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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城》外傳:影子瀑布 作者: 賽門‧葛林(著);戚建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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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城》外傳:影子瀑布 作者: 賽門‧葛林(著);戚建邦(譯 )(已完成)
maronster
2013-8-12 10:4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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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49
第九章 中場休息
夜晚。
城裡很安靜,因為人們都在療傷。雙方人馬都遭遇意想不到的損失,退到戰線之外休養生息,靜待下一次出擊。攻方跟守方的人馬通通離開街道,飛龍和直升機也自天空消失,留下一片殘敗疲憊的寂靜。空蕩的街道上毫無動靜,只聽得到的火焰燃燒的聲響。暗紅色的火苗在夜色之中隱隱發光,彷彿許多即將熄滅的蠟燭一般,彷彿陷入地獄中的城市。黑暗中不斷傳來木門擊打門框的聲響,始終沒有人去將門關上。一陣強風刮起一片廢紙在街道上四處翻飛,最後包覆在一條毫無生氣的人腿之上。史恩·莫利森藏身的屋子外面躺滿了許多屍體。他們殘缺不全地浸泡在乾枯的血泊中,似乎在戰線推移之後就已經遭人們遺忘。莫利森一直等待有人會過來收屍,但始終等不到人。
他坐在一棟遭受炮擊的屋子一樓窗戶旁的椅子之上,默默看著夜色下的街景。屋子二樓已經毀於爆炸中,一樓的屋頂嘎吱作響,左搖右晃,彷彿想要找出一個舒服的位置一樣。火勢奇跡地沒有蔓延開來,除了牆上的裂縫和破碎的窗戶主外,一樓幾乎沒有受到任何損害。暖氣跟電燈都已無法運作,但是屋側的積雪反射月光,為屋內提供了足夠的照明。莫利森坐在椅子上,透過裂痕滿佈的窗口看向空曠的街道,尋找詹姆士·哈特的蹤跡。他離開將近兩個小時了,至今音訊全無,而他所保證過的幫手也始終沒有出現。
屋內十分寒冷,而且有越來越冷的趨勢。莫利森吐出來的空氣都已經在眼前凝結成一團霧氣。他抓緊身上圍著的毯子,但是卻沒有多大的幫助。這條毯子是在二樓找到的,是僅存幾樣可供利用的物品之一。他真希望自己剛剛搜查得更仔細點,但是在二樓每踏出一步都會聽見一堆建材哀鳴的聲響,所以他覺得還是不要拿性命開玩笑比較好。他看著一起擠在沙發上沉睡的蘇珊·都伯伊絲和波麗·考辛斯。她們蜷縮在一張單薄的毯子底下,分享著彼此的體溫。兩人睡得很沉,但是並不安穩,似乎深受惡夢所擾。打從自洞穴酒吧裡爬出來以來,她們就一直表現出過人的體力與冷靜,令莫利森暗自羨慕不已。但是到頭來,她們沉沉入眠,他卻怎麼也睡不著,於是只好跟往常一樣,坐在椅子上靜靜觀看。兩個女人在彼此身上找到力量與慰藉,但是這卻讓他感到格格不入。他不認為她們是故意的。她們兩個是老朋友了,而他從來沒有真正要好的朋友。他總是我行我素,有時候這表示他必須拋棄認識的人們,一個人孤獨地走下去。
只不過這一次他並非自願選擇孤獨。波麗和蘇珊逃到睡夢之中,所以他必須保持清醒擔任守衛。反正他也不想睡。在洞穴的廢墟中埋了這麼長一段時間之後,他認為自己可能永遠都不會想要睡覺了。屋內的月光為他帶來些許慰藉,平靜而又持久,明亮而又閃爍。就一種奇特的角度來看,他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深海之中,不需要擔心任何來自陸地上的威脅。沙發那邊突然有人說起夢話,於是他站起身來,走到沙發旁邊,確保兩個女人安然無恙。波麗的面色祥和,像是個孩子,但是蘇珊卻眉頭深鎖,似乎很不喜歡夢中的景象。一絡鬈發輕垂在她的臉頰上,莫利森溫柔地伸手將之撥回原位。蘇珊又喃喃低語了幾句夢話,接著歎了口氣,陷入更深沉的睡夢。
莫利森蹲伏在她身邊,心中浮現一種陌生的想法。他一直都很喜歡蘇珊;如果有什麼事件推他一把的話,或許他還會愛上她。但是這樣的事情始終沒有發生。她總是忙著照顧別人,不管是迷途的羔羊還是受創的心靈;而他總是有歌要唱,有酒要喝,而且通常兩件事情一起來。如今一切都已經太遲了。物換星移,事過境遷,如果他真的按照自己的計劃進行,他將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機會愛她。
他站起身來,回到窗邊的椅子旁。他覺得自己很疲憊、很無力,甚至有點年老。至少,不再年輕了。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在影子瀑布裡面住了多久,特別是當他把時間都花在妖精身上之後。打從他在巴黎英年早逝,化身為傳奇至今已經過了好多年。傳奇並沒有維持多久;幾年過後,當年那些鼓勵他及時行樂、盡快變成一具美麗屍體的人們又再度找到了另外一段傳奇。接著他就來到影子瀑布。他微微一笑,想起生前所過的那種生活。那些歌曲、那些詩作、那些美酒、毒品,以及熱情的女子,還有他的音樂。他從來不曾好好對待朋友,但至少有為他們留下一些意義深遠的歌曲。
他將椅子拉到一張桌子前。剛剛坐在那裡的時候,他就一直在寫歌,打算在離開之前先把歌寫好。他不認為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影子瀑布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攻防雙方已經忘記一開始打仗的目的,寧願毀滅影子瀑布也不希望看到城鎮落入對方手中。莫利森沒有忘記初衷。影子瀑布必須存活下去,因為它對太多人都具有重大的意義。他甚至已經想好了拯救影子瀑布的辦法。那是一個好辦法,足以擊退聖戰軍、防止影子瀑布淪為廢墟的辦法。如果成功的話。相形之下,他上一個計劃——請出山丘地底世界的妖精助陣的計劃——不過是狗急跳牆罷了,如今這個計劃才是真正可行的計劃。唯一的問題是,他很可能會死。
他皺起眉頭看向窗外空蕩蕩的街道。他還沒作好死亡的準備。他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打從他抵達影子瀑布以來,永恆之門就不斷呼喚著他,但是他拒絕傾聽它的呼喚。如今情況改變了。他回頭看了看沙發,輕輕地歎了口氣。他不會懷念太多世間的事物,但是他肯定會懷念蘇珊。他希望他們在來到影子瀑布之前就遇見彼此;在他們依然真實存在,還沒有被誤認為傳奇之前就已經相識。
但此時此刻,他認為自己已經體驗過所有真正重要的事情了。就讓別人去唱歌,去為影子瀑布樹立壞榜樣吧。現在他只需要再做一件事就好,就是拯救這個賜予他第二次機會的城鎮。他突然展顏歡笑。誰會想到他最後會變成英雄呢?他目光茫然地在椅子上呆坐了一會兒。他很害怕,但是恐懼並不足以令他卻步。影子瀑布比他重要多了。他一直都很清楚這個事實。
他看著面前桌上擺放的紙張。或許那就是他這輩子寫下的最後一首歌了。這首歌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不過還過得去。他寫這首歌只是為了道別,因為他不認為自己有機會和朋友親口道別。他會在離開的時候將歌曲留在桌上。當蘇珊和波麗醒來之後,他們就會看到這首歌。他考慮過離開前先叫醒她們,不過決定還是不要。她們一定會想辦法勸他不要去做那件事,而他很害怕自己會聽從她們的勸告。
他站起身來,輕輕走到沙發旁,取下肩膀上的毯子,小心翼翼地蓋在睡夢中的女人身上。他看了看四周,享受著月亮灑下的銀色光彩,然後歎了口氣離開房間,關上房門,踏入走廊,走出屋外。街道上空虛寒冷,不會有人跑來打擾蘇珊和波麗休息,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緊緊鎖起大門。他沿著街道前進,配合雙腳踏在雪地上的聲響,輕哼著新創的曲調。空氣清新宜人,月光皎潔無瑕,宛如一盞聚光燈般將他籠罩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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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52
第十章 第二波攻擊
所有人都在等待黎明,但是黎明始終沒有到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夜晚卻遲遲不肯離開。月亮綻放明亮的光芒,但是沒有星星出來陪襯。廢墟中的火焰逐漸熄滅,街道旁的血液慢慢乾枯。攻方開始架起槍枝。守方則在街道上設立防禦工事,並且極盡所能地搜集可用的武器。雙方都為下一階段的戰鬥進行準備,緊張的氣氛逐漸升溫。大家都知道這一波進攻一定會打到一方贏得勝利為止,全面的勝利。不會有任何和談協商,不會有外交手段。這場戰爭關係到影子瀑布的生死存亡,雙方人馬都沒有絲毫妥協的意願。
威廉·洛伊斯,十字聖戰軍的最高領導人,坐在停在影子瀑布外圍的行動指揮所的辦公室裡。儘管入侵行動取得極大的進展,城裡還是沒有安全到可以讓領導人進駐。就連佔領區都不算真正安全。洛伊斯看著辦公桌上堆積如山的報告,強行壓抑著自己的脾氣。一切都沒有按照計劃進行。打從入侵行動一開始,他們就發現前置作業取得的情報完全沒有半點用處。整座城鎮都在和他的部隊作對,而且往往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阻擾他們。守方缺乏聖戰軍所擁有的信仰及奉獻的精神,照理說應該很容易擊敗才對,但是鎮民展現出強大的反擊決心,幾乎癱瘓了聖戰軍的推進能力。
最大的問題在於,影子瀑布的本質導致主力部隊兵力分散。士兵們各自為戰,在數百個不同的地點和時間區域中進行小規模戰鬥,而且對手往往是沒有見過的生物以及莫名其妙的武器。通訊也陷入一片混亂。聖戰軍預期會遇上些微抵抗,不過沒想到對手如此頑強。不管前置的情報搜集有多齊全,他們都沒有估算到影子瀑布本身的複雜本質。洛伊斯眉頭越皺越緊。他失敗了。他不懂為什麼失敗。他訓練精良的部隊取得了某種程度的勝利,部隊的數量和火力應該擁有全面的優勢才對,只不過他找不到一個主要的陣線發揮聖戰軍的優勢。
入侵行動遇上最大的問題就是妖精的參戰。光是這些傢伙的存在就為部隊帶來極大的不安。士兵們無法理解為什麼他們的信仰和十字架無法對抗這些「地獄來的惡魔」。這種情況有違他們的教誨,有違他們的信念。一旦開始懷疑,信仰就會動搖;信仰一旦動搖,軍心就會浮動。
根據報告指出,妖精勢如破竹,而且無法擊斃,所到之處戰況立即逆轉。洛伊斯用力一揮,將桌上的報告通通掃到地上。影子瀑布的防禦系統必定還存在著某種秘密,某種情報人員始終沒有取得的秘密。他轉過椅子,面對位於粉筆結界中的電視機。空白的屏幕微帶嘲弄響應他的目光。他伸手要拿遙控器,但是電視卻在此時自動開啟。他的手距離遙控器還有幾吋之遙,不過屏幕已經浮現畫面。他看到自己坐在一片火海中央的金王座上,額頭上突出兩根彎彎曲曲的羊角,腳掌變成兩個獸蹄。屏幕中的自己對著洛伊斯微笑,接著眨了眨眼。
「威廉,親愛的威廉,我一直在等你電話。」
「你違背了契約。」洛伊斯冷冷地道。「除了應我召喚,不然你不能來。契約之中明白記載了這一則約定。」
對方聳肩。「這種約定永遠都具有彈性。我們越來越親近了,你跟我。很快就不會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止我們在一起啦。」
「騙子,騙子之王。」洛伊斯克制著自己的語調與情緒。他不能讓惡魔看出自己內心的惶恐,不然事情就糟了。「說,地獄之子,因為那些該死的妖精,我的侵略行動停滯不前。你為什麼沒有警告我說他們會出手干預?」
「在你詢問的當時,他們並沒有干預的打算。後來你又沒再問了。嘖嘖,威廉,這是失誤,顯然是一項失誤。不過沒有關係,你還是可以靠著巫術牧師的力量擊敗妖精。」
「你現在倒是回答得挺乾脆,惡魔。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惡魔大笑,露出滿嘴可怕的尖牙。「你是我的孩子,威廉,我很高興能幫你。」
屏幕上的畫面消失,電視再度自動關機。洛伊斯看了看遙控器,又看了看自己顫抖不已的雙手。這時對講機突然響起,嚇得他自椅子上跳了起來。為了不想讓對方以為自己在等電話,他等了一會兒才按下通話鈕。
「我說過不要打擾我。」
「很抱歉,長官。」秘書說道。「你的核心幕僚都在這裡。他們堅持要見你。」
聽見「堅持」二字,洛伊斯眉頭微皺,卻不動聲色。「這樣就省得我去找他們了。告訴他們我一會兒就出來。」
在秘書答應之前,他已經掛斷對講機,定定地瞪著顫抖的雙手,直到它們不再顫抖為止。他不能讓手下看出自己的惶恐,不然事情就糟了。他站起身來,整理儀容,然後離開辦公室去接見幕僚。
十名將軍站在一排顯示許多不同戰況的監視器前,沒有幾台監視器傳回令人興奮的畫面。其中有很多殘敗的廢墟、難以計數的屍體,不過聖戰軍的屍體比預期之中多太多了。洛伊斯輕聲咳嗽,吸引將軍們的注意,暗自記下有哪幾名將軍立刻立正站好,又有哪幾個沒有這麼做。馬亭·凱西,他的第一副手,沒有立刻立正站好。他對洛伊斯點了點頭,彷彿面對一個地位相等的人一樣,然後轉頭看回屏幕。
「趁你沒來的時候,洛伊斯,我們已經談過了。根據當前的處境以及你所犯下的大錯來看,恐怕我們必須停止這次入侵行動。以目前的情況而言,我們不可能和妖精以及他們的武器對抗。」
「惡魔,」其中一名將軍說道。「來自地獄的惡魔。」
「沒錯,將軍。」馬亭·凱西說道。他回頭面對洛伊斯,神情在平靜中帶有一絲冷酷。「我們決定撤回部隊,靜待良機,想出對付妖精的辦法。同時,恐怕我們也很遺憾地決定你應該在這個時候辭掉最高領導的職位。即刻生效。我會暫時接替你的職務,指揮部隊撤退。」
洛伊斯拔出腰間的手槍,一槍射穿凱西的喉嚨。聖戰軍第二指揮官在監視器上重重一撞,其中一名將軍嚇得叫出聲來。凱西跪倒在地,口中噴出鮮血。他還打算說點什麼,但是洛伊斯又開了一槍。子彈擊穿凱西的腦袋,射爛了身後的監視器。傷口爆出一陣血霧,染紅了附近的幾面屏幕,導致屏幕中的景象看起來如同地獄的畫面一般。凱西向前一倒,再也無法動彈。洛伊斯在他手上踢了一腳,不過他已經沒有任何反應。他滿意地點點頭,轉頭看向其他將軍。所有將軍都瞪大了雙眼看著他。洛伊斯對著眾幕僚露出愉快的微笑。
「還有誰認為我們應該撤退的?還有誰認為我應該辭掉聖戰軍最高領導人的職位?沒有嗎?很高興各位這麼合作。如果對於我的領導風格有所不滿,請一定要來跟我說。」他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聲音也和目光一樣變得冷酷無比。「我們是在這裡執行上帝的旨意,任何人膽敢質疑我的權威就等於是藐視上帝。我不會容許任何叛變的舉動,各位先生。在我和上帝的面前,你們的官階都不能提供任何保護。我們是來執行上帝旨意的,沒有贏得勝利,絕對不會離開,不管必須付出多大的代價。」
「那麼,接下來該採取什麼行動?」他的聲音再度放鬆,看也不看地就將手槍收回槍套。幾名將軍鬆了一大口氣,但是沒有人膽敢真的鬆懈。洛伊斯看著監視器裡的景象,嘴角若有深意地微微翹起。他自口袋取出一條手帕,擦乾面前屏幕上的血跡。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各位先生,你們都想錯了。我們的確遭遇到一些困難,但是都可以藉由武力與策略克服。我們不能什麼都不做地待在原地,等待影子瀑布採取下一步舉動。他們還不知道我們遭受到多麼重大的傷害。一旦他們瞭解這一點,我保證妖精一定會立刻發動攻擊。面對他們毀滅性的武器,我們完全無計可施。我們也不能繼續這樣分散兵力,會削弱我們的實力,也無法抵抗大規模的武力。而且看起來這座該死的城鎮裡面似乎並不缺乏大規模的武力。所以,我們不能撤退,也無法繼續推進。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必須出其不意。」他看了手中血淋淋的手帕一眼,將之交給一名將軍,然後目光轉向僵坐在辦公桌後方的秘書。「巫術牧師已經遵照指示集結好了嗎?」
「是的,領袖,他們正在外面等待進一步指示。」
「不過等得有點不耐煩了,我猜。來吧,先生們。你們即將目睹身為我方兵力後盾的真實力量。我本來可以在第一波攻擊時就派他們出陣,如同某些人所建議的一樣,但是我決定等到影子瀑布展現所有隱藏實力之後再說。如今我們對他們的實力一清二楚,但是他們卻不瞭解我們的底細。巫術牧師就是我們的秘密武器,手中的王牌。他們將會為我方帶來最後的勝利。」
「當然,領袖。」一名將軍很快說道。「這是我們的天命。」
洛伊斯瞪了他一眼,將軍本能地後退一步。他身旁的其他將軍有意無意地靠向一旁,似乎不想被他的存在所污染。不管那個將軍出了什麼事,總之都與他們無關。洛伊斯輕蔑地哼了一聲。「天命,將軍?如果你真的是這個意思的話,我就會開始擔心你了。盲目地服從命令並不是件壞事,對於低階士兵來說是很恰當的態度,但是我不喜歡看見手下的軍官抱有這種想法。上帝要我們決定自己的命運,透過信仰與努力,以及屠殺異教徒。現在,跟我來,先生們。我要你們見見我的巫術牧師。或許你們可以學到一點有用的東西。」他停了一停,低頭看向躺在血泊之中,神情困惑無比的馬亭·凱西。洛伊斯再度哼了一聲,看了秘書一眼。「把垃圾丟出去,找人進來清理乾淨。待會兒我有客人要來。」
他的秘書很快地點點頭,拿起桌上的電話。洛伊斯邁開大步,走出拖車,眾將軍立刻緊跟在後。拖車外面,一百名聖戰軍牧師十個十個地排列成整齊的閱兵隊形。洛伊斯離開拖車的同時,他們立刻立正站好,雙眼直視前方,等待接下來的命令。牧師身穿純白長袍,在黑夜中看來像是一群鬼魂。洛伊斯手指一彈,拖車的外部照明立刻亮起。突如其來的光線必定刺痛了巫術牧師的眼睛,但是牧師們依然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洛伊斯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這些巫術牧師打從一開始就是因應他的想法而生的產物。挑選最完美的戰士,最虔誠的聖戰軍,將他們的體能推至頂峰,然後授以各式各樣的神秘技能,好讓他們更有能力服侍上帝。當然,也更有能力服侍聖戰軍。訓練他們就是為了要利用敵人的武器來攻擊敵人。洛伊斯對他們點了點頭。他們立刻向他鞠躬,一顆顆的光頭短暫地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的朋友。」洛伊斯道。在寧靜的夜晚之中,他的聲音清晰無比。「該是你們出動的時候了。我知道面對同儕慘遭屠戮卻只能袖手旁觀,對各位來講很不好過,但是各位是我的秘密武器,我不能讓各位太早曝光。等待的時刻已然過去,朋友們。命令已經下達,立刻去執行。讓我驕傲吧。」
百名牧師同時鞠躬,然後原地盤腿坐下,各自擺出舒適的姿勢,完全不理會一旁觀看的那些將軍,甚至不理會彼此;他們的目光已然回歸內心,投射在他們真正的力量中。洛伊斯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前,然後示意所有將軍和他回到拖車內部。他們跟了進去,將所有巫術牧師留在黑夜之中。他們的心靈脫離肉體而出,逐漸凝聚成一股純正的力量。這股力量進入毫無所覺的影子瀑布,在上空形成一股隱形的風暴。
洛伊斯向眾將軍說了一些安撫的言語,其中又夾雜了幾句威脅性的訓話,然後就叫他們各自回歸崗位。他不認為他們會對他的權威造成更多威脅,再說,他已經不想再看見他們了。他猶豫地在監視器前方站了一會兒,接著瞭解自己一時之間也不想再看到這些屏幕。他發現自己焦躁不安,很想能夠暫時遠離這一切。為什麼不呢?在巫術牧師完成施法之前,他根本完全無事可做,天知道他們還要搞多久。於是他對秘書點了點頭,穿上自己的長外套,在她來得及詢問前離開拖車。他有一具專門因應緊急狀況的傳呼機,不過為了她自身的安全著想,她最好是在真的發生緊急狀況的時候才去撥打那個號碼。
他看著毫無動靜的牧師們一會兒,然後緩緩步入營區。附近還有二十輛拖車,整整齊齊地停成好幾排,拖車內裝滿監視器材、計算機以及不眠不休的士兵。他肯定此刻士兵們都已經聽說馬亭·凱西的事情,所以所有人都盡力表現出一副忙碌的樣子,以免吸引他的注意。洛伊斯輕哼一聲。已經太久沒有提醒他們誰才是這裡的負責人了。早在幾個月前凱西剛開始流露野心時,他就應該當機立斷,殺一儆百,只可惜此人是個很有效率的副指揮官,而這樣的人才十分難得。他不知道該由誰來接替他的職務,不過這件事可以以後再說。
他繼續前進,穿梭在看不見盡頭的帳篷之間。夜空下,所有帳篷反射出蒼白的月光,士兵們沉睡其中,搶在下一波攻擊前補充體力。除了為了彌補監視設備的不足而在外圍巡邏的哨兵之外,所有士兵通通待在帳篷之內,而他並不打算走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巡視。他感到有點失望。他很想要走在士兵之間,以慷慨激昂的言語及強大的個人魅力為大家加油打氣。繼續戰鬥,因為上帝與你同在。不要留下任何活口,將惡魔通通送回地獄。大概就是這種類似哈利工會在晚上所講的言語。
