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連載 1-3) 作者:張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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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時間: 2020-2-27 19:29

正文摘要:

【小說書名】: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 【小說作者】:張樸 【作者簡介】:英籍華人作家。在中國曾擔任過報紙編輯、記者,1990年代初赴英國留學,於1995年獲英國SOUTH BANK大學碩士學位,現居倫敦。 【主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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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onong 發表於 2020-3-3 14:48
專業作家寫的小說就是不一樣
張樸 發表於 2020-2-29 18:36

  3

        沒買到銅佛,我並不在意,但我在乎的是:哪裡能找到阿塔?
        給拉薩酒吧打電話,答覆是:「阿塔偶爾會來一次,什麼時候再來,說不準,可能明天,也可能明年。」
    再打給徒洛,請他把阿塔的手機號給我。
    他立即說:「你找阿塔要去。」  
    「真扯!我要能找到,幹嘛來找你!」
        牌友們很快就發現了我有異狀:兩眼發直,答非所問,出牌走神。因此讓他們佔便宜不少,也許就於心不忍了吧,一個個或真情或假意都來關心我。
    搞古董鑒定的李斯問:「病了?」
    開古董店的趙悟問:「什麼病?」
    買賣假古董的王耳問:「相思病?」
        我苦笑著說:「沒錯,還是單相思呢!」
    此話一出,連茶樓女老闆香香也湊上前來,似笑非笑問:
   「你也會單相思?」
    她話裡帶話,不無怨氣,我沒理她。香香追我不只一天、兩天了,自從死了丈夫,經常被好些男人圍繞著,她都沒看上。有些財產的女人,大都盯著財產更多的男人,我多半成了她的首選。香香雖已步入中年,身段也還妖嬈,像大多數成都女人一樣,有著一雙瞇瞇眼,且能說會道。但我對在情場上混得太爛的女人,從來敬而遠之。
    擋不住眾人的追問,我索性把拉薩酒吧的經歷講了一遍。我料想會遭到取笑,這幫傢伙的特點就是嘴臭,損人不利己。
    長臉高鼻的李斯說:「別胡來喲,嘎登腰桿上掛的藏刀可不是擺設。」
    肥頭大耳的趙悟說:「你娃頭兒玩夠成都女孩了,想換口味啦?」
    尖嘴癟腮的王耳說:「就死了這分心吧,老牛不是每次都能吃到嫩草的。」
        本來就情緒低落,聽到這些話更加心煩,我把手頭的牌一摔,起身走出茶樓。路燈昏黃,街面寂寥,漫無目的的我,魂一般遊走著。我從未跟藏族女孩交往過,偶爾遇上了,留下的印象,如同在行駛中的車裡透過車窗看景,一掠而過似的短暫。唯有阿塔,竟在數日之後,依然令我心旌搖曳。
    僅僅是因為新奇感?或,她的美貌?
        忽然,我想起了母親,一個月前剛剛去世的母親。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她直到臨死才說出來:死在拉薩監獄裡的父親,冰天雪地掙扎於途的母親,幾乎被丟棄路邊的我。還有,那藏族女人,那寺廟僧人。
    天意?幸運?我的小生命竟能失而復得……

    假如沒有這段難以置信的往事,對阿塔我還會如此著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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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樸 發表於 2020-2-28 20:20
    上篇

  1

        我以為還有機會,向阿塔乞求寬恕。多少的悔恨,來不及訴說。眼睜睜,我看著阿塔裸露的屍身,被天葬師一刀、一刀,割成肉塊,剁成骨渣,再抹上酥油,滾一層糌粑,任西藏高原的兀鷲們大口吞食。我只能面對遠處的皚皚雪山,在僧人的誦經聲中,長吁短歎,默默流淚。
        我這人信命,也信一見鍾情。都說成都美女如雲,身在其中的我,雖不乏左擁右抱,奈何與前妻分手後,激情難再,竟不曾有一個女人讓我動心。直到那天,2008年初春的那天,我遇見了阿塔。
        當時,我正在香香茶樓跟幾位牌友玩鬥地主 ,徒洛來電話,說他的兄弟嘎登從西藏帶來一尊乾隆年間的佛像「財寶天王」,黃銅鑄造,通體鎏金。徒洛的語氣裡帶著誘人的鼓動:「你不想看看?」
    我迫不及待地問:「你們在哪兒?」隨後撂下撲克牌,駕車趕去。
    近幾年我靠買賣明清佛像,掙下大把銀子,眼下說不定又是一次機會!

