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三章 迂腐老夫子,記仇熊孩子 「既如此,洪卿過幾天就可以回去了。」 皇帝這短短十來個字,張壽絲毫不意外,岳山長則露出了震驚的表情,而洪山長,此時反而是一臉的平淡。他一板一眼地深深躬身道謝,等到直起腰時赫然一臉坦坦蕩蕩。 「多謝皇上成全!臣無意於仕途,更無意於顯達,只求天下太平,民風淳樸,朝中風氣肅然,能夠為國多教出一些正人君子。臣舉薦小女,也是因為小女淡泊名利,不求富貴,所以若是有其餘賢惠女子心甘情願,並不是非她不可。」 「大皇子從前便是因為敬妃為母失職,方才會一錯再錯,若有賢妻規勸,將來有愛子陪伴,想來他總能稍稍改過。不但他如此,二皇子也是同樣如此。臣聽說京城從權門到百姓,婚姻往往先看門第,再看相貌,人品這種看不出來的東西往往就忽略了。」 「比如說二皇子,據說就曾經因為道聽途說的傳言,在街頭羞辱官宦千金,便是這種陋習之故!所以……」他頓了一頓,目光突然落在了一旁的張壽身上。 「臣對張博士固然理念不合,也看不慣他的做派,但對於趙國公能夠遵守當年婚約,把女兒下嫁給門第完全不相稱的張博士,卻還是得贊一個好字。糟糠之妻不下堂,多少飛黃騰達的官員說是如此說,卻無不是左一個右一個納妾蓄婢。而貧賤時為子女定下的婚約,更是在顯達之後說毀約就毀約,簡直是人品低劣!」 「婚姻二字,難道不應該是娶媳娶賢,嫁女嫁賢?」 在旁邊聽著的張壽簡直有些無語。這老頭一上來就先疾言厲色數落了他一通,而後卻又給他——或者說他那未來岳父趙國公朱涇戴了一頂高帽子,若是想就這麼一筆勾銷,他自然不可能這麼大度地就放過。可現在他算是聽出來了,人就是個刻板到古板的老頭! 都什麼年代了,還想在婚姻以及日常生活中都死摳著賢德兩個字?這就和某些死摳著上古聖賢之世如何如何的老學究一個樣!大道理人人都懂,但現實生活中,有幾個人不是先顧著利益,這是你號召大家講仁義道德就有用的嗎? 見張壽和岳山長全都在看自己,皇帝自己的臉色也不知不覺變得有些詭異,心裡更是哭笑不得。要知道,他此次召上京的四位大儒,全都派人訪查過,確信並不拘泥於所謂聖賢書,而是博覽群書,在諸科上都有所涉獵,甚至可以說頗有建樹的人。 就比如這位豫章書院洪山長,雖然給書院定立了名目繁多的規矩,書院中有眾多鼓吹復古的老師以及曾經的台諫清流,因而比不得重視水利以及農科的召明書院,但在諸科上卻也有相當有趣的亮點。派出去的人就訪查到,豫章書院出過一些有趣的小事件。 比如說,江西布政使進貢的,能夠看清楚遠處事物的望遠鏡,據說出自豫章書院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學生之手用白水晶磨製而成,業已被軍器局引入。比如說,南昌府懸而未決的一樁疑案,是豫章書院一個學生提供破案思路,於是最終告破,其中思路頗為有趣。 再比方說……豫章書院居然還有一個班招收女學生。而且招收的不是那種富貴人家,生活無憂,讀書也就是為了吟詩作賦,消磨大好時光的千金,而是針對貧寒人家的女孩子,甚至還有寡婦。教習的除卻鍼黹女紅之外,還有很多有趣的實用技能…… 學生如此,那掌管書院的那位老師就可想而知了。 也就是出於這個原因,覺得好奇的皇帝這才把洪山長給加入了這一次召見的大名單中,誰曾想洪山長沒到京城就突然來了一道讓他又驚又怒的上書不說,還大言不慚地推薦了一個大皇子妃的人選。 而就在他召見人時,這老頭兒更是一張口就是一堆聽著很有道理,實則卻迂腐之極的話。 此時此刻,見洪山長說完這話之後,就直接一躬到地,心裡轉過一千一萬個念頭的皇帝努力管理好了自己的表情,這才微微點頭道:「洪卿此言,確有道理。」 誰不知道娶媳娶賢,嫁女嫁賢……問題是看得出來嗎?他那皇后當初剛進宮的時候那也是容貌性情都不錯,太后可不單單是衝著對方家世給他定的人選。可有道是人心易變,現在好好的人,誰知道三五年後是什麼光景! 然而,張壽一聽見皇帝這模棱兩可的話,他就知道壞了。果然,下一刻,直起腰來的洪山長那就猶如打了雞血似的,激動到無以復加。 「皇上聖明!天祐我大明!以臣之見,朝中如今這風氣,是該整治一下了……」 眼見這麼一個剛剛還對自己大肆批駁,之後又是一番大道理的老頭兒又要開始滔滔不絕,張壽趕緊趁機對四皇子耳語了幾句。 於是,最討厭這些大道理的四皇子立刻一溜煙跑到了皇帝身邊,然後和剛剛張壽與他說話一樣,悄悄對皇帝耳語了一番,只當沒看見洪山長的異色。 而因為熊孩子的這一跑腿,得到張壽提示的皇帝終於找到了終結今天這番談話的關鍵所在。他輕輕咳嗽一聲,及時打斷了洪山長的口若懸河。 「洪卿,朕對令嬡實在是有些好奇。這樣吧,兒女婚事並不僅僅是朕一個人能決斷的,太后為了大皇子也操碎了心。令嬡既然和你一同入京,明日就去清寧宮覲見太后吧。岳卿數日前抵達京城,好歹是休整了幾日,你剛到京城,也不妨先回住處休憩。」 說到這裡,見洪山長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話,皇帝不確定人到底是要答應,還是要抗爭,當下立刻霸氣十足地說:「這是朕的旨意,不是和你商量!來人,送洪山長回雅舍!」 洪山長這才有些失望地開口答應。隨著之前帶他來的那個司禮監隨堂趕忙進來,他並沒有認識到自己一大把年紀今天卻已經愣頭青了好幾次,一絲不苟地長揖行禮,隨即正面對著皇帝小步後退,最終才一聲不吭地轉身出去。一舉一動,無不深合禮儀。 他這一走,偌大的乾清宮正殿中,竟是人人齊舒一口氣,就連小小年紀的四皇子亦然。 而一貫很注意儀態的召明書院山長岳不凡也如此,那卻完全是因為和這樣一個頑固的老頭兒一同受召見,此時那心情憋悶得著實無以復加。 所以,在長吁了一口氣之後,他就立刻開口說道:「皇上,洪山長之前在來時的路上也說了些不合時宜的話,但還請皇上看在他年長的份上,稍加寬容。據臣所知,這些年來,豫章書院人才濟濟,只因洪山長不但嚴於律己,而且更嚴於律人。」 他可沒打算濃墨重彩全都花在別人身上,就這麼一說,隨即就立刻把話題岔回到了自己身上:「各家書院有各家書院的規矩,就比如召明書院,學生收進門,修行看各人,除卻經史之外,餘下的全憑學生自己興趣。」 「而因為召明書院中寒門子乃至於貧家子農家子最多,所以對農科感興趣的人著實不少。他們都希望能夠將所學用到家鄉,使家鄉父老能夠每年多收三五斗,安居樂業。如今東粵、瓊南,都有三季稻,而其中良種,不少都是召明書院親耕的學生們改良流傳出去的……」 張壽坐在旁邊,聚精會神地聽岳山長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家書院如何注重農科,如何改良種子,如何努力研究更高效肥料,心中把人和剛剛老學究似的洪山長加以對比,心想陸三郎和紀九一個勁讓他重視皇帝特召的四位賢達,岳山長此時的表現還算不負他們的警惕。 而等到岳山長在農科之後又轉而大談水利,他就更在心裡給人打了個高分。因為這位赫然在那擺事實,講道理,將曾經召明書院出來的兩位水利名臣拿出來,卻沒有大說特說他們的功績,而是只談他們對後輩們做出的榜樣,如今召明書院的學生在廣東主持修水渠的不少。 這一次,就連起初心存反感的四皇子,此時那不耐煩的表情也漸漸消失了,甚至一邊聽一邊磨著張壽給他講解其中那些他不明白的名詞。 皇帝更是一邊聽一邊問,當確證岳山長確實如訪查到的那樣頗有真才實學,他方才微微頷首,隨即就突然開口問道:「之前葛老太師曾經對朕建議,建國之初用的曆法到現在已經越來越不精確了,因而請求倣傚元時郭守敬四海測驗那般重新測算,未知岳卿怎麼看?」 突然被問到自己完全不熟悉的領域,岳山長頓時微微變色,差點忍不住去看張壽。好在他把控自己的本事極強,立時就恢復了過來,當即含笑說道:「術業有專攻,曆法這種事,葛老太師比臣這種半吊子要懂得多,皇上就是問張博士,也比臣來得強。」 沒等皇帝看向自己,張壽立刻不假思索地說:「皇上,臣只是略通算經,於曆法只是門外漢,但既然岳山長對農科如此重視,想來應當知道如今的曆法是否適合如今的農時才對。」 自己的問題被人就這麼直截了當推了回來,岳山長頓時有些措手不及。 如果說他對張壽是七分警惕,那麼對張壽背後的朱涇,那就至少是九分警惕,而對張壽那位老師葛雍,說是十二分警惕也不為過。 儘管人已經不在朝堂了,但朝堂滿是這位老太師的各種傳說,眼下人年紀這麼一大把卻還要推行什麼四海測驗,重訂曆法,他怎麼想怎麼覺著這位老太師是在為張壽鋪路。 於是,哪怕張壽說對曆法是個門外漢,他還是立刻拿出了十二分重視,打起精神說道:「皇上既是不吝垂詢臣這個門外漢,張博士卻又如此謙遜,那麼臣覺得,葛老太師年紀大了,雖然臣聽說還有齊褚二位老先生佐助,但畢竟年老體衰,此事也不能全靠欽天監那些人。」 「所以臣建議,不妨下詔天下,允許民間精通算經的人才於官府自薦,然後召入京城,以備皇上垂詢。」 聽到岳山長用異常懇切的態度說出這麼一句話,張壽差點要拍大腿叫好,然後大大稱讚一聲岳山長神助攻。要知道,如今招進九章堂的這些人,頂多只能算是天賦尚可,前途無門的潛在數學苗子,離開人才兩個字還很遠,那些真正的高端數學人才估計還看不上他。 但如果借由編修曆法,朝廷放開天文禁令,那麼一定會有很多高端人才雲集京城!就算其中有的是人看不上他,但也肯定能找到一些志同道合的人! 於是,他立刻慨然響應道:「皇上,岳山長所言極是,臣附議!」 皇帝見岳山長聞聽此言臉上閃過了一絲明顯異色,隨即就迅速掩藏似的微微低頭,他就暗自呵呵——張壽這小子師承葛雍,想法自然與常人不同,你們這些城府深沉的人老喜歡用世俗想法去衡量於他,那豈不是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 而且……朕其實也等著你這話! 嘴角露出笑容的天子欣然擊節讚賞道:「岳卿此言精到,就這麼辦。來人,去內閣傳命,此前因欽天監人才不夠的緣故,四海測驗進展緩慢,如今因岳卿之諫,當放眼天下召集精通算學之才。為求延攬的是真正的人才,請葛老太師和齊褚二位出題,有意者可於地方官府解題,然後公車送京城!」 這一刻,很難要用什麼字詞來形容岳山長的心情。他只覺得之前一直自認為表現得體的自己,被皇帝和張壽聯手耍了! 可此時面對氣定神閒的天子,興高采烈的四皇子,喜上眉梢的張壽,他卻又不能再反對,只能暗自在心裡生悶氣。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就聽到四皇子突然問道:「父皇,我聽說之前三哥和我報考九章堂時,有召明書院學生在那質疑三哥,後來岳山長就把人逐出門牆了?」 張壽記得自己收留方青的這事兒早就知會過皇帝,皇帝也完全沒有追究的意思,卻沒想到四皇子竟會突然拿出來說。這小小熊孩子,居然這麼記仇? 他正這麼想,就只見四皇子狡黠地笑了笑:「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岳山長教都不教就把人逐出門牆,是不是有點太嚴苛了?」 |
