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魔法】雲荒紀年·隔雲端 作者:麗端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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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時間: 2018-12-27 17:52

正文摘要:

【小說書名】:雲荒紀年·隔雲端 【作者概要】:   麗端,七零年代末出生。八零年代認字、看書、幻想。九零年代在課本掩護下寫童話和武俠小說。到北京上大學。為參辦的民問刊物派發贊助飯館小廣告。第一次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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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12
一一三

  夢華朝風梧帝后期的作為並不像人們擔心的那樣暴戾嚴苛,雖然他秉承了帝王之血一脈的殺伐決斷,可易怒的脾性下經過深思熟慮的政令還是縝密優容的。據風梧帝身邊的近侍傳言,每當雲荒面臨重大轉折之時,白塔之上常常會有白羽相邀,而風梧帝就會急不可待地摒棄所有從人,衝進白塔之中。至於白塔上究竟有什麼秘密,近侍除了知道上面供奉著創造神外,就一無所知。

  這個秘密引發了無數人的好奇心,可惜白塔被皇家專有,旁人無法入內一探究竟。直到有一天,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偷偷鑽進了白塔,他們手拉著手爬完了似乎永不到頂的樓梯,終於推開了白塔頂端房間的門。

  他們一瞬間都驚呆了--風梧帝靜靜地躺在房內的地毯上,熟睡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他的身後,是一座栩栩如生的創造神塑像,和傳說中一樣美麗聖潔,然而神像的眼睛,是藍色的。

  假如到處都是殘垣斷壁

  我怎麼能說

  道路就從腳下延伸

  滑進瞳孔裡的一串串眼淚

  難道你以為

  滾出來的就真是星辰

  我不能再欺騙你

  讓心像一片顫抖的楓葉

  寫滿那些關於春天的謊言

  我不能再安慰你

  因為除了天空和土地

  為生存作證的只有時間

  --北島

  2007年2月10日星期六一稿

  2007年3月19日星期一二稿

(全書完結)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11
一一二

  知情的官員和宮人們私下傳說,這是因為風梧對水華夫人的死太過傷心,以至成日將自己關在白塔裡面,耗費極大的靈力蒐集她散落的靈魂碎片。他們不明白那個具有冰族血統的水華夫人究竟有何魔力,竟然能讓一介未來的帝王擱置了他不可一世的野心,延緩了蒼平王朝的滅亡。

  幽暗的白塔中,風梧破開天闕山上采來的萬年冰魄,露出水華恍如沉睡的面容,小心翼翼地將最後一塊從黃泉水中蒐集到的靈魂碎片引入她的體內。然後他失力地坐在軟榻的邊緣,懷著忐忑的心情凝視他兩年來幾乎不眠不休的結果--謝天謝地,那雙藍得如同天空一般的眼眸緩緩睜開了。

  "你醒了。"望著心愛之人迷離的眼神,帝王之血的後裔壓抑著自己的狂喜平靜地開口,就彷彿他只是在天亮時向晚起的妻子打招呼,"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水華有些恍惚地看著他,似乎一時無法反應過來自己的處境:"我不是死了嗎?"

  "有我在,你就不會死。"風梧微笑著堅決地回答。

  她漸漸想起了一切,別過臉去輕輕地道:"我看見了埋藏的記憶。"

  "什麼記憶?"風梧的身軀不易覺察地一抖,佯作不知地追問。

  "我記起了哥哥……記起了他為我吃過的苦,記起了我那個時候故意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拒絕去聽去想去感受周圍發生的一切,哪怕聽得見他悲傷的呼喚也固執地不作任何回應……"水華緩緩地抬手摀住了自己的臉,淚水沿著她的指縫滑落下來,"他一直都對我好,若不是我們家對不起他,他那個晚上也不會發火……如果我能真正體諒他的苦,就不會害他為我丟了性命,變成石頭……"

  "這些,是誰告訴你的?"風梧保持著語氣的柔和,心裡卻早已暗暗下了狠心--若是查出那個對水華亂嚼舌根的人,自己定要滅了他的九族。

  "是我自己看到的。"水華哽嚥著回答,"哥哥雖然死的時候發願讓我忘記他,可他忘了我跟他學過讀憶術,我摸到不死珠時就知道了一切……"

  "我從來不曾見你使過讀憶術。"風梧竭力勸道,"或許這些都是別人強加給你的幻覺。"

  "我本來也不知道自己會讀憶術。"水華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指尖,"可是現在我記起來了,從小我所能讀到的記憶,都只和他有關。"是啊,這一點,不僅現在才憶起,就連那個時候,她和他也不曾明白,他始終只當她是一個不合格的學生吧。

  "無論是真是假,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風梧伸出手臂將水華攬在自己懷中,柔聲道,"我們以後還是要快快樂樂地生活。"

  "不,我做不到。"水華掙紮著推開了風梧,退後幾步靠在軟榻後的牆壁上,"我只要一想到他變成黑石風吹日曬,他腳下的泥土裡還殘留著他的血痕,我的心就痛得要裂開。你本不該救我回來,我這樣勉強拼湊起來的脆弱的靈魂,隨時都可以憑藉自己的決心再度碎裂。我不能拋下他,讓他一個人面對黑暗和孤獨,我要去找他。"

  "你敢!"風梧猛地喝了一聲,壓抑不住的憤怒終於爆發出來,卻是為了刺激水華重新點燃活下去的意志,"你以前不是說過,如果沒有你,我就會變成嗜血的魔頭嗎?現在你為了一個早已魂飛魄散永不能見的人,就再不管你救下的戰俘、鮫奴和文人了?就再不管你費盡心力創建的弘文館、議政堂,不管你口口聲聲愛護的百姓了?虧得空桑和冰族人都在傳言你是創造神的化身,是上天賜予帝王之血共守雲荒平衡的女主,他們卻不知道你這麼無情自私,為了一個死人就拋卻了自己的責任!何況,就是我親手殺了他,你連為他報仇的心願都沒有嗎?"

  "我從來不曾虧待過別人,可是惟有對他--我最愛的人,才是最無情自私的。我苛求他對我好,卻連發洩的機會也不給他,連他惟一的錯誤也不肯原諒。每當想到這一點,我就……"水華說到這裡,難過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哥哥吃了那麼多苦,還能寬恕地對待傷害過他的人,我又有什麼資格責怪你呢?風梧,以後請不要再和我夫婦相稱,我的餘生,都要去想辦法復活哥哥了……"

  "就算帝王之血也不能讓死人復生。"風梧冷冷地道,意圖打消水華的荒謬念頭。

  "可是那個咒語還留下了一個破解的契機。"水華笑了笑,"只要完成某種宏大的心願,黑石就能復活成人。"

  "他的心願是讓你忘記他,幸福地過一輩子。"風梧懊惱地道,"你做得到麼?"

