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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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時間: 2018-1-6 00:02

正文摘要:

【作者概要】:七月新番,男,雲南 - 普洱,創世中文網與起點中文網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小說 > 上古先秦 【內容簡介】:   戰國之世,華夏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有人天生世卿之家。   有人貴為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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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8-1 21:32
秦吏完本活動

    【秦吏完本活動】

    感覺很迷幻,兩天下來居然零差評完本,七月感覺不真實,沒人罵一罵踩兩腳總感覺完本是假的。

    所以為了讓作者感到真實的完本,也為了回饋新老顧客,本店自發開展完本活動。

    一、本次大活動面向廣大《秦吏》書友,要求粉絲值至少執事以上,鼓勵在起點《秦吏》書評區上傳書評文章,或同人作品。

    二、參賽要求:作品由本人原創,並出自本人意願上傳於起點書評區;格式不限,一般不少於200字(詩、詞除外)同人不少於2000字。必須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相關法律法規,此外隨意。

    三、參賽方式:於書評區上傳文章,發的時候開啟帖子可打賞,並在活動主貼下報導,註明帖名(很重要,方便統計),先前已經發過書評還想參與的,可以在主貼報導,註明原貼名和時間。

    四、優勝獎勵:

    特等獎1名:58888起點幣,戰鬥秦俑手辦一套,外加新書重要龍套。

    一等獎2名:28888起點幣,新書路人龍套。

    二等獎5名:18888起點幣。

    三等獎10名:5888起點幣。

    四等獎20名:2888起點幣。

    領獎方式:活動結束後,名單公示,七月本人打賞起點幣至書評下(如此功能關閉,則以qq轉賬方式),小氣的作者終於願意拿出私房錢一次了。

    五、評審團

    七月新番,人在梧桐下,B小調雨後,格物致知等。評審團具有獲獎作品的最終決定權,以書評反響熱烈程度,點贊數作為參考因素。

    六、比賽時間:2019年7月24日至2019年 8月31日。

    七、選題參考:

    主題一,完本書評,不容易,死文青七月終於老老實實完本一次,全書的蓋棺定論。

    主題二,角色點評,選取主要角色,比如黑夫,秦始皇,女主扶蘇等,單獨評論。

    主題三,番外同人,某七沒有填完的外傳深坑(鼓勵這個)。

    主題四,寫寫書友,那些在本章說和書評區叱咤風雲,孜孜不倦陪作者玩梗的章說大佬。

    主題五,無主題隨筆,感想等。

    歡迎大家踴躍參與!!!

【全書完】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8-1 21:32
說好的歷史文硬核書單

    《覆漢》,這個不用多介紹,我完本後嚴謹向歷史文的大旗只能靠蛋蛋扛了(來自同行的捧殺)。

    《戰國野心家》,我最喜歡的一本書,雖然完本了還是要再推一波,我也寫墨家的話,肯定寫得沒他好。

    《撿到一本三國志》,土著撿到三國志後發生的故事。

    《漢祚高門》,九歲啊九歲我都完三本了你怎麼還沒完。

    《開海》,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萬中興前夜。

    《韓四當官》土著文,作者實地考察過重慶的幾個古村,官場民風,信手拈來。

    《晉霸春秋》,作者上一本也是寫春秋鄭國,這本有一定進步,雖然幼小,但還是推一下吧,我已經告別先秦了,能在這個冷門分類堅持不容易。

    以上,都是很有趣的書,沒我的日子裡,你們慢慢看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8-1 21:32
完本感言,以及暫時的告別

    其實也沒啥好感言的,對歷史,對人物,想表達的都在書裡了。

    只是今天站在兵馬俑前,在擁擠的人潮裡挪到最前方,點擊發送最後一章,感覺就像西安這網紅城市的宣傳語一樣:時空在此交錯。

    還是很有儀式感的。

    然後我就像“黑夫俑”一樣笑得賊開心。

    終於完本了,不用每天摸魚了,好爽。

    所以番外就不寫了,一來免得畫蛇添足,二來要是自嗨作死踩線(我肯定會忍不住的),連累了正文就得不償失了。

    就讓故事在此結束吧。

    我可以給有興趣的各位提供點同人思路,比如楚漢扶桑爭霸,李信捲入大夏和塞疏古的戰爭,韓信遇上漢尼拔,東西戰神一起吊打羅馬,等……

    覺得不過癮的話,我還可以單獨列一個書單出來,保證都是硬核歷史,網文裡的戰鬥機,這次絕對沒有友情推,絕對沒有(嚴肅臉)。

    此外,起點app書評區也有書評活動,大家可以參與下,等我晚上琢磨下怎麼搞,還沒研究過這玩意……

    至於新書寫啥……

    來大聲回答我,秦後面是啥朝代?(怎麼沒人回覆,好尷尬啊)

    但不會立刻開,一來是最近風聲緊,大家懂的,很多書說沒就沒了,我自己也被嚴重警告過一次,有兩章現在還屏蔽著,很多東西不知道能不能寫,先避避風頭吧……

    二來是我那可憐巴巴的知識量,三本書下來,早就被榨乾了。

    得重新看書學習,起碼把接下來要寫的朝代,將所有文獻系統梳理一遍,再買上幾十本專著,去知網下載幾百篇論文才行(廢話,我雖然不是博士,但當然知道知網是什麼)。

    做一道菜前,材料得備足了,就像我寫《春秋》《戰國》《秦吏》時一樣,改編不是亂編,戲說不是胡說。

    所以,新書起碼是國慶節以後,甚至要到11月。

    不用等我。

    我希望到時候,你們已經忘了我,讓我涼涼,把七月新番當成一個傻不拉幾的萌新,回到原點,讓作品來說話。

    我也能忘了黑夫,忘了這個故事。

    從現在起,秦吏不再是我的三兒子。

    而是我的敵人!

    他是我剛翻過去的一座山,是我短暫寫作生涯的巔峰。

    但我不想一直仰望他,自鳴得意,我往後可能會跌入低谷,但也希望能攀上更高的山,再回過頭來,俯看他(起碼得平視吧)。

    總之,謝謝大家一年半來,真金白銀的款待。可以的話,看完了也別取消秦吏的收藏。

    最後,不用怕我跑路,房貸會催我回來的。

    有緣再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8-1 21:32
第1033章 秦吏(大結局)

    “黑夫,還是秦吏麼?”

    離開杜亭的路上,喜一直在想著,黑夫對他那個問題的答案。

    喜將這兩個字看得很重很重,這可以說,是他能在渾濁的官場,動盪的時局裡,堅持到現在的信仰。

    喜在秦王政元年,十七歲時傅籍服役,三年被安陸縣揄為斗食吏,從此開始了作為秦吏的生涯。

    他在基層一幹就是許多年:四年十一月,成為獄吏,六年四月,為安陸令史,七年正月甲寅,調任鄢縣令史。十二年四月癸丑,升為鄢縣獄掾,成了一縣司法主官。

    秦王政十三年,喜開始從軍,之後數載一直在外征戰。十四年,加入了秦將桓齮的隊伍,充當百將,攻趙軍於平陽。十五年,入王翦、楊端和軍,一軍至鄴,一軍至太原,取狼孟,在戰爭勝利後歸鄉,開始在安陸縣任獄掾。

    他經歷了十九年的南郡備警事件,審理了諸多案件,至二十年,因為母親病逝回家籌備喪事,喪期結束後去縣城的路上,遇到了一個攔路喊冤的,名叫“黑夫”的同鄉後生……

    而後十多年,喜也被時代的波浪所激,為南郡獄掾,洞庭郡丞,大病僥倖未死後,調到朝中當御史,又因一封抨擊秦始皇帝本人的奏疏,踏上了西貶的路……

    如今一晃眼,40年過去了,從始至終,喜一直篤信著律令教給他的信條:准於法度,敬上忠君,為善守信,公正愛民。

    對大秦的忠誠,對為吏之道的信奉,已經刻在了他的骨頭裡。

    他亦曾以此教誨黑夫,希望這個年輕的後輩,也能如自己一樣,成為一個盡忠職守的秦吏……

    所以他隱隱期待,聽到“是”。

    但黑夫的回答,卻出乎喜的預料。

    “這不重要……”

    黑夫當時對喜如是說:“喜君,很久以前你便教過我,說令史斷案,從來不是看一個人自己怎麼說。”

    “而是看他做了何事,所以,光憑我一張嘴自我辯護是沒用的。”

    “喜君東來的路上,或已經見到了如今的民生景象,但咸陽附近的變化也很大啊,不妨在周邊多走動走動,自己看看罷。”

    喜記著黑夫的這個回答。

    但他卻拒絕了黑夫派來陪同的人,只穿著一身常服,以及已在廷尉為官,告假來接父親的次子恢,父子二人連同趕車的老僕,在渭水兩岸晃晃悠悠。

    但他們才過了便門橋,便被阿北亭長攔下,查證驗傳。

    這亭長頭戴赤幘,腰纏繩索,手持木牘,標準的基層小吏打扮,背後還插著一根籐條——這是用來抽打那些無所事事禍害鄉里的惡少年的。

    虧得有黑夫讓內史簽署的符節,喜才能暢通無阻,不至於像商君當年那樣,寸步難行。

    面對詳細的檢查和盤問,喜卻不怒反樂,因為這意味著,舊日秦朝在基層的統治,至少在咸陽周邊,完全恢復,亭長不會再像亂世那樣,尸位素餐,坐視盜寇橫行,隨著控制的嚴密,盜賊逃犯將無處藏身。而大亂之後的關中,也能早日恢復犬不夜吠,道不拾遺的光景。

    一同在這亭舍接受檢查的還有兩個官吏,他們據說是從北地郡去往章台宮進行集中培訓的……

    恢告訴喜,和先前不同,如今朝廷已經有了系統的官吏選拔,各郡先通過郡考,考察郡學弟子和地方年輕官吏的律法、數術、文書三項,合格者方可為長吏。

    如果先前沒有為官經歷的學室弟子,會先被派到鄉里實習,至少要在基層待夠三年,才得繼續陞遷,哪怕是徹侯功臣的子孫也是如此。

    恢還告訴喜,如今每個官吏任職時都要進行宣誓: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

    “吏者,民至所懸命也!”

    這恰恰是喜當年最喜歡的兩句話……

    身為官吏,要承諾忠於邦國,忠於律法,忠於人民,不過是《為吏之道》的簡潔版……

    雖然看似形式主義,但若能以此為出發點,總比封建大夫們,連這些都意識不到要強。

    此外,地方上,尤其是關東地區,每年還會選出表現突出的官吏,集中到關中參觀,在章台宮學習夏公再一統的艱辛歷程,領會朝廷的施政綱領……

    新時代的秦吏們,與舊時代雖是一脈相承,但他們的構成和所面對情勢,已漸漸不同。

    在亭舍檢查完畢,主僕三人才能繼續上路,他們去往的第一站,是渭南的阿房宮……

    ……

    咸陽沒有外城牆,因為在秦始皇帝的設想裡,函谷、武關、蕭關、隴關,它們便是秦都的四座城門!而這四關之內,將被建設成地上天宮,處處有樓,步步是閣。

    於是在擴建章台宮之餘,又大興土木,修築阿房宮,前後動用民夫數十萬,耗錢糧不知凡幾。

    當年對這件事,喜在上書裡批評尤甚,也觸了始皇帝的霉頭。

    這次回到關中,他倒也曾聽聞有一首新穎的賦在坊間流傳,其名《阿房宮賦》,賦曰:“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日……”

    賦中極寫阿房之瑰麗,但卻不是羨慕其奢華,而是嘆息驕橫斂怨之至,而民不堪命也,正說中了天下士人的想法,故雖體例與世間文章略有不同,但卻深受好評,在官府有意無意的推動下,連連傳抄,一時間咸陽紙貴。

    喜則只是默默聽完後,評價說作者本意不錯。

    “但其中許多地方,過於誇大,而天下人不加辨識,容易盡信。”

    又問起,此賦是誰人所作?其文采,有宋玉之風了。

    恢感慨道:“不知,作者匿名,或言是商山四皓所作,他們在胡亥篡位時隱居商山,後見夏公輕徭薄賦,與民休憩,又被黃石先生所勸,如今入朝為黃老博士。“

    不過商山四皓否認了這點,於是這首近來在識字人裡流傳頗廣的賦,便只能歸“無名氏”所作,成了抨擊舊朝施政的戰歌,也在關中掀起了一場反思始皇帝時弊政,並提倡節儉的運動……

    當然,“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這幾句,肯定是被某人刪過沒有的。

    其實,此賦的“作者”本來想加上對阿房現狀的描述,但那腹中其實沒有多少文采,搔短了頭髮,添上去的詞句也總有狗尾續貂之嫌,御用文人們也差強人意……

    除非是李斯還在人世,否則再難有人能寫出符合“作者”心意,並有如此皮相的續篇。

    於是便只算半篇文章,倒是被懷疑是此賦作者的商山四皓,如今正在阿房與膠西蓋公一起,重立黃老之學。

    來到阿房宮前,在上林掖池環繞下,宮殿還是如喜上一次遠眺它時那般壯麗,只是其中傳出的,不再是管弦嘔啞,而是郎朗讀書聲……

    在魏秦宮女子和北伐軍士卒舉辦完集體婚禮後,阿房宮也沒閒著,在張蒼、陸賈主導下,御史府所藏,當年秦始皇令李斯從六國收集來的詩書、諸子百家之學,陸續由刀筆吏從竹簡謄抄到紙上,送到阿房宮石室存放,這兒被建設成了一個大圖書館。

    恢說道:“夏公說了,有資格住進這耗費天下民力所築華麗殿堂裡的,不是皇帝,不是官吏,只有一樣。”

    “那便是知識,是從三代以來,華夏流傳至今的絕學們!”