第五百零二章 巧言令色 皇帝你這是給我拉仇恨嗎?張壽簡直哭笑不得,可皇帝一臉朕想要聽你好好說說的表情,又容不得他推脫。 因此,雖說對面洪山長那審視的目光有若實質,而岳山長則是笑得意味深長,他卻仍然從容不迫地說:「皇上把臣和桃李滿天下的岳山長和洪山長相提並論,臣這個初出茅廬的師長實在是惶恐。但是,正如同學生如何,並不完全是比出來的,老師如何,也不是比出來的。」 「比方說,洪山長教出了一個杏榜會元,殿試又得第一,文名卓著的狀元;而岳山長卻教出一個雖說沒考中進士,只是磕磕絆絆出仕,可卻能使一方百姓安居樂業,被人稱頌乃至於離任時無數人相送的循吏能員。他們這兩個學生能比嗎?他們這兩個老師又能比嗎?」 「又比方說,洪山長教出一個敢於炮轟朝中閣臣尚書,人道是不畏強權最清流的台諫言官;而岳山長卻教出了一個能治水,能造橋,能夠給一條幾十上百年來吞噬掉無數良田的大河開出良方的治水能臣。他們這兩個學生能比嗎?他們這兩個老師又能比嗎?」 見洪山長和岳山長面色各異,而皇帝則是有些詫異地看著自己,張壽就無所謂地笑了笑。 「皇上別看我,我可沒有這麼大查人履歷的本事。岳山長和洪山長有能幹的好學生,我也有能幹的好學生。要不是陸三郎和紀九郎,我這個出身鄉野孤陋寡聞的國子博士,還不知道洪山長和岳山長門下有這樣多的人才!」 笑過之後,他就一字一句地說:「但是,臣雖說才只當了學生們一年師長,但卻能夠坦然地說,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臣一直都在盡力去做。有些人資質好,有些人資質不好,臣不能做到完全的一視同仁,卻願意竭盡全力幫他們去尋找一條未來的出路。」 「有些人只要付出一分的努力就能得到十分的成果,有些人卻付出十分的努力只能得到一分的成果。但如果一直都無視於這樣的現狀,那麼對努力者就實在是太不公平了。所以,臣只有一個很簡單的目標,讓天下那些願意努力的人,都至少能看得到自己的未來。」 「讓天下那些願意努力的人,都至少不會失望甚至於絕望。」 第一次見張壽的洪山長是什麼心情,岳山長此時不得而知,但他不得不感慨,眼前這年紀輕輕的少年實在是正如傳言中一般,根本就不像是鄉野之地走出來的。 皇帝這問題問得可謂是刁鑽,可張壽不但連消帶打,成功地將這個問題化解得乾乾淨淨,甚至還順帶標榜了自己一番,偏偏話說得冠冕堂皇,讓人一點都挑不出毛病來,順便還推薦了兩個學生。相比他和洪山長剛剛推介的學生,張壽的話語分明更巧妙。 而洪山長原本微微眯起的眼睛,此時此刻卻已經漸漸睜大了。他兩眼圓瞪地盯著張壽,見人神清氣朗,毫不畏怯地和自己對視,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巧言令色!」 這一刻,即便岳山長對張壽很有警惕心,又因為路上洪山長這番話而對洪山長頗為提防,他也不禁覺得洪山長這怒斥荒謬到了極點。 就這麼公然評判張壽巧言令色?這姓洪的是昏了頭還是失了心,又或者自視高到已經完全忘了此時此地的場合? 人家張壽就算在話裡話外流露出豫章書院學生中多才子,多清流,可那也不是在罵你,你用得著彷彿被人踩住尾巴似的跳出來痛斥人家嗎? 張壽素來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格,如今這位第一次見的洪山長竟突然莫名其妙地罵自己巧言令色,他若是當成沒聽見似的息事寧人,那就不是他了。他當下毫不遲疑地哂然一笑道:「我再巧言令色,也及不上洪山長在奏疏中慷慨激昂,結果轉頭卻推薦自家賢良淑德的女兒!」 洪山長頓時勃然大怒,竟是不顧這是在御前,直接霍然站起身來。 「就是因為朝中諸公唯唯諾諾,不能正風氣,不能勸聖上,這才慣出了你這等看似誠君子,實則真小人的小子!你不過才幾歲,皇上任你為國子博士,你就該謙辭,哪有你這樣恬不知恥就佔據其位,更逼走同僚的!」 「你一面獻媚於權門子,一面卻又收買人心,令那些貧家子對你感恩戴德,一面大興學校,一面卻又拚命指使學生出去在地方上撈錢!滄州民亂,本來便是該大刀闊斧處置罪民,你卻一味委過於大皇子,施恩小民,沽名釣譽,卻不顧聖上和皇家聲譽!」 氣喘吁吁說到這裡,他壓根看也不看別人是什麼表情,斬釘截鐵地說:「臣上書皇上,請為諸皇子擇定婚姻,並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而臣舉薦小女為大皇子妃,也絕對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小女三歲習文,女論語等女德之書倒背如流,鍼黹女紅更是嫻熟。」 「前時江西一年水災一年旱災,不少百姓流離失所,賣兒鬻女更是不計其數,是小女出面,聚集婦人,以養蠶織絹紡紗織布制襪等等手工,勉強維持了數百人的溫飽。而她之品性德行,素來乃是有口皆碑。而最重要的是,小女年長於大皇子,相貌平平,不慮狐媚之禍。」 此時此刻,張壽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想翻白眼。 雖然無緣無故被人罵一頓確實很冤枉,剛剛他正準備應該怎麼罵回去。可現在聽到洪山長突然理直氣壯地開始誇讚女兒,還舉出了賢良淑德的實際證據,最後甚至還解說了女兒為什麼適合當大皇子妃的原因,他就無語了。 比大皇子大,長得不好看,通讀那猶如賢妻良母教條似的女德諸書,然後還擅長女紅等等手工活計……他怎麼覺著這是照著世上最出名的那些醜女模板刻出來的呢? 於是,張壽就乾脆沒好氣地說道:「敢問洪山長,接下來你是不是舉出四大美人的例子?無論西施、貂蟬、楊貴妃、王昭君,四大美人都沒好下場,可史書所載的四大醜女卻人人都是賢妻良母,和丈夫琴瑟和諧,所以令嬡雖然相貌平平,卻一定能規勸大皇子一心向善?」 這也是剛剛岳山長想說的話,這會兒他嘴角抽動了兩下,強行壓下跟在張壽之後反唇相譏的衝動,暗想洪山長這到底是不是真的迂腐? 而下一刻,他的疑問就有了答案。因為洪山長坦然面對皇帝,一字一句地說:「婦人之容,不過只能維持一二十年,時過境遷之後,怎能比得上其德、其言、其功?嫫母能輔佐黃帝,孟光能舉案齊眉,鐘離氏能夠規勸齊王,阮氏能訓誡夫君。」 「此四女者,得之至少可安家室,佐夫君,不像某些禍水紅顏,只會引得家宅天下不寧。臣之前上書時就已經言明,如今大皇子乃是因罪囚於宗正寺的庶長子,自然可以任其自生自滅,然則臣切身體會,皇上身為父親,囚長子於陋室,心裡又何嘗不難過?」 「誠然,若是真的只為了大皇子的後嗣著想,皇上盡可以在民間挑選女子為大皇子妻妾,若是不好選貴家女,也可以挑選民間孤女教導後送到大皇子身邊,但皇上治理天下多年,您到底是怎樣的人,臣也好,天下子民也好,全都很清楚,皇上宅心仁厚,並不願如此!」 儘管剛剛也一度被洪山長那番言語氣得七竅生煙——雖然人是在罵張壽,但皇帝卻覺得某些話也同樣是在罵自己。可當聽到洪山長用那樣的口氣否定他會為了大皇子而隨便犧牲無辜女子的時候,皇帝那張臉還是不知不覺霽和了下來。 他看了張壽一眼,見人一隻手搭著扶手,另一隻手卻垂在下頭,再定睛一瞧,可不是正拉著四皇子的手?就只見他這小兒子此時此刻正氣鼓鼓的,彷彿是隨時都會衝出去找洪山長理論。 儘管剛剛他自己也幾乎耐不住性子想要轟人出去,可眼下心情已經平靜下來之後,皇帝還是微微衝著張壽點了點頭,隨即就開口說道:「張壽為人師張時日雖短,但成果有目共睹,不是你三言兩語就能抹殺的。」 見洪山長頓時露出了極其震驚且不能接受的表情,皇帝就自顧自地說:「至於你說他討好權門子云雲……你大概弄錯了,就他在半山堂這如魚得水的架勢,不是他討好別人,而是別人討好他才是。就比如朕的三郎和四郎,要不是因為喜歡他這個老師,也不會去考九章堂。」 終於找到了說話的機會,四皇子立刻大聲說道:「沒錯,老師講課講得好,對學生更好,這是國子監裡人人都知道的!楊一鳴那種人品低劣的傢伙,連學生都要和他割袍斷義,又怎麼能說是老師逼走同僚!」 他越說越激動,冷不丁感覺到肩膀上似乎壓了一隻手,側頭一看見是張壽,他就猶如氣鼓鼓的皮球一下子被扎破了似的,頓時洩了氣。 可在退後到張壽身邊時,他仍舊在那嘟囔道:「大皇兄是什麼人,我和三哥還不知道嗎?重色輕德,當年皇后……嗯,敬妃給他挑宮人的時候,給他選兩個相貌平常的,他都不樂意,一定要絕色!他還老是在二哥面前炫耀,說將來要娶比瑩瑩姐姐更漂亮的美人當王妃!」 張壽忍不住瞥了皇帝一眼,見這位天子此時面色極度微妙,很顯然小兒子童言無忌爆大兒子的黑材料,這位當父親的也很無奈,他就順勢也站起身來,鎮定自若地對皇帝躬身一揖。 「多謝皇上為臣正名。」 「剛剛洪山長說臣沽名釣譽,不顧皇家聲名,臣不想辯解。畢竟,洪山長都已經替大皇子選擇了最合適的皇子妃,還替皇上辨明了利害,臣一個外人還有什麼好說的?臣只是想問問,孟光三十歲方才出嫁,無鹽君為後則是四十歲,敢問令嬡比大皇子到底年長幾歲?」 聽到這裡,岳山長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竟是也壞心眼地問道:「如阮氏之夫,當年也一度因為妻子貌醜而落荒而逃,洪山長固然滿心好意為皇上著想,卻也得替大皇子想一想。」 張壽見岳山長終於不禁給自己助攻了起來,他自然暗嘆人識趣,當下又笑呵呵地說:「最重要的一點是,洪山長可曾問過,令嬡自己是什麼意思?」 洪山長沒理會張壽和岳山長的聯手進擊,硬梆梆地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素來是孝女,更懂得忠義二字,因而在我上書時她便已經慨然應允,定會勸得大皇子棄惡揚善。」 聽了前面這一席話,偌大正殿中的每一個人,包括四皇子在內,全都覺得之前上書那事兒全都是洪山長一手操控,那位樣貌平平年歲不小的洪氏大概也就是聽天由命。 可聽到後面半截,每個人都有些難以置信。敢情這還真是一個賢良淑德到把《列女傳》中榜樣奉為金科玉律的女子?一時間,眾人都沒注意洪山長避而不談女兒的年紀。 而岳山長只覺得眼皮突突直跳,尤其是一想到要和洪山長這麼一個脾氣古怪,行事更是刻板的傢伙一同生活在那一座臨時居所之中,他就覺得眼前一片灰暗。 他好半晌才重振旗鼓,擠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敢問洪山長,令嬡難不成是跟隨你一同上京城的?」 「那是自然。」洪山長傲然一笑,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臣當年喪妻之後就不曾別娶,家中俗務皆為小女打理。就連整理書稿,也都是交給她來完成。四鄉八鄰雖說有很多人慕賢名前來求娶,她卻難捨臣這個父親孤身一人,不願出嫁,臣規勸不得,也就只能隨了她。」 「她自己常說,世間男子多數重色輕德,因而此生便用於幫助那些孤弱婦孺,我覺得此言大有道理,也就隨了她。此番要不是我感慨應該給大皇子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也不會對她提起此事,她也不會一口答應。」 說到這裡,洪山長便朗聲說道:「皇上責臣錯怪張博士,臣遠在數千里之遙,也許是道聽途說。但是,張博士責臣別有用心,這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自知才疏學淺,兼且豫章書院離不開臣這個山長,懇請皇上容許臣在京停留幾天便趕回去。」 眼見眼前人說完就是一躬到地,張壽不禁破天荒地和岳山長交換了一個眼色。這傢伙是真迂腐還是假道學?還有這話,是以退為進呢,還是……以退為進呢? |
第五百零二章 正賓和陪客 儘管已經在國子監和興隆茶社接連見過皇帝兩次,但當正式召見的旨意傳到了那國子監附近專門辟給他們這四位受召大儒那宅院時,作為召明書院的山長,岳不凡還是不得不從頭到尾思量了一番屆時應該如何應對,當晚就早早睡下,生怕明日精神不濟。 而次日一大清早,他就起床洗漱,卻還特意在院子裡打了一通據說是太祖皇帝遺留下來的太極拳,確信已經神清氣爽,這才去用早飯。召見他的時辰是在早朝之後,而且會派車馬來接,所以他並不擔心會耽誤了。 至於最讓他得意且欣慰的是,因為他到得早,其餘三人全都尚未抵達京城,因此他這頭籌算是佔定了。而且如今這偌大的地方只有他和兩個學生兩個隨從作為住客,寬敞雅靜,當他裝束一新,穿了一件剪裁得體的天青色儒衫走出屋子時,立刻就迎來了兩位學生連聲讚歎。 雖然早已過了在意相貌儀表的年紀,但岳山長知道,人靠衣裝馬靠鞍,第一眼印象尤為重要。哪怕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見皇帝了,卻也不會更不能馬虎以對。然而,這種雖說重視,總體卻還算輕鬆的心情,卻只維持到他登上馬車為止。 因為那車廂中竟然不是空空蕩蕩,而是還有另外一個陌生的中年人穩穩當當坐在其中! 岳山長原本還以為,那是來接自己的某位小官,又或者乾脆就是宦官,可看到對方穩坐釣魚台的姿態,他又覺得不像。帶著幾分驚疑坐定之後,他就只見馬車外剛剛迎接自己的那個銳騎營衛士笑容可掬地對他舉手一揖。 「原本這車是專門接您進宮的,但因為這位豫章書院洪山長剛剛抵達京城,皇上得知之後,就吩咐順道接了洪山長和您一道入宮覲見。」 乍然聽說對面這個長鬚冷面的消瘦中年人,竟然就是那個上書請求皇帝盡快為大皇子和二皇子納妃,同時還推薦自家女兒賢良淑德,堪配皇長子的豫章書院洪山長,岳山長登時心裡咯噔一下,起頭的意氣風發和從容不迫幾乎一下子煙消雲散。 好在他也是見識過大風大浪的人,此時竭力維持住了臉色,只是淡淡點了點頭。等到車簾落下,他眯起眼睛端詳了對方片刻,就笑呵呵地說:「洪山長大名,我早有耳聞,沒想到今天會這麼巧在這車裡遇上。要說你抵達京城的時間,這還真是算的剛剛好。」 洪山長就彷彿沒聽出岳山長這話中的嘲諷之意,面上同樣紋絲不動,異常冷淡地說道:「我一路坐船而來,漕運繁忙,且走且停,自然比不得岳山長帶學生周遊天下走得飛快。只可惜我不能早到幾日,沒有看到九章堂招新,也沒有看到皇上親自蒞臨興隆茶社。」 「天下制度,有的能變,有的不能變,尤其禮法二字,素來是國之柱石。想來岳山長也是桃李滿天下的大儒,不會連這個都不懂吧?」 洪山長彷彿沒看到岳山長那一下子僵硬起來的臉色,一字一句地說:「皇上不能因為一時偏愛,日後給亂臣賊子留下可趁之機!」 「這天下太平,哪來的亂臣賊子!」