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然而,娶妻方才十日,若問便對她有些厭惡了。在他的床上,枘從來都沒有反應,這讓他覺得很不滿足,令他不得不喚其他的女人來作陪,而枘就縮在一邊,看著牆,或者看著窗。 其後,不知又是過了多久,狼頭圍到一隊游民,便趕緊派人回了消息,那時正是隆冬,他們需要更豐富的物資,於是若問傾巢而出,一出半日時光,就已滿載而歸。 戰利品像小山一般堆在大堂中央,土匪們的兵刃上還縈繞著揮不去的腥氣,被擄來的女人們則全部裸綁在一邊,等候挑選。若問黃昏時下令打擂,誠象便將戰利品分為三份,一份直接歸屬若問,一份則為儲備,剩下的,只由打擂分得。 戰利品中有一條長長的金色錦帶,上面繡著太陽和月亮,刺金,十分精細。蠻狐見著它竟特別的興奮,只道:"日月披身是個好兆頭。"於是便將它繞上了若問的腰間,若問很是得意。打擂後的前堂總是凌亂的,不過意外的是,那天晚上難得有個女人,站在門前,一直冷眼旁觀。 她是枘。 她第一次冷笑,而若問坐在大椅上,隔著淫糜的大堂,看著枘。很奇妙地,他竟然自己起身,朝她走去。 枘從來不怕他,只是看到他腰上錦帶,臉色驟然間發白,她猛伸手拽住帶頭,直直問他:"殺光了?" 若問道:"殺光了!" 她又問:"一個不留?" 若問道:"除了幾個女人!" 她往後踉蹌幾步,手上卻還緊抓著那錦帶,若問立刻反應過來,司空見慣之事了,斷是冤家路窄,死的正是她族人吧,區區幾百罷了。 若問面無表情,瞧著她搖搖欲墜,只覺得渾身興奮,他驀地打橫抱起她,直往臥房裡去,在有床可用的情況下,他從不就地尋歡。 枘於清晨時制槍,藏於床下,日落時分,刺殺若問,未遂,僅致其瘡疤。枘年約十九,新婚不越半年,雲雨無歡,自問生死無顏,於床榻繾卷時自絞雙眼,誓死不見仇人面。 若問出意外之舉,為枘冠姓,匪類無不愕然,大漠匪首以毀容盲女為妻,三年不見下堂。春秋歸去來,三年共一槍,枘刺殺若問從未成功,抑鬱成疾,受病痛折磨,作繭自縛,終得若問穿胸一槍,了此餘生。 若問這輩子,殺人如麻,手下亡靈不計其數。他飢餓則奪人之食;他寒冷則去人之衣;淫則雲雨,怒則毀物;富則盡歡,險則搏命。若問從這樣的人生中找不出真理,卻找得出答案,能夠繼續存活下去的答案,能夠為自己而戰的答案! 他的刀,弒父;他的劍,葬母;他的槍,奪妻。 他的這條命,依附著他的心,從不迷惘,他不覺得這是冷酷的,相反,他對死於他手下的人們有著訴說不清的情感。 若問過二十五歲後才遇見皇北霜,一開始只是覺得她美麗,當然了,還有些聰明。不過,那種美麗與聰明,似乎遠不是他所能掌握的,若嵐緋問格心薇,他的女人多的是,但說肉體之歡,他並不覺得自己飢渴。可是,女人,如果於他已無飢渴,那麼,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能令他追至窮途末路卻依然無悔? 皇北霜像一根火引,燃燒著向他竄來,與她每一次的相遇,都成為一種絢爛。 還記得,那個綠洲真的很小,時逢若問與皇北霜初逃落澗,避風而往。小綠洲上人群雜亂不安,但綠洲外呼嘯的風沙壓制了一切,難民們互相擁抱著圍成一圈。偏就若問與難民群劃界而席,他背對著塵沙最猛的方向,將皇北霜摟在懷裡,他的懷裡沒有風沙,只有起伏的心跳,一雙暗紫色的眼瞳還機警地環視四周。 "小沙暴而已,很快就過去了。" 須臾,若問毫不在乎地說,兩眼直直盯著她,而她此時只是臉色蒼白,不堪愁緒的模樣,只見她輕抬起頭,眼神忽悠一閃,似是想要說話,卻讓若問以一指點住,他的臉靠下來一些,聲音低沉沙啞,"別說話,會吃沙!"然後,便狠狠地吻下來,肆無忌憚。他知道,她從來不敢拒絕他的吻,徒勞的抗拒只會弄巧成拙罷了,她或許不瞭解他的一切,但最少,她瞭解他的強勢。只要他暫不做更深的索求,她總是會選擇明哲保身。 風暴持續了多久若問並不知道,他的全身都只在感受懷裡溫香的女人。後來風暴變大了,他乾脆摟她一起倒下,壓著她,很久,直到風沙將他們都掩埋了,他才發現耳邊的呼嘯已不知何時停止,他像沙地裡的跳鼠般,猛地從沙下鑽出頭來,只見塵灰飛動,細細黃沙從他的衣服一縷縷飄下。他向四周看了看,然後低下頭,滿意於她臉上沒有沾上一粒塵埃,她依舊面容皎潔,清冷的眼睛,正微眯著,重新適應明亮的光線。 "你還不下去!"須臾,她果然惱火地低叱。 若問卻笑了起來,偏就那麼壓著她,一動不動。 男人就該壓著自己的女人…… 皇北霜見他不動,自己又無從抵抗,只好側過臉,冷冷回道:"算了,算了,不起來也罷,就讓這黃沙土堆做你的墳頭罷,從此通黃泉!" 若問的呼吸很重,他不肯起身,然而面對皇北霜這樣刻毒的話,他竟覺得情趣盎盎。 "知道嗎?我很喜歡你這個樣子!"他一邊說一邊摸她的臉,鼻子,眼睛,嘴巴,眉宇……她的神情在他看來永遠都是鮮活的,就像黃土世界中,唯一一抹豔紅。 "皇北霜!皇北霜!"他盯著她的眼,字字對她說:"陰曹地府我寂寞不了,可是,黃泉路上,我定要是你這曼妙的身軀相伴!陪我吧,這一生……" 這是若問,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彷彿求救般的呢喃! 只不過命運從無萬解,處處都是謎題,不能掌握的,不能滿足的,不能得到的,對於若問而言,或許從來都只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屬於別人,搶不到,得不到,也…… 毀不了…… 刀! 月刃光寒, 濁酒共血染。 槍! 赤纓腥瀾, 嬌軀何相伴。 劍! 氣沖荒灘, 亂冢通天山。 吾邪! 三兵入命, 生死誰人定。 汝邪! 紅妝鮮衣, 引魂入痴迷。 上邪! 欲與共金銀, 金銀乃不期; 欲與共佳餚, 佳餚乃不及。 刀槍劍,鳴不停, 欲與共床笫, 一寢萬年冰! 問何以? 只道今生了, 他朝還一笑! (全書完結) |
