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番外—傳承 夏日的陽光映得天都峰碧翠如海,翻起陣陣鬆浪,一片清凉自在。 翠微池底的游魚漫然擺尾,池畔的鐵枝烤架空空,石案上堆著啃盡的羊骨,葉庭與蘇璇對座而飲,從前拘於門規,兩人都極少沾酒,分完一壇已是微醺。 葉庭掠了一眼院子想起來,「琅琊王又遣了一批僕役過來?師兄給你再加幾間屋子,用著也寬敞。」 蘇璇立時謝絕,「這院子費了師兄多少心血,無一不好,哪還需要再加,我有手有脚,能照顧妻兒,也不用多人服侍,已經將遣來的都退回去了。」 翠微池畔的小院已經擴大了許多,從葉庭得知蘇璇未死,就開始著人翻建,如今不但廳堂軒室重新構置,還設了地龍暖坑,築了引水暗渠,增了多間居室,僕役還有專門的厢房,幾乎等於重砌。外頭看來粉墻黑瓦,不顯奢華,內裡格局簡雅,明淨修潔。縱是凜冬,屋內也能暖熱如春,成了天都峰最舒適的宅院。 葉庭也知蘇璇不慣人多,勸道,「山間到底不比王府,你一人就罷了,弟妹隨你而居,又有稚兒,難怪琅琊王不放心,該收還是收,別讓人嫌正陽宮的人死撑面子,屈待了郡主。」 蘇璇失笑,阮鳳軒當初聽聞妹妹要長居苦寒的山中,何等不情願,如今院內還能維持著清淨,僅有奶娘和數名僕役,全是阮靜妍心意明徹,多番堅拒才如此。 葉庭提壺烹茶,一邊散酒,調侃道,「何况你受了重傷,連聖上的敕封都辭了,爲的就是靜心歇養,當然要舒泰些。」 蘇璇對此由衷的慶幸,「多虧師兄替我上書,江湖事已經够麻煩,封爵還得了,如今一身清淨,妻兒相伴,回歸山中長居,正是最好。」 葉庭的心情也極輕鬆,「等過幾年,我將事情交給長歌與青兒,也要出去走走。」 「好!到時候我與師兄一同出游,必定有趣。」蘇璇一喜,複又一訝,「師兄正當盛年,已有退隱之意?」 葉庭神情安寧,多了三分舒緩,「掌門這位子拘人得緊,而今四海承平,門派昌盛,江湖風平浪靜,無甚費心之事,長歌磨礪良多,驕氣盡去,與青兒互爲倚助,正好學著接手。」 蘇璇若有所思,方要出言。 葉庭知他要說什麽,已然道出來,「青兒十日前禀我,她已决意入道。」 這一語出乎蘇璇意料,他一揚長眉,「入道可不是小事,她真想好了?」 葉庭望著翠微池面的點點青萍,微喟道,「沈國公被貶,青兒歷練一番,心性沉定了許多。她說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聖人終不爲大,故能成其大,這些道理從前讀過,至今方有所悟。還說他者幷非歸途,前行全仗心燈;若真能如此,將來無論門派或武林,終有她一席之地。」 蘇璇贊許的點了點頭,「知惘能明,不錯。」 葉庭算是真正放下了心,啜了一口茶,道,「他們已爲人師,也該如此,你不妨也再收個徒弟,總不必再擔心阿落了吧。」 話題忽轉,蘇璇哭笑不得,「師兄不是要我安心歇養,怎麽又勸我收徒?」 葉庭不以爲意,「教徒弟能耗多少精神,你一身絕學,當然得後繼有人,有些天份卓异的弟子也需要明師點撥,師祖當年不也破格教了你。」 提到師長,蘇璇沉寂下來,「那是師祖慈睿,還有師父——」 北辰真人的遺骸被焚化後帶回山中,天都峰滿山縞素,數千人爲之悲慟。此刻提起,觸動兩人痛憾,都靜默了。 突然院內傳出孩童的叫嚷,嚇得墻頭鳥雀撲翅而飛,一岔之下,氣氛算是緩了過來。 蘇璇正好給提醒,當下想起,「對了,有一事我想拜托師兄。」 葉庭避過他的目光,咳了一聲道,「近日我時常精神不濟,腰腿酸麻,想是有些老了。」 蘇璇哪會輕易被拒,索性直道,「師兄既然勸我,也收個徒弟如何?」 果然不出葉庭所料,他沒好氣道,「你自己的兒子,自己教。」 蘇璇從沒想過養孩子如此費神。他當年收徒,阿落僅有四歲,却溫順乖覺,從不彆扭纏賴,還以爲天下孩童皆如此,直到自己當爹,才知其中滋味。 幸好奴奴儘管對孩子愛如珍寶,幷不阻攔他的管教,心疼也不當面言聲,孩子漸漸成長,到該習劍的時候,蘇璇又犯了難。 他於武學一道悟性非凡,稍加點觸即能貫通,教弟子反而不如長老有章法,連萬般聽話的阿落都沒教好,實在沒信心指點兒子。門中的長老年事已高,後輩又對自己崇敬太過,未必能嚴管,想來想去還是葉庭最合適,本來還顧慮師兄事務繁雜,今日一聽他已有退意,可不正中下懷。 葉庭被門派繁務纏身多年,難得輕鬆,哪肯再接麻煩教小崽子,見蘇璇後話即將出口,當機立斷擱了茶盞,「對了,昆侖派的嚴掌門要與靈鷲宮的溫二宮主成親,還沒安排賀禮,我得去交待青兒一聲。」 昆侖派是世俗門派,不禁婚娶,不過掌門嚴陵剛毅强悍,從來無視女色,江湖人都道他大概一輩子不會有老婆,沒想到居然看中了靈鷲宮的溫白羽,不但請四象閣的姚掌門做伐,甚至不顧溫白羽的堅拒,老著臉皮親上靈鷲宮,江湖各派全當笑話,如今二人竟然傳出婚訊,震傻了所有人,連蘇璇聽得都怔了。 一疏神間,葉庭已經大袖飄飄的走了,他端莊修雅,行時也是氣度雍容,瀟然飄逸,唯有步伐略急,一錯眼去了十餘丈,簡直走得比殷長歌還快。 屋內的阮靜妍衣妝淡雅,秋波明亮,纖手撫著長尺,按在一方布料上,正與身邊的侍女茜痕商議,見蘇璇回房含笑一瞥,茜痕退了下去。 蘇璇有些窘,隨口道,「奴奴要制衣?這是給誰?」 阮靜妍比著尺劃下裁痕,道,「阿落每逢節慶都捎東西來,今年有身子了,也不知情形怎樣,我想給未出世的孩子裁件小衣裳,選塊好玉,挑些補品一起送去。」 衣料綿軟細密,色彩柔嫩,正適合孩童,蘇璇恍然明白,「還是奴奴心細。」 阮靜妍千金之軀,除了少時刺綉,從未做過裁剪縫補,直到爲人母才開始學著制衣。這些活計耗神費時,蘇璇一直不讓她多做,技法也不算嫻熟,此次送人格外慎重,算了半晌才動剪。 長剪帶著微聲破開衣料,宛轉從容,如一氣呵成的劍式,持剪的人也有了安定在握的氣勢,蘇璇瞧著妻子,禁不住一笑,「既然你牽挂阿落,不如我們親自去探望,如何?」 阮靜妍一怔,既驚又喜,又有些顧慮。 蘇璇也是意外生出的念頭,越想越不錯,「在山上住了這麽久,也該出去走一走,等探過阿落,我帶你四處游賞一陣,就如剛成親時一般,萬一想念親人,也可以陪你往琅琊或荊州一行,孩子就請長歌幫著看幾天,有奶娘陪著,不會有事。」 阮靜妍面生輕紅,心頭意動,半晌道,「我確實擔心,左公子調養到如今才肯讓阿落有孕,必定安排周詳,可生孩子這等大事,她從未經歷,不知會不會怕,該有長輩叮囑些細節,再者多年未見,我也想探望一下姐姐。」 即使已爲人母,她的氣質仍是清婉甜柔,美得令人心動,蘇璇柔情頓生,方要攬住她,突然一頓,露出了無奈,不多時,一個小男孩哐啷撞開門,衝進了室內。 孩子有雙飛揚的眉,雙眸亮如晨星,興奮得臉上沾灰都不知道,揮舞著一件東西,「爹!我做了一把劍!和你的一樣,可以學武了!」 孩子手中的劍其實是一根粗削的長枝,連木劍也算不上,更不可能用來修習。 蘇璇啞然失笑,低頭見孩子充滿希翼的臉,又异常欣慰。 男孩迫不及待的懇求,「爹教我吧!我不怕疼,也不怕苦練,我想像爹一樣飛!」 蘇璇微微笑了,他抬手接過孩子虔誠奉上的木枝,宛如接一把寶劍,續一段傳承。 「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第二天葉庭起床,發現門外多了一個正太,眼巴巴的望著自己。 無良師弟已經携妻下山二度蜜月,歸期不定。 德高望重的掌教真人表示,有句xxx不知當講不當講。 |
122. 番外—相依 提起方外谷,江湖人既有敬畏,同時也非議頗多。 傳聞谷中聖手雲集,醫術如神,無論多重的傷均能起死回生,然而谷主鬼神醫性情怪僻,毫無醫者仁心,一旦不合意,縱是來者奉上千金,百般懇求,也得不到絲毫救治,長途跋涉而來却死於谷口的求醫者不知凡幾,令人嗟嘆。 不管外界如何評議,對於谷中的居民而言,方外谷只是一處遠離塵俗的靜地,這裡花海漫野,古樹參天,靈巧的野鹿伴人而居,如桃源般寧靜安樂。 谷中有處依巨樹而築的木屋,頭頂綠枝扶疏,屋內八面開窗,格外清凉舒爽,屋內布置簡單,收拾得一塵不染,一方幾案,兩方軟墊,被褥席地而設,屋角還別出心裁的置了一方石臼,清泉隨著竹管涌入,又流入屋底的暗渠。 蘇雲落入谷所見無不別致,此刻獨在屋內,她好奇的打量四周,醫書藥書堆了半墻,抽出一翻裡面有不少批注,均是左卿辭隨心潦草的筆迹,有的在點評藥性,有的嗤笑某個驗方,或長或短肆意而書。她瞧了一會放下書卷,又被屋外的小鹿吸引,逗弄了好一陣,見左卿辭穿過花海歸來,碰到一個人,停下說了幾句。 那人形貌尋常,身材氣質毫不出衆,與左卿辭站在一處,如頑石與玉山之別,然而有一種溫厚質樸的氣息。 左卿辭的態度不遠不近,對答數語後分道而行,回樹屋除了外衣長靴,環顧一圈,將散落的醫書扔回堆角,「這是我少時所居,沒怎麽變,師父又喝醉了,只有等明日再問。」 蘇雲落見他神情不明,禁不住問,「方才那人是誰?」 左卿辭知她瞧見,也不避諱,「是我師父早年收的養子,名喚非印,如今算得上半個谷主。」 