岳山長哪裡肯讓洪山長在言語上佔了上風,眉頭一挑就正色說道,「再者,皇上何嘗變了什麼制度?應該是這些年來,朝中某些賢達為了一己之私,壞了太祖皇帝的祖制才是!」 洪山長哂然一笑,針鋒相對地說:「太祖皇帝乃是一代雄主,昔日祖制大多乃是雄才大略,不可變易,但唯有一條立嗣……那卻是想岔了。長幼有序,嫡庶有別。此乃從古至今流傳下來的繼嗣之法,歷朝歷代全都用血的教訓證明這是沒有錯的。」 「唐太宗迫父殺兄誅弟,則天皇后不但殺子,還大殺宗室,唐玄宗同樣也是迫父殺子,於是縱觀唐時兩百年,真正安定的日子,不過短短幾十年,其他時候都在內鬥。歸根結底,就是因為唐太宗給後代開了個壞頭!我朝至今亦是如此,若不想延續這場面,自當嚴明制度。」 岳山長死死盯著洪山長,難以置信此人竟然會在外間全都是銳騎營將士的這馬車車廂中,如此放肆地談什麼立嗣,談什麼制度。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終於冷靜了下來。 「皇上春秋鼎盛,洪山長不覺得自己杞人憂天了嗎?更何況,身為外臣卻貿然提及天家內務,甚至推薦自己的女兒,如今卻又說什麼長幼有序,嫡庶有別,你又敢說自己不曾有私心?大皇子之罪,皇上已經公諸於天下,你莫非還在想放太甲於桐宮?」 「就是因為皇上已經公諸於天下,方才要讓天下人知道,這樣一個不賢不孝之子,雖不可繼嗣,卻不可棄之不顧。至於太甲……岳山長還請自重,太甲乃是商湯之後正經繼位的天子,可大皇子卻連太子都不是,如今不過是有罪在身的庶長子而已!」 岳山長雖說沒見過大皇子,但他很確定,如果大皇子人在此地,聽到這庶長子三個字,一定會氣得一巴掌直接甩在洪山長臉上,更絕對不會要這樣一個岳父。 難不成眼前這個人,真的願意犧牲一個女兒來成全皇帝當個仁德之君?而不是想要作為岳父來輔佐大皇子東山再起? 馬車之外,隨車而行的衛士當中,裝束很不起眼的花七聽著車中動靜,忍不住微微嘬了嘬牙,心想這天下心思最複雜多變難測的,果然就是這些讀書人。 說什麼嫡庶有別,長幼有序,剛剛就連他聽著都覺得洪山長是希望皇帝立嫡立長,可結果呢?人家現在對岳山長說的話那簡直是坦坦蕩蕩! 大皇子只不過是有罪在身的庶長子,算不得嫡長,更不要說入主東宮了。也就是說,正如坊間那種最不流行的傳言,這位豫章書院洪山長只是純粹希望有一個賢惠能幹的皇子妃看住大皇子,規勸或者說管束其不要繼續墮落。 如此一來,給長子挑選了一個賢妃的皇帝,就無需背上一個苛待兒子的名聲。而為了其他那些不想嫁女兒給大皇子的人家為難,提出這個建議的洪山長就主動把自己的女兒作為人選報了上來。 聽聽這話,那簡直是光偉正,高大全,就差沒在臉上貼聖人兩個字了! 如果這位洪山長知道皇帝在收到這樣一道奏疏之後,本來就糟糕的心情更是壞到無以復加,氣得深夜出宮,去了一趟當年業王之亂時那座曾經遭劫的佛寺憑弔死者,還會這樣理直氣壯嗎?這幅坦坦蕩蕩,無愧於心的氣勢,到最後見了皇帝之後,還能剩下幾分? 想歸這麼想,花七今天只是受皇帝之命來看看洪山長和岳山長這兩位名士兼名師,順便瞧瞧兩人在私下相對時會是怎麼個光景,如今看也看了,他就記在心裡,臉上卻分毫不露。 護送著馬車到了東華門,見前來迎接的一個司禮監隨堂笑吟吟地迎上了洪山長和岳山長,他四下里一瞥,看到楚寬一個人站在最不顯眼的角落裡,一躍下馬的他就走近了過去,笑呵呵地問道:「楚公公若是想觀察這兩位,該到乾清宮中去才是,站在這遠看有什麼用?」 楚寬和花七也是老相識了,睨視了人一眼後,他就輕描淡寫地說:「皇上給皇子們請來的老師,當然是皇上親自考校,何必我一個閹奴在旁邊杵著多事?再說,不是有更合適的人在御前陪著掌眼嗎?」 花七頓時詫異了起來:「更合適的人陪著皇上掌眼?你是說葛老太師?」 「老太師什麼身份的人,要是皇上召見的四位一塊齊集京城,那興許還能勞動他老人家來看一看,如今請了他來,皇上可不好意思。」楚寬嘿嘿一笑,見花七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他就聳了聳肩道,「皇上已經派出人去反反覆覆探聽,結果卻還是混進來一個假道學。」 花七頓時莞爾,隨即低聲把自己聽到的洪山長對岳山長那番話對楚寬複述了一遍。而楚寬聽完之後,又問了召明書院岳山長的應對,得知人最初反唇相譏,可之後就乾脆冷笑以對,他就微微頷首道:「和那個譁眾取寵的假道學比起來,這個岳不凡倒是聰明得多。」 洪山長並不知道,自己在楚寬的嘴裡已經變成了假道學。此時和岳山長並排走在領路的那個宦官之後,他就不像在馬車上那般言辭鋒利了,一路沉默是金。而他都不說話,岳山長就更沒有興趣說話了,一面走一面在心裡思量,這位洪山長到底是幾個意思。 於是,當心思各異的兩人進了乾清門時,那一個個猶如釘子似的釘在地上的侍衛,心事重重的兩人甚至都沒有注意,直接跟著引路的那個司禮監隨堂來到了正殿前。隨著門前有人高聲通報,他們只不過是默立了片刻,就聽到裡頭傳來了宣見的聲音。 可正當岳山長邁開步子打算往裡走的時候,他就只見洪山長昂首挺胸,硬生生搶在了他前頭。雖說對此大為光火,可此時沖上去和人相爭,那卻也不符合自己一貫為人處事的原則,因而他索性就任由洪山長打頭陣,自己冷著臉緊隨其後。 就他和皇帝兩次打交道之後的體悟來看,若是洪山長覺得竭力表現就能博得天子信賴,那絕對是小看了當今天子! 當岳山長跟著洪山長踏進乾清宮之後,他並沒有和洪山長似的,恭恭敬敬地低頭垂手,顯得謹守禮儀,恭敬謙卑,而是大大方方迅速觀察了一下四周圍。緊跟著,他就注意到了兩個意料之外的人。 一個是皇帝右下首站著的,滿臉氣定神閒,彷彿只是陪家中長輩見客的張壽! 一個是張壽背後探頭探腦的小孩子,那赫然是他已然在國子監和興隆茶社見過兩次的四皇子,今天已經是第三次見了,足可見皇帝對這個幼子的喜愛。 事實上,如果不是張壽在人進來之前主動起身,這會兒岳山長和洪山長看到的情景,應該是他正氣定神閒地坐在皇帝右下首第一張椅子上。考慮到岳山長和洪山長的年紀比自己大一倍有餘,陪坐在一邊見人的景象不太好看,張壽這才站起身來。 而就在外頭通報時,四皇子更是突然從皇帝寶座之側一溜煙跑到了他身後,這也讓他有些始料不及,摸不清楚這個小號的熊孩子到底是幾個意思。 皇帝將四皇子的放肆舉動看在眼裡,卻只當沒瞧見。事實上,他找了張壽來替自己掌眼,原本就是想用常常會有出人意料之舉的張壽來刺激一下面前的兩人,借此觀察他們的反應。果然,此時此刻,他敏銳地注意到,一前一後進來的兩人反應截然不同。 走在前頭的洪山長頭也不抬,眼觀鼻鼻觀心,那與其說是恭敬,不如說是肅穆。而走在後頭的岳山長,則是不但坦然和他對視,甚至還在發現張壽之後,含笑沖人微微點了點頭。 這一對比,想到自己前兩次見岳山長,人一直都表現得不卑不亢,皇帝不知不覺在心裡就有了偏向。雖說據楚寬所言,召明書院一個學生曾經在國子監和興隆茶社兩度大放厥詞,但皇帝在聽說張壽竟然收留了那個心直口快的年輕人後,他也就一笑置之,並沒有太在意。 此時此刻,見兩人並肩上前施禮,皇帝就淡淡吩咐了一聲賜座。眼見洪山長當仁不讓地在自己左手邊第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而岳山長卻也不爭,在其下首的第二張椅子上坐下了,他不由得更是在心裡給兩人打出了截然不同的評分。 而當看到張壽已經施施然坐下,而四皇子卻依舊呆在人身後不肯過來時,皇帝就忍不住笑著沖其微微搖了搖頭,這才開始了今天的正式召見。 相對於之前的非正式見面,今次召見,皇帝自然不像之前那樣平易近人到隨便了。他先是詢問了召明書院和豫章書院如今有多少學生,學生課業如何,貧富如何,科舉狀況如何,自食其力與否,乃至於學中費用、師資狀況等等細節,也全都不曾放過。 而這一次,不論是岳山長還是洪山長,全都表現出了一個優秀山長的特質,對於自家書院的情況瞭若指掌,如數家珍,甚至還趁著這召見的機會不遺餘力地推介自己的學生。 對於這樣的場面,從前也常常藉機向皇帝推薦學生的張壽終於覺得遇到了競爭對手。可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就只聽皇帝笑容可掬地問道:「張壽,你覺得你為人師長,可比得上這召明書院岳山長和豫章書院洪山長嗎?」 |
第五百零一章 雙去雙來君不見? 剛剛開打的時候說看看你劍法可有生疏,打完之後稱讚武藝絲毫沒有退步,這種話用在兩個武人身上自然是絲毫沒有問題,可放在皇宮……至少永平公主就忍不住想要扭頭裝成沒聽見。可是,讓她意想不到的是,裕妃非但沒有生氣,竟然還笑了笑。 「說起來是有很多年沒有和皇上練過劍了,皇上的劍法非但沒退步,反而比從前更精熟了。」裕妃剛剛並沒有綰髮,而是把滿頭青絲用銀環高高束起,此時看上去竟是顯得英氣勃勃,比實際年齡少說年輕了十歲。 見裕妃把寶劍交給了永平公主,隨即迎了上來,聽到誇讚心中高興的皇帝順手便拉過了她,隨即笑吟吟地說:「那是當然,朕可是牢牢記著父皇的教訓,每天練武健身,否則怎麼能比那些老傢伙活得長?」 永平公主目瞪口呆地看著父皇直接牽著母妃往後頭某座偏殿走去,看方向那赫然是永和宮的一座浴堂,她不禁臉上有些發燒。 雖說她從懂事之後就知道母親是父皇的寵妃,也正因為如此很招皇后忌恨,但在她印象中,父皇在永和宮留宿的次數好像並不多,而且因為她從小養在永和宮的關係,縱使父皇留宿,多數時候也常常會先逗她這個女兒入睡。所以父母真正親密的場面,她是沒怎麼看見過。 此時看到皇帝旁若無人地拉起裕妃就走,一貫清冷的母親竟然也不反抗,而是二話不說地隨著皇帝的性子,她只覺得眼眶有些酸澀,心裡也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情緒。 偏偏就在這時候,她還聽到身後傳來了柳楓的聲音:「哎喲,這下總算能向太后交待了。這都好些天了,皇上除了上朝,出宮,其他時候全都窩在乾清宮裡,哪都不去。多虧公主您攛掇著皇上和裕妃娘娘練劍,否則興許皇上坐一坐說說話也就回去了。」 永平公主不由苦笑。把這功勞算在她頭上,好像實在是有點勉強吧?應該說,她的父母原本就是很契合的性子,否則剛剛父皇不會露出那種發自肺腑的真心笑容,而母妃也不會拿出在她面前從來沒展露過的真本事。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意興闌珊。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比目鴛鴦真可羨,雙去雙來君不見?」 四句念罷,她就頭也不回地往自己的寢殿走去。 她這一走,柳楓不由得無趣地摸了摸眉角,但旋即就覺得恍然大悟。去年皇帝親自選婿,德陽公主和另兩位郡主都已經許配了人家,唯有永平公主照舊沒著落,如今眼看著朱瑩都快要嫁給張壽了,一貫凡事都喜歡和朱瑩較量一個高下的永平公主,心裡應該孤單寂寥得很吧? 而剛剛看到帝妃之間那種默契,永平公主恐怕又受了一番刺激才是。 想到這裡,柳楓便喃喃自語道:「看來,回頭得和皇上說一聲。就算嘴上強硬,永平公主其實也嚮往和心上人雙宿雙棲的日子……等等,哎呀,糟糕不好!」 當柳楓如夢初醒大叫糟糕的時候,皇帝和裕妃卻已經進了浴堂。看到那空空如也,乾淨整潔到連一滴水珠都看不見的浴池,兩人立刻同時尷尬了起來。 皇帝是臨時起意來的,而裕妃更是原本已經準備就寢,結果卻突然起意打了一場,現如今兩人全都是通身大汗淋漓,可問題在於,熱水這玩意可不像打架,燒得沒有這麼快啊! 就當裕妃實在是尷尬到忍不住甩開皇帝的手轉過身去時,就只聽一聲輕響過後,大浴池四面的鳳口之中突然傳來了水流汩汩的聲音。這水流最初相對很小,但漸漸總算是稍大了幾分,很顯然,也不知道是哪個機靈鬼意識到了浴池沒水的囧事,慌忙去燒了水。 可即便如此,剛剛的尷尬卻不可能這麼快就化盡,皇帝只能沒話找話說,把今日去興隆茶社試吃的那番情景一一說了出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把重點放在張壽、劉志沅和陸綰身上,而是放在了宋舉人這個有趣的傢伙身上。 果然,早就聽說過女兒在第一次去當御廚選拔大賽評審的時候,就一度被一個舉人頂得下不了來台,最後竟是負氣流淚而走,裕妃確實對宋舉人很感興趣。 她聽著皇帝用非常八卦的語氣對她說著宋舉人在大廚房和其他大廚耍嘴皮子,把別人氣得嗷嗷直叫,隨即又在送粥上來之後,不會說話到把皇帝本人氣得夠嗆,不由得為之莞爾。 今夜的她本來就顯得很有些情緒化,此時這一笑,更是顯得嫵媚而動人:「明月素來眼高於頂,從前在月華樓文會又見慣了那些才子,其中不但有後來考出進士的,還有躋身三鼎甲的天下風流人物,按理來說,她就是見了什麼天大的才子也不會失態,就比如瑩瑩的如意郎君張壽這等人才,她也視之如尋常一樣。」 