  "這些都不是破解的契機。"水華的目光,漸漸飄向了白塔外廣袤的天空,"我在虛無之中時,看見了創造神。神告訴我,哥哥的心願和我一樣,是讓空桑和冰族永遠和睦,再不要互相傷害,再不要--重蹈我們的覆轍。"

  "那麼,我就讓你們的心願永遠無法實現!"風梧看著水華起身走到塔內的樓梯處,慢慢往上走去,發狠道。

  "這樣的一天,遲早會來臨。"水華轉過身來,站在高高的樓梯上俯視著風梧,讓帝王之血的後裔剎那間錯覺對方才是雲荒大地上的神靈,"一個帝王若是不能拋開自己的私心,只會將空桑帶入滅亡。"

  "我才不管空桑未來怎樣,我只要你留下來!"風梧看著水華越走越高,彷彿神殿中莊重卻又脆弱的塑像,絕望地喊出了這一生中最為卑微的請求。然而下一刻,他的眼中重新點燃了帝王之血的驕傲,他如同閃電一般朝水華飛去,"我有留住你的力量!"

  "我把一切都獻給了神,只為了換取一個希望。"水華說著,她被冰魄冰凍了兩年的身體如同蟬蛻一樣散落開來,剝離出一個透明的靈魂,慢慢升上了白塔頂端,"你若想再見我,只能是夢中。"

  又是若干年過去了,伽藍帝都的人們早已遺忘了曾經寵冠一時的水華夫人。而風梧,則在蒼梧郡的最後激戰後,逼迫蒼平朝後主獻蕪城投降,讓雲荒完全回到了帝王之血傳人的手中。在群臣獻上若干新朝名稱被駁回後,風梧親自提筆寫下了"夢華"二字,不顧大司命苦諫此名不吉,暗蘊"繁華成夢"之意,頒布天下。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11
一一一

  他們飛渡了鏡湖,繼而飛越了另一座燈火闌珊的城市,水華憑藉方位猜測,那裡名叫烏衣渡。

  "就是這裡了。"冥靈在一座城郊的莊院前降落下來,水華定睛一看,朱漆斑駁的大門上密密麻麻地貼著神官的符印,昭示著這個宅子是常人無法靠近的凶宅。就連原本堅固厚實的院牆,也被一棵棵新發的樹苗撐出了裂痕。

  "我們進去。"冥靈拉住失神的水華,繞開貼滿符印的門牆,從一處新裂開的牆縫裡鑽進了莊院之中。

  "這裡有什麼?"水華漫步在植物叢生的荒園裡,左顧右盼一片茫然。

  "當年的事風梧諱莫如深,我所知道的都是駿鵬告訴我的。聽說風梧從這裡帶走你的時候,這個園子裡突然多了一塊黑色的石頭,後來風梧便叫人把這裡封了起來。"冥靈如同生前一般撓了撓頭,他們必須趕快,否則天亮之後,它就會為了這一夜的聚力而煙消雲散,"我們還是先找到那塊黑石頭吧。"

  園子裡假山石並不多,因此他們很容易在一個長著木棉樹的跨院裡找到了一塊一人多高的黑石。頎長的石頭,背靠著一棵粗大的木棉樹佇立在泥地裡,無論從園林的格局還是樹木的生長來說,都絕對不是正常安置的地方。黑石想必在這裡已經佇立了很多年,凹陷的地方已經長出了矮小的草葉,凸起的地方倒還顯出烏金一般的淡淡光澤。沿著黑石底部蜿蜒著幾道細細的暗褐色,與週遭泛黃的泥土顏色大是不同,彷彿是什麼染成的。

  "我怎麼覺得,它長得有點像一個人呢?"站在黑石旁邊,水華忽然道。

  冥靈也看著那塊怪異的黑石,沒有答話,暗中卻回憶起多年前駿鵬私下的慶幸:"那個又瞎又瘋的女人就是喝了一朵黑石花中的石乳痊癒的,幸虧她醒過來之後只記得小時候的事情,把伊密城的一切都忘了,否則風梧還不立馬殺了我們?至於那個男人,屍骨無存,肯定已經死了。"

  可是,那個復明的女人雖然到現在仍然沒有想起什麼,風梧還是一個個地把他們這些老部下都殺了,駿鵬的慶幸,如今想來只是笑話。不過駿鵬那些人確實打過水華的主意,死了也算活該,可自己"神眼魔刀"一生光明磊落,卻最是死得冤枉!想起臨死前風梧憎惡輕蔑的眼神,連自己的一聲申辯都不肯傾聽,冥靈只覺胸臆都要爆裂,惡聲對水華吼道:"就是這塊石頭救了你,冰族女人,或許他就是你以前的情人!"

  水華彷彿沒有聽見它突兀的惱怒,只是用靈魂無形的手慢慢描摹黑石的輪廓。她越看這塊黑石越像一個人,甚至連眉眼口鼻都栩栩如生起來,似曾相識的感覺讓她的心不斷揪緊,卻依然什麼都無法回想。忽然,她奇怪地"咦"了一聲。

  "看出什麼了?"冥靈也覺察出一切的關鍵著落在這塊黑石上,急切地追問。

  "這個人……沒有心。"水華吐出這幾個字,驀然湧起一陣莫名其妙的傷感,好像自己的心也要被掏空一般。

  冥靈此刻也發現,如果說那塊黑石果然是一個人的雕像的話,心臟部位赫然是一個破裂的孔洞,彷彿被人生生從裡面把心挖出來似的。它湊在那小洞口仔細看了看,忽然一拍腦袋:"我明白了!"

  水華正要問話,不妨冥靈已經一把抓住她,向著正房方向飛去。

  正房外面是照例的破敗,就如同衰朽的老人一般搖搖欲墜。可是進入房內,在長明燈的照耀下,整個房間竟是令人悚然的潔淨。黑漆的長方形供桌上纖塵不染,連瓶中的鮮花也盛開不衰,倒彷彿時時有人打掃更換。可是更讓人驚異的是,正前方供奉的,赫然是一座破壞神的塑像。那座塑像不像雲荒其他地方的塑像一般手持長劍,怒目而視,而是手拈一顆明珠,嘴角滿是自信自傲的笑意。

  "風梧?"水華驀地愣住了,眼前這個破壞神的臉,恰好被塑得與風梧一模一樣!