蘇雲落感覺得他與平日有异,「阿卿和他有過不快?」 左卿辭在石臼內淨了手,片刻後道,「那倒沒有,非印這人沒什麽出衆,不過耐得住瑣碎繁雜,也算不錯。」 蘇雲落以爲兩人不睦,聽評述又不似,又見窗外花海如錦,猶如仙域,由衷道,「方外谷這樣美,阿卿怎麽捨得離開。」 左卿辭莞爾,戲謔道,「再好的風景,住久了無味,哪及塵世新鮮活辣,還有阿落這般的可人。」 蘇雲落赧然,依近他坐下來。 左卿辭攬住她,「谷裡水質好,烹茶釀酒與別處不同,一會有人送來,阿落也品一品。」 蘇雲落到底有些好奇,「阿卿少年時是什麽樣?」 左卿辭頓了一下,收了手淡道,「那時可討厭得緊,幸好不曾碰上阿落。」 此番歸來方外谷,還是因爲蘇雲落。 她在西南受了重傷,按常理勢必骨胳俱廢,成爲一個癱子,幸好雙龍犀修復經脉,加上神潭的漿液奇效,居然得以漸愈,只是逢陰雨骨節仍有酸痛,左卿辭幾度調治不見起色,决意携她回谷請師父診治。 蘇璇解毒的藥方就是鬼神醫所擬,這位脾氣僻怪的醫者還記得蘇雲落,等得知當年倔强的小胡姬已然成了自己的徒媳,不禁嘖嘖稱奇,診過脉更對神潭的异效驚訝不已,反復推敲數日,終於開出了方子。 樹屋內窗扉緊閉,蘇雲落身上糊滿了藥泥,裹上一層厚布,趴在一方熱石敷燙,她忍了半晌,怏怏道,「怎麽覺得骨節更酸了,比以前弄的藥浴還難受。」 左卿辭逐一在她的要穴落下銀針,「師父讓我以針法將損傷激出來,再用熱敷使藥力滲入愈養,自然會有些不適,先忍一忍,等療治後看情形如何。」 蘇雲落只好胡思亂想來分散些心神,一時念起鬼神醫,道,「你師父見你好像很高興。」 左卿辭拈著銀針輕拈慢轉,隨口對答,「這你也瞧得出?他可沒說什麽好話。」 蘇雲落認真道,「他與阿卿很像,嘴上刻薄,實則關切。」 左卿辭默了半晌,道,「你說得不錯,然而我偏生得太像我爹。」 上一代人舊怨牽纏,鬼神醫對左侯至今依然恨意難平,終是難解,蘇雲落換了話語,「不知侯爺怎樣了。」 左卿辭淡淡道,「他如今得了自由,再無羈束,有秦塵陪著去四處散游,怎麽會不好。」 蘇雲落小心翼翼的瞧了他一眼。 左卿辭看在眼中,啼笑皆非道,「你擔心什麽,我爹自知功高震主,榮耀過盛,天子久了終會疑忌,唯有遠遁才能保全,决意如此施爲,又不是我强迫他。」 左侯身中蠱毒爲衆人親眼所見,左卿辭僞稱不治,以焚化蠱毒爲由燒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假屍,暗裡將人移至偏地靜養,一番布置得當,全無一人起疑。 蘇雲落當時重傷,不知父子倆如何相對,而今見左卿辭提及左侯語氣平和,不復從前的冷怨,不禁歡喜,同時也有些惋惜。「這樣豈不是再不能見親人,晴衣與你弟弟當他已故去,定是極傷心。」 左卿辭說得輕淡,「頃懷是哭了兩日,不過現在襲了爵,擔著整個侯府,大約沒什麽空閒悲傷;晴衣有淑妃娘娘撫慰,婚期也定了,等嫁了人就好。」 他一派無謂,蘇雲落覺得不妥,「你就不擔憂晴衣的夫婿人品如何,是否相適?」 左卿辭不以爲然,「不就是承信伯的兒子曹恪?這人除了腦子笨點,還算耿直英武,應該錯不到哪去;他爹倒很精明,就算小夫妻有了爭鬧,有這個公公鎮著,晴衣能受什麽委屈。」 這門親事必經淑妃掌看,只怕私下也問過了晴衣,不可能隨意安排,何况以左氏一族聖眷之隆,晴衣又自小養在宮中,嫁出的盛儀只怕與公主相去不遠,曹氏一族哪敢輕視,左卿辭似笑非笑,「整日憂心些沒用的,還記挂誰,瑟薇爾?」 雖然他語氣輕鬆,眸光含謔,蘇雲落却知道不能應,乖覺得閉上了嘴。 左卿辭慢條斯理的收針,爲她替換熱巾敷綁,好一陣才道,「我本想弄死她,算你還知道分寸,罷了。」 蘇雲落汗顔,囁嚅道,「刺殺威寧侯也不全是爲她,何况沒能得手,說不定還讓她受了牽連。」 左卿辭的眉梢多了一絲輕誚,「牽連什麽,威寧侯一心搜你,哪有功夫管她,隨後勤王大軍入城,她就勾上了英宣伯的侄子楚寄,如今風頭比從前更勝。不過她與翟雙衡還有筆舊日風流帳,弄得這對好友險些反目,還是頃懷從中調停。這女人機靈狡儈,不管何種境地,自有辦法周旋,用得著你費心?」 他一番話連謔帶諷,到底讓蘇雲落知曉了後續,放下心訕訕道,「以後我只對阿卿好。」 明知這話等於白說,聽著還是順耳,左卿辭懶懶的睨了一眼,彈了一下她的額。 難熬的療治結束,蘇雲落洗去藥泥打坐行功,左卿辭行出木屋,出去採幾味靈藥。 靈藥長於邊崖下的青圃,借天地濕氣而育,必須以玉剪切採,半日內煎服,方見效用。左卿辭熟知地徑,懶得喚藥僕,按著記憶尋了過去。 青圃僻遠,除了照料的藥匠,幾乎無人往來,左卿辭挑採完畢,踏上歸途,沒想到山氣變幻莫測,突然落起雨來。 一柱香的時間,山雨從疏落的幾點轉成了密集連珠,澆得草木山石透濕,左卿辭尋了一處凹陷的山壁躲雨,不一會,一個娉婷的身影從另一處奔來,也衝入了此處,兩下一見,俱是一怔。 女子年約三旬,靜秀淑麗,一雙細長彎挑的蛾眉,片刻後喚了一聲,「師弟。」 左卿辭靜了片刻,方道,「非烟師姐。」 山雨紛紛,如千萬銀芒跌墜,多少舊事浮上心頭,兩厢靜默無聲。 非烟是鬼神醫的首徒,比左卿辭略長。 方外谷的谷主鬼神醫脾性古怪,眼界又高,雖然有養子非印,却嫌他醫道上悟性不佳,令其做些雜事,直到發覺谷中一名幼女天資殊异,才收了第一個徒弟,賜名非烟,左卿辭在數年之後入門,不管是年齡還是排位,非烟都更長。 這一次,依然是她打破了沉寂,「師弟成熟了,還娶了妻子,師父與我都很高興。」 左卿辭的話語得辨不出意味,「讓師姐驚訝了,原來我也有心。」 一刹那,宛如聽見女子的厲喝,「左卿辭,你仗著聰明與皮相狂妄無耻,欺弄於人,究竟有沒有心?」 非烟生性聰穎,進境極快,十餘歲已經不弱於名醫,左卿辭與其他師弟師妹都受過她的照拂,也曾心存感激,然而不知不覺,兩人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 非烟專注於醫病治人,左卿辭却潜心於研毒殺人,鬼神醫最出色的兩名弟子如白涅分明,隨著他毒術的境界越來越深,非烟也越來越看不過,頻頻指責與批評。 雨落在山壁外,積成了一灘灘水窪,倒映出身邊人深紫的裙裾,左卿辭低眸靜立,已忘了自己究竟爲何昏了頭,竟然起意追逐非烟。 或許是谷中少女爭相示愛,讓他習慣了拿捏謔弄;又或是拿活物來試毒,被她責駡殘忍,屢屢激反之下,他開始刻意引誘。 那時他還年少,已經擅長用風華與言語欺誘,即使非烟也迷惑了一陣,最後覺出他的戲弄,她氣極當面厲斥,秀靜的臉龐脆白如紙。 非烟决裂而去,左卿辭當時漠然,事後不知怎的與師父大吵一架,索性離谷而去。 沒人知道這一場衝突,數年後非烟嫁給非印,夫妻融洽和睦,她潜心研習,醫術更爲精湛。鬼神醫近年沉迷醉鄉,來谷中求醫的病人多半是非烟診治,極受衆人尊敬,幾乎已接掌了方外谷。 一切似乎隨時光而遠,誰能想到這一刹狹路而逢。 非烟再度開口,「前次你回來半日就走了,師父鬱鬱了幾日,他老了許多,身骨大不如前,這次你多留些時日,或許能讓他少飲些酒,當年——是師姐不對。」 左卿辭長眸一抬,一言不發。 非烟現出一絲局促,極力鎮定道,「我忘了你那時年少,不該過於嚴厲,以致你出走多年,不願回返。」 左卿辭忽然生出荒謬之感,「師姐以爲我至今仍不知是非?」 氣氛一凝,非烟沉默了,她知道他少年時已心智過人,然而遭逢家變,變得偏激縱性,時善時邪,到底在想什麽,誰也不知道。 左卿辭望著朦朦山景,語氣淡淡,「我感激師姐當初的斥駡,不然到如今還是個狂妄自大的蠢貨,既不懂得自重,也不懂得尊重他人。」 非烟大出意料,頓時怔住了。 「當年我淺薄無知,視情感如無物,後來出谷,是自知滿心怨毒,留在此地只會一錯再錯。」左卿辭似對著虛空,又像對著曾經受傷的少女,終於道出來,「師姐一腔善意,是我辜負,抱歉。」 非烟驀然側過頭,眸中仿佛染了山霧,胸臆中有一抹酸澀渲開,淡惋而悵鬱。 雨聲滴墜,如心底紛雜的情緒,遠處的雨幕多了一個影子,持傘漸行漸近,傘下的男子端正樸實,親近而溫暖。 非烟從恍惚中回過神,脫口而喚,「非印!」 一喚出口,她仿佛穿破了一層魔障,驀然回到了當下。 這是她的丈夫,不擅醫道却寬厚沉穩,踏實可靠。 方外谷與世隔絕,谷內生息著兩三百人,這些人不可能吸風飲露,衣食起居有大量的瑣務,全是非印將一切安排得有條不紊,給她最堅實的支撑,他也是最溫暖的伴侶,處處體貼,時時關懷,忙碌中還不忘出來尋她。 非印向左卿辭點頭致意,對妻子道,「落雨了沒見你回去,猜想照顧青圃的藥匠病了幾日,你可能不放心來巡看,果然不錯。」 非烟定下神,拂去他襟上的芒草,「師弟正好也來採藥,該多携一把傘。」 雨勢已經漸漸小了,左卿辭自不會要傘,也不在意衣衫沾濕,當下辭了兩人,漫步行出。 方行了十餘步,突然一個纖秀的身影奔來,正是蘇雲落,她頂著一方碩大的碧葉,瑩白的臉龐沾著水珠,深眸湛然生光,「阿卿!」 左卿辭一蹙眉,快步上前道,「你出來做什麽,染了濕氣骨節又要疼痛。」 蘇雲落將葉片遮在他頭上,不在意道,「才敷治了,不妨事,我來接阿卿,屋裡沒尋見傘,折了片葉子,像不像南疆的時候?」 左卿辭探觸她的臂肘,見她確實沒有痛色,這才放下心,聽得話語一望,不禁好笑,昔時在南繮逃亡,逢大雨兩人頂著蕉葉狼狽萬狀,滋味終身難忘。「我還真沒留意過,谷中居然也有這麽大的葉子。」 蘇雲落接到人,心情極好,「就在一處山溪後頭,還有一株開滿紫花的大樹,景色極美,等晴了我帶阿卿去看。」 左卿辭看著她喜孜孜的樣子,不覺笑了,「長久未歸,有些地方我也生疏了,正好隨阿落四處逛一逛,若是喜歡,多住一陣也無妨。」 滴答的殘雨打著葉子,蘇雲落歡快的伴著他,在縹霧般的山氣中說笑而去。 非烟與丈夫在後方而行,心底安恬寧靜,也有一份輕悵的感慨。 乖張任性的少年一路遠了,不知在紅塵經歷了什麽,而今戾氣盡去,修長的臂膀托著葉子,斜斜的傾護著身畔的愛人。 |
