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門緩緩地打開,跪在大殿正中的黑衣人轉過頭,他的臉上有著幾道深可見骨的傷痕,視之讓人驚心。 見到來人,黑衣人臉上露出一絲詫異,恭敬地叫了聲:「大統領!」 同樣也是隱沒在一身黑袍中的老者微微一笑,聲音有些嘶啞:「軒月,這幾日的責罰,想來你也受了,心中可有悔過?」 原來此人名軒月,他聞言垂頭,半晌不語,繼而才抬頭道:「軒月不悔。」 老者皺眉道:「當日我們的計劃是強行登錄秦始紀,借此逆沖本源世界,是你以一己之力反對,拍了胸口保證說用這種不顯山不露水的方法能騙過天選者,整個組織為此爭了三天,才同意抽取秦始紀後兩千年一個憤怒青年的意識,用你的意識投放術,影響王莽,讓他能改變歷史走向,從而產生時空逆流。可到底功敗垂成,難道你竟然沒有一絲悔過之心麼?」 軒月不語,又過一會兒才輕輕道:「我們的世界被乾放逐,這麼多年來一直想要回歸本源世界,強行登陸,比平凡世界的改朝換代更加殘酷,上億計的生靈會因此失去生命,軒月從小修的心法是清靜,實不忍見到這一情景出現。即便是逆沖成功,那麼主世界的生民們也是我們的同胞,他們的犧牲與我們失去生命又有甚麼分別呢?而意識投射是相比之下較為穩妥和平和的方法,若讓軒月再選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做。只是,我沒想到,這一次的天選者事事佈置在我之前,且不惜破壞時空規則,用外力保護天選者。」 老者歎道:「你從小就沒有甚麼爭鬥之心,也不喜歡殺戮,這次的任務本就不該派你,你的仁慈終沒抵過天選者。你想想,他們破壞時空規則,自身所受的反噬也是相當嚴重的。」 軒月附身,對老者叩頭道:「軒月辦事不力,這就去了,大統領保重。」話畢,他渾身亮起紫光,照得四壁一片紫色。 老者哼了一聲,只一抬手,軒月身上的紫光一閃而沒,本人更是被一股大力擊得飛出幾十米,重重摔在地上。 「大統領!」軒月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面露悲慼。 老者轉身朝外而行,淡淡道:「母皇和乾的爭鬥從來沒停止,我們朔望與天選者的戰鬥也不在一朝一夕,你這點本事還是留著下次用在正道上吧!」 大門重重地關上,軒月抱著膝蓋在黑暗中慢慢地坐了下來。良久,一陣低低哭聲從他的口中傳出。 「朔望、天選者、母皇、乾……為甚麼非要不死不休呢?」 (全篇完) |
第九十四章 賀新朝(終) 更始三年六月,鄗城。 登基大典已經結束,忙碌了一天的劉秀回到了自己的臥房之中,全身的骨頭像是都要斷了。 一套又一套繁雜的禮儀,竟似比戰場殺敵更讓人疲累。 可正當劉秀要就寢時,門外的一名侍女輕輕敲了敲門:「陛下,郎中令有要事求見。」 「郎中令?」劉秀一愣,隨後才想起那是自己今日剛剛封給王睦的官位。他原本已經疲累欲死,正要讓侍女傳話不見,心中卻猛地一跳,想了想:「讓他……去書房等我吧。」 劉秀匆匆套上衣服,向著書房走去。當他走進書房時,看見王睦已經坐在了書房內等待,面上帶著一絲古怪的微笑。 「甚麼事不能明天再說?你真有拿朕當作皇帝麼?」劉秀低低抱怨了一句,在王睦的對面坐下。以王睦與他多年來亦敵亦友,牽扯不斷的關係,自然不會真心不滿,只不過是發洩一下今日的疲累罷了。 「要聽實話麼?」王睦淡淡一笑:「我心中所效忠的人,我心中的那個陛下,自始至終,都只有老師一個啊!」 劉秀面上那抱怨的不滿神色漸漸收起,抬起眼望向王睦,表情凝重起來。 他不知道王睦此刻對他說出這一番話,是為了甚麼。 「你難道……是要刺殺我……朕……算了,還是我吧。真的很不習慣。」劉秀被自己弄得笑了起來,隨意地擺了擺手。 「當然不是。我早就說了,我已放棄殺你的打算了。今日,只是給你送一封信而已。」王睦笑著從懷中掏出了一方帛巾,遞到了劉秀面前。 「這是……」劉秀打開那帛巾,掃了兩眼,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古怪異常。 他低下頭去,仔仔細細地將那帛巾上的內容看了數遍,才抬起頭,臉上已經冒出了汗珠:「這是……你的老師寫的?」 「是,在他臨終之前,漸台之上。」王睦點了點頭:「當時他是臨時起意,手頭也無筆墨,便只能以指尖鮮血書就。」 「這帛巾上的內容,你可曾看過?」劉秀的面色凝重無比。 「自然沒有。」王睦微笑搖頭:「老師既然命我交給你,我自然不會偷看。」 「嗯……」劉秀低下頭去,半晌才抬起頭來:「那麼……你今晚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 「做完了。」王睦點點頭,又重複了一遍:「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 「好,我知道了。」劉秀沉默片刻:「那麼,我便不送你了。」 「還是派人送一下吧。我怕是……沒甚麼可能自己離開了。」王睦笑了笑,隨後嘴角流出了一股黑血。 「你……你甚麼意思?」劉秀望著王睦嘴角緩緩流下的黑血,滿臉震驚:「你服了毒?!」 「是的,在來找你之前。」王睦點了點頭,眼神已經開始渙散:「一杯很醇厚的毒酒。我算的時間還挺準,現在正要發作了。」 「為甚麼!」劉秀激動地一把抓住了王睦的衣襟:「你為甚麼要服毒!」 「記得一開始我對你說的話麼?我所效忠的人,自始至終都只有老師一個。」王睦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我追隨你,只是為了遵照老師的遺願而已。如今,他要我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而我也不再有活下去的意義了。」 「意義?」劉秀瞪大了眼睛:「你活著的意義,難道只為了他一人?你心裡,沒想過這個天下?」 王睦微笑著搖頭,口中流出的黑血越來越多:「我想看到的那個天下,是老師曾致力建立的那個天下。然而,老師已死,我的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再有機會看見了。既然如此,又何必眷戀?」 「對了……」王睦看著劉秀呆滯的目光,艱澀道:「老師在臨死之前,念了兩句詩,豪氣干雲。直至今日,仍令我心折。現在,我將與老師一起,去踐行那兩句詩了。」 王睦的聲音越來越低,然而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濃。 「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王睦口中,大股大股的黑血開始不停湧出,雙眼也終於合了起來。然而他面上的微笑,卻始終未曾消失。 「王莽……王莽……」 劉秀輕輕鬆開抓緊了王睦胸口的手,看著他的身體漸漸軟倒在地上,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啊……」 此時,劉秀只感覺自己後頸胎印處突然又發燙起來,他伸手摸了摸那胎記,想起以往種種經歷。 這一切似乎皆與後頸處的胎記有關…… 思索間,劉秀意識變的模糊,他彷彿看到那胎記變作了一團赤光,隨後又幻化成鳳凰,人形。 冥冥之中,劉秀似乎聽見一道古老的聲音在耳邊迴響,漸行漸遠…… 「天選者,受命於天!」 |