九十 "那我就殺了你!"鱟相干乾脆。 若問望向母親,只見那雙冰冷的眼裡全無生氣,驀然間他竟覺得這個女人或許根本就不是他的母親,她就是另一個鱟,冷酷惡毒,恨不得全天下人為她陪葬。可是,即使是這樣,他也從來沒有想過殺她。她與他是沒有交集的,他一直這麼想。 若君抬頭看見若問長劍,忽然森冷長笑起來,她親手開封的劍,如今,要奪去她的生命,她這段殘敗不堪,漫漫無望的生命。若君從未這樣笑過,那尖銳的聲音甚至撕裂長空,只讓周圍的男人們心涼無際。 若問就在這笑聲中,握緊長劍,慢慢抵上若君的脖子,冰冷的白刃割裂了她的皮膚,滲出的鮮血順著劍緣淌下,一滴滴落入黃土。眾人不禁屏息以待,卻只有若君自己,絲毫沒有懼意,依舊失心地笑著。 若問皺起眉,劍端移到她的胸口上,尋找著她的心臟。然後抬眼看了一眼若君,低道:"你自由了,母親。" 說著,一劍穿心。若君的尖笑戛然而止,她低頭望著刺入自己身體的利劍,彷彿在瞬間回到了鐵棘,她還是狩獵日祭祀的巫女,她只是做了一個悠長的噩夢,終於在這一刻甦醒,剎那間,她的眼神不再冰冷,她就劍俯下身,在劍上落下虔誠的一吻。 那個情景,令在場所有的人都睜大了眼,不發一言。 若問面無表情地看著母親倒在地上,人一旦死了,就代表她與周圍的一切斷絕了聯繫。 "你可以走了!"鱟說。 若問站在原地,深深看了一眼鱟,便上前兩步抱起坐在地上的慶純,然後帶著百來人躍馬離營。慶純與若問共乘一騎,她靠在若問背上,偷偷回望著躺在鱟腳下若君的屍體,心裡乍然作痛,她曾想問她,我們何時離去?而她,再也得不到答案。 若問一行不待回首,發狠地狂奔,怎料不及鱟竟猛地遠遠擲出大刀,刀身旋轉而至,嗖一聲正中慶純後背,慶純抱著若問的腰,咬牙只是悶叫一聲,隨即汩汩吐血,若問心中不祥,正欲回頭探看,卻頓覺腰上一緊,慶純低道:"兄長,我沒事,別停下來。" 剎時若問只覺天地間風沙都已化作烈火,焚盡他五內,他失去了一切知覺,只除了策馬狂奔時馬蹄鑿沙的喋喋聲,只除了背上不斷擴大的血冷浸漬,他知道,那是慶純的血。 鱟見若問連頭都沒有回,不消一刻已快奔出他視野,驀地囂吼起來,"兒,這把刀老子送給你了,從今往後你我就算是分道揚鑣,下次再見,便只論生死,休說前緣!" 鱟的話在空中迴蕩著,隨即沉寂。營地外彙集起來的兩百來人全隨若問踏沙而去,一口氣奔出幾十里外,若問才看到地平線處露出一座小小的綠洲,他滿臉灰沙,終於回頭對慶純一笑。 那是他第一次對她笑,他本來想對她說:"再堅持一下,前面有綠洲。" 可她,只像睡著了般,已經墜入了永遠的夢鄉,當皓月出雲,若問的馬逐漸停了下來。腰上一鬆,只見慶純摟著他的兩隻手,正如糾結解脫,緩緩地自他身上滑下。 若問沒有說話,呼啦撕下一條衣布,將慶純的身子與自己緊緊系在一起,策馬奔向綠洲。終,他是一無所有地到來,也一無所有地離開。 潮沙陷離魂,情長累兒女, 由來刀劍引,滿身皆伶仃。 時光荏苒,狂沙依舊,錚錚兩年過去,若問十九歲,已經是北漠上不容忽視的匪首。他的生活很簡單,只剩刀劍與兄弟。當然,也不是沒有兄弟背叛他,可拼拼打打下來,總也有人來有人去。他倒是無所謂,留下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走掉的,要麼帶走靈魂,留下屍身,要麼各憑本事,分鑣破出。在他而言,人生不外這幾種人,這幾多事。 若問很喜歡女人,沉浸在女人的身體裡對他是一種撫慰,從他十三歲開葷以來,他就沒有斷過雲雨之歡。有時干成了大事,他還會特別的興奮,一夜叫十來個女人侍奉。但他從來沒有特別憐惜或喜歡的對象,在他的心裡,女人的身體並不值得留戀。 如果不是蠻狐,或許若問這輩子都不會娶妻。可是,意外的,在若問一生中,妻,竟是他第一個尊重的女人。他並不愛她,也不眷戀她,但,他尊重她。 妻的名字叫枘,長得很像慶純,蠻狐就在她大婚時掠走了她,只為了她的相貌,可以討好若問。若問坐在寬長的椅子上,正是旖旎過後,衣衫不整,靡靡頹廢的模樣,見到枘一身新娘衣裝,竟頓時起了玩心,只笑道:"一覺醒來就多了個新娘子,乾脆老子也來當回新郎官?" 枘啐了他一口,若問卻臉色不變,淡道:"吐我口水,有點膽子!" 枘咬牙,"要殺快殺。" 若問驀地大笑,"小姑娘,咱們不殺女人,尤其是美麗的女人!" 枘見他邪惡的神情,毫不遮掩的痞氣,心中乍然明白自己處在怎樣的境地,只默不作聲,靜待著結局。然而,在她,那結局卻是她不能承受之痛。若問在一幫兄弟的挑唆下遊戲般與她成親,與她三拜,與她交杯,最後,在一陣又一陣下流叫聲中,與她當眾"洞房"。 十七歲未經人事的枘,承受著若問的折磨,不發一聲,咬碎了牙,不接受他的吻。 |