  "他以自己的相力保護著手中的珠子不被奪走。"冥靈篤定地道,"這顆珠子,應該就是從剛才那塊黑石內部挖出來的。"

  "這顆珠子,究竟是什麼?"水華的聲音中微微帶出了顫音,她不明白這顆光澤柔和的珠子為什麼能晃花了她的眼,讓她幾乎落下淚來。

  "我也不知道,駿鵬沒跟我說過。"冥靈焦急地望瞭望外面的天色--黎明就要到來了。

  "帶我上去,我想……摸摸那顆珠子。"水華忽然道。

  冥靈不明白她的用意,無奈帶著水華薄弱的靈魂升上半空,讓她可以用無形的手指觸摸那顆明珠。

  "有用嗎?"見水華彷彿凝固了一般不言不動,冥靈有些不耐地問道。

  水華沒有回答,她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神情一會兒歡喜,一會兒悲傷。就在冥靈焦急地看到初生的陽光如同利劍一般插入窗櫺的時候,它聽見水華近乎垂死地呼喚了一聲:"哥哥……"然後,她原本輕盈透明的靈魂驀地碎裂成千片萬片,如同一粒一粒的星芒,散落在風梧塑像的腳下。

  "終於讓你失去了最心愛的女人……"冥靈驀地仰頭大笑,在漸漸移近的光線中越來越淺淡,最終化為烏有。

  清越三十六年和三十七年對伽藍帝都的臣民而言,是一段戰戰兢兢的日子。剛剛佔領了伽藍的"破冰將軍"一改初時的懷柔政策,越發地手段強硬、喜怒無常。而且他突兀地停止了對東遷的蒼平朝廷的追擊,似乎先前的勝利已經讓他滿意,就算有些城池重新被蒼平軍隊奪回,也不能讓他從幽居中出來關注戰事。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11
一一〇

  此刻,從北方海上吹來的風席捲雲荒,預示著新元節的到來。伽藍帝都中下起了年底的第一場雪,寒意漸濃,可皇宮紫宸殿中,卻是春意融融。埋藏在銀葉檀木地板下的精銅管中流淌著循環的熱水,將紫金熏爐中的龍涎香氣瀰散到殿中每個角落。雖然已到半夜,身穿金繡百合裙的宮女們仍然安靜地伺候在殿外,她們的頭上還簪著御花園裡供奉的四季不敗的紫荊花。

  忽然,殿中掛在紅木百子萬福床上的鮫綃動了一下,隔著帷帳站得最靠前的一個侍女連忙小跑著俯身過去:"夫人可有什麼吩咐?"

  "五月,將軍那邊有消息了麼?"綃帳裡的聲音透著幾分驚夢的焦慮,與平日的雍容大是不同。

  "將軍破了白王的迷魂陣,將白之一族首領們都活捉了。"叫做五月的宮女笑道,"這天下沒有誰是咱們將軍的對手,夫人別擔心,趁天亮前再睡一會兒吧。"

  "夢裡總有些看不清楚的東西,擾得人心慌。"綃帳裡的夫人輕輕嘆了口氣,"將軍既身負帝王之血,白王聯姻的要求只是遵循祖制,原也不該大動干戈,只願他聽我的勸,不要再造殺孽,我也可以睡得安穩一些。"

  "將軍也是為了夫人才不肯娶白之一族的郡主。"五月勸慰道,"將軍那麼愛敬夫人,自然會好好撫慰白王,不讓夫人生氣的。大家都說改明兒將軍登基做了皇上,怕是也要傚法星尊帝,和夫人您共掌天下,到時候連冰族也會安心歸順,比當日星尊帝的功績還大,那可真是'四海臣服、天下歸心'了。"

  "越說越沒分寸了。"夫人輕斥了一聲,既無歡喜也沒有惱怒,"我再躺一會兒,你們也不用伺候了,都回去睡吧。"

  "是。"五月低頭應了,理了理綃帳,退回去將門簾放下。她和一應宮女並沒有離去,而是遵循著男主人臨走前的吩咐,各持帶有符咒的法器,守候在夫人休息的大殿門口。若是這位被將軍捧在掌心的夫人有了什麼閃失,她們都知道自己會是怎樣的下場。那個天神一般英俊威武的風梧將軍,擁有和他的力量一般的狠絕手段,只有在水華夫人面前才露出他溫柔的一面。

  鑲嵌在殿中柱腳的夜明珠也被鮫綃罩了起來,紫宸殿中是一片靜謐的黑暗,連夫人均勻的呼吸也幾乎無法聽聞。然而就在這個被各種看不見的符咒和結界保護起來的房間中,一點銀色的星芒從檀木地板的縫隙中鑽了出來,如同摩天草藤蔓一般不斷生長擴展,漸漸形成一個透明的人形。

  那人形沿著地板向寬大舒適的睡床飄去,因為受到結界的阻力而行動艱難,直過了小半個時辰才鑽進了緋色的鮫綃帳中。

  與此同時,原本睡熟的夫人忽然睜開了眼睛。雪白的臉頰,藍色的眸子,就彷彿盛開在雪地上的勿忘我花朵。她坐起來凝視著面前魁偉英武的幻象,竟不見絲毫慌亂之情,只是低低問道:"你是誰?"

  "我是一個冥靈,水華夫人。"那透明的人形無聲地回答著,"可我活著的時候,夫人也是知道的--我外號叫做'神眼魔刀'。"

  "我知道你是風梧手下的將軍,戰死在攻打伽藍帝都的戰役中,我還參加過你的葬禮。"水華夫人繼續問,"你找我有事麼?"

  "我不是戰死的,是被風梧殺死的。"提到"風梧"二字,冥靈冷冷地笑了一下,"我早該猜到,只要是伊密城出身的將士,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可是他對你的死是那麼悲傷,他說若沒有你們這些沙盜兄弟,就沒有他的今天。"水華夫人疑惑地道。

  "在他的眼中,我們又算得了什麼?"冥靈譏諷地笑了,"或許只有你在他心中有一點份量,可惜從頭至尾,他都在欺騙你。"

  "他欺騙我?"水華夫人吃驚地睜大了美麗的藍色眼眸。她想起了那個別人眼中無比強大的人,他皺一皺眉頭都可以讓人顫抖惶恐,可是她卻看的見他的孤獨與脆弱。他是那麼地愛著自己,寧可得罪一心拉攏的白之一族,違背空桑祖先定下的白族為後的規矩,也不願背棄自己娶他們的郡主為妻。這樣寵溺著自己又依賴著自己的人,居然會一直在說謊麼?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或許你就能識破風梧的真面目。"冥靈道,"把手給我。"