第九十三章 賀新朝(四) 「喝!喝!今日不醉無歸!」 軍帳之中,喧鬧歡呼聲不絕於耳,幾乎要將整個營地掀翻。 更始三年,四月。距離劉秀北渡河北,已經過去了一年半。 到了河北之後,劉秀便得到了上谷、漁陽兩郡的支持,收上谷太守耿況與其子耿弇,發兩郡突騎攻破了邯鄲,擊殺盤踞在邯鄲的王朗。至此,劉秀已是河北舉足輕重的一支力量。 當劉秀在河北日益壯大時,王匡王鳳才感覺到了不安,他們以更始帝劉玄的名義遣使至河北,封劉秀為蕭王,令其交出兵馬,回長安領受封賞。 手中握有了自己的力量,足以分庭抗禮之時,劉秀已經不需要再聽從更始綠林軍的號令了。他先是斬殺更始帝派出的使者,又攻破了更始帝派到河北的幽州牧苗曾,以及與上谷等地的太守韋順、蔡允。 即便這意味著劉秀與綠林軍的決裂,但長安方面卻只能無可奈何,任由劉秀一天天在河北坐大。 在三日前,劉秀盡發幽州十郡突騎,與銅馬、尤來兩支河北最大的割據勢力交戰。激戰三日,終於攻破銅馬尤來的數十萬士卒,迫使其投降,整編成為自己的部下。 到了今日,劉秀已經成為了河北最大的勢力。即便是相對於已經移都長安,佔據了整個關中與豫州荊州的綠林軍,也早已不遑多讓。 而今晚,便是為了擊破銅馬尤來的慶功宴。 劉秀望著營帳之中,人人歡呼飲宴的熱烈氣氛,方纔的酒意上頭,已經也有了些醺然之意。 但他的目光卻在不經意中掃到了角落裡的一個身影。 儘管手中同樣握著一個酒杯,但卻始終只是獨自小口啜飲,臉上沒有絲毫的笑容。他的目光望著營帳的白布,卻彷彿穿過了白布,望向不知何方。 劉秀站起身,端著就被向著王睦走去,在他身旁輕輕坐下,輕輕碰了碰他手中的酒杯:「為何一人獨飲?」 「主公。」王睦轉過頭看見劉秀,淡淡地露出一個微笑,也與劉秀手中的酒杯碰了一碰,隨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只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而已。」 「以前何事?說說看。」劉秀笑了笑:「這裡除了李通與任光,便是你追隨我最久了。」 「今日……恰好是二十年前,老師收我為徒的日子。」王睦淡淡的微笑中露出一絲懷念。 「啊!是在長安酒肆中,喚我上去喝酒的那老人!」劉秀想起了那段往事,點了點頭:「說起來,他確實是個博學之士!」 「沒錯。」王睦緬懷地微笑著。 劉秀站起身,自身後一席上取來一壺酒,給兩人倒上,對王睦問道:「王睦,你覺得……我可算得上是英雄?」 王睦端起酒杯飲下,點頭道:「主公昆陽一戰,以五千兵馬擊破我父子四十萬人,此刻又將河北納入掌中,自然是天下英雄。」 劉秀哈哈一笑:「那一戰,我也不過只是僥倖得上天相助而已。現在想來,依舊後怕得很。那麼……」 他突然望向王睦:「你此前身為侍中之職,應該見過王莽吧。以你觀之,我相比於王莽何如?」 王睦突然出神凝視著劉秀,良久,才輕聲歎了一口氣:「主公你……確乃天下英雄。但王莽,卻已不能以世俗標準衡量了。若論才能,他勝主公十倍。」 「十倍?」劉秀啞然失笑:「若是如此,為何王莽還會丟了那天下?」 「因為……」王睦輕輕苦笑,眼神無奈:「因為天命在主公你的身上,而不在他。」 「天命……在我的身上?」劉秀望著王睦,心下怦然一動。 那是哥哥常說的一句話,可哥哥……卻終究還是死在了宛城。而此前宛城的那些冰雹、斷流的黃淳水,以及……昆陽城外落下的隕石…… 「難道……那真的不是哥哥?」 劉秀以最低微的聲音,喃喃自語著,手心已經沁出了汗。 「那麼……昔日我北上河北之時,你為何前來投我?當時天下群英濟濟,你為何認定了我便是身負天命之人?」劉秀深吸一口氣,繼續問道。 「是老師在臨終之前,讓我這麼做的。他說,要我一定要看到主公你取得天下的那一天。」王睦輕輕微笑,腦中又再次浮現起了老師的面龐。 「你的老師,究竟是誰?」劉秀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追問道。 「主公你難道直到今日,還未曾猜到麼?」王睦笑了笑,抬起頭望向劉秀:「他……就是王莽啊。」 劉秀面容一愣,手中酒杯一時把持不住,滑落在了腿上,打濕了一片酒漬。 他低下頭,望著那酒漬,良久才抬起頭,看著帳內仍在歡呼飲宴,酩酊大醉,無暇顧及到這個角落的眾將,輕聲向著王睦道:「那麼……我就稱帝吧。」 |
第九十二章 賀新朝(三) 「老師,敵軍進城了。」 建章宮中,太液池上,有一座高二十餘丈的高台,名為漸台。 此刻,王莽正坐在漸台之上,聽著遠方的殺伐之聲一點點向著建章宮傳來。 他剛剛沐浴過,此刻穿著全套的冕服,頭戴平天冠,身上飄散出熏香的氣味。漸台之上的風很大,但王莽卻始終端坐著紋絲不動,穩如泰山。 生命的最後一刻來臨時,必須要有尊嚴地面對。 最後的軍隊在昆陽城下都被擊潰了之後,自洛陽到潼關,再到長安,已經幾乎完全處於了不設防的狀態。綠林軍幾乎是一路長驅直入,不過兩個月的時間,便已經攻到了長安城外。 縱使是天下第一大城,但長安城內,根本沒有守備的軍力。不過只勉強堅持了區區三天,綠林軍已經攻破了城牆,正向著皇宮的方向攻來。 聽完了剛從宮外回來的王睦的稟報,王莽點了點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冕服,又正了正頭上的平天冠:「劉秀在其中麼?」 「不,沒有看見劉秀的旗號。」王睦搖了搖頭:「是綠林軍的其他將領。」 「真是可惜。自從六年前長安一別之後,總還是希望能夠再見他一面的。」王莽微微歎息一聲,面上有些惋惜:「看來,是沒有機會了。」 「不見,便不見了吧。」王睦淡淡笑了笑:「相比於不能建立起的那個新世界,不能見到劉秀,實在是沒甚麼好值得可惜的。」 王莽輕歎一聲,點了點頭。宮外的喊殺聲更加接近,混雜著宮女們的淒厲哭喊。 「老師,我來幫您吧……」王睦自腰間緩緩抽出了長劍,側著跪在了王莽面前:「我的身手不算好,比不上韓卓,但至少,不用老師您自己……」 「不,不必了。」王莽微笑著搖了搖頭:「都一樣的。」 「……是。」王睦輕輕點了點頭,收起了長劍,卻沒有起身。 「睦兒,你可曾後悔過跟隨我?」王莽沉默片刻,突然開口問道。 「後悔?為何要後悔?」王睦訝然道。 「因為,我失敗了啊……」王莽淡淡一笑:「我曾經說過,要帶著你一同建立起一個新世界,但卻自始至終,也未曾讓你真正地見到。你難道不會有過哪怕半分的懷疑,我不過只是一個說夢的癡人而已?」 「弟子直至今日,也未曾對老師有過半分懷疑。」