        徒洛在成都送仙橋古玩城開店,專營佛像唐卡,我時有光顧。徒洛待人熱情、坦誠,我喜歡跟他聊天,只是難以深交,他不信任我,或者說,他對漢人抱有成見。他常用不屑地口氣對我說:「我們藏人交朋友,最後都成了兄弟;你們漢人交朋友,最後都成了敵人。」
    初聽,我火冒三丈,每每要跟他爭個我贏你輸。漸漸,沒脾氣了:在商言商,有錢掙就好,至於是成兄弟還是成敵人,呵呵,隨緣。
        他倆在拉薩酒吧喝酒等我。成都的酒吧很多,我幾乎不去,儘管在英國待過十年,我還是習慣坐茶樓。拉薩酒吧位於「耍都」之中,迎面彩燈耀眼,身著藏式服裝的漂亮女孩引我入內。酒吧的裝潢有著藏人豪門大戶的氣派,牆柱的彩繪,桌椅的形狀,盡顯民族特色,連檯燈也做成酥油燈的模樣。
    我徑直走到徒洛和嘎登對面坐下,兩人正用藏語交談,雖然我聽不明白,卻能感覺到他們似乎在議論一個叫「阿塔」的女孩。

2

        嘎登看上去三十來歲,體態龐大,像小山似的座落在桌邊。頭上盤著長辮,臉膛黑裡透紅。相映之下,頭髮短而蓬亂的徒洛越發顯得臉色灰白、瘦骨嶙嶙。徒洛的穿戴還是老樣子,上身套一件皺巴巴的西服,下面著髒兮兮的牛仔褲。嘎登則是十足的藏人打扮,身裹圓領寬袖藏袍,腰間紮絳色絲帶,指頭上戴滿了戒指。我坐下時,嘎登仍在侃侃而談,徒洛的表情活像一個憨厚的學生在聽課,這跟往常的他大不一樣。我們經常在一起品茶、喝酒、吃飯、唱卡拉OK,就徒洛的話多,又好跟人爭論,語氣咄咄,還不停地打斷對方的話。怎麽在嘎登面前就畢恭畢敬,像隻溫順的小綿羊?或許是,嘎登不苟言笑的面容所透出的威嚴,加上那兩道直視對方的目光,把徒洛給鎮住了?
        我大聲向他們打招呼,嘎登的嘴巴這才閉上,徒洛掉過頭對我露出溫和的微笑。一陣寒暄之後,嘎登從懷裡掏出銅佛,我握在手裡,反覆地看,心頭連稱:好貨。這尊佛像高約三十公分,作工極為精細,財寶天王坐於雄獅背上,頭戴五葉寶冠,身披盔甲,腰勒金帶,腳蹬戰靴,神態威猛。雄獅回首仰望,唯妙唯肖。
        「多少錢?」我問嘎登。
    他偏頭看著我,眼皮不眨地說:「二十萬元人民幣。」
    我暗自盤算,類似的銅佛在北京拍賣會上已賣到三十萬,行情看漲。
    我不動聲色說:「要價有點高。」
    嘎登與徒洛交換了一下眼色,沒說話。
    我故作思索狀,款款地說:「十萬。」
    嘎登仍不吭聲,但能看出他嫌太低。
    我擺出一付狠下決心不惜吃虧的樣子說:「這樣好了,十五萬,你總得給我點利潤空間吧!」
        嘎登嘴角掛起一絲冷笑,伸出手要拿回銅佛。
    這下我著慌了,攥住銅佛不放,邊說:「那就十八萬?十九萬?行行,二十萬,我給!」
    雖然沒能把價砍下來,我仍興奮不已,畢竟有利可圖。我把銅佛放桌上,回頭連聲招呼服務員:「快把菜單給我!」我一口氣點了幾瓶酒,外加一堆從未聽說過的藏人菜肴,接著對服務員說:
    「這桌的帳,我付。」