  水華凝視著它,果然慢慢伸出了手。毋庸諱言,她心中對冥靈的話產生了忐忑的好奇,就好像方才那些夢中的模糊影子就要撲面而來,帶給她無法擺脫的窺探命運的誘惑。自從在一場光怪陸離的夢中醒來,她就覺察得出,自己的人生殘缺了極為重要的一塊,只是無論她怎麼回想都無濟於事。

  冥靈牽著她的手開始飛昇,而水華潔白的靈魂便脫離了軀殼,穿越紫宸殿鋪滿紫金琉璃瓦的廡頂飛翔在飄落雪花的夜空下。他們一路往東飛馳,眨眼的工夫便離開了燈火閃爍的伽藍帝都,將高入雲霄的白塔拋在身後。

  雪花越來越密,穿越無形的靈魂編織而成的一襲無邊的紗幕,遮蔽了腳下波瀾暗湧的鏡湖,就如同遮蔽了若干年前的真相。

  "我們這是去哪裡?"水華注視著無邊的鏡湖,忍不住問道。

  "去尋找你丟失的記憶。"冥靈回答。

  "我丟失的記憶?"水華喃喃地重複了一聲,低下了頭,無數光怪陸離的蜃景浮現在它身下的湖水中,卻如同隔著大塊的冰,讓她無法看清。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11
一〇九

  "好。我用'皇天'戒指殺你,算是對你的尊重。"風梧毫不遲疑地應了一聲,抬起左手,一道尖銳的痛霎時貫穿了季寧的胸膛,他不由自主地摀住自己的胸口,連退了數步靠在一棵木棉樹上,拚命咬著牙齒不發出一點呻吟,生怕驚嚇到脆弱的水華。

  視線漸漸模糊起來,季寧努力看見風梧走到水華旁邊,彷彿想勸慰水華離開,水華卻執拗地在院中坐了下來,垂著頭仍舊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裡。她穿著白色的寢衣,頭頂的木棉樹不斷地在她身周落下花瓣,讓季寧想起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白底紅花的衣服,白的像雲,紅的像--他現在滴落了滿地的血。那個時候,也有這麼一朵鮮紅的木棉花落下來,正正地砸中了他的頭。

  這就是他傾盡一生愛著的女孩啊……季寧用盡全部力氣靠緊木棉樹支撐著身體,近乎貪婪地睜著眼睛,唇角的血無聲地滑落。他多想再多看她一會兒,哪怕一眨眼的工夫也好,那樣他就會永遠大睜著眼睛不眨動一下。可是黑暗漸漸籠罩了一切,季寧一時只覺得整個天地都安靜下來,只有水華那熟悉的歌聲再度在耳邊迴響:

  "……哥哥--

  你別拋下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長眠在這寒冷的地下,

  等你牽我的魂兒回去故鄉……"

  這首就算她喪失了清明神智也不曾忘記的歌兒,有多少次讓他在幾近崩潰的絕望中再度振作,只因為還有一個人在昏暗的深淵中惦記著他,心心唸唸地囑咐他不要忘記自己。

  我不會忘記你,因為記憶已經是我墜落在黑暗中惟一的光明,季寧無聲地說著,可是,水華,對不起,我最後的心願,是讓你康復之後,再也不記得我。我既然給你重塑了一個新生,就要你再不背負前世的悲哀。忘卻對你來說,就意味著自由。

  風梧站在水華身邊,卻一直冷眼觀察著季寧的動靜。他不明白一個人在遭受了自己的致命一擊後,居然能隱忍到不發出一點聲響。眼看季寧捂在胸前的右手慢慢垂落,血也不再從傷口中湧出,整個人卻始終背靠著木棉樹面帶微笑,就彷彿當年初進交城的讀憶師那般俊逸挺拔,風度超然。風梧疑惑地走了過去,伸手一試,才發現他的血早已涼得透了。而他左手的五個手指,都深深地插進了身後的樹幹中,怪不得死後屍身不倒。

  手指上"皇天"的光芒一閃,風梧的手中已多了一顆渾圓透亮的珠子。那珠子沒有沾染上一星半點季寧心頭的血,在黑夜中發出瑩潤的光澤,彷彿誘惑人服下它,交出自己輪迴不已的靈魂,去換取今世的永生。

  風梧久久地凝視著這顆不死珠,終於只是用手指握拳掩蓋了它。他不需要這個東西,帝王之血代代不已,生生世世他都要做這雲荒的君王。不死珠雖然有抵禦傷害的能力,可要破解起來太過容易,哪裡像他的帝王之血,是神靈情有獨鍾的恩賜。

  然而就在這一轉念間,風梧驚訝地發現季寧的屍體慢慢起了變化--他原本失血蒼白的皮膚越來越黑,越來越硬,而散落的發絲和飄搖的衣角也漸漸凝結,再不能被夜風拂動。到後來,季寧的整個身體就彷彿一尊精妙的瓷像被人用泥塊不斷塗抹,線條越來越粗糙,輪廓越來越模糊,直到最後變成一塊黑色的石頭,靜靜地佇立在木棉樹下,不仔細分辨根本看不出來像一個人形。

  這種石頭,風梧想起來,自己以前橫穿西荒沙漠時,曾經見過。那震懾人心的黑石林中瀰漫著強烈的念力,就算強大如帝王之血的傳人也忍不住心中一顫。

  忽然,一根石芽從黑石中部彷彿心臟的位置生出,不斷長長,如同一枚從淤泥裡面發出的菡萏,在風梧的凝視下啪地開出一朵石花。黑石的萼片,晶亮的花瓣,花心中是奶酪一般白色的瓊漿,盈盈欲滴。

  "這就是你所有的心念凝結的東西麼?"風梧盯著這朵石花,伸手摘下了它,走到水華身邊去,"水華,新的生活開始了。"

  當所有人都死去,最後活下來的,只能是王者。

  末章、復活的記憶

  蒼平朝清越二十三年,鏡湖船幫幫主夫婦不知所蹤,船幫失去朝廷怙恃,漸漸衰落;

  清越三十一年,"破冰將軍"風梧不滿朝廷削兵奪權之舉,以帝王之血後裔之名起事;

  清越三十三年,風梧以擅違軍令之罪斬大將駿鵬,此案株連甚重,當年伊密城沙盜出身的部將幾乎屠戮殆盡;

  清越三十四年,風梧佔領伽藍帝都,蒼平朝廷倉皇東奔,遷往蒼梧郡府蕪城。同年,太史令獻上所藏鯨艇圖紙,風梧笑道:"帝王之血萬世不移,何懼冰夷彫蟲之技?"太史令慚愧告退,而冰族十巫暗中相慶;