王睦堅定地搖頭:「老師的理想,自始至終都被弟子堅信著。只不過,天下之事,人力有時而窮。當弟子在昆陽城下,見到那流星隕落的那一刻時,弟子便清楚,老師您從未錯過,只是……天命真的不在老師身上而已。」 「天命……天命……嘿嘿。」王莽蒼涼地笑了起來:「這個世界上,原來真的是有天命的……」 他突然轉頭望向王睦:「睦兒,你可願答應我最後一件事?」 「轉眼便是死期,又還有甚麼事,是弟子能做的?」王睦苦笑一下:「不過老師但有所命,弟子絕對不敢或違。」 「很好。」王莽點了點頭:「最後的這件事就是……活下去!」 「甚麼?」王睦一愣,駭然望著老師:「老師!您不是答應過弟子,讓弟子與您同死麼!」 「我改主意了。」王莽搖了搖頭:「老人……總是會經常想要改主意的,不是麼?」 「那麼活下去……做甚麼呢?」王睦輕輕歎了口氣:「沒有了您的世界,那該會多無趣啊。」 「活下去,代替我,去看看劉秀身上所背負的天命,看到他取得天下。」王莽微微一笑:「既然我已沒有辦法看見……那麼你,就做我的眼睛吧。」 說完,王莽自懷中掏出一柄匕首,自身上的冕服上割下一塊帛,隨後咬破手指,在布上書寫起來。 外面的喊殺聲,已經越來越近。 「快點,否則便真的來不及了。」王莽寫完了布上的內容,將布折疊起來,輕聲對著尚在猶豫的王睦道。 「弟子……弟子明白了。」王睦一咬牙,點了點頭:「只可惜,弟子不能在黃泉路上陪伴老師了。」 「那有甚麼打緊?」王莽哈哈一笑,搖了搖頭,隨後將手中帛書交到了王睦手中,面色莊嚴肅穆。 他將匕首對準了自己的心房,張口輕聲念出了兩句詩: 隨後,匕首重重插入了心房。 王睦重重對著老師的屍體磕了三個頭,再抬起頭來時,早已淚流滿面。 「放心吧,老師,我一定會替你活下去的!」 …… 十月,河陰孟津渡前,劉秀手持著節杖,面對著身前的滔滔黃河,與漸漸靠過來的小小一蓬渡船。 黃河對岸,便是河北。赤眉軍擁兵三十萬之眾,盤踞於河北,更有各地豪強,自建鄔堡,盤踞一方。在新朝覆滅之前,整個河北的動盪直至今日,也未曾恢復。 而更始帝劉玄下令,讓劉秀北上,「撫慰」河北州郡時,卻沒有給他一兵一卒。他的手中,只有一根節杖而已。 「主公,此去河北,就靠我們三人……」任光望著劉秀手中的那根代表著朝廷的節杖,苦笑了一下:「還有這根東西……只怕渡船剛過了河,我們就要被殺了吧。」 自從劉縯死後,他和李通對劉秀的稱呼,已經從少主變成了主公。 「在為哥哥報仇之前,我不會死的。」劉秀搖了搖頭,伸足踏上了岸邊的渡船,眼神堅定:「王匡王鳳以為這樣便可以藉機除掉我,但當我收復了整個河北,揮師南下時,他們才會明白今天的錯誤有多大。」 「等等。」 身後一個聲音傳來,劉秀轉頭望去,看見一個身影正遠遠向著河岸走來。 「王睦……?」劉秀瞇縫起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在這裡看到他:「你……沒有死在長安?」 「沒有。」王睦緩緩走近,一直走到了岸邊,與船上的劉秀兩兩相望:「我逃出來了。」 「你現在……還沒有放棄殺我的念頭?」劉秀笑了笑問道。 「不。老師已經死了,新世界也已經死了。理想既然已經被埋葬,我殺你又還有甚麼用處?」王睦澀然一笑。 「那你是……」劉秀挑了挑眉毛。 王睦抬起一隻腳,踏上了船板。任光警惕地拔出了腰間的長刀,卻被劉秀揮揮手止住。 「我是來……投奔於你的。」王睦踏上了船,竟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向著劉秀跪拜了下去。 「投奔……我?」劉秀訝然望著身前跪伏在下的王睦:「你為何要……投奔我?」 「可以麼?」王睦抬起頭,望著劉秀,沒有回答劉秀的問題。 劉秀一霎不霎地望著王睦,試圖從他的眼神中得到答案,但王睦的眼神中,除了清澈,甚麼都沒有。 「可以。」劉秀沉默了片刻,點頭。 渡船載著四個人,向著黃河北岸慢悠悠地駛去。 |
第九十一章 賀新朝(二) 昆陽之圍已解。 靠著那顆隕石,新軍的士氣已經被徹底打崩,再也沒有任何戰意。在劉秀率領著麾下的部隊開始了追擊之後,狼狽地向著北方逃竄而去。而昆陽城內的守軍,也分出了一部分加入了追擊的陣營。 灰飛煙滅,土崩瓦解。王莽最後抽調出的四十萬人,也已斷送在此處。整個新朝手中,已經再無能夠抽調出的兵力。 劉秀騎在馬上,自城門中穿過,沿著街道前進,心潮澎湃起伏。 而城內的所有守軍,哪怕受了再重的傷,也強忍著讓同袍攙扶著,走上街道兩旁,只為了看一眼太常偏將軍的面容。 看一眼那個帶著十三人突圍出城,搬來援軍,將城外的四十萬大軍一戰殲滅的男人。 此刻,在城內綠林軍的眼中,劉秀就是天,就是神! 劉秀的心中,也已被狂喜充滿,但卻不是為了眼前頂禮膜拜的眾人,而是還遠在宛城的哥哥。 「哥哥,這一次,終於由我來守護你了呢!」 劉秀在心中默念著,看見了自前方迎來的王鳳。 「嗯……做得很好。」 全城的士兵都在歡呼,但唯有王鳳,卻只能在臉上擠出一絲笑臉,然而卻掩飾不住自己眼中的嫉恨。 這劉氏兄弟兩人……簡直一個比一個更可恨! 「我已派人傳書宛城給陛下了,封賞不日便到。這些日子來,你血戰辛苦,還是早點休息吧。」王鳳簡單地對劉秀點了點頭,便算作是了勉勵。 劉秀自然也不願跟王鳳多打甚麼交道,領著已經徹底歸為了他部下的那五千多平林軍,向著軍營開去。 走進了自己的營帳之中,劉秀才重重倒在榻上,全身放鬆了下來,緩緩閉上了眼睛。這連日來,他已不知多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劉秀被輕輕搖醒。他有些迷糊地揉了揉眼睛,才看見了身前站著的李通和任光。 李通的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嚴肅與悲痛,而任光的臉上,眼淚還沒有擦乾,依舊不停自雙眼中湧出。 「怎麼了?」劉秀一驚,看到這兩人的表情,心中知道必定是出了甚麼大事,瞬間自睡意中清醒了過來。 「少主,主上他……主上……」任光哽咽著嗓子,要開口,卻始終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便已泣不成聲。 李通伸出手,扶住了劉秀的雙肩:「少主,你千萬不要激動……」 「哥哥怎麼了!是哥哥麼?」劉秀心頭一陣恐慌浮現:「哥哥到底怎麼了!」 「朝廷發下文告……說主上驕橫跋扈,目無軍紀,無故襲殺友軍將領,罪不容誅,已於三日前……三日前……明正典刑……」李通緊咬著牙,才勉強說完整句話。 「你胡說!」劉秀先是一愣,隨後發瘋般地跳了起來,緊緊抓住了李通的衣襟,表情猙獰欲狂:「李通,你再敢胡說,信不信我殺了你!」 「少主……」任光自身後捏住了劉秀的手,低聲道:「是……是真的……我們留在宛城的部屬也傳來了消息……」 「你閉嘴!」劉秀狂叫著轉過身,重重一拳砸在了任光的臉上,將他打得後退了幾步,坐在了地上。 任光自地上緩緩站起,手捂著臉上被劉秀拳頭打中的地方,沒有再開口,但望向劉秀的目光中滿是悲哀。 