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四章 擅長的事 禮賢侯府乃是獵戶出身,當年的確是太祖皇帝一手扶植起來,才得超品爵位。但這並不能作為邵家肆意謀害臣子的資本。 拼死拼活為你家征戰沙場,先沈太妃對邵英還有撫養之恩,兒孫嫁娶、罷武修文都是小心翼翼猜測皇帝心思,臨朝輔政步步思退。然而邵英祖孫仍不肯讓沈家得以善終。 沈栗做事有耐性,然而不得不說,他確實是個睚眥必報的人。 幾代人賣命倒是這樣下場,連自小受著忠君教育的沈淳都咬牙切齒,沈栗就更加忍不得。 邵英自認為安排周全,做到了極致——待十餘年後禮賢侯府掌握的權柄足夠對元瑞形成威脅時,沈栗的壽命也到頭了——故而他是安安穩穩含笑而薨。卻未料心腹驪珠到底因他的毒辣而背叛,自家的孫子又不爭氣露了馬腳,而禮賢侯府,或者說沈栗所掌握的力量也遠超他的預料。 說起來,讀書出仕是沈栗穿越後才不得不選擇的第二職業,他的老本行乃是從商。 他用小半生填滿了盛國的國庫,國人皆贊沈閣老通經濟,只向“能臣”方面想,但沒有人清楚,沈栗自己擁有多少財富。 禮賢侯府出自庶民,於今不過三代積累,沈家又不貪,能有多少錢呢? 呵呵。 對沈栗而言,他能適應這個時代,順應這個時代,但心底卻仍保持著前世的觀念。他的心底從來就沒有對邵家的愚忠,反而本能地防備皇帝這種生物。 打一開始,甚至在邵英還沒怎麼把禮賢侯府這個庶子放在心上時,沈栗便發覺禮賢侯府處境尷尬。從那時起,他就已經想著為自己積攢資本,預備皇帝一朝翻臉時好帶著親娘老子跑路。 在邵英的控制下,沈栗無法打著禮賢侯府的旗號不動聲色地收攏人脈,但從建議承恩侯成立祺祥商團時,沈栗忽然認識到這才是自己擅長做的! 論權謀鬥爭,沈栗仍需費盡心機才能與這些古人抗衡;要攀科技樹,沈栗的水準也不過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唯有賺錢的手段,他能甩當世人數個世紀! 而這時代的主流思想鄙視商人,對經濟的力量也沒有清晰概念。既然鄙視,便不重視;既不重視,暗地裡做手腳的機會便多了。 “兒子從年輕時便開始與番商做生意,頗積累了些金錢,”沈栗靜靜道:“當年去興辦市舶司時,也暗中令人出海。對了,兒子在禺山夷民那裡也有份子。嗯,這些年來兒子已佔據了幾座海島。” 看著父親驚異的臉,沈栗輕笑道:“這都是海外飛地,如今還不歸我朝管轄。因而為了戍衛島嶼,應島上居民要求,建立了幾支軍隊……自保還是夠的。” 沈淳好半天才撿起下巴。 “你……你那年所謂應番商要求乘船出海,便是安排你那幾個島嶼去了?”沈淳不可思議道。 沈栗點點頭:“隔著海洋,兒子不親自去一趟不好控制。” 沈淳若有所思:“這些年不斷有所謂望出國的稀罕東西過來,頗受我朝喜愛,只先帝不斷派人探查皆無所獲……” “不止如此。”沈栗眼中慢慢升起戾氣,冷笑道:“這江山是邵家的,咱們到底沒法和皇上講理。不過,若咱們沈家落難,兒子還是有把握教戶部好生喝一壺的!” 沈淳緩緩吐出一口氣,喃喃道:“為父只當自己生養出一個人傑,未料仍是小瞧了你。若是生於亂世……” 沈淳重新審視一番自己的兒子:若是生於亂世,這天下還有沒有邵家的份兒? “所以,咱們禮賢府侯府沈家日後便伺機出海自立為王?”沈淳笑道。知道早有退路,心中的奎怒和慌亂便漸漸平息。 沈栗搖頭:“咱們那些不知名諱的列祖列宗俱都埋在這片土地上,乘船出海不過暫做退路而已。”科技不夠發達的古代,海島生活並不那麼美好。何況,避居海外,未免有做喪家之犬的嫌疑。沈栗為盛國也算盡心半生,單為皇帝的忌憚而逃走避讓實在令人不甘心。 “兒子今日只不過是來提醒父親皇上對咱們家的猜忌而已,也教父親知道咱們家已有退路,不要因一時焦急進退失據。”沈栗說著,微微笑起來:“權利此生彼長從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咱們禮賢侯府根基還淺,但總有一日會令天下側目。或許咱們父子兩個看不到,且看甯哥兒、宣哥兒他們吧。” 沈淳呆愣愣看著兒子恭敬告退,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沈栗所指。深深呼吸,心跳漸漸劇烈起來。捂著胸口跑去祠堂,抱著老爹牌位默默禱祝一夜,天明時終於恢復平靜,整理朝服,父子兩攜手上朝去。 是年新帝初立,改元承慶。 承慶二年,沈栗卸吏部侍郎職,遷吏部尚書。 承慶四年,帝得長子馳,首輔錢博彥告病還鄉。文淵閣大學士、吏部尚書沈栗位晉首輔,總攬內閣事務。 承慶七年,帝晉封大皇子馳為太子,加授沈栗為太子太傅。 承慶八年,禮賢侯沈淳攜武威武威將軍才經武鎮守景陽,首輔沈栗率四十萬大軍遠征北狄,攻破王庭。呃,或者說沈栗率四十萬大軍用火藥將北狄王庭犁了個遍。贊安各大汗甚至沒能得到作為俘虜往景陽參加獻俘的機會,連帶所有子嗣全屍都落著。 贊安各奪位時將所有弟兄、叔伯殺的乾淨,沈栗又將他這一支剷除乾淨。狄人遭受重創,還失去了王族血脈,不得不北遷三千里,百年之內都沒能恢復力量,盛國再無狄人犯邊之憂。 這是一場毫無爭議的大捷。 太祖太宗兩位皇帝平定天下,鎮壓叛亂,卻始終沒能解決外患。這一遭,沈栗非但令國人一雪集鬆之圍的恥辱,還徹底趕跑了自前朝便屢屢入侵搶掠的狄人。 車篷上的鈴鐺叮咚作響,易薇親手持壺為沈栗與武稼斟茶。 武稼束手束腳道:“公主身份尊貴,怎能做如此活計?” 易薇怔了怔,伸出一雙手展示道:“能在草原上留得一條命,什麼苦沒吃過?倒是武將軍,竟還將我當做公主呢。” 武稼喃喃道:“您天生尊貴,聰慧非常,便是經過些風雨,也神采依然。” 這人惦記易薇半輩子已成執念,能找到這位魂牽夢繞的女子已是心滿意足,縱然多年過去,在他眼中,公主仍是當年美貌佳人。 沈栗垂目。皇家公主能在草原上活下來,何止是聰慧堅韌可以形容? “倒要感謝沈大人替我隱瞞身份。”易薇柔聲道。 “公主既然無恙,卻一直不肯還朝,想來自有苦衷。”沈栗微笑道。 易薇公主苦笑。她怎麼敢回去? 身邊只帶著宋醫女失落在草原上,一旦回朝,難免要面臨“名節”的困擾。對朝廷而言,她就是個家國之恥的標誌,死了比活著好。 而如今父母兄弟皆已亡故,她離開宮廷時侄子元瑞還小,能有什麼親情?親老子都能把她送去北狄和親,指著做皇帝的侄子過日子…… “公主堪稱女中豪傑,可惜被公主的身份牽累。”沈栗柔聲道:“如今做個‘凡人’可好?” 易薇怔了怔,含笑點頭。 茶香四溢,兩人都對如今沈栗架空皇帝的舉動避而不談。公主自覺已無資格,更無義務,沈栗也不會聽她的。 沈栗施禮告退,一如當年謙恭。 易薇有些晃神,想起當年在東宮大殿前叫的那一聲“沈栗”。 的確可惜,竟被公主身份牽累。如今我不是公主了,卻已物是人非。年少時的傾慕從未說出口,沈栗也同李雁璿夫唱婦隨攜手一生。 轉目望向武稼,這是個牽念自己半生,可以託付終生的人。易薇繼承了邵英的理智,牽著宋醫女的手,向武稼露出微笑。 沈栗稍稍亮了亮劍,終其一生,承慶帝都未敢動沈栗一指。登基時一縷惡念,令他此後都活在沈栗的陰影中。 承慶十九年,帝崩。沈栗乃扶幼主登基,改元承瑞。封肅國公。立其子沈宣為世子,後尚公主明晗。 承瑞二十六年,帝崩,無子,宗室操戈。 沈宣終得帝位,國號昆。 全文完 |