八十九 "誰幹的?"第一次,若問開口同她說話。 慶純別過頭,重新拉上裘衣,"兄長,慶純早就不純潔了,慶純讓鱟爺身邊的人都糟蹋過了。但慶純很聰明,這些委屈不會白受,鱟爺一直對你想殺未殺,都是慶純在大爺們的耳朵邊上吹的枕邊風。" 若問抓著她的手一緊,在他眼裡,那個永遠躲在一邊叫他兄長的小女孩,他天真的以為只要她簡簡單單活著,他就能護她周全的女孩,竟然在歲月流離中,走過這樣一條路。他曾經也疑慮過,總猜測著鱟會在何時與他動手,然而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卻始終沒有些動靜。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慶純望著若問淡笑起來,頭微微縮到毛裘裡,乍作取暖,她的眼睛亮晶晶地,一如每一次若問所見的那樣美麗,"兄長是要走了吧,我……" "我帶你走!"不待她說完,也不管她要說什麼,若問為她繫緊了裘衣,清清楚楚地說道:"我要建立自己的營地,你和我一起走。我出去幹事,你就在營地裡打點細物,我凱旋而回,你就站在欄邊迎接。你是我的妹妹,不需要侍奉任何你不喜歡的男人。誰再碰你,我就殺了誰。" 慶純聽得直落眼淚,這些年來,她何曾奢望過有朝一日兄長會說出這翻話? 然而,若問瞧她掉著眼淚,卻還一眼不眨,直在心中泛起些從未有過的憐惜,乾脆一把摟她入懷,用磨損不堪的披風為她遮住風沙。然後笑看黑夜,只道:"慶純,天有天道,鬼有鬼橋,偏這人世大道,是鮮血淌出來的!" 突圍也是在一個夜晚,若問讓慶純回去收拾些東西。 那一晚風很大,呼呼地吹,好像一群騷動的冤魂在同一時間痛哭。寨子裡守備的人走來走去,總是莫名其妙覺得渾身發冷。直到夜入深沉時,鱟不知在想什麼,忽然叫喚若君去他房中伺候,那時慶純正好同若君一道,便給連拽著過去。兩個女人,一老一小,坐在鱟的面前,鱟喝了很多酒,可他似乎是越喝越清醒,他將一個又一個酒罈砸到地上,然後讓慶純在大片的碎渣上跳舞。 "你真棒,我的美人。"鱟倚靠在炕上,看著滿腳鮮血的慶純,興奮地狂笑。慶純就要站不住了,她的腳沒有了知覺,但她卻一直望著若君,望著她,像在問,我們何時離去? 而若君只是冷冷地笑著,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 不久,鱟的營寨起火,首先是擂台和圍欄,引得大部分人都衝到前堂救火,若問讓百來個弟兄混在其中,趁慌亂時便大剌剌先從大門跑走,一百人頃刻不見了蹤跡。鱟見了外面火光衝天,竟鎮定自若,隨手套了件衣服走到外面,沒一會便陸續聚集了不下六七百人待他號令,他皺著眉,首先就問道:"若問呢?" 眾人向後一望,若問正站在那裡,淡應了聲,"在!" "哦!"鱟挑起一眉,"怎麼回事?" 若問按劍的手不動聲色地一緊,回道:"天降火!" 天降火,那是白天裡烈日高懸時常有的事,可現下這夜,黑冷無邊,何來的天降火? 鱟悶哼一聲,竟不計較,只環視四周,"數人!" 眾人一愣,鱟大吼,"數人!" 一個半跛虯髯趕緊應聲而出,跑到人群最前面,開始數人。 若問神色如常,坦然直視著鱟。 沒一會兒,那虯髯跑了回來,垂頭道:"首領,不見了百來個小崽子。" 聞言,鱟危險地眯起眼,盯著若問,"你果真要分鑣?"此話一出,一些還不知狀況的土匪驚詫不已,連忙從若問身邊退開,交頭接耳開始談論分鑣者的下場。 若問不多說,飛快抽出腰上佩劍,噌一聲,寒光閃過鱟的眼,鱟微一側頭,再回神時,若問身後已經聚集了百來人,鱟笑了起來,"看來你們是預備分兩撥出去,一開始就沒打算硬闖!年紀不大,膽子不小!" 若問劍走長風,只道:"我只走人,不分鑣。" 鱟大笑,"放你走我百害無一利,我該在這裡殺了你祭鬼!" 若問擰起眉,一手拉下披風,瞳孔逐漸由深紫轉為血紅。只見他一動,他身後百來人也立刻刀劍出鞘,錚錚然對著鱟這邊數十倍的人數,全都豁了出去。 不料,劍拔弩張中,鱟竟不為所動,只閒淡說道:"很多女人都很蠢,很狹隘,喜歡耍小聰明,看不開。" 若問猝然不解,見鱟根本無一絲殺意,便收起劍鋒,問道:"什麼意思?" 鱟擊彈了彈掛在腰上的彎刀,直道:"你分鑣是遲早的事,我並不意外,讓我意外的是,有個傻女人,自己跑來告訴我,她的兒子要分鑣,分鑣者應該五馬分屍。" 若問有點意外,"母親?" 鱟不答話,只繼續道:"愚蠢的女人,你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做?" 若問挑眉等他後話,那是與鱟相同的習慣,鱟不禁笑了起來,一手摸了摸滿臉的落腮鬍,"鐵棘族素來信仰咒命,她曾賭咒你那開封寶劍終有一天會飲我鮮血,削我骨肉,逼我弒殺親子!"說到這,他頓了一下,噌地抽出寶刀對著若問,"兒,我可以殺了你,完全可以,可我偏不殺你,偏不在今天殺你,等你有朝一日,劍下的冤魂與我一樣多了,我就會來殺你。" 若問直問,"你肯開道?" 鱟大刀一揮,"沒錯,不過有個條件,只要你答應!" "說!" 鱟擊掌三下,人群裡便吵吵嚷嚷推擠出兩個女人,一個是若君,面如死灰,一個是慶純,傷痕纍纍,跪倒在地,鱟伸手拎起若君,陰森冷道:"我要你親手殺了她!" 若問眼一冷,只回,"如果我不呢?" |
八十八 就這麼一個問題,注定了若問一出生便不受母親的寵愛。 若問的母親名叫若君,來自奴隸民族鐵棘,以造劍聞名。若君十九歲生辰那日,被選為狩獵祭典的巫女,穿著潔白的官衣站在聖台上,她誠心誠意向神祈禱,卻在冥冥中偏逢風雲變幻,回應她的是近兩千匪騎一夕屠盡"笙歌告天,鑄劍侍神"的鐵棘。族裡最後活下來的只是些芳齡少女,或被買賣交易於他方,或不堪忍受羞辱於人下,死傷流散,風雨凋零。若君也是其中之一,只因她有罕見美貌,土匪們不捨殺害,便一直留於營寨以供隨時取樂。若君不知道自己究竟侍奉了多少個男人,十年裡比妓不如,她自殺過許多次,卻沒有一次成功,每每她的這些行為不過是給土匪們提供了額外的樂趣罷了。若君生下第一個孩兒的瞬間,只望見了一雙紫色的眼,那是不可置疑的首領的血統,彷彿再一次印證著她所遭遇的一切,她覺得自己已是從裡到外都骯髒了,她骯髒得生下了一隻鬼,一隻勵鬼! 若問長到七歲,再也沒能碰過母親一跟手指甚至一寸衣襟,待他十歲時,他同父異母的妹妹慶純便是八歲了。小孩兒的若問沒有打擂和參與搶劫的能力,他只能在其他人酒足飯飽後,一個碗一個盤子地撿集殘羹剩飯食以充飢。而他的妹妹慶純則總是躲在一邊,面黃肌瘦,紫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看什麼看!"