劉秀喘著粗氣,死死盯著任光,緊捏著的拳頭再一次高高舉起,卻沒有再打下去。 良久,那拳頭才逐漸一點點放低,直至垂下。他的眼神也自憤怒,漸漸變作了無盡的哀痛。 劉秀知道,他們說的是真的。 「少主……」任光看到劉秀緩緩蹲下,將頭抱在了懷中,忍不住便要上前再開口,卻被李通搖了搖頭拉住。 劉秀將頭埋在懷裡,發出了如同受傷野獸一般的嘶啞痛哭聲。 然而痛苦聲只持續了短暫的片刻,便已漸漸低沉下去,再抬起臉來時,劉秀的目光已然化作了刻骨的仇恨。 「是王匡干的麼?」劉秀死死望著李通。 「是。」李通點了點頭:「王匡和廖湛兩人籌劃的伏擊,主上和劉稷兩人力戰不屈,一同遇難。」 「王匡……廖湛……還有王鳳也不能放過……」劉秀的嘴唇已經被咬出了血:「他們一定要付出代價,一定!」 「少主,切勿感情用事。現在我們手頭能掌握的軍隊,除了城內最後的幾百舂陵人馬,便只有定陵帶出來的平林兵了……而他們原本就是陳牧的部下,若是此刻便……」李通看著劉秀那可怖的表情,連忙低聲勸阻道。 「我不會感情用事的。」劉秀深深吸了一口氣,語聲突然變得平靜下來,望著李通:「我沒有那麼蠢,你說的,我很清楚。」 「那……少主你的意思是……」李通輕聲道。 「我會很順服的,遠比哥哥要順服。我不會對他們有半點違逆,更不會現在便起兵反抗。我不但要向他們謝罪,而且還是親自去宛城謝罪。我會告訴他們,哥哥罪大惡極,確實死有餘辜。我會告訴他們,我要與哥哥徹底劃清界限,永遠向他們效忠……沒錯,我會成為他們的忠犬,直到……我獲得了足夠的力量!」 劉秀低下頭,無意中露出了頸部上那三條槓形狀的胎記。 一旁的李通見狀,瞬間驚得連退三步,跌跌撞撞,差點摔倒在地。 「天印!」 「少主是天選者!」李通大驚失色。 見李通如此變化,劉秀伸出自己的雙手,突然笑了起來繼續說道:「到那時,我會讓他們所有人,都後悔自己曾經對哥哥做過的一切,一切!」 他雖然在笑著,但那笑容裡卻滿是冷冽的寒意。 然而,此刻李通的內心早已翻起了驚濤駭浪。 或許整個世界,只有他李氏一族通過世代的傳承才知道,劉秀後頸上那三條槓狀的胎記意味著甚麼。 李氏的典籍中有一段神秘的記述:天地初開,有兩大創世神族,他們互相敵對,征戰不休。而後,兩個陣營的神族俱飛昇太虛,離開了這個世界。但傳說他們在人間留下了各自的遺族和像李家這樣的記錄者,兩大遺族其中一個就是這身負三道槓的天選者,非大智、大德、大能之人無法接受他們的遴選。 天選者的記述比較多,故而李通一下就看出,而對另外一個稱為朔望的遺族,他就只在書中見過隻言片語,只知道這族的傳承之人行事更加神秘和叵測。 李通小時候喜歡窩在家族的藏書閣看書,相比族人,他的涉獵更廣,明白朔望一族始終以天選者為敵。 這場波及整個漢帝國的爭鬥中,自己的主公已經被天選者選中,那麼朔望呢? 一個念頭忽然從李通腦中劃過,他被自己的想法驚得臉色又白了一層。 「長安……」李通喃喃地說。 那個長安的新人,那個倒行逆施惹得天下大亂的君主! 不過,這和世間的凡人又有甚麼關係呢?就即便自己堪破世情,一身玄術通神,也難以和這些神選之民相提並論。 是夜,鬱悶的李通跑到營帳外看了半晚上的月亮,才將這些煩雜的思緒拋到腦後。畢竟,此生能追隨真正的天選者而沒有站錯隊,好歹是一幸事。 |
第九十章 賀新朝(一) 自從上次面見王匡之後,已經五日了。 宛城內的兵馬,已經集中到了超過十萬,而無論是徵集糧草,還是士兵的休整,此刻也都已早就完畢。 可王匡依舊沒有半點發兵北上的意思,甚至連再見劉縯的意願都沒有。每次劉縯上門,卻都只被衛兵恭敬卻堅定地擋在了門外。 「劉稷。」劉縯在營帳中仔細整了整身上的衣衫,隨後將長刀掛在了腰間,對著劉稷道:「帶上你的斧子。」 「真的麼!」劉稷頓時原地跳了起來,滿臉喜色:「今天終於能砍了王匡那個混蛋麼!」 「若是他再不發兵,或是讓我知道阿秀已經戰死……」劉縯滿面森寒,調整了一下腰間刀鞘的位置:「那就——斬了他!」 劉稷一聲歡快地吼叫,握緊了自己的斧頭,緊跟在了劉縯的身後。 兩人一路向著城北,王匡的宅邸行去。然而一路上卻與平日不同,連半個人影都看不見,無論是士卒還是百姓,都彷彿消失了一般。 甚至就連王匡府邸的門口,也同樣大門緊閉,沒有一個的衛兵在把守。 劉縯皺起了眉頭。王匡即便是不想見自己,也應該是和前幾日一般,只讓衛兵擋駕,而不至於做出這等把戲來。 「老大,我來吧?」劉稷握著手中的斧頭,對著大門舔了舔嘴唇,躍躍欲試。 「……暫時別動。」劉縯想了想,搖了搖頭。雖然今日已經做好了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與王匡撕破臉的準備,但現在連人都還沒見到,還是不該現在便砸門闖入。 「王匡!藏頭縮尾做甚麼!給我出來!」劉縯深吸一口氣,向著那宅邸中放聲大叫,但院子裡卻依舊沒有絲毫的回應。 然而長街的兩頭,卻突然傳來了密集的腳步聲。 劉縯心下一凜,向著左右望去。長街兩端,整齊的士兵不知從何突然出現,排成密集的隊形,向著中央處緩緩推進過來。 最前方的士兵手持刀盾,後方的士兵舉著長槍,最後排則是滿滿的弓弩手。而他們手中武器對準的方向,正是劉縯劉稷兩人。 「王……匡……」 劉縯咬著牙,在喉中低低吼著,知道了今日自己已落入了陷阱中。 「大司徒劉縯,你身懷利刃,衝到我的宅子門口,是想做甚麼?」 王匡自層層疊疊的士兵中露出了一個頭,面上掛著奸詐的笑意。 「王匡……是你設伏想殺我?」劉縯自腰間拔出長刀,站在原地不動,死死瞪著遠處的王匡。 此刻長街的兩頭都已被堵死,前後的軍隊足有近千人之多。不僅陣型嚴整,而且裝備精良,顯然不是倉促調集來,而是早經過了精心策劃。 而被埋伏的,此刻卻只有自己和劉稷二人,手中只有一柄長刀,一把巨斧。想要自這千人中殺出重圍,根本已是毫無可能。 王匡既然已經謀劃良久,那麼自己今日,已是必死之局了。 但劉縯卻絕不相信自己會死。 因為他知道,天命在自己的身上!既然上一次在宛城,王睦沒能殺掉他,那麼今天,王匡也同樣殺不了他! 「我?設伏?不不不!」王匡用力搖著頭大笑:「想殺你的,可不是我啊!」 說完,他向著旁邊一讓,亮出了身後的一個身影。 「廖湛……?」劉縯看見了那人的面容,悶哼一聲。 平林兵的另一個首領,與陳牧共同起兵的廖湛。 「陳牧死在你的手上,此事可真?」 廖湛推開身前的士兵,走到了最前方,滿面寒霜死死盯著劉縯。 「是我殺的。」劉縯冷笑一聲,將長刀扛在了肩膀之上:「你有甚麼不滿意?」 「你為何要殺陳牧?給我一個理由。」廖湛沒想到劉縯竟然如此坦誠,面上殺氣更甚。只要劉縯的答案不能令他滿意,他便會立刻下令動手。 此刻長街上的士卒,儘是廖湛手下的平林兵核心精銳。在接到王匡的書信,聽聞好友陳牧死在劉縯手中之後,他便星夜領著自己部下,向著宛城趕來。 「殺陳牧?」劉縯望了望廖湛那張扭曲的臉,哂然一笑:「我看不順眼之人,殺便殺了,還要甚麼理由。」 事已至此,劉縯根本懶得向廖湛多費口舌。