    “儒、墨、黃老、道、法、名、雜、農、陰陽、小說,甚至是曾為禍天下的縱橫策士之書,除了兵家之學,在專門培養武吏的軍校授課外,其餘皆藏於此處。”

    喜皺眉道:“攝政是想讓阿房宮,變成稷下學宮,重現百家爭鳴麼?”

    作為商君、韓子的擁躉,喜其實是不太喜歡言語之士,畢竟這群公知學問做的不怎樣,倒是很喜歡以文犯禁,而且他們理論倒是一堆,但真正能用於實際的卻很少,別最後像齊國那樣養幾千人,卻在富國強兵上毫無建樹。

    恢笑道:“父親多慮了,攝政說過,在阿房中,將不再分諸子百家。”

    “只分學科!”

    “學科?”

    恢說道:“沒錯,有鑽研律法的律學,有鑽研古往今來禮儀的禮學,有研究名實之辯的名實學,有探討天地奧秘的天文學、地理學,有整理古籍的文獻學,外更有樂學、歷學,甚至連工、農、貨殖、方言、轉譯、小說百戲之事,也列了學科,林林總總,共有十九科之多!”

    於是朝廷所徵募的博士,便不止是儒生,而包括了在秦始皇帝輿論收緊政策裡,在亂世的塵埃中,潛藏民間,頑強生存下來的諸子百家。

    “夏公說,對諸子百家,要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工農律數乃是顯學,夏公稱之為重點學科,各有一座單獨宮室,面向天下招募弟子,學成後多為基層官吏,或是去郡上教導弟子。”

    “至於其他學科,如今只有數十名博士長者整理各科學問,每年使百餘名聰慧士人入學,一人可量力學習多科,而不必侷限在一門一派的窠臼中,如此既能百花齊放,又不至於產生門派紛爭,相互攻訐。”

    黑夫的目標不只是讓諸子百家融為一體,還要……

    “將阿房建設為世界上第一所綜合性大學!”

    而且是雙一流……

    只是暫時不打算接收番邦屬國留學生入學。

    如此一來,不論是形而上的古典哲學,還是注重實際的樸素自然科學,甚至是研究人類自身制度的社會科學,都將在這座知識的殿堂裡發展,融合。

    如果說國家政權和律令制度,是上層建築的話,那這些璀璨的知識,便是基於其上,更加危聳的空中樓閣,它們建設難,傳承更不易,亦是戰火與亂世最容易燒燬的東西。

    這一切,喜不一定能全部領會,但亦感受到了,黑夫那勃然的野心。

    對構建一個文明未來的野心!

    比起拍腦袋東一錘子西一鎯頭的發明創造,打造科學基礎其實更加困難,費時良久,但卻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正途。

    在阿房看完這些文明的“空中樓閣”後,喜接下來,又在渭南的上林地區,瞧見了一個國家的下層建築——普通百姓的衣食住行用……

    ……

    喜記得,當年自己來咸陽為官時,渭南還是大片大片的苑囿,麋鹿成群,廣袤而肥饒的土地作為皇室園林,只供始皇帝及公族貴胄子弟狩獵馳騁,肆意遊樂,平民敢擅入伐木漁獵者斷其足,哪怕災年,也不會開放。

    可現在,園囿的圍欄卻已被推倒,大量驪山隸臣和北伐軍功臣住了進去,他們在裡面建設裡閭,大半上林苑被開墾成良田。

    在過去,《為吏之道》教訓秦吏們:需知民能,善度民力。但事實是,秦始皇帝時代,卻從不顧及民生,天下十分之一勞力,一直在路上和邊疆奔波。

    朝廷要求官吏、黔首務必遵循法令,但朝廷自己,卻經常喜歡帶頭破壞法律:一年的役期延長到三年,每年一次的口賦,最多時追加了十多次。

    喜尤其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入咸陽為官時,本是春耕農忙時節,可在田地裡忙活的,卻都是老弱婦孺。一問之下,他們才說,家中子弟都去服役了。去的地方五花八門,或是塞北長城,或是張掖西域,或是海東之地,或是江南嶺南,但更多的,還是在驪山和阿房。

    可如今,內戰已然停止,匈奴北遁,秦朝已再沒有強大的敵人,所以軍費也在過去幾個月裡瘋狂削減,邊境戍卒數量,不到秦始皇帝時的五分之一,大量人口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

    眼下已是攝政二年夏七月,粟即將收穫,麥子則剛剛種下,田間地頭多是秦人農夫,頭上纏著白色的汗巾在勞作,膀子在炎炎烈日暴曬下,格外黝黑。

    但眾人卻乾得很來勁,勞動積極性極高,有車馬過境,也不驚慌,甚至端了碗水來田埂上觀望,詢問喜他們是從何處回來的,面容從容不懼——這在亂世裡是不可能的,說明關中秩序已安。

    喜讓人停下了車馬,討一碗水喝,這位上林的農夫自來熟,開始吹噓起自己入伍參加定魏滅楚之戰的種種,為家裡多掙了一些田畝。

    “而且夏公說話算數,該賞多少是多少,哪怕現成的田不夠,也可在關中園囿裡開新田,不會像先帝那樣,最終騙了吾等,將子弟打發到邊塞去。”

    喜頷首,順便問了問他們的租子。

    農夫伸出了一個手指頭:“五一!聽說來年還會再降,低到十一!”

    “十一之租?”

    喜有些驚訝,他先前聽聞,黑夫將關中租子定為五一,相較於秦始皇帝時的泰半之租已是極低,沒想到重新一統天下後,還真就要變成十一了……

    這是什麼概念?儒生吹捧三代之治時有句話:“王者十一而稅,而頌聲作矣!”

    黑夫這是在朝三代看齊麼?他是真的鐵了心,要做聖人啊。

    喜又問了問賦怎麼個收法,聽聞孩童口錢較以往減半,官府鼓勵生育。如此低的租賦,更有官吏以農家最好的技術教之,這恐怕就是農夫們如此積極耕作,話語裡多是擁護新政府的原因吧。

    喜點了點頭:“輕徭薄賦,黔首是樂。”

    這是天才人曾苦苦期盼,但秦始皇帝未能兌現的夢想。

    倒是被黑夫做到了。

    當他們穿過長安鄉,抵達灞橋時,發現在商賈往來不息的木橋旁一里位置,大批工匠和官吏在此聚集,手持尺矩,還有新做出的測繪工具,站在水邊測量爭論著什麼……

    恢解了迷:“這是要在灞水上,修一座石橋。”

    灞橋一直是木橋,夏秋容易被沖毀,所以在少府的提議下,決定造一座前無古人的石橋,橫跨灞水,讓它能長期固定,使兩邊交通往來無阻。

    而工匠們要運用的,自然是來自阿房宮內,主要由墨家弟子組成的“工學”博士的最新成果,關於墨子力學三定律,關於建築保持平衡穩定的秘密……

    只是到底是修一座平橋還是更加大膽的拱橋,尚有爭議。

    至於修築石橋所需的材料和錢帛?

    工匠們理所當然地說道:“用築驪山陵剩下的邊角料啊,那兒堆積如山,都足夠將關中所有河流,都建上一座石橋了!”

    “若是當年秦始皇帝時的能工巧匠,都能用在這方面,就好了。”

    對此喜不由惋惜,大批手藝卓越的工匠,都已經被胡亥所屠戮,死在了他們親手修築的秦始皇陵地宮甬道里,他們很多是歷代單傳,手藝很可能就此湮滅……

    “若是他們能活到黑夫掌權的時代,就好了。”

    對黑夫所作所為,早在問那句話前,通過親耳聽,親眼看,喜其實早已明了。

    而現在,更是越來越清晰了。

    但他心裡,依然有一個沒有解開的結……

    過了渭橋,已經能隱隱約約,看到東方驪山高大的身影,再繞過鬆柏依依的驪山,喜此行最重要的一站,秦始皇帝陵,便到了

    “陛下。”

    遠眺如覆鬥倒扣在地上,高大如一座金塔的始皇帝陵封土堆,喜朝它下拜,三叩其首,拱手啞著嗓子道:

    “臣,回來看你了……”

    ……

    喜的一生命運,與這個時代,與始皇帝在位時間是相始終的。

    雖遭謫貶,可當喜在西域的龜茲城,從東方來客那兒,證實始皇帝死訊時,卻痛哭了一場。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喘不過氣,然後就開始吐,先吐這頓的,再吐上頓的,最後是黃膽水,將士卒們都嚇呆了。

    說來真有點諷刺意味,始皇帝信任胡亥、信任李斯,將江山留給了他們,結果一個胡作非為,另一個則轉頭賣了社稷,而世間為他的死而感到悲哀的人,除了扶蘇、黑夫外,竟然是那個痛罵過他,又被他趕跑的喜。

    哪怕從前父母逝世,喜都沒哭得這麼傷心過。

    不只是為人臣對君主的哀悼,更是對始皇帝的惋惜。

    “陛下他,再也沒有機會,挽回那些晚年犯下的錯了……”

    而喜也有種預感,隨著始皇帝去世,早已如同沸鼎的天下沒了蓋子,定會動盪不寧。

    好在,另一位鐵腕人物橫空出世,將已四分五裂的江山,再度凝聚起來。

    時至今日,當喜擺在始皇帝陵腳下時,更能深刻感拜到,始皇帝,的確已赴黃泉,從來沒安分過的皇帝,此刻卻安安靜靜地躺在地宮裡,對地上發生的事置若罔聞。

    他終究是沒能等到西王母,未能長生不老。

    帝王將相,不論功績多高,權勢多大,也有腐朽的一天。

    蒿裡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喜不由有些感傷:“人生不滿百,哪怕偉大如始皇帝,也難逃此數。”

    連秦始皇帝都倒下了,那這世上,有什麼是能夠長存不死的呢?

    喜在秦陵腳下,想起了在杜亭裡,與黑夫的後半段對話。

    “制度!”

    當時黑夫如是說。

    “君主會一代代老去,死亡,帝國也會衰敗,腐朽,改朝換代。”

    “但一個完善的制度若能推陳出新,便能超越一姓一氏的侷限,不會輕易腐朽!”

    在那間亭舍,帝國最基層的單位中,他們談的卻是無比宏大的命題。

    “中原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於殷、周之際。周朝改變了夏商的制度,從兄終弟及,變為父死弟及、從尚鬼崇巫,變為民為神主。這一切,都源於周公作禮,用宗法來維繫天下,後來周朝雖然衰敗,但周的制度,卻在十二諸侯中延續,再傳遞給七大戰國。”

    “儘管世人皆言禮崩樂壞,但周制的影響,依然刻在骨子裡,時至今日,仍有人唸唸不忘……”

    “而如今,又是一大變局!周秦之變!”

    “秦制由商君肇始,而後人用了百年時間來摸索,最終由始皇帝落成,雖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卻也是放眼古今,最好的制度了!”

    “而這個制度關鍵之處,上有能穩定傳承的皇帝,中在於集權的朝廷,其基石,則是完善的律法,還有千千萬萬個,如你我當年一樣,奔走於基層的小吏。”

    “所以,喜君問我還是不是秦吏?”

    “說實話,這天下若無我,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保住了大秦的人,是我。功臣們不斷對我歌功頌德,將我說成是五百年一出的聖人,希望我能取代秦。”

    黑夫看向東方:“但我不會踏出那一步,我曾對人起過誓,說這一生,都會以秦吏的身份,善始善終。”

    “可我卻不能保證身後事,新的大廈已經建成,棟樑換了個遍,後世的繼業者,若想給這廣廈換個牌坊,已不是我能控制的,若是強求,反倒會再度生出亂子來。”

    中國很特殊,上面的皇帝,那一家一姓可以換。

    但只要有三樣東西不變,這文明便不算亡。

    下層建築,百姓生計不能絕。

    上層建築,政治制度的傳遞不能有大動盪。

    空中樓閣,那些文明的精華,諸子百家的餘韻,能一代代保存!

    若能如此,這個文明,便永遠不會亡!

    這才是黑夫拚搏一生,想要維護的寶藏……

    “所以,縱我以秦吏自詡,但今日之人,後世之人,恐怕他們仍說,黑夫名為秦相,實為秦賊!黑夫之心,路人皆知!”

    他攤手道:“我不欲強辯,非要為自己立牌坊不可,反正這二十年來,違法亂紀,以權謀私,亂臣賊子之事,我做了很多,謀殺大臣、無褫奪權、以下克上,一樣不少。”

    “我未能如秦始皇帝希望的那樣,做一個乖乖死去‘武忠侯’。”

    “也未能如那諸多嬴姓死忠,公族貴胄希望的那樣,做一個最終大政奉還的裱糊匠。”

    “我只是覺得,我這一生,雖最終難以守住‘秦’字,但我,至少還能守住‘吏’字。”

    “吏者,民之懸命也,這句話,是喜君告訴我的。”

    “從與喜君相遇到現在,黑夫敢說,自己的所有行徑,無愧於人民!”

    “所以,我是否還是秦吏,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這個可能會被說成秦賊,被‘忠臣’們暗暗謾罵,口誅筆伐的人。”

    “他卻會改善秦制,建立一個,能讓‘秦吏’,不,嚴格來說,是法吏源源不斷的制度!”

    “這世上不缺吏,但喜君,仍缺法。”

    “法者,天下程式也!”