121. 山河一枕 大軍南征不就,惡教已潰,捷報一路飛入金陵,朝野上下無不大喜。 天子詔令大赦天下,舉國同慶。 只是喜訊中亦有噩耗,靖安侯左天行雖然被江湖人所救,終是毒傷過重,未能生還。左頃懷扶靈而歸,天子率群臣於城外三十里相迎,金陵全城縞素,百姓哀哭盈野,共爲之悼。 前往靖安侯府致哀的吊唁者無數,車馬爲之壅塞,出殯安葬等諸般事宜均由禮部主辦,場面極盡哀榮,親王猶有不及,本朝以來絕無僅有。 靖安侯的長子左卿辭傷懷過度,加上妻子攻惡教時再度重傷,不得不留於西南歇養,他請辭一切封賞,表達了歸隱之意,信中言辭婉轉,字字孝悌,令天子亦爲之感喟,遂下旨由左頃懷承襲靖安侯之爵位,其後又對侯府多次封賞,榮寵一時無二。 當此之時,正陽宮的金虛真人獻上了一張前朝藏寶圖,稱是門中弟子從西南敵巢所得,初時以爲舊布,用以裹物,回山後才發覺有异,交予師長。 天子著人堪驗,果然從栖霞嶺附近尋獲了無數黃金,滿朝爲之轟動,天下人無不贊佩。 正陽宮率先派出精英,召天下英雄死守益州,本已立了大功,此時又獻上寶藏,一解朝廷燃眉之急,天子龍顔大悅,遣吳王至天都峰頒旨,上下皆蒙厚賞。 正陽宮儘管犧牲極巨,然而蒙天子嘉賞,也覺榮耀與安慰。唯有沈曼青事後退回賞賜,致書天子,求以微末之功,贖沈氏諂敵之罪。 天子憫其孝心,允其所求,赦免沈國公的罪責,將其貶爲庶民。當沈國公踏出天牢,終於重見天日,已是老邁不堪,他顫巍巍的謝恩後,率家人返鄉歸栖老宅,從此不履金陵。 武林中凡是參與守城與攻伐西南的門派,皆受到天子褒獎,各得賜賞,亡者亦有彰表撫恤,得享一份哀榮。衆多豪杰歸鄉,不但家族榮耀,地方吏與世紳也紛紛送來賀儀,爭相與之結交,一時炙手可熱,贊者有之,羨者有之,江湖中又多了不少軼事流傳。 外邊的沸沸揚揚,熱鬧未休,如五月枝頭海棠,風一吹紛紛似雪。 琅琊已是春深,群芳繚亂,韶光似錦,正是一年最好的時節。 阮靜妍在庭樹下仰頭而視,清眸幽深如水,掩不住萬千思愁。 從夏到秋,從秋到冬,如今又複春光,良人依然未歸。 一箱又一箱黃金珠玉抬入院內,全是天子所賜,連出生才兩個月的孩子也得了封賞,親族無不驚嘆,她看也未看一眼,每日對著孩子,看見相似的眉眼,就止不住有泪欲落。 聽說他受了重傷,無法歸來,依然還在西南。 不知他情形如何,傷勢可安,身邊可有人照料,爲何至今仍無歸音。 牽挂與哀愁幾乎傾覆了她的理智,無數個夜裡難以入眠,每一日清晨俱是泪濕枕衾,越來越消瘦,見了春色越加傷懷,幼小的孩子却在懷中掙動,睜著黑亮的大眼,指著碎雪般的海棠花瓣咿唔。 阮靜妍暫時中斷愁思,抬手摘下一朵海棠,放進嬰兒手中,想起當年蘇璇的一簇淩宵花,禁不住微笑,又不覺墮下了泪。 一旁的侍女和奶娘正要勸說,忽然驚住了。 院門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英挺的男子,五月春暖,時人已換了單衫,他依然攏著一件薄披,輪廓也有些清瘦,然而長眉入鬢,眸光如水,溫柔的望著庭中人。 侍女和奶娘從未見過這人,大爲緊張,方要呼喊侍衛,茜痕正好從屋內出來,一見驚喜的喚道,「姑爺回來了?」 阮靜妍一抬首,驀然驚住了,整個人仿佛墮入了夢中,長睫倏顫,清泪如泉水涌下。 餘人見了此情,哪還有不明白的,奶娘趕緊抱過了孩子。 阮靜妍一聲哽咽,向男子飛奔而去,被他一把擁住,堅實的胸膛與溫熱讓她終於感覺到真實,顫栗的哭出了聲。 男子緊緊摟著她,一聲微笑又似輕嘆的低語,「奴奴又哭了。」 阮靜妍的泪落得更凶,纖弱的肩膀劇烈的抖動,所有斷腸的牽挂,離別的哀傷,無盡的相思與熱戀,悉數成了喜悅的泪。 男子撫著她的發,眼眸微熱,無限愛意與溫存,化作低語拂過她的耳。 「奴奴別怕,我回來了。」 春陽初升,柳枝低垂,晨起的黃鶯在枝上啼鳴,脆亮的嘰啾不休。 一個緋衣侍女躡足行出,持著竹竿擊動枝丫,驚得葉間黃鳥飛起,紛紛散去,院內恢復了安靜。 屋內的阮靜妍放下心,拉起衾被覆住愛人的肩,抬手擁住他,又將頰貼住他的額,滿心的溫柔安恬。 蘇璇重傷方愈又遠道而歸,至此方能安睡。 他沉沉未醒,陷入了遼遠的夢境。 夢裡沒有干戈殺戮,沒有浴血紛爭。 唯有山河一枕,萬里青空,無盡的浩瀚長風。 全書完 |
120. 長淵盡 山間鬆林如海,雲鶴往來,一個清臒的長者飄然前行,宛如丹青畫卷中的仙長。 下一刹,長劍激來的勁力震得蘇璇退後數步,一切幻象都消失了,北辰真人神情僵木,一劍將三人逼退,複又前行。 蘇璇五內如焚,頭腦亂成一團,甚至感覺不出內腑的傷,他不願相信也不能相信,長年來給予他無私教導,寬仁與慈愛的師父,竟然被煉成了血翼神教的傀儡。 遠處傳來坍塌的巨響,衝起火光與濃烟,蘇璇知道後續的同道一定遭遇了埋伏,該立刻去援助,身體似却有自己的意志,無法捨下師父,追著北辰真人而去。 嚴陵與姚宗敬同樣給意外激得一時無措,又擔心蘇璇,唯有跟著疾行,一路穿過密林與黑沼,越過幽潭與山徑,直入血翼神教腹地。 北辰真人在一方腥臭的蠱池邊停下,台邊有一方巍峨的神殿,殿頂立著一個黑袍銀面具的身影,指尖扣著銅鈴,居高臨下的俯瞰,身邊是四位長老,殿側環繞著密密層層的奴侍與行屍。 姚宗敬怒不可遏,「惡賊!你們對北辰真人做了什麽!」 銀面具下的話語冰冷,「神階塌,地火燃,江湖人完了,大軍也無法入山,這是你們最後一次機會,降還是不降?」 數百江湖同道完了?三人齊齊變色,憶起方才駭人的震響,蘇璇如晴天霹靂,無邊的懊悔如萬刀絞心。 嚴陵駭極又怒極,「降你奶奶!一群陰毒沒□□的東西,老子要用你的人頭血祭!」 榮隽紋絲不動,銅鈴一起,北辰真人疾撲蘇璇,淩厲的劍風呼嘯而至。 同一時,行屍向嚴姚二人撲去,奴侍執著長矛利箭在外圍住,一層層宛如噬咬巨象的蟻群。 北辰真人劍氣森戾,宛如殺神,比所有行屍更鷙猛,加上無懼無痛,幾乎已近無敵。 在嚴姚二人眼中,北辰真人已是一具屍傀,蘇璇却看出師父發已霜白,皺紋也多了,清臒的臉龐熟悉如舊,如何能做到無情。明知眼前僅是一具被操縱的軀骸,蘇璇依然難以相搏,甚至不忍對師父的軀體稍加毀傷,胸臆如水火交煎,痛楚非常。 嚴陵與姚宗敬也知情形不對,要解决局面必須拿下惡教的教主,然而蘇璇已經被北辰真人纏住,衆多行屍又擋在前方,唯有豁出去激戰,全力大殺一通。 屍爪如林,劍掌狂飈,厮殺持續良久,嚴陵斬死了多具行屍,自己也數處受傷,已有些力竭,突然見外圍一個中年男子倉惶奔過,他的臉龐圓潤白晰,服飾極精,看得出長年養尊處優,此刻氣喘吁吁,步履淩亂,被厮殺所懾不敢靠近,慌亂的望向殿頂的黑袍人。 嚴陵沒見過六王,不過能在惡教來去的中原人,又生就富貴之相,還能有誰,他立刻騰身而起,準備衝去將之一劍宰了,或是乾脆挾個人質在手。 六王縮在一旁,見一個大漢目光凶厲,染血撲來,嚇得失聲而叫,幸而榮隽喝令長老,馭動行屍接連飛撲而上,纏住了嚴陵。 六王被神教的人接至殿頂,初時面色如土,直到近了榮隽才定下神,到底一股惡氣難消,見三人陷於重圍之中,多處受傷,已是岌岌可危,頓時放聲大笑,「蘇璇!你一再與本王作對,毀我大計,如今可知下場!」 見蘇璇目光掃來,六王越發快意,激得臉通紅,「北辰教出你這種徒弟,活該變成傀儡!一群小崽子的命就把他挾住了,真是愚蠢!誰都不能阻擋我得到天下,你們都要變成傀儡!」 蘇璇聽得臉龐蒼白如紙,眼眸漆黑如淵,一刹那殺氣燃眉,宛如烈火,面對北辰真人襲來的長劍,碧劍嗡然一顫,厲嘯而起,伴著一聲痛徹心扉的喚,「師父!」 一刹那光影如天風怒滌,傾蕩八方,又如蒼穹落雷,威澤無加,挾著驚人神魄的尖嘯,四周掀起了狂暴的風,怒卷而開,震得林葉如疾雨簌落。 六王駭得後退數步,血翼神教人人變色。 榮隽仿佛受了無形的一擊,驀然一蹌,指尖銅鈴鏘然而墜。 北辰真人心志極强,煉製後亦極難操控,必須榮隽傾盡心神才能馭使,此時被蘇璇一擊,竟至心魂反噬,大受損傷。 北辰真人被擊得長劍中折,左臂斷碎,肋骨俱塌,他失了控制,居然砍起附近的奴侍,一時血肉亂飛,慘不可睹。 