無論自己說些甚麼,難道還能逃得過接下來的這一戰? 「劉縯,這可是你自找的!」廖湛臉色鐵青,單手舉起,重重向下一揮。 長街兩頭,無數的箭雨向著劉縯劉稷二人射出,鋪天蓋地,避無可避。 就在箭雨射出的那一剎那,劉縯與劉稷動了! 劉縯全身幾乎平平地貼著地面,向前飛奔著,手中的長刀握緊,與背上不停掠過的羽箭擦身而過。 而劉稷則是將手中的門板一般的大斧橫欄在面前,當做盾牌擋住要害,大步虎吼著向前奔去。 殺了王匡和廖湛,今日便還有一線生機!縱使對面的敵人再多,但自己……自己可是身背天命的人啊! 第一波羽箭落空,只在劉稷的大腿側邊擦出了幾道血痕。而第二波羽箭儘管已在弦上,卻已來不及發射。 因為劉縯已經衝到了面前! 長刀猛地貼地掃出,最前面的幾名刀盾士兵慘叫著在地上翻滾起來,抱著光禿禿的小腿,地上幾隻斷腳。 而後排士兵的長槍向前刺出,卻被劉縯貼著肉躲過,隨後左臂夾住幾根槍桿,猛地橫掃,再一次打開了一大片空擋。 而手握著巨斧的劉稷,已經化作一團旋風,沿著劉縯打開的通道殺了進去。斷肢與碎肉在他的巨斧下橫飛四散,攪出一片腥風血雨。 王匡與廖湛的面色頓時一變,慌忙向後退去。他們雖然早知道劉縯的身手強橫,但卻沒有想到竟然能可怕到這個地步!精心謀劃的伏擊,身經百戰的精銳士兵,竟然也能被他突破進來! 「王匡!站住!」 劉縯的眼中,此刻只剩下了王匡,奮力揮動著長刀向前不停衝擊。然而狹窄的長街上,士兵實在太過密集,他一邊砍殺一邊前進的速度儘管已經夠快,卻還是與王匡的距離越來越遠。 頃刻之間,地上已經橫倒了數十具屍體,然而劉縯和劉稷的身上也多了好幾道傷痕。長街另一端的士兵,還正在向著這頭趕來。當兩面合圍之時,劉縯便再也沒有機會抓住王匡了。 劉縯沒有穿著盔甲,身上的衣衫已經破破爛爛,露出了背上的那條血色赤龍。在如此血潮湧動的時候,那赤龍也變得更為鮮艷,隨著劉縯的砍殺而游動不休,彷彿隨時都會飛上天際。 「王匡!王匡!王匡!」 劉縯狂吼著一刀砍倒一名手握長槍的士兵,但左臂上卻被另一柄長槍刺中。帶著倒鉤的槍尖死死陷在肌肉之中,竟然掙脫不開。劉縯怒目一刀劈下,斬斷了左臂上的槍桿,下一刀便刺入了那士兵的小腹之中。 然而王匡……卻依舊越來越遠。直至已經消失不見。 劉縯已經心急如焚,可眼前的士兵卻彷彿怎麼也殺不盡一般。背後又是一把長刀砍來,躲閃不及,在大腿上劃出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老大!」 身後的劉稷滿身是血地衝過來,雙腿一軟,幾乎跪在地上,他的身上已經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只有右手握著斧頭,左臂已經只剩下了半截。 「對不起,老大……你說過……你只需要我用斧頭,不需要用頭腦的……可現在,我的斧頭……好像也沒有用了……」 劉稷面上的慘笑,依舊透著一股傻氣,隨後三柄長槍齊齊自胸口透入,帶出三蓬血花。 「對不起,老大……」劉稷嘿嘿擠出一個笑容,隨著說話,口中不停流出大股大股的鮮血來。 「劉稷!!!!!!!!」 縱使平日裡動輒張口閉口罵著他是個白癡,但跟隨了劉縯多年,忠心耿耿的劉稷,在他心中已經是僅次於阿秀的存在了。 可現在,劉稷竟然就這麼死在自己的眼前。 「天命呢……我背負的天命呢……」 劉縯如瘋癲一般,仰頭向天,瘋狂地嘶吼著,然而天空中卻依舊只有太陽高懸著,甚麼異像都未曾發生。 宛城的冰雹,斷流的黃淳水,那些奇跡在這一刻,並沒有再一次重現。 然後,十餘把刀劍長槍,齊齊刺入了劉縯的身體。 就在這一刻,劉縯那血紅的雙眼,突然現出了一刻的清明。 「我……明白了。我一直都想錯了……那個人……原來是你啊,阿秀……」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放心了……」 隨著他最後的喃喃自語,劉縯一生都高昂著的頭,終於頹然垂了下去。 「死了麼……?」 王匡遠遠看著前方的士兵發出了一聲歡呼,心頭終於鬆了下去。 那個黃泉之龍,背負著天命的男人,終於死了…… 死了…… 一直籠罩在自己心頭的陰霾,總算在今日徹底散去,有如這晴朗的天氣。 王匡驚慌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放心的笑意。 |
第八十九章 人生最難死無憾(六) 王睦在劇烈的嗆咳之中醒來,然而即便睜開眼,眼前依舊是一片黑暗,以及濃烈的血腥惡臭。 口鼻中,滿是粘稠的液體,幾乎讓王睦不得呼吸。他竭盡全力地嗆咳著,好不容易才恢復了喘息。 這是……死後的黃泉地獄麼? 王睦試著掙扎了一下,發覺觸手之處,儘是柔軟黏膩。他用力推動,才驚喜地看見了一絲亮光在眼前亮起。 再一次用盡全身微弱的力氣,向著那亮光伸手推去,王睦才好不容易滾出了那片黑暗,滾到了地面之上。轉過頭看去,他才發現身後是一匹早已死去的馬。而他自己方纔,正是在那馬腹之中。 來不及思考,王睦胸口一陣劇烈的煩惡,隨後雙手扶著地面,大口大口地嘔吐了起來。吐出來的東西裡除了早上的食物,還混雜著馬腹中的鮮血與體液。 強烈的嘔吐幾乎讓王睦快要窒息,好不容易才將腹中的東西吐盡,王睦感覺自己已經快要虛脫。 直到這時,他才開始漸漸回憶起此前發生了甚麼。 佈置包圍網圍殲劉秀……天空中的流星劃過……韓卓將自己抓上馬背逃跑……將自己塞進馬腹中…… 王睦全身突然一震,繃緊了身子,幾乎被巨大的恐懼所吞噬。 許久,他才鼓起全身的勇氣,緩緩抬起頭來,掃視著四周。 當那巨大的坑洞,以及身周的無數殘缺屍體落入眼中時,王睦才終於意識到並相信,之前發生了甚麼。 那匹馬的全身,也都佈滿了衝擊的傷痕。若不是靠著它的緩衝,現在的王睦只怕也成為了身周那些屍體的一員吧。 可…… 韓卓呢? 韓卓呢!!!!!! 在最後那一刻,韓卓劃開了馬腹,將自己塞了進去,但他自己卻還留在外面! 韓卓他該不會…… 王睦用力站起身,慌亂地大聲喊著韓卓的名字。然而卻沒有任何回應。 他開始瘋狂地一具具搜尋起身邊的屍體來,但無論他怎麼找,都找不到那個一身黑衣的男人。 正當王睦即將絕望的那一刻,他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聲音低微沉悶,若不是此刻周圍一片寂靜無聲,幾乎難以辨別。但王睦耳中剛剛聽到時,全身便已經激動得顫抖了起來。 數十丈外,一個黑色的身影正艱難地撐起身子。 「韓卓!你果然沒死!」王睦儘管依舊虛弱不堪,卻還是跌跌撞撞地向著韓卓跑去:「我就知道,你這傢伙是不會死的!」 可當他跑到了韓卓的面前時,卻剎住了腳步,死死盯著韓卓的身體。 一根尖利的長槍,豎直穿過了韓卓的身體,自右肩斜插進去,再從左腰間穿出。鮮血已經凝結,顯出滲人的紫黑色來。 「韓卓,你……」王睦張大著嘴,不敢置信地看著韓卓。他從沒見過韓卓受傷,甚至哪怕連想像中,都未曾想像過他受傷的模樣。 