  清越三十五年,風梧拒絕白王嫁女聯姻的請求,白王率部出走,風梧帝王之血的真實性再度遭到雲荒六部的猜疑。年底,風梧親自帶兵征剿白之一族。

  ……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10
一〇八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風梧捏著拳頭,克制著自己的殺意。

  "一晚的背棄造成終生的遺憾,這一天,其實我等了很久了。"月光中,季寧站在樹影扶疏的院牆邊,看著幾棵高大的木棉樹在夜風中抖落著花瓣,想起和水華第一次見面也正是在一個盛開木棉花的庭院中。他轉過頭,看著風梧緩緩地道,"我只是不能確定,你是否是值得託付的人。"

  "我的心意,沒有人會明白。"風梧傲慢地望了一眼季寧,見對方的衣袂已被自己的殺氣帶動,卻仍舊執著地盯著自己,彷彿一定要自己許下什麼承諾才肯就死,便沉聲道,"我自幼受人歧視,生活孤苦,就像白日裡不離皇子所說,是被仇恨浸透了的人,惟有毀滅才能發洩我心中的憤懣。可偏偏在我母親受辱、我瀕臨瘋狂的時候,水華出現了,我一下子驚詫於這個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純淨無瑕的人,她就像山泉一樣,讓我被烈火燒炙的心得到清涼的平和,感覺到這個人世還有它值得存在的一面……"

  季寧靜靜地聽著,風梧的講述讓他回到多年前的交城,滿地的鮮血和屍體中,目盲的少女抱住了瘋狂的凶手,她雪白的臉頰上沾著血點,那般刺目,卻又那般聖潔。那一刻的景象,就彷彿被冰凍了放入腦海,不管再過多久都不會忘記。從那次以後,季寧自以為超脫了一切,便解開了自己封印的記憶,致使原本空靈的心再度染上塵埃;可沒有想到,那一次的事件,對風梧而言,則是一次靈魂的洗禮,讓他在煉獄之中看見了天堂的星光。

  "其實殺人之後,我並沒有離開,而是憑藉自己的功夫繼續躲在交城。我常常隱身在總督府裡,偷看她的一舉一動,從那個時候,我就深深地恨你--你這種百無一用的人,憑什麼讓她戀戀不捨?終於,你被流放了,我卻依舊躲藏在她身邊,看她如何細心地照顧我病弱的母親,揣摩她為了什麼歡喜,為了什麼憂愁。幾年中,她父親遷官到一個又一個地方,我就偷偷地跟隨到他們新的住址,幫他們打發掉冰族或者其他人派來的刺客,卻從來不曾讓她發現我的存在。後來我母親去世,我把她的骨灰送回交城,回來的時候他們卻消失了。我花費了好大的力氣尋找他們的下落,才知道他們去了偏僻的伊密城。"風梧說到這裡,面色一沉,"可我更想不到的是,她瘋了,我這麼多年來連和她說話都覺得是褻瀆的水華瘋了,是你逼瘋了她!你叫我如何不想殺了你!"

  "是駿鵬告訴你的吧?"季寧開口。他不想為了自己當初的偏執分辯,但他不能放任那個危險的人存在於水華身邊。

  "我知道他隱瞞了很多真相,不過我也猜得到,你們這些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風梧金色的眼眸中閃過雪亮的光,那是憤恨的孤狼隱藏不住的尖牙,"你放心,凡是傷害過她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可是,你若是知道了水華的真實身份,還能保證如此對她麼?"季寧慘笑道,不問清楚這一點,他死不瞑目。

  "你指的是水華眼睛的秘密?"風梧好整以暇地盯著季寧震驚的表情,"知道我是帝王之血的傳人,墨長老還不把什麼都告訴了我?"

  "那……你會如何對她?"季寧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件事情。兩年前冰族大舉進攻的記憶還歷歷在目,玄林的醜聞和死亡顛覆了他生前的清譽,現在的空桑人對冰族血統更是痛恨排斥,以至於他一直不敢用解藥恢復水華藍色的眼眸,生怕帶給她更多的傷害。可是每次看到她黯淡無光的黑色瞳仁,他的心都如同裂開一般--他憑什麼保護她照顧她?哪怕連一絲光明,都不能為她爭取得來。

  "如何對她?自然是用所有的心去愛慕她照顧她,讓所有的真小人偽君子都不能欺負她。"風梧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不怕娶了一個冰族混血女子對你的前程有損?"季寧懷疑地追問。

  "我已經獲得了'皇天'、'后土'兩枚戒指,是名正言順的帝王之血傳人,這大陸、四海和所有種族的百姓都是我的,娶一個冰族女子又算得了什麼?就算我把'后土'戒指戴到她手上,天下又有誰敢多言?"風梧微微昂起頭,輕蔑地笑道。夜風吹拂起他的衣角,獵獵飛揚,彷彿這一刻,天下已在他的股掌之中。

  季寧怔住了。他萬萬料想不到,對自己萬般為難的事情,到了風梧那邊竟然會這般不值一哂。強者的邏輯,本來就不是他這樣草芥一般的人能夠理解的,因為他們可以完全不必顧及草芥的感受。可悲的是,只有這樣目空一切的獨夫,才有可能在這漩渦密佈的人世中,保護荏弱如初生嬰兒一般的水華。

  "讓我看看你的記憶,然後我會在死前告訴你一個秘密。"季寧伸出手。他沒有更多的問題了,風梧那狂熱而執著的情感代表了一切答案。

  風梧坦坦蕩蕩地伸出了手,任憑季寧搭上手指讀取他的記憶。誰也沒有說話,只有寂靜的夜風讓風梧聽見水華起身的聲音。可是,這個莊院裡的其他人都已經被遠遠支開,風梧要讓水華清醒過來時第一個看到的,就是他自己。

  季寧沒有聽見水華的到來,他的全部靈力,都在探究著風梧的記憶:他看見風梧隱身在樹梢上,心底為了水華的一顰一笑而澎湃;他看見風梧騎著狷獸穿越沙漠,只因為他也想取得空寂山頂的泉水為水華治眼;他看見風梧放棄了斷絕冰族脂水通道的打算,一方面因為他要以脂水脅迫冰族臣服,又以冰族為棋子要挾蒼梧朝廷,一方面也是因為,墨長老說水華也有一雙藍色的眼眸,他不忍把她的族人逼到絕境……

  "告訴我你的秘密。"看到季寧默默地點了點頭,風梧適時地抽回手,命令一般地開口。

  季寧原本想告訴他關於路銘的遭遇,卻在最後一刻放棄了。這個人的心中已經浸透了太多的恨意,父親的犧牲只會讓風梧更加仇恨空桑與冰族,這對一個將來的王者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所以季寧寧可食言,也要隱瞞下那段慘絕人寰的往事。