        幾杯青稞酒下肚,我開始說個不停,想跟嘎登套近乎。突然,我發覺嘎登根本沒聽我講話,剛才看我眼皮都不帶眨,現在已聚精會神望著我的身後。我不禁也轉過身去,發現酒吧那端有座小舞臺,一個藏族女孩正在唱歌,從樂曲的旋律聽來,她唱的是藏人民歌。嘎登顯然已陶醉在歌聲中。
    女孩的歌聲悅耳、甜美,不覺間,我也聽入了迷。
        女孩剛一唱完,嘎登便拍手叫好。緊接著,第二首歌響起:〈兩隻蝴蝶〉。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漢人情歌,女孩用藏語唱,韻味無窮。我不禁仔細端詳起她來:淡褐色皮膚,眼眸子黑黑的,細眉薄唇,鼻尖微微翹起,好一張神氣的俏臉蛋。她身穿藏人傳統無袖長袍,胸前掛著綠松石紅珊瑚項鍊,頭髮插著耀眼的頭飾,腰帶圍得高高的,盡顯修長的雙腿,迷人的腰肢。

        而今,我坐在荒涼的天葬臺上,回憶起這段往事,依然能感觸到那瞬間的衝動:我一躍而起,快步走到服務員跟前,掏出五百元人民幣買了五條哈達,然後直奔小舞臺,把哈達一股腦掛到女孩的脖子上。女孩一邊繼續唱歌,一邊對我粲然一笑,露出白亮的牙齒。那一瞬間,她的眼神,率直、活潑、熱辣辣,像一股飛捲的浪撲來。我不知從哪兒借來的大膽,也不管對方接不接受,掏出我的名片塞進她手裡。
        如同喝醉酒似的,我深一腳、淺一腿回到座位上。
    忽然我看到徒洛咧著嘴衝著我笑。
    「你跟她認識?」
    「太認識了。」徒洛立刻說。
    「她叫什麼名字?」
    「阿塔。」
    「你幫我介紹一下。」
    徒洛瞅了嘎登一眼,似乎有些猶豫,沒等他再說話,嘎登忽地站起身,彷彿一聲怒喝地說:「我們走吧!」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把我鬧懵了。嘎登邊往外走,邊抓起銅佛重新塞進懷裡。我想阻攔他,就對著徒洛喊:
    「這到底怎麼回事!」
    轉頭又問嘎登:「還怕我不給你錢?」
    嘎登頭也不回地說:「不賣了!」
        徒洛也跟著去了。我獨自喝酒,心亂如麻。很明顯,嘎登生氣了,是因為阿塔?可我,也沒有做過分呀!莫非阿塔是嘎登的女友?妻子?要不,嘎登和我一樣,也迷上了她?

        我以為阿塔還會登臺唱歌,直到演出結束,卻不見人影。我跑去吧檯詢問,說早已經離開了。
    「就她一個人?」
    「跟嘎登走的。」
    我忽然冒出一句蠢話:「阿塔怎麼會跟嘎登走?」
吧檯裡所有人都笑了:「難道會跟你走?人家是兄妹!」