    它代表了一種理想,一種從商鞅時代,延續下來的理想。

    它能讓手中有劍者不敢造次。

    它能讓權貴不敢肆意欺辱庶民。

    它能讓卑微的士,也通過軍公爵,擁有上升的渠道,不至於階級固化。

    它讓妄圖分裂祖國的暴徒,難以得逞。

    “可它已經被破壞了。”

    黑夫不吝承認這點。

    “始皇帝做了表率,而我,還有那些所謂的‘英雄豪傑’,給了它最沉重的一擊。”

    “重建,談何容易?我得從頭開始,從徙木立信的那一刻重新開始。”

    “所以我需要喜君!需要一個,能像商君那樣,帶給天下公正的人!”

    “喜君,你我終有一死,而寫有律令的竹簡紙書,也終究會腐朽。但我希望,改善後的秦制,這律令背後的精神,卻能傳承下去!延綿後世千年!”

    “能延續多久呢?”喜反問。

    當時,黑夫指著亭舍外面的松柏自嘲道:“至少能活,一棵松樹的壽命罷?”

    想起那些對話,老邁的秦吏站在始皇帝陵前,風拂動了他頭上的幘巾。

    哪怕是頹然西謫時,喜也堅持地對嘲笑他的人說道:“在這大秦四十郡,數百餘縣,定還有人恪守著為吏之道,肅然恭儉,莫不敦敬。世道縱然暫時變濁,只要這些真正的秦吏尚在,它終歸,還有變為皓皓之白的那天!”

    現在,等待多年後,那一天或許真的來了。

    雖然這所謂的新秦,仍有許多不足:官員隊伍有很大缺口,關東尤其缺少幹吏,地方勢力虎視眈眈,希望篡奪勝利果實。律法也不夠完善,一些地方過於輕,一些地方又過於重。腐化的種子已在再一統的功臣裡萌芽,地方法官良莠不全,有背景的殺人者本該伏法卻依舊逍遙法外……

    “但律令,法吏,不就是用來防惡杜患的麼?”

    他們是迅捷的狸貓,捕捉那群流竄的碩鼠。

    也是看家的犬,對著摸索的賊徒放聲狂吠。

    是統治者擦去黑惡,讓天空再度變得潔白的抹布。

    沒錯,是工具。

    但也永遠不能缺席!

    對這場訊獄,喜心裡,已經有審判結果了。

    令史斷案,從來不是看一個人自己怎麼說,而看他怎麼做!

    “去稟報攝政,喜願為御史大夫。”

    “在去黃泉見始皇帝,見諸多同僚袍澤前,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為這天下,為秦制的延續,做最後一點事!”

    ……

    喜的旅程,仍未結束,他繞過了高聳的秦始皇帝陵,來到了陵寢的東邊,這兒的地下,是哪怕兩千年後,也仍被譽為奇觀的兵馬俑。

    大多數兵馬俑,早在胡亥掌權之時,便已填土封閉,喜只能想像,想像地下的兵馬俑一行行,一列列,十分整齊,排成了一個巨大的長方形軍陣,真像是秦始皇當年統率的一支南征北戰、所向披靡的大軍。

    不過,倒是有兩處,是還能俯瞰的,原來近日,夏公讓人將那些被胡亥殘殺的宮女、工匠另行安葬,在空落落的陪葬坑裡,又開了兩個俑坑,作為替代,也權當是天下再一統一週年的慶祝,獻給始皇帝的最後禮物……

    有了黑夫給的符節,喜才得以湊近參觀。

    第一個坑比較小,而且俑做得很清奇,卻見只有十餘個俑,手裡所持都是喜走東闖西這麼多年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武器。

    卻見一衣著為上造的秦俑趴在地上,額頭纏著草木的冠,身上蓋著偽裝用的蒙皮,手持一根長長的棍子,有兩支架固定於地,指頭扣在類似弩機的懸刀上,眼睛湊在棍上一圓筒前,凝神望著遠方……

    又有一短鬚的秦俑,將一前端尖銳的武器扛在肩頭,單膝跪地,似乎已瞄準了遠方的敵人陣地。

    亦有一濃髯秦俑,看體型是個八尺大漢,手裡拎著巨大的多管武器,看著好似近來軍中常用來在夜裡傳訊的“煙花”綁在一起,光看架勢便十分威猛。

    位於後方的秦俑手持喇叭,昂著胸,彷彿正在深深吸氣,吹響一曲衝鋒的號角。

    最前方的屯長俑,則一手持形制酷似弩機,卻無箭矢,反倒是一根粗管的武器,一手招呼士卒們向前進攻,表情惟妙惟肖……

    喜看得莫名其妙,一問主管此地的少府官員才知道,這些秦俑,都是攝政夏公親自畫圖,讓人照做的。

    “夏公說,這是未來千年後軍隊的模樣,讓人做了埋入土中。”

    不只是大狙、rpg、加特林、AK,黑夫還打算等十週年的時候,搞一個坦克、摩托、自行車組成的“車馬俑”方陣,給秦始皇帝送去開開眼界……

    現實裡造不出來,造俑還不簡單?後人若是挖出來看到了,准保驚掉眼珠子。

    當然,還要埋一些從泰西流傳來的各路女神雕像,什麼赫拉,雅典娜,阿爾忒彌斯,甚至是身毒那些怪模怪樣的神明,都要給始皇帝燒一點。

    畢竟老爺子好這口。

    反正喜左看右看也看不明白,只暈乎乎地,來到了另一個俑坑。

    這兒倒是沒玩那麼多花樣,只是成排成行站立的俑,少府官員說,這大多是胡亥政權覆滅前,沒來得及封土的,攝政又讓人加了上百尊進去。

    卻見將軍俑身材魁梧,頭戴鶡冠,身披鎧甲,手撐寶劍,昂首挺胸。那神態自若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久經沙場,重任在肩。

    武士俑平均身高八尺,體格健壯,體形勻稱。它們身穿戰袍,披掛皮甲,腳登前端向上翹起的戰靴,手持寒光閃閃的戈矛,整裝待發。

    騎兵俑上身著短甲,下身著緊口褲,足登長靴,右手執韁繩,左手持弓弩,好像隨時準備上馬衝殺。

    馬俑與真馬一般大小,一匹匹形體健壯,肌肉豐滿。那躍躍欲試的樣子,好像一聲令下,就會撒開四蹄,騰空而起,踏上征程。

    他們是這時代工匠技術登峰造極的體現,色彩鮮明,神態各異:

    有的頷首低眉,若有所思,好像在考慮如何相互配合,戰勝敵手;有的目光炯炯,神態莊重,好像在暗下決心,誓為秦國統一天下作殊死拚搏;有的緊握雙拳,好像在聽候號角,待命出征;有的凝視遠方,好像在思念家鄉的親人……

    走在俑坑之上,喜眼眶不知為何,竟有些濕潤。

    他似乎能感受到輕微的呼吸聲,聽到大時代裡,秦軍威武的喊殺聲……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在俑坑最後方,還有文官俑,有的垂老,有的年輕,他們的右腋下都掛著模擬的陶削和長方形的袋囊,裡面用以放置磨刀石。而俑的左臂肘與腰間有一圓孔,內為竹簡。皆雙手籠於袖中,做立姿態,看上去畢恭畢敬,一副隨時待命的樣子。

    好似有什麼命令到達,他們馬上就會拿出竹簡記載下來,如果寫錯則立即會用“削”刮掉重寫。

    喜看到他們,彷彿看到了自己。

    少府官員知道來者是名揚天下的“大人物”,低聲說道:“不瞞喜君,夏公自己,也讓人做了他真人大小的真身俑,就在其中!”

    “在哪?”

    喜在群俑中找著,那些站立在最前方的將軍俑裡,那些高冠袍服的文官俑裡,甚至是挺矛作戰的武士俑裡,卻都未曾找到黑夫的身影。

    “在這。”

    少府官員領著喜,來到了這個俑坑,最邊緣的一角,指著站在邊角上的俑道。

    “看那,那便是夏公的俑!”

    喜定睛一瞧,不由莞爾,那俑臉上塗了褐色的顏料,以示面黑……

    於是幾百個俑裡,數他最黑,還真像極了黑夫年輕時的模樣。

    湊近了看,卻見這“黑夫俑”戴臃頸,穿交領右衽短袍,足登麻布履,髮髻右偏,戴著赤色的幘。腰纏繩索,手持木牘,標準的基層小吏打扮。

    喜認得,這是黑夫初為秦吏,成為公士,在湖陽亭任亭長時的裝束……

    他就站在成千上百個秦吏中,彷彿就是他們裡,最不起眼的一員。

    但除去面黑,與其他俑最大的不同是,在眾俑皆肅穆之際,這“黑夫俑”的臉上,卻帶著開懷的笑。

    或許,在湖陽亭做片警的日子,是他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或許,是在為這個國家的光明未來而高興。

    又可能,是在為在另一個俑坑開下的小小玩笑而自鳴得意呢。

    喜看著這俑默然良久,最後才仰頭,感慨道:

    “我知道,黑夫對那個問題,真正的答案了……”

    那個問題,真的毫無意義麼?

    那個答案,真的是“不重要”麼?

    喜能夠預見到,月餘之後,這個俑坑徹底封土的那天。

    隨著民夫們一鏟又一鏟,泥沙俱下。

    也掩蓋了這一尊“黑夫俑”。

    沙土會淹沒他腳下的麻履。

    然後沒過了粗葛下裳。

    腰帶的繩子,手裡的木牘也相繼進入土中。

    接著是胸口的交領右衽,脖頸上的臃頸。

    年輕時依舊光滑的下巴。

    還有上翹的嘴巴,扁平的鼻子,那雙有神的眼睛。

    最後沒過了額頭,沒過了赤幘,沒過了右髻,填埋完畢,鋪上沙石,踩上幾腳……

    他被塵封了。

    與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軍團一起,與千千萬萬個秦吏一起。

    一個風起雲湧的大時代,也就此落幕,像我們年少輕狂時的生活一樣,壯懷激烈後,歸於平淡。

    但他沒有消失。

    他只是在地下靜靜等待。

    等待著,千百年後,頭頂的土層被某個莽撞的農夫刨開,或是激動萬分的考古學家輕輕撥開沙土,露出面龐……

    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21 22:58
第1032章 最後的審判

    “選擇西去的人,家已經不在後方了。”

    “而在前方!”

    喜牢牢記得,兩年多前,站在皚皚白雪的蔥嶺之下,李信曾如此對自己說。

    對李信而言,家在雪山的那一邊,在那些尚未被探索和征服的土地城郭,在馬蹄盡處!

    李信像是秦始皇帝在最後的生命裡,用力射出的一支箭,承載了其遺願,一旦離弦,不抵達終點,他就不會回頭!哪怕是胡亥的詔令,哪怕死亡,也無法帶走李信對始皇帝的忠誠!

    於是整整八千人向西進發,他們大多是無牽無掛的青壯,良家子、惡少年,緊隨李信步伐,毫不猶豫,彼輩去到另一片天地後,會有如何作為,喜無從知曉。

    但對於遠征軍大多數人而言,家依然在東方。中原有他們祖先的墳冢松柏,有日復一日在裡閭門前眺望的妻兒,熟悉的衣冠鄉音,讓人安心合口的粒食羹湯。

    於是在喜等人的帶領下,萬餘遠征軍開始了東歸之旅,並於他們自行紀年的“秦始皇四十年”,也就是“攝政元年”的三月,回到了張掖郡敦煌。

    進入玉門關時,他們人數已經減半,上千人倒斃在乾涸的戈壁上,其他人則留在了沙漠裡的綠洲國度,放棄了回家的希望……

    因為家太遠了,哪怕喜等人到了敦煌,復見秦之郡縣樓闕,可距離關中,尚有一半的路程。

    好在流經敦煌的黨河滋潤了乾渴已久的西征軍,鳴沙山相比於西域的大沙漠,根本不算什麼。

    他們在敦煌重整旗鼓,開始從西邊打通河西走廊,將試圖回到這片沃土的月氏王子擊敗,守住了大秦的新領地。

    為此耽擱了很多時間,直到攝政二年開春,他們才重新出發。

    接下來的旅途還很長。

    從酒泉亂石聳立的黑山峽谷。

    到張掖附近色彩絢麗的丹霞奇觀,這些他們西行時走過的路,都需要大軍用腳步重新丈量一遍。

    只要是還在河西走廊,這綿延千里的漫長路途裡,人只要一抬頭,便能看到西南方連綿不絕的祁連山,似乎永無盡頭,牢牢佔據著天際線。

    難怪它被月氏、匈奴人喚作“天”。

    看著祁連山上的積雪,喜也摸了摸自己的發髻。

    多年前被發配西域的瘦削老吏,頭髮尚且烏黑,如今卻漸染霜色。

    隨著腳步向東,士卒們不知道磨破了多少雙鞋,河西走廊越來越窄,似已到盡頭,但西征軍若想回家,還得過最後一關:素來凶險的烏鞘嶺。

    兩側有高大的雪山終年積雪,寒氣常侵烏鞘嶺,形成東西壁立的嚴寒氣帶,季春飛雪,寒氣砭骨,西征軍們相互攙扶著攀爬,忍受著氣候驟變帶來的寒冷,才越過了這道天險。

    翻過烏鞘嶺,過了令居縣,在大河渡口,喜遇到了新任張掖郡守的羌華,而從他口中,喜也基本得知了這些年天下的分分合合。

    羌華大讚黑夫戡亂定難,重新一統天下,喜卻未置可否,西征軍人數多,渡河慢,行進也慢,他則得到了特許,可以乘坐最快的郵驛去往咸陽。

    “夏公日夜盼著重新見到喜君,以高爵重職相待。”羌華如是說。

    但喜卻不為所動,斷然拒絕。

    “我是監軍。”

    “我終日向將士宣揚軍法,豈能離開軍隊,擅離職守?”