蘇璇的肩腰鮮血淋淋,亦是受傷不輕。 六王餘悸未平,拾起銅鈴塞入榮隽手中,急聲催促,「讓傀儡殺了他!快!」 榮隽的銀面具下蜿出了一縷血,啞聲道,「我兒子呢?」 六王給問得一滯,趕緊道,「他出去了,已經離了神教——」 榮隽扣住了銅鈴沒有動,也不知信還是不信,「你爲什麽回來。」 銀面具的眼洞黝黑,辨不出是何種情緒,六王被盯得滲汗,强道,「你我一體,我豈能讓你獨自面對强敵。」 對答之間,蘇璇長空飛度,帶著傷穿越行屍與奴侍,躍上殿頂直壓榮隽,劍氣霜寒似冰,儘管左右長老齊攻,依然壓的榮隽透不過氣,底下的神奴又跳不上去,局面刹那逆轉。 黑神台濃霧散去,江湖人將馭奴者與行屍斬殺殆盡,正好聽見劍嘯,隨之衝來,見蘇璇急攻惡教教主,不由大喜,加快脚步衝殺而來。 嚴陵望見大隊,心神驟安,縱是他生性剛硬,也險些鼻子發酸,「還好,這幫崽子還沒死。」 姚宗敬更是大喜,渾身又有了力量。 蘇璇已經斬死一名長老,榮隽形勢更緊,一眼瞥見群雄涌來,知道嬰瑤那邊完了,驀然一聲厲喝。 群雄正在衝破敵陣的封阻,殿頂長老被蘇璇迫得自顧不暇,底下的馭奴使也亂了,神奴威力大减,當此之時,忽然一陣機關异響,一根丈餘高的鐵柱從地底升起,重重鎖鏈綁著一個人,正是左侯。 左侯竟然還活著,群雄無不轟動,爭向鐵柱衝去,汪勁離得最近,接連砍倒兩人,要看還有十餘丈,附近一名奴侍突然抽搐起來,眼眸泛起白翳,皮膚發紫紅,宛如給惡鬼附身,吹氣般腫脹起來。 汪勁方在警惕,那人竟然炸裂開來,一個活人瞬間化作一蓬血霧和碎肉,濺得數丈的人個個落了一身,汪勁也沒能幸免。 恐怖的場面震的江湖人目瞪口呆,驚駭未平,被血霧所染的人突然倒了下去,其中有神教的奴侍,也有江湖人,被染到的地方漆黑如腐,迅速蔓延,伴著劇烈的抽搐和嘔吐,很快斷絕了呼吸,汪勁嘔出了大量紫血,死時雙目未閉。 人群中又有幾名奴侍爆裂,距殷長歌三步外的一人膚色驟紫,隨時就要發作,殷長歌却被兩具行屍纏住,眼看就要中招,驀然一道驚人的勁氣從殿頂的方位激來,劈穿了那人的頭顱,居然止住了爆裂。 無邊的恐懼爲之一抑,人們突然醒覺過來,嚴陵提起一個發紫的奴侍擲向神教的教衆,爆開的血霧擊倒了一大批敵人。 然而逃離已使左侯身邊空出了一大片區域,留下不少行屍,這時紛紛向左侯撲去。眼看左侯就要被生生撕碎,左卿辭在人群中看得通明,渾身血脉俱凉。 蘇璇方救下殷長歌,又見左侯危機,弃了榮隽不顧一切掠來,他雙眸英冷,沉毅如電,劍光霹靂般擊下,一把斬斷了束縛左侯的鐵煉。 榮隽終於得了喘息,銅鈴激引,北辰真人刹那撲起,劍光帶著淩銳的氣嘯振響,如至高天道而臨,直噬蘇璇! 劍寒侵膚,蘇璇一把將左侯拉起,拋向群雄,翻身倉促揮劍而迎。兩劍交會,激起一聲裂石般的炸響,氣勁狂飈而出,北辰真人摔出數丈外,渾身骨胳如粉。 蘇璇被斷劍貫腹,嗆出一口血,墜向了殿邊的蠱池。 衆人齊齊驚呼,蠱池是血翼神教用以懲治奴隸,培養蠱蟲之所,底下是數丈深坑,裡面人骨相摞,爬滿了成千上萬的毒蟲蛇蝎,一旦落入就成了毒物的口糧。 殷長歌拼盡全力疾縱而下,一把接住了蘇璇,自己雙膝以下沒入蠱堆,瞬間挨了數十下噬咬,多條漆黑的長蛇噝然竪起,凶狠欲噬。 沈曼青也撲了下去,她一切都不顧了,傾力掃開師弟足下的蛇蟲,一劍削下數條蛇首,不管自己是否受噬,腿下又有多少蛇蝎。 洪邁也躍了下來,接著是法引大師,其後是陸瀾山,人們不要命般接連躍下,交錯的掌風掃蕩腥臭的池底,擊得毒蟲殘肢幷著白骨亂飛,糊成了厚厚的血泥。 姚宗敬接住了左侯,一入手就覺左侯身體燙熱,再一看他雙眸白翳,皮膚轉紫,肌膚漸漸鼓脹,大驚之下幾乎要將人扔出去,驀然聽見左卿辭的厲喝,「讓他張口!」 姚宗敬本能的改拋爲抓,捏開左侯的頷,左卿辭撲近,將一枚烏珠塞進左侯的口中。 說也奇怪,烏珠入喉,左侯變化倏止,通身的紫脹開始退去,仿佛陷入了沉睡。 左卿辭也是一賭,對結果難以預料,一試竟然成功,此刻按著父親近乎虛脫,渾身冷汗,餘悸難平。 榮隽又一次受創,身形搖搖欲墜,面具下鮮血不斷瀝落,在殿上望見,頽然一嘆。「——却邪珠,罷了——天意——」 他種在奴侍和左侯身上的是一種極稀有的蠱,這種蠱詭厲非凡,一旦驅動,中蠱者一身血肉化爲劇毒爆裂,觸者無救。唯一能克制蠱蟲的就是毒龍脊背所生的异寶却邪珠。 他本想用這一手摧垮中原人的中堅力量,埋葬敵人的鬥志,最終却還是因蘇璇而落空。 六王幾乎不能置信,激聲道,「什麽天意,蘇璇不是已經完了?快召喚傀儡殺了他們!讓左天行死!讓他們都死!」 榮隽一言不發,六王掐住他的手,拼命晃動銅鈴,「不可能,不可能敗!你還有教徒,還有奴衛!讓他們把這些人都殺掉!」 榮隽木立不動,宛若未聞。 絕望讓六王陷入了空前的歇斯底裡,「我耗了那麽多年的心血,王位該是我的!應德帝,狗屁的應德帝!那碗魚膾爲什麽沒要他的命!他當年就該死!」 榮隽的呼吸突然停了,極靜的問了一句,「是你下的毒?」 六王猶在顛狂的囈語,「不該是這樣,娘曾說過誤服天仙子的人會死,他爲什麽沒死?」 一個孩子懂什麽,所有人都這樣以爲。可他知道皇位本該是自己的,也知道母親的怨懟和不甘從何而來,恨怨越積越深,變成了衝動的臆想,只要皇兄死去,一切依然屬他,母親也會重展笑顔。 連榮貴妃也沒想到,偶然的隨口之語,被稚子記在了心底,他從榮府的花園擷回毒花,絞出花汁擠入玉瓶,趁著道中元節宴,悄悄滴在了魚膾上,那時天子方繼位,作爲幼弟,他還有機會近身,然而花汁的异味使天子淺嘗即止,隨後的劇變却徹底毀滅了榮氏一族。 「原來是你——」榮隽嗆咳出來,身形微微一晃,驀然一掌橫掃,失魂落魄的六王被擊飛而起,筆直的墜入了蠱池。 蠱池極大,群雄將毒物悉數蕩至邊角,足足積起了半人高,六王正落在其上,層層相摞的蛇蟲猶如軟榻,托住他幷未摔死,然而數不清有多少鋒利的毒刺無情的嚙入軀體,六王張大了嘴,發出一聲凄厲的號叫,激烈的痙攣起來,在蟲堆中越陷越深,紛紛的毒物徹底淹沒了他。 血翼神教早就潰了,群雄有的與奴侍交戰,有的在救蠱池中的人,還有一部分衝上殿頂,人們殺意激蕩,攻勢异常凶猛。 場面混亂不堪,榮隽僅是漠然的看著,猶如一個不關已的幽魂。 榮氏一族數百人的覆滅,竟然來自一個孩童的惡念,積蓄多年的復仇執念,幾乎像一個冰冷的笑話,血翼神教完了,失敗已成定局,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虛空。 榮隽突然拋下銅鈴,轉身掠走。 嚴陵一邊殺敵一邊盯著他,見狀立時高呼,「首惡要逃,大夥快追!」 山風冰凉,吹動寬鬆的黑袍,榮隽漠漠的掠行,仿佛對後方追來的人群一無所知,他穿出殿群,掠過林海,來到一方斷崖,下方是稀薄的白霧,終於停住脚步,摘下了銀面具。 陽光下銀光一閃,被拋下了高高的山崖。 追上來的群雄只見黑袍一縱,宛如化去,消失於雲霧中 陷在蠱池中的人悉數被救上來。 殷長歌中毒不輕,臉龐已經發黑,眼前陣陣眩暈,全仗旁人扶著,仍在追問,「師叔怎樣了?」 沒有人回答他,蘇璇被平放在地上,肩臂的重創深可見骨,胸腹被斷劍所貫,腿際也有重傷,英越的臉龐蒼白如透明,每一次呼吸都有大量鮮血溢出。 周圍一片靜默,都是老江湖,看情形已知難有奇迹。 蘇雲落被白陌負著,掙扎著撲下來,大滴的眼泪落下,微弱的呼喚,「師父!師父不能死——師娘在等你!師娘要生寶寶了,她在等你回去!阿卿——阿卿——」 蘇璇從未有過的脫力,又异常的疲倦,虛幻中似乎看見北辰真人安然闔目,化作流霜飛散。 他的意識開始鬆瀉,散入了無邊蒼穹,歸於茫茫大地,遠風送來一縷遙遠的牽縈,紛紛塵世的盡頭,仿佛有一抹顰眉含泪的清顔。 |