皇帝被裕妃說得忍不住有些牙疼:「就是,從前我還覺得瑩瑩眼光高,現在看看……明月這丫頭眼光比瑩瑩何止高幾倍!朕讓她在月華樓主持文會,是讓她去自己選婿的,她倒好,直接給朕挑起人才來了!」 「那是因為瑩瑩一貫自信滿滿,所以見到喜歡的人,她就會勇往直前,而明月……她就算在正確的地方遇到了正確的人,可她也未必願意為了這樣的如意郎君而不顧一切。說到底……」裕妃頓了一頓,聲音低沉了下來,「說到底,她沒有安全感。」 皇帝沒問堂堂公主為什麼沒有安全感這種愚蠢的話,而是一下子沉默了下來。 足足好一會兒,這位至尊天子方才嘆了一口氣道:「說到底,都是朕年少輕狂時犯的錯。但現在朕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做了之前那些事,那麼明月就不用再繃著臉懸著心了。你又沒有兒子,將來朕會留一道旨意,朕百年之後,讓她接你出宮,你就不必再悶在這宮闈中……」 這話還沒說完,皇帝就挨了一記凌厲的眼刀,眼看裕妃狠狠瞪著自己,他正要解釋,卻只聽到裕妃淡淡地說道:「皇上既然說練武強身,如今為何又貿貿然說什麼百年之後?日後如何,我不感興趣,我在意的是當下。」 「就如同你之前想讓永平協理宮務,她卻堅決不肯一樣。我知道皇上你放言不立後是用心良苦,但你也該知道,我雖說從當年就已經是有女萬事足,但從來都沒想過將來當太妃。」 皇帝登時面色微白。他知道裕妃從來不喜歡說假話,因而眼下這無疑是告訴他,已經完全不打算再生育子女,也無意於後位,甚至都不在意日後儲君是誰,天下會交到誰手中。 眼看那浴池中轉眼間就已經蓄了半池水,他突然一言不發,就這麼寬衣解帶後徑直走到池邊,隨即蹬掉鞋子,徑直一躍而入。在他身後的裕妃見這一幕,原本眼神微閃想要說什麼,可隨即就聽到了皇帝的一聲驚呼。 嚇了一跳的她慌忙上前,可連衣服都顧不得脫就入水想要救人的剎那,卻聽到皇帝開口大罵道:「柳楓,你這個蠢材,這是要凍死人嗎?」 已然入水的裕妃頓時哭笑不得,在這已然入秋的天氣裡,這水確實是……很涼!尤其是她眼下這衣衫濕透全都緊貼在身上的當口,那更是覺得愈發涼了。然而,看到此時此刻那四面雕著鳳頭的出水口中,流出的水已然水霧繚繞,分明後注入的才是熱水,她就笑了起來。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燒水哪有這麼快……阿嚏!」 聽到裕妃這一聲噴嚏,皇帝這才慌忙回頭,看見裕妃此時那光景,禁慾多日的他登時腦際轟然巨響,眼神中原本隱藏很好的那一絲火苗,也瞬間被勾動了起來。 守在浴堂之外的柳楓豎起耳朵傾聽裡頭的動靜,聽到那一聲喝罵之後,卻沒有罵人的動靜,緊跟著卻是嘩嘩水聲傳來,他不由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暗嘆御前的活真不好幹。 放冷水也好,放溫水也好,但總不能不放水,要是那個大浴池一直都空著,回頭就是皇帝裕妃會放過他,太后也不會放過他!眼下這緊急燒好的水正不斷注入浴池,論理總不應該會冷了。當然,他還得去吩咐一下那些傢伙,以免人緊張摻了太多的熱水,那可要燙死人! 一場酣暢淋漓的沐浴之後,皇帝和裕妃最終雙雙抱膝坐在了寢殿那張大床前寬大的地平上,一如他們當年曾經做過的一樣。 此時此刻,包括柳楓在內的人全都被遣退了下去,皇帝這才說出了朱瑩晚間在乾清宮對他說的那番話——毫無疑問,那是張壽託付朱瑩轉而稟告他的,他此時說給裕妃聽時,恰是滿臉的感慨和唏噓。 「張壽真是運氣好,遇到了現在的朕。要是早個十五年二十年,朕大概會對他這些奇思妙想拍案叫絕,然後給他一個大大的官兒,哪怕和朝中那些老大人幹架也在所不惜。」 說到這裡,皇帝頓了一頓,這才輕描淡寫地說:「當然,接下來他這個出頭鳥就會被一大堆人掐死在鳥巢之中,就和業王之亂中死了的那幾個年輕人一樣。」 時隔多年,皇帝已經能夠若無其事地提到當年那場亂子了,而裕妃也已經能夠在聽到那場幾乎改變了自己人生的動亂時保持平淡。 而且,此時談到的是和自己以及九娘的女兒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張壽,也是她們救命恩人的兒子,她自然不想更不能保持沉默。 「我不知道張壽在鄉野之地是如何長大的,更不知道他如何能有現如今的這份見識。但我知道,皇上你一直都對沒能保護好當年看重的那些年輕人耿耿於懷。既如此,你何妨再多信張壽一點?要知道,他一直以來都沒有讓你失望過。」 「你說得沒錯。」皇帝呵呵一笑,這才淡淡地說,「如果他有別的心思,就不會讓瑩瑩對朕說,可以把這些海上走鏢的人掛在兵部名下,可以在其中安插朕信賴的文武官員作為監察……他的想法很明確,既知道天下這麼大,卻固執侷限於所謂天朝,豈不可笑?」 「朕只是擔心,步子邁得這麼快,這麼大,朕這些年在朝中提拔起來的這些人,打下來的這些根基,是不是能堅持住?而在這些人之中,又有多少人是陽奉陰違的反對者,而外頭又有多少人和當年一直都在等著朕露出破綻的業王廬王一樣,等著刺出那雪亮的一刀?」 「朕不喜歡瞻前顧後,可是,過去發生的事又讓朕不得不瞻前顧後。就比如……」 皇帝直接往後一仰,整個人很沒儀態地靠在了床沿邊上:「就比如朕現在還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從那個豫章書院洪山長之請,把他女兒洪氏許配給大郎。就算她爹不在乎,但朕不希望將來等到事情不可收拾再出來收拾殘局。就和大郎在滄州闖禍一樣。」 裕妃知道,當年的皇帝任性衝動,但卻有一種皇族身上少有的坦率和直接,擁有一顆很柔軟的心,可這樣柔軟的心固然在這麼多年帝王生涯中磨礪得漸漸冷硬了。但在很多時候,只要允許,皇帝常常會表現得猶如一個平常的父親,一個平常的丈夫。 就如同皇帝從前對她自嘲的那樣,他其實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天子。但古往今來那麼多皇帝,昏君庸君的數量,遠遠多過聖明君王,哪怕那些所謂的聖明也常常是曇花一現,到老了又是一個昏君庸主。 可是,她喜歡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個冷硬的皇帝…… 因此,裕妃哂然一笑,隨即用極其淡然的口氣說:「聽說那洪氏隨她父親一同入京了,皇上何妨見見?如果真是一個好姑娘,而且也真心願意嫁給大皇子,然後感化他回頭,那麼就成全了他們父女。但如果只是她父親存著私心,那麼皇上就另給她挑一樁好姻緣就是了。」 「強扭的瓜不甜,凡事總要兩廂情願。至於張壽的事,那也一樣,他願意皇上也願意,管別人幹什麼?張壽不是一味熱血的少年,能保護自己,趙國公也能保護好自己的女婿。」 皇帝被裕妃這話說得頓時大笑。等笑過之後,他就伸出手指點了點這個依舊如昔日一般坦率的女子,欣然點頭道:「好,朕就都聽你的。不過,別人的事操心完了,你來說一說,我們那女兒對那姓宋的,真的就和張壽對瑩瑩說的那樣,純屬不甘心,一點意思都沒有?」 |
第五百章 今夕何夕 「就這樣?」 「就這樣。」 朱瑩小聲講,皇帝仔細聽,在這樣六個字之後,他們這一番交談終於告一段落。兩人交談的場地,也從最初的乾清宮正殿,挪到了乾清宮東暖閣。眼見皇帝已經開始來來回回踱步沉思,朱瑩也不去打擾,自顧自地轉到了一側靠牆的大書架上,隨即在上頭翻翻撿撿。 當皇帝陡然醒悟過來想要阻止的時候,卻發現朱瑩手中已經拿著一本書饒有興致地翻看了起來。再看她那拿書的位置以及那本書的封皮,他就不由得在心裡哀嘆了一聲。果然,下一刻察覺到他視線的朱瑩就抬頭瞄了他一眼。 「皇上,你也未免太閒了一點吧?這種書你也會看?被人知道不怕被笑死。」朱瑩抖了抖手中這本書,似笑非笑地說,「我之前還在想呢,陸三郎哪來的膽子寫我和阿壽的那點私事,敢情因為皇上你在背後給他撐腰?要不是有人告訴他,他怎麼會起《蝶戀花》這種名字!」 皇帝頓時顯得有些狼狽,幸好這會兒沒有別人在,就連那些親信的宦官和宮人,此時也都離開遠遠的。他只能乾笑一聲道:「什麼撐腰,朕是聽楚寬說,這書和那《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一樣,賣得差點沒脫銷,幾次加印,所以就讓他捎兩本給朕看看。」 「皇上你要是推到柳楓身上,也許我還信。至於楚公公,他堂堂司禮監掌印,會這麼閒?」 朱瑩呵呵一笑,但到底還是若無其事地把書放了回去:「不過這書雖說寫得很無稽之談,但那朱煢至少性格還直爽坦率,張濤也算是個正人君子,否則要是那死小胖子歪曲我們,我非得好好收拾他不可!」 她輕輕揚了揚下巴:「好了,天色都很晚了,我也該回去了,否則祖母和爹娘怕是要著急了。皇上你日理萬機,少看這些傳奇,那都是給閒極無聊的人看的。」 沒等朱瑩往外走兩步,皇帝突然叫道:「瑩瑩,四郎前兩日對朕說,之前阿六給他講了一個大唐遊俠的故事,結果只聽了一點就沒了下文,只知道故事是張壽講給阿六聽的。他這兩天一直抓耳撓腮似的,只恨沒考進九章堂,沒法追著張壽聽下文。」 「你回頭不妨對張壽說一聲,陸三郎旗下那點讀書不成於是寫書謀生的傢伙,讓他們寫才子佳人還行,寫那些俠義的故事,短篇勉強還能寫出意頭來,長篇卻只會那些俗套,出不了佳作。張壽既然胸中有故事,卻沒時間,何妨口授大意,讓他們去寫?」 朱瑩頓時轉過身,有些難以置信地盯著皇帝,隨即撲哧一笑道:「皇上,你這是為了四皇子要聽下文,還是為了您自己要聽下文?您真是什麼都像太祖爺爺,太祖爺爺也喜歡看書,想當初為了《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對那羅貫中和施耐庵以禮相待,留下了好一段佳話!」 皇帝最愛聽的就是被人說自己像太祖皇帝,如今朱瑩這脫口而出的話,更是成功取悅了他。他作勢板臉做惱怒狀,隨即輕喝道:「你來給他做說客,朕都只當沒發現,朕讓你做一回說客,你卻這樣推三阻四,果真是女生外相,氣煞朕也!」 朱瑩知道皇帝也就是佯怒,當即猶如蝴蝶一般飄了回來,一本正經地屈膝行禮道:「是,是,我知道了,回去一定對阿壽說,這總行了吧?陸小胖子要樂瘋了,阿壽讓陸老爹在公學訓練出了那麼多的排字工,如今要是還能給他想一堆故事,他簡直是閉著眼睛數錢!」 聽朱瑩直接用陸老爹三個字來指代陸綰,皇帝不禁笑了起來。等朱瑩出去之後,他聽到門外傳來了朱瑩囑咐柳楓的聲音,尤其是別給皇上亂買亂七八糟的書這一條,他那嘴角上翹的弧度就更深了。不多時,聽到外間傳來那丫頭叫人出宮的話語,他就喚了柳楓進來。 「去永和宮吩咐一聲,朕去看看裕妃和明月。」 皇后被廢這段日子,皇帝就一直獨居乾清宮,從來沒有去過嬪妃那兒,為此柳楓都被太后私底下召見問了好幾回,此時聽見這話簡直是喜出望外。 哪怕皇帝只是說去看看裕妃,沒說留宿,但總比日日在這乾清宮獨守空房強! 而等到皇帝駕臨永和宮,卻只見門外掛了兩盞宮燈,親自出來的裕妃永平公主只帶著兩個宮人,此時甚至連頭髮都披散在了肩頭,分明是原本準備睡了。見了他來,裕妃照舊是一如既往的大方坦蕩,永平公主卻笑了一聲:「父皇終於捨得晚上出乾清宮了?」 聽到這話,皇帝頓時有些尷尬,可女兒調侃,和妃嬪幽怨卻完全不是一回事。因而他只能幹咳一聲道:「朕中午胡吃海塞吞下去一大堆東西,直到現在這肚子還飽著,當然要出來走動走動。」 「中午吃的東西,晚上還沒克化?父皇你這話傳揚出去,該有人說那些御廚候選不知道體諒聖體了!」永平公主少有的說話絲毫不客氣,見皇帝乾脆裝模作樣在那仰頭看月亮,她就上前攙扶了自己這死鴨子嘴硬的父親往裡走,卻不忘對後頭跟的柳楓和幾個宮人打手勢。 見他們知情識趣地落後了幾步,她就笑吟吟地說:「找藉口也該找高明一些,我看父皇你是之前被氣得太狠了,到現在還心裡不痛快,這才來找娘說話。不過說話不如動手,我看你們還是到後頭院子裡去練劍出出汗好了。」 裕妃沒想到永平公主竟然會出這麼一個主意,此時待想反對時,就只見皇帝突然停下了腳步,隨即轉頭看了過來。四目對視,她陡然想到了當年進宮之後皇帝第一次真正和她二人相處的時光,便是因為看她練劍時加入了進來,她登時不知不覺就怔住了。 「練劍出出汗……明月你這主意不錯。」 皇帝前些日子是心情煩悶,今天是心情煩悶之後又遇到朱瑩這個開心果,所以才有出來散心的心情,平心而論,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對裕妃說什麼——他不是喜歡對人抱怨的性格,就算當年和皇后失和,也不曾在裕妃面前抱怨過,而裕妃也是一樣,從不曾提過皇后苛刻。 