    若非喜一路上盡力控制,這支西征軍,恐怕無數次分崩離析,或者在飢寒交迫中,淪為群盜兵匪了。

    喜決定將他們照看到終點,有始有終,不能出任何差錯。

    他們渡過大河,進入臨兆的長城內,沿著秦始皇帝當年西巡復返的路線,穿過隴阪,到了關中……

    至此,才算是到了家,景緻也變得不一樣起來,少了大片大片的荒野,多了阡陌相連的農田裡閭,周原岐山之下,男耕女織,一片祥和景象,讓人很難想像,兩年前這還是戰場。

    西征軍大部被留在了雍地就食,等待復原命令發回原籍,而喜也在眾人垂淚相送中,告別了朝夕相處三年的將士,繼續向東行進。

    離開雍地時,喜的馬車上多了幾策新近修訂的秦律,沿途休憩時,喜便皺著眉一條一條地看,他想知道,這幾年裡,律令有何損益之處。

    入夜時分,亭長知道他身份,提出要加燈盞,並提供魚、肉等,卻被喜拒絕。

    “我卸任西征軍監軍身份後,便只是一個被秦始皇帝貶爵為上造的戴罪之人,《傳食律》有言,但凡留宿亭舍,不更以下到謀人,粺米一斗,醬半升,菜羹一升,喂養馬匹的芻草半石,夜裡不可提供燈燭,既然這一點律令未改,便不要對我特殊對待。”

    黑夫奪取咸陽後,倒是曾發文書去西北,恢復喜在朝中做官時的地位,但喜在敦煌看到這份文書時,卻沒接。

    喜當時不認為那道詔令是合法有效的,因為兩邊信息的偏差,此事便不了了之。

    於是固執的喜,只能在白天觀看抄錄律令,當看花了眼睛時,他便在沿途村邑,走到田埂上,向農夫小販們問好,詢問近來官府種種施政之策。

    猶如一個即將辦理一場大案,進行一次審判的令史,默默記住所見所聞的一切,要將它們都充當呈堂證供……

    攝政二年七月二十日,風塵僕僕的喜,即將抵達咸陽西十里外的杜亭。

    而就在這時,他的馬車,卻被人攔了下來!

    趕車的僕不認得眼前的人,見其伸臂攔車,連忙拉住韁繩,馬車在其面前丈餘外停下,因為此行關係重大,不免緊張,呵斥道:

    “汝乃何人,可知車中是誰?竟敢當涂阻攔?”

    “我知道。”

    那聲音鏗鏘有力,一如當年。

    縱是車裡閉目的喜,也不由睜開了眼,他握著書的指尖,有些微微發顫。

    “車中坐著的,是天下聞名的喜君。”

    “喜君為官數十年來,恪盡職守,對律令爛熟於心,斷獄數百,其手中絕無冤假錯案,每一個,都做到了律令上的公正。”

    “喜君面上冷酷,實則心懷百姓,更敢當朝質問始皇帝,而今沉冤昭雪,西行復返,我作為晚輩同鄉,特來此相迎。”

    馬車的竹簾緩緩掀開,喜探出頭來,他已是滿頭灰髮,飽經塞外風沙,老吏眯著眼,辨認出了來者身份。

    眼前的人,已不再是當年在安陸湖陽亭,攔車喊冤的年輕後生了。

    他一身常服,束冠深衣,唇上兩撇矢狀濃須,腰間帶劍,就站在滿是塵土的道路中央,合攏雙手,朝喜作揖。

    只有那張與黔首一般黝黑的臉上,笑容依舊。

    “喜君,別來無恙乎?”

    ……

    喜與黑夫二人,在杜亭中對坐。

    恍惚記得,二十年前,他們的初次相識,也是在安陸縣一個不起眼的小亭驛。

    只是兩人的命運不一,都為這大時代的浪潮所激,脫離了原先的軌跡,只是黑夫最終以下克上,成了弄潮兒,喜則漂得更遠些,倒是更像一個見證者……

    見證了一個小人物從區區黔首成長為帝國真正的統治者。

    也見證了一個時代的風起雲湧,壯懷激烈,趨於平淡……

    喜目光看向一旁,傳說是白起自刎時濺紅的拴馬石墩就在一旁,當年就是在這,喜被始皇帝西貶,落魄地要踏上漫長謫路時,途經杜亭。

    因為有扶蘇為喜求情被斥在先,滿朝文武無一敢來道別,唯獨黑夫之妻葉氏單車而行,贈酒相送。還贈了一舍人,供喜使喚,一女傭,供喜沿途洗衣造飯之用。

    為此,喜特地對黑夫作揖:

    “若無這對僕役一路照料,我恐怕撐不到李信那,多謝攝政夫人,我去西域時,他們留在了敦煌,如今已有一兒一女,不欲東歸,恐怕無法將他們送還攝政夫人了……”

    “此外,也要多謝攝政那捎人送到西域的相贈之言。”

    黑夫還禮,對佩服的人,不論他到了什麼地位,都是恭敬如初: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李將軍的確識得喜君,而喜君,也未辜負他和眾將士的信任,將西征之人平安帶回,沿途未曾有一起冒犯百姓的衝突,殊為不易也。”

    喜說道:“李將軍亦深知攝政,他越過蔥嶺前,讓我帶一句話給你。”

    “什麼話?”

    “李將軍只想問。”

    喜抬起頭,目視黑夫:

    “黑夫,還記得始皇帝的志向麼?”

    “始皇帝的志向……”

    黑夫默然良久,嘆息道:“都明明白白,篆刻在恆山、芝罘、碣石、琅琊的刻石上啊!”

    他站起身來,念起那些彷彿上個時代的迷夢囈語來。

    “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

    “這是始皇帝對拓展華夏領土的雄渾大志,只可惜天下負擔不起這麼多征伐,不過足以欣慰的是,李信,他能繼承此志,率軍西征,替長眠驪山的始皇帝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九州之外的其他文明,以李信之能,或許真能打下一片山河,讓始皇帝的威名,傳到極西之國罷?”

    “這份開疆拓土的遺志,已由李信繼之。”

    喜點了點頭,認同了,李信的確是如此認為的。

    “還有,始皇帝令人不以謚號論己,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他希望大秦世世永昌,千秋萬歲,永遠延續下去。”

    “可這世上,沒有不滅的王朝,夏商周皆是如此,秦又豈能例外?我雖撐住了這搖搖欲墜的社稷,但我死之後,一切猶未可知。”

    “不過,扶蘇之子公孫俊,他已被封在海東,偏居一隅,只要沒有太大變數,或許真的能在那江山永固,萬世一系呢。”

    “所以,這份萬世一系的遺志,或由海東侯繼之,就像殷商已亡,宋國卻承襲也子姓社稷一樣。”

    對這一點,喜皺著眉,不置可否。

    “始皇帝還曾承諾過,說地勢既定,黎庶無繇,天下咸撫。男樂其疇,女修其業,事各有序。惠被諸產,久並來田,莫不安所。節事以時,諸產繁殖。黔首安寧,不用兵革……”

    “他活著時沒能做到,反倒是徭役無度,大興宮室,南征北戰,天下疲敝不堪,以至於釀成了大禍,不過如今好了,我再度一統九州,六國滅盡,關東安定,就連邊疆的隱患匈奴,也已殘破北遁,奔走於天南海北的戍卒可以回家,農夫只需繳納十一之租,也算是男樂其疇,女修其業,各有序樂。”

    黑夫攤開手,笑道:“這一點遺志,由我來繼承!”

    “如此觀之,不論東去,西行,還是留在中原,吾等,皆是始皇帝的繼業者!”

    喜感慨道:

    “你所繼的這份志向,最難辦到,四十八郡,兩千餘萬口人,還有難以調解的六國之人,可不是李信、公孫俊只需對數千人負責能比的。”

    “很難罷?”喜問黑夫,這一刻,他又成了那個對黑夫惇惇教導的同鄉長輩。

    “難。”

    黑夫先是一愣神,感慨地頷首:“真正承載重擔,方知創業難,守業更難。”

    他接著避席長拜道:

    “喜君,除了這三點外,始皇帝還有一份遺志,還未能實現!”

    “那便是初平法式,審別職任,以立恆常。”

    “大聖作治,建定法度,顯箸綱紀!”

    “要讓秦法律令,因地制宜,真正佈於天下,作為萬世綱舉!”

    喜默不作聲,只嘿然道:“這,當真是始皇帝的遺願麼?”

    他當年不就是以此相勸,勸秦始皇帝不要為了一己私慾,帶頭破壞律令,才被遷怒遠徙的麼?

    黑夫道:“不論是他真心也好,吹噓也罷,既然承諾了,作為繼業者,便要辦到。我期望,有那麼一天,這天下,能真正依法治國。”

    “哪怕窮盡一代人的努力,也只能朝那個目標,行進一小步!”

    “但想要做到這點,光靠我不行,光靠這滿朝只想著子孫富貴的列侯功臣們更不行。”

    在天下大定後,功臣們,已然成了黑夫必須提防的對象,這群實現了階級飛躍的傢伙,要墮落腐化起來,也是很快的。

    所以,需要一個真正公正的人站出來,重新構建起司法體系。

    “若說這世上還有能公正無私,能公正執法的人,也非喜君莫屬!”

    “若說這世上還有能監督我的人,也非喜君莫屬!”

    “所以,喜君,此事非有你參與不可。”

    黑夫長拜,儼然劉備請諸葛亮出山的姿態:

    “請喜君作為朝廷的御史大夫!監督天下官吏,也包括我這攝政!並重新核定律令,改始皇帝時律令之弊,使秦之律令,再度行於天下。”

    “讓這法崩禮壞的世道,再度擁有天下程式!”

    喜有些動容,但卻並未答應黑夫。

    也沒有拒絕。

    喜的眼神銳利,定定地看著黑夫:“和李信一樣,老朽也有一個問題。”

    如同令史在審判時,不論案情如何,不論主觀判斷如何,不論掌握客觀證據如何,都要按照既定程式,對嫌疑犯發出的詰問。

    他問的只是黑夫,卻好像又在問眾生、後人,所有將這個故事從開始,看到結尾的人!

    喜的問題,彷彿跨越了時空,甚至穿透了薄薄紙面!

    “黑夫,還是秦吏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21 22:57
第1031章 楚漢

    風暴停了又來,永無平息。

    當劉季艱難上到甲板上時,天還黑,看不見星星,他們正巧轉到迎風面,一陣極其恐怖的風暴正在咆哮,海洋和天空都被撼動了。

    船艙裡已經足夠狼藉了,甲板上的情況更恐怖,未來得及降下的主帆被撕成了碎片,桅杆彎得像一張弓。留在甲板上以穩定船隻的人,統統暴露在如山高的駭浪裡,三個舵手在尾樓甲板沒過膝蓋的水中掙扎,才能勉強掌舵。

    儘管他們十分努力,但猛烈的風持續撞擊著大翼,不停地折騰著槳帆船起起伏伏,讓它左右搖晃、四處飄移,海水從船的兩側不斷地衝擊著船身,猶如巨石從山上滾下,直接砸向了木質船體,好似隨時會將船擊碎一般。

    所有人都在倉皇躲避,勇猛的劉賈死死抱著手邊的木頭,徐寧也蜷縮在一角,瑟瑟發抖。

    唯獨劉季邁著蹣跚腳步,走到船頭,將繩索系在自己腰上,竟就抽出了腰間的三尺劍,一腳踩著船幫,就對前方洶湧的風暴海浪怒吼起來。

    他的聲音很快就被風浪和船的咯吱響聲淹沒,又鹹又冷的水激到臉上,如同他的命運一般。

    “來呀!”

    劉季抹去臉上的海水,鬚髮賁張,大喝道:

    “黑夫,乃公就在此處!”

    “你也不必藏著,若有膽,便來與我一決生死!”

    他怒吼著,好似這黑暗的夜,咆哮的風,正是黑夫的化身。

    這麼多年了,從在咸陽城與黑夫相遇……不,是十八年前在外黃城頭多看了那黑廝一眼後,劉季便覺得,自己的一生徹底完了,黑夫處處與自己為難,殺又不殺,只是踢得遠遠的,讓他遠離時代的中心。

    劉季也曾抗爭,幾次試圖逃離,可到最後,卻發現終究還是被黑夫玩弄於股掌之中。

    “為什麼?究竟為何要與乃公為難,看上了吾妻,還是看上了乃公?”

    這是劉季最困惑不解地方,自己怎麼得罪黑夫了,他到底有什麼目的。

    閃電劈下,雷鳴震耳欲聾,船的兩邊都降下了可怕的雷霆,海上的很多地方看起來就像燃起了大火…….它們彷彿是黑夫的笑聲,居高臨下,在嘲笑劉季的無力。

    而無比狂暴的風,則將他們的船隻高高拋起,有人因為拴在腰上的繩索不穩,整個人飛了出去,落入海中,他張大了嘴,聲音卻被風暴掩蓋……

    劉季也沒能拉住他,淚水和海水一起沾在臉上。

    在那些手握大勢的人眼裡,他們這些小人物的性命榮辱,喜樂哀怒,就如海上形單影隻的船,是多麼的微不足道啊。

    只輕輕一揮手,就能決定你的生死,或撥到天涯海角。

    “乃公不服!”

    但劉季沒有退讓,沒有露出對死亡的畏懼,他這一生拼盡全力,也要擺脫這籠中鳥一般的命運!

    他披散著頭髮,對著風浪狂呼,怒吼,對抗!

    這一刻,他像極了手持殘網,與大海抗爭的老人。

    又彷彿是朝著海神波塞冬揮舞拳頭的奧德賽!

    所有人都為劉季的瘋狂所驚訝,就在這時,又一個閃電劃過天際時,順著劉季的劍,他們看到了前方的憧憧黑影……

    “是陸地!”