  "你是在拖延時間麼?"風梧覺察得出水華離這裡越來越近,他冷笑地看著目光閃爍的季寧,"別妄想了,水華是我在世上惟一的珍寶,我不會允許任何威脅存在。"

  "那好吧,我告訴你,我可以讓水華恢復神智。"季寧終於說出了這個一直盤旋在心中卻一直未曾下定決心的話,"只要我死。"

  "我原本就是要你死。"風梧冷酷地回答。

  季寧微微笑了。風梧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看來墨長老並沒有將不死珠的事情告訴他。現在自己說出了這句話,就意味著放棄了不死的能力,選擇永久的消亡,哪怕之前還在強迫自己進食保持體力。可是,現在他改變了主意。他要她清醒,要她看得見,要她可以安全地活下去--這些聽起來都是多麼低等的要求,不能保證她的幸福,不能尊重她的意願,可是他傾其所有,也只能換來這些。

  "殺了我之後,剖開我的心臟,將嵌在裡面的不死珠取出來,那樣我就永遠不會復活。"季寧不理會風梧驚訝的表情,他的目光轉向風梧身後院落的月洞門,他看到水華竟然摸索著走了過來。一步一步,都落在他的心底。

  "我將用咒語把所有的心念凝結,讓水華得到光明和清醒。"接下來的話,季寧說得異常順暢,彷彿已在他腦海中翻滾了千百遍。自從在"旅人之墓"處讀到那句玄妙的咒語,他無數次想用它恢復水華的一切,可是不死珠的存在讓他無法履願。何況,他始終還存著可憐的私心,妄想著能夠和水華天長地久。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10
一〇七

  不假思索地,清越再度舉起"皇天"戒指,希望能再次將風梧擊退。可是萬萬想不到的是,風梧只是伸出他沾滿血跡的手,那兩枚戒指便如同長了翅膀一般飛離了清越的把持,穩穩地落在了他的掌心中!

  "它們認出來,我流著星尊帝的血。"風梧拿起"皇天"戒指,慢慢地套在自己的手指上,再把"后土"戒指放在懷中,"我是它們的主人。"

  "你若是發怒,就殺了我好了,不要傷害她!"李允下意識地撐起身,擋在清越面前。

  風梧並不回答,只是專心查看著手指上的戒指,彷彿在鑑證它有怎樣的神妙。右胸的傷口在"皇天"戒指的靈力下慢慢癒合,然而他眼中的戾氣卻在無聲地集聚。他本意並不想傷人,卻總是被他人所傷,既然這一生擺脫不了冷硬嗜血的名聲,他又何必去爭那個虛名?眼中精光來回變幻,最後,風梧舉起握拳的手,將戒指對準了李允的方向。

  眼看風梧眼中殺氣大盛,而清越一把推開李允朝著風梧迎了過去,一旁的季寧焦急萬分,心念一動,不假思索地大喊了一聲:"風梧,水華在看著你!"他心中一直仰慕李允夫婦的為人,對李允此前的一席話也深有同感,是以一心想要阻止風梧,竟忘了水華目盲,根本是不可能"看"的。

  然而,這句蹩腳的謊言居然也收到了效果,風梧果然停下了催動戒指的意念,轉向廳房看過來。季寧側過身,不可思議地看見水華果真站在自己身後,黯淡無光的眼睛直直地對著風梧的方向。

  "你真的要當著她的面殺人麼?"季寧從見面伊始便暗暗驚詫於風梧望向水華的神情,此時更是不遺餘力地試探。

  風梧見水華容色慘淡,整個人靠著門框輕輕地顫抖,他心中一軟,那股催動"皇天"戒指的念力便無心發出。他再也不看依偎在一起的李允清越夫婦,轉身朝著山莊大門外走去。不料那堅固的莊門竟也經不起他的怒氣,"轟隆"一聲,赫然中分裂開,坍塌在原地。

  眼看季寧背起水華踩踏著廢墟隨後離去,清越緩過一口氣,勉力笑道:"幸虧那個姑娘,要不我們就被你的迂腐腦筋害死了。"

  "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雲荒又要改朝換代了。"李允嘆了口氣,"為什麼星尊帝的血裔會是這個樣子?難道上天真的要滅亡空桑了嗎?"

  "只要有那個姑娘在,情況就不會太壞。"清越安慰道,"她雖然懵懂,可身上那種寬和寧定的感覺卻是掩蓋不了的,倒有些創世神的風範呢。可惜'護'的力量太弱,壓制不了風梧的野心,一場內戰看來是免不了了……"

  "我想要離開這裡,到中州去看看。"李允說到這裡,伸手理了理清越散亂的頭髮,神色黯然,"六千多年了,一個獨夫接著又一個獨夫,雲荒沒有一點改變,好不容易蒼梧朝有了新政的萌芽,卻馬上又要功虧一簣,我真是有些失望了。"

  "去中州吧,雲荒又要回到星尊帝的血裔手裡,我們的使命已經結束了。"清越遙望著帝都的方向,緩緩點了點頭。

  風梧帶著季寧水華一路出了烏衣渡,卻不返回自己的軍營駐地,反倒朝著郊外走去。

  季寧不明白風梧的用意,既不放他們走,也不說要去哪裡。然而一種奇怪的感覺卻漸漸從季寧心中升起,倒彷彿這一路走下去離終點越來越近,有什麼結局就要揭曉一般。

  一直到了目的地,季寧才明晰這種感覺。因為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駿鵬。

  此刻駿鵬站在烏衣渡郊外一座寂靜的莊院前,他身後的大門朱漆斑駁,一看就是臨時找到的棲身之處,身後的隨從也只穿著便裝,印證了"破冰將軍"的烏衣渡之行是一個秘密。駿鵬望見季寧和水華時忍不住露出驚詫之色,不過他卻沒有多說什麼,只衝著風梧走上來道:"二弟,事情辦得怎麼樣?"他和風梧早在伊密城時便已結拜為兄弟,可以說風梧如此迅速地組織起自己的勢力駿鵬功不可沒,因此彼此間稱呼非常親切。

  "已經成了,大哥不必擔心。"風梧點了點頭,指著季寧和水華對從人道,"給他們安排個住處。"

  季寧看了一眼駿鵬,忍住心底的殺身之恨,扶著水華走進了莊院。在轉彎處微微扭頭,正看見駿鵬和風梧低聲交談。

  事到極處,反倒沒有了什麼恐懼,季寧照常給水華安頓了床榻,又服侍她吃飯休息。水華平時安靜,卻決計抗拒進食,因此每天三餐總要耗費季寧不少時間和精力。等到水華安然躺下,季寧凝視著她的睡顏,俯下身輕輕地吻了吻她柔軟的嘴唇,一滴淚便落在她頰邊的發絲裡。然後他疲倦地坐在桌子邊,端起冰冷的飯碗開始吃起來。

  "你倒是還鎮靜得很。"風梧的聲音從門外響起,冷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你總是要殺我的,還是吃飽了好受些。"季寧伸出筷子再夾了一塊肉,放進嘴裡咀嚼。

  "可是你的手在發抖。"風梧站在他旁邊,譏諷中漸漸攙雜了憤怒,"做下的事情,你也知道害怕了?"