小時候的若問總是這麼吼她,而慶純經常餓得眼睛都陷下去了,卻還是一邊舔著嘴唇一邊巴巴兒地望著他。若問被她望久了,老是覺得心裡不舒服,整晚都失眠,比餓著肚子還難受,不知不覺得他就開始隔一天便與慶純分享食物。慶純活了下來,沒有餓死,感謝上天,他們都有健康的身體,也沒有遭遇惡疾和瘟疫。 若問的父親是首領,擁眾兩千,固守北漠以北,他的名字叫鱟。鱟喜歡美女,基本上是每晚都喚來不同的女人作陪。但即使是美麗如若君者,鱟也僅只是留戀一夜而已。其後多少年過去,鱟四十八歲了,鬢髮已經開始漸黃漸白。當他坐在擂堂大椅上,看著擂台裡兩連勝的少年,轉身以一雙與他相同的紫瞳傲視八方時,鱟在一瞬間恍惚如夢。 "你叫什麼名字?"鱟不由開了口。 "若問。" 若問面無表情地回答,然後踢開腳下敗將,躍下擂台走到他的面前,從容不迫拿起兩袋乾糧。 鱟卻忽然伸手按住布袋,血腥的眼沉沉睨著他。 若問挑起眉毛,"我勝利了,這是我應得的!" 鱟一笑,"你多大?" "十五。"若問十五歲,沒有一件兵器,他渾身是傷,肉搏取勝。 鱟點點頭,"下次幹事,你也去!" 若問開始和土匪們一起外出活動,年輕一輩中,屬他最為顯眼,一是因著他強,一是因著他那雙像極了首領的眼,紫光一閃,再入沉紅後,必將屍骨遍野。 每當若問黃昏後策馬回營,慶純便會站在路邊等待,直到他的黑馬入欄,她便退在一邊,輕輕喚了一聲兄長。若問從不搭理她,只是與她擦肩時,總會拋下些東西,有時是食物,有時是珠釵,冬天時,他還會扔給她棉衣,但他從不搭理她。 若問擁有的第一件兵器是劍,那是鐵棘族巫女專用的劍,不曾開封過,斬不死人。最初是若問母親帶來的,她一直佩帶在身上,但在若問的記憶裡,那把劍曾是最為讓他感興趣的東西。於是在一次打擂分髒時,他放棄了點選新擄來的美人兒,只一味要了母親的劍。 這是件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好奇心驅使鱟當場試劍,卻連揮三下也沒有斬斷繞在土樁上的繩索,鱟將劍扔到地上,對若問道:"無刃之劍,你要它做什麼?" 若問拾起劍,少年輕狂的他,不知道在首領面前應適當收斂本領,竟是驀地轉身,一劍斬斷了繞在擂台柱上的繩索,劍氣之戾,激起一地飛灰,落在地上的繩索斷口上,依稀還閃著些火星,令在場的人不由唏噓驚嘆,大喊助興。而若問則挑起一眉,對天舉劍,笑道:"我可以讓它開封,從今隨我征程!" 那一天,那一劍,成了若問人生的一個轉折點,他夠狠夠絕,他夠強夠膽,只憑這些已讓年輕一輩飽受壓抑的土匪本能地臣服。入夜後若問將母親帶到自己帳下,令她為寶劍開封,若君看著這個從自己身體裡分離出來,已然越來越像鱟的兒子,心中充滿憤恨。於是她以血拭刃,咒歌一夜為劍開封。儀式,儘管只有她一人主持,但那就像是一種信仰逐漸找到了方向,它召喚了新的領袖。自此許多人開始私下投誠若問,不出三年,若問十八歲,已經能帶領自己的兄弟獨立出行幹事。 血親是一種本能,凡抵制者,皆非常人,鱟便是如此。在土匪圈裡,他們並不刻意阻止女人們生孩子,但凡孩兒誕生,他們也毫無憐愛教養之心,除非女人們願意養,否則就是把孩子半途扔去,他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上了年紀的鱟不再是戰無不勝的,儘管他的影響力依舊不可動搖,但他對若問的限制,終於還是激發了兩輩人的衝突。 若問手裡的人並不多,僅僅兩百來人,不如鱟握眾兩千。可每次幹事,若問的收穫總最為豐盛,非他人可比。然而,每當他血騎踏漠,凱旋回營,卻必須將戰利品的三分之二贈送給鱟,剩下的三分之一,還要通過打擂贏得。鱟用這種方法壓制著若問,時間一長,若問手下人自然不甘,很快便以誠象為首一致鼓動若問破舊,建立自己的領地,若問當即與之削衣起誓,計畫破出。 要離開,未來不得而知,可若問從不猶豫,他該有屬於自己的人馬和領地。只是,望著不見星光的遙穹,呼嘯的寒風拂過他長劍,若問卻偏偏不期然想到了兩個女人,母親若君,還有,妹妹慶純…… "兄長!" 黑夜風冷刺骨,慶純穿著黑色的毛裘站在若問背後,她知道,雖然他不理她,但如果此刻換了是別人站他身後,勢必枉死劍下。這十幾年來,她只對若問說過兩個字,兄長,這兩個字是母親教給她的,可母親只是告訴她何為兄長後便辱死紅帳。失去了護佑的慶純,很本能地,在那麼多小孩子土匪中,只願與若問親近,因為他同她一樣,有著一雙紫色的眼。 若問沒有回頭,敢叫他兄長的人一直只有一個,讓他在心裡喚過妹妹的,也只這一個。見他仍是不搭理,慶純上前一步,從背後輕輕抱住他,"兄長送我的裘,連大爺都喜歡,他跟我要,我沒有給。" 若問聞言,才忽然覺得不對,猛轉身,一把將裘衣扯開,慶純白嫩的肌膚頓時裸露在寒風中,上面遍佈青瘡紫痕。 |
八十七 公元三百三十一年,寒冬來襲,桎梏生霜。大漠混戰將起,皇北霜卻領著條長長的隊伍,離開了雲沛,廣平城關口上,她的族人為她送行,她卻不曾回看一眼。 十日之內,她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引離汾天大軍,圍堵浮萍。 那一天收到消息,他坐在戰馬上,眺看著彌讚的方向。 皇北霜永遠也不知道,他一直都想著,不管她落在誰的手裡,只要最後勝利的是他,她就飛不出他的手心,就像當年的妤浩一樣。 而他有足夠的耐心等著,再見她的一天。 …… 知是多少年後,關影宮中,二十一棵解馬樹,年年都會開花,繽紛如雨,或許這些俗世的花兒始終及不上漫天白雪那般的純白無瑕,可是誰又知道,雪兒就算飄搖千年,也永不曾有過那樣的芬芳。 