這個男人,就應該是永遠一襲黑衣,握著他的長劍,沉默地取下一個又一個人頭,在暗影中守護著老師的樣子。沒有任何人,任何力量能把他打倒,他也永遠不會被打倒,甚至……永遠都不會死。 「我快死了。」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韓卓的臉上也沒有絲毫的表情。沒有恐懼,沒有擔心,甚至也沒有對自己生命的眷戀,而是只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一般。 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那根長矛:「流星落地時捲起的,我閃不開。肺和肝都被刺穿,沒有救了。」 王睦顫抖著一步步走進,伸手輕輕扶住長矛,不知道該怎麼做。 「別拔,拔出來,死得更快。」韓卓輕聲道。 「對……對不起……」王睦的嘴唇翕動著,臉色慘白:「若不是……若不是為了救我,你便可以活下來了……都是因為我……應該是你活下去才對!」 「應該活下去的是你。」韓卓想到那些年非常人,似乎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訓練,搖頭道:「你是主上的繼承者,而我,只不過是主上從小訓練培養的一個護衛而已。雖然主上教你的那些事情,我一句都聽不懂,但我知道,你對他來說,更重要。」 「繼承者……?」王睦慘笑一聲:「你看看周圍吧,韓卓。現在的我,還有甚麼能夠繼承?」 「你們常說的那個詞,是……理想吧?」韓卓聲音淡然:「我沒有理想,不知道那究竟是甚麼。但我想,它對你們有著特殊的意義吧。至少,那是你能夠繼承的東西了。」 「理想……」王睦緊緊握著拳頭,還待要說甚麼,卻被韓卓打斷:「回去吧,回長安,回到主上的身邊去。沒有我的保護,也一定要活下去。」 遠處,一名正在戰場上掃蕩追擊的騎兵注意到了王睦與韓卓兩人,撥動了一下馬頭的方向,向著兩人處跑來。 說完,韓卓扶著插在身體內的那柄長矛,自地上艱難地站起:「至少,讓我最後送你一份禮物吧。」 那騎兵越衝越近,手中的馬刀高高舉起,信心十足。眼前的兩人,一個手無寸鐵,另一個已經重傷瀕死,幹掉他們,只需要兩個衝鋒而已。 王睦退到了韓卓的身後,看著韓卓的背影。雖然眼前的騎兵來勢洶洶,雖然那柄長矛已經貫穿了韓卓的整個身體,但他對韓卓的信任卻絲毫沒有半點減退。 只要韓卓還活著,站在自己的面前,王睦便相信自己絕不會受到半點傷害。 當那騎兵衝到了韓卓面前時,面上已經露出了興奮的微笑,隨後馬刀劃出一個弧線重重劈下。然而僅僅劈到了一半,手中卻驟然一鬆,隨後喉間一陣涼意傳來,眼前的畫面定格在了最後的一瞬間,再轉為黑暗。 騎兵的無頭屍體搖晃著落地,戰馬前衝了幾步之後,緩緩停下。韓卓將奪來的彎刀拋到了王睦面前,發出了幾聲喘息:「拿刀,上馬,走吧。」 「那你呢?」王睦面色凝重。 「將死之人,死在哪裡都是一樣。」韓卓搖了搖頭:「王睦,你以前不是優柔寡斷之人,現在也不要做。」 「……好。」王睦咬了咬牙,撿起了地上的馬刀,翻身騎上了戰馬,最後深深凝望了一眼韓卓: 「謝謝你,韓卓。」 隨後,王睦重重抽了一鞭,策馬奔馳遠去,再也沒有回頭。他害怕自己若是再回頭看上韓卓哪怕一眼,淚水便再也忍耐不住。 「再見了,朋友。」 韓卓望著王睦遠去的背影,臉上再一次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笑意。 然後他像是全身的力氣都被掏空了一般,緩緩軟倒在地上。 「還有,謝謝你的酒。」 |
第八十八章 人生最難死無憾(五) 劉秀與麾下的數千士卒,望著前方天空中的流星,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頭頂。 直到即將落在地面上,它依舊沒有在空中燃燒殆盡! 而那流星落下的位置,正在前方,新軍最集中的中軍大營! 「全部趴下!雙手抱頭!閉上眼睛!不許抬頭!」 在流星觸地的最後一刻,劉秀駭然轉過頭,向著身後的士兵們用盡全身力氣吼了起來。 他也同時翻身下馬,按照方才自己喊出的那樣雙手抱著頭趴在了地上。 然而下馬的過程,卻依舊耗費了他些許的時間。剛剛趴下閉眼,還未來得及低下頭去,流星便已經觸及到了地面。 即便已經閉上了眼睛,然而前方瞬間爆發出的強光,依舊穿過眼皮,照在劉秀的眼睛上。彷彿直視著太陽一般的刺眼,劉秀幾乎以為自己的雙目已經被閃盲。 然後,耳中的轟然巨響遠比千萬個炸雷加在一起更加恐怖,在耳中不停地迴盪,彷彿要將他整個人都撕裂一般。與巨響同時襲來的狂風,夾雜著地面上的大小土塊,無論是速度和力量都不遜色於強弓硬弩。 劉秀死死咬著牙,將自己按在地上,但依舊感覺自己隨時可能被那狂風所吹走。幸而那狂風不過只持續了短暫的片刻,便停息下來。若是再持續上數個呼吸,劉秀只怕自己便真要被捲走了。 他確認了已經再無狂風,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緩緩張開了雙眼。被強光所刺激到的雙目不停地流淚,淚水模糊了視線。劉秀知道自己的眼睛此刻必定已經紅腫不堪。 耳中的感受也是同樣,那巨響早已消失,卻彷彿依舊留在耳邊,嗡嗡地響個不停,讓整個人都像是活在一個不真實的世界中。 任光掙扎著自地上爬起,從不遠處衝來,扶起劉秀,在他的耳邊大聲說著甚麼,但劉秀只能看見任光的嘴一張一合,卻連一個字都聽不見。 任光看見劉秀茫然的神情,用力捏了捏劉秀的手掌,隨後伸出手指向了前方。 劉秀擦了擦模糊視線的眼淚,望向了北面昆陽的方向,而一望之下,他的思維便已全部停滯。 原本在北面,最雄厚,人數最多,漫無邊際的新軍大營,此刻已經蕩然無存,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這世界上一般。 而他們原本所處的位置,已經只剩下了一個巨大的凹坑。 那凹坑方圓足有半里,彷彿一張自地上長出的巨口一般。在凹坑的周圍,沒有任何草木石塊,只有翻捲出來的泥土自中央向著四周堆積。 然而最多的,便是屍體。 無邊無際的屍體。 在坑洞的附近,根本看不到任何屍體,因為在流星墜地的近距離衝擊之下,沒有任何一個肉體還能夠保持完整。只有稍遠一些的位置,才有可能還保留著可以辨認的人型。那強烈的衝擊暴風將稍遠一些的新軍士兵捲起,重重拋向空中,然後遠遠落向四周。此刻甚至在劉秀身前數丈之處,便是一具已經只剩下半個身子的新軍士兵,臉上還留著臨死前那不敢置信的表情,面孔因恐懼而極度扭曲。 劉秀連忙回頭,看見身後的己方士兵也剛剛自地上緩緩掙扎著爬起,每一個人臉上都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彷彿都已失去了魂魄般,死死望著前方那只有在地獄中才可能看見的景象。 但幸好,劉秀掃視了一眼,大家都倖存了下來,不過只是有不多的一些士卒,被暴風捲起的石塊土塊打出了些皮外傷而已。 