    但看到陸地並不意味著希望,因為劇烈的風浪,船失控了,船頭徑直衝向岸邊,眼看就要狠狠撞向陡峭的礁石!

    他們拋下的錨,未能抓住海底,而是在下面緩慢地拖動,這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以及在眼前聳立的海岸,能讓最堅強的水手都心驚膽寒。

    一瞬間,船上的紀律就蕩然無存了,槳手們開始到處亂跑,準備逃命,每個人都跑到看似更安全的船尾,混亂不堪。

    獨剩劉季一個人站在船頭,直面死亡!

    有時生存真的取決於一時的僥倖,如同奇蹟般,一直在海底拖動的錨,像是抓住了什麼東西,纜繩一瞬間就繃直,承載著整艘船的重量,讓它在漸漸變小的風浪裡,停了下來。

    船上所有人都發出了歡呼,混亂平息了下來,更多錨被拋了出去,緊緊地固定在海岸上。

    他們就這樣在那裡停靠了一整夜,當次日風平浪靜,太陽露出地平線後,所有人都用崇敬的目光看著昨夜唯一沒向風浪和大海屈服的劉季,對他的稱呼也變成了“劉公。”

    另一艘船不知去向,劉季他們滿船百人,墜海了幾名後,還活著的尚有93人。

    在劉季帶領下,眾人將船拖進背風的海灣,離開了崎嶇多石的海岸,當劉季手腳並用,登上海岸邊一塊大岩石上時,縱觀地勢,此地三面環海,西有灘塗,東面山口,好似一個狹長半島。

    他眯著眼看向東方,那是一片森林密佈,山脈起伏的廣袤陸地,鹿和野豬在林中走動,河流中有許多河豚,看上去尚無人類活動的痕跡……

    如同婉約處子,等待著老劉去開發建設。

    “這是扶桑麼?”

    他們一共經過三天三夜的航行,據徐寧估算,至少在海上行駛了兩三百里,雖然始終沒有看到傳說中的扶桑木,但他們相信,自己登陸的地方,就是扶桑!

    而歷經大劫的劉季,只覺得,自己終於在這場實力懸殊的抗爭中,贏了第一次!

    “黑夫想讓我一直做紙鳶,將繩子拴在我背上,他隨手操控,便可左右我劉季的一切。”

    “但他錯了!”

    拴在紙鳶背後的線,已在那場劇烈的風暴中,由劉季自己用劍,猛地斬斷!

    扶桑距離中原千里迢迢,只要遠離海岸,黑夫絕難再找到自己。

    他現在,擁有了自由的未來,黑夫再也無法干涉的未來!

    “黑夫想將乃公送到扶桑來老死異域。”

    “但乃公,偏偏要在這建國立邦!”

    “我當年見秦始皇車駕,曰,大丈夫當如是!我便要做這扶桑的,始皇帝!”

    ……

    而就在劉村長剛於本州島西部登陸時,隔著一道淺淺的瀨戶內海,在後世的九州島南部,也有一個繩紋人的村落,正從黎明中甦醒過來。

    扶桑還處於狩獵採集的原始時代,並無農業,當地的土著因獨特的繩紋陶器而被後世稱之為“繩紋人”,繩紋人面部扁平且極為寬闊,且短面,鼻根略微凹陷,且毛髮極多,在這串群島上生活不知幾萬年,與世隔絕。

    儘管過去也偶有外來者從朝鮮、中原漂流至此,被土著稱之為“渡來人”,他們雖有更先進的文化,但畢竟形單影隻,很快就湮沒融合了。

    直到去年秋天,一艘來自外海的破船漂流至此,改變了一切……

    在繩紋人疑惑的目光中,船上下來的多是青壯,手持銅鐵武器,高舉著火鳥旗幟,且擁有首領,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女人名虞,被稱之為“虞夫人”。

    不過,這位渡來人的女首領,更喜歡丈夫過去對自己的稱謂。

    “虞姬。”

    這些早劉季幾個月,登陸扶桑的渡來人,便是徐寧所說,去年搶了一艘膠東商船東逃的那群楚國殘部……

    他們從東海郡出發,路程比劉季遠數倍,遭遇的凶險也大數倍,除了猛烈的風暴外,還遇上了完全無風的情況。

    船一動不動地在烈日下枯坐,大海平靜得像一杯水,所有的風都停了,大海啞了,週遭無比平靜。

    所有東西都腐爛、發霉:水開始發臭,酒變得無法飲用,肉,即使是已經乾燥和煙燻過的,也長滿蛆蟲,船上所有人在高溫之下變得病懨懨的。

    不適應航海生活的人死於高燒或痢疾,他門淒慘地死去,只能將遺體投入海中。

    帶著這群楚人離開中原的亞父范增,便死於復發的背疽,臨死前痛哭流涕,覺得是自己害了項籍,害了楚國。

    他唯一能補救的,便是如伍子胥對待太子建那般,帶著項籍唯一的子嗣,連同項籍的愛妾虞姬逃離中原,逃離黑夫的魔爪!

    范增去世後,虞姬便母憑子貴,成了楚人的首領。

    好在風很快就來了,且是西南風,他們帆槳並用,朝著未知的前方航行,在航行途中,船上的楚人經歷了最嚴重的危險,也看到了人世間所有的奇蹟。

    水龍捲風像一根巨柱,從大海裡吸出了大量的水,海豚群躍出水面,彷彿在為他們做指引。

    到航行的第十八天,楚人終於發現了陸地,但由於身體過於虛弱,沒辦法選擇一個安全的登陸點,有人在海浪裡淹死,有人跪伏著爬到岸上,原先船上的83人中,最終只有50人存活。

    即便如此羸弱,他們依然憑藉有代差的武器和戰術,打得來窺探的繩紋人獵手抱頭鼠竄,並順勢向繩紋人的村落進發。

    虞姬則巾幗不讓鬚眉,不但因懷了“少主”而地位崇高,更有一身項羽閒暇時教的武藝:

    虞姬尤其善使弩,左右各持一柄,箭無虛發,在渡來人與繩文人的械鬥裡大放異彩,在征服幾個村落後,她已被視為女神一般的存在。

    顯而易見,楚人完成了對這片新陸地的第一次征服——佔領了一個村邑。

    楚人將被稱之為繩文人的土著當做奴隸,稱之為“蝦夷人”——就像楚國先祖在江漢對濮、越所做的那樣,一切都輕車熟路。

    文明,是可以遷移和複製的。

    在男人們的構築下,防禦野獸的圍牆取代了柵欄,在村落外圍被興建,田畝也被開闢,船上還剩餘的一點稻種被小心翼翼撒在肥沃的土地上。

    文明的種子,也開始在這片處子地生根發芽。

    而在低矮的蝦夷人茅屋中央,一座楚式夯土建築拔地而起,這是虞姬的居所,在扶桑最冷的時節,她在這兒分娩,並生下了一個男孩……

    “是項將軍的遺腹子。”

    “是楚人的希望。”

    入夏四月的這天,穿著一身麻衣的虞姬,抱著三個月大的孩子,在村邑外,帶著眾楚人,對著那些剛建成墳包祭祀,這是亞父,以及在渡海途中犧牲的楚人空冢。

    她已為這村子,還有孩子,取了同一個名。

    “郢。”

    “項郢!”

    八百年了,不論楚人如何遷徙,如何淪亡,他們的都城,一直都叫做“郢”。

    從丹陽到鄢,從江陵到鄀,從陳到壽春,變得是地域,不變的是火紅的楚聲楚色。

    而現在,楚人的郢,在黑勢力的威逼下,漂泊到了海外……

    “將軍放心,楚國沒有亡。”

    虞村長懷抱著越來越健壯的孩童,她的目光看向大海茫茫的西方,似乎在對亡夫發誓。

    “赫赫大楚,會在這扶桑湯谷之地,浴火重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21 22:57
第1030章 扶桑

    攝政二年,夏四月。

    就在扶蘇還在朝鮮境內砥礪前行時,劉季卻已站半島的最南端。

    當時帶著人逃離遼東時,劉季的想法很簡單:離黑夫越遠越好。

    年近五旬,鬍鬚已漸漸有些花白的劉季奉扶蘇之命,守在遼東與衛滿、臧荼對抗,他回想往昔,只覺得自己之所以半輩子蹉跎,碰上了亂世也沒能建功立業,原因不在自己,而在黑夫!

    龍離水則為蝦戲,虎離山則為犬欺,還是條天殺的黑犬!

    沛縣的鄉黨是他的水,他的山,一旦脫離,只靠自己一人,頂多在扶蘇手下做到了“都尉”,僅次於高成的位置。可還不等劉季有下一步動作,他那做一番大事的夢,卻被扶蘇與黑夫和解的噩耗給驚醒了。

    “他若擒住了乃公,指不定會如何折騰,乃公寧可自己走!”

    於是便有了這次逃亡,中原是回不去了,東北太冷,劉季只能帶著自己連哄帶騙追隨的千餘人,穿過朝鮮,往海東走。

    已有城邑的韓城、漢城兩地他不敢呆,因為總感覺不安全,劉季希望能去到一個黑夫永遠抓不到他的地方。

    於是,他們便來到了海東的極南,三韓之中弁韓人的地盤,後世韓國釜山一帶……

    劉季當年在海東東海岸的臨屯,後被黑夫改名漢城的地方駐守過,與土著打過交道,甚至能稍微聽懂點他們的話語,知道海東北部的東濊,和南部的三韓完全是不同的族種。

    而三韓也不太一樣,比如這弁韓、辰韓之人,便與“韓城”附近的馬韓人形態不似:馬韓皆矮小被發,弁辰則略高大,好紋身,褊頭,其言語亦大為不同。弁辰亦擅耕作,此處土地較馬韓肥沃,善種稻,作縑布,有邑聚,各有君長,且能冶銅……

    弁辰的孩子出生之後,便讓孩子的頭整天靠在一塊石頭上,目的是希望孩子的後腦部平扁,大概是認為這能長壽?所以見到的人皆褊頭。

    而且好笑的是,弁辰的民居建築,是一種井乾式木楞房,好似中原的牢獄。

    雖是蠻夷之地,但至少氣候不錯,足以農耕,不少人希望能在弁辰之地留下來,劉季的妻子呂稚便是如此——她又一次懷孕了,劉季當真是老當益壯。

    看起來是安全了,但劉季卻偏執地覺得,應該跑得再遠一些。

    他的目光,一直盯著弁辰南方,那片群島密佈的海域。

    劉季記得,早年黑夫與扶蘇遠征海東時,他曾聽人說過,說這其實是個海峽,在東南方,還有一片群山森林密佈的陸地,或許就是九州外的另一個州,但最後畫到地圖上,卻成了一個大島嶼,比海東還要大,據說黑夫親自欽定,命名扶桑……

    “扶桑。“劉季坐在海邊,久久唸著這個名。

    他很想渡過去,但尷尬的是,他們沒有大船,劉季帶人嘗試以小船入海,卻很快被風浪打翻。

    也是瞌睡來了枕頭,在劉季他們抵達海濱,利用奴役的弁韓人,建立了營寨一月後,三艘擱淺的船隻停在了外海,並有人乘小舟過來,這架勢,是將他們當成了本地土著的部落,想來換取淡水……

    劉季還當是黑夫派來捉拿他的人,頓時如臨大敵,但最後還是穩住了心神,帶人在海濱伏擊了這群人,並抓獲了為首一個自稱“徐寧”的方術士。

    一審問才知道,徐寧是大秦太卜徐福留在膠東的弟子,專門學過牽星出海之術。

    “汝等來此作甚,說,是不是來捉乃公回去?”

    劉季凶神惡煞地揚起巴掌,但徐寧沒打就招了:“天下大定,攝政令膠東開闢與海東商路,吾等送糧種至韓城,交予海東侯之相,復又來此勘測,好重開海路……”

    得知那三艘船都是代表了膠東最先進工藝,適合航海的大翼後,劉季頓時大喜,他帶著自己的發小盧綰、堂弟劉賈,挾持了徐寧,乘小舟回到海上,登上大船,靠著手裡的亡命徒,成功奪取了兩艘,只餘得一艘逃走,往海岸西北行駛。

    令人奇怪的是,船上極少士卒,幾乎沒有進行反抗,艙底划槳的隸臣居然以楚地人居多,言語相同,在老劉對他們“恢復自由”,並送一人一名弁韓女人的忽悠下,便嚷嚷著願意投靠劉都尉了……

    而這時,劉季才宣佈了他雄心勃勃的計畫:

    “吾等要乘船離開海東,東渡扶桑!”

