聖堂,完全不知道這裡發生過什麼事情。所有的貓咪、小狗以及鳥兒都會來到她的面前,在這附近稍作停留,然後繼續踏上他們的旅途。如果有動物願意留下來的話,似乎也是件不錯的事情,只可惜所有動物都有離開的一天。就跟那些為了愛情、慰藉或是純粹只想找人說話而來到她面前的男男女女一樣。 她打量著坐在身邊的史恩·莫利森,一個高高瘦瘦、滿頭深色鬈發的男人。此人愁眉深鎖,全身籠罩在一股緊張的氣息之中,任何人看到他都會覺得充滿敵意。就和往常一樣,他看起來就像是隨時會從坐著的地方跳起,然後憑借單手的力量來挑戰世界一般,而且只有最勇敢的人才會認為世界具有贏面。莫利森年近三十,不過雙眼看來比較老成,給人一種背負著深沉仇恨的感覺。他是影子瀑布著名的吟遊詩人、酒鬼以及麻煩人物。朋友很少,敵人很多,不過有時候沒人可以肯定他比較喜歡敵人還是朋友。他對妖精十分著迷,所謂的古老之民,精靈之民,只要有機會就會跑到位於山丘地底世界的妖精國度去和他們交流。 「我需要妳的建議,蘇珊。」他突然說道。他的聲音十分悅耳,不過多年來的酗酒習慣和廉價香煙已經開始影響他的嗓子。他沒有轉頭看她,目光固定在緩緩流動的河面上。 「只要可以,我就會幫,史恩。你知道的。要我去拿塔羅牌嗎?」 「不,我也不知道。我必須決定一件事情,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來尋求妳的支持,還是想要妳勸我不要這麼做。事情是跟謀殺案有關的。我想到一個解決的方法。」 「這樣好嗎?」蘇珊冷冷地道。「一般來講,你想到的方法總是給你帶來連我都沒法解決的麻煩。」「妳永遠都不會讓我忘記元素生物那件事,是不是?」 「想到你釋放它們之後所造成的傷害,沒錯。」 「那是個意外。我們把它們全部找回來了,不是嗎?」 「是找回來了,但是是在它們同時釀成一場地震、一場洪水、一場大火與一陣颶風之後才找回來的。」 「我道過歉了。聽著,妳到底要不要聽我的主意?」 「當然要,史恩。快說吧。」 「艾利克森完全查不出任何謀殺案的線索,而且他也不可能查出什麼頭緒。這種事情已經超出他的能力範圍了,他也很明白這一點。兇手擁有強大的力量,要找他,就必須請出擁有同樣實力的人物才行。一個有辦法從外來者的角度來看影子瀑布的問題之人。我想要去妖精國度,尋求漠視法庭的援助。」 「我會這樣建議你,」再度開始呼吸之後,蘇珊說道。「這件事很嚴重。我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實在不需要再把妖精找來蹚渾水。他們是混亂的實體化身,史恩,即使在跟人類交流最頻繁的年代裡,他們的態度也極不友善,更何況現在他們幾乎跟人類不相往來。」 「只要我要求,他們一定會來。」莫利森固執地說道。「他們的魔法和科技都遠超過我們的想像。或許他們可以看見我們遺漏的東西也說不定。」 「至少應該先這樣做,」蘇珊道。「我們先找幾個人談一談,看看他們怎麼說。」 「不行。消息一旦走漏,所有人都會阻止我的。我之所以告訴妳是因為我相信妳不會告訴任何人。」 「你當然可以相信我,史恩。給我一點時間想想。畢竟,你要做的事情會對本鎮的政策造成重大的改變。影子瀑布和妖精國度已經分道揚鑣好幾百年了,基於古老的停戰協議才能維持和平相處。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已經取得十分微妙的平衡,不管是科學與魔法,還是真實與虛幻,一旦平衡出現擾動……」 「七個人慘遭謀殺,蘇珊!這還需要多大的擾動?」 「我不知道。」蘇珊語氣平淡地道。「你打算以身試法嗎?」 莫利森皺起眉頭,偏過頭去,蘇珊知道自己已經說到重點了。他重重地歎了口氣,然後又轉頭看向河岸。 「好吧,我們先找幾個人談談。但是不要找艾利克森。他一定會反對到底,只因為這是我的主意。他從來都不曾喜歡過我。」 「沒問題。」蘇珊道。「不找艾利克森。給我二十四小時決定要找誰談。」 「二十四小時。希望這段時間內沒有更多人受害。」 寧靜的午後被一陣腳步聲所打斷,莫利森隨即閉上嘴巴。兩人轉過頭去,看見一個魁梧的身影就著陽光,自河岸方向對著他們走來。對方肩膀寬闊、肌肉發達,給人力大無窮的感覺。走近之後,蘇珊認出對方的身份,這才鬆了一口氣。萊斯特·苟德是可以信任的人。她對他露出溫暖的笑容,莫利森則是在苟德走到他們面前時才看清楚對方長相。 苟德七十多歲了,但是依然保持著一種二十歲的年輕人都會羨慕的強壯體魄。他臉上有著許多深刻的皺紋,頭髮花白,但是背脊還是挺得很直,目光依然凌厲非凡。他身穿一套已經退流行很多年的西裝,不過看起來很有自我風格。