第三百八十三章 銅豌豆 沈栗耐心“安撫”新帝,亦或是要說服自己心中猛虎:“國朝初定時,前朝戰亂時餘毒尚在,亦有投機者妄圖趁我朝立足未穩之際漁翁得利。然如今立國幾十年,各地勢力已經穩定,若有人圖謀造反,重新分配權柄,則必將面臨被群起而攻之的局面。而百姓們猶記當年亂世苦楚,人心思定。” “無論權貴或庶民都不肯家國再陷入烽煙四起的境地。因而此次世家圖謀復辟才會輕易失敗,臣才有把握說各地能自行撲滅亂軍。湘州叛亂時號稱有三十萬大軍尚且一敗塗地,世家籌謀政變也慘澹收場,這些足可殺一儆百,為後者鑒。” 元瑞心中一鬆:沈師自己都認為後來人謀反成功的機會甚微,可見禮賢侯府應無謀反之心。 “多謝沈師之誨,朕受教了。”元瑞微笑道:“朕年少無才,日後還需沈師多加指點。” “微臣不敢當皇上青眼,惶恐至極。”沈栗垂目道:“太祖皇帝功蓋日月平定江山,先帝苦心孤詣造福天下,先太子英明仁德懲治貪官,故此才能留給陛下一個海清河晏的江山。這都是太祖太宗和先太子的功勞,還請陛下繼承遺志,護佑黎民。這天下到底是有德者居之,前朝失道而失天下,我朝得道而得天下。只要不改初衷,我朝必將累世傳承,百年千年萬萬年。” 元瑞滿面恭敬:“學生謹記。” 沈栗躬身道:“陛下已登大寶,地位尊崇,日後萬不可做如此態度,令臣無地自容也。” “欸,沈師非旁人。”元瑞哂然道。 沈栗強忍心中不適,與元瑞你來我往虛頭巴腦奉承一場,只覺意興闌珊實在無趣。好在隨即便有人過來請示諸事安排,沈栗才得以解脫。 元瑞自覺危險度過,沈栗一時也無異心,皇祖父已經為他安排妥當,才放下連日來心驚膽戰,不覺打起瞌睡。卻不知自覺天衣無縫的試探已經洩露了狹窄心思,割斷了沈栗對邵家最後一點忠誠之心。 邵英如在天有靈,怕是要跳出墳墓來毆死自己這蠢孫子!可惜,能震懾沈栗的邵英已經龍禦歸天,能對沈栗懷柔道情的太子也駕鶴西去,如今唯一能抑制沈栗心中奎怒的理由不過是“時局所限”而已。 旬月後,景陽已經過篩子般被掃蕩了幾遍,宮中更是清理出大批人。復辟之事逐漸平息,市井恢復繁華景象,然而推杯換盞間偶爾被悄悄提及的所謂密聞和菜市口那洗刷不掉的血跡無由教人心驚,道一聲:“景陽不易居也。” 沈栗頭昏腦漲回到府中。此時新帝賞賜的旨意已如流水般撒下來。依照新帝的意思,如今還留在位置上的官員們都是大浪淘沙後的忠臣,國喪期間不好大賞,金銀布帛還是要有的。更有叛亂之夜被打破了家宅搶掠傷害的,朝廷也需補償。至於平叛軍士將領更要嘉獎。 旁人家不提,禮賢侯府沈栗居中調度論為首功,另有沈淳戍衛宮廷,也是大功。不但這父子兩得了一大串虛銜賞賜以示榮寵,沈家子弟凡有出仕的也是升官的升官,發財的發財。 滿府喜氣洋洋,沈栗卻只覺心煩意亂。倒頭睡了一天緩過精神,找到沈淳:“父親還在高興呢,咱們家就要大禍臨頭了!” 國喪期間,又有前朝餘孽妄圖造反,沈淳這些天看著面色沉重,然而心底確實興奮不已。 他的年紀也慢慢上來,最愛的就是家門興旺,子孫富貴。如今沈家已成為立國時的老勳貴中最為顯赫的一家,沈淳自覺算是對得起列祖列宗了。雖然他連三代以前列祖列宗的名諱都搞不清楚。 若是別人兜頭給他潑涼水,沈淳還要遲疑一下,然而沈栗從未與他打過誑語,“大禍臨頭”四個字霎時令沈淳心中一沉,帶了兒子往書房去,“說罷。”沈淳深吸一口氣:“出了什麼事?” 沈栗默然半晌才道:“咱們家先前擔心的事果然一語成讖,皇家容不下咱們禮賢府了。” “現在?”沈淳不可置信道。太孫剛剛登基立足未穩,正是需要沈家的時候,依沈淳與沈栗先前猜測,起碼要等太孫年長些禮賢侯府才有可能面臨這樣的危機。 “先帝臨終前……令驪珠公公在兒子飲食中下毒,幸而被驪珠公公換掉了。”沈栗望向沈淳苦笑道:“據說可令人十餘年後慢慢虛弱病死,當初老熹王便曾用過。” 沈淳瞠目結舌。 老熹王當年曾幫著湘王與邵英爭帝位,然而邵英登基後他便老實了。湘王謀反時老熹王擔心受牽連,還帶著全家跑來景陽居住以表忠心,邵英也寬容大度連連安撫,二人還上演了一出兄弟情深……老熹王年前正是因虛症病亡! 邵英竟然如此急不可耐! 沈淳倏地拍案而起。 自感覺出邵英想推沈家上懸崖,沈淳自謂已是步步小心退讓。父子倆不但籌辦軍學釋權,還嚴厲約束族中子弟不令作奸犯科。照他預想,邵英總該看出沈家的忠心,待太孫安穩了,自己便如年輕時一樣早日請辭奉上軍權便是。 哪料想忠心了一輩子,皇帝竟如此狠心屠戮沈家子孫,一點退路也不肯留。 先皇果然不是當年的先皇了。沈淳從未如此清晰地認識到:當年能容他全身而退的邵英,早已變成心思狠辣,不,是狠毒的君王。 “倒要多謝姑祖母,為咱們家與驪珠公公結了段善緣,救了兒子一條命。”沈栗後怕道。 沈淳不禁想起當年沈太妃臨終囑咐:“……你要忠於他,但千萬不要信他!” 閉了閉眼,沈淳虛弱道:“太孫也……” “新帝是知情的。”沈栗漠然道,繼而冷笑:“那孩子還沒有先帝的耐性呢!” 隨即把元瑞那謀反之問敘述一遍。 沈淳只覺冷汗涔涔,低聲道:“先帝提醒了他,他又無甚手段,難免更加心虛,也更為忌憚咱們家。” 說白了,便是皇帝無能,反而害怕大臣。 想到此處,沈淳長歎:“若是先太子能多撐幾年便好了。” 若邵威登基為帝,沈栗才能正兒八經地做一回能臣幹吏,留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如今少帝登基,難免與大臣兩頭怕。 沈栗低聲道:“新帝稚嫩,露了怯尚且不覺。然而他總有老成的一天,若將來想起這次問答,只怕他的猜忌便成了咱們家的罪名。何況十餘年後,兒子難道真的去死?兒子不死,新帝沒準兒還覺著咱們欺君呢。” 沈淳不覺罵了一聲。 雖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在沈淳心中元瑞如今就是個小昏君的胚子。為著一個昏君,教他親兒子去死?教他沈家就此敗落?啊呸! 是你們邵家對不起我沈家!皇帝也不行! 沈淳背著手來回踱步,氣得直喘。 他對邵英的忠心裡還夾雜了少年時同赴沙場的情義,故此當年邵英要權,他痛痛快快便交了。如今邵英已死,臨死前還給他沈家安排好死期,沈淳對邵家的忠心便只剩下君臣之義。與沈淳有情義的邵英死了,與沈栗有情義的邵威死了,元瑞憑什麼對禮賢侯府露出獠牙?君不密則失臣,元瑞無意間透露的傾向教沈淳徹底對他失望。 “你想怎麼做?”沈淳發了凶性,紅著眼問兒子。 若說沈淳對元瑞是臣子對君王的失望,沈栗的失望中更有被背叛的惱怒。 沈栗為自己兒子編的教材是元瑞先用,從小教到大的孩子,又是他一手保上帝位。固然是邵英作為親祖父的影響更大,但元瑞的表現說明了他對沈栗殊無君臣恩義,也無半點師生之情。 才登基便知道忌憚臣子,日後只會盼著沈栗早死。 “民心思安,兒子不會做什麼大不韙之事。”沈栗望著父親緊張的面孔微笑道:“但既然我沈家步步退讓無用,兒子索性進一步,做個實實在在的權臣!” “兒子不但要做權臣,還要為咱們家安排好出路。教咱們禮賢侯府成為響噹噹一顆銅豌豆,別說元瑞,便是元瑞的兒子孫子,哪個想動咱們家也要先崩了牙齒!” |
第三百八十二章 中山狼 唯有一樣不好,這被火藥炸死的人較被刀槍殺傷的更沒法看。元瑞又急著臨朝,宮中未及打掃戰場,一路走來,遍地殘肢斷臂。元瑞自幼養在深宮,既不似邵英般在千軍萬馬中拼出來,又未如先太子邵威般巡視三晉,見識過大場面。好歹維持住帝王顏面,沒有側頭閉目,捂鼻嘔吐,卻也嚇得膽戰心驚,兩腿發軟。 沈栗忙上前一步扶住,心中也歎這“景色”著實有些令人不適,然而新帝升朝的消息已經通報過去,此時再讓元瑞回轉是不行的。 感到元瑞手臂微微顫抖,半側身體倚著自己,沈栗低聲安撫:“殿下不必介懷,這些都是亂臣賊子,死有餘辜。有先帝、先太子殿下保佑,才教將士們如此順利剿滅叛匪。” 元瑞連連點頭:“沒錯!他們驚擾了皇祖父和父皇的英靈才惹來雷霆震怒……” “便是如此,”沈栗微笑道:“不過是些宵小罷了,皇上何苦在意。還是升朝要緊。” 元瑞點頭應是,眼睛卻仍有意無意瞟向遍地屍體,後又悄悄打量沈淳父子;沈淳是戰陣中殺出來的,像元瑞這麼大時,早就拿著敵人的頭顱領功了;沈栗也不知經過多少風雨。這父子倆只顧著維護新帝安危,屍體雖然可怖,隨侍的宮人們俱都畏畏縮縮,他二人領著侍衛臉色都沒變。 元瑞見了微微垂目,害怕之餘倒突然想起邵英臨死前對禮賢侯府的忌憚。 沈栗當年從三晉到湘州殺貪官宰逆匪時元瑞還不知事,他皮相又好,處事又周全,在元瑞的心目中一向是個風度翩翩的文人雅士。故雖聽說過這位半師的豐功偉績,小太孫也只當故事,聽到心神激蕩處還忍不住拍案叫絕。 然而講古中的事蹟放在眼前時,太孫卻只覺心驚。昨夜親眼見沈栗一道道命令下去,宮中殺聲四起,甚至沈栗還親手持刀滿面冷厲地劈死一個潛到殿中的內監!