他總是站在無人的懷月閣,凝視那片美麗的解馬樹,不知多久以後,才忽爾發現,人的寂寞,也不過就是一場花開前的等待,也不過就是一場花謝後的徘徊…… 等待,徘徊,徘徊,等待…… 而勝利,早成為一種平淡,再見她的一天,卻從不曾到來。 風淡輕,水明靜,長廊邊,孤影寂! 老爺子,血不攔命,吾命,是幸?抑或不幸? 老爺子,許多年後,我依舊能夠見到,你站在門邊笑問:可有愛上這個女子? 外二 若問·刀劍槍 有一種命運,從來都是坎坷, 有一種路途,從來都是曲折。 有一種男人,從來都不寂寞, 有一種女人,從來都不墜落。 有一種歌謠,唱的,都是如果, 如果…… 物資不毛之地,儼然難成德行魚米之鄉,於是北漠的土匪最多。土匪做什麼的,燒殺淫掠,沒有理由,即使他們並不飢餓,即使你已經一無所有,只要你不屬於他們,那麼你便不是獵物,就是敵人。 皇北霜以前並不明白這些異樣的生命軌道,最起碼,不曾這麼深刻的明白,而如今,每每在遭遇風暴季節的日子,她的腦海裡總會無端想起來不該再想起的過去。似乎好久以前她也曾在心裡訕笑過,這一生,有兩個男人碰觸過她的身體,一個愛極,一個恨極;一個敬極,一個懼極。 冰刺宮後山的宮門悄悄打開,宮門邊石柱上的塵沙隨著風兒一陣陣捲動,待到落地,夜佩便為她燃起路照,十三人默默伴隨身後,於黃昏霞雲深重時一道漸行漸遠。 "娜袖,有人!"不知走了多久,夜佩忽然低聲叫喚。 聞言皇北霜卻一笑,拉下絨絨的披風,朗朗直視著站在前面的身影。 "我知道你會來的!"她輕輕走上前去。 那身影微轉過身,一雙幽藍的眸子望進了她的眼,竟是格心薇。 "皇北霜!"她直喚了她的名字,然後又回過頭去,怔然望著立在她與她中間,孤寂的無碑冢。 "你來祭拜他?"過了一會兒,格心薇淡問。 皇北霜頓了一下,方才回道:"不,我來只為思定!" 格心薇聽此卻回以兩聲譏笑,"你已無痛,何需思定!"說著,她伸手撥開額上被風吹亂的頭髮,眼神一瞬間卻充滿了悲愴,可她還是笑了,對她道:"皇北霜,你已經有了絢麗的一生,又哪來放不下的傷痛?最起碼,你不曾像我這般痛過……,你知道嗎?我嫉妒你,很嫉妒。" 她說她嫉妒她,但,那再也不是因為她曾是她的替代品。此時霞光漸漸隱去,兩張相似的容顏只在明媚轉暗間忽然變得不同。這裡是若問的無碑冢,她們不約而至只為痛定思痛,然而有些東西,早就隨著記憶刻進了魂魄,再也無關傷與痛。 直到天空徹底暗下,霞影換做了月影,格心薇才起身回程,回頭望見皇北霜仍是站在冢邊,不知道在想什麼。格心薇怔怔然瞧了她一會兒,竟忽爾拋下一句話,"我的兒子,會讓若問的名字重生!" 她說的有些激動,聲音裡還帶著某種克制不住的痴狂和不甘,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出這樣的話來?或許只是這一瞬間很想要激亂她吧!可她又錯了,皇北霜仍是站在那裡,迎著冢風從懷裡取出一隻玉蕭,徐徐吹起,風拂過,她的披風像被什麼東西掀動一般,似懷抱似撩摸地拍打著她的身體,而她的眼神,若即若離。 簫聲,穿越了風與沙,飄到了從前。 格心薇閉了閉眼,終於離去…… 如果他們不曾相遇-- 皇北霜望著面前的無碑冢,心中暗思浮動,如果他們不曾相遇,她的生命裡,是否也就不會有擎雲,不會有關影,不會有浮萍,更不會有,刀,槍,劍! 若問出生在一片狼藉裡,四處都是金銀珠寶和美酒佳釀,那些東西雜亂無章地堆了滿地,周圍來往尋歡的男人還絡繹不絕,直到淫迷喧嘩中一陣嘹喨的哭喊叫醒了暗夜,人們才紛紛抬頭張望,只見角落裡,一個臉色慘白的女人渾身浴血,神情呆滯地看著身下呱呱落地的孩兒,少頃,竟是狠心將他一腳踢開。女人縮成一團,嘴裡斷續地唸著,"為什麼?是紫色的眼睛……" 為什麼是紫色的眼睛? |
八十六 "霜妃要去嗎?"夜佩問。 "這麼正式的召幸,不去是死罪!"她回道。 "那,真要穿上這個?"夜佩不禁臉色沁紅,伸手攤開那件羽衣。透明的,像一陣輕煙,無風亦可飄動,蠱惑而迷離。 皇北霜一手摸上那件寢衣,悵然吟道:"穿著它,著上淡妝,走過長廊,沾著月光,入了誰房?是妃,是妾,都是他身下嫵媚!" "霜妃還有心情唱歌?若不是……想開了?"夜佩瞧著她。 皇北霜大笑起來。"你這丫頭,去把我明日出行要穿的禮服拿來!" 夜佩和再萍相看一眼,輕輕地,將那件寢衣擱在了她的床上,窗外一陣風,將它捲動著。無人理…… 走過長廊,沾著月光。皇北霜一身紫紅華衣,長長的繡金披風拖在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音。築俊走在前面,嘴裡雖不說話,心中卻思緒萬千,這是他第二次領著皇北霜去雲雨殿。上一次還有真渠幼佳,上次以後近半年,皇北霜卻再也沒有受過陛下點召。 而今夜,突如其來。 那戰斜倚在床邊,黃色的霧簾,遮去他半張臉。似乎也是沐浴過,他的胸口上,還有星星點點的水珠。他沒有抬眼看她,只是專心地玩弄著手裡的木壎。 "為何不穿寢衣!"他問,聲音裡,帶著淡淡的怒。 "明日出使彌贊,或許有去無回,想讓陛下看看,說不定將是我留給您的最後一個印象!" 那戰眼一冷,伸手撥開床簾,她半跪在一邊,明媚鮮妍,一雙灰冷的眼裡,像是落著盤棋,走一步,是一步。 "上前一步!"他推開蓋在腿上的被子,坐起身,凌亂的頭髮披在身後,望著她,他面無表情。她上前一步。 那戰似笑非笑,招招手,"再上前一步!" 她又起身,再上前一步。 然後他看著她的裙襬,上面繡著百鳥鳳凰,是刺金,在月色下十分魅動。 "一步,只要再上前一步,你就可以到我的懷裡來!" 他拉下身上的睡衣,露出壯碩的身體,坐在床上,莫測地說。 皇北霜卻站在原地,依舊半跪著,垂下臉,看不到她神情。 她不上前。 窗外枯枝在牆邊投下亂影,風過便一陣搖晃。 "十三歲,我擁有第一個女人的年紀!" 那戰坐在床上,閒淡地開口,"她現在是我的舒嬪,比我大五歲!" 皇北霜跪在地上沒有說話。 "男人與女人,就是征服與被征服……,呵呵!"他低沉笑出了聲,"譬如,她一次不臣服,我們就可以有第二次,她一夜不臣服,我們就有第二夜。她不忘我歡愉,我就徹夜侵佔,直到,她情難自禁……" "可是您,已經遺棄了她!"皇北霜沒有抬頭,看著床下的暗影,她苦苦一笑,"舒嬪常來我宮中聽簫,不為別的,只想在您來的時候偷著見一面!" 那戰赤裸著身體站起來,離她僅一步之遙,視線下,見到她頭上一支珠釵綰著青絲。他伸出手,將釵拔下,烏黑的頭髮如水瀉開。 "抬起頭來!" 她沒有動。 "或許,我該以同樣的方法來收服你。" 她笑了,"那我也會還陛下一個同樣的結局。非妻,非棋,非己。陛下,我必成為您雲雨生涯裡不復回首的一悸。"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伸出手,拉起睡袍穿上。 "你知道,這一步,你不上前,我就可以問你死罪?"他坐下來,以手指勾起她的臉,輕佻,傲慢,"可是,我不能問你死罪,也不能給你第二次機會來踐踏我的尊嚴!你說我該怎麼做?"說著,他的手指懲罰性地按住她的唇,柔軟的唇,陷落了他粗糙的手指,忽然,他冷冷地說道:"皇北霜,你就跪在我的腳下吧,一整夜,忠誠地跪在我的腳下,直到明朝破曉!" 她就著他的手指,點點頭,整個人跪了下來。 那戰的手指,很慢,很慢,花去了很多時間,終於從她的唇上移下。他往床上挪了挪,摸到那個小小的木壎,一手拿起,輕輕吹了起來。 壎的聲音很寂寞,不似笛的空靈,不似簫的幽雅,像極了悶哼,在這華麗的雲雨殿裡抑揚起伏。皇北霜垂頭聆聽著,似覺看到了一片又一片黃沙正被風兒吹起,逐層逐層滾動,沙沙做響,末了,待人睜眼一看,一片新月丘痕蜿蜒而去。 雲雨殿裡沒有雲雨,纏綿床笫一無纏綿。 冬夜裡,他嗤笑自己,一生不知情慾飢渴是何滋味。而那個女人,美麗沉靜,波瀾不驚,在他腳下跪了整整一夜,誓不上前。那猶如鴻溝的一步之遙,像條冥河,彼岸,果真是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個印象。 壎歌索索,一夜無眠,與她,總是無眠! |
八十五 譏諷地一笑,他俊美的臉上,藏進了風雲。 那戰繼位十四年,國業興盛,後宮充實,對女人,他向來只有憐愛尋歡和締結盟好之意。他的心,談不上幸福不幸福,只能問,他滿足不滿足。十四年來,他一直都回答:滿足! 直到,他三十二歲,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他見到了皇北霜,一個比他小12歲的女人。美麗,聰明,察言觀色,像一潭沉淵,不爭,不妒,不多言,不過激,很平靜,很清冷,令他有些躊躇於是否靠近。 皇北霜很喜歡種解馬樹,入宮後,她最熱衷的莫過於此。 解馬樹,大漠奇樹,曾有詩人這麼描述它:一樹溫柔花,挽春宵,春宵卻苦短,將軍行。修得三生緣,卻是匆匆去。有情淚,種解馬,無情劍,斬亂麻。一樹溫柔花,花下纏綿,花有多香…… "有一個人,我不知是否該尋他,如果尋到了,我該不該去見他!" 一天夜裡,他在懷月閣中同她月下對弈。她坐在對面,正蹙眉下棋,或許根本就沒有聽見他的問話。 那戰失笑,瞧她在棋盤上落子,才又道:"你棋思狹窄,只是見招拆招,沒有半點兒戾氣,這樣如何能贏?" 她抬頭,回了嫣然一笑,"陛下胸中城府,豈是我能妄勝?只要不是輸得太慘,不贏也罷!" 那戰聞言卻不再說話,只見棋面上他步步上前,招招爭霸,不再像先前那般謙讓,半盞茶的時間,他便令她慘敗收場。只見,她眉宇間惱怒不甘一閃而過,他卻笑了,竟忽然覺得心動。她是他唯一沒有染指過的女人,也是他身邊,唯一不主動求歡的女人。她為何如此冷淡? "你喜歡,欲迎還拒嗎?"敗棋後,她還上一曲簫音。那戰一邊聽,一邊問了這個問題,而她的目光卻眺看著遙遠的地方,好像又一次沒有聽見他的問話。 "回答我!"那戰怒了,一掌拍在石桌上。 自在悠然的簫音戛然而止,她一臉驚慌,臉色蒼白地看著他。 是不是想要她?是不是想要她?他頓時心潮澎湃。 "我只能回答您一個問題!"許久,她避開他的視線,輕輕地說。 那戰嗤笑一聲,站起身,從背後摟住她,唇貼在她的脖子上廝磨,"說!" "您問我"有一個人,是否該去尋,尋到了以後見不見!",您還問我,我是否在"欲迎還拒"!" 他停下動作,兩手緊緊扣著她的腰,"回答第一個問題!" 她笑了,舒出一口氣,"陛下,您問該不該尋,說明您正在尋他,只是您不知道該不該見?可是見一個人不足以使人猶豫,除非您同他之間尚有虧欠。您何不問問自己,是不是欠了他的!如果不欠,還有何懼?如果欠了……" "如果欠了怎樣?" "這世上,沒有國王不能償還的東西!" 聞言,他猛得收緊手臂,扣得她生疼,一聲低呼。"陛下……" 想要她! "現在回答第二個問題!"他俯在她的耳邊說。 "我只回答一個!" "第二個問題無論你怎麼回答都不問罪!"他嘶啞地說。 可她卻依舊沒有回頭,任他緊緊摟在懷裡,嫦娥澗徘徊的夜風動輒拂面而來,明月下只是一片寂靜,他摟著她,一整夜。 很想問,你是否愛我? 美人兒,你若羞,我必更下流,摟你細腰一夜收春濃; 美人兒,你若走,我必更難受,空床寂寞邀月問傷痛; 帝王寢,多少樓台煙雨花開為臨幸? 深宮唱,怎知她來往我往落紅總是雙雙? 想來想去,只怕美人兒, 不羞不走不留不授不喜不哀不痛不猜! 那戰一生,只有一件事,當真曾令他膽寒-- 即位之時,滿朝湧動,各自為政,迫得他大行整頓,卻在赫然間,發現先帝那景九妃十七子,只有曇妃所生之小王子那延興,為真龍血脈,剩下其他十五個王子,不算那戰,全部都是妃嬪們為了保住自己地位防止親王篡政,或領養,或借種得來的孩子。 