可年少時和裕妃暢談什麼大好河山,壯麗風景,憧憬日後能夠離開京城周遊天下,如今這上了年紀再拿出來說,不免就有些不合時宜了,因為只是去了一趟佛寺進香就差點被那場業王之亂給掀翻,皇帝如今雖然仍舊常常出宮,但對於出京巡遊天下,卻已經不抱指望。 所以,永平公主的建議,無疑解決了他一個很大的難題。 而裕妃回過神來,見皇帝竟然活動了一下胳膊,隨即帶著幾分期待看著自己,她到底還是微微點頭道:「既如此,我去換一身衣服……皇上也是,這寬袍大袖的便裝,練劍就不相宜了,還是換一身好。」 柳楓早已在聽到永平公主那建議後,緊急差遣人回乾清宮去找皇帝練武的行頭,此時見皇帝扭頭朝他看過來,他立刻就打了個萬事俱備的手勢。 於是,等到收拾停當的兩人來到永和宮後頭那小小的院子時,反手持劍的裕妃神色如常,而皇帝掃了一眼這有些狹窄的地方,卻不由得眉頭大皺:「在這裡舞劍實在是有些逼仄……朕記得不是在御花園裡特意留了一塊空地造了演武場,還說了你可以隨時過去的嗎?」 裕妃笑了笑,臉色顯得很恬淡:「御花園是嬪妃少有可以散心的地方,我去那邊練劍,大概會擾了很多人興致。而且那邊從前又種著不少奇花異草,磕磕碰碰就不好了。就在自家院子裡練劍,即便地方小了點,但清靜自在,還不用擔心別人多話。」 皇帝頓時無語。身為天子,縱使與皇后不和,他在宮裡那也是沒有什麼地方去不得的,心情要是再不好,還能去宮外溜躂轉悠一圈。然而,對於身為宮妃的裕妃來說,當九娘一度在寺中青燈古佛的時候,她就只能守著永平公主這個女兒默默呆在小小的永和宮。 他想要擠出一個歉意的笑容,但最終話到嘴邊,還是變成了一聲嘆息:「好吧,那朕讓你先攻,朕看看你這劍術可有生疏!」 永平公主站在最旁邊,看著裕妃哂然一笑,二話不說便運劍如飛,身姿飄逸地舞起了劍,她忍不住想起了小時候母親要教自己劍術時,自己那堅決排斥的態度。 「我才不要學劍,我不要向朱瑩那樣只會打打殺殺的!再說練劍有什麼用,我又成不了萬人敵的高手,如果什麼人都要靠蠻力去打倒,那麼以後遇到難事,別人就只會遠遠地看著我自己去迎戰……娘,您不覺得您一直都太好強了嗎?」 「這世上有些事情可以靠自己,但有些事情不能靠自己!我不要學武,我就算真的手無縛雞之力,還可以靠聰明的頭腦,還可以靠父皇來幫我!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學朱瑩!」 然而,此時此刻,看到皇帝突然仗劍加入,兩人雙劍交擊,剎那間便猶如兩團銀光在月下飛舞,煞是好看,她忍不住想到了朱瑩日後嫁給張壽之後,那個潑辣衝動的丫頭對上閒雅君子的張壽,又會是怎樣的光景,可想著想著,她不知不覺又笑了。 她還有功夫去操心朱瑩?不該多想一想自己嗎? 永平公主是怎麼想的,皇帝不知道,裕妃也不知道,或者說,這對父母往常在閒著的時候一定會替這個女兒多想想,但此時此刻,在最初舒緩的純粹劍舞之後,兩人漸漸就變成了真正的交手,現在已經完全沒了想其他事情的餘裕。 因為裕妃的動作越來越快,劍勢也越來越凌厲,而與之相對應的,皇帝的應對招式也同樣越來越快,最初存下的謙讓之類的打算早就煙消雲散。打到酣處,若非兩個人拿的都是沒開鋒的鈍劍,只怕站在永平公主身後的柳楓都能叫出聲來。 已經興起的皇帝完全忘了面前是自己的愛妃,女兒的母親,嘴裡漸漸叱喝出聲,而裕妃同樣很久不曾這般酣暢淋漓地施展過劍法,雖不至於如同皇帝那樣打到了忘乎所以,可她一貫古井無波,只有清冷和淺笑的臉上,也漸漸流露出了幾分潮紅。 而這時候,別說柳楓漸漸有些膽顫心驚,就連永平公主瞧著兩人這架勢,也有些沒有看熱鬧的心情了。她下意識地想往前走兩步,試圖阻止這一場已經越來越不像舞劍這樣的娛樂活動,而更像是真刀真劍的比拚,可隨之就被撲面勁風給逼退了回來。 而後頭的柳楓見勢不妙,連忙把永平公主給攔住,隨即小心翼翼地說:「公主,皇上這一旦練武的時候瘋起來,那是眼睛裡只有對手,沒有其他人,您千萬小心誤傷。這會兒就是喊話他都未必能聽見,要不,您叫裕妃停手試一試?」 「母妃是女人,本來就力弱,這要是她收手了,父皇卻來不及收手呢?」永平公主這會兒真心開始後悔自己的那個提議了。早知道她的父母瘋起來會這麼不管不顧,她哪裡敢讓他們舞劍?幸好她就沒有學這個,否則若是平常被父皇拉過去當陪練…… 見永平公主不肯出聲提醒裕妃,柳楓只能暗嘆倒霉,隨即就上前一步,大聲叫道:「皇上,裕妃娘娘,您二人差不多就行了,這算平手行不行?」 最後這半截話僅僅只是調侃,他壓根沒指望那兩位會回答,於是,當隨之而來這帝妃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時,他登時就傻了眼。 「誰要平手!」 幾乎在迸出這四個字的同時,皇帝和裕妃同時揮出了凌厲的一劍。隨著雙劍交擊的那一聲厲響,兩人倏忽間對攻了七八招,最終方才力竭,幾乎同時踉蹌後退。相較而言,裕妃明顯多退了三四步,立足未穩的她甚至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好在永平公主一直都有留心,此時慌忙疾步趕上攙扶了母親,這才有些嗔怒地瞪了皇帝一眼:「父皇,你怎麼真的把母妃當成對手了?就算是鈍劍,用了這麼大力氣,萬一斬到身上,那難道不會出事嗎?」 皇帝隨手一鬆,任由手中那邊鈍劍叮的一聲落在地上,這才長長吁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了明顯非常舒緩的笑意。只不過,對於永平公主的責問,他就有些尷尬了,只能乾笑一聲,假裝沒聽見似的打了個哈哈:「好久沒練過,裕妃你的武藝竟然絲毫沒退步!」 |
第四百九十九章 願為前驅 身在商場,華四爺對官場的瞭解一向很不少。這既得益於他有一個祖父時時刻刻關注朝局變化,然後做出相應調整,盡力讓華家不要站錯隊走錯路,也得益於他自己年未弱冠就考出秀才,而當時錄取他的南直隸督學御史,卻也是聲名顯赫的士林翹楚。 所以,他不但很清楚永辰初年那幾位閣臣以及尚書們的子侄如今前途如何,家裡還藏著永辰元年的恩科殿試金榜和接下來那幾次春闈金榜,其中前十名的那些進士履歷,他甚至都能夠如數家珍。 當年那些大佬在當座師主持會試時,能夠躋身前列的進士們,在當時都是享譽天下的才子,當時那位首輔許閣老,甚至還嘉許過當時恩科的那位狀元是治世之才,將來必定能夠封麻拜相,可結果……呵呵,人在去年因病致仕時,不過是四品四川某地分守道。 別說距離入閣,就是距離一省督撫,侍郎尚書都還距離老遠! 而如今內閣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的主司們,幾乎都出自永辰初年的恩科和會試,其中十個裡頭有九個都自認天子門生,和座師往來少甚至於沒往來。而那剩下的一個也並不是漏網之魚,人遇到座師家的子侄大概會客客氣氣以世兄稱之,但人家要幫忙的時候就愛莫能助了。 記得當年就是那位首輔許閣老帶頭給先帝上了睿宗的謚號,之後更是在皇帝親政之後,竭盡全力以勞民傷財為由,反對派出官船重走昔日巡洋路。可這些年來,許閣老真正視之為接班人的門生凋零殆盡,子侄更談不上成氣候,如今如果真的再被翻舊帳,看起來略淒慘啊! 華四爺正在為許閣老身後門生弟子的淒涼狀況而心生唏噓,而曹五就不像這位蘇州儒商一般多愁善感,長吁短嘆了。 他被張壽這話激起了滿腔熱血和雄心,當下竟是朗聲說道:「我是個粗人,從小不喜歡讀書,只喜歡習武,雖說被認識的人送了什麼第一高手的名號,但說到底,不過是打打殺殺的粗人一個。若是真的能夠如張博士所言,為我朝海疆穩定出一份力,那是義不容辭!」 華四爺沒想到曹五竟然如此乖覺,立馬就對張壽擺出了惟命是從的態度,一愣過後,卻也覺得能夠理解。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奈何讀書人有渠道可以賣,大多數武人卻沒地方可賣,最糟糕的是如今連仗都沒得打了! 他在心裡一合計,立時滿臉堆笑地說:「張博士你這主意確實猶如撥雲見月,但茲事體大,我卻還得回去和人商量商量。不過,我聽說前任首輔江閣老的一個門生,這一個多月來多有海事和農商的條陳上奏,似乎有意滄州知府,張博士你要多多留意才是。」 張壽打了個哈哈,抬手示意華四爺和曹五不要只顧著說話,自己也滿飲了一杯,隨即淡淡地說:「滄州是朝廷的滄州,滄州升格為府,任用誰為滄州知府,那自有皇上和朝廷諸公操心,哪裡用得上我去費心費力?」 「就算真的是那位江閣老的門生最終脫穎而出,也必定是有人賞識他的遠見卓識,能力不凡,這樣的人難不成還能乍一上任就去破壞滄州好容易才安定下來的大好局面?」 華四爺只不過是想試探一下張壽對滄州的局勢到底有沒有掌控能力,如果有又有多大,可看到張壽這樣毫不在意,他又頓時迷惑了。 於是,接下來這一頓飯,他吃得可謂是食不甘味,相比曹五那大吃大嚼風捲殘雲,絲毫不在乎什麼體面,簡直是另一個極端。直到眼見滿桌杯盤狼藉,他這才忍不住看向了正興高采烈和張壽談笑的曹五,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粗人真是粗人,一被撩撥就心癢難耐。 然而,當他和曹五一塊告辭出去時,才一出張園,他就只聽曹五呵呵笑道:「華四爺剛剛肯定是在笑我,被別人三言兩語一說就立刻心花怒放,到底是沒見過世面的土鱉。」 「曹總鏢頭言重了,我哪裡敢笑你?我自己還不是被張博士說得目弛神搖,滿心都是那美好的前景?」在華四爺心目中,鏢局中從上到下全都是刀頭舐血的亡命之徒,身家豪富的他哪裡會招惹人家,當下他自然是極力否認。 可是,曹五卻滿不在乎地呵呵一笑:「你不承認也沒關係。你是家資巨萬的豪商當家,我是領著弟兄們打打殺殺討生活的粗人,原本就相差甚遠。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只知道,這次跟我進京的好些弟兄,那都是滄州武林道上響噹噹的人物。」 「本來他們都是跟我進京想見你一面的,畢竟你給大家畫了個挺美妙的大餅。但是,在海上給人保鏢,和在陸上江河上給人保鏢沒什麼兩樣,照舊是腦袋別在褲腰上,掙兩個辛苦錢。要不是滄州學武的人太多,但武人能做的事卻越來越少,誰也不願意冒這麼大的風險。」 「可如果冒同樣的風險,卻能夠從朝廷得到一個相應的名義,哪怕只是一個名義,那對我們來說,也是意想不到的絕大驚喜。」 「華四爺你是蘇州首富,這天下響噹噹的豪商之一,但天下並不僅僅只有您一個豪商。」 說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曹五刻意加了重音,見華四爺果然面色一肅,分明是聽出了這裡頭的警告之意,他就衝著人咧了咧嘴。 「您要是不樂意,可以當今晚張博士這番話沒有說過,可要是您不樂意卻還把消息散佈出去,背後使壞,那我們這些眼看前途破滅的粗人,也許會做出點衝動愚蠢的事情來。」 曹五一面說,一面輕輕彎腰撿起一塊石頭,隨即放在手心裡搓了搓。眼見各種碎渣漸漸落地,他這才拍了拍手,口氣冷淡地說:「這天下讀書人能夠科舉做官,商人能夠鑽門路賺錢,唯有我們這些習武之人,縱使去從軍,沒人罩著也會被當成炮灰一樣消耗掉。」 除非再撞上一次英宗和睿宗起事,撈到從龍之功,否則別想有出頭之日! 他略過了心底深處的這樣一句心裡話,隨即就嘿然笑道:「所以哪怕是一線可能,我也要試一試。華四爺你要是不願意,其他有錢的豪商也多得很。」 「退一萬步說,張博士那些學生家裡各自拔下一根汗毛,外城就有一座公學建起來。那麼他們若是再拔一根汗毛,那麼我這船說不定三五條都有了!」 華四爺見曹五很隨便地衝自己拱了拱手,隨即策馬揚長而去,他默然佇立了片刻,隨即一聲不吭轉身上了馬車。今天這檔子事,他是自己送上門來的,但曹五卻應該是張壽請來的,所以孰近孰遠很明顯。 而且,正如同曹五說的,天下富商多的是,就如同之前滄州建港,暗中鼎力支持的商人絕對不止蘇州商人這一撥一樣。再說,最重要的不是他們,是天子的態度! 在這夜色已經降臨京城的時候,朱瑩卻並未回家,而是仍然留在清寧宮太后那兒。然而,這一次不是太后留飯,而是她主動留下來蹭飯,只不過,太后小廚房的那清淡養生口味,她其實一點都不喜歡。所以,她隨便吃了兩口就推說飽了。 太后哪裡不知道朱瑩這脾氣,此時慢條斯理把飯吃完,她就開口說道:「怎麼,中午在外頭吃了那麼多大廚的手藝,如今卻嫌棄我這裡廚子手藝不夠好了?」 「倒不是不好,是我吃膩了。」朱瑩卻也沒有虛詞敷衍,做了個鬼臉就直截了當地說,「我家小廚房那都是成天琢磨著換口味,兩個廚子還常常去外頭嘗試新菜回來試做,阿壽也教給他們不少菜譜,可太后您這清寧宮的廚子卻幾十年一點變化都沒有。」 太后頓時莞爾:「因為不變就意味著不會出錯,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和皇帝,求新求變,恨不得把那些過了時的老東西全都丟進垃圾堆才算好?」 