但是營區之中根本沒人可以和他分享這個夜晚。他獨自一人,就跟往常一樣,不管身處多少人之中,他依然孤獨。他擁有數不清的追隨者,每個人都願意為他而死,但是卻沒有一個可以交心暢談的朋友。他擁有力量,但卻沒有可供炫耀的朋友。他聳了聳肩,轉身朝向拖車走去。他的一生屬於上帝,他將會踏上上帝為他安排好的道路。他將會擊敗佔據影子瀑布的所有惡魔,帶領聖戰軍邁向勝利。或許到時候,一切都已結束、邪惡通通消除的時候,上帝將會允許他來到永恆之門,詢問幾個私人問題。
回到拖車中的辦公室後,他發現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裡,辦公桌上又已經被新來的狀況報告堆滿。洛伊斯坐了下去,無精打采地翻閱報告。他很清楚報告裡面寫些什麼。他的手下在影子瀑布各地散佈死亡與毀滅,但是依然不足以擊潰本地居民的信心。第一波攻擊已然觸礁,遭受妖精的非人力量所阻擾。他皺起眉頭。如果巫術牧師們沒有辦法提供足以擊敗妖精的優勢,那他跟手下就只好收拾行李,乖乖回家。他微微一笑。妖精對他們的力量深感驕傲,對他們的策略充滿信心,但是他的巫術牧師們將會讓這群即將死去的妖精學到重大的教訓。一群不屬於自然界的怪物。他會讓他們知道厲害的。他會讓他們通通知道他的厲害。
拖車外,巫術牧師們直挺挺地、空洞地坐在原地,精神的力量卻已飄到遠方。他們的力量逐漸壯大,凝聚成一股恐怖的風暴,橫掃影子瀑布各處。睡夢中的人們毛躁不安,只因為夢境突然變得昏暗可舊。孩童哭鬧驚醒,怎麼安撫都無法平靜。狗兒狂叫,貓咪亂嚎,所有身具魔法之人都緊張兮兮地看向天空,但卻不明白為什麼。唯一沒有反應的是妖精,因為巫術牧師特意在他們眼前隱藏自己的行蹤。當巫術牧師終於有如撲入羊群的野狼一般對妖精展開突擊時,妖精完全沒有任何防備。牧師的魔法有如許多巨錘從天而降,當場將形體與自然規律投射入妖精體內,把他們限定在凡塵的肉體之中,具有所有世間生物應有的弱點。他們依然持有先進的武器,但卻不再擁有不死之身。從那一刻起,凡間的武器將得以傷害妖精、殺死妖精。驚慌與吶喊的聲響逐漸在妖精間蔓延開來,不過巫術牧師通通充耳不聞。他們開始執行下一步計劃了。他們擁有強大的力量,又有一整座城鎮可供他們大展身手……
聖戰軍湧入預定位置,再度對守方展開攻擊。在幾個小時的休養生息與近乎狂熱的信仰驅使之下,他們竄入狹窄的巷道,為寂靜的夜晚增添槍枝的火光與巨響。妖精們迎上前去,正面衝突,但卻發現空間不夠,無法發揮能量武器的實力,於是戰鬥很快就變成了近身肉搏,或是以長劍對抗刺刀。當第一名妖精在痛苦的尖叫中死去時,所有守城的鎮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著鎮民紛紛離開藏身處,走上街頭支援妖精戰鬥。妖精們在影子瀑布裡擁有不少朋友以及仰慕者。水溝裡染滿鮮血,街道上讓吶喊不休的鎮民與士兵擠得水洩不通,人們一時前進,一時後退,雙方人馬都只能取得短暫的優勢。
由於戰況過於激烈與戰陣過於分散的緣故,守城的人馬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一小隊聖戰軍偷偷越過防線,朝著市中心的方向迅速前進。這一隊人馬由洛伊斯親自率領,身穿部隊工作服,完全沒有顯露他崇高的官階。他眼睜睜地看著手下戰死,卻始終沒有停下來幫忙。他們的死將會為他爭取時間,讓他抵達市中心公園,來到時間大石棺前。
他們輕易地抵達目的地,發現公園大門敞開。當洛伊斯帶領手下進入公園時,一小隊聖戰軍已經在路旁立正站好,向他敬禮。回禮之後,他揚起眉毛看向負責指揮的軍官。軍官咧嘴而笑。
「我們發現有機可趁,領袖,於是我們決定先來這裡探路,確保在你抵達的時候不會遇上任何麻煩。還好我們來了;搞了半天,這座公園入夜之後就會被恐龍佔領。體型巨大、生性凶殘的怪物。此刻我們的主力部隊正以火箭筒與迫擊炮分散他們的注意。他們很難纏,不過幸好很愚蠢,簡直是我這輩子遇過最簡單的獵物。時間機械人倒是比較棘手,不過稍早之前他們已經全部消失了。你可以為所欲為,領袖,不會有人來打擾你的。」
「感謝你,我的孩子。」洛伊斯說著拍了拍軍官的肩膀。「上帝對你的表現十分滿意,我也是。這兩個是什麼人?」
軍官看了看神情陰鬱站在旁邊的兩個年輕人。對方戴著手銬,顯然不久前曾經遭人痛毆。
「只是兩個本地人,領袖。在我們的勸說之下,他們不但把恐龍的事情全盤托出,還為我們指出一條安全抵達大石棺的路徑。我打算先不殺他們,搞不好他們還知道其他有用的訊息。」
「想得很周到,少尉,但是我認為他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解決他們。」
少尉簡短地點了點頭,朝看守人犯的士兵比了個手勢。只見刀光一閃,德瑞克跟克裡夫·曼德維爾臥倒在地,氣絕身亡,身邊逐漸形成一灘血泊。
洛伊斯全神貫注,凝視著大石棺;一塊位於突起高台上的灰色巨石。儘管大石棺已經聳立在公園中央無數個世紀,卻沒有任何侵蝕風化的跡象。它看起來似乎很堅硬,其實不然。根據資料顯示,那是被擷取於時間之外的一段時光,然後又為了安全理由而被凍結在物質的形體之內。如今大石棺就是聖戰軍跟寒霜和骸骨長廊、時間老父、以及永恆之門之間唯一的障礙。洛伊斯轉向跟隨自己而來,始終沉默不語的白袍巫術牧師。
「你依然和其他牧師保持連結,是不是?很好,很好。為我開啟這塊石頭。立刻開啟。」
牧師恭敬地鞠了個躬,隨即開始與其他牧師聯繫。所有巫術牧師的力量通通竄入他的體內,藉以強行開啟大石棺。牧師的肉體爆出冰冷的火焰,在強大的魔力流竄之下,皮膚就像燃燒的蠟燭一般緩緩融化。大石棺上出現一道裂縫,洛伊斯和他的手下隨即消失,被傳送到其他地方。之後大石棺前就只剩下兩各年輕陵墓人的屍體,以及一名力竭而亡的死牧師。
※※※※
麗雅·富拉希爾放慢車速,停在路邊,跟李奧納多·艾許一同默默看著被釘在牆上的男人。他們一眼就認出對方:提姆·韓德利,艾利克森手下的副警長之一。他的手臂、腳踝都被人用大鐵釘釘死在牆壁上,眼球也讓人給挖了出來。眼眶中的鮮血流過臉頰,濺落在胸口上。這已經不是麗雅和艾許見到第一個被釘死的人了;聖戰軍在影子瀑布四處釘人,表示他們曾經到此一遊,就像標示地盤的狗一樣。但是這是第一個他們認識的受害者,這讓一切變得更加真實,令他們更不好受。正當麗雅催動油門、打算離開的時候,韓德利突然抬起血肉模糊的腦袋。
「他還活著!他還活著!」麗雅熄火,開門,急急忙忙地下車,衝到韓德利面前。艾許跟著也跑了過來。她以懇求的神色看著他道:「我們必須放他下來,帶他去醫院……」
「不容易呀。」艾許小聲說道。「那些鐵釘很不好拔,而且會讓他痛得要死。或許把他留在這裡,等我們找到醫生跟適當的工具之後再來看他會是比較恰當的做法……」
「留下他,他就會死!」麗雅叫道。「車後座有一根鐵橇,拿來用。」艾許點頭,走到後座去拿鐵橇。麗雅看著滿臉鮮血的韓德利,說道:「提姆,聽得見我嗎,提姆?」
沒有反應。艾許帶著鐵橇回來,面無表情地看著韓德利,接著將鐵橇的一端塞入韓德利的左臂下方,慢慢開始用力。手臂順著鐵釘離開牆面約莫一英吋,韓德利抬起腦袋開始尖叫。麗雅不由自主地退開一步,彷彿是被叫聲中蘊含的強大痛楚所震退一般。艾許施加更多壓力,手臂離開牆面更遠,韓德利也再度發出尖叫。叫聲尖銳難聽,必定令他的喉嚨疼痛萬分,不過話說回來,麗雅心想,和他所承受的其他痛楚比起來,這點痛或許根本不算什麼。艾許抽回鐵橇,看向麗雅。
「這樣不行。」他冷冷地說道。「他太虛弱了。我把他弄下來之前他就會先痛死的。」
「但是不管他的話,他就死定了。求求你,李奧納多;我們難道連一個人都不能救嗎?一定有什麼我們幫得上忙的吧?」
「是的。」艾許道。「我們幫得上忙。」他伸出手來,掌心放在韓德利的額頭之上。「安詳地去吧,提姆。」
韓德利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就再也沒有吸進任何空氣。他的肌肉鬆弛,下巴垂在胸口。過了一會兒,麗雅才知道他已經死了。
「這是我們唯一能夠為他做的事情。」艾許道。「讓他自痛苦中解脫。」
麗雅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你殺了他。你摸他一下,他就死了。」
「是。」
「我不知道你有這種能力。」
「我有很多事情是妳所不知道的,麗雅。」艾許看了看空曠的街道。「我們最好快點離開。我不喜歡這樣待在街上。這樣太顯眼了。我們不能被他們發現。走吧。」
他們回到車上,麗雅立刻開車。車子的引擎聲在寧靜的街道上聽起來格外響亮。這裡本來是住宅區,如今淪為一片廢墟。大部分的街燈都被打破,不過街上灑滿了皎潔的月光,感覺就像是在海底開車一樣。
他們又駛了一會兒,不停轉彎以躲避路障。艾許有辦法在大老遠外感應到路障以及士兵聚集的地方,這種能力為他們提供了優勢。其他人就不能像他們這麼幸運了。麗雅和艾許一路上看到許多鎮民的屍體,有的被吊死,有的被釘死,還有很多只是躺在自己的血泊之中。一開始麗雅還感到無比的噁心,但是由於屍體太多的關係,所以沒過多久就麻木了。她甚至不會想到他們,好像腦中充滿麻醉劑一般。艾許沒有說些什麼,但是也沒有刻意迴避路旁的屍體。或許是因為死亡對他而言已經沒有生前那種影響力了。麗雅沒多問。
她並不確定應該開往何處。本來她想要聯絡艾利克森警長或是其他鎮民,但是撥打車上電話卻完全沒人接聽。她停了幾次車,使用公共電話,但是一樣沒用。大部分的電話根本沒有接通,而少部分接通的電話又沒有人接。這表示市議員們要不是死了,就是遭到聖戰軍逮捕。如今她打算前往市中心,前往公園中的大石棺,希望找到時間老父,請他出面解決。在發生這麼多事情之後,或許影子瀑布再也沒有恢復舊觀的可能。她雙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一切一定會恢復原狀的。她必須堅持這個信念,不然就會發瘋。她沒有把這種想法說出口,一來是害怕聽到艾許的反應,二來是因為她心中有個瘋狂的念頭,好像說出這話會引來命運的注意一般。她繼續開車,小心翼翼地閃避街上的屍體。
得要盡快收屍才行。她冷靜地想著。這麼多屍體會引來蒼蠅、老鼠跟疾病的。
越接近市中心,狀況就越糟。更多屍體、更多廢墟,到處都是血跡和屍塊。似乎麗雅曾經關心過的一切都已經遭遇聖戰軍的毒手。偶爾會有幾個難民路過,朝向應該還算安全的郊區前進。他們不知道時間老父已經封鎖了影子瀑布,而麗雅又不忍心剝奪他們的希望。他們隨身攜帶最重要的物品,有如某些在第三世界國家裡面躲避內戰的人們一樣。麗雅需要看到這些難民。一來是因為可以確認城內還有活口,二來是因為看著他們會讓她怒火中燒,而只要她還處於憤怒狀態,心裡就不會有多餘的空間感到害怕。艾許似乎什麼也不怕,不過說真的,他也沒什麼好怕。麗雅忍不住微笑。看來死人還是具有一些優勢。
「時間為什麼不出面保護我們?」她突然問道。「這種事情根本不應該發生才對。」
「或許他出事了。」艾許道。「或許他死了,或是被抓了。」
麗雅搖頭。「我這輩子總是聽說時間具有多麼強大的力量,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相比,影子瀑布是個多麼安全的地方。如今不但出現了一個連續殺人魔,甚至整座城鎮都淪為戰區,而時間居然完全不見蹤影。我已經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
「相信我。」艾許道。「我不會讓妳失望的。」
麗雅對他笑了笑,但是沒有說話。她看見前方十字路口的紅燈亮起,於是減速停車。由於沒有任何車輛自其他方向而來,所以麗雅不等變燈就再度加速。她請艾許再撥打一次車用電話,但是依然無人回應。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沉默不語,靜靜地看著車輛駛入夢魘之中。接著艾許突然要求停車。她立刻照做,然後環顧四周,卻只見街道上空無一人。艾許深深地皺起眉頭。
「前面有士兵,就在轉角另一邊。他們似乎抓到了俘虜。慢慢開過去。」
麗雅有股想要掉頭就跑的衝動,反正他們根本也幫不上忙。她聞到空氣中瀰漫著硝煙的味道,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槍響。這並非什麼新鮮事,但是她心裡卻浮現一股不祥的預感。她將逃跑的想法拋到腦後。他們必須嘗試。如果就這樣放棄,聖戰軍就獲勝了。她緩緩加速,轉過轉角,然後立刻煞車。半條街之外,一群士兵正在一邊放火燒屋,一邊射殺所有自屋內逃出來的鎮民。他們哈哈大笑,打賭誰殺得比較多。一個衣衫著火的男人衝出屋外,火焰接觸到室外的空氣之後突然高漲,瞬間延燒到頭髮之上。他沒有喊叫。一名士兵射穿了他的膝蓋,讓他燃燒的軀體倒在地上無助地掙扎。所有聖戰軍放聲大笑,彷彿這是他們所見過最滑稽的景像一樣。麗雅轉向艾許。
「我們一定要幫忙。施展你可怕的能力去嚇跑他們。」
「那招不是每次都有效的。」艾許道。「我不能保證會有什麼後果。」
「試試看。」麗雅道。「我不能袖手旁觀。」
「對,」艾許道。「我也不能。留在車裡。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下車。」
他開門下車,比手勢叫麗雅鎖上車門。她照做。接著他對她笑了一笑,往士兵的方向走去。其中一名士兵發現他,立刻告知所有同伴。他們舉起步槍,高聲命令他停止前進。艾許抬起雙手,表示自己沒拿武器,但是腳步絲毫沒有放慢。一名士兵往他雙腳中間開了一槍,艾許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這時他已經十分接近他們了。著火的男人已經停止抽動,不過身上的火焰依然跳躍不休。士兵將槍口對準艾許胸口,他停下腳步,在身體週遭喚起死亡的氣息。
那個士兵臉色蒼白,緊張地用力吞嚥口水,步槍抖得厲害,似乎突然間變重許多。他壓低槍口,後退一步。其他士兵跟著他一起後退,恐慌迅速蔓延,接著一名士兵突然舉起步槍,絕望地對著艾許胸口開火。撞擊的力道迫使艾許向後跌開。麗雅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叫。不知道是子彈還是尖叫破解了艾許的法術,總之所有士兵隨即開始瘋狂掃射。一排子彈竄入他的前胸,緊接著又自後背激射而出。他不斷後退,隨著子彈的衝擊東倒西歪,最後終於跌倒在地。士兵們停止射擊。
接著艾許又自地上坐起。士兵們目瞪口呆。艾許緩緩起身,若無其事地拍掉身上的灰塵。他的上衣和外套佈滿彈孔,背後的布料更是幾乎爛光,但是完全沒有任何血跡。艾許已經死了,子彈傷不了他。他以非人的速度衝向前去,瞬間來到嚇呆了的士兵中間。他抓起最接近的士兵,單手提離地面,摔到十幾英呎之外的街尾。對方重重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艾許抓起另外一名士兵,將他的臉蛋甩去撞牆。他鬆開手掌,對方當即癱倒在地,兩手抱著血肉模糊的臉龐,鮮血不斷自指縫間流下。另一名士兵迎向前來,對準艾許雙眼之間開了一槍。他腦袋向後一仰,不過依然沒有噴血,子彈也沒有自後腦穿出。艾許咳嗽一聲,將子彈吐到手掌中。
那個士兵轉身就跑,不過艾許立刻從背後將他抱住。士兵絕望地張口大叫。艾許順手扭斷對方的脖子,然後將他丟在地上。他踏過士兵的屍體,趁其他士兵還來不及逃跑之前衝了過去。他把他們當作洋娃娃一般丟來丟去,所有士兵都在慘叫聲中死去。艾許毫不在乎。只要轉頭看看路旁的焦屍,他就一點也不在乎。最後士兵通通被他殺光。他站在屍體之間,冷漠地看著四周,就連呼吸也沒有變得急促。然而就在此時,一顆突如其來的子彈擊穿了他的肩膀。
他的手臂軟垂,無法動彈,跌跌撞撞地轉過身去,看見街道的另外一端湧出許多士兵。他們看見了死在地上的聖戰軍,毫不遲疑地開火掃射。在無數子彈強力的衝擊之下,艾許不斷後退,身體不停遭到撕裂。半顆頭不見了,一條手臂也不翼而飛,但是他依然不肯倒下。子彈一顆又一顆地擊打在他的身上,扯爛他的血肉,將他打成蜂窩。他試圖接近那群士兵,但是強勢的火力讓他根本無法前進半步。接著一名士兵拿出一支火箭筒。艾許回過頭去,朝麗雅大叫了幾句話。在槍林彈雨中,麗雅完全聽不見他的聲音,但是她很清楚他在說些什麼。
待在車裡。不管出了什麼事都不要下車。
他轉身再度面對槍擊,吃力地踏出一步,接著又踏出另一步,有如迎向海浪一般抵抗著子彈的衝擊。接著火箭彈來襲,他當場消失在一陣火焰及濃煙之中。士兵們停止射擊。煙消雲散之後,艾許躺在地上,腦袋及肩膀已經跟身體分家,一條手臂浸泡在水溝中,五指張開,彷彿是在求救。
麗雅跳下車,跑到艾許身邊。她看著他的屍體,叫不出聲,哭不出口,什麼都不能做,只是呆呆地看著他。艾許的嘴角微微顫抖。麗雅開始哽咽,想要掙脫上前的士兵的束縛。最後她眼睜睜地看著士兵撿起艾許的殘軀,投入燃燒的建築中。
※※※※
彼得·考爾德趁著同伴不注意的時候偷溜出來,消失在一條後巷的陰影中。他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接著癱倒在一棟屋子的門廊前,膝蓋緊緊抱在胸口。法裡斯上校審問的那個男人所發出的尖叫聲至今仍在他腦海之中揮之不去。考爾德緩緩前後搖晃著腦袋。他是一個滿目滄桑的年輕人,袖口上沾染了他人的鮮血。這一切太不對勁了。事情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這本應是一場光榮的聖戰,為了懲罰一群偷取屬於上帝的法器並且將之據為己有的罪人而起的戰爭。上面宣稱影子瀑布裡充滿了來自地獄的惡魔與怪物,可能會遭遇些許的抵抗。他們就是為此而接受操作各種武器的嚴格訓練。他從來沒有想過必須將槍口對準人類鎮民、手無寸鐵的男女、無辜的老百姓。
他全心全意地相信聖戰軍的宗旨。當年他需要相信某樣事物,就像溺水者需要救生圈一樣,而聖戰軍剛好符合他的需求。他在經濟不景氣的時候丟掉工作,也因為付不出房租而失去住所。幾個月之後,他失去了曾經擁有的一切。當聖戰軍找上他的時候,他已經過了三個禮拜流離失所、在垃圾堆中找尋食物的日子。他們收留他,賜給他一個人生目標,讓他重新擁有尊嚴,以及一個值得奮鬥的使命。一個化身為英雄,與黑暗勢力搏鬥的機會。他誓言要用生命為聖戰軍爭取榮耀,當時也確實如此堅信。只不過打從影子瀑布侵略行動開始之後,他就只看到死亡與毀滅,而這一切都令他感到極度噁心。
他看到鎮民慘遭射殺,只因為他們膽敢頂嘴或是擋住聖戰軍的去路。他看見家園付之一炬,傷痕纍纍的男人被拖走審問。他甚至沒有看見任何貌似惡魔的敵人。這裡的人不應該受到如此對待,就算他們真的是罪人也一樣。聖戰軍已經失控了,開始對所有會動的東西開槍。原定只會動用基本武力的搜尋任務竟然變成了一場血腥屠殺,而且聖戰軍裡根本沒人有心制止這種行為。更有甚者,軍官們甚至鼓勵士兵採取更加殘暴的舉動。什麼事都可以幹,只因為敵人是罪人。謀殺、拷打、強暴,權力與暴力已經沖昏了士兵的腦袋,就連他也受到誘惑,願上帝赦免他。他在明知屋內還有活口的情況下放火燒屋,從背後射殺男人跟女人。本來這一切都很好玩,直到他犯了一個錯誤,接近到足以看清對方神情的距離。他們不再是罪人了;他們變成普通人了:對他而言,一切都變了。
感謝上帝,他沒有射殺任何孩童。有人這麼幹,但是他沒有。
他必須找個地方理清自己的思緒。他必須停止手邊的一切,好好地將事情想清楚。於是他趁著同伴毆打最後一名俘虜的時候溜了出來。他們毫無來由地毆打對方,只為了在開始審問前先軟化對方的心防,在真正的痛苦來臨前先嘗點開胃菜。他很想要拯救那名俘虜,至少讓大家不要繼續毆打他,但是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破壞同伴興致的話,大家將會連他一起打。懲罰罪人燃起了他們嗜血的慾望,而他們已經不在乎濺在身上的是什麼人的血。所以他獨自偷溜出來,儘管這種行為完全違背軍令。他不敢離開太久。如果同伴以為他想逃避,他們就會把他當作逃兵射殺。聖戰軍會為了很多不同的理由殺人。質疑命令又是另外一個該死的理由。聖戰軍軍官的命令來自最高領導人,而最高領導人的命令又是直接來自上帝,所以質疑命令就等於褻瀆上帝。曾經考爾德非常信任領袖,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威廉·洛伊斯。在他完全沒有任何拯救的價值時,洛伊斯拯救了他。並不是說他不再相信他了,他還是願意為洛伊斯而死,他只是不想繼續為他殺人。
他聽見細瑣的腳步聲,立刻抬起頭來,發現一條矮胖的身影步入暗巷中,筆直對他走來。考爾德抓起步槍,迅速起身,嚴格的訓練讓他在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之前就已經將槍口瞄準對方。他遲疑片刻,接著在對方的身影步出黑暗的同時倒抽一口涼氣。那是一隻四英呎高的金毛泰迪熊,身穿紅色的上衣和褲子,脖子上披著一條藍色圍巾。他的目光深邃透徹,充滿了憐憫與寬容。考爾德壓低槍口。
「可是……我認得你,」他輕聲說道。「你是褐熊先生。我小時候最喜歡看你的冒險故事。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人們不再相信我了。」褐熊說道。「這裡是夢想結束的地方,玩具長大的地方。你又為什麼在這裡?」
「我不知道。我再也不知道了。我們的領袖說這裡都是罪人跟惡魔……」
「這裡沒有惡魔,罪人也不多。這裡的居民都是像我這樣的平凡人。所有故事中的人物都會在人們不再相信他們之後來到此地。只要有這樣的地方存在,一切就不會真正的消失。我們全都出現在這裡,為即將結束的生命找尋些許寧靜。」
「洛伊斯說你要殺我。」
「拿槍的人可是你。」
考爾德拋下步槍,微微遲疑地走向前去,跪倒在褐熊面前,伸手擁抱著他。他將自己的臉埋在金色的絨毛中,為了逝去的童年以及信仰放聲哭泣。褐熊用他結實的小手響應他的擁抱,瞭解一切,寬恕一切,令考爾德感受到許久不曾感受過的寧靜祥和。畢竟,如果連褐熊先生都不能相信,他還相信誰?