這等王室醜聞,牽連之廣足以翻天覆地。那時他真是嚇出了一身冷汗,但他沒有慌,用了七年的時間,逐個遠調榮王十三個偽王子,並收攬其他兄弟子侄予以重用,七年,平定宮亂,悄悄然拔掉那了些不懷好意的爛根。本來他想著,就讓這秘密永遠地埋藏下去,卻沒有料到,長到十一歲的小王子那延興及其母親為了避禍,竟不聲不響,一夜失蹤。 那是老爺子的親孫兒,也是榮王唯一的兒子。 他該不該去找他?找到他以後要怎麼做? 還政,他還不夠資格;賜爵,他也算不得謀臣。那孩子在驚惶中長大,除了避世,什麼也不會。就是給他天下,他也拿不起來。 可是,誠如皇北霜所說,沒有國王不能償還的東西,只要那孩子真有這個命,一身骨膽能受得起,還政歸旗又有何不可? 皇北霜是個真紅顏,十幾年的結,教她一言解…… 那一年,冬天快到的時候,皇北霜與靖天王斬環決裂。他沒有多想,立她為後,賜名關影,關,即是收服,影,即是真心。只可惜,這終只是個名…… "霜妃喜歡水樹花的香味呢!" 站在華麗冰冷的雕花柱樑邊,那戰手裡還拿著一隻木壎,本來興致不小,想找她合奏一曲,卻不料,她倒讓他大吃一驚-- 那池溫水,白氣氤氳,她沉浸其中,若即若離,由得侍女們鶯聲燕語,在池水裡撒下大把大把的水樹花,一時間,整個浴室香氣醉人。她的頭髮烏黑亮澤,肌膚濕潤幼嫩,不知那時她想到了什麼,忽然側身一笑,媚惑叢生。 那戰放下手中的木壎,玩味地靠在一邊,心想著,或許該召她侍寢了。 池水裡的她,春光乍洩,卻渾然不知,只是懶懶地伸出手臂,拿起池邊玉簫,就唇吹奏。她的頭髮順著她的臂膀落到胸口,映入那戰眼裡的,卻是幽幽一朵三瓣蓮花! 怒,無法壓抑,那朵蓮花是對他的羞辱! 那一瞬間,他什麼也記不起,只是轉身回到寢宮,令築俊給她送去一件如紗透明的寢衣。 "娘娘,陛下召您侍寢!" 築俊雙手輕托寢衣,低著頭恭候在門邊。 剛剛沐浴完畢,皇北霜正靠著床頭看書,聽到這話,一陣懵然。 "娘娘,陛下召您侍寢!"築俊微抬起頭,見她神色游離,於是又再重複一遍。 皇北霜終於回神,卻是啞然失笑,點了點頭,侍女夜佩便接下了那件蟬翼般的寢衣。築俊鬆了口氣,趕緊低頭退出去,"奴才就在外面候著!" 皇北霜轉頭看著夜佩,輕笑不已。 |
八十四 五十七歲的太上王那啟達十分寵愛那戰,甚至親自教授其文治歷史,並邀請當朝第一武將傳其劍術武功。 十年後,那戰十八歲,在和光王府迎娶了生命裡第一個妃子,妤潔。 那啟達在洞房前問他,"你可有愛上這個女子?" 那戰卻是一笑,"當然愛!" 那啟達道:"可爺爺聽說,你更喜歡妤浩!" 那戰眉毛一挑,"妤浩同十二弟已有婚約!" 那啟達不解,"木未成舟,你為何如此輕易放棄。" 那戰回他一笑,"爺爺,良辰已到,孫兒已按耐不住,先行告退!" 公元三百一十七年,雲沛十二王子那祟兵變,趁著狩獵日慶典,合圍王室成員七十九名,卻功敗垂成。四王子,六王子,七王子以及十王子早已獲得消息,聯合出兵,僅七日,就大破那祟好夢。那祟王府上下全部斬首,唯一倖存者,乃十二王妃妤浩,此女卻於同年梅開二度,嫁給七王子那戰。 那啟達又在洞房前問他,"你可有愛上這個女子?" 那戰依舊一笑,"當然愛!" 那啟達道:"為何你不一開始就迎娶她!" 那戰回道:"若沒有她,十二弟怎會掉以輕心?" 那啟達大笑起來,那夜,親手將已修訂完成的《大漠集卷》贈做賀禮。 那戰從沒有想過要當國王,為那氏天下出生入死,掃滅一干賊臣,不過是為了報答老爺子養育教誨之恩。但他時常微服出訪,對百姓興衰卻十分憂心,因為他知道,在那廣寒宮中,根本沒有一個人,能挑得動這片繁華。 他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後,姓那,之後就好像是在這廣寒宮生了根一樣,他的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也姓那。很奇怪,即使沒有血統,父王依舊給了他們王族地位和王位繼承權。這令他即感動又不解,而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襄助父王治國定亂之上。 然而,一年後,榮王瘁死,竟沒來得及下詔傳位,整個廣寒宮陷入爭議。最後只得找太上王定論,時那啟達已經六十七歲,彌留床榻已久,他用力睜著幹枯的眼睛,仔細看著跪在面前十七個王子及其母妃,看得一干人膽顫心驚。 "惑兒,想當國王嗎?"他問大王子。 大王子那惑,已經二十六歲。他回道:"想。" "為何?" "稱霸天下,誰人不想?" "嗯!有志氣。"那啟達笑了笑,又問四王子,"諄兒,你想當國王嗎?" 那諄二十四歲,回道:"想!" "為何?" "萬人跪拜,號令天下,誰人不想?" 聞言那啟達卻沒有笑,只是嘆了口氣,又看向七王子,"戰兒,你想當國王嗎?" 那戰很驚訝,卻很快就恢復平靜,斟酌一會兒便回道:"想!" 那啟達笑了笑,卻沒問他"為何",他沉默了很久,閉著眼,像睡著了一樣,嚇得在一旁照應的太醫趕緊伸手探他鼻息,這手剛一過去,那啟達又醒了,接著問了其他幾個王子同樣的問題--"想當國王嗎?""為何?" 最後,除了年僅四歲的十七王子那延興還無法回答這問題外,其他王子全都回答想,他們的母妃跪在後面,一個個冷汗涔涔,安靜的房間裡,聽得到此起彼伏狂亂的心跳。 那啟達看著他們,從枕下拿出一道錦卷,忽然大聲喝道:"七王子那戰,天生英才,輔佐先王有功,今天命所歸,吾授於你建國方略一卷,以做參考,願你登基之後,唯命興國,為民留說!"話畢,眾人一片喧嘩,那戰自己亦很驚訝,當他的手接下那道錦卷後,那啟達含笑而去。 