張樸 發表於 2020-2-27 19:32

作者自序

        作爲曾經的記者,我常做人物專訪。影響所致,當我提筆寫小説時,無論短篇、中篇、或是長篇,大都源於現實生活。我偏重於寫愛情故事,不僅僅因爲愛情的永恒性,更重要的是,寫作本身能帶給我持續的激情,加深對人生的領悟,在追蹤人性奧秘時,如魚得水。
        描寫不同民族之間的愛情故事,不是什麽新鮮事。然而,反映當代藏漢之間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卻少之又少。歷史的風雲變幻,政治的血腥衝突,使得這樣的題材在中國大陸幾乎成了禁區,即使你按照當局定下的調門兒去創作,還得要通過層層難以通過的審查關卡。
        在寫這部小説時,我有時會想:假如我沒有生於成都、長於成都,我會有動筆寫藏漢戀情的念頭嗎?如果不是2008年的拉薩藏人暴動,我能產生如此的強烈衝動,去完成這部小説嗎?
        駕車出成都,不到半天的路,就進入西藏高原。當年靠著一條曲折崎嶇的山道,藏漢民族交往了上千年。落腳成都的藏人,通常以經商爲主。成都有好幾個藏傳佛教的寺廟,參拜者絡繹不絕,可見藏人文化的影響。幼小時記憶中的藏人,男人裹著斑斕的虎皮,身挎鑲著寶石的腰刀,臉黑黑的。僧侶披著紅色袈裟。女人大多是圓臉,兩腮發紅,鼻子不大,眼圈烏黑。
        大多數漢人,只要議論起藏人,便充滿歧視,比如稱他們犛牛、野人,藏蠻子。我對藏人的了解,是從1980年代去西藏旅遊開始。我讀了一些有關藏人的書後,赫然發現,即使是早年的藏人社會,也完全不是中國政府在一些宣傳品中所聲稱的落後、野蠻。儘管生活在雪域高原的惡劣環境中,藏人之間相處和諧,滿足感、幸福感很強。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民族,人口不過百萬,竟擁有數以千年的文明史,創造出燦爛的文化。
        沒人能夠撇開歷史與現實去談論藏漢關係,其中的微妙有時會表現尖銳。我在遊覽布達拉宮時,同行中有人發問:達賴喇嘛是哪一年逃走的?立刻,我聽見不遠處一位藏僧大聲反駁:達賴喇嘛尊者不是逃走,是離開!自從中共控制西藏以來,藏人的抗議與反抗就沒有斷過,要求達賴喇嘛返回西藏的呼聲更是不絕於耳。很難想像藏漢之間的戀情不會受到影響。
        我真正交上一些藏人朋友,是在我愛上古董收藏時。每年回成都探親,我必去送仙橋古玩城。在那裡我見到一些開店的藏人,通過他們認識了一個藏族女孩。她已經融入漢人的城市生活,未婚夫也是漢人。2008年3月拉薩藏人暴動,女孩的處境發生了變化,正是這個變化,促使我開始構思這部小説。
9月,我回成都時,女孩告訴我她與未婚夫分手了。拉薩暴動後,成都氣氛緊張,女孩的藏人朋友中有人被捕,原因是警方在檢查身分證時,發現他的手機裡存有達賴喇嘛的照片。女孩也遭到警方訊問。未婚夫害怕了,找個了藉口抛棄了她。
        再熱烈的愛情,一旦落入冷冰冰甚至血淋淋的政治裡,悲劇幾乎是必然發生。尤其在中國,政治更爲可怕,你逃無可逃。因政治而無法「終成眷屬」的,或被政治「棒打鴛鴦」的,比比皆是。本書的愛情故事,發生在藏漢之間,又處於動盪的背景之下,男女主人公的經歷能不非同尋常!
        小説是對現實的再創造。對作者來說,這番創造有時意味著折磨,特別是對所寫的故事、人物傾注了感情。由於出版前的校對,我必須重複去讀這部作品,儘管早已爛熟於心,依然淚下兩、三行。這時的我會離開書桌,去后花園走幾步。櫻桃樹下,繁花點點,開得最盛的是格桑花,西藏高原上常見的花。

            張樸                                                                                                                     
        寫於倫敦 寂寂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