或許再過些年太孫也會轉變為如同邵英一般冷漠看待死生的帝王,但如今他感謝之餘偏在心裡升起一絲絲不安。 皇祖父說的果然有理,沈家人如此……兇悍,忠心時自能護我萬全,若是有朝一日生出異心,我卻要怎生應對? 沈栗還不知元瑞的心思在這一路上已經完成了由需要被保護的皇儲到思量忌憚大臣的帝王的轉變,兀自仔細囑咐元瑞隨侍元瑞的太監們:“一會兒皇上升座,下官不能跟在身邊護衛,諸位千萬顧好皇上,須知此時叛亂還未徹底平息,要謹防刺客。” 昨夜竟教人潛入乾清宮,若非沈栗警醒,眾人這會兒怕是已經給新帝殉葬了。正擔心因伺候的不好被責罰,卯著勁兒要表現,沈栗說的又客氣,內監們連勝應道:“沈閣老放心,奴才們俱都站在萬歲爺身側,若有刺客,咱們殺敵的本事不行,用性命給皇上擋擋刀劍卻是義不容辭!” 被遍地屍體驚到的非止新帝,還有等在前殿的文武百官。武官還好,多是見了血的,文官們俱都目不忍睹。雖也有下令菜市口斬人的,卻沒見過如此兇殘的場面。這裡一個斷手,那裡一段小腿,和著滿地鮮血,真真是屍山血海。 而眾臣便眼睜睜看著沈栗扶持著新帝一步步從屍山血海上踏過來,走進大殿,踏上禦階,將新帝送上龍椅。 沈栗回身掃視殿中,觀察眾臣神色,以尋神色慌亂,內裡藏奸者。卻不料接觸他目光的人俱都微微垂目,似有敬畏之意。 前夜眾臣還嫌這新晉閣老太年輕,今日卻再未有敢質疑者。 大臣們的消息一向很靈通,何況昨夜國都內喊殺聲四起,破家滅門者不知凡幾。方才在大殿中等待的時候,眾人便打聽出何家謀反,留在宮中保護新帝,居中調度鎮壓叛亂的人正是新任文淵閣大學士沈栗沈謙禮! 也就是說,今日皇城內外死的人都是沈栗出手令人斬殺的,昨夜得了護衛的官員府第也是沈栗令人保護的,而眾臣在此過程中居然毫不知情。 細思恐極!這說明沈栗非但有殺人的決心,更有控制景陽的手段! 滿地屍體還在此,誰敢觸其鋒銳? 在大臣們的神色中看不出端倪,沈栗也不心焦,不過防微杜漸罷了。依常理而言,逆臣理應都在昨夜起事時暴露,便是有一時脫網的,也應急著藏匿、逃亡,幾乎沒有繼續混著來上朝的可能。何況又有何澤等人落網,在邢秋的手上,能堅持不開口的不多,起碼何澤是抗不過的。 緩步走下禦階,回歸班列,帶著眾臣一起叩拜新君:“臣等參見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元瑞本還擔心自己年幼,臨朝第一天難免會有王公宗室及老資歷大臣對他的決定提出質疑,尤其當此飄搖之際,自己臨朝前夜還有人謀反。然而有沈栗替他震懾群臣,滿朝文武老老實實,元瑞順順當當地結束了他帝王生涯中的第一次早朝,真正坐穩了皇位。 “退朝!沈師隨朕來,有事同您商議。”新帝道。復辟之亂還未了結,沒有沈栗,元瑞難以應付過來。 “微臣遵旨。”沈栗恭敬道。 望向沈栗背影,眾臣心中感慨。新帝坐穩了皇位,沈栗又何嘗不是坐穩了閣老之職?從今日起,他只等著錢博彥有朝一日老病致仕便是。不,憑新帝的信任和錢博彥那個面糕性子,沈淳偏又掌著兵,嘖嘖,沈栗如今已經是隱形首輔了。 匆匆回了乾清宮,沈栗還在緊張思量查缺補漏和善後事宜,元瑞眼前頻頻閃現的卻是早朝時大臣們心不在焉瞄向沈栗的眼神。 還有十多年。元瑞想道:皇祖父說還有十多年沈師便會死。可……如果沈師在這十餘年間就起了異心呢?朕該怎麼辦? “皇上可是在為逆謀案憂慮?”見元瑞神思不屬,沈栗柔聲安慰:“無需擔心,大局盡在我們掌握中。再過幾日,國都中風波便會平息。對了,禮部已經開始籌備皇上的登基大典了。” 提到登基大典,元瑞稍覺興奮,然而面上仍有憂色。 沈栗詢問地看向他。 “沈師,朕擔心謀逆之事並不會是唯一一次。”元瑞低聲道:“皇祖父在時,湘王便謀反,朕方才登基,世家又謀反……朕的才德及不上皇祖父,若是什麼時候再有大臣欲壑難填起意謀反,卻要朕如何應對?” 元瑞自覺這一問並無影射之處,卻沒考慮到沈栗是從小看他到大的老師。 沈栗教導元瑞十餘年,每日裡見他的時間並不比病弱的太子和忙碌的邵英少。對這個血統高貴的學生的一舉一動都甚為瞭解,何況沈栗自十餘歲起便往來東宮,察言觀色的本事早已爐火純青。 元瑞誠心求教,卻不肯直視沈栗,只目光遊移看著沈栗腳下,再結合他所說“大臣欲壑難填”……沈栗幾乎瞬間便反應過來這位新帝已經對他、對禮賢侯府起了提防之心! 同邵英一樣,元瑞也“敢於”直接將心中疑惑問出口。只不過邵英是憑藉著他對權柄的掌握有恃無恐,而元瑞則是出於猶餘稚嫩的惶惑。 沈栗一時只覺氣血上沖,頭腦中嗡嗡直響。多虧了連日來諸事忙亂,須得竭盡全力應對,沈栗早就疲乏已極,氣色難看,才勉強沒有在新帝面前露出端倪。 我親手教出的孩子!從三四歲教到如今!沈栗木然想:哪怕他的祖父預謀殺下毒,我還在想著如何保全他的皇位! 一時竟覺脫力。 是了,邵英既然暗中下毒,又怎會不叮囑他的孫子提防沈家?元瑞……他對我如今“中毒”一事應是知情的! 他知道我將來要死,卻仍不放心。 倒要感謝這孩子的魯莽,教我徹底認清局勢——我知道防備邵英,怎麼就沒想到他也是帝王家的血脈? 他如今是皇帝了。 “不會的,”沈栗虛弱道:“微臣仍要講皇上不必憂心,蓋國朝初立一兩代妄圖謀反復辟者良多,然而日後會越來越少的。” 望著元瑞一臉求教神色,沈栗一時真有些要不管不顧掀桌子的念頭。 |
第三百八十一章 兒戲叛逆兒戲敗 “放心吧,”武稼雙目灼灼:“下官俱都安排妥當,今夜不會有人巡街。何公軍令一下,麾下立即出發!” 何澤鄭重道:“一切拜託武將軍。” 何密默然。 武家並非前朝遺留下來的老世家,諸位家老心下都有些看不起。可惜這些年邵英看得太緊,各家雖也派了子弟投軍,卻難有出頭的。看來看去,自己陣營中還是武稼升職最快,位子也最緊要。 自打身份被揭開後,便宜兒子何澤也生出疏離之心,較之何密青睞的人,倒是武稼更得他的心意。今日起事,也是執意要武稼參與。 “老夫與武將軍同行。”何密到底不放心。帶上一隊侍衛,預備武稼但有異動便下手殺人。 何澤暗地翻了個白眼。何密安排的人手雖多,然而其中唯一有權打開宮門的便是武稼。這個好兄弟已經在私下裡向他保證,待掃清宮闈之後,除非有他親口下令,否則不會再放半個人入宮。到時何澤便可以憑這個與他那便宜老子談條件了。 武稼看到何澤緊張的眼神,微微點頭示意明白:“殿下靜待好訊就是。”長臂一揮,率人離了何府。 子夜時分,從一聲微不可聞的呼哨聲開始,皇宮內外漸漸響起喊殺聲。 玩鬧一生的沈家六老爺沈沃教人從大庫房中將老侯爺送給他、卻從未得用的披掛扒拉出來,掃視一番,滿意地點點頭:“還是大管家辦事妥帖,小爺自己都沒想過還有用它的一天,大管家也沒忘了好生打理。” 沈沃已經得了金孫,仍腆臉自稱小爺,大管家卻仿若未聞,恭敬道:“當年老侯爺吩咐過,咱們府上便是衣衫蟲蛀,金銀告罄,這刀劍盔甲也不能生銹。” 沈沃滿意道:“父親素有大智慧,要麼咱們侯府怎麼就長盛不衰呢?” 沈梧緊張道:“六叔,府外已經有人圍攻了,咱們快往前頭去。” “不急,”沈沃不慌不忙道:“內院雖有大嫂掌事,卻也不能沒有男子鎮宅,你且守著你祖母去。” 沈梧睜著兩眼還待要說,沈沃一揮手,大管家立時帶人一擁而上,將沈梧抬去何雲院。 沈梧氣急敗壞,家宅有危,他作為世子怎麼能與婦人們一起藏身內宅? 田氏老神在在道:“你是咱們家的承爵子,長輩們還在,哪能容你去前頭冒險?過來陪老身打幾圈葉子牌。” 沈梧:“……”我這裡天翻地覆慨而慷,合著家裡根本沒把那些賊人當回事。 與沈梧同樣感到鬱悶的還有城外黑壓壓一片大軍。都已經開到城下,約好的城門沒開,手雷如雨般墜落。 以此作為信號,宮城內外不間斷地響起爆炸聲。 何澤端坐府中呆呆出神,下意識回避謀反失敗的可能,只思量登基為帝后要如何處置沈家。若說何密一生念念不忘地便是扳倒邵家,何澤掛心的便是禮賢侯府,是……沈栗! 他沒有受過所謂帝王教育,做了半生官也都是混日子,對權利爭鬥並無明確認識。只憑著一點懵懂感覺開始耍些小手段與便宜父親爭名奪利。