巷口再度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們兩個立刻鬆手分開。考爾德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步槍,卻發現槍被丟到很遠的地方。褐熊站在原地,以溫柔的目光面對對方。當對方自黑暗中現身後,考爾德的心跳幾乎當場停止。對方身材高瘦,手指修長,一身軍官打扮。很顯然地,法裡斯上校已經審問完俘虜了。考爾德走到上校跟褐熊中間,深怕法裡斯不由分說地就將褐熊當作惡魔射殺。法裡斯冷冷一笑。
「你太讓我失望了,考爾德。我對你期待很高呀。我們警告你這麼多次了,你竟然還會受到這種表象欺瞞。這裡的一切你都不能相信,孩子。現在,站到旁邊,讓我收拾這只害蟲。」
「你不能殺他。」考爾德顫抖地說道。「他是褐熊先生。他是我小時候的英雄。他是所有小孩的英雄。我不會讓你傷害他的。」
「讓開。」法裡斯道。「聖戰軍絕對不能心軟。我們是在執行上帝的旨意,不該質疑他的做法。你身後的東西是頭惡魔,是我們發誓要以武力自這座城鎮之中剷除的東西。現在還不算太遲,考爾德。你還有機會回歸上帝的懷抱。但是如果你堅持不肯讓開,我會讓子彈穿過你的身體,然後擊斃那頭惡魔。走開,孩子。」
考爾德想要拒絕,但是他實在太害怕了,根本說不出口,於是呆呆地搖頭。法裡斯上校舉起手槍,在極近的距離之下對準考爾德開槍。考爾德大叫一聲,舉起雙手保護自己。然而在一陣震耳欲聾的槍聲過後,他卻發現自己毫髮無傷,於是緩緩放下雙手。他低頭看著自己,沒有看見任何血跡或彈孔。上校一臉蠢相地看著他,拿槍的手依然舉在身前,槍口依然冒著硝煙。這麼近的距離之下他絕不可能失手的。他跟考爾德之間不過相隔一步之遙而已。法裡斯突然發現自己張口結舌的蠢樣,於是趕緊閉上嘴巴。他伸直手臂,一槍又一槍地繼續開槍。考爾德在槍聲之下不停哆嗦,但是始終不肯移動腳步。當槍聲的回音完全消失之後,他依然毫髮無傷地站在原地。褐熊先生步出他身後,對著法裡斯露出微笑。
「你現在身處我的世界,上校。在我的世界裡,壞事絕不會發生在好人身上。請乖乖地投降,你真的沒有其他選擇。」
法裡斯大吼一聲,拋下手槍,自軍靴中拔出一把純銀的神聖匕首。他狠狠地瞪視褐熊,醜陋的臉上流露出憤怒與恐懼的神情。就在他向前跨出兩步時,海羊先生突然自他身後的陰影中現身,以一根沉重的棒子擊中他的腦袋。法裡斯跪倒在地,鬆開手中的匕首,但卻始終不肯躺下。海羊加強力道再度揮棒,將法裡斯擊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接著海羊在他要害處補上一腳,確認他真的已經失去意識,然後放下木棒,對著考爾德哈哈大笑。
「軍官總是非常好認,因為他們太笨,一定要身中雨棒之後才會發現事情不對勁。哈囉,孩子,歡迎加入我們可悲的反抗陣營。槍械彈藥都必須自備,而且沒有危險津貼。」他看了昏迷不醒的上校一眼,然後滿心期待地轉向褐熊先生。「可不可以讓我殺了他?我們已經俘虜半打該死的軍官了。」
「我們不殺人。」褐熊堅定地道。「我們是好人。」
海羊轉過頭去,懊惱地在牆上撞了幾下。考爾德滿懷興趣地看著他。「這樣會比較好過一點嗎?」
「效果不比從前了。」海羊承認道。「好吧,我們在睡美人的朋友出現之前趕快離開吧。」
他抬起法裡斯,輕輕鬆鬆地扛上肩膀,開始向巷口走去。考爾德和褐熊緊跟在後。
「你剛剛提到反抗陣營。」考爾德問。「成員都是些什麼人?」
「蠢到不肯承認失敗的人。」海羊道。「目前為止多半都是動物,但是我們沒有種族歧視。基本上,我們痛扁聖戰軍,破壞他們的計劃,讓他們處處受挫,盡可能地宣洩我們的情緒。」
「但是我們不殺人。」褐熊道。
「為什麼不殺?」考爾德問。
「因為我們不喜歡被殺。」海羊冷冷說道。
於是彼得·考爾德跟隨褐熊及海羊加入反抗陣營,遇見許多童年時的好朋友,重新找到了信仰的目標。
※※※※
妖精和聖戰軍在影子瀑布各地的戰況全面陷入膠著,最後終於在葛藍肯諾廣場展開正面決戰。以廣場的定義來說,這個具有兩排雜亂的行道樹以及一座騎馬男人的骯髒雕像的空地實在算不上是什麼廣場。妖精擁有先進的武器,聖戰軍擁有壓倒性的數量。雙方人馬四周儘是一片廢墟景象。所有建築都已倒塌,大部分都有燒焦的痕跡。所有街燈通通破碎,通往廣場的馬路也全面遭到封鎖。四面八方都是屍體和傷兵,躺在路邊無人理會。雙方陣營都已承受巨大的損失,並且打算繼續損失下去,不過此刻他們暫時處於休兵階段。他們的力量與精神都還沒有崩潰,但是雙方都已經開始瞭解想要獲得勝利就必須付出慘痛的代價,甚至可能要祭出足以毀滅整座城鎮的強大武器,所有一切通通無法倖免。雙方人馬都在考慮這個選擇,但是暫時而言,他們都還在猶豫。
夜晚依然沒有結束。滿月高掛天際,將肅殺的戰場籠罩在藍白色的光影之中。天上依舊沒有星星,也沒有黑夜即將過去的跡象。雙方都沒有提出任何形式的和談意圖。和談是沒有意義的。他們的立場完全沒有交集,沒什麼話題可供爭論,也不會達成任何共識,更不會有人選擇投降。聖戰軍的信仰基礎就是自我犧牲,而妖精則擁有為了一點小事就要拼得你死我活的優良傳統。他們都不在乎投入一場毫無勝算的戰爭,只要可以確保另一方也不會贏就好了。他們心中只有十分細微的聲音在奉勸他們應該趁著還有機會的時候光榮撤退,擇日再戰。
聖戰軍擁有自動武器、坦克車、汽油膠化劑,以及自動導向武器。妖精擁有高能雷射、電漿武器、魔法劍和其他以魔法加持的武器。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方的人馬出現騷動,另一方則會作出反應,但是截至目前為上都還沒開始全面衝突。沒有人喜歡貿然出去送死,但是也沒有人想要成為跑在最後的懦夫。雙方彼此叫陣,逐漸醞釀出一股興奮的情緒,沒有人打算撤退。人們慷慨激昂,武器蓄勢待發,所有人都已經作好最後衝鋒的準備。就在戰況一觸即發的時刻,夜空中突然響起一個高昂的歌聲,牽動所有人的心弦。
聖戰軍與妖精同時停止躁動,四下尋找歌聲的來源,接著史恩·莫利森步出黑暗,有如天使般地唱出天籟之音。他身後跟著一個曾經名噪一時的吉他手,為他的歌聲配上動人的旋律。而在他們身後的則是從古至今所有英年早逝、遭人遺忘、最後淪落到影子瀑布裡來的歌手、音樂家,以及搖滾樂團。被歌迷射殺的主唱,吸毒過量致死的吉他手,所有在酒精、毒品以及名聲的壓力之下墮落的人間天使,尚未成名就已經死亡的明日之星,或是不肯放棄自我傳奇的昨日之星;所有在有機會走出自己的一片天空之前就已死於交通意外、飛機失事或是在自己家裡的游泳池中溺斃的名人。在歌迷終於停止相信他們之後,他們就通通淪落到影子瀑布,在這個傳奇一點也不值錢的小鎮上找到最後的寧靜。如今他們再度齊聚一堂,展開最後一場演唱會,唱出最後一首歌曲,在雙眼中點燃最後一襲命運的火焰。
隨著參與演出的人越來越多,音樂也越來越大聲,曲調不停變換,旋律不斷遊走,彷彿擁有屬於自己的生命一樣。有時候化作搖滾樂,有時候轉為鄉村歌曲,龐克、迷幻、泡泡糖音樂全部齊聚一堂,震撼人心的程度超越各自所能散發出來的魅力的總和。音樂充斥夜空,逼走黑暗,形成一股由歌曲組成的強大軍團。站在隊伍最前線,歌聲蓋過所有人的乃是史恩·莫利森,本名不是史恩的史恩·莫利森,來不及把歌唱完就已經抱憾而終的史恩·莫利森。
音樂席捲聖戰軍和妖精的心靈,令他們停止戰鬥,專心聆聽。音樂接觸到所有人的內心世界,喚醒了他們心中某樣渺小但卻頑固,在仇恨、恐懼和殺戮之中存活下來的東西。漸漸地,聖戰軍與妖精陣營裡都有人開始應和。就在最深沉的黑暗即將到來之前,他們終於接觸到一股奇跡式的喜悅。士兵拋下槍炮,妖精放棄刀劍,三三兩兩地離開陣地,走到廣場中央向對方示好。如果是在其他情況之下,他們會一見面就開打,在其他情況之下,他們會拼得你死我活。然而此時此刻,他們自戰爭的邊緣撤走,肅殺的氣息在剎那間變得甜美宜人。他們沉浸在動人的旋律下,深受演唱者的歌聲感召,聚集在廣場中央,人數越來越多。那是一場安寧的慶典,沒有歡聲吶喊,沒有高聲尖叫,只有一股簡單的滿足感,宣告著戰爭的結束,慶幸他們能夠活著見證此刻。
但是歌聲無法感動所有人。對某些人而言,這些歌聲只是噪音,是無關緊要的騷動。聖戰軍軍官大吼大叫,試圖以命令和威脅控制手下的行動。在發現這樣沒有效果之後,他們就命令依然效忠的士兵對叛徒開火。他們遵守命令,夜空中立刻響起震耳欲聾的槍響。妖精拿起神奇的武器展開反擊,詭異的光芒隨即劃破黑暗。然而音樂的聲音蓋過一切,強烈而又震撼人心,綻放出強大的威力,擊潰了雙方的武器。音樂保護著聆聽之人。莫利森和其他人竭盡所能地演唱,彷彿他們的心臟都要破體而出一般,用他們短暫的生命、失去的力量,以及來不及發揮的天賦震懾人心。他們有如長在人工花園中的野草一般,唱出若非早夭就可能會唱出的歌曲。他不停彈奏、不停演唱,令所有聽見音樂的人們熱血沸騰。
聖戰軍率先崩潰,有的士兵轉身逃跑,有的則是衝到廣場中央,加入停戰的行列。妖精開懷大笑,用力鼓掌,將所有武器拋到一旁。妖精總是無法抗拒人類的音樂。對他們而言,隨著音樂一同歡唱比起追趕戰敗的敵軍來得重要多了。最後音樂與歌聲同時停歇,彷彿早就計劃好的一樣。聽眾們隨即歡呼鼓掌,直到喉嚨沙啞、手心疼痛為止。莫利森微笑鞠躬,滿身大汗,疲憊不已,但是音樂的力量依然在他體內迴盪,似乎想要知道下一步該做些什麼。歐伯隆、泰坦妮雅和普克來到他的面前點頭鞠躬,莫利森立刻抹去臉上的汗水,展顏歡笑。
「我是不是聽見有人要求加演?」
※※※※
在一條空蕩街道旁的廢棄建築之中,蘇珊·都伯伊絲獨自坐在一樓的窗口,憂慮地看著窗外淒涼的街景。她盡量保持不動,輕輕呼吸,因為只要一點點動作就會在她的斷臂掀起劇痛,有時候甚至痛到昏過去的地步。她本來以為手臂只是在洞穴酒吧坍塌的時候扭傷或是嚴重瘀傷而已,但是在心情平靜下來之後,疼痛的感覺卻不減反增,令她越來越難相信這個想法。她很想要相信,她真的很想相信,因為在發生這麼多事之後,一條斷掉的手臂只會讓處境更加艱難。然而事到如今,她已經不得不對自己承認這個事實了。
她一直將斷臂隱藏在衣袖中。那條袖子已經破破爛爛,而且染滿血跡,但是她還是不肯捲起衣袖檢視斷臂。她認為自己還沒有作好心理準備。她希望波麗趕快下樓來陪她。她跑到二樓去,想要取得更好的視野。一樓只能看見建築物的殘骸、乾枯的水溝,以及偶爾路過,趕著要去破壞其他區域的士兵。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士兵路過了,但是蘇珊非常肯定他們還會回來。風暴只是暫時平息而已,不管平息多久,風雲總是會再起的。手臂再度傳來劇痛,於是她專心調節呼吸,以免不小心牽動傷處。
她感到寒冷疲憊,極度孤獨。波麗依然待在二樓,史恩·莫利森又趁她和波麗睡覺的時候跑了。她認為自己不應該感到驚訝。史恩從來不是一個可靠的傢伙,他的魅力也有一大部分源自於此。但是即便如此,像這個樣子偷溜還是太過份了。詹姆士·哈特也好不到哪裡去。他保證一找到安全的地方就回來接他們,但是已經好幾個小時,他依然不見蹤影。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在他身上。任何事。
她歎了口氣,接著咬緊牙關,忍受自手上傳來的劇痛。她很冷,但是臉上依然冒出斗大的汗滴。這不是個好現象。她覺得意識越來越模糊,幾乎已經瀕臨昏倒,但是她絕不輕易倒下。她不能在這個時候昏倒,不然天知道會出什麼事。她很少感到如此無助。正常的情況之下,都是人們帶著問題來找她,請她幫忙算算塔羅牌,指示接下來該怎麼做。她總是為自己遲早都有辦法找出所有問題的答案感到驕傲,她也為自己有能力照顧自己感到驕傲,她不需要依賴任何人。如今影子瀑布所遭遇的麻煩遠遠超出她的能力範圍之外,而她竟然被困在一棟廢棄的房屋裡,不但斷了一條手臂,還逐漸產生發燒的症狀。她很希望波麗快點下來。有波麗在身邊會讓她比較安心。她苦苦一笑。多年以來,波麗都是靠著她的幫助才撐過來的,而如今她竟然淪落到需要仰賴波麗的地步。真是風水輪流轉,實在太有趣了。她到底在上面搞什麼?蘇珊很想開口催她,但是沒有這麼做。這樣等於是向自己的恐懼與懦弱投降,而她強烈地認為只要投降一次,就會永遠無法翻身。但是波麗究竟搞什麼要搞那麼久?