119. 黑神台 山脚下的林深處有一方流瀑,水幕後的石壁突然移開,一個少年從洞內撲出,穿過水幕衝入了林間,驚得幾隻飛鳥撲翅而起。 少年倉惶的一顧四周,擇了一個方位逃去,在林間消失了身影。 過了一陣,一個胸前染血的青年狼狽奔出,摸出一包□□,擦燃後向通道內一擲,同樣飛遁而走。 引綫滋滋冒烟,即將燃爆的前一瞬,一個胡人青年縱身而出,被震爆的氣浪掀得高拋而起,落在草地上滾了數丈,驚人的震響在山林迴響,整個洞口塌落下來,瀑布也斷絕了水流。 穆冉聽見震響,料敵人被封在洞內,這才緩下奔逃,他舊傷與新傷交迸,一時疼痛欲裂,咬牙取出創藥,自行上藥包扎。 他不是不懂變通的塔叱,也不是服膺乘黃的嬰瑤,中原大軍征伐的消息傳來,他就在盤算退身之路,盯住朱厭果然有效,□□是他早已備好,用來堵住通道,防止乘黃追擊,除了意外受傷,一切幾乎與計劃的無异。 薩木爾一刀斬得不輕,穆冉汗淋淋的上完藥,方要離開,忽然來了一個人。 這人穿著中原士兵服色,腰也綁粗了,然而臉龐白潤如玉,烟眉秀目,居然是個男裝的女子,見了穆冉,她現出驚訝之色,「穆護法?怎麽會是你,還傷得如此之重?」 穆冉見過她,認出是薄侯身邊的近侍,也是六王的人,想必是來此接應主人,頓時動了殺機,佯作虛弱不支之態,女子果然上前相扶。 穆冉一指遠處,刻意引得她望去,「敵人進了神教,你的主人已經逃出來,在那——」 他的手貼近她的頸,方要發力,驀然腰間一陣刺痛,穆冉難以置信的低頭,見一把細長的匕首從腰側沒入,幾乎至柄。 女子如一隻輕靈的燕子掠開,嫵媚的雙眸帶著嘲諷。 穆冉一陣陣的冒冷汗,甚至能感到劇毒隨血脉行走,迅速麻痹了軀體,他想取出藥蠱解毒,却連手指都抬不起,踉蹌了兩步跌下去,面上猶有不甘。 薩木爾追來時,見燕宿雨立在一旁,樹下的穆冉面色發烏,已然斷氣,不由怔了。 燕宿雨見了他毫不驚訝,「他的傷是你彎刀所斬,我認出來,自然不會上當,王爺呢?」 薩木爾伫立半晌,實在難以理解,「我追敵的時候秘道塌了,王爺未能出來,大概已經回轉教內,你不是已經背叛,問這些做什麽?」 燕宿雨望了一眼山頭,垂睫一笑,似有些惋惜,不答反問,「那你打算如何?」 這一言將薩木爾問住了。 燕宿雨見他不答,從穆冉的屍身拔出短劍,「六王當年有意刺殺天子,讓何安弄了一批孩童送去貴霜學藝,途中碰上大漠狂沙,幾乎喪盡,只有你生還歸來。這些說是栽養之恩,其實與養狗無异,你這時還在爲他效力,是决意要與他殉葬?」 薩木爾握著彎刀,濃眉深蹙,一時未答。 燕宿雨拭淨短劍,輕道,「其實被你毆打致殘的幷不是什麽大內秘使,僅是個地頭蛇,他對胡人的百般淩虐,也是刻意設的局。」 薩木爾一震,霍然脫口,「假的?不可能,那時——」 燕宿雨的笑中含諷,「沒有那場全城鎖拿,懸紅重緝,你怎會對六王感激涕零,忠心效命,沒有把柄在手,六王如何對你放心,他的心性你看了這麽久,難道還不明白?」 薩木爾目光數變,半晌未語,「你爲何對我說這些。」 林外傳來雜聲,想是先行軍被爆聲驚動,前來查看。 燕宿雨從袖中拈出一物,覆上臉成了一個相貌平庸的士兵,不細看便難以覺察,唯有聲音依然纖軟,「六王已經完了,一切與你我無關,該自由了。」 薩木爾伫立片刻,若有所悟,神情逐漸桀驁起來。 在大批士兵涌來的前一瞬,他騰身而起,掠向遠方,仿佛一隻胡鷹飛入了山林。 黑水沼澤極大,荒草蔓布,瘴氣籠著迷失的野獸白骨,澤中小道難尋,極易迷失,左卿辭當年也未踏入,獨有蘇雲落爲搜靈藥,將血翼神教各處摸了個遍。如今受了傷無法行走,秦塵與白陌做了木架擔著她,左卿辭在一旁照料,每逢岔路都由她指引方向。 待行出沼地,穿越山徑,見到丘巒下方的數座石殿,高高的黑神台,以及密布廣場的神教教徒,江湖人無不爲之欣喜。左卿辭却僅是一瞥,轉去扶蘇雲落飲水,重新給她施藥。 要不是蘇雲落阻住石門,江湖人九成九都要葬身火海,人人爲之感激敬佩,此刻儘管敵人在望,也無一人催促,都在一旁耐心的等侯。 蘇雲落面上的赤紅淡了,腫脹也消了幾分,只是骨脉俱傷,手都抬不起來。 左卿辭取出一帕點心,拈出糖糕掰了一角,讓她含取甜意,施完藥伴著她歇了片刻,忽道,「等回了中原,阿落生個孩子可好。」 如此私密的夫妻之語,聽得衆人不免生窘,左卿辭旁若無人,也不管周圍多少耳朵,「聽說會有些痛,你怕不怕?」 蘇雲落被他擁在懷裡,看不見臉,聲音細弱如游絲,「——胡姬的孩子——也是胡姬——」 左卿辭默了一刹,輕哄般道,「胡姬又如何,做了我們的孩子,誰敢欺負她?要是如你一般可愛,或是如我一般聰明,豈不是好。」 停了一會,蘇雲落才道,「——她要是像我一樣笨——等長大了——天下哪還有另一個阿卿?」 左卿辭不語,半晌後一笑,「那還是要生一個,不然萬一世上有這麽一個人,他等不到自己的阿落,該有多糟?」 殷長歌聽得眼睛發紅,起身走去林邊,死死盯住神教的殿宇,恨不能將之踏爲灰燼。 沈曼青秀目浸濕,也不知是什麽滋味,似羨佩、似駭然、又有些悵惘酸楚。 下方的廣場忽然傳來無數人的念禱聲,一個男子被架上了數丈高的黑神台,嬰瑤在臺上戴著雪亮的銀冠,雙手舉起一把長刀,姿勢奇特,似舞似禱。 男子身形熟悉,汪勁盯得眼睛發直,猛然醒悟,「不好!這幫惡徒要拿侯爺血祭!」 江湖人倏然而驚,哪還按捺得住,轟然而動,向廣場衝殺而去。 左卿辭沉沉的未動,凝目打量黑神台左右,過了一刻眼眸一垂,幾個留下守護的江湖精英驀然昏迷,被白陌與秦塵扶住,放到了一旁。 黑曜石所砌的神台邊長六丈,鋼彈九丈,由一條旋階行上,上有一方巨型王座,旁邊是祭台。黑神台是血翼神教的教主向上天獻祭,接受教衆敬拜之地,唯有長老以上才能踏足。 形似左侯之人此刻已被平置臺上,隨時將被開膛剜腹。神台四周鋪著生鐵所鑄的栅格,跪伏著千餘奴侍,正等著護法以异族人的鮮血向黑神獻祭。 武林人群起衝殺而入,奴侍以□□及弓箭還擊,只是這些教徒武功粗淺,哪敵得過挾怒而來的江湖群雄,如同被狂風壓倒的長草,漸漸向神台退去。 忽然雙方交戰之地爆開了大片烟塵,一簇簇如霧氣漫涌,江湖人見濃霧滾滾,又不知是否有毒,疑是惡教的陷阱,衝殺頓時一緩,下意識向後退去。 嬰瑤一見濃霧,頓覺是中原人的伎倆,見敵人不再前衝,驟然一聲尖嘯,藏匿的一批行屍涌出,將江湖人包抄起來。中原人見後方來敵,越發深信是敵人的詭計,齊齊轉成了向外衝殺。 行屍與江湖人撞在一起,雙方開始血肉相搏,濃霧漫散也停不了手,陸瀾山陷在其中,正與行屍厮殺,餘光似見左卿辭的身影,不免一驚,這貴公子不諳武功,若是真入殺場還得了,陸瀾山方要衝去保護,還未看得分明,人影又被濃霧掩去,他不免疑是看錯,搖了搖頭繼續激鬥。 嬰瑤在黑神臺上心急如焚,這本是一場完美的誘局,以左侯爲餌,犧牲千餘奴侍,將中原人引入神台附近,只要扳動祭台邊的機關,無數毒水將從鐵栅噴出,將敵人蝕爛化骨。然而烟霧籠住了視野,她無論如何看不清台下,正焦急間,風拂來朦朦的白塵,黑神臺上多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與左侯極象的青年,俊美非凡,一雙長眸如冰,帶著奇异的寒誚。 嬰瑤驚愕之極,她看出青年幷無武功,不知怎的竟然踏上了神台,守階的侍奴居然不曾阻攔。她立刻頓足而起,欲以長甲劃斷來敵的咽喉,動作却忽然慢下來,慢得如力量將盡的箭,慢得如拖著重殼的龜,慢得青年甚至不必躲,一抬手就拔開了她。 嬰瑤駭然欲狂,肩上的藍蝎突然尾針一抬,刺入她的肌膚,才將她從縛住軀體的滯慢中解脫出來,刹那間冷汗如漿,她發覺自己不知怎的竟中了毒,要不是靈蝎刺體解毒,一個毫無武功的人都能將她殺死。 她一個激靈,不敢再近身,七隻烏螣飛躍而出,觸近對方正要噬咬,驀然發出了嘶叫,竟然掉頭回噬,一瞬間咬中了嬰瑤的臂。 靈蠱反噬,加上烏螣的劇毒,嬰瑤嗆出一口紫血,不可置信的激顫起來。 青年一彈指,一星藍綠的光點襲中了她,地上的白塵轟卷而燃,裹住了嬰瑤的身體,她發出一聲不似人的慘叫,拼命在地上輾卷撲打,然而火焰太烈,附骨而燃,甚至侵入喉中,很快她連聲音也發不出。她顫抖的爬向祭台邊的機關,想用最後的力氣扳動,還未攀至已經無力,火焰越來越白,很快將她燒成了一團焦燼。 躺在祭台的幷不是左侯,而是一個身形肖似的奴衛,他被所見之景嚇得膽喪魂飛,從高高的神台躍下,撞出一聲骨肉俱靡的墜響。 左卿辭掠了一眼,轉身而去。 濃霧逐漸淡了,風吹動神臺上的灰,散入了幽冷的虛空。 |
118. 雀伺蟬 機關牽動,石壁無聲的滑開,現出了一條隱秘的通道。 通道曲折潮濕,封閉已久,氣息却幷不濁穢,發亮的苔衣在幽暗中散出星星碧光,映得通道微明,甚至不需要火把。 朱厭帶著長老,領著幾個神奴進了通道,回頭見六王仍在原地,不快道,「不走?那我閉了通道,要不是我爹吩咐,才懶得帶你。」 六王也不惱,帶著池小染與幾名護衛跟進,「我是擔心你父親,既然他將薩木爾要過去,說有所布置,爲什麽還要讓我們離開,難道沒有致勝的把握?」 通道的門閉上了,四周陷入了完全的寂靜,唯有熒熒的碧光一路延伸,朱厭其實也在擔憂,只是討厭六王,不肯流露,「那麽多中原人當然不易對付,才讓我們避開,一旦勝了自會尋我們回去,說來這些麻煩還不是你招惹的。」 六王不緊不慢的跟著,「你父親是爲家族復仇,幷非爲我,他曾是中原王侯世子,怎麽會甘心一輩子在這種地方。」 朱厭冷嗤一聲,「我從沒聽他抱怨西南不好,只聽你句句念著中原繁華,既然如此,怎麽不好好當你的親王,叛什麽亂。」 六王幽幽一嘆,「假如你天生就擁有的東西被人奪走,還得仰其鼻息,日日跪拜,如何忍得了。」 朱厭壓根不爲所動,「我爹說中原皇帝爭位常有兄弟相殘,父子相殺,贏的人才能得到一切,哪來什麽天生擁有。你不想見仇人,放弃做親王,當個和尚不就成了。」 他說話尖刻,毫不顧忌,生生噎得六王一啞,停了停才道,「你可知榮氏一度曾經何等榮耀,你的祖父威望極高,却因莫須有的罪過被迫自盡,祖母賢淑典雅,在獄中不堪受辱撞柱而亡,你父親年少出衆,連先帝也贊他爲榮家千里駒,前程無量,却被應德帝千里流放,受盡苦楚。」 朱厭靜了一刹,突然嘲笑,「你這麽恨皇帝,難道是爲我家抱不平?」 饒是六王心機老練,也被激得頰肉一跳,恨不得掐死這小子。 