朱瑩被太后說得唯有乾笑,眼神飄忽了一陣子,這才小聲說道:「不是說身為天子,不能讓人知道自己喜歡什麼嗎?所以皇上這喜新厭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呀。喜新厭舊,別人就摸不清楚皇上到底喜歡什麼……哎喲!」 見太后直接一指頭戳過來,朱瑩立時往後一仰頭,隨即誇張地叫出了聲。 果然,太后哪裡捨得真的碰這個孫外甥女一根指頭,收回手就呵呵笑道:「怪不得皇帝從小就喜歡你,你們這脾氣就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這御廚選拔,我從一開始就沒反對,還出了錢,怎麼,瑩瑩你還打算讓我這個老婆子再幹點什麼把聲勢造大?」 沒等朱瑩開口,太后就笑眯眯地說:「比如說,再給你們要造的學堂也捐點錢?」 「哎呀,那可太好了!」見朱瑩喜不自勝地跳了起來,太后頓時啼笑皆非,指著這個興高采烈的丫頭就笑罵道,「你還真是一心一意都想著你那如意郎君,連我這點錢也要訛,真不知道他給你灌了什麼迷湯!」 「哪有什麼迷湯!」想到今天張壽在對自己說的話,朱瑩頓時眼神迷離,隨即就坦然說道,「他只是說,他喜歡率直衝動的我,也喜歡長袖善舞的我。」 這樣堂堂正正地說喜歡,太后自忖自己若是倒退回少女時代,也許聽到如此真誠的情話,那都招架不住,更不要說朱瑩這個本來就感性的丫頭。於是,她只能無可奈何地搖頭,隨即一口答應出錢助學,果然就收穫了朱瑩一大堆感激的話。 直到目送了神采飛揚的朱瑩心滿意足出宮,她才召來玉泉,詳細問了今日興隆茶社的情形。等得知種種內情細節,她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陸綰也好,劉志沅也好,都是宦海沉浮幾十年的人,竟然也會事先就被這張壽三言兩語說動,足可見他們看重的是公學未來的前景,看重的是這樣一件事能夠惠及無數人,看重的是自己能夠青史留名。從這一點來說,我捐一點錢,那是應該的。」 可張壽這個人,他是真的只醉心於為朝廷育人才,還是僅僅以此為進身之階?縱使太后曾經垂簾聽政,權握天下,可她卻依舊無法確定。她甚至和葛雍生出了一樣的猜測,那便是張壽在融水村那十幾年裡,也許還有其他人曾經去教過那個明顯天賦異稟的少年。 而朱瑩離開清寧宮,卻沒有立刻出宮,而是讓引路的小宦官帶自己去乾清宮。她是宮裡常客之中的常客,比太夫人進宮的次數還要多得多,自然沒人敢違逆她,因而她順順當當就到了乾清門。可她才剛一進乾清宮前那偌大的院子,就聽到了皇帝的咆哮。 「她如果要絕食,那就讓她去。兩個兒子都快被她教成了廢人,現在還懷疑朕要給她挑兩個亂七八糟的兒媳?她也不想一想,朕還擔心自己的兒子苛待了別人家好好的女兒!」 朱瑩猶豫了一下,覺得這會兒自己好像不那麼適合進去。可是,她就在外頭躑躅了一小會兒,就聽到裡頭又傳來了皇帝的聲音。 「大晚上的,誰在外頭猶猶豫豫?有話就進來說,朕還不至於遷怒於人!」 盛怒之下的皇帝隨口這麼一說,可當看到正殿那寬大的門簾被人挑起一條縫,緊跟著探頭進來的是笑意盈盈的朱瑩,而後她就敏捷地閃了進來,他不禁啞然失笑。 「原來是瑩瑩你……怎麼,你還得朕保證不遷怒你才敢進來?」 「誰讓皇上少有這麼雷霆大怒的時候。您這些年脾氣越來越好,很少這麼大聲罵人了。」朱瑩聳了聳肩,隨即就笑靨如花地問道,「我就是想問問皇上,我大哥是不是要回來了?他這一回來不在滄州,我和阿壽是不是就可以在那邊放手做點事了?」 聽到朱瑩問朱廷芳歸期,皇帝還打算隨口敷衍一下,逗一逗這個一直當女兒看的小丫頭,可當朱瑩一說朱廷芳回來,她打算和張壽一塊幹點什麼,他就立刻頭疼了起來。 又是張壽那個最會折騰的小子!他中午回宮之後,痛心疾首的孔大學士和張鈺聯袂而來,還裹挾著一個無奈的吳閣老,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類的話都快把他耳朵根子說出了老繭,對建學和興隆坊雖說只是稍加點評,但對學報和商報卻表現出了極高的警惕。 皇帝煩惱地揉了揉太陽穴,隨即謹慎地問道:「他又要幹什麼?」 |
第四百九十八章 海上鏢船 號稱武風卓著的滄州,鏢局少說也有二三十家,不少都是總部設在滄州,其實卻把鏢局沿著運河往南北拓展,但這麼多鏢局之中,公認第一高手的,卻是眼前這個曹五! 華四爺向來信奉儒以文亂法,俠以武亂禁,所以得知眼前這麼一個明顯對他流露出幾分敵意的壯漢,就是曹五,他頓時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隨即才想起如此一來恰是露了怯。他卻也反應極快,站穩之後就立時苦笑自嘲了起來。 「之前我和蘇州會館的其他商人籌謀從日後的滄州碼頭揚帆出海時,若是遇到海盜時該怎麼辦,思來想去就決定和運河和陸路上那些走南闖北的商人一樣,僱請鏢局隨船護衛,他們都說滄州順和鏢局實力非凡,曹總鏢頭威震八方,所以我就派了人過去聯絡。」 「如今看來,不是聞名不如見面,而是見面更勝聞名。曹總鏢頭你這氣勢在外,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可是被你嚇住了。」 曹五這還是第一次見華四爺這位蘇州首富,沒料想人不但並不強勢,反而還有幾分弱氣,一時就有幾分鄙夷。可下一刻,他就只見華四爺突然面色一正,竟是直截了當問道:「可之前曹總鏢頭一直都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覆,今日既然剛巧遇見,我倒想問問你意下如何?」 見張壽但笑不語,曹五登時硬梆梆地反問道:「華四爺,你從前出過海嗎?你知道海上那些海盜是如何劫船的嗎?你知道數年前天津那鬧得沸沸揚揚的臨海大營劫殺商船事件,也曾經有鏢局高手隨船,卻毫無建樹就飲恨當場嗎?」 華四爺頓時一愣,他下意識地瞥了張壽一眼,隨即就有些躊躇地說:「海盜我倒是聽說過,不過是那些駕著小舢板在波濤之間做一些沒本錢買賣的盜賊而已。至於天津臨海大營之事,皇上事後不是派遣劉志沅劉老大人殺一儆百,將所有涉事將士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嗎?」 「聽說此次臨海大營營嘯之後,皇上又再出重拳,嚴厲整肅,不但天津,據說沿海各地軍營全都為之一肅,理應不會再發生劫殺商船這種震驚朝野的大案了。」 「你就知道這些?」 曹五有些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見華四爺這一回終於露出了疑惑卻警醒的表情,他就乾脆把當初張琛繪聲繪色對自己說的那些海上風險一一道來。果然,他就只見華四爺一張臉漸漸變色,最後眉頭也擰成了一個川字。 張壽一看這情景就明白了,這位對商場很熟悉的蘇州首富,華氏當家人,一度把陸上和運河上的經驗翻版到海上,就和曹五一樣,完全忽視了海上和陸上以及河上截然不同的風險。 當然,這不應該是華四爺一個人的失誤,而很可能是有人把一直都在誤導他們。 看明白這一點,他就笑著說道:「華四爺,你幫我解決了宋方二位的那樁麻煩,我也沒什麼別的好謝你的,一頓晚飯之外,就是把曹總鏢頭請來,讓你們兩個人能當面聊一聊。好了,這都已經是晚飯的時辰了,有什麼話大可邊吃邊說。」 見張壽一臉我只是牽線搭橋的表情,別說華四爺了,就連曹五……那也絕對不會相信! 然而,張壽願意留他們吃這一頓晚飯,他們當然不會不識趣,當即就趕緊一口答應。 等到隨著張壽落座,眼見兩個明顯粗手大腳的小廝進來上菜,而不是阿六又或者小花生,曹五就沒話找話說道:「要是我那些兄弟們知道我今天竟然能有幸吃張博士這頓飯,肯定都羨慕死我。我那鏢局裡就是一群粗人,您之後若要送什麼東西,無論天涯海角,只管說一聲。」 華四爺見曹五直接溜鬚拍馬奉承上了,他雖說能夠給出更多更大的承諾,但十幾歲就開始經歷商場,如今執掌華氏的他,當然不能像曹五這樣露骨。 再者他隱隱覺得,張壽今天把他和曹五湊在一起,應該絕對不僅僅是為了牽線搭橋,再加上剛剛隱隱察覺到了幾分問題,他當下就誠懇地說道:「張博士,蘇商雖則富甲東南,但不出海,於海事上當然也就不可避免地會鬧笑話。不瞞您說……」 他頓了一頓,直言不諱地說:「請鏢局在海船上作為護衛,這是宋公子的那位叔父建議我的。蘇州華氏子弟眾多,聯姻也不僅僅侷限於東南。除了張博士你知道的滄州蔣氏之外,廣東宋氏也是一樣。宋公子的一位嬸娘,是我的姑姑,而我的一個嫂子,則是宋公子的族姐。」 「只不過,蘇州到廣州實在是太遠,江河水路不通,所以借用廣州港口出海無疑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既然是姻親,又談不上衝突,宋會首給我這個海運門外漢出的主意,我自然就找上了曹總鏢頭。」 滄州武林之間也是聯姻多多,所以曹五對華四爺所言的這些也並不陌生。此時此刻,他飛快地在心裡思量華四爺此番話是不是暗指廣東宋氏在暗中加以誤導,可隨之就聽到張壽笑了一聲。 「其實,我是覺得,阿六之前對曹總鏢頭提出的那個建議,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對,而張琛說從前那兩位鏢局好手不但沒能保護好商船,還死在了海上,卻也不能怪他們,畢竟誰都沒想到天津臨海大營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 他頓了一頓,這才笑呵呵地說:「但我也贊同張琛的話,如果單單隨船護衛,哪怕是精通水性,能在顛簸的海船上照舊如履平地拚殺的高手,真正碰到危險時仍然不能說有十足的把握。因為,海盜船上一窩蜂全都是海盜,可一條船上能搭載多少鏢局高手?」 曹五頓時啞然。而華四爺敏銳地聽出了張壽似有弦外之音,連忙問道:「那張博士你的意思是……」 「鏢局在陸上有馬隊隨行護衛鏢車,在海上,為什麼不能有自己的鏢船隨行護衛?」 此話一出,華四爺悚然動容,曹五喜形於色,但緊跟著,兩個人就同時眉頭緊鎖。 相較於只是憂心於自己根本沒錢置辦海船,也沒有這麼多人手的曹五,華四爺明顯想得更深遠一些。他直接嘆了一口氣,隨即搖了搖頭。 「張博士你說得沒錯,如果有真正的武裝船隻直接跟著商船作為隨行護衛的話,那麼當然是最安全的,但朝廷必定不能容許,畢竟縱使鏢局,那也是民,不是兵,平素帶刀帶棍帶眾多兵器,那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可要是連鏢船都有了……這是要造反嗎?」 「沒錯,朝中很多人確實會這麼說。但是,如果換一個名義呢?比如說,民兵?比如說,預備隊?」 張壽隨口拋出了兩個純粹的概念,這才笑容可掬地說道:「太祖皇帝之後,最初常有朝廷的正經官船航行於南洋、東洋、西洋,但此後很多年,因為有人始終認為開銷太大,而且放眼海外都是小國,因此除了偶爾的使節船之外,朝廷的官船已經很多年不出去了。」 「但是,這是和太祖皇帝的祖訓相悖的。太祖皇帝昔日夢天帝而做球儀,此後官船出海,所見處處大多都和這球儀相符,如今這球儀還藏在軍器局。」 說到這裡,張壽頓了一頓,見曹五明顯滿頭霧水,而華四爺雖說面露驚詫,可他怎麼看怎麼都覺得這驚詫有點假,心裡就不禁暗自猜測,恐怕渭南伯張康認定的那個秘密,其實早已隨著日積月累散佈了出去。 甚至如廣東宋家這種海商之家,早就有相應的實物作為導航地圖也不一定。 「既然朝廷官船不出去,又不想花這麼大一筆開銷,那麼,何妨給民間有活力的社會組織一個名義,然後朝廷只要運籌於帷幄之中,就能決勝千里之外,坐收對方打探的情報?」 張壽話一出口,就發覺自己把往日和阿六說話時那些調侃的名詞帶了出來,但索性也懶得改了。而且說都說了,他接下來就直接把話說透了。 「從古至今,無論哪一朝哪一代,最講究的就是名正言順,但朝廷願意給一個個遠在萬里之遙,有時候連聽都沒聽說過的小國之主一個冊封,何妨也拿出一個輕飄飄的名義,讓己國百姓能夠真正有一種探索天下的底氣?」 「要知道,如今不是立國之初,休養生息,地多人少的時代了。歷經百年,大明人口較之從前,三四倍的增長幅度總是有的,而且還有很多逃避賦役的隱戶,如今天下固然還有荒地,但若不把眼界放寬一點,再過百年,天下承平,人口數倍於現在,到那時候怎麼辦?」 人口暴增這種事,作為就在運河邊上的蘇商領袖華四爺,滄州一霸曹五,自然都心裡有數。如果不是土地都有了主,不需要那麼多人耕種,又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在蘇州城裡做各種活計來生存? 