相對的,沈栗和禮賢侯府對他的影響則更為清晰明確。沈栗才是他恨的咬牙切齒的人。 若事成後沈栗仍然活著,定要他嘗盡緇衣衛衙門中的所有酷刑!何澤暗道:連他家人妻子都不放過。教他慢慢受罪,最後再拉到菜市口剮了,看他還如何得意。 何宿氣喘吁吁闖進來時,何澤正笑得歡快。 “你還有心笑!”何宿睚呲欲裂,上前狠狠打了何澤一耳光。 何澤頓時愣住。 何家是個講究“優雅”的人家,家法雖嚴卻從不“上臉”,更別提自從他成了殿下後更是被人優待。這一巴掌卻是他今生第一次被人拍在臉上。 固然心中瞬間憤怒異常,何澤好歹從何宿的神色中感覺出事態不好,捂著臉磕巴道:“叔父為何如此動怒?” “你那好兄弟武稼,”何宿喘息未平道:“正領著人圍剿咱們府呢!” 何澤抖了抖嘴唇,目瞪口呆。 何宿悔不當初。復辟的名單裡唯有武稼不是老世家,會用他,一則是這個人的位置要緊,可以喚開宮門;二則,也是何澤如今與家裡離心,一定要“安插個心腹”。還沒登基就想著爭權,偏迷了眼信任武稼! “那……父親呢?”何澤好歹記得何密與武稼同行。 “武稼能順順當當回來殺人,你說大兄如何了?”何宿冷笑,厲問:“你都與他說過什麼?” 何澤兩股戰戰,半晌不語。 “咱們家的密事,你都與他說了哪些?”何宿見了何澤神色,心知何澤絕沒有與他那好兄弟保密,咬牙恨道:“你從來不肯聽家裡勸告,寧可相信一個外人……害了大兄性命!我何家好歹養你長大,如今事敗,難道你能得好?” “逃!”何澤忽然道。 “什麼?”何宿沒有聽清。 “逃啊!”何澤急道:“事到如今自然是逃命要緊,我的兒子們年紀輕輕,我得把他們帶走,帶走!” 顧不得怨恨武稼背叛,大叫一聲,何澤狂奔而去。 何宿望著便宜侄兒的背影,似哭似笑:“你還做夢呢!完了,我何家完了,前朝老世家完了,我這個閣老完了,你也完了,完了哈哈哈!” 圖謀多年,連閣老的位置都放棄,卻不過兒戲般失敗。 轟隆一聲巨響,管家嚎哭而來:“大事不好,府門教人打開了。” 何宿收了淚,匆匆跑進祠堂。這裡有早就堆好的木柴燒炭。一把火點燃,何宿望著先祖牌位喃喃道:“祖先在上,我何家還有何溪下落不明,想來是上天賜予一線生機,列祖列宗保佑,千萬不要教咱們家斷了香火。” 武稼率人肆意砍殺,有跑到祠堂與何宿一起焚死的也不急著阻攔。沈栗早有囑咐,何家也就剩個藏書的居菱樓對百姓有益,只要不走脫賊人,不燒了居菱樓,皆無需畏首畏尾。 何澤卻沒有赴死的決心,抱著妻兒大哭不止,見了武稼破口大駡。他雖長於世家,卻被何密刻意寵溺,骨子裡是個無賴。平日還能勉強維持風度,大恐懼時難免便要露了原形。 武稼彈指敲了敲手中長刀。十餘年軍旅生涯也教他脫胎換骨,拋卻了年少時清雅姿態,獰笑中自帶了兇狠暴厲:“何澤,我只問你一句話,當年和親之事是不是你挑唆穎王的?” “是父親命我……”何澤不可思議道:“你就為這個,為了個女人?” “僅僅一個女人?公主高貴聰敏,哪是庸脂俗粉可比?”武稼怒道:“因為尚主事敗,我家門落到何種境地?老子本可以梅妻鶴子富貴一生,我父親兄弟本可以飛黃騰達仕途順暢……都被你何家毀了!你們這些所謂世家就是陰損之事做的太多,傾覆了前朝,如今終於把自己作死了!” “宮中俱已肅清,才將軍正與邢指揮使清繳城內,黎將軍與郁偏將率人追擊城外亂兵。”沈淳稟告道:“已經得到名單,前朝歸附世家十六,反了十二,還請皇上下旨令各地剿滅逆臣。” 元瑞緊張道:“各地也有叛匪?”四處反旗,豈不是江山動搖? “何家傾覆,所謂前朝遺脈又已經落網,各地叛匪失卻指揮,沒有增援,更沒了舉兵的藉口,已與一般山匪無異,皇上無需擔憂。”沈栗輕聲道:“只要皇上下令,各地衛所都能自己解決。” 元瑞鬆了口氣:“就依沈師所言。唔,沈侯辛苦了。待諸事平定,朕要論功行賞。” “為皇上解憂乃是微臣本分,”沈淳恭敬道:“不敢邀賞。” 沈栗看了沈淳一眼,垂目道:“臣工們俱都擔心皇上安危,如今已經聚集在前殿打探消息。還請皇上早升御座,以安百官之心。” “事不宜遲,這就升朝吧。”元瑞忙道。風雨飄搖之際,若不教臣子們見到皇帝,指不定又要有流言興起。 沈栗獻出的火藥,在與北狄人、與湘王作戰時俱都“節省著”,而此次鎮壓叛亂為了防止國都遭受太大破壞,卻是敞開了用,因此戰鬥才會結束的那麼快。 |
第三百八十章 連喪 大臣們的心情十分複雜。 他們知道以沈栗的才幹和資歷確實擔得起一任閣臣,然而此人著實是太年輕了。年輕的讓人有些……嫉恨。 皇帝的臨終囑咐,他們不敢出言反對,也暗地嘲笑何宿沒頭腦,但當何宿轉而贊同那個末學後進入閣時,他們又不甘心。 眾臣可不知道何宿想的是暫時為自己解圍,他們只知道何宿本就是閣老,如今有內閣成員開口贊成,沈栗入閣便勢不可當。 “錢博彥。”邵英道。 “臣亦贊同。”別說錢博彥一向只做應聲蟲,便他稍有不願,在已經有一位閣老投了贊成票時他也不會再出言阻攔。 眾臣面面相覷。得,三言兩語,沈栗這文淵閣大學士算是板上釘釘了。 邵英含笑道:“沈栗,不要讓朕失望。” “臣定當盡心竭力。”沈栗叩拜道。 “好。”邵英轉目看向太孫:“元瑞,朕這輩子最難以釋懷的事便是北狄未平。你要記得,你父親,皇祖母還有朕會早死都是北狄人害的,將來要為朕報仇!” “孫兒記……”太孫還未說完,邵英已溘然長逝。 “皇祖父!”太孫大哭。 “皇上!”四下哭聲大作。 沈栗跟著哭了幾聲,然而想到邵英命驪珠給他下毒,便有些哭不出來。與一眾大臣們不同,他對邵英更多是出於對王者的尊敬而非愚忠。 無論如何,邵英能不動聲色地將權柄一點點從大臣手中摳出來,倒也算得上手段超凡。唯歎他這些年疑心越來越重,手段越來越趨於陰狠,以致於死後沒有多少人能真心為他一哭。 好在大殿中“哀而不傷”的人多著,只要哭的響亮,也沒人會有心指責哪個不夠誠心。 一聲悶響過後,有人叫道:“驪珠公公為皇上殉死了。”隨即有內監匆匆過來將驪珠的屍體抬出去。 沈栗聽旁邊大臣低聲嘟囔:“好歹也是行走宮中的大太監,要殉葬怎不知道找個僻靜地方?偏死在皇上寢宮,莫說驚擾皇上英靈,便是驚著了太孫、皇子們也是罪過。” 大臣們對驪珠的死活漠然以待。帝前得勢太監,皇帝在時要保持敬畏甚至奉承,皇帝死了便不入大臣的眼,反怪他死的不是地方。 沈栗垂目,驪珠多半是刻意的。這太監忠心邵英一輩子,最後卻被主子殺了唯一的血脈親人。邵英死了,他不敢不死,不能不死,但稍稍表示一點不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哪怕他這點小心思沒人猜得出來。 輕歎一聲,見錢博彥還沒動靜,沈栗頻頻給他使眼色。錢博彥愣了愣,方回過神來,起身上前叩拜太孫:“皇上龍禦歸天,太孫殿下不要哀毀過甚。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還請殿下早登御座,以安天下。” 太孫哭道:“皇祖父屍骨未寒,況吾年少才疏,怎敢承繼大位。” 何宿雙目微閃。 “殿下繼位乃是皇上遺命,臣等敢不遵旨?還請殿下即刻繼位,以慰皇上在天之靈。”沈栗高聲道,隨即大禮叩拜:“臣等參見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有人帶頭拜下去,眾臣便跟著叩拜:“臣等參見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何宿不甘不願磕下頭去,雙眼滴溜溜亂轉。他已官至閣老,原也無甚野心,無奈家裡要造反,為了不被連坐入刑,他也只能跟著一起謀逆。 也罷!做邵家的大臣實在太憋屈,扶了何澤上位,恢復前朝制度,好歹過得自在。邵英已死,時機已到,自家也該準備動手了。 沈栗小心翼翼擋在新帝身前,雖說這位親自動手行刺新君的可能不大,還是防著些好。 司禮監已過來催請大臣們往前殿哭靈,元瑞道:“沈師陪朕去換了孝衣。” 何宿一怔,反對道:“萬歲,外臣不宜在宮中行走,這不合規矩。” “皇上就是規矩。”沈栗漠然道:“何大人,先帝屍骨未寒,您是要在先帝面前教訓皇上嗎?” 餘下想要勸諫的大臣們緊緊閉上嘴。