但所有人的神情,都還在恍惚之中。 「少主,此刻正是天賜良機!」李通匆匆跑到劉秀身邊,低聲提醒了一句,已經激動得全身顫抖。 「對!」劉秀一凜,這才反應了過來,自腰間拔出了長劍,遙遙高舉,大吼一聲,吸引了身前士兵所有的注意力。 「王莽無道,天怒人怨,此乃天罰!」 士兵們齊齊嘩然。 在短暫的震驚,失去思考能力的時候,劉秀完美地抓住這最好的時機,將他們的意志完全引導在了自己的手中。 「天降隕石,掃平賊軍,正是天命在我軍之中!眼前只剩殘兵敗將,不能再當我軍一擊!眾兒郎隨我奮勇擊賊!擊賊!擊賊!張褚,孫同,隨我來!」 劉秀翻身上馬,再不猶豫,喚了兩名偏將名字,率領著半數的部隊向著西側的新軍馳去。而李通與任光也同樣立刻上馬,引著餘下部隊往東殺去。 東西兩側的新軍,雖然並未正面受到隕石的衝擊,但卻早已肝膽俱裂。中央大營的兵力最為雄厚,足有十餘萬人之多,卻在頃刻間灰飛煙滅,而面前的叛軍,原本已經被包圍在了其中,插翅難飛,現下卻不但絲毫無損,反而鬥志高漲,如狼似虎地向著自己衝來。 他們……真的有上天的庇佑!那絕不是人力能夠打敗的敵人! 這個念頭,同時出現在了所有還倖存著的新軍士兵心中。 當第一聲喊叫開始響起,第一個士兵開始丟下武器,掉頭向後逃竄時,再也沒有甚麼力量能夠將他們聚攏在一起了。每個人都只想著逃跑,跑得快一些。即便跑不過身後的敵軍,至少也要跑贏身邊的同伴。 儘管死去的還不足半數,但原本的四十萬大軍,在這一刻,便再也不復存在。尚活著的,不過只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而已。 |
第八十七章 人生最難死無憾(四) 「睦兒,你果然料中了。」 王邑站在高台之上,望著遠方已經被三麵包夾在其中的那支叛軍,隨後爬了下來,得意地對著王睦笑了笑。 這一次,他終於不用再擔心憂慮了。口袋已經編製完畢,而目標也順利地被驅趕進了口袋之中。 這也多虧了自己的兒子,能夠那麼精準地判斷對了劉秀的目的,才能及時安置好了這個口袋型的包圍網。 現在,劉秀已經徹底成為了甕中之鱉,插翅難飛。 東西兩側的部隊作為口袋壁,正在向著中央合攏。南側尾隨的部隊,也很快便會趕到戰場,將口袋封口。 而北方自己所處的位置,則是兵力最雄厚,部署最嚴密的。為了防止劉秀自這個方向突圍入城,王邑沒有拆除營寨,反而再度加固了不少。只要劉秀膽敢向著這裡突圍,那便必然會撞得頭破血流。 劉秀的叛軍已經停下了腳步,不再前進,想必是已經發現了他們的困局。然而即便發現,到了此時此刻,又能管上甚麼用? 「劉秀死了,陛下也終於該放心了。」王邑重重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大笑著:「這新朝天下,終於還是會穩如泰山。陛下如此喜歡你,或許將來……」 王睦臉上卻沒有半點喜色,而是抬起頭望著天空。 「你在看甚麼?」王邑順著兒子的目光向上看去,發現了天空中的那一道亮光:「啊,是流星啊……白天能夠看到的流星,真是少見。這種災禍之象,便是為劉秀送葬的哀樂吧!」 「父親,你不覺得那流星,大得有些過分了麼……」王睦緊緊皺著眉頭,心中有了一絲憂慮。 此刻已是清晨,日光已將天空映得發白,而那流星卻依舊清晰可見。這實在有些太不尋常。 王睦又想起了此前在宛城之中所遇到的那一幕,那從天而降的冰雹…… 那個劉秀,似乎總是有著難以理解的好運氣,就好像天命真的依附在他的身上一般。而今天…… 王睦正想著,突然聽到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隨後便只感覺到肩膀上一陣大力傳來,隨後整個人如同落進了雲端之中一般,飄飄忽忽,天旋地轉。 當他自混亂中清醒過來之時,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馬背之上,而身後傳來的,是韓卓的聲音。 「但願你能活下來。」 韓卓把著韁繩,與王睦一前一後共騎在馬上,向著西面疾馳而去。不顧身後的王邑大聲呼喚,彷彿壓根聽不進耳中一般。 「韓卓,你這是幹什麼?!」王睦晃了晃腦袋,想要掙脫,但韓卓握著韁繩的雙臂卻彷彿鐵箍一般,怎麼也掙扎不開。 「救你。」韓卓只簡短地說了兩個字,便再不答話,而是死命地抽著身下的馬匹,瞬間便催動到了極速。 王睦的心頭猛地一沉,他已經想到了韓卓為何會那麼做。 他竭力扭過脖子,向著後方的天空望去。那流星的軌跡,此刻已經漸漸變得更加清晰。不僅未曾消失,反而隨著下落的過程變得越來越大,而落下的方向,恰恰是—— 中軍營地! 「這……這不可能!」王睦嘶啞著嗓子狂吼了起來,然而發出的聲音卻乾澀虛弱,幾不可聞。 「我現在……也開始相信所謂天命了。」 韓卓策馬狂奔個不停,永遠波瀾不驚的臉上也第一次露出了一絲恐懼的表情。儘管細微,但卻畢竟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流星越是接近地面,下落的速度也便越來越快。剛剛還遠在天空之上,此刻便已落到了新軍大營的頭頂。而直到此刻,一個個士兵們才意識到了即將發生的事情,開始了慌亂。 然而現在不論再做些甚麼,都已來不及了。 能夠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的,唯有韓卓。然而這片刻之間,馬匹也不過只能跑出不到一里的距離而已。 韓卓猛地一咬牙,隨後重重勒住了馬,以雷霆閃電般的速度自腰間抽出長劍,人還未下馬,便一劍斬掉了胯下的馬頭。 戰馬被勒住時的一聲長嘶剛剛響起,便戛然而止,鮮血自頸腔內狂噴而出,隨後抽搐了一下,轟然到底。而在戰馬倒地的那一瞬間,韓卓已經抱著王睦跳下了馬背。 「韓卓,你這是干……」王睦話還未說完,韓卓已經一把將他推開,隨後長劍一閃,倒在地上的馬腹已經被斬開了一道狹長的口子,自前胸直到下腹。 腥臭的內臟自馬腹中嘩啦啦流出,韓卓猛地一扯,掀開被切開的馬腹,隨後便粗暴地拉住王睦的脖子,將他塞進了馬腹之中。 王睦終於意識到了,韓卓究竟是在做甚麼。然而韓卓的動作快如電光火石,根本便沒有讓他反應開口的餘地。 血腥味與內臟的臭味,充滿了王睦的鼻腔,隨後他便只感覺到身後的韓卓用力按住了馬腹,將他緊緊包裹在了戰馬的腹腔之中。 就在馬腹剛剛合攏之時,一陣巨大的衝擊也隨之而來。伴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王睦只感覺自己彷彿暴雨巨浪中的小舟一般,天旋地轉。 然後,便是如永恆般漫長的黑暗與昏迷。 |