朱厭從小在神教地位特殊,又被榮隽護著,養得他跳脫而刻薄,對於如何氣死人極有心得,「我有個姐姐,有一半血脉相同,却很愛用鞭子抽我,待我比外人還惡毒;你嘴上說親人,却不斷哄人做蠢事,替你去追逐幻想的皇位,比她還令人厭惡。」 六王一個字也不想說了。 朱厭可不會就此打住,他一撇嘴譏道,「你連我都騙不了,還想騙我爹?他叫我不用聽你的鬼話,看在親人都沒了,讓你活下去就算對得起了,等出了教各走各的,可別纏著我。」 六王咬著牙,對身後比了個手勢,惻惻一笑,「表侄這般機靈,怎麽能放你一個人走。」 他話音未落,池小染已貼近了朱厭身後的長老,突然一刀劈出。 長老猝不及防,醒覺已遲,勉强一側,被刀劈入面頰,迸出了一聲慘叫,神奴失了前行的操控,頓時不分敵我的撲人,被幾名侍衛擋下。 長老傷了口頰吹不了鐵笙,無法控制神奴迎敵,通道又不利閃躲,沒幾下就給池小染斬中頸項,嗚呼而亡。 朱厭驚得一身冷汗,他連貶帶諷駡的痛快,却沒想到六王竟然翻臉動手,方要逃走,池小池的刀已經揮來。 朱厭武功尋常,給壓得手忙脚亂,無法分心馭控傀儡,强撑著道,「你敢傷我?我爹饒不了你!」 六王悠悠道,「誰說是我傷的,中原人伏在外頭,表侄非要獨行,幸好被我救下,雖然身受重傷,人也傻了,好歹還是留下了一條命。」 朱厭氣極,不等他說話,六王一笑,幽綠的苔光映在臉上,說不出的陰森,「等他應付完中原武林人,清退朝廷的大軍,獨子又成了廢人,能倚重信任的還有誰?」 朱厭聽得寒意更甚,眼看要傷在刀下,忽然通道傳來一聲輕嘖,池小染驟覺勁風穿來,驚而速退,一隻腐白的屍爪擦過他的鼻尖擊上石壁,捶得砰然一響,石屑紛飛。 神奴猝然凶猛起來,自然是有人操控,池小染盯住通道來處,厲聲而喝,「誰!」 幾隻神奴攻勢更疾,沒幾下已經有侍衛撑不住,被一爪破腹,迸出了慘叫,池小染顧不上再攻朱厭,回身護住六王,不出一刻,幾名侍衛已被神奴格殺,死狀極慘。 朱厭驚魂未定的逃出丈外,看池小染被神奴圍攻,拿不定來者是誰,心頭轉了幾下,試探的一喚,「穆冉?」 通道一頭有人行近,綠光映出一個邪氣的青年,吹著鐵笛正馭控神奴,可不就是穆冉。 池小染被四個神奴圍住攻擊,他想殺穆冉又衝不過去,使出渾身解數周旋良久,斬了兩具神奴,自己也給挖穿了肺腑,口鼻直涌血沫,無力的滑坐下來。 穆冉這才滿意的收手,對著朱厭吹了一聲口哨。「教主也太疏漏,居然讓你帶著忘恩的惡狼,要不是我跟著,你已經給狼吞了。」 一轉眼護衛和近侍俱滅,僅餘六王一人,縱是他再狡利,一時也慌了,額上滲出了冷汗。 朱厭逃過一劫,看似鬆了口氣,心底警意更甚,「你怎麽會進來。」 穆冉痞氣一笑,「教主隻惦記自己的兒子,我又不想死在山上,唯有腦子靈光一點了。」 這人竟然窺伏在後,不動聲色的跟來,話中毫不掩飾背叛,朱厭退了半步,嗓子發幹。 穆冉可不在乎他怎麽想,一踢池小染,確定已斷氣,看向六王道,「至於你,讓神奴撕了吧。」 六王勉强鎮定,「我在中原藏了很多黃金珠寶,足可讓穆護法一生享用不盡。」 穆冉有點牙酸似的一呲,「你跟喪家犬一樣被人攆出中原,連神教也給毀了,還想用黃金蒙人?」 他懶得多說,一笛扎下去,六王拼命一擋,被戳中手臂慘叫起來,就在此時,驀然一把彎刀飛來,刀勢如火,劈斷了穆冉的鐵笛。 朱厭定晴一看,居然是六王身邊的高手薩木爾,形同又來了一隻惡狼,少年頓時不管一切,向出口狂奔而去。 六王絕處逢生,疼聲音都變了。「快——快殺了這蠻子!」 穆冉全沒想到後面還有人,意外失了武器,一邊躲避一邊大愕,「你不是給教主喚去?怎麽會來此!」 薩木爾彎刀翻飛,冷聲道,「他給我的任務就是盯住你,一進通道,就地格殺。」 穆冉目瞪口呆,全沒想到以爲神不知鬼不覺得跟綴,其實乘黃早已料到,令薩木爾黃雀在後,他氣急敗壞的脫口,「這個老王八!要不是我跟進來,他兒子都給人砍了!」 這一點確實在乘黃意料之外,他心思縝密,千防萬防,唯獨沒想到六王會對朱厭下手。 薩木爾不清楚內情,只知穆冉懷有二心,在通道內襲殺了多人,自然是敵人。他的功夫本就在對手之上,刀意吞吐,縱橫翻飛,穆冉背傷未愈又失了武器,應付起來更爲吃力,他避過斬來的一刀,一振臂四枚銀環飛出,薩木爾一刀橫掃,不料兩環化爲長蛇噬來,另兩環彈出數十枚毒針,他擘手捉住毒蛇疾擲回去,同時刀勢傾出,卷得毒針倒飛,然而胸口已中了穆冉一拳,他猛一吸氣,胸膛一凹硬受一擊,彎刀飛斬,劈中了穆冉的胸口。 這一下兩敗俱傷,穆冉撤身向出口逃去,薩木爾運息化去胸口的滯痛,刷刷砍死餘下兩具行屍,拔足追了上去。 幽綠的通道餘下六王與幾具死屍,驀然有物支起,六王一看大駭,原來一個被池小染砍倒的行屍竟然未死,只是身軀從肩膀裂到腰際,此刻猶要襲人,拐著臂向六王爬來。 六王駭得險些厥過去,連喚薩木爾,怎奈人已經去遠,加上通道彎折,聲音難以傳遠,眼看行屍一步步欺近,六王肝膽俱裂,拼命挪動雙足,向來路逃去。 |
117. 謁神階 階長三百六十九級,宛如一條通天之徑,盡頭是兩道石柱,頂著一方巨石,宛如天然的門梁。 這條路被教中人稱之爲謁神階,衝過去才能踏進西南最大的秘教,得窺核心之地。 當朝陽的金光投在林梢,蘇璇與嚴陵、姚宗敬已經踏上了通道。 他們原可以輕功提縱一氣掠過,但爲了讓士卒通行,改爲一步步的試探,第十階處,驀然臺階一錯,騰起一群毒蛾,還未撲出就給蘇璇震死,餘下滿階毒粉。 第十七階處,碰上了深紫的毒霧,十九階噴出了蝕人的毒水,三十六階有牛毛毒刺,五十七階藏有螣蛇…… 一處處陷阱破去,山頂越來越近,血翼神教一直不見動靜。 當終於踏上山道的盡頭,姚宗敬都有些不可思議,以至於面前的山林傾出無數竹箭襲來,他反而鬆了一口氣,毫不畏懼的暴喝一聲,向前殺去。 左卿辭望著山道,心下猶疑難定,如果這就是血翼神教最後的防綫,未免太過容易,然而江湖人見山頭殺起來,都想前去支援,已然踏過石階,飛快的向上行去。 蘇雲落也有些疑惑,不過見師父與人交手,下意識就想追去,强忍著看向左卿辭。 左頃懷忍不住問了一聲,「大哥?」 左卿辭目光微沉,停了停道,「先行軍留在山下,等三刻之後再上,我們走。」 曹恪正要令部屬跟隨,聞言一愕,方要開口,驀然眼前一空。 左卿辭已經不見了,胡姬挽著他一個起落,已經到了二十階處,侍從秦塵與白陌也跟了上去。 蘇雲落的輕功來自蘇璇,蒙謝離指點了一些决竅,得兩人之長,掠行格外輕捷,帶著左卿辭不斷越過江湖人,不多時已經衝到了前列。 左卿辭的心頭不安越來越重,又道不出原因,眼看山頂已不遠,驀然一聲巨大的轟墜,宛如一隻深藏地底的巨獸醒來,他回眼一望,眼眸驟凝。 山道竟然從下方開始一段接一段的坍塌,塌下去幷不深,約有丈餘深,然而大約灌滿了油漿,石階一落擦著火,轟然騰燒起來。油火飛躥,整段山道開始發燙,塌陷的巨響不斷,宛如一張火蟒的巨口,猙然向人們噬來。 曹恪正在與左頃懷爭執,被异變驚呆了,險些被炙熱的烟氣燙了臉,趕緊率軍退後。 這才是血翼神教最後的陷阱,待入侵者大批涌入之時,一舉毀燒殆盡。 所有人心魂欲裂,拼足了力氣向山頭飛奔,遲一步就將葬身火海。 箭雨是奴侍所放,這些人臂膀粗壯,能開强弓,身手却是平平,蘇璇不願濫傷,僅是將敵人驅散,方要回頭接應同道,猝然一道厲風斬來,激得草皮裂飛四散。 嚴陵覺出劍勢非同尋常,驚异的抬眼,剛好見蘇璇間不容髮的避過。 一個高大枯瘦的身影披髮持劍,再次擊出了極可怕的一式,劍招冰冷威淩,傲意森然,攻之莫可匹敵,連嚴陵都有一瞬間的空白,想不出應對之式。 他正待看蘇璇如何應付,不料蘇璇一刹那仿佛中了定身術,被劍風掃得斜飛十餘丈,撞斷一棵合抱粗的大樹。 「蘇璇!」 嚴陵驚極,來人的劍式固然霸道,但憑蘇璇的身手,怎麽可能如此輕易被擊中?他來不及細想,與姚宗敬齊齊撲去,使出了昆侖劍法中最强的一式。 姚宗敬也運足了四象掌力,一擊足可轟倒巨象,然而那人一劍橫來,勁力非凡,震得兩人雙雙後退,均是駭然。 嚴陵一掃,見是個輪廓端嚴的老者,臉容帶著輕微的潰腐,顯然是具行屍,不知怎的竟然還能用劍。 姚宗敬一眼瞥見,刹那間臉都變了,唇角一顫,「我的天!這是——」 嚴陵生性遇强則强,已經挽劍衝上去,「誰?」 姚宗敬臉肌一抽,沒有跟著他進擊,「老嚴,你贏不了,這是北——」 一聲震響,嚴陵被擊退數丈,內息翻騰,耳邊嗡嗡不已,壓根沒聽清,「誰?」 姚宗敬扯著嗓子吼出來,「北辰真人!正陽宮的先掌門!蘇大俠的師父!」 遠處的蘇璇扶劍站起,嘴角染血,臉龐慘白如紙。 山道越來越短,巨大的轟隆宛如末日,山道上狂奔的江湖客拼出了全力。 蘇雲落帶著左卿辭飛掠,眼看將近山頭,通道盡頭上的條石仿佛突然延長了,開始朝下降落,人們激出一身冷汗,離得最近的人瞧出來,怒駡道,「裡面藏了石門!他媽的,快——」 一旦石門落下,還在山道的人必然葬身火海,無一能免。 左卿辭被蘇雲落携著,已經追上了殷長歌與沈曼青,然而他的心越來越冷,盯著石門漸垂,情知已來不及,忽道,「放下我,走!」 