老爺子,笑著留給了他一個天大的爛攤子,這就是那戰當時的想法。 那戰是個孤兒,從有記憶開始便在漠中雪原一帶遊蕩,對父母沒有實際的印象。他們那個鎮子很亂,有時候誰家孩子死了爹娘,別家就撿回去養,有的孩子特別走運,會被比較寬裕的富戶收養,從此豐衣足食。還有的就特別淒慘,他可能被好幾戶人家收養過,卻反覆地經歷生離死別或者被人拋棄。 他們鎮子的人,並不痛恨那些拋棄別人的人。因為拋棄,僅僅是一個人憐憫的休止和另一個人流浪的開始,那並不是罪,人人都在流浪,誰又救得了誰。但他們痛恨那些貴族,他們穿著綾羅綢緞,住得風香水暖,只管自己過著歌舞昇平的日子,從來就沒有把他們這些貧苦百姓放在眼裡。 那戰那時年紀還小,只知道見了達官貴人就跑,跑慢了,給人逮到少不了一陣好打。記得曾經有個孩子,很是不甘心,於是大聲對一個小少爺道:"我沒有做錯任何事,你憑什麼打我?"當時這簡直就是那戰的心聲,可是那個小少爺回道:"我天生就是貴人,凡貧賤者,如我腳下一條狗,若你不服,就求求老天爺,讓你來生也做個少爺如何?"說完了這話,那個孩子就給人打成殘廢。那件事,那戰在心裡記了一輩子,卻也一輩子都沒有對別人說過。 他,八歲進廣寒宮,結束了流浪的生涯,十九歲稱王,結束了局外人的平靜。 為王,入網,他再難平靜。 隆重的登基大典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可怕或可喜。十九歲的那戰,波瀾不驚地坐在廣寒大殿上,受巫祭師琺恬加冠,寧都智叟容氏兄弟分別為他撰寫赦文和檄文。那一天很風光,但他卻無由來的,想起了那個被打得殘廢的孩子。 |
八十三 於此一探,旱世大漠已然瀕臨崩潰。 擎雲飛踏大漠橫,北霜朝歌狂沙埂。 若問照雲喋血騎,那戰今生不相抵。 …… 舞台之上,他們之間,誰輸誰贏?何去何從!是否即將揭曉? 今朝笑,多少稠血破空矢,都隨孽海流…… 外一 那戰·順天命 那戰第一次到廣寒宮,才八歲,以為是夢,三天沒有闔眼,怕夢醒來。 十一年後,他坐在大殿上,受文武朝拜,那一個夢,便成為想醒也醒不來的存在! …… 公元兩百八十七年,雲沛太子那景登位,年十九,尊為榮王。 榮王之父,太上王那啟達卻在其子登基大典之時褪下一身華服,僅帶著兩個隨從,離開了廣寒宮。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會否回來。那一日,寧都巫祭師琺恬拖著長長白袍,對坐在寶座上惱怒的年輕國王嘆道:王啊!這世界從來都是人能留住繁華,而繁華,留不住人。 那景十分疑惑,父王還有何不滿,竟能拋棄這紅英天下? 琺恬聞言三叩頭,卻是退到一邊,觀星不語。 那啟達時年不過三十六歲,正值盛年,卻為何急於卸下手中玉璽?臨走時,他只留給兒子那景四個字:好自為之! 好?這個好指什麼。雲沛第三十二代國王那啟達,從來就不是一個好的君王,他縱使有著深邃的智慧,卻無力用於治國,終因治國者需有三殘--殘心,殘劍,殘己。殘心者,能痛下殺手,舉措雷厲風行,威嚴以此為據;殘劍者,鬥狠斗武,身強體魄,殺敵不帶憐憫;最後,殘己,也是最最重要的一條,那就是在國家面前,在大業面前,深諳人心,能自我克制,以民為重,順理,順章,順大同。而這三殘,那啟達自問無法做到。 當然了,就是這個世界也不定有幾個國王能夠做得到。但不同的是,別人是做不到,也沒有意識到,而他那啟達雖做不到,卻已意識到了。這種意識令更加他無力,甚至令他覺得羞恥。所以,他日夜思慮,越見消瘦,直到有一天,他的長子那景成年,他便毫不猶豫,脫下一身國王行頭,翩然踏上了旅途。 因為他覺得,自己的成就不在於持國,而在於立史。 立史者心中,繁華如夢! 公元三百零七年,那啟達,容若,容豁主僕三人,歷經二十年尋旅,足跡踏遍大小綠洲,沿途記載各路民族風土人情。二十年風雨兼程,他們不僅看盡了天下風光,也對大漠這塊土地瞭如指掌。 就在那一年,雲沛傳出消息,國王那景病重,滿朝大臣跪求冊立太子,廣寒宮寂寥十三日,那景堅持不允。聞訊,太上王那啟達歸國。 "拜見父親!" 華麗的大床邊跪著一個精瘦的男孩,看上去不過九歲,兩眼炯炯有神,態度自若。 那景躺在床上,一臉冷漠,笑道:"兒為何不稱我為父王?" 男孩叩下一個響頭,"父與子,只享天倫寵孝;王與子,勢必牽扯王位世襲,戰兒有自知之明!" 那景聽了,一陣高興,笑道:"好,好,這孩兒很聰明,父王讓你認我做父,我也不能委屈了你,你全名叫什麼?" 男孩回道:"我本沒有名字,在雪原遇到老爺子後,取了戰字為名!" 那景沉吟片刻,便道:"雲沛乃我那氏天下,你既然做了我的兒子,今後就叫那戰!" 男孩抬頭看了看坐在一邊的那啟達,只見他點點頭,示意他趕緊謝恩。 男孩再次叩頭,"謝父王!"這一次,他喚他父王。 那是那戰第一次進入廣寒宮,見完那景,容豁便牽著他在一大隊宮廷侍衛的保護下,來到創天建國冢,三叩九拜。 一個月後,榮王貼出昭告:吾兒那戰,其母素妃,當年因犯大錯流放,不知自己已有身孕,致第七王子流落民間,今多番尋訪,是以天神庇佑,吾兒重回廣寒,認祖歸宗。特此昭告,賜住和光王府,冊定繼承權順列第五。 而事實上,那戰並不如昭文上所說,是那景的私生子,他很清楚,自己不過是雪原上一個無名無姓的孤兒,根本沒有王室血統,可是面對那篇昭文,他卻從未開口詢問。不疑慮,不在意,不多行,八歲的他,非常安靜,只是獨自觀察著面前的一切。 那戰在廣寒宮中長大,但廣寒宮卻沒有一個王子像他一樣謙虛好學,而他也十分懂得收服人心,不到一年,和光王府竟成了各個小王子常自流連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