樓上,波麗·考辛斯站在牆上的一條大洞前,一邊看著外面的景象,一邊抱著自己胸口取暖。她距離安全的家園很遠,身處在到處都是威脅的地方,恐慌的感覺一波一波襲來。她非常想要大聲尖叫,想要逃跑,想要找點事做;但是她無事可做,無路可逃,而且很清楚一旦開始尖叫就再也停不下來。她全身上下都在顫抖,視線有時清晰,有時模糊,能夠保持意識清醒就是她最大的成就了。她必須撐下去,蘇珊需要她,但是這個想法只有讓事情更加糟糕而已。應付自己的問題就已經很困難了,更別說還有人要依賴她。這太不公平了。她沒有辦法承受這麼大的壓力,至少現在還不行。
她蹲在地板上,不停地前後搖擺。如今她抱得自己太緊,幾乎有點難以呼吸。詹姆士怎麼還不回來?他保證不會離開太久的。如果他在身邊的話,她會比較堅強,比較能夠承受一切。莫利森趁著她們睡覺的時候離開讓她很不好受。但是她一直都知道不能依賴那個傢伙。她以為可以依賴蘇珊和詹姆士,但是此刻的蘇珊根本連自己都無法照顧,而詹姆士又遲遲沒有消息。他一定是出事了。情況一定很糟糕。他不會就這樣丟下她不管的。他絕對不會。
她一口接著一口地大口吸氣,試圖讓心情冷靜下來,但是過多的氧氣卻令她越來越迷糊。她一定要想辦法控制自己才行。在冷靜下來之前,她不能下樓。她不能讓蘇珊看到自己這個樣子。蘇珊需要她。這些想法在她心中亂竄,有如一隻站在枝頭的鳥兒般不知如何站穩腳步。她強迫自己站起身來,透過牆上的大洞看向屋外,希望能看見什麼令她分心的東西。她看見街道的另外一邊有一群士兵朝這個方向過來。她嚇得幾乎停止呼吸。士兵們迅速奔向街尾,目光直視前方,完全沒有注意到這棟房子。他們轉過轉角,消失不見,街道隨即恢復之前的寧靜。
波麗仔細打量四方,不過再也沒有發現其他士兵的蹤跡。她突然想到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士兵路過了。影子瀑布裡的戰事似乎已經告一個段落,甚至可能已經結束。她猜想著誰是最後的贏家,隨即搖了搖頭。這並不重要。如今唯一重要的就是為蘇珊和自己取得醫療協助。她需要一些鎮定劑來壓抑自己的情緒。她在屋內團團亂轉,一圈又一圈地盲目行走。重複同一個動作令她心中好過一點。她感覺自己處於崩潰邊緣,不過由於早已習慣這種感覺,所以她很清楚要如何應付。她必須保持忙碌,忙到沒有時間思考。她加快腳步。做什麼事並不是重點,只要有在做事就可以了。她平緩呼吸,思緒漸漸清晰。片刻之後,她感到力量回到體內,於是下樓去找蘇珊。
下樓下到一半,她突然聽見走廊傳來一點動靜。她當場僵在原地,側頭傾聽。不可能是蘇珊,因為她太虛弱了,不會到處亂跑。但是也不可能是聖戰軍士兵。她親眼看見他們經過時完全沒有留意這棟房子。除非對方故意讓她這樣以為。她在手邊尋找任何可以當作武器的物品,但是卻什麼也找不到。其實就算有,她也個確定自己敢不敢使用。
她想要退回二樓躲藏起來,但是她辦不到。她不能就這樣拋棄蘇珊。過去那麼長的一段時間裡,蘇珊從來沒有拋棄她。波麗躡手躡腳地步下樓梯,雙手緊握成拳。如果被逼入絕境的話,她會說屋裡沒有其他人,然後期待蘇珊不要發出任何聲響。她轉過樓梯的轉角,發現詹姆士·哈特站在樓梯底下看著她。
「啊,原來是妳。我就說聽見樓上有人。快下來,我有好消息。」
她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抱他還是打他。最後她走下樓梯,跟著他穿越走廊,來到蘇珊所在的房間。一進房內,蘇珊立刻轉頭面對他們。在看見蘇珊虛弱的模樣之後,哈特馬上與波麗互換一個眼神。蘇珊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簡直跟死人沒有多大差別。哈特在她對面坐下,表現出一副輕鬆自在、信心十足的模樣。
「幾條街外有一座充當臨時避難所的教堂,有人在那裡提供幫助。不知道為什麼,聖戰軍的人沒有攻擊教堂。那邊有醫生,還有一些醫療設施。我想我們應該帶妳過去。妳還能走嗎,蘇珊?」
「我盡量。」蘇珊道。「我們總不能留在這裡。」
她以極慢的動作緩緩站起,臉上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但是始終沒有開口呻吟。波麗來到蘇珊身旁,隨時準備出手相扶,她很瞭解蘇珊,所以除非蘇珊開口要求,不然她不會當真去扶。蘇珊不喜歡別人過分關懷,就連在她顯然需要關懷的時候也一樣。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握著垂於身側的斷手,然後輕輕對哈特和波麗點點頭,表示可以出發了。不管自己多麼虛弱,蘇珊都不會輕易讓任何事情打倒。哈特再度和波麗互看一眼,輕輕聳了聳肩,帶頭走出房門,步入走廊。莫利森留下的那首道別歌已經掉落在地板上,始終沒有被人發現。
「史恩怎麼了?」哈特問。
「趁我們睡覺的時候開溜了。」波麗道。
她的聲音中明顯壓抑著一股怒火,於是哈特決定不要繼續追問下去。他們離開那棟房子,小心翼翼地來到空曠的街道上。哈特反手鎖上了門,不希望讓趁火打劫的傢伙有機可趁。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焦臭的味道,遠方隱約可見火焰的光芒,但是他們所處的街道上卻透露出一股詭異的寧靜。這種情況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自己是影子瀑布裡唯一活口的想法。哈特領著大家朝向街尾走去,維持緩慢的步調,以免蘇珊太過疲憊。
「我認為剛剛應該發生了某件重要的大事。」他輕聲說道,試圖轉移蘇珊的注意力。「戰鬥好像暫時停止了,根據教堂中收音機的說法,入侵者似乎遭遇到某種非常可怕的東西。大部分的入侵者都不知所措,有些甚至已經開始朝向鎮外撤退,好像被地獄中的惡魔追趕一樣。問題當然還沒有結束,但是我首度感到我們還有勝利的希望。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總之聖戰軍的情況並不樂觀。」
接著他突然住嘴,三個人也同時停下腳步,眼睜睜地看著十幾名士兵步出黑暗,擋在他們身前。哈特轉向身後,發現後面也有敵人。他們神色疲憊,但是依然緊握槍柄。前方一名士兵率眾而出。他不是軍官,但顯然是這群人的領袖。他好整以暇地打量著哈特,接著又看了看兩名女子,最後哼了一聲,目光停留在哈特臉上。
「戰爭還沒有結束。」他冷冷地道。「我們遭到一些阻礙,如此而已。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們已經重新集結,要不了多久這座糞堆就會為我們的損失付出代價。這一切根本不該發生。你們應該毫無還手的餘地才對。你們是平民百姓,是異教徒。我們本來打算長驅直入,和平佔領這裡的。但是不行,你們偏要抵抗,搞到現在我們已經損失數千名弟兄了。因為你們,數千名好人就這樣白白犧牲了性命。」他回頭看向手下。「開槍。」
他退到一旁,所有士兵立刻舉起步槍,瞄準哈特、波麗和蘇珊。哈特跨出一步,擋在兩名女子身前,心裡明白這樣做並不能改變任何事。波麗急忙向聖戰軍的人道歉,但是根本沒有人聽她說話。蘇珊冷冷地看著士兵,在槍口下依然沒有展現絲毫懼色。接著所有槍口同時冒出火花,街上瞬間淹沒在震耳欲聾的槍聲之中。
時間在剎那間變慢。所有人都如同雕像般靜止不動,空氣好似果凍濃稠無比。子彈停在半空中,彷彿許多噁心的昆蟲。哈特感到自己有能力伸手反轉子彈運行的方向,就好像撥弄算盤上的算珠一樣簡單。力量在他體內好蠢欲動,隨時可以破體而出。那是一股源源不絕的力量,超越善良與邪惡,赤裸而又純潔。那是時間的力量。他看向身後的波麗和蘇珊,發現她們都凝結在恐懼的一刻中,距離死亡不過剎那之遙。他突然間怒火中燒,將體內的力量宣洩而出,掃過所有子彈以及開槍的人們。
時間再度開始運作,士兵們當下爆成一堆血霧跟肉片。波麗和蘇珊同聲尖叫。鮮血和肉片有如傾盆大雨墜下,發出陣陣劈里啪啦的聲響。哈特環顧四周,宛如置身屠宰場。他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毫不在乎。這些士兵打算殺死他、波麗還有蘇珊,而如今死的卻是他們。他發現波麗震驚地望著自己,於是伸手想要安慰她。她向旁退開。蘇珊看他的神情也好像在看陌生人一樣。或許他真的是陌生人。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根本不是自己。他對兩人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瞭解她們的想法,然後繼續往教堂的方向前進。他試圖避開血跡,但是根本避無可避。過了一會兒,波麗和蘇珊舉步跟了上去。
※※※※
卡拉漢神父開車穿梭在寂靜的街道上,朝向地獄的深處前進。這些熟悉的街道在聖戰軍入侵之後已經完全走樣。四面八方都是坍塌的建築、焦黑的車輛、吊在街燈上的屍體,以及躺在地上的死人。這附近沒有人被釘在牆上,聖戰軍必定是在趕時間。儘管如此,每當他看見受害者,心中就有一個聲音堅持說道,「都是你幹的!你必須負責!」他繼續前進,放慢車速,一方面方便避開屍體,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強迫自己面對教會交給自己負責的教區中所發生的一切,而且都是自己造成的。一開始他為受害者祈禱,接著他開始咒罵聖戰軍,然而最後他只是默默開車,麻木地面對眼前的悲慘景象。只有一件事驅使著他繼續前進,就是他相信聖奧古斯丁一定知道該怎麼做。
他將和奧古斯丁連手,讓這些聖戰軍瞭解什麼叫做上帝的憤怒。
他先去醫院裡找。沒有人知道聖奧古斯丁會出現在什麼地方,但是成為聖人之前他是曼德列醫院的醫生,而之後他還是常常出現在醫院裡幫助病人。醫院裡常常需要能行神跡之人,照目前的處境看來,此刻醫院應該是最需要他的時刻。卡拉漢很快地來到醫院,但是必須將車停在一定的距離之外。因為繪有紅色十字架的救護車跟汽車自四面八方而來,而他不希望擋到路。他快步穿越擠在醫院前的人潮,暗自盤算著見到奧古斯丁的時候該說些什麼,但是當他看見醫院內部的恐怖景象之後,腦海當場變得一片空白。
男男女女不斷進出醫院的老式大門,有些身穿染滿他人鮮血的白袍,有些則是背著受傷的親人和朋友。傷員治療中心擠滿了人,一片嘈雜,夾雜了求救、尖叫與痛楚的聲音幾乎令人無法忍受。有人躺在擔架跟推車上;有人癱坐在椅子上;還有人躺在地板上的毯子上。到處都有鮮血跟燒傷的痕跡,空氣中瀰漫著為了掩蓋氣味而噴灑的消毒水味道。親戚朋友與傷員坐在一起,握著他們的手掌,臉上流露出失落跟無助的神情。現場只有一名醫生和三名護士,小心翼翼地遊走於傷員之間,簡短地檢查病人的傷勢,然後根據傷勢輕重予以編號。有時候他們所能做的只有闔上病人的雙眼,將白床單蓋到病人臉上,然後去看下一個病人。
卡拉漢沒有打擾他們。除了提供最後的祈禱之外,他根本幫不上任何忙。而在這種情況之下,他認為自己沒有資格為病人禱告。他必須先取得上帝的原諒才行。他慢慢穿越吵雜的走道,小聲詢問哪裡可以找到聖奧古斯丁。最後他在大手術室裡找到他。他正在用手觸摸病人的傷處,施展醫療的神跡。
沒有人幫他。沒有護士傳遞用具,幫忙擦汗。只有疲憊至極的雜工不斷地運送大排長龍的病人進出手術室。卡拉漢站在手術室門旁,在沒有擋到任何人的情況下安安靜靜地看著。他看見奧古斯丁將手放在斗大的傷口之上,然後傷口的邊緣就開始向中央集中,短短數秒之內便即痊癒。每一次神跡都消耗掉聖人許多體力,他的面孔憔悴到令人不忍卒睹的程度。他本來身材十分魁梧,但是如今醫師長袍底下空蕩蕩地,看起來有如裹屍布一般。他像是個絕食已久的男人,眼睛下方浮現深色斑點,面頰骨頭突出,只剩下薄薄一層皮膚,看起來像是舊約聖經中剛從沙漠裡面現身的先知。
兩名雜工抬了下一名病患進來,放在手術桌上。奧古斯丁拉開蓋在對方身上的血毯,手術桌的邊緣立刻溢滿鮮血。此人慘遭開腸破肚,傷口自胸口一路拉到鼠蹊。奧古斯丁將手自傷口深入,觸摸其中的器官,一個一個逐一修補。他的雙眼瞇成一條縫,頭頂隱隱浮現聖光,化作一道耀眼的光圈,隨即消失不見。最後他拔出雙手,迅速彌封傷口。弄好之後,雜工立刻抬走病患,緊跟著又將另外一個人放到手術桌上。
卡拉漢默默觀看。病人來來去去,不管聖人治好了多少個,總是還有更多病人被送進來。奧古斯丁體力逐漸衰竭,一天之內耗盡數年的陽壽。他很清楚這一點,但是依然毫不猶豫地提供幫助。二十分鐘之後,卡拉漢終於等到了空檔。奧古斯丁回過頭來,對他微笑。如果換作其他人,這必定是個可怕的笑容,但是在聖人的臉上,儘管已經累到精疲力竭,他的笑意依然溫暖真誠。」
「來幫忙了,奈特?多一個幫手總是好的。」
「我是來找你幫忙的,奧古斯丁。我們一定要阻止聖戰軍。你擁有上帝的力量,跟我一起去對付他們。」
奧古斯丁笑容一變,搖頭說道:「你以為我沒這麼想過嗎,朋友?當我看見他們以上帝之名行屠殺之事時,我第一個想法就是要去阻止他們。但是我們不能以暴制暴。我不會跟任何人暴力衝突,因為這樣做和我曾經所相信的一切背道而馳。」
「但是我需要你。影子瀑布需要你。」
「這裡需要我。」
「你在這裡只是收拾殘局而已!你可以阻止戰爭,阻止屠殺;讓醫院傷員的數量不再繼續增加。」
「這樣做將會抹煞我所曾經相信過的一切,抹煞影子瀑布所代表的一切。看看這些傷員,奈特。有些是鎮民,有些是聖戰軍。我不在乎他們的身份,因為身份無關緊要。我只是盡我所能地提供幫助而已。」
「還有多少人要死,只因為你不肯出面解決一切?」
「你以為我沒有嘗到暴力的誘惑嗎?單純原始的行動?好人對抗壞人?簡單直接的解決之道?不,朋友,我不是好勇鬥狠的人,也不會讓那些屠夫把我變成那種人。」他對卡拉漢微笑,笑容中充滿同情與憐憫。「我對鎮上的情況比你清楚多了,奈特。此刻有能力解決紛爭的力量已經開始集結。如果你需要參與對抗聖戰軍的行動,那你就去吧。我賜給你上帝的力量;自行判斷使用的方式吧。」
他伸出手掌,放在卡拉漢頭上施予祝福,一股強大的力量立刻湧入神父體內。力量在他體內流竄,超越希望和理性的力量。卡拉漢聽見醫院之中所有人的心聲——哭泣、慘叫、囈語,所有聲音同時在他腦中響起。他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離開手術室,雙手無助地擠壓雙耳。他沒有回頭,所以沒有看見奧古斯丁繼續治療下一個病人之前,臉上所流露的那個摻雜同情與悲傷的神情。
卡拉漢離開醫院,穿越群眾,在體內力量的壓力下大聲吼叫。衝出醫院之後,腦中的音量終於稍微變小。他利用短暫浮現的自制力,強行逼出腦中的聲音。他在原地呆立許久,身體劇烈地顫抖,慢慢瞭解奧古斯丁究竟對他做了什麼事情。他擁有力量了,真正的力量。而跟奧古斯丁不同之處就在於,他會毫不猶豫地使用這股力量。
他嘗試著擴大感知,找到數條街口之外的一個衝突現場。戰況陷入膠著,但是雙方人馬都不願意率先撤退。卡拉漢施展全新的力量,雙腳立刻離地而起。他在夜空之中翱翔穿梭,在冷風的吹拂之下冒出淚水,奔赴槍火跟尖叫的現場。
他飄浮在雙方人馬之間的上空,目光所到之處,槍械無法擊發,火藥失去威力。傷口自動癒合,剛死之人死而復生,困惑地看著四周。一段時間之內,戰鬥彷彿已經結束。但是沒過多久,聖戰軍軍官又開始下達命令,所有士兵拔出匕首跟刺刀,往敵軍一擁而上。守方的人馬做出同樣的反應,轉眼之間雙方又打得難分難解。卡拉漢露出難看的笑容。
好吧,奧古斯丁,我試過你的方法了。聖戰軍冥頑不靈,逼得我不得不採取我的方法。願上帝赦免他們的靈魂。
他雙手高舉過頭,緩緩向旁分開。地面上兩邊人馬隨即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分隔開來。卡拉漢直視聖戰軍,臉上沒有任何慈悲,只有一股對於他們打著上帝名號所犯下的暴行而掀起的深惡痛絕。這一切可怕的悲劇全都導因於他的盲目。他體內爆出強大的力量,有如踩死螞蟻一般地壓扁聖戰軍。他們在無法承受的壓力之下尖叫求饒。嘴裡噴出鮮血,一個接著一個死去。所有卡拉漢一手造成的苦難都在他體內化為地獄般的怒火宣洩而出。
受到聖戰軍們臨死前的想法衝擊之下,卡拉漢神父有如受傷的小鳥般自空中墜落。他重重地摔落地面,不過沒有受到任何傷害。這種程度的衝擊還不足以令他受傷。卡拉漢在地上蜷縮成一團,掙扎地想要掌控自己的身體,但是死者的痛苦實在太難忍受了。他們並不邪惡,大部分來講。他們只是一群遵守上級命令的士兵而已。他們跟錯長官,沒有質疑命令,但是所犯的錯誤僅止於此。瞭解越多,就越懂得寬容,卡拉漢終於明白聖奧古斯丁為什麼不肯戰鬥了。人不能利用邪惡的手段戰勝邪惡。以如此殘酷的手段對付聖戰軍只代表了他與聖戰軍一樣盲目。
復仇在我,上帝如此說道。
在死亡的聲音逐漸退出內心之後,卡拉漢顫抖地站起身來。那些聲音並沒有完全消逝,此後將成為他內心的一部分,永遠糾纏他的良知。戰勝的守軍來到他面前表達謝意,但是他只是揮手叫他們離開。他們只會詢問一些自己沒有答案的問題。他轉身離去,守軍也沒有繼續糾纏。影子瀑布的居民都知道要尊重擁有實力的強者。
卡拉漢繼續在鎮上遊走,平息所到之處的所有紛爭。他不再對聖戰軍採取報復的行為,並且阻止其他想這麼做的人們。讓法律去制裁他們,人類的法律。他繼續前進,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一個又一個的區域,慢慢為影子瀑布療傷解難。他知道自己有能力採取更立竿見影的手段,但是卻拒絕接受那種誘惑。一開始就是因為他妄想利用武力改變影子瀑布才導致了今日這個局面。他是上帝的僕人,和平的信差,奧古斯丁的力量讓他重新認識了自己的角色。選擇暴力終究會走向聖戰軍的道路,所有不認同你想法的人就是罪人,進而變成敵人。聖戰軍太過執著於自以為是的公理與正義,卻在追求的過程中忘卻了同情與憐憫。更有甚著,他們忘卻了同情與憐憫所能產生的強大力量。
卡拉漢在一座廣場前停下腳步,打量四周的景象。廣場一片寧靜,不過存有許多不久之前才遭遇過戰爭洗禮的跡象。他提升感知,尋找隱身幕後的敵人。廣場上除了他之外還有其他東西,一股針對他而來的隱形力量。當他發現這一點的時候,魔法已經在他身邊流竄,將他淹沒在一道炙熱耀眼的烈焰中。附近的街燈有如花朵枯萎一般低垂,地面在烈火燃燒之下裂開許多縫隙。整座廣場裡的空氣都在燃燒,就連遠方建築表面的油漆也融化成為滾燙的泡沫。
卡拉漢神父站在大火中央,神色安詳,毫髮無傷。魔力張狂,街道的地面開始沸騰,但是依然無法傷害卡拉漢。他是上帝的僕人,擁有上帝的力量。他釋放強化過後的感知,迅速找出這股魔力的來源。聖戰軍派出巫術牧師來對付他。他們的法力肆虐,純淨猛烈,卡拉漢知道自己必須正面迎戰。如果不擊敗這群巫術牧師,影子瀑布就不可能自危機之中解脫。他輕易壓制週遭的火焰,將力量擴展到四面八方,和圍住他的巫術牧師展開一場信仰大戰。