有什麼事日後再說,先帝才剛合眼,皇上心氣兒不順,這時可不是諫言的好機會。 邵英這些年不遺餘力打壓臣子,如今朝中敢梗著脖子哭諫、死諫的人已經不多。何況又是在地位更替的節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不要多管閒事的好。 何宿深吸一口氣:“皇上恕罪,微臣不敢。” 元瑞微微點頭:“無妨,諸位臣工先行,朕隨後就來。” 待眾臣與嬪妃退去,元瑞才露出茫然神色。 不過一晝夜,父親、皇祖父、皇祖母,連喪三位長輩,萬里江山須臾便扣到自己肩上。元瑞年不過十七,又沒經過大風浪,到此時還覺不真實。 “沈師,吾……朕該怎麼辦?”元瑞忐忑道。 “陛下不必擔心,先帝已經為您安排好了。”沈栗柔聲道。 沈栗隨即陪著元瑞見了緇衣衛指揮使邢秋。 權利更替之際,緇衣衛指揮使往往同首領太監一般,隨著地位更迭。 邢秋有妻有子,還沒有如驪珠一般殉死的打算。好在他與沈栗熟,想借著這個關係在新帝面前留個好印象,保住自己的位置。 “逆賊這兩天必然動手。還請邢大人費心,皇宮內外及各大臣府第上都要多加注意。”沈栗道。 邢秋忙不迭應下。像這種密謀案本是緇衣衛偵辦重點,可惜這一遭偏不是他們發現,而是沈栗與武稼上報。這已經是緇衣衛無能的表現,若再出差錯,便是新帝罷免他的好由頭。 “陛下和沈……大人放心,微臣定當不遺餘力誅殺叛黨,絕不走脫半個賊人。”邢秋拍著胸脯道。 仔細算來,沈、邢兩家上一輩還連著親,沈栗算邢秋晚輩。邢秋倒是想尊他一聲閣老,可惜這閣老面相太嫩,邢秋到底沒能張開嘴,只好含糊一聲大人。 “千萬小心,不要走漏風聲。”元瑞囑咐。 邢秋點頭:“微臣明白。” “還請陛下下旨,立即尊奉先太子為帝,尊太子妃為皇太后。”沈栗請道:“如今後宮無主,陛下也不好即令太孫妃殿下晉皇后位,還是請太后娘娘出面主持後宮吧。” 沈栗可以協助新帝震懾朝廷,但後宮的妃嬪們也要有人管束。太孫妃比元瑞還要小兩歲,實在撐不起事。太子妃起碼敢於下令殺人,地位又高,後宮還是托給她才能令人放心些。 元瑞醒悟道:“正是,朕須得立即下旨。” 太子妃昨日還是東宮女主人,今日便成了皇太后。她陪伴太子多年,知道如今不是悲傷哭泣的時候,立即持了太后寶璽,往後宮主持諸事。尤其是各位太皇太妃,皇太后索性借著喪事將她們聚到一起,名為哭喪,實則保護。這都是各位王爺的親母,若是在此役中出了意外,新帝可不好向他的皇叔們交代。 又是一日過去,前來哭喪的大臣及家眷精疲力倦出宮,預備翌日繼續來哭。 宮門緩緩合攏,夜色漸濃,皇城內外暗流洶湧。 邢秋悄悄吩咐才茂:“大股叛匪有沈侯及令父領兵圍剿,咱們緇衣衛只管盯好各官員府第不要被亂賊滋擾,或被拿了家眷威脅。仔細城門,不要走漏賊人。尤其是那個所謂前朝餘孽,一定要連他妻兒都抓到,通房、丫頭也不可放過,仔細查探他有沒有外室子。另有趁亂上街鬧事的,不論叛逆、百姓,一律殺了。” 才茂點頭應是。逆謀案向來有錯殺沒放過,誰趕上誰倒楣。 邢秋想了想,低聲道:“何家與禮賢侯府仇大了,多派些人保護沈家。雖他們家自有護院,但有幫忙的總不嫌多不是?” “放心吧,卑職保管給您辦得妥帖。”才茂應道。 二人心中清楚,以沈栗的年紀和新帝對他的依賴,只要這人不犯錯,早晚有他做首輔的一天。他們既然往日裡與沈栗有些交情,便是天生的好運,不說如何巴結,只要將這點子情義維持好便是福氣。 何家的宅院中一片黑暗,似與往日並無不同。只有湊近自己觀察,才能發現這庭院中人頭攢動。 “已經聯絡好了,”何密微微吐氣,低聲道:“子時便動手。” |
第三百七十九章 偏教疑心砸了腳 “臣唯恐庸短不逮,敢不盡心。”沈栗低聲道:“皇上不要多思多慮,還請安心休養,必能轉危為安。” 邵英未知可否,囑咐道:“世家行事隱秘,朝上忠奸難辨,內閣眾人與何宿共事多年,朕信不過他們。你等現下不要急於動手,朕給你留下密旨,待朕賓天之後,逆黨盡數暴露之時,你協同慎之、才經武、黎佑鎮壓叛亂,務求一網打盡。” 驪珠捧過聖旨,沈栗鄭重接過,叩拜道:“臣遵旨。” 邵英點頭:“朕還有事,退安吧。” 驪珠引著沈栗出去,太孫一臉納悶從屏風後頭出來。皇祖父與沈栗所言並無需他回避之處,為什麼要他隱藏起來? 邵英看著年輕的孫子,微笑問:“你覺著沈栗這人如何?” “沈師明達睿智,乃是不可多得的良臣。”太孫贊道。 邵英默然,良久方感歎道:“何止不可多得,此人若生在皇家,只怕就沒你父親和你什麼事了。” 太孫愕然。 “通達、機敏、公正。”邵英垂目道:“這樣的人是不世出的輔國能臣,若你父沒有發生意外,將來君臣相得,必然迎來盛世。” 太孫遲疑道:“孫兒日後必會遵從沈師建議。” “便是這個。”邵英歎道:“沈栗留給你父親是最合適的。而你年紀太小,沒有當政的經驗,不納人言難以成事,但聽得久了,只怕便要有主弱臣強之憂。” “那……孫兒到底是聽還是不聽?”太孫迷惑道。 “自然是要聽的。”邵英笑道:“朕佈局多年,便是要禮賢侯府幫你震懾群臣。沈家現下還是可信的。” “現下?”太孫奇道。 “江山不改,人心易變。”邵英漠然道:“沈家如今橫跨文武,待朕死後,沈栗更要成為輔臣。難保他們日後不會養出驕橫之氣,漸生異心。” “皇祖父是怕孫兒將來壓制不住沈家。”太孫似懂非懂。 “朕不能將希望寄託于莫測人心。”邵英點頭,忽盯著太孫道:“因此朕命人在方才那燕盞中放了毒藥。” 太孫登時瞠目結舌。 “十餘年後,沈栗便會慢慢虛弱病死。”邵英垂目道:“他少年時便有損耗心血之疾,故而不會引人懷疑……” 驪珠細聲細氣道:“皇上命奴才在燕盞中放入毒藥,以求令大人在十餘年後‘病亡’。當年湘王謀反時熹王殿下便用過此藥。” 沈栗呆愣半晌,嘴角慢慢溢出苦笑。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就說邵英那種疑心氾濫的皇帝怎麼能放心讓禮賢侯府掌握如此大的權勢。 真是好安排!十餘年後,太孫至少二十七八,已經可以獨當一面,自是不需要輔臣們“指點”了。邵英是怕到時沈家棧戀權柄,不肯主動退隱,又擔心太孫對付不了禮賢侯府,因此提前給沈栗準備下“好結局”。 沈栗病死,沈淳也年老體衰,太孫幾道恩賜、嘉獎的旨意便可輕而易舉地從沈家奪回權利。到時禮賢侯府還會感恩戴德。 見沈栗震驚一會兒,神情遍即恢復冷靜,驪珠不禁暗暗贊了一聲,輕笑道:“沈大人不必憂心,奴才並未放入毒藥。” 沈栗目光閃了閃。 驪珠此舉不但毀了邵英算計,教沈栗知道詳情,就不怕激起沈家逆反之心嗎?這可不像一輩子忠於邵英的總管太監會做出的事。 “多謝公公援手,在下無以為報。”沈栗試探道:“日後公公但有難事,在下定當盡心竭力。” 驪珠搖了搖手,輕聲問:“沈大人今日從福榕寺回來,可曾遇到一人被撞死?” 沈栗一愣,點頭道:“確有此事。” “那是雜家嫡嫡親的侄孫,雜家滿門不幸,如今就剩了這麼一根獨苗。”驪珠幽幽道:“沈大人猜,動手的是誰?” 沈栗心念電轉。當時撞人的車夫哭天搶地,不似作假,但若是有心人下手,不動聲色地教一輛車失控撞人也非難事。 “萬歲爺這些天就覺著不好了,已經開始準備後事。”驪珠慘笑道:“像雜家這樣的大太監知道的事情太多,一旦萬歲爺賓天,要麼殉死,要麼去給萬歲爺守陵。雜家不是貪生怕死的人,沒了主子,雜家這老太監活的也沒意思,因此早就跟萬歲爺說好了要去地下繼續伺候他老人家。” “誰成想萬歲爺還是不放心,竟擔心雜家平日裡或再不意間透漏了什麼隱秘給我那侄孫……”驪珠恨道:“哪有那麼巧的禍事?雜家一輩子也積累下些人脈,就是萬歲爺命人動的手!” 沈栗微微恍然。皇宮規矩森嚴,難以互通消息,邵英只要在死前將驪珠拘在宮裡,這殺人滅口的打算便不虞被他知道,卻不料今日宮中正為喪事忙亂,竟教人將消息遞進來。 邵英疑心一輩子,到底被疑心砸了腳。 “聽說還是沈大人命人去找和尚救治,可惜那孩子福薄。”驪珠緩緩歎息:“雜家要隨萬歲爺去了,有件事要託付給您。” “公公請講。”沈栗輕聲道。 “那孩子有個外室,”驪珠悵然道:“他自己覺著藏得好,誰都不知道,雜家卻是清楚的。那女人已經懷有身孕,咱家原還覺著不成體統要處置了,如今在那肚子裡的卻是我們家唯一的血脈。那女人勢力好財不需管她,但孩子便要託付給沈大人派人照顧。” 沈栗點頭:“公公只管放心。” “有沈大人這句話,雜家便沒什麼不放心的。”驪珠細細叮囑:“雜家在糊塗巷子裡藏了些東西,有記載朝中密事的帳簿,便交給大人使用,餘下財資一半給沈家,一半給了那孩子。若是男孩,將來只教他做個太平地主就是,若是女孩,請給她招贅。” “沈家不缺那點錢財,”沈栗搖頭道:“公公救了我的命,只要那孩子將來不作奸犯科,在下定保他一世平安富裕。” 驪珠不敢久留,商量妥當便匆匆離去。只余沈栗捧著聖旨暗暗思量。太子一死,邵英果然要將沈家推向高崖,便連推沈家下去的日子也訂好了。 沈栗心中鬱鬱,思量沈家退路,又惦記著何家復辟之事,一時難以成眠。三更鼓響,沈栗似睡非睡,忽殿外紛亂,有太監急急入內叫他:“沈大人,快,皇上宣召。” 沈栗認得是驪珠的徒弟,忙一咕嚕起身。 那太監低聲道:“皇上已宣了內閣大臣及各親近宗室入內。” 沈栗心中一驚,這是要交待遺言的架勢。 雖晚間看著邵英情況不好,沈栗也沒料到他這麼快便會病危。 所有的成年皇子都被大發出景陽,因此邵英床前只有太孫和一些年幼皇子。大臣們還算冷靜,避在一廂的嬪妃們已是止不住哭泣。 見沈栗到來,大臣們心中微動。別人都是從宮外來,沈栗卻是留宿宮中。皇帝彌留之際還不忘命人召他來,可見聖眷。如今眼看少帝臨朝,沈栗又有半師之義,禮賢侯府將來要顯赫至極。 邵英喘息道:“命沈栗遷文淵閣大學士。” 眾臣連著宗室俱都震驚不已。 沈栗如今才三十七八,便要入閣了?剛說沈家要飛黃騰達,這不僅是飛黃騰達,簡直是直達天際。 何宿脫口道:“皇上,沈栗過於年輕……” 邵英哼道:“他是因功升遷,因為他年輕,朕已經壓了他好幾年。難道如今朕臨死了,還要落個賞罰不明的名聲嗎?” 何宿:“……” 大臣們驚奇地瞅著他:好膽!皇上臨終時竟還敢出言駁斥,萬一將皇上氣死了……還真有不怕誅九族的? 何宿也是一時熱血上頭。何家密謀復辟,在何宿眼中,邵家眼看就要傾覆,心中自然便不甚敬畏皇帝。 在一干皇子大臣們驚異的眼神中,何宿終於找回理智:“微臣愚鈍,皇上說的在理。沈大人任職多年積功累勞,原該升遷。微臣囿于陳規,一時誤了。還請皇上恕罪。沈大人聰敏機變,入閣任事,正是人盡其才。” 眼看就要改朝換代,便教你做一日閣臣又如何? 為瞭解眼前之圍,何宿索性贊同沈栗入閣。卻沒想到眾人反而用更熱烈的目光盯著他! |
第三百七十八章 燕盞 因皇后離世,邵英尚未有暇顧及太子被徐良娣氣死之事。既然說太子去的蹊蹺邵英自然擔心東宮安全。如今太孫無論如何不能出事,邵英認為這時節只有自己身邊的守衛最嚴密,囑咐太孫千萬不可輕離。 “孫兒知道了。”皇太孫含淚應道。 “太子妃,你要為太子太孫守好了東宮。”邵英盯著太子妃:“要像當年皇后一般!” 太子妃面色蒼白:“媳婦遵命。” 雖則太醫苦勸邵英靜心修養,然而皇帝看著太醫面上驚恐神色,已經明白自己的情況多半不好了,此時說去修養也於事無補,何況還有何家謀反之事迫在眉睫:“朕總不肯聽張卿囑咐,今日便再任性一回吧。扶朕去乾清宮。” 內監們輕手輕腳將皇帝抬上禦輦,往乾清宮而去。 太子妃壓低聲音囑咐太孫:“一會兒在你皇祖父那裡見到沈大人,你便好生聽他的建議。萬不可自作主張,尤其不可再胡亂言語!” 說到最後一句,太子妃已是有些聲色俱厲。知子莫若母,太子妃知道兒子此時已經亂了分寸。方才若非皇上替他掩飾,少不得要背一個莽撞不孝的名聲。 太孫有些稚嫩卻不傻,也知自己差點闖下大禍,驚魂未定連連點頭。 因邵英越畏寒,如今乾清宮中四季都用炭爐。太孫不耐熱,心中又慌急,不一時便出了滿身燥汗。 “萬歲爺,沈大人候見。”驪珠輕聲道。 邵英仰在軟塌上似睡非睡,半晌才道:“驪珠……將前些天博若國進上的燕盞熬上些來。” 驪珠瞳孔一縮,見邵英微微睜目盯向他:“你親自動手。” 驪珠心下凜然,不及細想,恭聲領命。 “元瑞,你去後頭聽著,不要出聲。”邵英道。 太孫心下疑惑,不及細問,依言向屏風後頭去。 驪珠心頭沉重,在殿門口碰見沈栗,好容易扯出一個笑臉:“沈大人快進去吧,皇上等著呢。” 沈栗雖奇驪珠面色不對,但如今宮中接連喪事,面色不對的人多了,沈栗掛記著何家復辟之事,一時不及細想。 皇帝的情況給驪珠的異常添加了注腳——沈栗叩拜半晌,才聽得邵英幽幽歎道:“朕……朕要死了。” 沈栗嚇了一跳,抬頭去看皇帝面色,果然形容枯槁。沈栗心念電轉,皇帝的肺癆已經不是秘密,曾數次於大臣面前咳血,今歲以來常有罷朝之事,何家大約也是因為這個才敢準備動手。然而如今朝廷失了皇后與太子,復辟大禍近在眼前,這時節邵英再撒手人寰……沈栗想起太孫,就憑那個少年,能穩定局勢嗎? “皇上奉天承運,福澤深厚。如今不過一時病痛,好生修養自會龍體強健。皇上千萬不可如此心神沮廢,太孫殿下和天下萬民都指望皇上呢。”沈栗道。 邵英有氣無力道:“世間哪有不老不死的帝王呢?朕天天被人稱作萬歲,卻不能真正萬歲。可惜朕沒有時間了,不能交給元瑞一個太平天下。” 邵英搖了搖手:“你將何家之事仔細說來。” 沈栗垂目:“武稼大人自十年前……” “驪爺爺要用什麼,使人言語一聲便罷,何勞您親自過來?倒襯的小的們不懂事。”禦膳房總管將一張老臉褶子疊褶子,笑成一朵菊花。 “得了吧您呐。”驪珠將總管的臉推遠,揚了揚手中匣子:“看見沒,萬歲爺要用燕盞,要用雜家親手熬出來的燕盞。” “聖眷哪,”總管酸溜溜道:“奴才在這禦膳房中混了一輩子,論手藝敢拍著胸腹說天下無二,可皇上偏就認您這雙手。嘖嘖,奴才是心裡真是嫉妒得很哪。” 說著,總管還裝模作樣地揩揩眼角。 當面說出口的嫉妒便是奉承了。驪珠扯扯嘴角:“咱家沒空跟你這猢猻磕牙,萬歲爺可等著呢,還不快與雜家倒出爐灶?” “都準備好了。”總管一引手:“您往這邊請。” 驪珠跟到裡邊,見這裡僻靜無人,家什、食材齊全,滿意道:“還是老哥哥辦事妥帖。” “得了,有您這句話,小的能再風光十年!”總管笑道:“小的還有差事,您老自便。” 總管恭敬退出來,轉身便見徒弟在外頭探頭探腦。心中暗罵一聲,快步走去扯著就走:“你個小東西,這就想攀權富貴了?也不稱量稱量自己的斤兩!” 小徒弟歪著脖子叫疼:“我的爺爺,奴才連灶台都沒上手呢,哪敢起這份心?奴才是想……” 小徒弟低聲道:“爺爺,您就不看著點?皇上入口的東西,又是從咱們禦膳房端出去,這萬一……” “呦?猴崽子還有點心計,倒是個好材料。”總管照著徒弟腦門狠抽一下,低聲道:“這宮中的道道多了!驪珠是不會害皇上的,不過他親自動手……咱們不該看的不看。” 正教訓著徒弟,忽見門口來了個小內監。 “給總管請安。奴才是尚衣監的派來尋驪珠爺爺的。”小內監低著頭行禮,打袖子裡掏銀子:“原是皇上叫給太孫殿下做的鹿皮大氅,您知道,這主子親口吩咐的物件不能依著老例子來。我們總管琢磨著問驪珠爺爺一聲,請教請教皇上和太如今有什麼喜好樣子。” “你們總管倒是追得緊,都找到禦膳房來了。”總管哼了一聲,掂掂手中銀子,踹了徒弟一腳:“去,往驪珠爺爺面前露露臉去。機靈點!” 徒弟歡天喜地去了。 “你說什麼?”驪珠霎時面色鐵青,將小內監拽到一邊:“仔細地說!” 聽完小內監敘述,驪珠沉默半晌,解下腰中玉佩賞下去:“回去找個僻靜宮殿混幾年再出來。” 回到禦膳房中,總管的小徒弟殷勤道:“奴才不錯眼兒地看著,絕對沒人動過。” 驪珠心不在焉誇了一句好,打人出去,望著灶上砂鍋微微出神。 “朕很高興。”聽過了沈栗陳述,邵英忽然微笑道:“朕一直為和親之事耿耿於懷,如今知道是被人有心算計,倒是令朕釋然了些。” 被人算計便不是主動犯錯,邵英心底的愧疚便能輕一些。 邵英喃喃道:“朕自謂一生兢兢業業,從沒犯過大錯,唯獨和親……” 唯獨這一次,非但禍及百姓,還將他的兒女妻子甚至自己的健康填進去。若非此事,太子能順利登基,太孫也不會在這個年紀便需倉促應對亂局。 “告訴史官,教他修史的時候要寫清楚。朕寧願是被人蒙蔽的蠢材,也不願是利令智昏、愧對妻兒的渾人。”邵英道。 沈栗恭聲應是:“這都是逆匪狡猾之故。皇上年少即隨先帝征戰四方,平定天下,登基以來視民若子,鎮壓反叛。我盛國如今堪稱海清河晏,百姓富足,這都是皇上的功績。些許瑕疵何必放在心上?皇上也太苛待自身。” 邵英長歎一聲,心知若非自己被北狄稱臣的誘餌吸引,何家也未必能得逞。然而他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大到死亦難以瞑目。 “皇上,燕盞好了。”驪珠進來道。 “端上來吧。”邵英點點頭,向沈栗道:“朕如今用不得硬食。這燕盞是博若國上進的,朕用著好,你也試試。今夜你是回不去的,咱們用邊說。” 對沈栗來說,邵英賜宴算是常事。只是如今邵英將死,沈栗總牽掛那將來會兔死狗烹的憂慮,未免有些不安。抬頭觀看驪珠神色,見驪珠借著擺點心的時機對他使眼色,沈栗才稍稍定神。 驪珠承過先沈太妃的情,私底下對沈家頗為親近。雖則這大太監一向忠於皇帝,但今日他既然坦然示意無礙,便說明這事情他確實插手過,而且是對沈栗有利的一面——他要沈家欠他人情。 沈栗低下頭,不緊不慢地進食,心中暗暗思量。是什麼要一個皇帝眼前的紅人兒來招攬沈家的人情? 見沈栗用了燕盞,邵英微露笑意。 “朕這個樣子是難以親自鎮壓叛逆了。何況只有在朕死後,那些蟲豸才會肆無忌憚地暴露自己。”邵英喘息道:“你是太孫半師,日後要好生為他籌謀才是。” |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中宮見風雨 近年來邵英的意思越發明朗,逐漸提拔起一些東宮屬臣,明擺著是要做將來托孤用。其中又以禮賢侯府最為顯赫。 祖父輩算是外戚,沈淳如今手握重兵,沈栗又是當朝最年輕的三品“實權”大臣,有禮賢侯府站在太孫身後,朝中敢挑釁少帝的人估計不多。 然而邵英給了沈家這麼大權柄,心裡難道就一點不忌憚嗎?當年封棋輔政兩朝,不也被邵英趕了出去。輪到沈家,難道便被另眼相看? 聽著靈前哭聲,沈栗微微歎息。 輔佐少帝的危險程度幾與輔佐暴君、昏君等同。 輔政大臣多薄命,結局好的有幾個? 邵英一定會為太孫準備好後手,一旦太孫坐穩皇位,覺得沈家掣肘,禮賢侯府便要陷於萬劫不復之境。 與對邵家一片丹心的沈淳不同,沈栗相信少帝與輔臣的矛盾就如少年的中二期一般不可避免。那個目前還嫌過於寬厚的孩子早晚會對沈家露出獠牙。 尚未“淩絕頂”,卻當思退路矣! 太孫到時,正趕上皇后最後一次清醒。 “快過來!”邵英喚道:“你皇祖母有話要講。” “皇祖母!”太孫不覺淚流滿面。 宮中的親情向來夾雜權利的糾葛,總嫌不夠純粹。但在太孫眼中,唯獨皇后是如平常人家祖母一般疼愛他。 皇后拉住太孫的手,想從孫子面容上尋找兒子的輪廓。 這女子一生從未強硬過,唯一一次賭氣,就葬送了太子的健康。 “本宮對不起威兒。”皇后喃喃道。 “父親從未埋怨過皇祖母,”太孫哽咽道:“父親是自願去送親的。這都是北狄人的陰謀。” “本宮知道,威兒是個孝順的孩子。”皇后鬱鬱道:“是本宮自己不得釋懷。” 皇后膝下只有一兒一女,如今一個早亡,一個生死不知,怕也沒了。 邵英也忍不住流淚。 皇后為此耿耿于懷,邵英何嘗不是如此? 和親的旨意終是他親口下的。公主失蹤,太子薨逝,穎王被廢,甯王殘疾。 口中不言,心中卻被悔恨和痛苦填滿,多少夜晚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而如今髮妻也行將就木。 “元瑞,記得找回你姑母……”皇后斷斷續續道:“皇上……要保重身體,記得用藥,聽太醫的囑咐……” 皇后聲音漸低,終至不聞。 “皇祖母!”太孫驚泣。中宮哭聲四起。 邵英忽地抱住皇后。皇后一生將賢妻良母四個字貫徹到底,與他同甘共苦,為他生下嫡子奠定儲位,支持他的所有決定;太子從小仁孝,自打壞了身體,如非必要,便連政事也不甚關心,越發靜心做個孝子。這兩人在邵英心中是不同的。一日之間,嫡妻嫡子接連薨逝,哪怕邵英一向自持,此時也忍不住失態嚎啕。 哭了半晌,驪珠見皇帝面色異常,忙不迭勸慰。 “是誰將太子病逝的消息告訴梓童的?給朕查!”皇帝暴怒道。見瑜妃領著一眾嬪妃肅立殿外,連聲怒問:“說!是不是你?” 瑜妃是宮中最看不上皇后的,早年間還屢屢冒犯皇后,還是甯王殘疾後才老實些。在邵英印象中,瑜妃一向覬覦後位,是以第一個便要疑心她。 瑜妃蒼白著臉,倔強道:“便是為了兒子,妾身也不敢謀害娘娘。皇上何不問那失了兒子的?” 邵英心下一驚,轉目看向前陣子剛剛死了七皇子的舒妃。 舒美人乃是宮女得幸,長得也不算出挑,還是因生了兒子才得以晉封。平日裡老實低調,不是被人特意提起,邵英都想不起她。 這樣一個本分人兒,為何忽然謀害皇后? 舒美人揚著臉連連冷笑,也不辯解,竟是坦然承認的架勢。 “為什麼?”邵英疑惑道。 舒美人位份低,便是害了皇后也輪不到她。 “我的兒子死了!”舒美人切齒道:“妾身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又不得聖寵,不過想在這宮裡求個安穩日子,待將來新帝登基,教兒子接我出去奉養。可皇上偏將那孩子打發出去,他就一病死了。他死了啊!” 邵英抖了抖嘴唇。 因怕太孫將來掣肘,邵英這些年不斷收拾倨傲老臣,壓制宗室,便如先帝當年為他所作的一般。 幾位小皇子也早早打發出景陽,為了不重蹈湘王舊事,邵英嚴令控制王府勢力,要錢可以,養兵不行。小皇子們遠赴封地,自是不如在宮中得意。年紀不大,父皇又不肯為他們撐腰,再加上水土不服,當地官員或有不敬,很是過了一段苦日子。 七皇子尤其倒楣,到了封地不久便急病死了。 “妾身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爭,為何死的偏是我兒子?皇后的兒孫是寶,我兒子便一文不值?他也姓邵!”舒美人冷笑道:“妾身只不過是教娘娘也嘗嘗這喪子之痛罷了,誰知道她就撐不過去呢?妾身還嫌她死的太痛快呢。” 舒美人無牽無掛,沒了兒子,便可盡情發瘋。 驪珠忙命人拉她下去堵了嘴。這女子刻意說的惡毒,看來驚死了皇后還不甘休,打算連皇帝一起氣死。 邵英果然氣得發抖:“淩遲!教人拉下去立時淩遲!還有中宮的宮人!一律殉葬。連個活人都看不住,教她跑到梓童面前胡說,既然伺候不好,就到地下去向梓童請罪吧。” 驪珠連聲應是:“皇上千萬不要因這起子小人動怒。” 太孫面露不忍之色。舒美人罪有應得,他亦恨的咬牙。宮人們也確實有錯,但中宮今日當值的少說有一二百人,有些甚至連皇后的面都見不著,這便要他們一同殉葬……然而想到太子之死還撲朔迷離,太孫一時便顧不上這些了。 “皇祖父,”見一眾嬪妃驚慌跑走,太孫低聲道:“沈師方才來說發現何澤乃是前朝遺脈,何家要謀反了。” “什麼?”邵英一把抓住太孫的手:“你在說一遍?” 太孫喉結微動,乾澀道:“何家已經打算謀反了。還有,吾等懷疑父親暴亡也與何家有關。” 邵英不覺鬆開太孫的手,呆愣愣思量半晌。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現,似乎串聯起來。沈淳被誣案,差點讓自己失去得力大將,之後何沈兩家便撕破了臉;宮門夜開案,沒有內鬼,北狄人怎麼能成事?何澤死命與東宮最有出頭的屬臣沈栗為敵、何家當初支持過湘王、依附過穎王、北狄求親時何澤正在鴻臚寺任職…… 自己只看到世家漸漸衰落,以為一切盡在掌握,到底是被蒙了眼! 所以,集鬆之圍其實是何家有心算計? 太孫眨眨眼,心驚膽戰地看著鮮血從皇祖父的口中溢出來。 驪珠忍不住跳腳。皇上本就有恙,一日之內喪妻喪子,又被舒美人氣了一通,如今乍然得知逆匪消息……情緒大起大落,焉能不出事? 皇太孫呦,活祖宗,您可闖了大禍了! “快,太醫,快叫太醫!”太孫嘶聲道。 太子妃不意自己一錯神間,皇太孫竟激的皇帝吐血,頓時軟倒在地。若是太孫背上驚倒皇帝的名聲……儲君萬萬不可有此汙名! 朝臣們會怎麼想?會不會以此為藉口攻擊太孫? 皇帝夫婦的身體情況都不好,太醫俱都隨身跟著伺候,在殿外聽得太孫與驪珠尖叫,急忙沖進來,見皇帝胸前都被血跡染紅了。 好在邵英如今仍然清醒,抓住太孫的手道:“舒美人大逆不道,氣煞朕也!” 皇帝一句話,將太孫開脫出來。 太子妃抓著胸口,良久方覺喘上來一口氣。太孫才反應過來自己莽撞闖禍,又被皇祖父護著,頓時紅了眼圈:“皇祖父……” 邵英卻不顧上安慰太孫了。一口口鮮血吐出,邵英的心漸漸涼下來。往日便是偶爾咳血,也不過星星點點,吐出一口便算多的,何嘗如此次兇險? 莫非是大限已至?眼前泛花,邵英越加覺得不好。 不成!朕還有事未曾料理清楚。如今正值風雨飄搖之際,太孫稚嫩,朕須得為他打算周全。 “宣沈栗覲見!密令沈淳、才經武、黎佑戍衛景陽。不要走漏風聲。”邵英喘息道:“元瑞隨侍朕左右,千萬不可離開,知道嗎?” |