而如果沒有這些土地消化不了的人口,華家雇不到那麼多人來繅絲織絹,曹五也不可能帶出那麼多徒弟走南闖北護送鏢貨為生。可如果再這麼人口倍增下去,那恐怕真的不妙了。 曹五還只是在震驚於張壽的大膽提議,而華四爺卻已經是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迅速合計起了張壽的話。 就和滄州建港之事,他聯絡了眾多蘇州籍官員以及相應的盟友在朝中鼓吹一樣,這一次的事情,張壽是不是也想讓他在朝中掀起一定的聲勢?而且,趙國公府和秦國公府乃至於陸家,再加上張壽那些學生的家裡,好像都和海商沒有關係,看不出張壽有任何牟利的跡象。 可要說這是純粹為華家著想,他又覺得人不會這麼高尚。 而震驚之後的曹五,卻忍不住遲遲疑疑地開了口:「若是按照張博士你這說法,朝廷給名義,那麼買船的錢無疑還是要我們自籌的。我們滄州這些鏢局看似有名,但無不養著許多張要吃飯的嘴,就算大家合在一起,恐怕也買不起半條船。」 「而且若是日後真的有生意,一條商船就要一條鏢船來護衛,這本錢是不是太大了?」 張壽這才呵呵一笑,泰然若定地說:「你們各家鏢局合在一起買不起半條船,那麼大可以人家出錢,你們出力,大家合股,組建一家海上鏢局。而且又不是你們一條船隻能護衛一條商船?人家幾條船一同出行,你們一條鏢船跟隨提供保衛也就行了。而且……」 頓了一頓,張壽輕描淡寫地繼續說道:「要知道,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很容易被當地土著仗勢欺人,若是有一船武力足夠的隊伍隨行,自然而然便能夠為我朝子民撐腰,也向外宣揚了朝廷的威名。至於這些不要朝廷餉銀的隊伍,其實可以掛在兵部旗下。」 見華四爺已然是兩隻眼睛圓瞪地看著自己,張壽就似笑非笑地說道:「朝廷若是不放心,可以特派文武官員隨行作為監察官,每一年或者兩年輪換一次。」 說到這裡,他就仿若自言自語地嘆了一口氣:「我朝從前有商民航行在外,被小國刁難,朝廷鞭長莫及,於是很多事情只能當事者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可這種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發生,某些小國不免就膽子越來越大。如果我說的方法可行,那麼也許能改觀一下這樣的局面。」 「就和太祖皇帝之後官船出行,威揚宇內一樣,如果沒有威懾力,那麼在天下番邦眼中,也許還真要當我大明已經垂垂老矣,威名不再。」 作為生意人,華四爺對於開疆拓土沒有興趣,但對於威嚇外邦開拓市場卻很感興趣,此時此刻,他由張壽這番話想到了當今天子,於是……一下子就想歪了。莫非皇帝要翻舊帳? 當今天子沖齡即位,別說年紀尚幼沒親政那會兒,就常常有種種匪夷所思的傳聞在外,等親政之後,更是曾經對某些文官大肆抨擊,直到後來業王之亂後才一度消停了下來。 但這些年,隨著年紀最大的首輔江閣老黯然致仕,當初在永辰初年叱咤風雲的那些文臣領袖,已經大多或死或退。最重要的是,那些曾經給先帝定下廟號睿宗的文官領袖,子侄固然有通過恩蔭或是科舉在朝為官的,但據他所知沒人突破四品。由此可見當今天子最記仇! |
第四百九十七章 肅然起敬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之前罵閣下豪門家奴,狗仗人勢,是我出言不遜。」 雖說剛剛在張壽麵前時先小意賠情,再直抒胸臆,最後低頭認錯,但李三兒之前從華四爺口中得知自己放狗咬的是兩個舉人時,心中就已經嚇得不輕,這會兒被方青追出來,他已經做好了萬一不行就再次磕頭認錯的準備,可沒想到人家竟是……反過來向他道歉了! 被壓在心底的那點不痛快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誠惶誠恐。畢竟,雖說如今風光了有錢了,但在有功名的讀書人面前,李三兒到底還是覺得矮一截。 自知自己也有錯,還是大錯,他慌忙深深一揖回禮道:「方公子言重了,是小人一時得意忘形,忘記了約束大黑才是。而且方公子罵狗仗人勢其實沒錯,大黑可不是仗了小人偏愛,這些年老是把自己當成葉子胡同一霸?總之,您千萬別再說道歉兩個字,該道歉的是小人!」 方青原本已經做好了被嘲諷甚至被謾罵的心理準備,可此時聽到這誠懇之極的賠禮道歉,不知不覺直起腰來,他頓時有些面色怔忡。他心情複雜地盯著李三兒,最終再次做了一揖,這才轉身就走。 不要用衣冠容貌取人,更不要認為那種貌似凶神惡煞的人就一定粗鄙。更不要看著風流儒雅的人就為之心折……他明明已經有過很多次教訓,可為什麼從前卻一直都執迷不悟,直到這一次來到京城方才終於醒覺過來? 是不是如同宋混子對他說的那樣,從前他的師長們都在利用他衝動冒失的特點,於是放任他在前頭當馬前卒?還是宋混子只不過是信口雌黃,污衊那些他曾經非常敬愛的師長們? 李三兒見方青就這麼轉身離去,剛剛根本來不及對人那躬身一揖還禮的他頓時有些心虛,東張西望之後就下意識地攔住小花生,從隨身錢囊裡掏出一把銅錢就遞了過去。然而,對付外城那些地頭蛇以及南城兵馬司時無往不利的這一招,卻在小花生面前完全碰了壁。 見小花生態度堅決地伸出雙手,把他那一把錢給推了回來,李三兒只能使勁賠笑臉:「小哥,這只是我感激你提點我的一點心意而已……好好好,我收回,收回總行了吧?可我還有一件事請教,這方公子……他剛剛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他是真的不在意我那點罪過?」 「人家都道歉了,你還要怎麼著?」小花生有點鄙視地瞥了李三兒一眼,隨即聳了聳肩道,「方公子這人脾氣固然壞了一點,說話常常帶刺,但他心地還是正的,只不過眼力不太好……這不是我說的,是我家少爺說的,所以這事兒肯定過去了,他也算是吃了個教訓。」 「你要是還覺得過意不去的話……」機靈的少年眼珠子一轉,突然就有了一個很大膽的主意,「我聽說今天興隆茶社那邊,少爺和陸祭酒劉老先生他們提出要在外城也辦一座公學,還分什麼年齡招生。你既然是有名的富戶,不如去捐一點錢?」 「聽說皇上還會給那座學校題匾額呢,今天捐資助學的人可多了,到時候還會豎碑紀念。以李三爺你的身家,我覺得也不必太多,捐個五十或一百貫就夠了。」 李三兒聽到捐資助學四個字的時候,腦海中一度想起南城兵馬司某些傢伙打著樂輸名頭,強逼人捐款的舊事,雖說心中肉痛,但也做好了大出血的準備。 可他萬萬沒想到,小花生竟然告訴他,只要掏個五十或一百貫的數目就行了,而且還能在皇帝親筆題匾的公學之中,樹立的那塊石碑上留個名字! 早就攢下幾千貫身家,他當然不會把五十一百這種數目放在眼裡,立刻點頭如啄米道:「這可是一等一的善事,我當然樂意湊個數。只是,就只捐這一點點,會不會太少了?」 「朱二公子竭盡全力也只拿出私房錢三百貫,懷慶侯那些頂尖的勳貴捐了一千貫,華四爺他們那些頂頂有錢的富商也就是八百,李三爺你幹嘛打腫臉充胖子?要的是這份心,不是錢多少。」小花生振振有詞地提點著李三兒,見人連連點頭,他頓時就更得意了。 「不過捐錢記賬的事情,現在是陸三公子在管,你直接去找他就好,千萬別聽信別人,回頭被訛詐了錢去。好了好了,我還要回去給少爺回話呢,不送你啦,慢走!」 見小花生笑眯眯對他拱了拱手,隨即轉身要走,李三兒愣了片刻,隨即立刻回過神來,連忙上前一把攔住,這才慇勤地問道:「小哥你給我指點迷津,我還沒問過你名字呢?我這個人最好交朋友,否則也不會有緣和萬爺結交,我們也交個朋友?」 小花生有些訝異地掃了李三兒一眼,卻也沒在乎人是因為張壽的緣故要和自己結交,還是真的因為自己指點迷津的緣故要來攀交情,當下呵呵一笑道:「少爺和別人都叫我小花生。」 這要是在數月之前,從來沒聽說過花生兩個字的李三兒還會覺得這名字著實古怪,可如今花生和土豆之類的東西在南城那可謂是如雷貫耳。 所以他知道,在前時第一次御廚選拔大賽時出現過的花生,那是來自海外的一種食材,據說又香又脆,如今在南城根本是有價無市,也就只有興隆茶社中能吃到,其餘那些會館又或者舊樓飯莊開的館子根本就沒有。 因此,他瞬間就對擁有這樣一個名字的小花生肅然起敬:「原來是花小哥。今天你這點撥的情分我記下了,等你來日正好不當值的時候,我在前門大街找家老店,請你喝酒!」 見李三兒鄭重其事拱手謝過,隨即轉身大步離去,小花生忍不住伸手去擦額頭上的汗。 誰是花小哥啊!他本名叫水生,自從父母雙亡,跟著老鹹魚過活之後,這位叔爺就自作主張給他改名叫小花生,於是張壽也沿用至今,可他又不姓花! 算了,反正如今也沒人知道,他真名叫做羅水生。被人叫一聲花小哥就花小哥吧…… 既是華四爺特地因為方青和宋舉人的事情趕了過來,張壽當然也不會慢待這位蘇州首富,當下就留了人在張園用晚飯。而華四爺也千肯萬肯,當小花生回來,張壽吩咐人帶他先在張園轉一轉,自己則聲稱先去見養母吳氏的時候,他便連忙起身送了人出去,心裡異常高興。 走在這座帶著很明顯蘇式園林風格的張園中,他就不會像蔣大少那樣拿自家後園來暗比了——雖然華家在蘇州那座園林和張園乃是同一個當世有名的園林大師設計的,但那位大師在業王之亂後都絕口不提園林,他就更不會拿出來提了。 一通亂轉之後,華四爺就發現,偌大的張園很明顯的人手不夠,不少院子雖說開著,但內中那些屋子卻都鐵將軍把門。 而對於這一點,小花生也並不諱言:「少爺常常說,就張園這麼大地方,要填滿所有屋子的話,至少得有比現在多兩倍的人手,可要是那樣的話,每個月開支恐怕得多好幾倍。所以在沒賺到那麼多錢之前,屋子該空著就空著,人少一點就少一點,不用擺那樣的排場。」 華四爺早就知道張壽出身京城外頭的某個小村,說是人和趙國公千金朱瑩自小指腹為婚,但各種傳言滿天飛,甚至連朱瑩和張壽怎麼一見鍾情都活靈活現,坊間甚至還有《蝶戀花》這種甜得發膩的傳奇,可他自小生在豪門,卻知道所謂傳奇故事從來就不可靠。 戲文和傳奇裡各種俊雅書生和富家千金相約後花園私定終身的故事,那不過大多是落魄文人的痴心妄想,而就算是萬中無一癩蛤蟆真的吃到天鵝肉的情況,曾經花前月下的美好也一般持續不了太久。 就猶如卓文君當壚賣酒之後,便是司馬相如最終的見異思遷。窮小子自知配不上大小姐,婚後因為自卑,往往會變本加厲地追逐名利,又或者作威作福。他在蘇州就見證過好幾樁當初看似美滿,後來卻一拍兩散收場的婚姻。 本以為張壽和朱瑩多半也是如此,可自打親眼見過一次張壽,他就知道自己想錯了。 而如今走在這說是皇帝賤賣,實則卻很明顯是天子厚賜的張園裡,聽到張壽身邊這親信小廝如同閒聊似的複述主人的話,他更能察覺到張壽當初說這話時的豁達。 這種不在乎出身,不諱言昔日的豁達,出現在飽經風霜的人身上很正常,可出現在張壽這種少年郎身上,他卻沒法不覺得驚異。因此,他忍不住就試探起了小花生。 「那張博士難不成就一直都打算把這些屋子空關著?要知道,屋子要人住才會有人氣,若是長時間沒人住的話,那屋子裡的陳設用具也好,屋子本身也罷,都很容易壞,修繕起來的費用,那可未必比多買多雇幾個人來得少。」 「如果張博士擔心外來的人不可靠,何妨派人找可靠的來源買一批孩子?這些從小開始養在家裡的孩子都是最可靠的,往往能忠心耿耿,大多數世家豪門的下人,便是由此而來。」 「再者,就算考慮到有些孩子也許是拍花黨不知道從哪拐來的,可換一個角度去想,這些孩子落在張園,總比賣去某些見不得人的去處要強得多吧?」 小花生本來只把華四爺當成一個有求於張壽的富商來看待,可聽到華四爺的這番話,他不禁覺得這位年紀輕輕的蘇州首富當家有些眼光。 滄州那位西城首富蔣老爺的繼承者蔣大少固然如今被滄州人盛讚是能幹的小子云雲,可在他眼中,也就是一個需要張壽點撥才能幡然醒悟的前廢柴。大皇子那還是天子之子,可殘暴貪婪在前,被他耍得團團轉在後。 所以就和方青從前認定寒門出貴子,富家養嬌兒一樣,小花生也瞧不太起那些一帆風順的富家子弟——當然張琛和朱二等等這樣浪子回頭的不算。而且在他看來,他們都是因為近朱者赤,被張壽教過才變好的。 因此,他此刻覺得華四爺確實頗有眼光見識,就對著人點了點頭,隨即就鄭重其事地說:「華四爺這話說得也有道理,我回頭對六哥說說看。」 見小花生明顯聽進去了,華四爺先是一喜,隨即不禁愕然問道:「為何不是對張博士說?」 「六哥是管家啊!」小花生一本正經地說出這句話,見華四爺那分明是眼珠子都快掉地上的表情,他就憨厚地笑了笑說,「我哪能什麼事都去少爺面前嘀咕,讓六哥去說才最合適。別看六哥好像只跟著少爺出門的樣子,其實從少爺的飲食到家裡的防戍,他什麼都管。」 「就連家裡的賬目,也都是六哥總攬。」小花生說到這裡,在心裡補充了一句——就算阿六在這方面很不擅長,架不住他能請的外援不要太多。從陸三郎到九章堂其他學生,一堆堆精擅賬目的高手。再說,如今是徐婆子兼作家裡帳房,吳安人也識字會看帳的。 華四爺唯有苦笑:「我之前就很好奇張園的管家到底是誰,卻原來有眼不識珠。」 當小花生帶著華四爺來到小花廳時,正出來的阿六就發現,華四爺看自己的目光竟然和之前有點不同。而等到他一如既往只是用手勢請了華四爺入內,小花生上前對他低聲轉述了剛剛華四爺那番話,他轉身瞧了一眼那花廳門口已經落下的門簾,隨即就笑了笑。 「杞人憂天。」 見小花生有些訝異地看著自己,阿六就聳了聳肩道:「以少爺的性格,肯定不願買孩子來訓練,因為這等於助長了人口買賣。再說,我們曾經住的那個村子人口挺多的。」 之所以沒有全部召來京城,是因為很多人習慣了男耕女織的鄉野生活,未必喜歡到京城的豪門來過規矩重重的日子,張壽也不勉強。但是,不少五六歲的孩子其實全都想來京城這座張園,還是張壽考慮到府中人手不夠沒法看那麼多孩子,於是直接請了個老師送去融水村。 而花廳中,原本打算迂迴策略在張壽麵前刷好感度的華四爺,卻是一進門就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壯漢。他乍一眼看去,只覺不認得對方,可發現人看他的眼神中赫然流露出幾分藏不住的異色,他就覺得不對勁了。而下一刻,張壽就對他揭開了謎底。 「這是滄州順和鏢局的總鏢頭曹五,華四爺你應該知道他。」 |