雙方的力量正面交擊,沒有妥協與談判的空間,沒有任何取巧的餘地。魔法四下激盪,夾雜著精神交戰與肉體衝突。廣場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四周建築有如腐爛的水果般崩塌敗壞。沒過多久,卡拉漢開始節節敗退。他還不熟悉這股新力量,而對方又佔有數量上的優勢。他不斷增強自己的力量,雖然明知這樣會摧毀自己的肉體,但是卻想不出其他對策。這股力量並非人類所能承受,強行駕馭只會消磨他的肉體跟心靈。於是他採取了唯一的行動,僅存的選擇。他喚醒了所有的力量,在一瞬之間釋放而出,拼著耗盡自己最後一絲生命能源,執意驅策這股神力。巫術牧師無法匹敵,終於顯露敗象。說到底,卡拉漢並不怕死,但是他們怕。巫術牧師化攻為守,企圖自保,凝聚而成的力量隨即崩潰,信仰消失,再也無法與卡拉漢的神力相抗衡。
火勢減弱,搖擺不定,繼而完全消失。氣溫很快恢復正常,焦黑的廣場萬籟俱寂,再也沒有任何動靜。廣場中央躺著一具焦黑的死屍。一個終於在自己心中找回寧靜的男人。
※※※※
麗雅·富拉希爾停止掙扎,任由兩名聖戰軍拖著前進。她跌趺撞撞地走著,神智不清,眼中只有斷垣殘壁與難民逃跑的片段畫面。由於遭擒時曾被士兵毆打,她的一隻眼睛已經腫到看不見東西,臉上跟嘴角也流滿鮮血。士兵們滿腔怒火,一心只想為艾許死前所殺害的那些弟兄報仇。他們將她丟來丟去,始終沒有碰觸地面,一下又一下地毒打著她。如果沒有表明自己影子瀑布鎮長身份的話,他們一定會將她毆打致死。他們老大不情願地停止毆打,任由她躺在地上顫抖呻吟,然後以無線電回報,跟上級長官請示進一步的行動。
這一場毒打徹底擊潰了她的自信。他們在她身上花了很多時間,享受毆打的快感,而她完全沒有能力阻止對方,只能暗自思索對策。只要她還能思考,還能計劃脫身的方法,她就不算是完全失敗。他們能夠擊潰她的身體,卻不能征服她的心靈。她停止哭泣,吞嚥口水壓抑想哭的感覺,然後緩緩坐起身來。每一口呼吸都會牽動肋骨上的痛處,而她的腹部更是無處不痛。她吐了好幾口口水,試圖擺脫口中那股血腥的氣味。
一名士兵回到她的面前,嚇得她本能地向後退縮。他二話不說,拉她站起,固定她的身體,讓另外一名士兵從後面銬上手銬。接著他們將她拖到一輛吉普車旁,丟入後座,然後開車。她不知道將會前往何處,附近的街景在她眼中已是一片模糊,但是只要想到對方已經停止毆打,她心中就浮現了一絲希望。有人認為她有利用價值。留著她對他們還有用處。幸運的話,她或許有機會找出一條活路。吉普車終於停車。他們隨即將她拉出後座。她跌跌撞撞地踏上幾階台階,進入一棟建築。直到此時,她才發現自己身在何處——市立圖書館。
圖書館似乎沒有遭到破壞,不過在她有機會思索原因前,抓著她的兩名士兵已經將她扔到地上。由於雙手銬在身後的緣故,這一扔的力道十分沉重。厚厚的地板抵消了些許衝擊的力道,但是她依然摔得頭昏眼花。她躺在原地,大口喘息,一時沒有人來管她。第一次,她允許自己想到艾許。她沒有哭,她已經沒有力氣哭泣,但是對她而言,再一次見證艾許的死亡遠比遭受士兵毒打來得難受太多。那感覺就像是她身上出現了一條裂縫,一條貌似李奧納多·艾許以及他所代表的一切的大洞。她又再一次失去他了。
她拋開這個想法。現在不是想這件事的時候。她必須過一陣子再想。她緩緩抬頭,環顧四周。如今她身處圖書館正中央,身邊有許多士兵來回奔波,抬著一迭迭的書籍堆在櫃檯旁。這個舉動一定具有某種目的,麗雅暗自盤算。他們摧毀了半座城鎮絕不會只是為了進圖書館搶幾本書而已。影子瀑布的確藏有許多重要的典籍,但是那些書都被鎖在全知聖堂的數據庫,直接隸屬時間老父看管。市立圖書館裡的藏書絕對沒有重要到值得掀起戰爭的地步。
她發現有人接近,於是試圖坐起身來。雙手銬在身後的情況之下並不容易維持平衡,勉強坐起所造成的疼痛令她忍不住出聲呻吟。站在她身後的士兵一把抓起她的頭髮,迫使她抬高腦袋,面對接近中的人。對方是一名軍官,四十來歲,體魄強健,略微肥胖,背挺得很直,頭髮短到頭骨清晰可見。他神情冷酷,雙眼漠然,一看就知道是個沉著果斷、聰明冷靜之人。他看出她所承受的痛苦,不過顯然沒有樂在其中,只是認定這樣的情況會讓審問過程更加輕鬆。麗雅聳了聳肩,試著釐清思緒。這是個危險的男人。他冷冷聽著抓她頭髮的士兵描述艾許如何攻擊他們、如何遭到擊斃,以及他們如何擄獲這名女子的過程。軍官沉思片刻,接著轉向麗雅。他說話的速度緩慢,語調十分冷靜。
「打從我成年以來就一直待在部隊裡,在世界各地見識過許許多多的戰鬥。有時我會被迫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但是從來不曾搞砸過任何任務。我看過不少詭異的事,很少會大驚小怪。可是你們這座城鎮卻已經將我逼到極限。根據我所看到的景象,這座城鎮的居民通通都是惡魔、女巫,以及異教徒。妳是哪一種?」
麗雅用力吞了口口水。她必須肯定自己能用冷靜而又清晰的語氣回答這個問題。「我是麗雅·富拉希爾,影子瀑布的鎮長。」嘴唇上的傷痕再度裂開,在她嘴裡帶來一股濃厚的血腥氣息。幾顆牙齒感覺非常鬆動,不過她並不在意。她盡力擺出一副冷淡的神色面對軍官。「我代表影子瀑布以及守軍說話。貴方有沒有任何擁有超過兩個腦細胞的人可以出面跟我談判?」
抓她頭髮的士兵用力扯了扯她的腦袋。眼淚奪眶而出,洩露出她的痛楚與懦弱。軍官耐心地等待她恢復平靜。
「注意禮貌。」最後他開口說道。「我是十字聖戰軍的威廉斯上校,由於直屬長官缺席的關係,所以我可以代表上帝說話。我們是上帝的戰士;侮辱我們就是侮辱上帝。」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麗雅冷冷地問。她知道不能在這些男人面前示弱。他們不喜歡懦夫。「你的手下為什麼要拿走這些書?」
「我們來此罪惡之地,是為了要宣達上帝的旨意。有罪之人將接受懲罰;瀆神之人將接受懲罰。這裡將接受上帝的統御。至於這些書籍,我們要去蕪存菁,我們要銷毀所有存在幻想內容的書籍;幻想故事有害身心,人們必須活在真實世界裡。再說,這裡有很多書都跟魔法有關,而上帝對於魔法的態度一貫明確。沒有人應該活在女巫的恐怖之下。」
「我們也要銷毀所有一般人不需要接觸的知識。知識是危險的東西,最好留給受過相關訓練的專家處理。最後,我們還要銷毀所有牴觸上帝旨意的書籍。我們絕不容許任何瀆神的行為。等到全面佔領影子瀑布之後,我們就會展開一場焚書大會。圍在火堆之旁,舉杯共飲,高聲歡唱。我很喜歡焚書。這種活動可以凝聚弟兄的向心力。」
他說這些話的同時,神情始終保持平靜,語調沒有任何起伏。跟這種人講道理是講不通的。麗雅有能力認出真正的宗教狂熱份子。但是她總得要試試看,影子瀑布的命運都得要靠她了。她已經失去艾許,不能再失去影子瀑布。她突然悲從中來。艾許死了。她才剛剛回到他的身邊,而他竟然立刻又死了。我不能再失去你,李奧納多。我沒有辦法承受。她強迫自己拋開這個想法。她可以晚點再為他哀悼,等有空的時候。此刻,影子瀑布需要她。
「我是影子瀑布的鎮長。」她語氣堅定地再度說道。「本鎮市民的代表。我準備跟貴方討論投降條件。」
「條件?」威廉斯嘴角微微扭曲,彷彿是在微笑。「妳沒有資格跟我談條件。影子瀑布要嘛就是投降,不然就會遭受毀滅的命運。你們的市議員也曾試圖談條件。他們都死了,以上帝之名公開處決。」
他看著麗雅震驚的神情,心中暗自偷笑。她不可能知道他在說謊,不可能知道那些天殺的市議員此刻已經逃出他們的手掌心。反正他的說法也離事實不遠,因為領袖已經對市議員們下達格殺令。鎮長也不可能知道聖戰軍如今處於節節敗退的情況。如果他可以勸服鎮長投降,敵方人馬就必須棄守陣地,再也沒有機會知道他們有多麼接近勝利邊緣。或許他也該趁著她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詢問一些相關的問題。
「你知道我們最高領導人此刻的下落嗎?」他故作輕鬆地問道。「自從他前往市中心公園裡的大石棺之後,我們就和他失去聯絡了。他可能遇上什麼情況?」
麗雅冷冷地聳聳肩。「任何情況都有可能。那座公園到了晚上就會變得非常危險,會有恐龍出沒。或許他已經死在恐龍的嘴裡;或許落入時間的手中。」
「時間老父。」威廉斯神情厭惡地說道。「他盡可以躲在童話故事裡的化名之後,但是我們很清楚他的真實身份。他絕不可能是其他人。他就是墮落天使,是蒼蠅之王,是上帝之敵。毫無疑問,他必須為我們巫術牧師的死亡負責。」
他突然住嘴,發現自己錯估情勢。他以為這個叫作富拉希爾的女人早就在威脅之下崩潰,但是如今她臉上的冷靜神色顯示自己的言語已經洩露了底細。聖戰軍的領袖失蹤了,而他們最強大的力量也已經慘遭殲滅。他太低估她了。他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當務之急,他必須盡快取回主導權。他對抓住她頭髮的士兵比個手勢。
「解開她的手銬。」他耐心地等待士兵執行這項命令。「現在將她的左手拉到前面,固定在地板上。」麗雅開始掙扎,但是在如此虛弱的狀況下根本無法和士兵抗衡。等到她的手放至定位之後,威廉斯對麗雅露出冷酷的微笑。「接下來非常簡單,富拉希爾鎮長。我會問妳幾個跟本鎮防禦機制相關的問題,而妳必須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只要妳敢撒謊,我就砍下妳一根手指。如果左手手指都砍完了,我們就砍右手。如果所有手指都砍完了,我們就自由發揮。為了讓妳知道我們有多認真,我想我們現在就先砍掉妳的小拇指好了。抓緊她。」
他蹲下身去抓她的手掌,麗雅立刻向前撲出。所有人都沒想到她會說動手就動手,軍官的臉當場就被她的腦袋撞個正著。她清楚地感受並且聽到對方的鼻樑斷裂的聲響,然後兩人同時摔倒在地。她翻身而起,一腳踢中朝她而來的士兵,然後轉身面對之前帶她進來的士兵,一拳擊中對方咽喉。他蜷縮在地,不斷發出難聽的咳嗽聲響。麗雅隨即衝向大門,身後傳來威廉斯命令士兵阻止她的聲音。她試圖加快腳步,但是由於平衡感還沒完全恢復,撞上了旁邊的一迭書。她重重跌倒在書籍上,還沒有機會爬起之前就已經被人拖了回去。
突然間,所有的一切通通停止。抓她的手掌突然鬆脫,留她一個人跪在地上,面對大門。門前站著一條衣衫破爛的身影,麗雅過了好一段時間才終於認出對方是誰。傑克·費契以僵硬的笑容對她微笑,然後走過她的身邊。聖戰軍急忙衝去拿取為了搬書而放在一旁的槍枝,接著所有人對著稻草人開火。子彈自四面八方而來,打得他東倒西歪,破爛的衣服上處處冒出硝煙,但是由於他根本沒有生命,所以根本不在乎子彈這種東西。他跳到聖戰軍中央,雙手緊緊握拳,毫不容情地出手殺人。他在圖書館中瘋狂奔走,掀翻書架壓倒士兵,手中抓起血肉模糊的殘軀,有如洋娃娃般到處亂丟。有些聖戰軍棄械逃跑,有些則是盲目地胡亂開槍。為了阻止傑克·費契,他們根本不在乎有沒有射殺自己的同伴。
麗雅動也不動地待在門口看著館內的一切,直到威廉斯上校自混亂之中衝出,拿槍指著她的腦袋為止。他臉上染滿鮮血,不斷大吼大叫,只是叫聲完全淹沒在喧鬧的背景中。聽不見他叫些什麼並不要緊,因為手中的槍已經明白表示出他的意圖。她掙扎地想要爬起,但是雙腳一時沒有足夠的力氣。她移動屁股,向後退開,威廉斯隨即跟了上去。然而就在此時,一條身影突然出現在兩人之間。威廉斯二話不說,舉槍就開,但是對方只是輕輕一笑,隨手憑空抓下子彈。他若無其事地將子彈舉在手中,然後在威廉斯難以置信的眼前隨手拋棄。麗雅抬頭看著來人,他也轉過身去對她微笑。
「別擔心,親愛的。」李奧納多·艾許道。「一切都會沒事的。」
威廉斯將槍丟向艾許,接著轉身逃跑,不過沒跑幾步就被艾許抓住。艾許單手將他舉起,朝著牆面使勁一扔,當場撞得泥灰四濺。威廉斯緩緩滑落地面,四肢不斷抽動,再也爬不起來。艾許走回門邊,扶起麗雅。麗雅用盡僅有的力氣緊緊抓著他,深怕自己一鬆手,艾許就會再度消失。他在她耳邊輕聲細語,終於令她呼吸恢復正常。
「妳真的不需要那麼擔心。」艾許開口說道。「我早就死了,記得嗎?已死之人是殺不死的。我死而復生絕對是有目的的,在那個目的達成之前,我將無法安息。我花了點時間湊足我的身體,然後就開始追查妳的下落。我已經盡快趕來了。我們離開這裡吧。看來情況已經在傑克的控制之下。他比我會打架多了,我只會被人打成碎片。」
麗雅對準他的胸口一拳捶下。這一拳力量很小,但他故意哀號了一聲。
「把威廉斯抓來。」她說著推開艾許。「我要和他談談。或許現在他會願意談判了。」
艾許聳肩,走到牆邊抓起威廉斯,帶回麗雅面前。上校雙腳發抖,鼻血長流,但是目光依舊清醒。
「我們必須停止戰爭。」麗雅長話短說。「已經死太多人了。我代表影子瀑布,你代表聖戰軍。身為影子瀑布的鎮長,我願意跟你討論貴方投降的條件。」
威廉斯哈哈大笑。「妳的小鎮是墮落之地,是罪人跟怪物的溫床。除非影子瀑布淪為廢墟,所有居民通通死絕,不然我絕對不會召回部隊。你們的存在對上帝是一種侮辱。通通下地獄去吧。」
他不知從何處拔出一把匕首,艾許立刻擋在麗雅和他之間,但是上校刀鋒一轉,毫不遲疑地刺入自己的心臟。他側身一倒,就此死去。艾許在他屍體上踢了兩腳,發現對方毫無反應。
「宗教狂熱份子。」艾許道。「和這種傢伙沒有辦法談條件,麗雅。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亡。不是他們,就是我們。」
※※※※
在一股無法抵擋的勢力追逐之下,聖戰軍有如驚慌的牲口般在影子瀑布的街道上流竄。他們盲目奔走,不在乎身處何處,沒有既定的目標,只知道在他們腦中跟心中吶喊的音樂已經徹底擊敗了他們。他們不停地逃,史恩·莫利森跟一眾音樂人以及妖精大軍則不停地追。聖戰軍頭也不回地跑著,因為他們不敢回頭。如今他們絕望的心中只剩下一個渴望,就是要盡快離開這個與想像中截然不同的鬼地方。他們拋下手中的武器與彈藥,因為這些東西已然無用,只會拖慢他們的速度。直升機毀於鳥身女妖與蛇身女妖的手中,坦克車和運兵車則墜入至尊蠕蟲克羅姆·克魯契所挖開的大洞裡。聖戰軍在殘敗焦黑的街道上尖叫哭泣,音樂有如鞭子般驅策著他們繼續逃命。音樂之中蘊含著強大的力量,聖戰軍自吹自擂的信仰在真正的榮耀之前根本毫無招架之力。
城鎮另一邊的另一條街道之上,另一群聖戰軍則在傑克·費契、李奧納多·艾許,以及麗雅·富拉希爾的追趕之下逃命。這群士兵不多,大約一百名左右。在見識到稻草人和死人的手段之後,他們全都嚇得軍心渙散,心中除了逃跑之外再也容不下其他念頭。他們跑到雙腳酸軟、氣喘吁吁,身後跟著一個衣衫襤褸、笑容詭異、永遠不會疲憊的稻草人。艾許和麗雅駕著聖戰軍吉普車跟在後面,幸福洋溢地享受彼此的陪伴。聖戰軍死命奔跑,三名憤怒的怪物緊追在後,隨時可能會追到他們。
另一條街上還有一群聖戰軍,一支英勇大軍僅存下來的戰士。他們驚慌失措地棄甲逃亡,只因為魔鬼就在他們身後追趕,至少他們是這麼認為的。不過其實追趕他們的只是一個人類,一個終於掌握體內力量的男人。詹姆士·哈特,預言中的男子,擁有影子瀑布力量的男子,擁有時間力量的男子。他藉由體內的魔力飄浮在半空之中,波麗·考辛斯與蘇珊·都伯伊絲則在他身後不遠處盡力跟隨。她們的傷勢已經無礙,因為他只憑身體接觸就治癒她們所有的傷。即便如此,她們還是很難跟上他的腳步。哈特根本忘了她們的存在,全心沉浸在自己的力量中。兩名女子竭盡所能地跟隨其後,一方面害怕跟丟,另一方面又怕跟得太緊。眼前的男人已經不是她們所認識或是她們自以為認識的哈特了。眼前的他是個全新的詹姆士·哈特,和之前大不相同,而且危險異常。
最後,彷彿影子瀑布早就計劃好了一樣,三股敗兵勢力合而為一,全部流竄到苟齊廣場。他們放慢速度,停下腳步,神色茫然地打量四周,想要搞清楚究竟逃到了什麼地方。苟齊廣場位於市中心,佔地遼闊,四周都是以遠古巨石搭建而成的高大建築,彷彿許多灰色的山脈一樣將廣場團團圍住。聖戰軍四下搜尋逃生之路,但是每條道路都有追兵趕來。突然之間,一切完全歸於寧靜。
一條大道上擠滿了妖精,領頭的是莫利森與終於停止歌唱的音樂大軍。另外一條大道站著雙手染滿鮮血的傑克·費契,以及艾許跟麗雅,默默看著眼前毫無鬥志的聖戰軍部隊。擋在第三條大道上的是詹姆士·哈特,全身綻放著魔力的光彩,站在廣場邊緣傲視一切。光芒緩緩照亮最後一條大道,道上沒有任何守軍看守。聖戰軍開始低聲鼓噪,打算從這條道上突圍而出,結果街道的地面卻突然裂開一條深不見底的大洞,隱約可見至尊蠕蟲的蒼白身軀在其下蠢蠢欲動。
當士兵瞭解自己遭到包圍之後,鼓噪的聲音又開始響起。影子瀑布眾人全神戒備,只因被逼入絕境的老鼠往往具有可怕的殺傷力。聖戰軍中到處傳來軍官的聲音,命令士兵戰至最後一兵一卒,就算必須徒手搏鬥也不可投降。他們數度提及上帝的名諱,有時用以激勵士氣,有時用以恐嚇手下。士兵們看著彼此,看著包圍在外的大軍,發現對方全都面無表情地瞪著他們。一名軍官語帶威脅地提高音量,緊接著就聽見一聲槍響。那軍官倒地身亡,周圍的士兵四下退卻。一陣肅殺的沉默過後,大家終於了解開槍的是聖戰軍自己人。一陣騷動迅速在聖戰軍之間蔓延開來,士兵與軍官都清楚地知道現場大部分的槍口對準何方。接著一名軍官在他身後士兵的槍口威脅下率眾而出,慢慢地來到麗雅·富拉希爾面前。她迎上前去,艾許則跟在身邊看顧著她。
軍官微微鞠躬,語帶諷刺地說道:「我相信妳就是影子瀑布的鎮長。很顯然地,我們打算投降。」
「我想這是最好的選擇。」麗雅冷冷說道。「你們必須無條件投降。不過我保證我們對待你們絕對不會像你們對待我們那樣殘忍。」
「我們根本毫無勝算。」軍官毫不掩飾內心的苦悶。「領袖失聯,巫術牧師慘遭殲滅,運輸工具不是失蹤就是損毀。上帝已經明白表明立場,他決定放棄我們。」
「還有,」他身後的士兵說道。「他們欺騙我們。這座城鎮和他們宣稱的完全不同。他們說我們面對的是一群惡魔、女巫,以及超自然怪物;他們說我們是為了上帝的榮耀而戰。沒有人提到女人、小孩以及孩童時代的英雄玩伴。我們是來解救無辜,結果卻變成屠殺無辜。我們見識到許多事情;奇怪的事情,神奇的事情……影子瀑布根本不是他們口中的罪惡之地。」
「不是。」聖戰軍士兵彼得·考爾德說著和褐熊先生一同自妖精的隊伍中走出。「這裡超越了他們口中的一切。這裡是夢想與奇跡的殿堂,而我們卻像教堂中的頑童一般,恣意破壞著我們所不瞭解或是不能認同的事物。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殺了,我們已經鬧夠了。這是我們夢想存在的地方。摧毀這裡,就等於摧毀我們自己。」
接下來,鬥志全失的聖戰軍一個一個拋下僅存的武器,雙手高舉過頭。緊張肅殺的氣氛逐漸緩和,廣場內外的人都開始明白戰爭已經結束。影子瀑布大戰已經劃下句點,而他們終於在這場戰爭中存活了下來。人們轉向彼此,擁抱彼此,笑容滿面地感受心中那股放鬆的喜悅。艾許熱情地摟著麗雅的肩膀。