第三百七十六章 疑慮 內監急道:“沈大人,快著些吧!太孫殿下和太子妃娘娘還等著您拿主意呢。” 沈栗連忙點頭,又囑咐了一聲:“教侍衛們精神著些!”向初明使了個眼色,方跟著內監趕赴東宮。 “太子殿下是怎麼發病的?”皺眉問。 太子一向保養的好,又有太醫隨身伺候,早上還精精神神,怎麼就忽然過去了? 內抹了抹眼淚,四顧無人,方壓低聲音遮遮掩掩道:“今日乃徐良娣生辰,據說是想將她的內侄女許二殿下……太子一時氣亟,太醫就候在殿外,可趕到時已經……” 沈栗不覺罵了一聲。 這位徐良娣可不是個省油的燈,若非太孫之位早定,只怕會折騰的更厲害。也不知這時候的母親為何都想著將侄女嫁給兒子,徐良娣也要趕個潮流,竟為此與太子賭氣,送了丈夫性命。 一向寬厚的太子妃發了狠,一定要賜死徐良娣,甚至等不及征得宮中意見。雖則因這女子激死了太子,絕了二殿下謀奪皇位的路,然而太子的早逝卻使整個東宮對她恨的咬牙切齒。唯有二殿下強撐著為生母求了兩聲,太子妃怒道:“她就是生了你,也不過一個妾罷了。本宮還處置不了一個妾?” 太子體弱,徐良娣多少年都不敢在他面前撒嬌使性,沒想到才強了幾句便激死了丈夫,還未從驚悸悲痛中回過神來,便連著她那位內侄女一起被絞殺。 沈栗慢來一步,長歎一聲:“娘娘可曾調查過徐良娣最近有沒有與什麼可疑人物接觸過?” “怎麼?沈大人是懷疑徐良娣乃是有意害死殿下?”太子妃驚道。 太子妃急於賜死徐良娣,一是要為丈夫報仇,二也是為了將徐良娣的罪名定死,切斷二殿下日後爭儲的路。 莫非自己做錯了?太子妃手撫胸口猶疑不定。她知道沈栗不是信口開河的人,既然問出來,必然是發現了疑點。 權利爭鬥殺人不見血,一步錯便可能萬劫不復。太子妃與皇太孫不覺提起心來,望著沈栗。 太子妃的意圖沈栗也能猜到幾分。頓了頓,沈栗請二位殿下摒除眾人,輕聲道:“微臣從武稼大人那裡得來消息,何家……蓄謀復辟。” “復辟!”皇太孫驚叫一聲。這比謀反更令人驚異:“復辟,那就是有前朝血脈現身了?” 沈栗點頭:“是何澤。” “那個草包?”皇太孫脫口道。 “無論他是不是草包,只要他流著前朝皇室的血,就可以號召很多人了。”沈栗道。 皇太孫默然。 自打立國,邵家便致力於打擊世家和貳臣。這些人本就難以忘卻前朝時的風光,如今日子又難過,若是有個“前朝血脈”出來,說不定還真能招攬不少人馬。 “沈大人的意思是,徐良娣與何家有勾連?”太子妃問道。 “微臣並不確定,不過覺著事有湊巧,才得了那邊蓄謀動手的消息,太子殿下便出了事,因而猜測一番而已。”沈栗搖頭道:“至於徐良娣,若此事真有蹊蹺,她自己也未必知情。” 徐良娣在東宮都要作出花樣來,只要清楚她的脾性,稍加引導,令她做些蠢事氣壞太子未必不能成事。 “他們為何先來謀害父親?”皇太孫奇道。 太子還未登基,上有皇帝,下有皇太孫,如今朝臣大多也都知道太子心疾難愈,其壽不永。大家都做好了太子早晚要離世的準備,害死太子,哪有對皇帝和太孫下手效果好? “微臣以為,宮中戒備森嚴,徐良娣會害了殿下已是巧合。”沈栗道。 宮中主人都被層層保護,哪裡是想害就能害了的?徐良娣多半只是步閑棋,太子心疾嚴重,也最易動手,最不惹人懷疑。沈栗會覺得蹊蹺,也是因為他先知道何家正在謀劃復辟之事。 何況,害了太子的後果,也遠比太孫想像的嚴重。 沈栗輕聲問:“皇后那邊可是知道了?” 這話問的奇怪——太子薨逝,親娘哪有不知的道理?然而如今東宮上下都清楚,皇后因傷心女兒失蹤,太子重傷,早就熬的燈枯油盡,如今只不過單是為兒子強撐一口氣。若是知道太子的噩耗,只怕皇后立時就會隨之而去。 沈栗此問實際是在確定皇后的情況。 “皇祖父不教告訴……”太孫說了一半,猛然明白過沈栗的意思。 太子一死,皇后大約也活不長,而皇帝的肺癆之症也日益嚴重,這位帝王能不能承受起接連喪妻喪子的悲痛也難以預料。 “不好了!”便是有皇太孫的命令,仍有人顧不得地沖進來報信:“娘娘和殿下快往中宮去,皇后娘娘她得知太子殿下噩耗,已經陷入昏迷,太醫說……怕是不成了!” 太子妃倏地站起:“怎麼回事?父皇不是命人禁口嗎?” 沈栗苦笑。三宮六院處處有心人,盼著皇后死的遠比想她活的人多,太子薨逝又不是什麼隱秘,想要禁口,談何容易? “二位殿下這就要往中宮去了,接下來還要哭祭,外臣卻不好相隨。如今強敵獠牙已露,二位殿下一定要注意安危。”沈栗叮囑道。 太子妃立時緊緊抓住太孫的手。她已經失去丈夫,若是兒子再有個好歹,這輩子便算白活了。 “去叫我的嬤嬤們來,還有良伴伴。”太子妃的嬤嬤是太子為她挑的,良內監是繼雅臨之後侍奉太子的,都有些身手。 “人數是不是有些多?”見後殿呼啦啦湧進了一大堆人皇太孫遲疑道。 按規矩太子妃與太孫確實該有大批人跟著伺候,但平日裡在宮中行走,通常只帶得用的那些以示謙敬。如今是去看病重的皇祖母,這麼大張旗鼓的…… “又沒壞了規矩。”太子妃道。 “只怕要受人非議。”太孫仍有些遲疑。 沈栗微笑道:“事出有因,舍經從權。況且……如今若是有人敢與殿下為難,您便是強硬一些也是無礙的。” 因皇帝與太子都有有短壽之虞,難免對太孫寵溺了些。皇太孫一直被保護的很好,脾性上便不如邵英期望般英睿,有些像太子,年紀又輕,因此寬厚有餘,狠辣不足。 見太孫仍有些躊躇之意,沈栗頓了頓,時間緊迫,也來不及多加勸諫,附在太孫輕聲道:“殿下只管放心……只要您不做大逆之事,只管放開手腳,皇上不會為了其他人的斥責您的。” 邵英的身體情況一天不如一天,這個時候即使皇太孫有些不如人意的地方,他也來不及再換一個儲君了。 何況太子才剛薨逝,皇后奄奄一息,又有前朝遺脈現身,太孫便有些失常之處也是情有可原。邵英要多心硬,才會去尋皇太孫的不是? 太孫驚訝地看向沈栗。 沈栗這句話完全是站在東宮的立場上,若是被邵英得知,怕是要吃不了兜著走。能從一向處事周全的沈栗口中說出來,可謂著實不易。 沈栗摯誠地望著太孫:“殿下要想想太子殿下,要想想皇后娘娘。” 太孫心下一凜。不錯,如今皇祖母和父親半生心血都著落在自己身上,什麼非議,能比登上皇位還令自己在意? “吾明白了。”太孫點頭道:“沈師不要走,一會兒吾將前朝遺脈的消息稟告皇祖父,且待皇祖父宣召。” 因著皇帝與太子不信任所謂“大儒”,生怕將本就寬厚的太孫教的更“仁善”,太孫太傅已經換了不少了。倒是沈栗一直留在太孫左右,為其宣講人文事故,時事政治。邵英以為很好,就此決定“日後東宮三師皆由朝中任事命臣兼顧”。又因沈栗是東宮一系十分重要的人物,故此太孫便稱沈栗一聲“沈師”。 沈栗恭聲應是。 叛逆之事耽誤不得,偏又趕上宮中喪事,沈栗心中早急的冒火。 太子妃與太孫急急往中宮去,沈栗閒暇下來,才得以去太子靈前,為這突然離去的主公傷心一回。 太子確實是個英明的儲君,既有邵英的理智,又不缺乏必要的寬宏。若是他能登上皇位,情況對沈家來講會好得多。然而隨著他的早逝,沈家便要面臨扶助幼主的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