    ……

    因為有一艘船逃竄的緣故,劉季認為,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們又花了半個月時間,通過掠奪周邊的弁、辰部落,儲備了足夠的肉類和蔬果糧食,壓在船艙底部,做好了東渡的準備。

    但兩艘船,只能載兩百餘人,而追隨劉季至此的逃人,卻足有七八百,所以得有人留下。

    這倒不難,大多數人都排斥出海,他們多不習水性,對大海有種根深蒂固的恐懼,劉季決定讓發小盧綰統領這群人,帶著他們在弁、辰生活。

    而堂弟劉賈和兩百名希望能闖一闖的人,則願意追隨劉季到底。

    但讓劉季沒想到的是,過去幾年來,一直任勞任怨的呂稚卻不打算與劉季同行,她的理由是,海上風浪大,而扶桑乃是過去從未有人探索過的航線,哪怕徐寧是個航海好手,依然會有風險。

    “不若妾留在此地,為良人養育子女,若良人不幸死於風浪,起碼能留下點骨血香火……”

    這女人不是咒他麼!劉季氣得想家暴,可看看呂稚的大肚子,轉念一想,也不是沒道理。

    於是五月初一這天,當兩艘船離開了陸地,隨著弁韓的海岸線漸漸遠去,那些朝他們揮手送別的人裡,便有劉季的老婆孩子……

    儘管對馬海峽不過兩百里距離,順利的話數日可至,但劉季他們的航行,依然艱難萬分,白天風浪不大時,還能在甲板上吹吹海風,而當入夜後,看不清海岸的船便顯得形單影隻,命運沉浮不定。

    兩百餘人被安置在主甲板下方缺乏照明的長艙室裡,每個人睡在一個狹窄的空間裡,艙底往上散發出陣陣惡臭,再加上同行乘客因為暈船的哭喊呻吟,船隻搖晃的陌生動作,打翻的夜壺傳出的嘔吐物和屎尿的騷臭味,爭吵、鬥毆、臭蟲和跳蚤,叫人煩悶不已。

    劉季輾轉難眠,他蹣跚地走著,避開臭氣熏天的船艙,登上甲板,坐在船側的木頭上,朝向大海,手裡緊握著繩索。

    海上雖然有風暴的危險,但也有喜悅和美麗的瞬間,大海像絲綢一樣泛著漣漪,起伏不定,水面上明月皎潔。

    在劉賈持刃脅迫下,負責領航的徐寧看著星辰和指南針,讓船隻一直往東南行。

    劉賈是個旱鴨子,顛簸了一路,早就將肚子裡的東西吐得一乾二淨,酸著臉坐在甲板上。

    岸上再勇猛的漢子,到了海上,依然要腳底打滑。

    在這凶險莫測的夜裡,他忍不住問徐寧道:“扶桑,當真能去到?”

    “也許已有人去過了。”

    徐寧一邊看著手裡的羅盤,一邊笑道:“早年我夫子在海東派人問過,弁、辰兩地的韓人曾以小舟過往扶桑,當然,去了的人再也沒有回來,不知真假。”

    “而在中原,也早有人嘗試過。”

    徐寧打著比方:“我夫子計算過洋流和季風,要去扶桑,最方便的不是從膠東走,而是從吳越、東海。”

    “據說吳國、越國滅亡時,頗有吳越之人嘗試東渡,近來也有一起……”

    徐寧說起去年夏公滅楚後發生的一件事,當時有膠東十三家商賈的船隻奉命封鎖東海,但在朐縣一帶,卻有一艘靠岸的大商船,遭到了楚人餘黨挾持,有上百名楚人登上了船,據說裡面便有項籍的智囊“亞父”范增。

    “而後那艘船遭到舟師追擊,便順著季風,往東駛去,舟師追之不及,之後再未見到那群楚人……”

    “有人說那些楚人已抵達了扶桑。”

    “但從那邊去往扶桑,千里迢迢,起碼要半月方可抵達,彼輩更可能已在外海遭遇風浪,葬身魚腹。”

    說這些話時,徐寧眼裡滿是對未知世界的憧憬,他們這批弟子,是徐福在投靠黑夫後收的,所學各有所長,或神秘的煉丹術,或輿圖牽星,以及航海。

    他則是徐福諸弟子裡,對探索外海,尋找《海經》《山經》裡那些神秘世界最熱衷的一個。

    劉季在一旁聽著,心中好奇,問起了關於扶桑的事。

    “據說那是日出之地?”

    徐寧頷首道:“夫子等人持此說,大海之中,有山名曰孽搖頵羝,上有扶桑木,柱三百里,其葉如芥。有谷曰溫源谷。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於烏。”

    “但少府張蒼不認可,他以為大地是圓的,而繞著太陽周轉運行,日行九萬里,故世上並無所謂日出日落之地,處處皆是如此,只有早晚之別。”

    “我還是相信真有日出之地。”

    劉季對這些太過宏大虛無的學問不感興趣,他唯一關心的是,抵達扶桑後,縱黑夫有通天本事,也難以捉到他了罷?

    “在那日出之地,在扶桑木下,我大概就不必怕那入夜後的黑影了……”

    於是劉季飲了一口酒,指著東方,篤定地說道:

    “日出之際,吾等定能抵達扶桑!”

    但他這句話卻成了烏鴉嘴。

    徐寧不回答了,他盯著天上被雲層籠罩的星辰,還有飛速轉動的信風鳥,肅然道:

    “風暴來了!”

    ……

    雖然對馬只是一個海峽,但當風暴到來的時候,仍非常突然且驚天動地。

    在漆黑一片的隔艙裡,劉季被從一邊甩向另一邊,他能感覺到船被暴怒的海洋扭曲著。

    風暴中,沒有什麼聲音比船的嘎吱聲更讓人害怕了,船板呻吟陣陣,聲音如此之大,彷彿隨時可能崩解。海水透過艙口灌進來,將可憐的人們全身浸濕,尖叫聲非常慘烈:彷彿所有在亂世裡死去的冤魂都在這。

    又一陣巨浪打來,帶著恐怖的力量,在那個時刻,所有人都似乎要葬身海底,每個人嘴裡都喊著各自信奉神靈的名:

    東君沒用,夜裡沒有太陽,雲中君雖然管降雨,但他手能伸到大海上麼?湘夫人、湘君離此太遠,管得了江河湖泊,管不了大海,山鬼?這兒有座山就好了。

    也只能指望大司命不收他們的小命。

    在這驚恐中,哪怕在海上經驗豐富如徐寧,也已是面色慘白。

    他掃視艙中所有人,發現唯一能保持鎮定的,就是劉季了,他將自己牢牢拴在柱子上,隱忍著,眼睛裡充滿了隱於輕浮表面下的堅韌。

    劉季沒有大呼小叫,而是大聲問徐寧:

    “你這船,能扛過這陣浪麼?”

    徐寧搖了搖頭:“不知。”

    劉季不由大笑:“沒想到我老劉,吃了幾十年魚,也會有葬身魚腹的一天,真是窩囊!”

    話語滿是不甘,令人惋惜,而經過這些天的相處,徐寧也被劉季的豪爽義氣所感染,猶豫片刻後,回應道:

    “劉君!“

    “吾等生死不知,有一件事,我也不瞞你!”

    “何事?”又是一陣浪,劉季抱緊了柱子,比過去五十年裡,抱任何女子都緊。

    徐寧湊到他耳邊,大聲道:“我來海東,根本不是要重開什麼航路,而是負有使命。”

    “我奉大秦攝政夏公之命,找到劉君,假意被俘,送你去往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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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9章 他的時代結束了

    攝政二年,春三月,扶蘇又一次,站在了西安平的岸邊(丹東)。

    馬訾水依然是那麼清澈碧綠,春來時節,上面游著群群野鴨。

    難怪黑夫說,它以後會叫“鴨綠江”。

    這是扶蘇第三次來到西岸平,第一次,是奉父命遠征海東,在遼東千山老林子裡楊端和病逝,自己一個領兵新手,在此遭遇了一場兵變,實在是狼狽不堪,幸虧黑夫幫忙,否則定會更加難看。

    第二次,則是在目睹中原大亂後,歷經艱難,單騎歸來,憑著扶蘇之名,帶領海東戍卒,在帝國的東北邊陲做下了一番事業!

    回憶過去,扶蘇啞然失笑:“同是扶蘇,前後差距如此之大,難怪說成是兩個人,眾人便信了……”

    儘管黑夫當日在武周山下與扶蘇的對話,集中於這幾十年間,秦楚漢匈奴的恩恩怨怨,但已經足夠讓扶蘇在之後的幾個月裡,從燕地折返遼東的路途中,輾轉反覆無數次了。

    因為黑夫說得一切,真是太可笑了。

    自己,竟會在接到一封偽造的詔令後,自殺而死?

    扶蘇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是我生來易信於人,信於事?”

    又或者,他骨子裡,便是那種為了天下安生,能犧牲自己的人,未曾改變?

    還有,秦始皇帝希望能傳萬世的秦,竟會二世而亡?且是為楚國項羽所滅,關中毀於一旦。

    父皇若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而這時代最後的贏家,也不是項羽,而是扶蘇手下,那個流裡流氣,滿嘴葷段子的大鬍子老劉季,他才是秦始皇帝最終的繼業者……

    扶蘇只覺得好笑,這真是莫大的諷刺啊。

    但詭異的是,此人卻又在白登為冒頓所圍,簽下了恥辱的和約……

    至於黑夫?原本只該是一個籍籍無名,死在第一次滅楚裡的小小秦卒!

    故事離奇,其中曲折,叫人啼笑皆非,難以盡信。

    這或許是黑夫瞎編的故事,為的是騙得扶蘇上當。

    “但我還是選擇了相信……”

    不管怎樣,扶蘇都接受了這樣一個“真相”,作為交換,也宣佈了自己的“謊言”。

    “大王,渡河的浮橋都準備好了。”

    高成過來稟報,這不知是他第幾次叫錯了,扶蘇糾正道:“我已去王號,不再是什麼大王了。”

    “那,公子……”

    “我從來都不是公子,只是一介替身。”不論親信如何試探,扶蘇都堅持這一點。

    “那該如何稱呼?”

    “還是叫將軍罷,如最開始那樣。”

    “難怪兩年前來海東召集吾等時,讓吾等叫將軍,不稱公子……”高成嘀咕道,對扶蘇的故事,他已信了八成。

    高成也是在扶蘇宣佈自己乃“扶蘇替身,公子死後繼其遺志,遠赴海東”後,依然決定追隨他的為數不多下屬之一。

    其餘人等,或憤憤離開,或心灰意冷,大多數選擇留在遼西、遼東,卸甲歸田。

    兵卒們回到了他們的土地上,黑夫答應兩遼、右北平免租三年,以恢復民生,這讓土著們歡呼雀躍,早已疲倦的海東戍卒,也默默扔掉武器,領走屬於自己的退伍錢帛,不用打仗,對所有人來說是好消息。

    相信他們在期盼已久的安穩生活中,很快就會忘記自己,忘記那個曇花一現的“假扶蘇”。

    “頂多在閒下來時,對兒孫念叨惋惜幾句。”

    扶蘇心中暗道:“再往後,世人將只記得一個志大才疏,懦弱無能,拋棄妻子,最後死得不明不白的長公子……”

    倒是高成,卻對他不離不棄,執拗地說道:“即便將軍不是扶蘇,騙了吾等,但這兩年來發生的事,卻作不得假!”

    “在中原大亂吾等海東戍卒躊躇不安時,是將軍出現,讓吾等有了主心骨,不至於流亡為盜,這是假的麼?”

    “在遼東遭到東胡王入寇時,又是將軍帶著吾等迎頭抗擊,保住了遼東,這是假的麼?”

    “這兩年在遼東撐起一片天,庇護數十萬百姓安寧的,正是將軍!這也是假的麼!?”

    高成將拳頭重重砸在左胸膛上:“既然都是真非偽,哪怕你真不是公子扶蘇,吾等也願追隨!”

    同高成有相同想法的人,有三千餘,他們就這樣一路追隨,跟到了西安平……

    但這兒,遠不是終點。

    眾人將渡過馬訾水,又一次穿過箕子朝鮮,在入夏前,抵達數百里外,曾經大軍雲集,而今早已廢棄的“韓城”。

    那兒是“海東侯”公孫俊的封地。

    這黑夫,心裡不知有多少陰謀陽謀,所有事都蓄謀已久。他早在一年多前宣佈“扶蘇已死”時,就安排好了,為其加了一個“海東侯”的爵位,又由公孫俊繼承。

    公孫俊將成為新秦的第一個邊侯,實封!分之土田倍敦,祝、宗、卜、史,備物、典策,官司、彝器俱備,都於韓城,治馬韓、辰韓、弁韓之民,命以策命,而封於海東。

    朝鮮之南,大海之北,千五百里山河,皆海東侯封域!

    所封不可謂不厚,但又實在遼遠,與中原一衣帶水,卻又足夠疏離,且對岸就是與扶蘇有怨的膠東。

    而扶蘇,則要頂著假姓名,作為海東侯國的第一任國相……

    公孫俊將在入秋時節去到海東,與扶蘇父子團聚。

    扶蘇期盼著那一天,想早些見到玄袞赤舄,鉤膺鏤錫的小君侯。

    但他一時間卻又想不出來,該如何面對曾遭自己摒棄的兒子……

    他應該以父親的身份與其相認?對他道歉。

    還是繼續那個謊言,以國相的身份,盡心輔佐,默默守護他長大?

    如何才能不讓父子不信的悲劇,重演一遍?

    搖了搖頭,扶蘇決定先不去想此事,他現在更迫切的,是與劉季碰面的時刻……

    若有機會,扶蘇一定會將此人好好瞅瞅,看他何德何能,竟能贏得天下!

    只可惜,老劉何許人也,跑得比兔子還快。

    原本駐守遼東的劉季,一聽說扶蘇與黑夫和解,驚駭之下,趕在扶蘇到達前,帶著妻子鄉黨和畏懼黑夫的千餘人跑路了……

    到二月底,當扶蘇抵達秦與朝鮮的邊界滿番汗時,果有朝鮮侯箕准在此等候,面對扶蘇要朝鮮納糧的要求,箕准滿臉的苦澀。

    “上月不是才要過一次麼?”

    原來劉季在扶蘇前南逃時,途經朝鮮,謊稱自己乃是前鋒踵軍,又是要吃又是要喝,甚至要走了三百個朝鮮婢子作暖腳之用,且徵召朝鮮民夫三千與之同行,又在東海岸掠走了不少船隻,穿過朝鮮,朝半島最南方的弁韓行進……

    高成義憤填膺:“將軍如此信賴劉季,他竟敢背叛將軍,定要將此人捉住!”