「那麼,鎮長女士,接下來該怎麼做?我們贏了,但是影子瀑布卻已淪為廢墟。我們要如何處理戰俘?我們沒有囚禁他們的設施,但是又不能就這樣放他們離開。他們必須為所作所為負責。鎮民絕對不會原諒他們的。我都不一定能夠原諒他們。」
「軍官將會接受審判。」麗雅道。「任何有明確證據證明曾經犯下暴行之人通通必須接受審判。其他人……只是亡兵而已。他們相信自己所作所為都是正確的。他們被欺瞞,如今已經學到教訓。他們會留在這裡,成為影子瀑布的一員。他們想要贖罪,而留在這裡就能提供贖罪的機會。他們可以從埋葬雙方死者開始,接著著手重建淪為廢墟的建築。這些工作會花費許多年,等到一切結束之後,雙方應該都可以原諒彼此了。」
艾許點了點頭。接著他們在原地呆立,各想各的心事。最後,艾許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在想他們的領袖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麗雅聳肩:「不知道。或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或許他純粹只是時間到了。」
※※※※
洛伊斯的手下使勁推門,對抗著來自屋外的猛烈風雪。厚重的雪花吹過他們身旁,落入大殿中。他們一共有十二個人,但是依然必須結合所有人的力量才能一吋一吋地闔起大門。最後他們終於把門關緊,扣上巨大的門閂,然後全身虛脫地靠著門板,試圖調整呼吸的節奏。空氣中依然飄著幾朵小小的雪花,在屋外無情的風暴驅使之下竄入全知聖堂。洛伊斯跟手下一邊拍落頭髮、衣服上的雪花,一邊打量著週遭。他們走過一段艱辛的路程才終於抵達此地,結果這座宏偉壯觀的殿堂一點也沒有令他們失望。天花板消失在頭上的黑暗之中,大殿的空間足以容納一整艘航空母艦。同時這裡也十分安靜,一點都聽不見屋外暴風的怒吼。
威廉·洛伊斯,十字聖戰軍的最高領導人,放任自己感受滿足的喜悅。他曾發誓要突破命運設下的重重難關來到此地,而他做到了。接下來,他只要再走一小段距離,穿越寒霜長廊,就可以抵達永恆之門。他默默站在原地,盡情地享受這一刻,他的手下則在四周層層警戒。他們都是好人,忠心不二的士兵。多年以來,他親自挑選、訓練,讓他們擔任他的菁英護衛。他可以將性命交給他們;或許他們就是他在這世間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他不想命令他們留在這裡,一個人前往永恆之門。但是此刻是屬於他的一刻,是他的命運所歸,他絕對不會和任何人分享等在前方的榮耀。他終於接近他的目標了,再過一會兒,他就會打開永恆之門,問出他一輩子都在等著詢問的問題。他終於可以知道答案了……
他發出一點聲音,十二名士兵立刻立正站好。洛伊斯看著他們,並不刻意掩藏心中的喜悅,然後告知他們自己的意圖。他想得沒錯,他們不喜歡他的主意,但是卻沒有任何人對他以及他的計劃提出質疑。他把他們訓練得太好了。他們身心都屬於他所有,絕對不會質疑他,就像他們不會質疑上帝一樣。洛伊斯命令他們守在聖殿入口,確保不會有人跟來煩他。只要看到有人出現一律格殺勿論,沒有例外。他們必須鎮守這個據點,直到他回來為止,不管多久都不能擅離職守。他們無聲地點頭,然後同時敬禮。他伸手回禮,面露微笑,隨即步入陰暗的大殿。
護衛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然後分配人力防守大殿入口。他們知道該怎麼做,洛伊斯已經排練過許多次了。即便如此,巨大的空間依然令他們精神緊張。每一個細微的聲音似乎都在寧靜的大廳裡傳來無盡的迴響;每一道陰影之中彷彿都隱藏著莫名的騷動。士兵個個目不轉睛,以專業的姿勢持槍瞄準大門,完全沒有發現名叫梅德的女孩已然偷偷來到他們身後。
梅德琳·克瑞許無聲地穿梭在陰影之間,黑色的皮衣完美融入黑暗中。她將身上所有鎖鏈和飾品通通取下,以免反光與聲響暴露自己的行蹤。她輕輕走到最接近的守衛身後,眉頭微蹙,神情專注。手中彈簧刀的重量讓她感到心安,隨時準備出擊。她將臉上黑白相間的濃妝換成了方便匿蹤的灰色,並且用發膠壓平龐克髮型,以免被頭髮洩露行蹤。梅德是這群人跟時間老父之間最後的防線,她下定決心絕不讓他失望,不管必須付出什麼代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無聲無息地離開陰影,以流暢的動作自後方抓住守衛,一手捂著對方嘴巴,一刀插入肋骨之間,然後在其他人發現前將屍體拖回陰影中。她輕輕將鬆軟的屍體攤在地板上,然後迅速檢視四周,沒有發現任何動靜。一切很快都結束了。為了確保對方死亡,梅德又在守衛的眼睛上插了一刀,然後準備突襲下一個目標。她露出滿足的微笑,這種事情就是她與生俱來的專長。這種感覺實在太好了。她等待這個報答時間老父恩情的機會已經很久了。但是即使她非常想要盡快解決這裡、趕回時間身邊,但是她還是不打算加快動作。她十分享受這一切。她一直透過長廊中的畫像觀察影子瀑布的慘狀,如今復仇的時候到了。或許她並不住在影子瀑布裡,但是影子瀑布依然是她的家園。梅德效忠的對象不多,生活十分單純,她很喜歡這種感覺。她自黑暗中瞪視下一個目標,故意發出一點腳步聲響。守衛回頭察看,皺起眉頭,明知聽見了聲音,但又不確定是什麼東西。梅德再度發出聲響,守衛開始向她走來。梅德琳·克瑞許微微一笑,舉起手中的匕首。
※※※※
威廉·洛伊斯雙眼直視前方,昂首闊步地穿越骸骨長廊。牆上的畫像裡充滿憤怒的聲響,人們與動物在畫框內大吼大叫,瘋狂地想要脫困而出。洛伊斯完全不去理會他們。他來此是為了完成命中注定的天命,長廊中的奇景對他而言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他知道畫中的悲慘景象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但是心中卻沒有感到絲毫罪惡感。為了在此時此刻前來此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之惡,通通無關緊要。他曾經在夢中造訪此地無數次。打從孩提時代,他就不斷夢到骸骨長廊,但是當時他並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當年他十分懼怕這條彷彿沒有盡頭的走廊,但是如今他再也不怕了。這裡只是抵達永恆之門的必經之路,抵達上帝面前的必經之路。他血脈賁張,步伐急促。他就快要到了。再過不久,他就可以打開永恆之門,提出他的問題,困擾他一輩子的問題。
他毫不遲疑地穿越曾在夢境中見過無數次的走道,最後終於來到盡頭,抵達寒霜長廊。他在長廊的入口停下腳步,目瞪口呆地看著夢境之中從來不曾出現過的景象。儘管具有強大的自制力及專注力,他還是忍不住駐足觀看,只因為這裡有著人類心靈幾乎無法承受的美景。寒霜長廊乃是以雕工細緻的圓滑冰塊以及皎潔明亮的動人月光交織而成,彷彿由冰凍的蜘蛛網編織出來的巨大空間,其寬難以估計,其高無法測量。洛伊斯深深吸了一口氣,踏入閃亮的玻璃地板。這條長廊散發出一種浩瀚無涯的微妙感覺,似乎整座巨大的架構都處於一種完美的平衡之中,只要任何地方出現一點裂縫,長廊就會全面崩塌。雖然不清楚為什麼,但是洛伊斯非常肯定寒霜長廊處於虛幻邊緣,勉強算得上是真實存在。儘管如此,他還是遲疑了片刻,才終於鼓起勇氣踏上玻璃地板。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條細緻閃亮的冰道上走了多久,最後他終於來到蛛網的中心,永恆之門前。一看到永恆之門,他立刻停下腳步。那只是一扇門。一扇平凡無奇,隨處可見,孤獨地聳立在地面上的門。洛伊斯看著永恆之門,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付出了這麼多,犧牲了這麼多,走了這麼漫長的路途,竟然就是為了這樣一扇門?他不曾在夢中見過永恆之門,但是想像中,永恆之門絕不應該是這個樣子。失望之情幾乎令他崩潰,接著憤怒的情緒將之一掃而空。他很習慣於憤怒。他有辦法處理滿腔怒火。他一點也不懷疑這就是真正的永恆之門。他心裡非常清楚,這扇門的真假絕對毋庸置疑。這就是世界上真實存在的奇景之一,而他正站在它的面前。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身邊傳來一個聲音。「你以為它應該更大一點,更華麗一點。所有人都這麼想。」
洛伊斯立刻訝異地轉身,他沒有聽見任何人接近的聲音。在他身旁觸手可及之處站著一名身穿白色西裝、手持精裝聖經、身材高大、氣質不凡的男人。儘管對方憔悴而又嚴肅的相貌看來十分眼熟,但是他的雙眼卻顯得十分蒼老。洛伊斯非常清楚對方的身份。
「你想必就是時間老父。我花了很大的心血才終於見到你。為什麼你看起來像是我的養父?」
時間聳肩。「別問我,這是你的潛意識。我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不同的形象。你眼中的我是一個權力象徵,我可以理解;這一切細節都是由你的潛意識所提供。永恆之門和我具有同樣的本質,形象會因人而異。這扇門來自你過去曾經見過的一扇門;一扇在你生命中的關鍵時刻裡扮演重要角色的門。你認得這扇門嗎?」
洛伊斯看著永恆之門,緩緩點了點頭。他的確認得它。他已經有好幾年不曾看見這扇門,不曾想起這扇門,但是他記得它。那是他童年時代所居住的房子的前門;是他父母死於車禍意外之後,收留他的養父母家裡的門。他的童年沒有體會多少關懷,但是養父卻堅決地讓他走向信仰上帝的道路,所以洛伊斯想起養父時總是試圖往好處想;如果他會想到他的話。他記得這扇門。從他走入這扇門的那一刻起,自己的一生就出現了徹頭徹尾的改變。
「我記得。」他終於說道。「很有趣的象徵意義。把門打開。」
「事情恐怕沒有那麼簡單。」時間說道。「這裡還有人在等你。」
洛伊斯身邊突然爆出一團熱氣,他立刻本能地跳向一旁。空氣中隨即瀰漫著一股硫磺和焦肉的氣味。洛伊斯不用轉頭就知道來人是誰。除了他,不可能是其他人。多年前和他簽下契約的惡魔終於前來索取報酬。他抬高下巴,不疾不徐地轉過身去面對自己的敵人,接著憑借過人的勇氣與強大的毅力強迫自己站穩腳步。對方身長八呎,全身綻放著難以忍耐的高溫,由許多金屬盔甲拼湊而成,具有類似人類的形體,彷彿一具為了嘲笑人類而模仿人類外形的鋼鐵機械。金屬盔甲隨著他的動作而滑動,呈現高溫之下的火紅色彩。金屬尖角自額頭上突起,其不是兩顆有如岩漿般的深紅眼珠。
「你是我的。」惡魔道,聽起來像是生銹的鋼條摩擦的聲響。「我傳入你腦中的夢境將你與我帶來此地,帶來這個未經召喚我就無法前往的地方。現在你要幫我開門,讓我去找那個遠古時代將我放逐的傢伙復仇。」
「抱歉。」時間道。「只要影子瀑布依然存在,你就沒有權力使用永恆之門。規矩向來如此。而不管這位先生如何努力,影子瀑布始終屹立不搖。」
惡魔看向洛伊斯。「試試總是無妨。總之你還是得要付出代價。所有魔法結界在這裡通通無效,你沒有任何抵抗我的能力。你用屠殺影子瀑布居民的性命和我換取力量,但是你也該知道還有更大的代價等在後面。你的行為注定你死後將會前往地獄,而我現在就是來帶你走的。我們將會分享一段歡樂的時光,就只有你跟我。」
「那倒未必。」時間道。「你知道規矩的。」
惡魔對時間發出威嚇的聲音,但是隨即回歸沉默。洛伊斯這才看出惡魔竟然畏懼時間。他將這點謹記在心,說不定待會兒可以加以利用。他倨傲地看著時間老父。時間老父不為所動,只是冷靜地看著他。
「這扇門通往上帝的住所。」洛伊斯道。「我來是為了開啟永恆之門,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都無法阻止我。你具有強大的力量,但是我的力量也不差,千萬不要小看我。找還派了手下守在外面,確保不會有人進來打擾。」
「恐怕沒有。」時間道。「不幸的是,你留在入口的手下通通死了。」
洛伊斯瞪視時間。他完全無意去質疑時間的言語。既然他說他們死了,他們必定真的死了。對方漫不經心的態度令他不安,但是他強行壓抑自己的情緒,沒有顯露任何的不安。現在可不是展現弱點的時候。時間理解地點了點頭。
「我並不打算阻止你,威廉,永恆之門是屬於所有人的。如果你真的下定決心要與上帝對話,只需要開門進去就可以了。當然,一旦你真的進去,就再也回不來了。不要那樣看我,威廉。規矩不是我定的,我只是在這裡工作而已。」
「門後面究竟有什麼?」洛伊斯問。他口乾舌燥,不過語氣始終保持冷靜。
「我不知道。」時間道。「那是影子瀑布裡面唯一我無法看穿的地方。那是最後的秘密,所有問題的終極解答。你不就是為了這個而來的嗎?為了問一個問題?」
「是的。」洛伊斯道。「一個問題。其實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但卻困擾了我的一生。上帝真的存在嗎?」
惡魔發出嘶嘶聲響,不過沒有動作。時間微笑。
「我一定要知道。」洛伊斯說。「我一生都建立在上帝及其教誨之中。我放棄了所有過正常生活的機會,放棄了愛情與家庭,將自己全心全意地奉獻給上帝。我接受聖戰軍的訓練,一手打造出我的軍隊,帶領他們入侵此地,只因為說到底,光有信仰還是不夠的,我需要實質的證據。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麼我曾經做過的一切,所有喪盡天良的壞事,都有一個可以解套的理由。如果他不存在,那我的一生都是個謊言,完全沒有意義。我殺過的人,我受過的苦……為了成為領袖而放棄的一切通通失去意義。」
「很諷刺,是不是?一支基督教狂熱份子所組成的軍團,竟然是由一個失去信仰的男人率領。」
「我夢想來到這個地方好久了。我夢想看到永恆之門,通往所有的真相、一切的答案的門。我一定要來這裡,不管付出多少代價,因為我必須衝出懷疑的陰影。因為我必須知道答案。」
他向前一步,打開永恆之門。門後大放光明,耀眼溫暖、慰藉人心。他毫不遲疑地踏入光亮之中,永恆之門隨即在他身後關起,截斷了所有光線。少了這道光,世界頓時黯然失色。時間老父轉向鋼鐵惡魔。
「總有一天,人們將會不再繼續相信你。到時候,你該怎麼辦?」
「還不到那個時候。」惡魔以其銹鐵交擊的聲音說道。「在那之前還可能發生很多事情。」
惡魔消失了,只留下一股硫磺的氣味,以及兩個仍在燃燒的腳印。時間踩熄兩道火焰,然後看著緊閉的永恆之門,無聲地歎了口氣。現在也還不是他穿越永恆之門的時候,但是總有一天就連他也必須去見識那門後的世界。他其實還滿期待那天到來的。他轉身背對永恆之門,走回寒霜長廊,暗自希望梅德已經完成工作,收拾好殘局。希望如此。他覺得自己需要來一杯好茶,而他很不喜歡自己泡茶。
時間穿越閃亮的華麗冰道,離開寒霜長廊,留下永恆之門耐心等待著即將到來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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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54
尾聲
麗雅·富拉希爾駕駛聖戰軍吉普車穿越空蕩蕩的街道,由於行駛速度過快,導致旁邊的艾許偷偷地緊握安全帶。他雖然死了,但還是不喜歡冒不必要的風險。麗雅在圖書館外面找到這輛被聖戰軍遺棄的吉普車,當場強行徵收。艾許不確定她有沒有權力幹這種事,但是沒有蠢到開口去問。當時麗雅心情欠佳,不喜歡關心太多細節。聖戰軍實在太不貼心,竟然沒有把車鑰匙留在鑰匙孔裡,不過在艾許的注視下,引擎立刻自動點火。麗雅行駛在殘破的街道上,車速越來越快,神情嚴肅地直視前方。她似乎不忍心多看路旁的慘狀,認為只要能夠盡快遠離這裡,或許可以開到一個未受戰火波及的區域。可惜不管她開得多快,始終只能看到更多廢墟,更多悶燒的火苗,更多街邊的屍體。聖戰軍已然到此一遊,影子瀑布永遠不可能盡復舊觀。
吉普車呼嘯前進,不斷穿越一條條街道,最讓李奧納多不安的還是街道上所缺少的東西。沒有人在街上為死者哀悼。倖存者躲在緊閉的窗內緊張地看著外面。除了這輛吉普車外,街上沒有任何車輛。所有號志燈都是紅燈,不過麗雅並不理會。聖戰軍已經戰敗,但是城內仍然一片肅殺的氣氛,彷彿威脅只是暫時解除,此刻的寧靜不過是下一波屠殺的前奏而已。艾許皺眉。他心中浮現不祥的預感,但卻不知道所為何來。他拋開這個預感,再度轉向麗雅。她的臉上佈滿瘀青,下唇遭人劃開,但是神情依然剽悍,絲毫不肯妥協。這種情況令艾許十分憂心。如此壓抑自我絕對不是什麼健康的生活態度,她遲早都得停下腳步,為這次入侵行動所失去的一切哀悼。撐得越久,只會讓她越難受。這就是她盡量保持忙碌的原因;她不讓自己有時間停下來思考。然而不管她開得多快,廢墟始終近在眼前。吉普車突然緊急轉彎,將艾許整個人甩到一邊。他看了看四周,心知麗雅正在開往某個特定的目的地,但卻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他甚至無法肯定自己身在何處。所有遭受過炮擊跟火焰焚燒的街道看起來都是一個樣子。
「我們究竟要去哪裡?」他提高音量,蓋過引擎的怒吼大聲詢問,接著試圖在麗雅毫不減速地開過一堆坑洞時保持冷靜。
「去找李察·艾利克森。」麗雅回答。「希望能在他的辦公室找到他。想要讓一切重新步入軌道,我們需要設立一個指揮及聯絡中心。真是千頭萬緒……我們必須知道有多少資源可以動用,以及如何最有效率地運用這些資源。人手、專長、補給……我們不能尋求外界幫助。我們必須自力救濟。市議員全死了,我們必須重新找人負責大局,建立指揮體系。不然所有人只會像無頭蒼蠅一樣瞎忙,彼此掣肘,搞不清楚輕重緩急。我們必須組織起來,李奧納多,所以我們需要警長和他的手下。」
她稍微放慢車速,四下張望,似乎首度注意到路上殘破的狀況。沒有任何東西完整無缺,四處都有濃煙飄入微亮的天際。翻倒在地的焦黑汽車,破碎的窗戶以及砸爛的路燈,隨處可見的屍體。他們以各種怪誕的姿勢躺在地上,似乎表明自己再也不需要擔心任何事情一樣。麗雅輕歎一聲,再度將注意力移回前方的道路上。她第一次露出疲憊的神情,有如喪家之犬,似乎她終於開始意識到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聖戰軍規模必定十分龐大,不然不可能造成如此全面的破壞。」她終於開口道。「我一直以為鎮上還有未受戰火波及的地方、完好如初的建築,但是沒有……不管我們如何努力,一切都將大不相同了。影子瀑布理應是個不受世界侵擾的聖堂,一個夢想和傳奇尋求寧靜與慰藉的地方。但是世界畢竟還是找上門來。我一直在想重建計劃,想著該如何讓大家重新振作,但是一看到眼前這些,我不禁要懷疑這有什麼意義?死了這麼多人,毀了這麼多建設,或許我們該直接離開,讓影子瀑布歸於寧靜,自行消失。」