第八十六章 人生最難死無憾(三) 決定了最終的突擊方向之後,劉秀再沒有,也不能有任何疑慮。區區五千多人的部隊一路向著北方急速前進,目標直指昆陽。而在他們的前方,是橫亙在昆陽城下的兩層包圍網。 經過了一天一夜的全速行進,到黎明時,身後的追兵已經被拚力甩開,失去了己方的蹤跡。只要能夠全力向前,突破這兩層包圍,衝到城下,那便成了。 「前方不遠就是昆陽了。如果少主你的判斷正確,新軍的包圍網必定……」任光策馬向前奔馳,對著身旁的劉秀道,然而剛說到一半,眼前的地平線上已經出現了一片黑線。 浩浩蕩蕩,廣闊漫無邊際的黑線。 任光倒吸了一口涼氣,轉過眼來望著劉秀。 而劉秀的心中,此刻也瞬間一沉。 那前方的新軍兵力,遠遠超過了自己此前的預計。 原本以為,北方的包圍圈會是最薄弱的,縱使自己的兵力不多,但只要攻其不備,便有著突破的機會。但眼下這樣的兵力,竟似新軍已經將昆陽四周的軍隊都已集中到了自己的正面一般。 眼前的部隊數量,何止十萬人! 「這……這不可能!」劉秀用力捏著手中的韁繩,不可置信地望著前方的那一片人海。 一名偏將策馬跑近,面上雖然強裝鎮定,卻壓抑不住心中的惶恐:「將軍,我們的左側和右側,也出現了敵軍,正在向我們合攏!」 劉秀愕然望著那偏將,心中怦怦直跳。 新軍……居然準確地判斷出了自己要向北方突圍,進入昆陽!! 看著前方與左右,地平線上出現的黑潮,那是自己這五千多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突破的厚度。 該……該怎麼辦? 「少主,撤退麼?」任光皺著眉頭,低聲向著劉秀問道。他也同樣清楚,面對這樣的人數,進入昆陽的計劃已經意味著失敗了。 劉秀低下頭,腦海中飛速地轉著。 撤退? 現在身後雖然還看不見新軍,但若是此刻掉轉頭,又能逃到哪裡去?原本尾隨著的追兵還在向著北方行進,此時掉頭向南,一樣會被堵得嚴嚴實實。而現有的這三個方向的敵軍,更不可能放過自己。 「不,不能掉頭!」劉秀咬著牙,搖了搖頭:「此時此刻,唯有向死而生!」 他猛地一打馬,向前衝到了隊列的最前方,隨後撥轉馬頭,面對著身後的士兵。 那是一張張疲憊至極的面孔。數日來幾乎都沒有得到好好的休息,一直在不停地奔波,已經消耗掉了他們太多的經歷。而自人數遠超的敵軍手中一次次逃離,也讓他們的士氣一點點被消磨殆盡。 若是面對著薄弱的防線,或許一次成功的突破,還能帶來些許挽回。但現在…… 但現在,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了!哪怕只是短暫的片刻,也一定要將士兵們的士氣鼓動起來。 劉秀望著身前的一個個士兵,而士兵們也都停下了腳步,一個個望著他。 那些面孔上,寫滿了緊張,焦慮,茫然。因為每個人都清楚地辨識出了前方敵軍的數量。而那,絕不是自己所能夠抗衡的。 劉秀靜靜望著他們半晌,深吸一口氣,伸手指著身後北方的方向,對著麾下的士兵們大聲吼了起來:「看著你們的前方!那座叫昆陽的城池! 我們一路自定陵出發,歷經一次又一次的血戰,就是為了守住那座城池!我們成功地一次又一次擊敗了他們,讓敵人的四十萬大軍疲於奔命,卻永遠也抓不住我們! 而現在,我們已經來到了最後的那扇門之前!儘管敵人在昆陽前,布下了重重的包圍,但那已是最後的垂死掙扎! 宛城,已經被攻陷,十萬大軍即刻便要北上!三日之內,便會抵達昆陽!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在那之前,將昆陽牢牢守住! 在今天以前,我們一直在逃跑,在迴避,在尋找以多打少的機會!我們一直在多流汗,只是為了少流血! 但是今天,我們已經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這是我們流血的時刻! 但,我們的血絕不會白流!因為我們流出的每一滴血,都注定會讓敵軍流下更多的血!十滴!二十滴!三十滴! 我們要讓他們知道,我們並不是只會逃竄,我們並不是只會靠著行軍獲得戰機,來避免正面的交鋒!我們要讓他們知道,即便是面對面的搏殺,我們也一樣會是比他們更強的戰士! 從現在起,我將永遠沖在隊列的最前方,而你們需要做的,就是看著我的背影,跟隨著我衝鋒!只要我還未曾倒下,你們就絕不允許倒下!而我——永遠也不會倒下!」 當劉秀幾乎是咆哮著吼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後頸三道印記處一陣發燙,緊接著他周圍一丈之內的溫度驟然提高,所有的士兵紛紛逃開。 此刻,劉秀整個人身體四周似是有赤光環繞,形似鳳凰。 而他身前的士兵們臉上紛紛露出了驚駭的表情。 這是劉秀第一次在所有的士兵面前做這樣的動員。但預先期待著的激動、鼓舞、興奮,卻統統沒有出現。 而是驚駭,訝異,以及小聲的竊竊私語,交頭接耳。 他的心中不由得一沉。 難道……自己真的注定沒有哥哥那樣,僅靠個人的魅力,就能將全軍都折服的力量麼? 那果然是只有哥哥那樣背負天命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吧…… 劉秀的氣餒還未表現在臉上時,他卻看見任光自前方的隊列中拍馬跑來,面上同樣帶著驚駭。 「少主,你看後面……」 任光策馬奔到了劉秀身前,伸手指著後方,帶著顫抖的聲音。 劉秀訝然回頭,卻看見—— 此刻正是朝陽初升之時,天色轉亮,讓遠方的新軍士兵能夠被看得更加清楚。此刻前方的敵軍,距離自己還不到五里,儘管看不清衣甲兵器,但依舊能感受到那浩浩蕩蕩的人數所帶來的壓力。 前方新軍並沒有向前推進,而是靜靜留在原地,紮穩了防禦的陣型。而左右兩側的新軍卻在緩緩向著中央擠壓而來。 當兩側的新軍接近之時,前方的部隊才會向前推進合攏,將己方徹底包圍在其中,這是為了保證決不讓一兵一卒逃離。劉秀與麾下的士兵若是來不及在合攏之前,衝破前方那厚厚的攔截,那便注定會在三面的夾擊中全軍覆沒。但讓任光,以及所有己方士兵們驚駭的,卻不是這一點。 前方的天空之中,一道細長的光芒正在自天際墜下。 流星! 那流星比平日裡偶爾能看到的,遠遠大了許多。即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劉秀也能清楚地看見前方那巨大的隕石,以及外層包圍著的火焰。 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飛速地下墜著。熾熱的光芒隨著它的下落,不停閃爍著,越來越亮,越奪目刺眼。 而那流星下落的方向,正是這片戰場! 「這是……誰的凶兆?」 劉秀抬起頭,在心中喃喃自問。 流星出現,往往意味著凶兆,而這一次,到底將會把災禍帶給新莽的大軍,還是自己? 兩側原本正向著中央夾擊而來的新軍也停下了腳步,仰起頭看著頭頂那正在落下的流星。 流星越是下落,便越是能讓人感受到它驚人的巨大。即便已經臨近了地面,卻依舊沒有消失,反倒是讓人看得更加清晰。外圍包裹著的炎氣在不停糾纏打轉,彷彿升騰的火焰一般越來越濃烈。 戰場之上的每個人的目光與心智,都已被那流星所捕獲。 它……究竟將會落在何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