    “劉季只是害怕。”

    扶蘇失笑,黑夫曾笑談,他會將劉季扔到漢城,讓這傢伙在那老死……

    或許劉季已預見到自己未來了罷?所以提前跑路,可憐的老劉,至今還被蒙在鼓裡,不明白黑夫為什麼要處處與自己為難。

    “隨他去罷。”

    扶蘇沉吟良久,放棄了高成“追擊劉季”的提議。

    “我與他,都不過是離家的遊子,何必苦苦相逼。”

    步步前行,燕長城的東端,沛水就在眼前。

    “再往前,便離開大秦了。”儘管朝鮮是中原屬國,但畢竟與郡縣不同,哪怕是死心塌地追隨扶蘇的眾人,在邁過去前,也有幾分躊躇。

    畢竟這一次,他們將永遠不再歸來!

    扶蘇則記起他和黑夫見的最後一面,他們二人在右北平郡碣石山道別,並做了一個約定……

    當時扶蘇指著東方承諾:“我這一生,老死海東,絕不會西歸!”

    而黑夫則指著西方承諾:“只要我在一天,大秦便在。”

    “我這一生,都將以秦吏的身份,善始善終!”

    那眼神極其真誠,不似作偽,但扶蘇也說不準。

    “你我死後呢?這天下又會如何?”扶蘇不依不饒,如此追問。

    黑夫卻顧左右而言他:“秦始皇帝在世時,對後事做了諸多安排。”

    “但胡亥趙高李斯,聽他的話了麼?”

    “你和我,按照他的安排走了麼?”

    “這天下的走向,人心的離合,如他所願了麼?”

    黑夫攤開手:“吾等管得了身前事,哪管得了身後事,子孫事?千秋萬代,世世永昌?可正如我對你所說的哪些事,這世上,哪有不朽的王朝啊,順其自然罷……”

    扶蘇默然,只是看著秦始皇帝的碣石石刻,崖壁上,數百篆字依舊古樸雄渾,上面刻著秦始皇帝承諾過,卻未能完成的事:

    “地勢既定,黎庶無繇,天下咸撫。男樂其疇,女修其業,事各有序。惠被諸產,久並來田,莫不安所!”

    現在,這份未完成的責任,已經被他推賢讓能,讓給黑夫了……

    連同帝國的命運,也已在黑夫手中。

    黑夫也在凝視那些篆刻,將酒樽高高舉起,對著永世不朽的碣石,好似那個高大的身影,此時已然佇立在海邊:

    “我想始皇帝了。”

    扶蘇的酒樽,與他碰到了一起。

    “我也是……”

    二人滿飲,而後忽然大笑起來:

    黑夫道:“始皇帝若在,會如此說吾等?”

    扶蘇笑了:“定是將我劈頭蓋臉,痛罵一頓,趕得遠遠的,耳不聽為淨。而你,恐怕要如韓非一樣,被賜鴆酒了,事後父皇雖然後悔,卻只能暗暗念叨,明面上則要表現得冷酷無情,不讓人看出來……”

    黑夫忍俊不禁:“沒錯,定會如此。”

    卻又嘆息:

    “逝者不可復,記住該記住的,往後,吾等也不可能重蹈覆轍。“

    黑夫對扶蘇長作揖,作為最後的告別:

    “往前走吧,扶蘇,砥礪前行。”

    “你和我,作為繼業者,是時候給始皇帝留下的時代,翻篇了!”

    ……

    “沒錯,是時候翻篇了。”

    記著在碣石的種種,在渡過沛水後,扶蘇轉過身,對眾人道:

    “吾等,從來沒有離開大秦!”

    “而是要去海東,去親手建立一個嶄新的秦!”

    他們會割掉瘋長的野草藤蔓,重新開墾土地,播撒膠東商賈送來的種子,實墉實壑,實畝實藉。

    新家園將拔地而起,而這個新邦國的一切,都將由扶蘇草創,哪些該繼承,哪些要摒棄,他終於能自己做主了……

    新的秦,會是什麼模樣呢?

    肯定會與秦始皇帝時的大秦不同,也和黑夫的秦不同。

    看著曾隨他經歷過嚴寒風霜,如今被暖陽映照的三千張面孔。扶蘇將手放在胸膛上,他心中的熱血,一如年輕時一般躍動!

    “那將會是公子扶蘇在世時,曾告訴過我的……”

    “他理想中的秦!”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21 22:56
第1028章 一個真相和一個謊言

    會面的地點不在代郡平城,而在城南的武周山。

    武周山很有特點,山不高,不過二十餘丈,山頂平緩如蕩,山的南麓,一條十里長河平靜的從山下淌過,如今已完全封凍,冰瑩剔透,可以行人。河的北岸有一道高一、二十米的崖牆,連續不絕,長達數里,落雪積累在上面,猶如一道北境的冰血長城。

    雖然距離雲岡石窟興建還早,但此地已不失為一處“藏風得水”的好地方,山脈遮擋住了寒冷的北風,軍營紮在這裡,再生一堆熊熊燃燒的烈火,便能暖意盎然。

    當扶蘇被名為“黃石”的謀士引到此處時,黑夫已在這烤著火等待。

    但凡許久未曾謀面的故人相會,最初總是會有一些尷尬的,尤其是當二人各有事業,且一度生出齷齪誤會的時候。

    緘默持續了好一會,最後由黑夫打破了這份尷尬。

    “來了?”

    “來了。”

    黑夫注視著扶蘇被風霜所摧,已經不再稚嫩的容顏,曾幾何時,二人在北地相識時,還英姿勃發。

    但一轉眼,他們都已是人到中年,扶蘇消瘦了許多,鬢角甚至有幾分白。

    “長公子。”

    黑夫不由得站起身來,問起了往事:“當年我從南方派季嬰送去咸陽的那封信,收到了?”

    扶蘇頷首:“收到了,裡面有警告,但還是遲了。”

    “出事後,為何不去嶺南投我?”

    扶蘇搖頭:“那時你也凶多吉少,加上形勢所迫,無法南行,更何況,當時我鬥志已失去,滿眼迷惘,不知道自己該去向何方,連妻、子,都摒棄了……”

    黑夫搖頭:“汝子公孫俊安然無恙,在驪山為你‘服喪’,衣食無憂,更未曾痴傻,反倒聰慧得很。”

    “我代他謝過……夏公。”

    扶蘇朝黑夫作揖,算是默然道謝。

    又是一陣緘默,直到黑夫問了最關鍵的一點。

    “你當初既已心灰意冷,那為何,最後又復起了?”

    對此,扶蘇沒有回答,他此時發現,帶自己來此的“黃石”及護送自己來此的衛士統統告退。只有武周山懸崖頂上,遠遠巡視著十餘人,他們手持弓弩站在百步距離處,既無法聽到二人的對話,又能時刻保衛黑夫的安全……

    黑夫也注意到扶蘇抬頭看遠處材官弩士的神情,頓時笑道:

    “別介意,我對這場會面,已是誠意十足。“

    “要知道,我昔日見鐘離眛,見張良,都是令其手戴桎梏,唯獨你,卻能以自由身,單獨與我見面。”

    扶蘇收回目光,看向近處,說道:“且不說崖壁上的材官,你此來,也絕非‘單獨’罷?”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黑夫左右,還各有一頭半大的黝黑代犬,正趴在地上啃著肉骨頭……

    黑夫倒是拍著兩條愛犬,大言不慚地說道:“

    “從雲夢澤起兵後,我雖然也參與了不少戰役,但漸漸只靠運籌帷幄之中,靠自己拚殺的已經很少,倒是聽聞你在邊塞,常身先士卒。我怕一旦出事,交起手來,我會打不過你。”

    “於是便叫了兩個幫手……”

    扶蘇搖頭道:“我昔日認識的黑夫,果斷而驍勇,可不是一個畏懼怕死之輩。”

    “形勢變了,我不得不惜命。”

    黑夫自嘲道:

    “麾下將尉謀臣們都說我這是……遇大敵勇,遇小敵怯。”

    扶蘇啞然失笑:“那已經被夏公祭奠過一次的扶蘇,又是什麼,大敵,小敵?”

    “還是你眼中釘,肉中刺,一個已死之人?”

    “是舊友。”黑夫伸手,請扶蘇在數步外坐下。

    “明白大是大非,可以坐下來談談的舊友。”

    “扶蘇啊扶蘇,你亦是如此認為罷,否則,又怎會助我擊匈奴,烹蒯徹,最後又孤身前來呢?”

    的確,扶蘇南下時,他的屬下頗有勸阻者,因為陳平對遼東做的事,他們對黑夫存有深深的懷疑,覺得扶蘇擊匈奴已表明自己的態度,大不必再涉險。

    “黑夫貪鄙,若大王前去,必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

    但扶蘇,只是令副將高成,將帶到這來的萬餘遼東騎從,都帶回東北方百里外的廣寧(張家口)去等待——扶蘇此行未帶劉季,將其留在遼東,提防遼南群盜的侵擾。

    而他自己,則單騎隨黑夫的使者南下。

    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信任?

    不,除了信任外,還有對時勢的明了。

    扶蘇很清楚,倘若對黑夫採取對抗姿態,這絕對是一場以銖稱鎰的戰爭,遼東政權也許能熬過這個冬天,卻絕對活不過來年秋天……

    既然決定不做對抗,那便只能嘗試著,坐下談談了,扶蘇希望,能為遼東眾人,爭取到一個相對公平的未來……

    黑夫指著扶蘇面前,石案上的銅壺:“招待不周,並無侍女從者,這是用武周山下冰凍河床化後燒開的水,自己倒罷。”

    說完自己倒了一盞,慢慢喝了下去,笑道:“看,沒毒,當然,若是陳平在,他定會覺得,乘機將你毒死,是最好選擇……”

    不提陳平還好,一提陳平,扶蘇也忍不住握起了拳頭。

    他最痛恨的人,一是蒯徹,二,便是陳平!

    扶蘇肅然道:“過去兩年間,陳平身在膠東,卻通過商賈,向燕代輸送軍械,使其聯手阻我,更招募群盜賊人,不斷滋擾遼東,陷城邑十餘,殺害掠走百姓數萬。”

    他看著黑夫:“但我聽聞,君對陳平,倒是嘉獎有加,不但封其為陽武侯,位列九卿,更將楚地悉數交給他治理?”

    “於遼東百姓而言,於你而言,陳平確實有大過。”

    黑夫卻攤手道:

    “但對我,對膠東,對整個天下,在陳平卻又有大功。“

    “若無陳平詭計,破楚定齊,不會如此順利。遼東受的損失,不一定比彭越在彭城枉死的人數多,倘若如今,彭越以此為藉口,請求我處置陳平,我應該同意,還是贊同?陳平是當誅,還是當賞?”

    陳平是遼東的罪人,是壞人,是陰謀家,但他,卻也是功臣,是黑夫必須重賞的列侯!

    “陳平有過錯,但過錯在於,當時東西隔絕,陳平無法得到我的命令,只能自作主張,此人喜好陰謀之術,他覺得,我與你的關係,猶如夷吾與重耳,只能有一個人成功,誰先動手,誰便有優勢!”

    如同黑暗森林裡,兩個獵人,陳平為黑夫扣下了扳機,否則他與扶蘇,便不會如此實力懸殊了……

    扶蘇冷笑:“於是,這件事,萬餘條人命,便這麼輕輕揭過了?黑夫覺得,這是天下大定前,微不足道的陣痛?”

    “沒錯,如同翻閱紙書,這一頁,只能就此翻過去!”

    黑夫不吝承認:“如今的形勢是,誰先動手不重要,過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後結果如何!”

    “扶蘇,從你自稱召王時起,我便知道,你在想我傳訊,願行周召共和之事,分治天下,但縱觀如今形勢,顯然不可能了。”

    “如今天下已經一統,六國餘孽滅盡,匈奴殘部也倉皇北遁,天下四十八郡,我已取四十五,你手中卻只有三郡。我麾下有兵卒四十餘萬,列侯關內侯數十,而你,所屬不過寥寥兩三萬人……”

    扶蘇皺起眉:“你是在用兵多將廣來威脅我?”

    黑夫大笑:“不,不是威脅,而是想告訴你,我背後推著我向前的手,比你多出十數倍。”

    “而一旦我讓他們失望,我將遭到的反噬,也將比你放棄這一切的代價,高十數倍!”

    “你應該能明白,時至今日,吾等,早已不是只為自己而活,為自己而戰了!”

    扶蘇默認了,他背後,何嘗沒有無數推手呢?

    但他依然無法接受,黑夫將這一切,說得如此輕易!

    但敘舊到此結束,接下來,便是黑夫邀約他前來的戲肉了:雖都自命為秦,但雙方是兩個不同的政權,若不以攻佔廝殺的形勢,該如何並為一體,使天下真正一統?

    答案顯而易見。

    “天無二日,山無二虎。”

    黑夫放下杯盞:“為了天下安穩,你我之中,得有人退讓,推賢讓能!”

    “誰背後推手少,便誰讓,是麼?”

    扶蘇瞭然,但還是有些失望,嘆息道:“黑夫啊黑夫,你是要我將這天下,將這江山,將嬴姓的七百年社稷,統統讓予你?”

    黑夫卻不置可否:“不,讓的不是位置,不是社稷,更不是江山。”

    “執掌天下的位置,你從來沒坐上去過。”

    “嬴姓社稷,汝弟胡亥已丟得一乾二淨。”

    黑夫張開雙臂,似乎要將天地囊括在胸懷之中:

    “至於這錦繡江山,也早已在各路‘英雄’‘豪傑’的爭奪中,支離破碎,是我花了三年時間,一點點將其收拾縫補,至於你,扶蘇,你只不過拾綴了三個郡,何談相讓?”