「不,」艾許道。「我們必須重建影子瀑布,讓一切步入正軌。不然聖戰軍終究還是贏得了這場戰爭。」
麗雅輕哼一聲,專心開車。艾許很慶幸她有這樣的反應。麗雅向來不太接受他人建議,打從他還活著的時候就是這樣。但是她以前也從來不會輕言放棄。看來這次入侵行動真的改變了所有人。他們在沉默中繼續前進,最後終於抵達警長的指揮中心。這個街口都是政府單位,看來沒太受到戰爭的影響。麗雅將車停在路旁,眉頭深鎖地在駕駛座上坐了一會兒。聖戰軍一定知道警長辦公室的位置,而像這種重要的公家單位應該是他們的首要目標才對。她聳了聳肩,卻無法拋開心中疑惑。接著她將吉普車停入一個保留單位中,才剛熄火立刻跳下車來。
她跑在艾許前面,快步踏上警局的台階,心中的壓力越來越甚,但卻發現找不到人可以宣洩情緒。警局中空無一人,近乎詭異的寧靜。照理說應該會有許多副警長與僱員在裡面忙進忙出,回應民眾的要求,處理各式各樣的問題才是。但是走廊上空空蕩蕩,每間辦公室都大門敞開,沒半個人影。麗雅和艾許繼續前進,腳步聲在一片寧靜中發出極大的回音,但是沒有人出來制止他們。最後他們來到警長的私人辦公室前,發現外面癱坐著兩名正在喝咖啡的副警長。他們抬頭看了艾許跟麗雅一眼,認出麗雅後立刻站起身來。除了一個黑髮、一個金髮之外,兩人的體型如出一轍:高大、魁梧,因為坐在警車之中虛耗太多時間而顯得有點肥胖。他們看來十分疲憊,制服上都染有其他人的血跡。兩人不約而同地看了警長辦公室一眼,不過都沒有開口說話。
「好吧。」麗雅冷冷地道。「這裡是怎麼回事?你們最好能夠提出一個好答案,因為我沒心情聽見任何壞答案。我今天過得很慘,而你們很可能會過得更慘。說話。」
兩名副警長互看一眼。「我是科林斯。」金髮的那個說道。「他是劉易斯。暫時來講,我們就代表影子瀑布的警界了。妳可以從這一點看出情況有多糟糕。其他副警長不是死了,就是失蹤,失蹤的多半已經死亡。至於警長……目前處於無法溝通的狀態。無線電系統無法使用,因為根本無人接聽。顯然之前聖戰軍曾經來過這裡,將所有人帶出去,要求他們面對警局後方的一面牆站好,然後全部射殺。如果你們想要看看的話,屍體還在原地。本來聖戰軍或許打算佔領這裡,成立自己的警方勢力,但是當路易斯和我抵達的時候,這裡已經沒有人了。我們在外面跑了一個晚上,好像瘋子般四下奔走,盡可能地協助鎮民。現在我們累了,打算休息休息。如果妳不滿意的話,鎮長女士,妳就看著辦吧。總之我們是精疲力竭了。」
艾許非常驚訝地聽見麗雅的聲音充滿冷靜與理性。「我們都累了,但是還不到休息的時候。戰爭結束了,事情卻還沒解決。我們必須開始收屍,不然鎮上很快就會出現傳染病。活著的鎮民必須配給食物與水,以及避難所。我們必須晚點再休息,等有時間的時候。李察在辦公室裡嗎?」
副警長們再度看了看緊閉的辦公室門,接著科林斯不太情願地點點頭。「他在裡面,但是你們不能見他。此時此刻他什麼人都不見。」
「他會見我的。」麗雅道。「他的薪水是我付的。」她走到門口,轉動門把。門上鎖了。麗雅瞪著門,刻意抬高音量。「李察,我是麗雅。開門。我們必須談談。」
沒有回應。麗雅再度轉了轉門把,然後後退一步,對艾許比個手勢。他瞪了門鎖一眼,門鎖應聲而開。麗雅緊張地進入艾利克森的辦公室,不過在看到李察·艾利克森趴在桌上睡覺之後,她的表情立刻放鬆下來。警長的衣服上帶著燒焦的痕跡,似乎是太接近火災現場所造成的。本來艾許還以為他只是累壞了,不過隨即看見辦公桌旁地板上的空酒瓶,以及距離艾利克森手掌不遠處的另外一支酒瓶。麗雅長長地歎了口氣。
「喔,李察……不要在這種時候。不要在這種時候。」
她走到他的身旁,推了推他的肩。他晃了一晃,嘴裡喃喃說了幾個字,然後就沒有反應了。麗雅對艾許比個手勢,兩人合力將他在椅子上扶正。麗雅盯著手錶測量他的脈搏,聞到他滿身酒氣時皺起鼻頭。
「他……沒事吧?」艾許問。
「醉死了,不過還活著。」麗雅任由警長的手臂摔落桌面,發出一聲很大的撞擊聲響,看得艾許很不忍心。麗雅回頭看向門口,兩名副警長正在門外看著辦公室內的景象。
「路易斯、科林斯,進來。他這個樣子多久了?」
兩名副警長同時聳肩。「我們一個小時前抵達這裡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了。」科林斯道。「其他人被殺的時候,他應該是出去了。我們一直試圖叫醒他,但是一點反應都沒有。現在我們知道原因了。從妳的表情看來,鎮長女士,似乎並不十分驚訝。」
「不驚訝,沒錯。」麗雅道。「他面臨緊急情況的時候總是喜歡喝兩杯。我們必須先叫醒他,幫他醒酒。我們需要他。警長是一個象徵;當人們不願意聽我說的時候,或許會願意聽他說。我猜這裡應該有淋浴間吧?很好,把他帶去,脫光衣服,放在一支蓮蓬頭下面,用冷水淋他。我去煮咖啡。不管怎麼做,我要他在一個小時之內清醒過來。你們還站在這裡做什麼?」
科林斯看向劉易斯。「我們還一直以為他對她的描述太過誇張呢。你抓那隻手,我抓這隻手。如果他想吐的話,我們就放手,我不要把我的衣服弄得更髒。」
抬到門口的時候,科林斯回頭道:「妳或許想要看看他桌上的那些文件。我們本來是擺在那裡,打算等他清醒過來之後再看的。」
副警長繼續抬出警長,麗雅則開始專心閱讀桌上的文件。艾許開口要幫艾利克森說點好話,但是在看見她臉上的神情之後立刻閉嘴。她轉瞬間變得疲憊不堪,似乎報告上記載的事情就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什麼事?」艾許問。
「看來麻煩還沒結束。」麗雅道。「根據這些報告顯示,聖戰軍入侵期間,鎮上各地陸續傳出和戰爭行為無關的連續殺人事件,有些發生在聖戰軍沒有大肆破壞的區域。根據法醫報告,顯然我們的連續殺人魔利用聖戰軍作為掩飾,展開了瘋狂的殺人行動。和往常一樣,沒有目擊者,沒有線索,只有屍體。」
他們呆立原地,沉默片刻。接著麗雅將報告丟回桌上,在警長的椅子上坐下。
「我們要怎麼辦?」艾許問。
「先把李察弄醒,」麗雅道。「然後設計一個陷阱。」
※※※※
時間老父聯絡梅德的時候,她正在骸骨長廊上拖著最後一具聖戰軍的屍體。這具屍體是所有死人裡面最重的一個,所以她才故意把他留到最後。六呎六吋高,足足有兩百五十磅重。她考慮將這人做成標本,掛在骸骨長廊的顯眼處,用來趕跑訪客,但是時間一定不會允許她這麼做的。老傢伙真是一點風格都沒有。她停下腳步,喘了喘氣,伸展筋骨。處理十二具死在她手中的聖戰軍屍體是件非常辛苦的工作,不過大部分的時間她都一邊哼著愉快的旋律,一邊處理屍體。對方是十二個全副武裝的彪形大漢,但是都沒有在梅德的匕首插入肋骨間的縫隙之前察覺到她。
前十一名士兵都被她丟入一幅畫著無底深淵的畫像之中。至少她認為那是個無底深淵,因為沒有一個被她丟下去的傢伙爬回來抱怨過。第十二具屍體,除了最重最大之外,同時也是距離那幅畫最遠的一個。即使如此,她還是花費很大的心力將他拖了過來。她打算晚點再回去清理血跡。好吧,事實上她打算等時間機械人恢復運作之後再派它們去清理。梅德並不特別喜歡做家事。
她將屍體的胸口靠上畫像邊緣,然後想辦法說服其他部位跟著上半身一起進入畫像。她又推又擠,搞到雙眼突起,汗流浹背,卻始終沒辦法把這鬼東西給推進去。她後退一步,在屍體上踢了幾腳,純粹為了洩憤,然後抓起一條腿,試圖將身體與畫框抬成水平。她用背頂起屍體,終於將對方抬了起來。只要再加把勁,一切就搞定了。當然,時間老父的聲音偏偏就要選在這個關鍵時刻於她腦中響起。
梅德琳。過來。我需要妳。
「可以等一等嗎?」梅德微微喘氣說道。「我現在沒空。」
過來。現在就來。
「就是類似這種時候,」梅德說。「讓我覺得我們的關係需要尋求專業心理諮商。或者,換個方式說吧,如果你不說個請字,然後誠心誠意地拜託我的話,我不但死也不會去找你,而且還打算站在這裡閉氣,直到臉色發青為止。」
請妳過來一趟。我需要妳的幫助。
「這樣好多了。」梅德勉強說道。「我待會兒就去找你,前提是我沒先把背給搞斷。在我到達之前,先將藥酒跟枕頭準備好。」
她緊緊抓住聖戰軍的腳,打起精神繼續奮戰。屍體在畫框上搖擺片刻,似乎在向梅德爭取主導權,接著它終於決定放棄,優雅地滑入畫像,消失在無盡的黑暗裡面。梅德在它身後吐了一口口水,接著用袖子擦拭臉上的汗水,開始沿著骸骨長廊走去。時間的語氣聽來很急,而且輕易就讓步了,一點也不像他。如果有什麼東西是時間老父絕對不會欠缺的話,那一定就是時間了。擁有永生讓他總是能夠悠閒地面對許多事情,但是他剛剛卻說他需要她。梅德開始加快腳步。不管出了什麼事,總之他就在不遠處。他總是距離她不遠,不管她從長廊的何處開始走起都一樣。這裡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她轉過一個轉角,毫無預警地出現在他的私人住所。就跟往常一樣,這裡在她眼中乃是一座中世紀古堡的大廳,牆上掛滿了火把與繡帷。大廳一角聳立著一把巨劍,筆直插在一塊石頭上方的鐵砧之中。不需要閱讀十字護柄上的銘字,她就知道那把劍是石中劍,這裡就是坎莫洛特。或者,至少是某一個版本的坎莫洛特。多年來,坎莫洛特已經出現過無數個版本,但是只有少數幾個版本至今依然深為世人所相信。梅德大搖大擺地迎向前去,強迫自己不去注意大廳本身的狀況。到處都是蜘蛛網,繡帷上佈滿污垢,圖案幾乎褪光。火把已經燒到盡頭,金黃色的光線中飄著厚重的塵埃。
時間老父垂頭喪氣地坐在一張位於藍色條紋大理石台座上方的巨大王座中。他身穿魔法師的暗色長袍,其上繪有許多神秘隱諱的魔法符號。有時會有一隻貓頭鷹坐在他的肩膀上,但是此刻不見蹤影。梅德在王座前停下腳步,隨手敬了個禮,接著滿臉震驚地看著時間的面孔。他看起來無比蒼老、無比虛弱,以如今所處的生命階段來講絕對不應該如此衰老才對。他皮膚蒼白,近乎透明;臉頰突出,眼珠深陷。他的目光依然堅定,但是嘴唇顫抖不已。她上次見到他大概是在一個小時前,而這短短一個小時之間他彷彿已經老了一百歲。梅德盡力不要露出大驚小怪的神色,心想一定是在對付聖戰軍的時候消耗掉他太多體力的關係。
「好了,我來了。」她很快說道。「你想幹嘛?」
「我們必須談談。」時間道。他的聲音再度令她心驚,因為實在太低沉、太細微,彷彿是喃喃自語。
「沒什麼大不了的。」梅德立刻道。「不需要謝我。我只是在盡我的本分而已。」
「什麼。」時間神色茫然。「妳在說些什麼,孩子?」
「解決聖戰軍呀。小意思。他們只有十二個人而已。」
時間緩緩搖頭。「這件事情和他們無關,梅德琳。現在注意聽好,拜託。我只剩下交代一遍的時間跟精力而已。」
他停頓片刻,喘一喘氣。梅德噘起嘴來。她對於自己能夠毫髮無傷地解決十二名聖戰軍感到非常驕傲,但是她早該知道時間不喜歡她這樣做。對於擁有這種地位與權力的人而言,他有時實在太小家子氣了。再說,不管她為他做過什麼,他總是不懂得感恩。時間再度開口說話,很吃力,很緩慢,她全神貫注地用心傾聽。
「為了聖戰軍入侵的緣故,我封閉了永恆之門。不過當他們最高領袖孤身前來時,我又為他把門打開。當時這似乎是最簡單的辦法。但是在他穿越永恆之門之後,一切全都變調了,永恆之門的召喚突然變得強烈,非常強烈。召喚人們穿越永恆之門的那個聲音彷彿在那一瞬間突然爆發了出來。」
「我用盡辦法想要阻止,但是召喚的聲音依然不斷增強。我試圖再度封閉永恆之門,可是卻辦不到。我已經失去這股力量了。永恆之門門戶洞開,以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呼喚眾生。鎮上的魔法壓力一定到達難以忍受的程度。我認為我們將迎接許多訪客的到來。大部分的訪客都會自動來到永恆之門,乖乖地前往門後的世界,但是還是會有人需要特別處理。妳必須處理他們,梅德琳。妳必須不擇手段地維持秩序。我會將部分的力量轉移到妳體內;相信妳不會濫用我的力量。傑克·費契會有條件地遵守妳的指令。我知道你們兩個不可能相處愉快,但是你們必須學會同舟共濟。」
「為什麼?」梅德問。「出了什麼事?你要離開嗎?」
「從某方面而言算是。」時間道。「注意聽好。一個可怕的人物即將現身。非常恐怖的傢伙。」
「比聖戰軍還要可怕?」
「喔,是的。可怕多了。狂野之子即將進入人間。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橫掃影子瀑布,而我沒有辦法阻止他。某股力量提早誘發了我的死亡及轉世。一股來自外界的力量正在玩弄自然運作的規則,我似乎完全沒有還手的餘地。」
「我們還有多少時間?」梅德問。「到你再度死亡之前?」
「大約一個小時。我盡量在拖延了,但是壓力已經到了令我無法承受的地步。我很快就會死去,時間將暫時成為嬰兒。在我有能力再度掌控一切前,影子瀑布必須經歷幾天沒有我的日子。正常的情況下,這並不是什麼問題,但是此刻各方勢力都想藉由這個機會興風作浪。梅德琳,妳看見那邊那把劍了嗎?妳當然看見了。知道那是什麼劍嗎?」
「知道。」梅德說。「那是石中劍,阿瑟王的配劍。」
「現在是妳的配劍了。將劍自石頭中拔起,梅德琳。」
她看著他一會兒,然後將目光移向長劍。劍身上的光芒似乎在她的凝視之下更加耀眼。她緩緩走過去,站在鐵砧前。十字護柄是純銀打造,不過劍柄上包覆著年代久遠的皮革,因為歲月跟汗水的侵蝕而浮現許多暗斑。石中劍。她握住劍柄,發現劍柄非常趁手,簡直就是為她量身打造的一樣。她輕輕一提,毫不費力地將劍自鐵砧和石頭之中拔出,然後把劍舉在身前。劍身綻放著耀眼的光芒,有如黎明的陽光一般照亮大廳。儘管劍身巨大,但是重量很輕,不過梅德一點也不懷疑此劍所蘊含的強大威力。她打從內心深處感受著那股力量,有如一首包覆在她靈魂外圍的詩歌一般。她轉過身去,好似遊行示威一樣回到時間的王座前。他手中握有一把劍鞘跟皮帶。她將劍鞘接過,隨即還劍入鞘,把石中劍繫在腰間。她覺得自己彷彿擁有處理一切的力量,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難得倒她。
「那麼,」她愉快地問道。「這表示我已經成為英國女王了嗎?」
時間微微一笑。「恐怕不是。那個傳說只對第一個拔出劍的人有效。不過喜歡的話,妳可以說自己是影子瀑布的女王。我已經將力量灌注於石中劍,需要的時候盡量取用。或許是我大驚小怪,或許妳永遠沒有必要取用其中的力量,但是如果非要拔劍不可的話,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妳只管放手去做。」
他沉默片刻,雙眼幾乎合起,梅德還以為他就要睡著了,不過接著他突然抖了一抖,彷彿在與睡魔作戰一般,然後再度對著梅德微笑。
「梅德琳,或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交談了。有很多事我之前想要告訴妳,但卻一直沒有說,毫無疑問,取代我的時間老父將會擁有我的記憶,但我還是想要在我依然是我的時候和妳說這些話。我一直很在乎妳,梅德琳,我始終把妳當作親生女兒,我希望……我們有更多相處的時間。」
他靠回椅背,閉上雙眼。梅德哽咽幾聲,努力不讓眼淚流下。她又等了一會兒,但是他沒有再說什麼。她爬上平台,來到王座前,靠在他身上。他的臉龐有如木乃伊般佈滿皺紋,雙手乾枯好似皮包骨。她叫了他一聲,卻沒有任何反應。他呼吸十分緩慢,入氣甚少。梅德在王座旁坐下,靜靜等待。
「我從來不想當你的女兒。」她輕聲說道。「我想當的不是女兒。」
※※※※
史恩·莫利森回到山丘地底世界,嘴裡哼著輕快的歌謠,心裡所有的大石通通放下。影子瀑布在聖戰軍的侵略行動中存活了下來,妖精們再度擁抱他們的榮光。最重要的是,他體內的音樂再度恢復昔日的風采,就和他來到影子瀑布前一模一樣。他和朋友們高聲歡唱,狂野不羈,暢快無比,彷彿他的傳奇又再度復活。他大搖大擺走在泥土地道之中,笑容滿面地唱著一首老歌。人生在世實在太美好了。
通道之中了無人煙,走了一會兒之後,他發現除了自己的歌聲之外,完全聽不見其他聲響。他停止歌唱,用心傾聽。通道中沒有任何動靜。他突然察覺自己走在一道慘白的光圈之中,有如漆黑舞台上打下的聚光燈。他皺起眉頭,環顧四周。就連本應為他提供照明的鬼火也都不見蹤影。他繼續前進,光圈隨之移動。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這時他應該遇見了生物才對,就算只是一頭路過的地精,或是蜷曲在牆面上的蠕蟲,但是沒有,他什麼都沒遇上。他開始加快腳步。
他來到看顧者面前,看著這顆將整條通道完全擋住的大頭。慘白的石頭表面充滿了裂痕,彷彿無數歲月對他造成的影響突然之間顯現出來了一樣。看顧者嘴巴大開,雙眼無神地直視莫利森頭頂。莫利森打從內心深處明白,眼前所見的只是一塊普通的大石頭罷了。看顧者已經離開了。他走過開口的下巴,猛然開始奔跑。他並不是奔向通道中的任何地點,而是朝著心中一股無法抑制的恐懼前進。他越跑越快,似乎想要趕過心中的懷疑與懼怕,最後終於衝出通道,進入妖精法庭所在的巨大洞窟。
大庭院靜靜地躺在他的面前,沒有絲毫動靜,了無任何聲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立刻聞到強烈的腐敗氣味。他緩緩朝佈滿鐵銹的黑鐵柵門走去,突然打了個寒顫。原先潮濕悶熱的空氣如今變得十分寒冷,像墳場一般死氣沉沉。本來綠意盎然的叢林如今腐爛枯萎,似乎已經死亡好幾個星期了一樣。妖精英雄與神話怪物的雕像東一座西一座地坍倒在地,顯然是被攀附其上的枯萎籐蔓扯下來的。到處都有小動物的屍體,所有活在叢林之中的小動物全部死光。莫利森仔細檢查了幾具屍體,不過看不出死因。
他繼續前進,沒多久發現兩名妖精相對而立,毫無血色的皮膚上刺滿逝去的玫瑰。他們雙眼緊閉,胸口沒有起伏。莫利森緩緩探手觸摸其中一名妖精,結果兩名妖精同時摔倒在地,身上的玫瑰像是裹屍布。他蹲在他們身旁察看,但是依然看不出死因。他們皮膚冰冷,觸感鬆垮。莫利森站起身來,重重換氣,用力搖頭,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他再度開始奔跑,使盡全力擠出腐敗的叢林。他大聲求助,希望有人前來幫忙,響應他的叫喚,但是始終沒人理他,沒人出現。整座大庭院中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終於穿越庭院,來到位於另外一側的高大柵門之前。柵門大開,彷彿再也沒有關門的理由。
他穿越大門,進入凱爾度,妖精最後的城堡。他迅速通過寬大的石廊,每跑幾步就叫一聲,但是依然沒有回應。他經過許多鑲在石牆中的妖精。他們通通死了。最後他來到漠視法庭,妖精的集會地,停在兩扇巨大的門扉之前。兩扇門微微開啟,似乎在誘惑他推開大門、看看門後藏著什麼東西。部分的他不想開門,寧願轉身跑回庭院,也不要面對懷疑已久的事實。但是他不能那麼做。他一定要知道真相。他在門上推了一推,兩扇大門緩緩敞開。