  季寧不答話,直到把碗裡的最後一口飯吃了,方才站起來:"不要吵到她。我們出去。"說著,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沉睡的水華,理了理衣衫邁步出門,一直走到隔壁的院子裡才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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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我要'皇天'、'后土'兩枚戒指。"風梧繼續盯著李允的眼睛,一字一句鄭重道,"我是帝王之血的傳人,那兩枚戒指是屬於我的。"

  "我這裡沒有什麼戒指,將軍或許是誤聽了傳言。"李允淡淡一笑,"若是沒有別的事情,在下就不奉陪了。"說著便要施禮告退。

  "小李將軍!"風梧跨上一步攔住李允的去路,正色道,"明人不說暗話,我可以肯定早在前朝越京淪陷時,'皇天'、'后土'兩枚戒指就落在了你手上,你之所以不呈給當今彥照皇帝,就是為了替這兩枚神戒找到傳人。如今,真正的帝王之血後裔就在你面前,你為何要隱瞞真相?難道,你自己生了獨霸兩枚神戒的野心?"

  "我若有野心,雲荒早不是如今的模樣。"李允看著惱怒的年輕將軍,微笑道,"奉送將軍一句話:有德者得天下,有沒有戒指都是一樣的。"說著,他點了點頭,徑直出門去了。

  "慢著!"風梧目光一寒,霎時間已如閃電般搶出門去,伸手便搭上了李允的肩頭。李允應變奇快,微微側身躲過攻擊,反手格開風梧的當胸一掌,怒道:"'破冰將軍'是想在這裡動手麼?"

  "只要你拿出戒指,一切都好說。"風梧說話間招式已變,飛足踢向李允下盤,卻又被對方巧妙閃避過去,不由勾起了好鬥的心思,"不然,就讓我領教領教昔日威震軍中的小李將軍的功夫!"

  "星尊帝的後裔,就淪落到只會憑藉武力的地步了嗎?"李允一邊招架,一邊斥責道。

  "因為對你這種人,這是最有效的辦法。"

  說話間,兩人已鬥在一處。季寧見水華安坐在椅子上,對四周的情形毫不在意,便走到門邊,觀察二人的戰況。此刻院子裡已呼啦拉圍攏了不少人,大都是船幫的夥計下人,眼見莊主與那威風凜凜的年輕人鬥得眼花繚亂,個個面上滿是驚異和仰慕的神色。

  "夫人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一個中年美婦走入了人群內側。季寧認出來,她就是傳說中彥照皇帝的女兒、李允的夫人清越。數年未見,她眼角雖已添了細紋,卻更添了幾分女性溫婉的風姿。

  "莊主只是陪客人練練功夫,大家都散了吧。"清越一開口便說出這句話,船幫裡的各介人等果然聽話地散了開去。偌大的庭院,最後空蕩蕩地只剩下他們幾人。

  "清越公主是怕在下抓他們做人質吧。"風梧長聲大笑,"我若要不擇手段,大可不必今日親自找上門來。"

  清越見丈夫此時左支右絀吃力非常,而風梧竟然還有餘力談笑,她不由暗自驚心,面上卻冷笑道:"'破冰將軍'手段非常,我們自然不得不防。想當年將軍在葉城為了阻止冰族鯨艇游弋,竟然能將葉城市上所有的鮫人聚集殺掉,製成懸浮在海內的怨靈血障,這等氣魄和手段真是讓人不寒而慄啊。"

  "夫人既然知道在下的手段,就煩請說服不離皇子,將'皇天'、'后土'戒指歸還於我,否則在下若是傷到皇子,可擔不起罪責。"風梧一邊笑語,手上的勁力卻驀地大增,眼看著冷汗一滴滴地從強弩之末的李允額上滑下,耳聽清越並無言語,風梧眼中閃過一絲狠戾,輕嘯一聲,他雙掌驀地反扣住李允的肩頭,膝蓋一頂,已將他壓跪在地上。

  "李允!"清越隱約聽到丈夫一聲悶哼,她心痛如絞,顫聲道,"不如……我們便將兩枚戒指取出來吧。"

  "不可……"李允轉過頭,慘白的臉上神色卻甚是堅毅,"我們蒙曄臨皇子所托,尋找帝王之血的傳人,怎麼可以輕易辜負了他的犧牲?彥照皇帝雖然沒有帝王之血,這二十多年來卻已證明他是個開明勤奮之君,雲荒的民生和風氣比起天祈朝好了何止百倍!風梧的底細我們早已調查清楚,此人自幼被仇恨浸泡,性情殘忍,好勇鬥狠,獨斷專行,若是主政雲荒,只怕又建出一個天祈朝來!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擁有帝王之血,我們都不能把'皇天'、'后土'交給他,要留著交給一個仁慈開明的星尊帝血裔,不再讓雲荒重蹈覆轍……"

  "罵得好啊,可惜就是不知你還有沒有命留著去找下一個帝王血裔?"風梧手上加勁,直捏得李允肩骨如要斷裂,讓他只能咬緊嘴唇,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不,求你放了他!"清越慘白的唇不住顫抖,哀求道,"我這就去……去給你把戒指拿來……李允,那兩枚戒指再重要,也不能換了你的命去!"