第四百九十六章 有眼無珠 不是豪奴是富戶? 方青完完全全傻了眼,臉色頓時比鍋底盔更難看。他很想指責華四爺是胡說八道,為人開脫,可沒想到華四爺隨即竟是滿面誠懇地說:「那個李三兒聽說自己放狗嚇唬的人竟然是張園貴客,立時傻了眼,隨即死活求了我要親自登門道歉,如今人已經在門外。」 聽到這裡,宋舉人頓時忘了剛剛在華四爺這個認得自己的人面前丟了臉,直接哈哈大笑道:「我就說吧,哈哈哈哈,人家是葉子胡同有名的富戶,豪門家奴和他差著十萬八千里!」 見方青一張臉已經漲得通紅,張壽就對小花生使了個眼色,見這個機靈透頂的少年立刻上來,滿臉堆笑地把方青和宋舉人請進了隔壁的次間,他就對華四爺笑道:「有勞華四爺之前替他們兩個解圍了。阿六,你親自去一趟,去把那李三兒請來。記住,態度客氣點。」 聽到態度客氣點這幾個字,當小花生安頓好他們,從次間出去之後,裡屋的宋舉人也好,方青也好,全都心裡大不是滋味,竟是不約而同佔據了門簾兩邊縫隙往外偷窺。可兩人隨之就察覺到彼此竟是步調一致,當下又互瞪了一眼,但終究沒敢出聲。 張壽和華四爺隨口閒談了兩句,不多時,就只見書房大門再次被推開,緊跟著,阿六領著一個衣衫鮮亮的漢子進來。只是第一眼打照面,張壽就明白為何方青會口口聲聲說人家是豪門家奴了。 因為這漢子明明身材頗顯得乾瘦,但一身綢緞衣裳卻做得很寬大,於是人就好像衣架子,那衣裳掛在上頭飄啊飄,再加上面相怎麼看都像是苦大仇深的乾癟樣子,富戶兩個字無論如何都和這副尊榮搭不上邊。 不但如此,人一進門就快步上來,隨即誠惶誠恐地屈膝就要下拜,好在已然從次間出來的小花生心思靈巧,眼疾手快,一個箭步沖上去,就攔住了這位禮數太重的外城富戶。 一面把人拽起來,小花生還一面說道:「這位李三爺,我家少爺不喜歡人多禮的。」 「不敢不敢,什麼李三爺,那是外頭人亂叫一氣,我就是有一點閒錢,哪敢當這個稱呼。」李三兒本想一上來就磕頭認錯的,可行禮被人攔了,誠惶誠恐的他只能連聲解釋,等看到座上那個自己只在街上遠遠見過一次的張壽正坐在那兒含笑對他點頭,他才稍稍放下心來。 既然人家擺明了不要他磕頭,他只能打躬作揖道:「張博士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小人平素沒什麼愛好,就是喜歡養狗。那條大黑跟著小人已經七八年了,最是忠勇,就是平常吵了一點,但街坊四鄰看在它曾經救過人,半夜三更又最警惕,嚇跑過好幾次偷兒的份上,也都素來多幾分寬容。」 說到這裡,見張壽笑而不語,他就環目四顧,找尋今天那兩個苦主,發現人不在這兒,他就小心翼翼地說:「前些天大黑病了,這是好容易病好了出來,所以一時高興就叫個不停。街坊都習慣了,但今天外城人有點多,不知道的人難免驚嚇。」 「也是小人一時糊塗,看熱鬧看到興起就笑了兩聲,不想那小孩子摔倒了激起人怒。其實大黑最聽話的,他就是凶神惡煞叫兩聲而已,而且只咬惡人,從來不咬好人!」 裡屋的宋舉人和方青差點沒氣得七竅生煙。敢情他們是惡人,不是好人,所以才會被狗追咬一路,狼狽到一個人衣服被扯破,另一個人鞋子也丟了? 而李三兒意識到自己剛剛這話有些語病,他趕緊又賭咒發誓道:「小人是葉子胡同的老住戶了,您不信可以找人去問,別說我們這條胡同,就是附近幾條胡同都是知道的。您別看小人長得寒磣了一些,小人真的是好人,那點家財也都是正經營生來著。」 他挺直了胸膛,話語中儘是理直氣壯。 「小人只是一時氣惱有人罵什麼豪門家奴……小人和豪門一絲一毫的關係都沒有,這些錢也不是祖上傳下來的,是小人自己辛辛苦苦掙下來的家業!小人當初曾經當過走街串巷的錫匠,因緣巧合幫過萬元寶萬爺,後來萬爺發達之後,借給了小人幾百貫本錢。」 「小人就盤下了前門大街一家經營不善的店,開了一家金銀鋪。因為小人價錢公道,又請了兩個年輕卻有本事的首飾匠人,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勉強算得上一個富字……」 聽到這裡,宋舉人頓時側頭去看一旁的方青,眼神間滿是譏誚。而方青雖說嘴角直哆嗦,可到底咬牙沒做聲。見他這幅光景,宋舉人就輕輕齜了齜牙,竟是伸手刮了刮自己的面皮。這種孩童之間彼此羞辱的動作頓時激怒了方青,可他才想張口,卻聽到了外間張壽開口了。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如果是真的,那你固然是有錯,但別人也不應該出言不遜。」張壽並不懷疑這李三兒的話,因為華四爺的性格,決計會打聽清楚人的底細再把人帶到這來,而且這些狀況都是最容易打聽的。 李三兒沒想到張壽竟然這樣通情達理,原本的惴惴然此時頓時化作了滿腔感激,連忙再次打躬作揖。 「多謝張博士您寬宏大量!我就是因為早年吃了太多苦,過了太多苦日子,所以就愛穿件好衣裳顯擺,那顆鑲著的大金牙其實也是如此,還為此差點遭人綁架,幸虧有大黑這個保鏢……所以小人那時候聽到有人罵什麼豪門家奴,狗仗人勢什麼的,就氣炸了。」 「小人願意向您府上那兩位公子道歉。尤其是其中一位,他應該只是被同伴連累,可到底大黑不認人,所以連他一塊追了……」 聽到這裡,張壽不禁呵呵一笑,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雖然你說的是真話,但猛犬當街狂吠,嚇唬路人,還嚇得小孩跌倒,這卻大錯特錯,若是人家追究起來,可以到衙門告你!得意不可忘形,否則必定自取其辱,不想被人罵狗仗人勢,你就得自身立得正!」 李三兒頓時後背出汗,連忙把腰壓得更低了一些:「小人知錯,不,小人知罪,以後一定銘記在心,絕對不敢再放縱大黑……今後出門,小人一定對它嚴加管束!」 華四爺見張壽只不過訓誡了李三兒幾句,明顯就打算不再追究的樣子,他不禁暗想張壽收留宋舉人看來確實只是一時起意,倒沒想從這個廣東首富之家的奇葩子弟身上得到什麼。 他知道宋家遠在廣東,把持海路,對結交當朝顯要並沒有自己這樣的迫切需求,因而雖說樂見宋舉人托庇於張園和宋家打擂台,但也想把自家優秀子弟送一兩個到張壽門下。 不比那些飽學詩書的儒生,像華家這樣的商人之家,通曉算學往往是優秀子弟必備技能,因此他有足夠的自信能夠在不久的將來挑出合適的人選。 因此,雖說之前朱瑩給他劃定了那麼一個合作條件,但他並不打算在這當口拿出來說事。 恰恰相反,眼見張壽衝著一旁的小花生使了個眼色,隨即人就下來笑眯眯地李三兒給帶了下去,他就連忙開口說道:「張博士,之前我送您的那些種子,未知可有用嗎?」 那包華四爺送來當生辰賀禮,他讓小花生給觀濤那些師兄們送過去的種子? 張壽微微一愣,隨即暗想因為最近各種播種季節都已經錯過的緣故,他都差不多快忘了這一茬…… 畢竟,因為九章堂招新,再加上美洲作物已經有一大堆的關係,他一時間沒有太關注華四爺的餽贈。然而,正當他想要找個理由搪塞一下,華四爺下一番話就讓他心中一動。 「宋公子當初第一次參加御廚選拔初賽的時候,據說還曾經做過一道芋圓?那其中的木薯粉,應當就是來自海外的木薯。很可惜,我那一包種子裡頭沒有木薯種子,畢竟,蘇州沒有海商,就我所得的這些,也是因為從前和廣東宋氏頗有交情,於是宋公子的叔叔送給我的。」 張壽之前雖說因為宋舉人那道芋圓而心情複雜,但事後問過宋舉人,人說木薯粉是通過家裡管事弄到的,至於芋圓做法,來自他省吃儉用高價收購的所謂《太祖糖水秘方十三篇》——他曾經被這個名字雷得外焦裡嫩——他也就沒多理論。 但那時候他心裡已經完全確信,老鹹魚那一條船應當不是漂洋過海到美洲的第一條船,絕對還有其他人去過美洲。否則,又怎麼會帶回來原產南美號稱世界三大薯類之一的木薯? 但此時華四爺這一說,他就知道,人在悄悄暗示,要海外種子,找宋氏就對了。因此,他欣然點頭一笑道:「既如此,宋公子手頭的某些存貨已經快要告急了,看來我應該找一找他的長輩們,否則他就算真的成了御廚,那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張博士,你就別尋我開心了。」 眼見那個鑲了金牙的李三兒走了,宋舉人這才終於從裡屋的門簾背後鑽了出來。他這人素來臉皮極厚,反正剛剛已經被華四爺看到過自己的狼狽樣子,此時也就渾然不當衣衫不整是一回事,反而一出來就涎著臉求華四爺幫他去叔父那兒討要原料。 而同樣默然出來的方青,卻沒法像宋舉人這樣若無其事。 只認衣冠不認人,從前他最瞧不起就是這種行徑,可一進京城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這種錯誤,哪怕別人不說,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簡直是蠢到猶如豬頭。因此,見華四爺正在和張壽說著什麼他並不太瞭解的話題,他只是微微一遲疑,最終就把心一橫往外走。 而宋舉人看見了之後,本待開口把人叫住,可念頭一轉,最終還是硬生生忍住了。別人還說他嘴賤呢,就姓方的這張嘴,那可比他賤幾倍都不止! 當依舊披頭散髮的方青高一腳低一腳地來到張園大門口時,就只見金牙李三兒正出門要走。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衝動,他突然厲聲叫道:「你給我站住!」 正送人的小花生轉頭一看,認出是方青,頓時暗叫不好。宋舉人他是已經相處得熟了,知道這是個很有趣很隨和的人,別說富家子弟兼青年舉人的架子,人能夠毫無顧忌和包括小廝在內的任何人混在一起。而方青卻不同……人老是死板著一張臉,似乎誰欠他八百貫似的! 剛剛事情來龍去脈他也聽說了,對方青這氣量狹窄到追出來的行徑頓時大為不齒。還沒等李三兒反應過來,他就乾脆擋在了人前頭。 「方公子還要找這位李三爺興師問罪?」 「我……」方青一時為之語塞,但隨即就一咬牙道,「我只想確定到底事情是不是他說得那樣!要真是如他所說,他往日並沒有橫行霸道,我願意向他道歉!但如果是他騙我……」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呢,李三兒就終於反應了過來,當即爽利地拍胸脯道:「那好,你跟我出城,隨便問……」 「不用了!」恰在此時,拖著一條瘸腿的安陸從門外進來,瞅了一眼方青就開口說道,「之前李三兒養的狗街頭狂吠驚嚇了路人,方公子當街怒斥結果被狗追的情景,我正好都親眼目睹,只不過因為瘸腿追不上你們,於是就順便向街坊四鄰求證了一下李三兒的為人。」 見方青眼神一變,死死盯著自己,安陸就淡淡地說:「這條狗在葉子胡同附近很有名,雖說兇猛,叫得也響亮,但大多數時候都很溫順,還挺有靈性,咬過偷兒,咬過強盜,甚至還咬過拐騙孩子的拍花黨,算是一條守護四鄰有功的的狗。」 「至於李三兒,他就是喜歡炫耀了一點,平素沒有大過,別人有難還會掏兩個錢救救急,但碰到乞丐從來是一毛不拔。他最常說一句話,救急不救窮,但為人並不凶惡,反而算是個小善人。方公子,這次是你這個舉人太心急了。」 別人在這麼短時間裡打聽到了自己和自己那條狗的秉性,甚至連他的口頭禪都打聽到了,李三兒非但沒有心頭一鬆,反而覺得滿心驚懼。而讓他更意想不到的是,方青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最終竟是退後一步,深深一躬到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