蘇雲落流著汗望來,兩人的目光映出了對方的惶急,她猝然一喚,「師兄!」 殷長歌本能的側頭,蘇雲落一把將左卿辭推來,他趕緊扶住。 蘇雲落已縱身而去,少了拖携,她去勢更急,如流星長掠,瞬間將後方遠遠拋開。 生死一綫,這女人竟然毫不猶豫的扔下丈夫,甩給了殷長歌,沈曼青氣得險些駡出來,然而脚下越來越燙,後方坍塌更劇,她唯有握住左卿辭的臂,與殷長歌一起携行疾衝。 石門越降越低,僅有兩三個輕功最好的江湖客逃過去。 蘇雲落衝近時已降至及腰,她雙膝一跪,死死撑住石門,被重壓得渾身發顫,拼盡全力一頂,竟然撑得石門落勢爲之一緩。 奔近的江湖人一個又一個從她身畔越過,有人癱倒喘息,也有人疾去找石塊一類的物件。 石門越來越低,將蘇雲落壓成了一支隨時可能壓斷的細簽。 殷長歌衝到近前,先將左卿辭推進去,自己也滾身而入,回身一跪一抬,陸瀾山隨後而來,與他一左一□□力托住石門,少頃,法引大師也搭上了手。 左卿辭不顧一身灰泥,滾起來抱住妻子的腰,將她從門下拖開。 沈曼青也要瘋了,她劈斷一棵腰粗的,斬成數截抱著衝回來,加上餘人尋來的石塊,悉數塞進了石門下。 石門的力量越來越沉,三個人也撑不住了,眼睜睜看它壓住了門下的石塊與粗木,擠得粗木爆開,石塊錯裂,幸而墊得極厚,逐級坍矮,最終留下了一尺半的空隙。 一個又一個江湖人帶著烟塵滾入,被接應的人扶起帶開,一重重濕汗浸潤了門下的粗石,留下深色的水痕,直到熊熊火焰從空隙捲入。 蘇雲落最初覺得極沉,沉到骨胳筋肉都似乎被碾在了一起,隨後又覺得輕,仿佛成了一片薄軟的秋葉,飄在虛空之中。 這種輕讓她异常自由,仿佛可以飛入浩浩蒼冥,然而有人緊捏著她的肩膀,一再呼喚,直到銀針的刺痛襲來,渙散的意識才收攏歸來。 她周圍似乎圍了許多人,看不大真切,最近的是左卿辭,她從沒見過他這樣慌亂,好像她變成了一張破碎的宣紙,她很想安撫他的恐懼,然而一張口就有溫鹹的東西從唇角淌出。 她不知道自己的樣子有多糟,細齒被血染得鮮紅,汗水浸透她的身體,臉額一片赤紅,肩臂與膝腿驚人的腫脹。 左卿辭取出雙龍犀咬斷一半,嚼碎了喂她服下,唇角嚙破了都未覺。 白陌抖著手拿出藥瓶,左卿辭一把奪過,傾出藥膏抹在她的臂腿,用銀針舒緩筋絡,反復按捏,如此數次,她才像一隻弱猫般哼了一聲。 衆多江湖人屏息而待,見上藥自覺得避開,聽到聲音才算鬆了半口氣。 轟隆的坍塌聲停了,石門被燒得炙燙,濃烟從山道漫來。劫後餘生,所有人俱是後怕,要不石門未能閉合,此時都要葬身火海,對惡教的毒辣越發恨意深重。 蘇璇與嚴姚兩位掌門不知去向,舉目四望密林幽深,敵情莫辨,殷長歌分人探察,又與各派商議,發覺左卿辭起身,立時回望過來。 左卿辭不待他詢問,冷冷道,「他們特意將戰力最高的人引走,一定另有埋伏,這是血翼神教後山,右側是瘴氣密布的黑水沼澤,從左邊三十丈外的林道轉進,有數條岔路,東南的小路通向惡教的核心。阿落的傷暫時穩住了,我會隨時照料。」 聽說蘇雲落暫時無恙,氣氛微鬆,陸瀾山滿是驚异,問出了衆人共同的疑惑,「左公子怎麽對路徑如此清楚。」 左卿辭沉默片刻,薄唇緊抿,「阿落兩年前尋藥時入教探過,當時還沒有如此厲害——」 他抬起眼,冰冷的一掃碧翠的山林,緊緊掐住了指。 |
116. 各异心 天將要暗了,風吹動牛角銅鈴,歇山起翹的竹屋一片靜寂。 一個俊俏的少年突然翻入窗內,歪頭看著屋內的左侯,半晌點了點頭,「你是那個中原人的爹?你們長得很像。」 左侯借著餘輝,沉默的打量,從少年臉上看出了榮隽的輪廓。 少年恨恨道,「他拷問我,差點殺了我,就在這間屋子,因爲我偷了他的女奴!誰知那個女奴是喬裝的,我險些給她活活掐死!」 左侯額角一抽,真正的無言以對。 少年提起來依然有著强烈的不憤,道,「我該在你身上找回來,可我爹說你是他的故友,不讓我動手。」 見他一直沒說話,少年惡意的轉了轉眼珠,「山外有很多中原人來救你,明天都會死在謁神階上,這對你是好事,不然你會當著他們的面被蠱蟲活活吃掉。」 他極力描述了蠱蟲的可怕,被啃咬如何凄慘,左侯淡淡的不置一詞。 「朱厭。」一個黑袍人踏上竹樓,冰冷的打斷了他,「誰讓你來這,回去!」 朱厭閉上嘴,帶著三分氣惱跳下了竹樓。 榮隽身後的僕役燃上燈燭,擺上酒菜後退了下去。 左侯反而微舒了眉宇,「看來你沒有把握。」 榮隽沉默了片刻,在桌邊落坐,斟了兩杯酒。「中原遠征的大軍已經要到了,在他們來臨前,我會除盡那些江湖人。」 朝廷大軍南征,又來得如此快,讓左侯有些意外,停了一停才道,「你手中的傀儡不多了,幾乎沒有勝算。」 榮隽冷冷一哂,「看來應德帝很是看重你,倒也沒錯,若非是你,我早已衝入金陵,讓他做了養蠱的人罐。」 左侯無聲的一嘆,「你爲何不趁大軍來臨前離開。」 榮隽冷笑,「我還未敗,爲何要退,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左侯靜默了許久,換了話語。「那孩子叫朱厭?有些像當年的你。」 僵滯的氣氛稍緩下來,榮隽摘下銀面具,慢慢呷了一口酒,「你兒子性情却與你大不相同,弄毒也頗有門道,跟誰學的?」 左侯不說話了,好一會方道,「你到今天才動手,我該致一聲謝。」 榮隽面無表情,「畢竟是故人,延幾日就當還了情份。」 兩人沉默的又飲了一陣,左侯道,「只要六王在此,朝廷絕不會寬容。」 榮隽冷笑,「不說我與六王的關係,就算將人交出去,應德帝就會放過西南?屍軍的威力足够讓他寢食難安。」 左侯也不否認,只道,「六王陰狠詭譎,早就不是當年你陪著玩的小皇子,身邊無一不成了棋子,你未必就不是下一個薄侯。」 榮隽飲完了一杯才道,「我知道。」 左侯撫著杯沿,良久道,「我曾翻過昭平侯一案的卷宗,天子確是中了天仙子之毒,榮府花園植有此花。」 榮隽目露譏誚,「榮氏一族就算要弑上,也不會蠢到用這種异味明顯的毒,應德帝爲了加罪,可是編排了一手好戲。」 左侯寂然無言,當年之事蹊蹺甚多,只知落毒的一定是宮中之人,宮婢太監都被拷問了無數,榮家是否與涉已不可考,榮隽認定是構陷,自然憤怨難平。 兩人再未言語,直到菜盡盤空,榮隽墨羽般的眉一揚,道,「你還有什麽遺願,不妨一說。」 左侯平靜的一搖頭,放下了盞。 嬰瑤試探的觸壓穆冉的肩,猝然又裂開了一道新傷。 穆冉噝的吸氣,疼得冷汗淋淋,駡道,「姓蘇的簡直是個鬼。」 嬰瑤取下頸側的藍蝎,在他肩臂叮了兩下,麻痹了傷處,用刀柄激散伏藏的氣勁,而後才能清理上藥,穆冉雖然已覺不出疼痛,到底失血過多,人都有些發虛。 上藥敷扎的時候他一直沒說話,不知在想什麽,待嬰瑤處置完,他才低道,「謁神階或許能攔住其他人,姓蘇的一定會闖進來,到時候你別聽教主的,只管避遠些。」 嬰瑤聽著話語不對,不免猶疑,「他闖來也只有一個人,怕什麽?你要擅作主張,可是要激怒教主的。」 穆冉抓了塊軟布拭汗,聲音壓得更低,「已經完了,就算弄死那些江湖人,中原幾十萬大軍也要到了,根本沒時間再煉神奴,遲早會被攻破。」 嬰瑤疑惕的看著他,「你要叛教?」 穆冉不以爲然,「教主被人挑唆得死攻益州,如今皇帝騰出手,派大軍來報復,塔叱已經死了,難道我們也要陪葬?」 這一言喚起了嬰瑤的憎怒,「都是那個王爺弄鬼,又沒什麽用,把他扔出去或許中原人就退了。」 穆冉一怔,想了一會才道,「這倒是個法子,可以一試,不過我們不好動手,得換個人。」 血翼神教的石殿看來高大壯觀 ,內裡却是空曠陰冷,加上山氣浸得被褥生潮,六王翻覆到半夜依然無法安枕,煩燥的睜開了眼,赫然發現石窗上側坐著一個少年,驚得一悚。 外間有侍衛守夜,這少年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得摸進來,六王腦中轉了幾轉,極力控制住神情,幷未呼喚護衛,「你是誰?」 少年偏了偏頭,不答反問,「你是中原人,爲什麽來神教?」 這一偏月光映在了少年的臉上,讓六王確定了來者的身份,他越發和藹,「因爲天子昏庸無道,迫害無辜,我不得不——」 少年毫不客氣的打斷,「上一個來的中原人也這麽說,而後弄死了我姐姐和兩位護法。」 六王臉容一僵,待了一刹。 少年的語氣帶上了惡意,「你來了,中原的大軍也來了,神教從沒有如此危險。」 六王極力緩下聲調,「不是因爲我,而是皇帝的錯,就如你,本來該生在中原最高貴的府邸,享受無盡的尊榮,接受千萬人的跪拜,甚至與皇子稱兄道弟。」 少年的臉寫滿了不可思議,「你在說夢話?」 六王盯著他,聲音越發柔和,「你姓榮,你爹是昭平侯之子,你天生就是昭平侯府的世子,我母親是榮貴妃,也是你父親的姑母,如果不是應德帝卑鄙無耻,篡奪帝位,殘害榮氏一族,你怎麽會落到這窮山惡水之地。」 少年停了一會沒說話。 六王的話語帶著誘惑,「你該是中原的主人,帶著輝煌的榮耀,無上的權力,從容享受世間極樂。你父親和我耗了數十年心血,就是爲這一切。」 少年晃了晃腿,了然道,「你想當皇帝?」 六王微笑道,「我只想和你父親得回應得的東西。」 