    扶蘇愕然,卻啞然而笑:“此詭辯之術也,皆是歪理,不過以上種種,我的確一無所有,既非皇位、社稷、江山,那我還有什麼,能讓予你?”

    “有。”

    黑夫走近了他,盯著扶蘇的雙目:“扶蘇,我再問你一遍,你本已萬念俱灰,意志消沉,為何能遠走海東,再度復起?”

    “是想做皇帝?”

    “是想繼承秦始皇帝的遺志?”

    扶蘇也起身,與黑夫四目相對,給了他答案。

    “是為了贖罪。”

    “是我一念之差,造成天下大亂,百姓離亂,我想要,從頭收拾這舊河山!”

    “不錯。”

    黑夫拊掌道:“我想要你讓出的,是這份罪過,自然,也有其背後的榮耀!”

    “還有執掌天下的責任!”

    “好大口氣。”扶蘇有些觸動,卻又搖頭:

    “但你連懲戒陳平,公平對待遼東、遼西眾人都無法做到,我又如何知曉,你縱能善待天下一時,往後會不會重蹈的覆轍?”

    “我當然能!”

    說完這句話後,黑夫卻啞了火,良久後才緩緩道:

    “因為我不僅知先王三千年之興衰,我還知道後王兩千載之得失……”

    他指向扶蘇,眼神滿是遺憾:“甚至,知道你,扶蘇過去的命途走向!”

    “此言何意?”

    一番讓扶蘇覺得莫名其妙的話後,黑夫看了看武周山崖壁上,遠遠盯著這邊的士卒,聽不到這邊任何聲響,而左近就他和扶蘇。

    還有兩條啃完了骨頭,正在打盹的狗子。

    一人兩狗,這便是全部聽眾。

    山壁阻隔,河水凝結,這裡發生的事,彷彿也會被永遠冰凍。

    真是個吐露秘密的好地方啊……

    黑夫露出了笑:“扶蘇,你我在此,做一筆交易,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什麼交易?”扶蘇滿腹疑惑。

    “很簡單。”

    黑夫低聲道:“我想用一個真相。”

    “換你一個謊言!”

    ……

    上谷郡廣寧縣,便是後世的張家口,此地乃是燕山的一個缺口,從燕地通往塞北的必經之路:左右是隱約約的山脈,北方是莽莽蒼蒼的大地,臘月將盡,積雪未化,稀少而枯萎的草木,零星點綴著些許牆垣城邑,蒼涼與荒蕪,是這兒的主旋律。

    只有奉命西撤至此的遼東騎從們,才讓這兒有了些許熱鬧。

    但他們的心已越來越沉,因為“召王”扶蘇,已南下五日,至今杳無音信。

    “大王會不會已經被那黑夫所害?”

    “說不準,陳平能肆虐遼東,黑夫也必能對大王痛下殺手!”

    “大王何等仁愛之人,若真如此,吾等拼了性命,也要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為大王復仇!”

    直到一個孤單的騎影出現在遼東軍的駐地外時,高成和遼東騎從,海東戍卒們才爆發了歡呼!

    “是大王回來了!”

    相比於南下前,扶蘇形容並無太大變化,不像是遭到苛待的樣子,但精神氣卻不大一樣。

    他沉默寡言,下了馬後,對與黑夫會面發生的事緘口不言,巡視軍營時卻若有所思,呆呆怔怔,一會搖頭,一會又點頭,似乎在思索一件讓他難以相信,卻又無從與別人說起的事。

    直到巡視完全營,扶蘇才下定了決心,讓高成召集三軍集合。

    “我有話,要對眾人說!”

    萬餘遼東、遼西騎從,追隨扶蘇兩年的海東戍卒站在廣寧邑城下,仰頭看著他們的大王,秦始皇帝正統的繼業者,如同明月般照亮這黑暗亂世的公子。

    扶蘇會和他們說什麼。是拿起武器,繼續對抗黑夫麼?很多人心存疑慮,但也有許多人,願意為了召王,繼續戰鬥下去!

    但扶蘇一開口,眾人卻以為自己聽錯了!

    “從始至終,我一直在騙二三子!”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更多的是決絕!

    扶蘇對所有人長作揖,讓人大聲複述自己的話,將接下來的話,傳到每個人耳中。

    “我不是扶蘇!”

    “真正的公子扶蘇,早就死了!”

    嘈雜聲頓時響起,但所有人的驚呼,不解,疑惑,都被扶蘇舉起雙手壓下。

    五日前,他從黑夫那,得到了一個真相。

    而現在,作為交換,是宣佈謊言的時候了!

    一個要他在失去父皇,失去地位,失去江山社稷,失去妻子後,還要失去姓名身份的謊言!

    卻也是一個能讓他善終的謊言。

    一個能讓天下和平一統的謊言!

    迎著東方升起的太陽,扶蘇露出了笑,這是卸下重擔,一切釋然的笑。

    “我真名叫白羸,隴西郡人,乃是公子扶蘇,在咸陽時的替身!”

    “我只是,扶蘇的影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21 22:56
第1027章 敵友

    “冒頓已死!”

    “冒頓已死!”

    在白登山之戰後三天,捷報連同冒頓的頭顱屍身一起被送到了平城,在此停駐的十萬大軍,皆呼萬歲!

    殺死冒頓者為匈奴的右大將,如今他已自立為新的單于,這位新單于倒是很上道,不但獻上冒頓首級,還答應將掠入草原的中原民眾送回,以求得大秦的原諒,承諾他們會退出北假、雲中,遠遁漠北,不再南返——匈奴在害怕,怕黑夫要對匈奴趕盡殺絕,如今損失大半青壯的匈奴,已經在陰山以南站住腳,招架中原的討伐。

    面對右大將的恭順,黑夫卻問負責典屬國事務的婁敬。

    “白登一戰後,匈奴還有多少活著的王、將?”

    婁敬稟報導:“還活著的,有左谷蠡王,左大都尉,右大當戶,右骨都侯幾人,皆為我軍所捕,關押在白登山下。”

    “據你觀察,這四人中,哪兩個更老實。”

    婁敬的業務能力還是很強的,他前些年奉命如代地時學過匈奴語,已將這幾人的家族、過往都打探清楚了:“左谷蠡王、右大當戶和右大將一樣,皆是孿鞮氏之裔,而左大都尉則為蘭氏,右骨都侯為須卜氏,要論恭順,自然是後兩人……”

    黑夫瞭然:

    “放了他們。”

    “再讓奉常刻印,我要封那左大都尉為歸義都尉,西部單于,大漠以南,居延以北,陰山以西,殘餘的匈奴人,歸其統轄。右骨都侯為向化都尉,東部單于,大漠以南,陰山以東,長城以北,歸其統轄!”

    “至於苦寒的漠北,大秦鞭長莫及,便留給右大將去吃沙子罷!”

    婁敬奉承道:“夏公妙計,草原分則弱,合則強,使三單于並立,則匈奴必裂,相互攻戰,而中原可漁翁得利!”

    這還沒完,黑夫繼續定策道:“一同冊封的,還有逃到烏桓山、鮮卑山的東胡部落,開春後派人去探索尋找。”

    “還有北海之地,臣服於匈奴的渾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國,也要想辦法讓商賈過去,各授予印綬,封為屬國都尉。”

    地圖開疆誰不會,別管能否實際控制,先趕緊把法理確定下來,將這幾百萬平方公里土地的“自古以來”留給後世子孫……

    “以上諸胡部單于、大人、都尉,若願臣服,皆為大秦屬國,送質子入朝,每年向中原繳納獸皮羊毛牛馬若干!”

    被放走的兩個匈奴貴人,還有飽受匈奴壓迫的東胡和丁零諸部,能抱上秦的大腿,應該會歡呼雀躍。

    末了。黑夫卻想到一時,露出了玩味的笑,問婁敬道:

    “婁敬,你覺得,讓匈奴貴人送女來朝,嫁與列侯子孫為妾,以促進夏胡睦鄰友好,就叫‘和親’,何如?”

    豈料歷史上,最先給老劉出主意搞和親,讓他認冒頓做便宜女婿,高舉“為了和平,陛下做單于外公又有何不可”大旗的婁敬,此刻卻十分反對和親……

    他作揖道:“臣以為不妥,古人云,夫婚姻,禍福之階也。由之利內則福,利外則取禍,故君王列侯,可與同族婚配,而不宜納異族。”

    “昔日春秋之季,南蠻與北狄交侵,周襄王竟也依仗赤狄,討伐不尊王命,箭射王肩之鄭國。”

    “事後周襄王感激狄人,竟打算娶狄人女子為王后,大夫富辰勸諫他勿要親近戎狄而離棄宗室。周襄王不聽,乃以狄女為後,豈料狄女對禮儀的看法不與華同,厭惡襄王老邁,竟與周襄王之弟王子帶公然通姦。周襄王大怒,乃廢狄後,狄後竟與王子帶引狄人入秦成周,佔領洛陽,周襄王出奔,終於釀成大禍……”

    黑夫眨了眨眼睛,長見識了,這件事他真不知道。

    “前車之覆,後車之鑑,野性未馴的母狼,豈能使之登堂入室?”

    且不說胡女貌陋為中原不喜,再加上雙方禮俗不同三觀不一,就算一時爽快,事後也會有無窮的麻煩,此舉必然兩面不討好,起碼婁敬絕不願意自己多一個胡女生的孫子……

    黑夫倒也從善如流,於是此事便不了了之。

    倒是外頭,叔孫通等隨著後續大軍抵達的文士,一直處於亢奮狀態。

    他們遊走在戰後的白登山附近,反覆詢問士卒經過,並覺得冒頓授首的事,值得大書特書,在關東好好宣傳一下——六國遺族勾結匈奴入寇,而救了燕代趙免遭胡虜肆虐的,不是什麼豪傑俠客,而是對天下一視同仁的夏公!

    “這不只是秦軍對匈奴的勝仗,更是諸夏對胡人的完勝。”

    “昔日有齊桓公齊桓公越燕伐山戎,破孤竹,殘令支,救燕黎民社稷。時隔五百年,又有夏公親征代北,力挫冒頓,殺胡十餘萬,解救代地百姓數十萬,故曰,五百年必有伯者出!”

    如今的霸主,自然是黑霸王了!

    但在儒生眼裡,霸道依舊不夠,得進一步升為王道才行!

    還真是瞌睡來了枕頭,一匡天下後,接踵而至的便是遠人來朝!

    叔孫通們將黑夫封匈奴三單于,鮮卑、烏桓東胡大人,以及北海諸屬國都尉一事,同歷史上唐虞、夏禹、成湯、周公時的四方屬國來獻相提並論……

    “昔者唐虞崇舉九賢,布之於位,而海內大康,要荒來賓,麟鳳在郊,而今夏公當政,亦是如此,此聖人在位之兆也!”

    儒生們覺得水到渠成,已經摩拳擦掌,乘著內戰外戰的連續勝利,對夏公勸進了……

    但有一件事,卻成了從龍之臣們心裡的一根刺。

    黑夫手下的將尉謀士們,此刻並未因匈奴的殘滅而放鬆警惕,依舊如臨大敵,他們覺得戰事尚未結束,一旦雪停了,隨時可能要再度北上。

    因為這場仗,雖以秦軍完勝,卻出現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作為北伐東征的功臣,戰後的最大得益者,列侯是最不希望此人出現的人,他們竊竊私語道:

    “‘扶蘇’怎麼來了?”

    ……

    “是我邀他來的。”

    黑夫對已為心腹的“黃石先生”袒露了實情,雖然他早已宣佈了扶蘇的“死訊”,將遼兵的實際掌控者說成是劉季,但這點伎倆只能騙騙小老百姓,如張良等才智只士,心裡門清。

    “早在我滅楚北上時,便派使者走海路,給扶蘇送去了一封信,約他來代北一同獵狼。”

    “我在信中對扶蘇說。”

    “來則仍為故友……”

    “臣還是以為,此乃畫蛇添足之舉,徒讓眾人心生不安!”

    張良認為,沒有扶蘇,夏軍一樣可以大敗冒頓,至於能不能殺死他,純看運氣,倒是讓扶蘇在側,反而生出了許多變數,覺得黑夫是在給戰爭增加風險,皺眉道:

    “若他不來,或者來了反助匈奴呢?”

    黑夫一邊撫著兩條愛犬,餵牠們吃來源可疑的肉,一邊道:

    “那便是敵人!”

    黑夫甚至哼唱了起來:“朋友來了有美酒,敵人來了有刀槍……”

    他為此做了充足的準備。

    “膠東一線,尉陽帶著海船舟師,隨時準備,可以北渡遼東。”

    “而廣陽郡一線,沒有北上進攻匈奴的軍隊,也在秣馬厲兵,只等雪化,便可越過已投降於我的漁陽郡欒布,向遼西進發!”

    “好在,他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扶蘇。”

    黑夫站起身來:“準備準備罷,我要邀約扶蘇,前來赴宴。”

    “我二人的恩恩怨怨,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張良道:“他若來,夏公又要如何處置?如臣一般,讓其隱匿身份?但但扶蘇與我可不同,他是秦始皇帝的長子,秦之社稷的正統繼承者,豈會甘心為夏公臣屬?”

    “而若是殺之,扶蘇卻又能分清大是大非,一旦屠戮,就要連同其屬下數萬卒一同抹去……”

    在張良看來,順著先前宣佈的扶蘇死訊,讓這個人從此消失不見,或許是最好的方式。

    在這件事上,黑夫卻不欲他人置喙:“我自有打算,可兩全其美。”

    “是何辦法?”張良追問,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自然是……”

    黑夫抬起頭,從容笑道:“推賢讓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