他對蘇珊微笑,然後很有禮貌地向莫利森點了點頭。 「希望我沒有打擾到兩位。」他輕聲說道。「不過我想跟妳談談,蘇珊。如果方便的話。」 「當然方便。很高興再見到你,萊斯特。你認識史恩·莫利森嗎?」 苟德饒富興味地看向莫利森。「釋放元素生物的那個人?」 莫利森悶哼一聲:「這件事要跟我一輩子嗎?」 「有可能。」蘇珊道。 「很抱歉提起那件事。」苟德說。他伸出一隻手掌來和莫利森握手。手掌很大、筋肉糾結,佈滿許多老人斑。莫利森小心翼翼地與他握了握手,心知只要對方一個不爽就可以捏碎他的手骨。苟德對他微笑,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接著放開他的手掌,朝蘇珊看去。 「我真的得跟妳談談,親愛的。」 「那麼就請來談吧。屋裡還有一張椅子,你可以拿出來坐。」 「需要的話,我可以離開。」莫利森道。 「謝謝,」苟德說。「但是沒有必要。我也很想聽聽你的意見。我進去拿椅子,很快就出來。」 他走入蘇珊的小屋,小心地避開那些在沙發附近遊玩的小動物跟卡通動物。莫利森等到苟德的身影消失在小屋內後,湊到蘇珊身邊,說道:「我聽過這個名字,但是想不起來他是誰。我應該知道他嗎?」 「看情況。」蘇珊壓低音量道。「他是三年代廉價小說裡的英雄人物,到了四年代變成超級英雄,就像影子俠或是野蠻博士1『註:影子俠是《魅影魔星》(The Shadow)的生物,算是蒙面英雄的始祖;《野蠻博士》(Doc Savage)則是來漫畫超級英雄的前身。』之類的人物,只是從來沒有那麼出名過。他的漫畫在五年代停刊,沒過多久他就出現在影子瀑布。後來他一直待在鎮上,在老市場區開了一間花店,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越來越年邁、越來越真實。剛開始還有不少收藏家在找尋他的下落,請他在他以前的漫畫上簽名,但是現在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人來找過他了。他三不五時會想起自己曾經扮演過的角色,希望能夠為影子瀑布盡一己之力,但是他的熱情總是無法維持太久,因為他的記憶力已經大不如前了。」 「他依然記得妳。」莫利森說著回頭看向屋內。 「當然。」蘇珊道。「大家都記得我。對他客氣點,史恩。他是個完美的紳士,我不想惹他生氣。」 苟德毫不費力地帶著一張沉重的大椅子走出屋外,蘇珊立刻閉上嘴巴。他將椅子放在蘇珊身旁,然後很滿足地沉入椅子中。莫利森以一種充滿敬意的目光打量著他。他以前也搬過那張椅子,結果差點把腰部給折斷。苟德看向蘇珊,然後又偏過頭去,顯然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或是該說什麼。他看向在河岸玩耍的卡通以及真實動物,臉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 「這樣就對了。卡通人物就是應該長這個樣子。看看現在漫畫裡的角色設定,有些真的讓我很想哭。到處都是惡棍和殺手。這樣怎麼教小孩子?在我們那個年代裡,大家都很瞭解榮譽與公平的價值。就連壞蛋也不例外。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我不瞭解現在的漫畫,也不瞭解現在的世界。我猜所有的老人都會有這種感慨吧,只是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這麼老了。謀殺案改變了這一點。我沒辦法呆坐在家什麼也不管,眼睜睜地看著人們慘遭殺害。重出江湖的時刻到了,蘇珊。世界需要我。艾利克森甚至從來沒有調查過謀殺案件,但是我以前曾經辦過數百件這種案子。我是這方面的專家。」 「只是話說回來,我總不能直接走到警長面前說要接手。在他眼中,我只不過是個老人,應該待在家裡穿著拖鞋坐在圍爐前取暖的糟老頭。他或許從來不曾聽說過神秘復仇者萊斯特·苟德的名號。我該怎麼做,蘇珊?妳告訴我吧。」 蘇珊微微一笑,伸手輕拍他的手背。「史恩的想法也跟你差不多。我認為你們應該談一談。我想只要你們願意聽取對方的說法,一定會成為很好的夥伴。史恩,你可以先跟萊斯特說明你的想法,我去拿幾瓶放在河裡冰鎮的啤酒過來。」 她站起身來,朝河岸走去。她拉了拉放在河邊連接著半打啤酒的線頭,然後所有的卡通與真實動物都跑來看她在做什麼。接著身後傳來萊斯特·苟德憤怒的吼叫。 「你想要找什麼東西幫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