少年的語氣聽不出意味,「可你如今失敗了。」 六王目光一閃,「這只是暫時,你父親會重新聚起强大的軍隊,摧垮中原的城池,殺死皇帝,奪回昔日的尊榮。」 少年嘴角一勾,向後一仰,「你比上次的中原世子還討厭。」 六王的笑容一凝,以致看起來有些像面具。 少年的臉上泛起了嘲諷,「昭越有種毒蜥,會主動去尋凶獸,用尾上的光迷幻對方,誘使它進入別的凶獸巢穴,等雙方的厮殺結束,它就能得到一頓美食,是不是和你有點像?」 六王長嘆了一口氣,宛似有些惆悵,道,「你父親是我至親,我怎麽——」 少年沒讓他說下去,輕佻的打了一個響指。 床頭驀然多了一隻大頭小身子的蜥蜴,長著一條可笑的長尾。 六王一驚方要開口,蜥尾綻出了一團光,五色迷離,异常幻麗,恍惚了他的神志。 赤蜥帶著木偶般的六王攀過石窗,從內道行出。 少年懶懶的跟了幾步,驀然刀光一閃,他慌忙後跳,見是個中年白臉男子,正手忙脚亂的躲避,背後又有烈火般的刀勢襲來。少年一見,發覺又來了個深目短髯的胡人青年,不禁暗叫不妙,他本來就武功稀鬆,幾個回合已然支撑不住,不得已準備放蠱求救。 忽然庭中傳來一聲冷喝,「住手!」 薩木爾聽出聲音,彎刀一頓,池小染却不顧,幽靈般的刀光眼看要噬上少年的頸,驀然被一隻冰冷的手捏住了腕,劇痛迫使他後撤,放弃了攻擊。 黑袍人近乎融入了夜幕,唯有銀面具錚亮,對少年道,「誰讓你到這來,還用了蜃晰。」 少年鬆了一口氣,知道事情成不了又有些不甘,「我就是好奇,來看看我表叔,問了半天他沒一句實話,淨拿些尊榮富貴的花頭哄人,以爲騙山裡的傻子呢。」 乘黃冷冷瞥了他一眼,一手收起赤蜥,「你跟我來。」 |
115. 驚夢魘 异樹一毀,穆冉就知道不妙。 這棵樹是一種近乎絕迹的奇木,雖然深植於地,却能自己搜尋獵捕活物,沁出紅液將其消蝕吸收,當年的神教爲了將它移栽入殿,不知死了多少奴隸。經過百餘年的生長與飼喂,异樹的枝蔓遍布整座石殿,成了一方天然陣眼,複雜的通道是它隨心所欲的獵場,配上神奴幾乎能毀滅一切來敵,然而劍嘯一起,就如根木柴般被人劈了。 穆冉知道自己絕不是蘇璇的對手,立時扔下馭奴使退走,然而已經晚了,一道劍氣破空,擊得他臂膀炸開了一逢血,穆冉不敢稍停,沿著熟悉的通道狂奔,耳邊傳來後方的慘叫,越發冷汗涔涔。 可怕的壓力如影隨形,甚至越來越近,穆冉一口氣幾乎用盡,顧不得會不會讓敵人逸出,全力奔到出口扳動機關,開啓石門衝了出去。 屍魂殿外兩名長老領著神奴和教衛在等候,見穆冉狼狽的衝出,不禁駭了一跳。 穆冉頭也不回的衝遠,嘶聲道,「閉門!攔敵!」 三名長老明白後面定有厲害的對頭,立刻扳動機括,馭動神奴圍住出口。 石門轟然移動,眼看即將闔攏之際,一道碧光激綻而現,森寒侵人眉睫。 殷長歌一踏進殿,四下陡暗,當下覺出了失誤。 蘇雲落進得太急,連個火把沒有,再多走兩步就要伸手不見五指,難道靠摸索前行?他方要提醒,沒想到蘇雲落探手取出一枚人指大小的玉角,輝光晶瑩,頓時照亮了方圓兩丈。 殷長歌大喜,也有些驚訝,「這是什麽寶物?」 這枚玉角正是天子所賜的雙龍犀,據說治傷有奇效,蘇雲落沒捨得用,尋出了別的用途,道,「阿卿夜裡看書,這個方便。」 王侯公子連夜燭也是异寶,殷長歌摸了摸耳朵,無言以對。 陸瀾山再見蘇雲落的震驚已經過去了,聽得悶笑一聲,出言招呼,「難得有機會再見落兄,左公子別後可好?」 蘇雲落赴吐火羅時矯稱姓落,她對陸瀾山印象不差,不過也不算親近,簡道,「他很好,也來了,稍後即至。」 陸瀾山想起舊事,趣謔道,「當年誰都沒看出落兄是女子,唯有左公子獨具慧眼,當真厲害。」 想起那時的種種,殷長歌也不禁失笑,「陸兄和師姐在,師妹與左公子也來了,吐火羅的幾人都聚齊了,就差修羅刀商兄,許久未聽聞他的消息了。」 商晚以殺手爲業,行踪素來詭秘,消失倒也不足爲奇。 陸瀾山本要打前站,給蘇雲落攔在了後頭,看她眉眼精緻,處置毒蛇毒蟲乾脆利落,對機關陷阱往往一眼識破,不免格外驚奇,這才想起除了詭絕的易容術,她還是竊遍天下重寶的武林第一飛賊。 轉進一處暗道,兩壁極狹,生著一簇簇可愛的小白菇,拐角有光亮透出,極似出口,陸瀾山登時一喜,「落兄厲害,這麽快就尋到了出口!」 蘇雲落瞧了兩眼,捉了一隻瘦伶伶的灰鼠擲過去,灰鼠發出吱厲的尖叫,撞上了小白菇,迸出了一陣細碎的霧,灰鼠落下地來,沒有向出口逃走,反而對著三人奔來。只見它越跑越慢,毛色也似乎變了,好容易挪到面前已經動不了,皮毛裡長出了雪白的菇絲。 陸瀾山看得發寒,截然變色,後方的殷長歌忽覺异物侵近,長劍閃電般斬出,通道頂端刹時落下了一截赤灰色的長蔓。 失了一截的長蔓猶如活蛇,鷙猛的撲襲而來,看得殷長歌大駭,然而他到底是年輕一代的高手,幾番下來長蔓似也知道不好惹,飛速的縮退,三人追隨而去,正好撞上嚴陵一行。 蘇雲落畢竟到過血翼神教,知道黑蠓憑著氣息逐人,順利將衆人救出,又隨著長蔓的拖痕尋到了中庭,人們瞧見萎落的庭中巨樹,無不瞠目結舌。 蘇璇却沒了影,通道內餘下馭奴者的屍身,一處石門邊有劍氣激痕,門外隱隱有震感,似乎正在交戰。 衆人無不發急,蘇雲落尋出機括扯動,只聽石門轟然一響,緩緩移開。 一縷暮光投入了視野,映出草坡上無數行屍的殘骸。 蘇璇長眉英冷,在屍堆中側身拭劍。 遠處一條無盡長階直通山巔,兩側堅石高逾數丈,宛如城墻。 一輪黯淡的夕陽墜在山後,投下深長的暗影。 暮色將沉,左卿辭與先行軍也到了。 這一次左卿辭與蘇雲落爲嚮導,先行軍一路格外順利,將曹度所領的大軍遠遠拋在了後方,曹恪年青,極欽佩勇者,對助守益州的江湖人敬重有加,左氏兄弟親來向群雄致謝,儘管先行軍輕裝而來,所携的物資也無多少富餘,仍是盡力分出部分口糧,還將馱物的騾子宰了一半送來。 人們趁著夜色,在草坡上歇下來,圍著火翻烤騾肉,談笑不絕。 蘇璇婉拒了徒弟的邀請,與衆人坐在一處,蘇雲落一會送來淨衣,一會遞來烤肉,最後還殷殷捧來兩碗香氣撲鼻的肉湯,全不管旁人都在嘩笑誇贊。 蘇璇將一碗湯給了長歌,另一碗與身邊人一分,嚴陵嘗後嘖了一聲,「把你徒弟給昆侖如何,來了就是大弟子,萬事不用做,每日熬幾碗湯就好。」 衆人無不大笑,陸瀾山忍俊不禁,「不愧是嚴掌門,敢與正陽宮搶人。」 嚴陵不以爲意,「既然這徒弟乖巧又聽話,還不是蘇大俠一句話就成了。」 姚宗敬險些一口水噴出來,「老嚴,你是沒見著她殺人的狠勁,劈活人如裂紙,當心連你脖子一起絞了,再說就算蘇大俠應了,你就不怕左公子找上昆侖?」 數十丈外的另一處火堆,蘇雲落伴在左卿辭身邊,對面是左頃懷與曹恪,嚴陵掠了一眼失笑,總算收了調侃,「蘇大俠這徒婿太文弱,不過爲救父而不惜涉險,也算得上有膽色。」 蘇璇微笑道,「左公子儘管不會武功,却心智超群,有勇有謀,連師兄也是佩服的。」 除了氣量小些,心眼多點,這個徒婿還算不錯,醫術更是難得。 這厢在談笑,年輕人那邊更鬧,殷長歌的一碗湯給幾人搶了個空,自己一口沒落著,不免又氣又笑。回頭見沈曼青在一隅獨坐,他收了笑,伴著師姐坐下。 沈曼青沉默的進食,聽著火邊陣陣笑聲不絕,遠處是蘇雲落與左卿辭的側影,如一道無可回避的諷刺,向所有人提醒她的失敗與尷尬。 殷長歌出人意料的開口,「師姐,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師妹的眼中幷沒有你。」 沈曼青一怔,方要冷笑,殷長歌又道,「然而師姐一直在瞧她,在山上如此,在吐火羅如此,金陵時如此,到此刻依然如此。師姐可知縱然沒有她,師妹如今所得也不屬你。」 沈曼青一僵,面頰驀然火燒般燙起來,「你胡說什麽!」 一句話震得一響,引得近處幾人望來,沈曼青抑住神色,惱恨得無以復加。 殷長歌的話語却沒有停止,「師叔憐她受盡世人排擠,依然堅韌純粹;江湖人贊她十二年艱苦卓絕,讓師叔得以重生;左公子慕她心如赤子,秉直單純。這些贊與慕是她一力掙來,不在於家世門第,師承何人。」 沈曼青被激得情緒不穩,咬牙怒道,「那又如何!縱是她人人敬仰,也——」 殷長歌一言截斷,「也與你無關,師姐一直看著她,何以自處?」 沈曼青心神大震,一刹那竟然失語。 這些話殷長歌想了許久,認真的望著她,懇切道,「就如師父與師叔,師叔固然天縱英材,師父端正明德,不也同樣受江湖尊敬?又如柳哲師叔,捨身義護飛鷹堡,提起來誰不翹大拇指?誰會說二人就不如師叔?假如他們心懷妒怨,對師叔貶抑打壓,武林中如何評論?你我身爲弟子,能不爲之羞愧?師妹榮耀也罷,墜跌也罷,她的得失起落成就不了你,師姐只能自己成就自己。」 沈曼青想駁斥,想分辨,想用最尖銳的話語護衛自尊,最終顫著唇,竟道不出一個字。 長久以來糾纏壓抑,怨憎難平的究竟是什麽,仿佛一場夢魘突然挑破,讓她驀然驚醒過來。 她爲何總在與蘇雲落相較,甚至爲此自怨自縛,消沉鬱結,幾乎放弃自己? 她的人生,究竟與蘇雲落何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