  "別去……"李允奮力說出這兩個字,可清越已是匆匆跑開了。

  "這就是女人的弱點。"風梧笑了笑,鬆開勁力,看著李允脫力地大口喘息。"告訴她不要玩花樣。我一個人來,就是打算什麼事情都做得不留後患。"

  "你無……"李允"恥"字尚未出口,風梧一道氣勁已將他的話逼了回去,"我不喜歡別人罵我,我從小挨的罵已經夠多了。"

  "戒指在這裡,你放了他!"清越遠遠地奔了過來,焦急大叫。她高舉的手上,是兩枚白金托子嵌藍寶石的戒指,光華燦爛,彷彿兩顆星辰。

  "拿過來。"風梧的視線不自覺地被戒指的光華吸引,脫口說道。

  "給你!"隨著清越冷硬的聲音,幾道白色的光線已從戒指上射出,如同利刃一般射向風梧的要害!風梧乍驚之下推開李允翻身側退,卻仍然沒有躲過其中一根光線,電光火石的一瞬,那白而細的光已將他的右胸刺穿,鮮血四濺。

  "李允,你沒事吧。"清越見風梧摀住胸口倒退跌倒,她連忙搶上去扶住李允,焦急地問道。

  "你……不該傷他……"李允勉力說出這句話來,讓清越一時不明所以。然而她越過李允的肩頭,正看到風梧慢慢撐地站了起來,他金色的眼眸彷彿被自己的血點燃,宏大的憤怒如同烏雲一般朝他們壓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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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二十二、死別

  兩年過去了。為了讓水華痊癒,季寧帶著她走遍了雲荒的醫館。這期間他感受著樂綿樂綠兩兄妹無私的幫助,看到了那個曾經絕望到死的鮫人湄振作起來投入到營救鮫人奴隸的秘密工作中,更多的,則是聽說"破冰將軍"風梧如何一步步擴大勢力和對伽藍帝都的皇帝陽奉陰違,雲荒漸漸出現了兩個權力中心。一切都在改變,可惜,只有水華的狀況沒有絲毫改善。

  藥石無效,恐怕還得求助於神靈的力量。當季寧從最後一個醫館裡出來,他下定決心帶水華到伽藍帝都去,哪怕這個希望微乎其微。

  此時他們正位於蒼梧郡內,與葉城通往帝都的地道相隔千里。想起以前自己曾經乘過的鏡湖渡船,季寧折而往西,經過紅松掩映的官道到達了烏衣渡。

  烏衣渡原名烏衣鎮,原本是個只有一百多戶人家的小鎮。自從二十多年前,一對夫婦來到這裡替人擺渡為生,逐漸發展成如今擁有兩百多條船、十幾條路線的船幫,烏衣鎮便改名叫做烏衣渡,儼然成了四面八方旅人雲集的大城市。鏡湖內有蜃怪,吞吐蜃氣造成幻象,是以有"舟不能渡,鳥飛自沉"的古話,偏偏這對夫婦將天塹變了通途,大大縮短了雲荒各地往來的時間,因此一些鄉野百姓便將他二人當作神人膜拜。加上朝廷對這個新興的船幫大是支持,不知何日開始就有了夫婦兩人乃今朝公主駙馬的傳言。

  季寧隱約感覺這個傳言是真的。他在太史閣的時候曾經瀏覽過《雲荒紀年·天祈卷》的初稿,記得彥照皇帝攻克前朝陪都越京時,確實走失了一個叫做清越的女兒,後來為了懷念她,彥照帝便將年號定為"清越",沿用至今。那麼這個烏衣渡的船幫夫人,會不會就是那個清越公主呢?回想起當日乘船時僥倖得見的幫主夫婦溫雅從容,甚至在蜃怪的幻象中亦可操縱渡船,不像普通船工須以黑布罩艙,靠司南辨別方位,實非平常人所能企及。

  坐在烏衣渡的一個飯館裡,季寧把這些想法都告訴了水華,雖然她聽而不聞,他仍然會說下去,就像她小時候纏著他講故事一樣。不過這一次季寧敏感地覺察出,有一個人正在暗處窺視著他們,無形的氣勢迫得他的心跳驀然怦急。季寧猛地轉過了臉。

  他看到了那個人,雖然那人的面容被一個寬沿的大草帽遮擋了大半,讀憶師的敏銳還是讓季寧一震。

  見季寧看見了自己,那人幹脆走了上來,摘下他的草帽道:"原來你們在這裡。"

  季寧怔怔地看著他,不能相信名滿天下的"破冰將軍"風梧居然會孤身便裝出現在烏衣渡。見對方已經將目光轉移到水華身上,季寧站了起來,直視著對方道:"你要做什麼?"

  "她並未痊癒。"風梧這句話與其說是惋惜,不如說是慶幸,"你帶她躲了我兩年,還是治不好她,該將她還給我了。"

  "水華不屬於任何人。"季寧冷然回答。面對這個少年時代便殺人如麻的"破冰將軍",他內心中不能說沒有恐懼,卻全靠平素的傲骨支撐。可風梧也已經不是原來那個驕傲而孤僻的孩子,此刻他的眼中,是屬於王者那睥睨一切壓倒一切的自信。

  "玄林說過,誰治好她,她便嫁給誰。這是個公平的競爭。"風梧從容地笑了,"跟我來,我會讓水華恢復神智。"

  季寧知道驟然反抗只會適得其反,只好帶著水華跟在風梧身後走出了飯館。此番相遇不過是巧合,季寧卻猜不透風梧獨自來到烏衣渡的目的。

  烏衣渡的西面是真正的渡口,面臨煙波浩淼的鏡湖。渡口邊有一排木舍,乃是旅人休憩和貨物流通的所在。木舍後的小山上,修建了一座造型簡潔的山莊,便是船幫的所在地了。

  風梧一路當先上山,季寧扶了水華沿著台階跟隨。抬頭看去,半山腰的山莊大門上只書了"雲水"二字,其餘便是白牆黑瓦,甚是樸素。

  風梧徑直走到山莊大門前,敲了敲門環,頃刻有一名老家人從裡面走出來,禮貌問道:"不知客人來此,有何貴幹?"

  "我要見不離皇子和清越公主,你就說星尊帝后裔風梧,要取回屬於他的東西。"風梧摘下草帽,露出了標誌著血統的金色眼眸。

  他只說出前半句話的時候老家人已是變了臉色,到得後來聽到"風梧"的名頭,更是大驚,慌忙將風梧和季寧等人讓進客廳,自行稟告去了。

  過了片刻,門簾一掀,果然有人從門外進來,朗聲道:"不知'破冰將軍'光臨,李允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季寧禮貌地站起,眼見來人四十多歲年紀,眉目清致,風度從容,卻黃膚黑髮,竟是中州人的模樣,不由有些詫異。

  "你便是不離皇子?"風梧忍不住問道。他為了今日之行不知費了多少心力,只知不離皇子乃是前朝景德帝流落在民間之子,卻料不到他竟然是中州人的外貌。

  "世上本沒有什麼不離皇子,在下名叫李允,無非前朝遺民,渡船為生。"李允不卑不亢地回答,迎上風梧的目光,頃刻間二人互相打量,於無聲處彷彿已將對方看了個通透。就算季寧不明白他們兩人的用意,也看得出來他們醞釀的,是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

  "我要屬於我的東西。"半晌,風梧開口。

  "在下不明白將軍的意思。"李允道,"將軍不妨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