於是史恩·莫利森踏入漠視法庭,凱爾度妖精最後的安息地,發現妖精們都在裡面等待他。他們身穿華麗的長袍,有如許多來自天堂的死鳥般躺在地板上。數以百計的妖精,難以計數的妖精,姿態優雅地躺在一起,彷彿只是隨地躺下,進入一場永遠不會醒來的夢境。莫利森緩緩穿越妖精的屍體,小心翼翼地迎向前去,絕望地尋找任何生命的跡象。但是沒有。妖精法庭中了無生氣。
最後,他來到法庭底端高台上的兩具王座之前。歐伯隆王跟泰坦妮雅後坐於其中,氣度恢弘無比,美艷不可方物,可惜看起來應該也都死了。他們牽著彼此的手。在他們身邊的是普克,唯一不完美的妖精,吊在一座臨時搭建的絞刑台上,隨著無形的微風左右搖擺。粗粗的絞繩深深陷入喉嚨,但是他的表情依然冷靜詳和。莫利森爬上高台,微微遲疑地觸摸歐伯隆與泰坦妮雅交握的雙手。他們的皮膚冷得令人心寒。他偏過頭去,看向普克,只見普克張開雙眼,對他眨了一眨。
莫利森驚聲尖叫,摔倒在地,心跳急促,冷汗直流。普克吊在絞刑台上輕聲竊笑。莫利森自地上爬起來。
「你這混蛋,」他終於說道。「我以為你死了。我以為你們全都死了。」
「喔,我們是死了。」普克毫不在意地說道。「或者說他們死了,我也快了。我之所以撐著不死,只是為了要向你道別,小人類,小詩人。妖精的時代終於走到盡頭,只剩下我來告訴你原因。我一直很喜歡你,很喜歡你用人類的奇跡和歌曲為這座法庭帶來的清新氣息。你不知道永生不死是多麼無聊的一件事。所以我多撐了一會兒,想要跟你道別,感謝你為我們帶來的一切,感謝你最美好的禮物。」
「我不懂。」莫利森呆呆地問。「這裡發生什麼事了?」
「我們決定死亡。」普克說。「我們忘記全盛時期的我們有多麼強大。當年我們輝煌榮耀,聰穎睿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我們跟所有種族戰鬥,大部分都已經不復存在的種族,從來不曾嘗過戰敗的滋味。最後我們無可避免地面臨唯一能夠跟我們匹敵的對手只有我們自己的境界。但是當時我們已經發展出無比強大的武器,如果用來內戰的話必定會導致自我毀滅。於是我們拋開了戰鬥的樂趣,將武器鎖在無法輕易取得的地方,把好戰的天性壓抑在心底深處。」
「你也看到這樣做對我們造成的影響了。我們背棄榮耀,墮落到完全忘記從前的地步。接著你出現了,小詩人,幫助我們喚回記憶。但是一旦想起曾經的一切,我們就再也無法回去過之前那種日子。」
「你帶給我們的最後一場戰爭非常痛快。許多人類以及各式各樣的生物倒在我們的鋼鐵與科技之下,不是成為我們的傀儡,就是徹底死去。我們感受到毀滅的快感、戰鬥的刺激,唯一欠缺的就是恣意破壞以及任意掠奪。為了表達對你的謝意,我們決定不幹那些事。我們再度感受到古老的顫抖、古老的歡愉,憑借肉體的力量取得榮耀。但是再度嘗到身而為狼的喜悅之後,我們不能,也不願意再度回去當羊。於是我們決定帶著尊嚴死去,在我們踏上歷史的頂峰時離開人間。我們知道我們再也不會碰到比今天更好的機會了。所以我們回到家園,與世界道別,然後躺在地上,擁抱死亡。」
莫利森想要說點什麼,隨便什麼都好,但是偏偏說不出任何言語。淚水在他眼中燃燒。
「最後一件事,」普克輕聲說道。「最後一個警告,藉以表達我們的感激。狂野之子即將降臨人間,朋友將會互相殘殺,兄弟將會鬩牆。我們很久之前就預見了對方到來,但是始終沒有警告你們,因為這樣才仁慈。我們沒有能力阻止對方,也沒有能力解救你們遠離黑暗。或許,說到底,這也是我們決定死亡的原因之一。因為我們將會懷念你們人類。再見了,史恩。願意的話,請為我們唱出最後的歌曲。」
他閉上雙眼,吐出最後一口氣息。武器大師普克,唯一不完美的妖精,軟垂在繩子之下徹底死去。莫利森伸手碰觸普克的肩膀。沒有反應。他稍微使勁,屍體緩緩轉圈,繩子嘎吱作響。接著史恩·莫利森,唯一曾在最後的妖精法庭歌唱的人類吟遊詩人,轉過身去,緩緩離開這座死亡大廳,昂首闊步,沒有哭泣。還不到哭泣的時候,他必須等一等再哭。他拉開嗓門,為再也聽不見歌聲的妖精唱出最後的歌。他高歌,他心碎,歌聲在空洞的法庭中迴盪,迴盪在凱爾度寂靜的長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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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雅·富拉希爾和李奧納多·艾許來到河邊小屋找尋蘇珊·都伯伊絲。此刻天剛亮,金黃色的陽光溫暖整個世界。某處傳來鳥兒的歌聲,鮮明而又急促。河面上,一隻天鵝神色莊重地游過一座半身浸在翠綠湖水之中的人魚雕像。麗雅若有所思地看著雕像。她很肯定上次來找蘇珊的時候還沒有這座雕像。不過話說回來,影子瀑布就是這個樣子。她看了艾許一眼,確定他看來夠體面,然後敲了敲小屋前門。她才剛敲完,屋門立刻打開,彷彿蘇珊正在等待訪客一樣。誰能說她不是呢?麗雅將心中的驚訝隱藏在愉快的微笑後。住在湖畔的女士知道許多事情,畢竟,他們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來找她的。
蘇珊後退一步好讓訪客進門,接著疑惑地看向艾許。他對她展現迷人的微笑,她則是輕哼一聲,轉身走開。麗雅看著艾許,他聳了聳肩。接著他們才發現蘇珊屋裡已經坐了兩名訪客。對方站起身來,朝艾許跟麗雅點頭微笑。麗雅露出社交式的禮貌微笑,趁機觀察屋內的情況。這地方看起來還是好像被炸彈炸過一樣。她感到一陣手癢,很想找個抹布、畚箕、刷子或是鏟子之類的東西來拿。大家都知道蘇珊喜歡將自己的生活形態形容為「舒適中帶著雜亂」,這樣講就像是把十字聖戰軍形容為過度熱心的觀光客一樣含蓄。
「我是詹姆士·哈特。」此言一出,立刻將麗雅拉回現實之中。她面前的男人長相普通,身上的穿著和腦袋後的辮子對他的年齡而言有點過於年輕,體重也似乎稍微超重。不過這些印象絲毫沒有減損她臉上的微笑與友善的態度。這男人是個選民。麗雅自動自發地握住對方主動伸過來的手。
「你就是詹姆士·哈特。」她聽見自己說道。「我一直以為你比較高一點。」
哈特禮貌地微笑。「很多人都這麼說。」
他身旁的女人自稱是波麗·考辛斯。麗雅愣了一愣,接著強行克制自己不要露出吃驚的表情。影子瀑布的居民都曾聽說過這個被自己的記憶困在家裡的女人。一定是發生了某件大事才改變了她的精神狀態,但是麗雅卻一點也沒聽說。顯然她已經和鎮上的狀況脫節許久了。她與波麗握手,露出標準的政客微笑。有問題可以晚點再問。她來是有正事要辦的。她轉身面對蘇珊。
「恐怕我這次是為妳的專長而來了,親愛的。我們需要算算塔羅牌。」
「讓我猜。」蘇珊道。「妳要我用牌找出兇手的下一個目標是誰,順便看看有沒辦法提供任何線索,對吧?不用那麼驚訝。我知道你們要來,也知道為何而來。塔羅牌已經告訴我了,今天我的牌充滿許多可能。我朋友的想法和你們一樣,不過我認為最好等你們來了之後再開始。我不喜歡為同一件事情算兩次牌。請各位在桌旁找個位子坐下。」
屋內正中央放有一張小圓桌。桌面黯淡,充滿刮痕,大概已經很多年不曾擦亮過了。桌上放著一迭塔羅牌,有如一顆未爆的炸彈一般。它們看起來就和一般塔羅牌沒什麼兩樣,但是光是看上一眼就讓麗雅渾身打顫。這副牌與眾不同,具有非常強大的潛力……她發現其他人都已經在桌旁坐好,靜靜地等她。她拉開最後一張空椅,在艾許身旁坐下。她很想握住艾許的手尋求慰藉,但是她不能這麼做。她不能在人前表現出自己的懦弱。
蘇珊洗牌,其他人坐在一旁觀看。她洗了好一陣子,麗雅的注意力開始飄向別處。她看著凌亂不堪的房間,思緒飄回到上次造訪蘇珊時的景象。她和李察·艾利克森在這裡發現第一名受害者,躺在蘇珊的地板上、自己的血泊裡。這裡就是一連串事件的開始,或許她該在這裡尋找故事的結尾。蘇珊洗好牌,開始以麗雅認為沒有必要的力道將牌一張一張地使勁拍上桌面。拍擊的聲音十分刺耳,麗雅忍不住皺起眉頭。她很高興自己坐在椅子上。剛剛聖戰軍那陣毒打依然令她十分虛弱,一站立太久,雙腳就會開始發抖。
她聽說蘇珊也在入侵行動中受了重傷,但是現在看來似乎沒什麼大礙。大概是找到魔法醫生幫她治療了吧。艾許帶麗雅去了醫院,但是由於醫院裡面擠滿了傷勢比她嚴重的病患,所以麗雅堅持離開。她還有工作要忙,絕不能讓這點小傷拖延甚至阻礙她的進度。影子瀑布需要她。艾許湊到她的身邊,小聲詢問她感覺如何。她微微一笑,神色輕鬆地搖了搖頭。他擔心太多了,再說,她並不喜歡去想自己感覺有多糟。只要不去想,就可以假裝沒有這一回事。她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蘇珊身上。此刻蘇珊正在將牌排列成只有對她才有意義的圖形。排完之後,她靠回椅背之上,凝視著自己排出來的圖形。所有人都滿懷敬意地等待著。事情即將有所突破,他們全都可以感覺得到。蘇珊對艾許皺起眉頭。
「烏雲密佈,曖昧難明。就算所有條件都處於最佳狀態也很難看出端倪,更別說有個死人坐在這裡了。」
「妳希望我離開嗎?」艾許十分有禮地問道。
「不幸的是,你不能離開。你是必要條件中的一部分,必須出現在這裡。不要問我為什麼。你根本不應該出現於此,歸來之人。你早就應該穿越永恆之門了。」
「我沒辦法。」艾許道。「這個世界需要我。」
「為什麼?究竟為什麼?」
「我不知道。」
蘇珊語氣不屑。「真方便。」
哈特見麗雅的表情越來越難看,急忙插嘴道:「聽著,我們可以晚點再來侮辱彼此的生活方式,現在先把重點放在塔羅牌上。妳到底有沒有看出任何徵兆,蘇珊?」
蘇珊不情不願地看向眼前的牌,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專長上,但是不管怎麼樣就是無法甩脫外界的干擾。正當她打算說出晚點再試之類的言語時,身旁的哈特突然握住她的手。一股難以控制的力量竄入她的體內,使她大力撞上椅背,背部疼痛不已。她大口喘氣,手掌緊緊握住哈特的手。那股力量非常刺激,超越人類的極限,超越她所曾感受過的一切,瞬間遮蔽了她的心眼,令她專注在塔羅牌及其所代表的意義上。她開始說話,或者說某個聲音開始透過她的嘴巴發音,而她只能無助地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桌旁聽著自己說些什麼。
「永恆之門的召喚變強烈了。它在召喚所有迷失的靈魂回家。」
「她說得沒錯。」艾許道。「我感覺得出來。」
蘇珊沒去理他,目光沒有焦點。「狂野之子已經取得力量。如今是他現身的時刻了。」
「妳知道下一名受害者是誰嗎?」哈特輕聲問道。
「知道。史恩·莫利森。他想尋死,狂野之子可以感到他的死意。但是如果你們救了他,更糟糕的情況就會隨之而來。某樣恐怖的怪物潛伏於未來,靜靜等待出生的時機。」
「什麼?還有?」艾許道。麗雅立刻叫他閉嘴。
「恐怖,但又美好。影子瀑布中的一切都將改變,永遠不可能恢復舊觀。世界將會終結,經歷全面的改變,所有事物都將獲得新生。」
哈特自蘇珊手心中抽回手掌。力量一離體,蘇珊立刻癱倒在桌面上。她的臉重重地撞上桌面,但是身體已經虛弱到無法移動,思緒紊亂,全身顫抖。波麗立刻跑到她身邊,扶她坐起,領著她離開桌旁。哈特挺直腰身,面色發白。波麗幫助蘇珊躺上床,然後坐在床沿,握著她的手。艾許看向哈特,接著轉向麗雅。
「剛剛是怎麼回事?世界末日?有人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提高賭金嗎?」
「或許是一種隱喻。」麗雅道。「預言通常帶有象徵意義。」
「不見得。」哈特道。「關於我的那則預言就非常直接。我會為影子瀑布帶來末日。這絕對不是巧合。」
「先把這個想法擺到一邊,好嗎?」麗雅道。「等我們冷靜下來再說。我認為在沒有實質證據之前妄下結論是很危險的事情。」
「好吧,」艾許道。「你認為我們該怎麼做?」
「首先,聯絡警長辦公室。我們必須找到史恩·莫利森,然後保護他。」
「我聽說警長失蹤了。」波麗在蘇珊的床邊說道。
「他回來了,只是有點……狀況不佳。」麗雅說。「沒關係,還有兩個副警長可以幫忙。他們有足夠的資源幫助我們找出史恩。」
「先等一等,」艾許道。「我們先想一想,蘇珊說如果我們救了他,更糟糕的情況就會隨之而來。」
「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嗎?」麗雅問。「你是這個意思嗎?」
「我不知道。」艾許道。「但是我覺得必須仔細考慮整個情況,然後再採取可能無法挽回的行動。」
「我不認為我們有那麼多時間。」哈特說。「根據蘇珊的說法,莫利森想要尋死。如果不盡快找到他,一切都將會失去意義,我們也將失去誘捕兇手的機會。狂野之子,不管他是什麼玩意兒。」
「史恩是我和蘇珊的朋友。」波麗道,語氣中多了一絲憤怒。「如果他遇上麻煩,我們一定要出手相助。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晚點再說。」
「她說得沒錯。」麗雅道。「過去幾個小時之中,我們都已經失去太多朋友。我絕對不要因為延緩救援行動而再失去任何人。我認識史恩,如果可以找到他,他會願意跟我談的,他從來沒有辦法拒絕我。」
「我不知道有這種事。」艾許道。「妳在哪裡認識史恩的?」
「波麗和蘇珊留在這裡。」麗雅不去理他。「其他人前往警長辦公室。我們可以讓史恩留在那裡,交付保護監禁。他不會有事的。然後我們只要等待狂野之子來殺他就行了。」
「然後我們收網,他就成為甕中之鱉。」哈特道。「或許到時候,我們可以得到一些答案。」
簡單明瞭,一切說定。他們打了一通電話給警長辦公室的劉易斯跟科林斯,不到一個小時就找出史恩·莫利森的下落。他在城鎮邊緣四下亂走,目光渙散,神情恍惚。警長辦公室的醫生聲稱他是受到聖戰軍入侵行動驚嚇所致。影子瀑布裡有不少人都出現了這種症狀。他們讓他躺在一間牢房之中,沒過多久就睡著了。他們在牢房外輪班守衛。
警長辦公室裡沒有幾個人。他們送警長回家睡覺,等他酒醒。截至目前為止,劉易斯跟科林斯是唯一回報的副警長。還有其他副警長存活下來,但是他們都在外面負責安撫人心跟重建秩序的工作。影子瀑布裡有不少人心需要安撫。麗雅、艾許和哈特在莫利森的牢房附近找地方躲好,靜靜地等待著。
時間緩緩流逝。至少科林斯相劉易斯還有工作可忙。艾許跟麗雅則是小聲交談,互訴別來之情。哈特坐在原地盯著牆壁,反覆回想著打從來到影子瀑布之後所發生的一切。他希望朋友現在在他身邊。兩個小時過去,沒有任何動靜。正當要開始打盹的時候,他就被艾許迫切的聲音吵醒。一陣細微而又緩慢的腳步聲傳來。哈特無聲站起,隨時準備行動。兩名副警長出了什麼事?如果有人接近的話,他們應該會出聲警告才對。兇手應該不可能已經把他們兩個通通除掉了吧……哈特握緊拳頭,隨即又鬆開手掌。
理論上,身為時間的孫子,他應該具有可以烤焦十幾名連續殺手的能力。但是此刻他還在學習如何運用這股力量,不確定能不能在危急時刻仰賴這股力量。他或許會在對付殺手的時候摧毀整座警局……他開始希望自己有向副警長要把手槍或是什麼武器來用;倒不是說他知道如何使用手槍……他發現自己在胡思亂想,連忙將注意力轉回到逐漸逼近的腳步聲上。他躲在牢房旁邊一間儲藏室的門後。腳步聲路過儲藏室,往牢房而去,然後停了下來。哈特精神緊繃,用心傾聽。為防萬一,他們鎖起了莫利森的牢門,但這並不表示兇手沒辦法進去。片刻之後,他們聽見走廊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死期到了,史恩。狂野之子要你的命。」
突然間,外面傳來鋼條遭受外力扯彎的尖銳聲響。哈特撞開儲藏室的門,衝入走廊之中,撲向站在莫利森牢房前的高大身影。兇手輕易將他甩開。哈特重重摔倒在地,但是在滿腔怒火跟腎上腺素的軀使之下立刻爬起身來。接著他停止動作,盯著眼前這個手持警棍之人。兇手。狂野之子。李察·艾利克森警長。艾許和麗雅自他身後現身,警長轉過身去面對他們。麗雅茫然地搖頭。艾許則是面色悲傷地看著艾利克森。
「不該是你,李察。不該是你。」
「他非死不可。」艾利克森理所當然地說。「這是必須的。」
他突然揮動警棍。哈特在最後關頭低頭閃過,警棍在他身後的牆壁上擊落一片泥灰。艾許自後方撲上,試圖將艾利克森的雙手固定在身側。艾利克森隨隨便便就將他甩到一邊。哈特揮出一拳。艾利克森以難以想像的速度閃開。哈特重心一失,隨即向前跌出。警長狠狠掄下警棍。哈特舉臂就擋,但卻被對方的力道擊倒在地。氣溫急遽下降,艾許全身綻放出死亡的氣息。儘管頭昏眼花,哈特還是盡量遠離眼前這名死者。然而艾利克森根本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冷靜地緩緩舉起警棍,準備擊碎哈特的頭骨。哈特試圖起身,但是很清楚自己無法及時逃開。就在警棍疾揮而下的同時,一襲黑色的物質撲上艾利克森的腦袋和肩膀,遮蔽了他的視線。警長前後搖擺,掙扎地想要呼吸。他拋下警棍,伸手拉扯黑色物質,但是卻找不到下手的地方。肺裡的空氣耗盡之後,他兩腳一曲,癱倒在地,當場不省人事。哈特的朋友自艾利克森身上飄開,跳到哈特肩膀之上,像隻貓咪似地在他身上磨蹭。
「才離開你一會兒,就惹上這麼大麻煩?真不知道沒有我,你要怎麼過活。」
「朋友,」哈特道。「我也不知道。你來多久了?」
「不久。我感應到你需要我,於是立刻趕來。我有辦法這麼做。我還能做很多事情……」
「我相信你可以。」哈特道。「但是首先,我們必須處理這個兇手。」
哈特和艾許將不省人事的警長拾到樓上的私人辦公室裡。科林斯和劉易斯滿臉驚訝。他們當然會不警告其他人就讓艾利克森進入牢房,畢竟那些都是他的牢房。他們幫助哈特將警長放在私人辦公室裡的椅子上,又拿了一副手銬將他雙手銬在椅子後方,最後還拔出手槍,槍口對準艾利克森。在搞清楚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之前,沒有人願意冒險。
「這解釋了不少事情。」麗雅道。「他隨時都可以前往任何地方,沒有人會阻止他。兇案調查的進度完全在他掌控之中,天知道他弄出多少假線索讓手下去追查?」
「我還是不敢相信。」科林斯道。「我認識李察。我認識他好多年了。他不是殺人兇手。他究竟有什麼動機要去殺害那些人?」
「不只是他。」艾許突然說道。「他體內還有其他東西,邪惡的東西。我感覺得出來。」
「你是說他被附身了?」麗雅問。「就像迪福蘭斯那樣?」
「或許,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有東西藉由他的身體行動。」
「狂野之子。」哈特道。
艾許聳肩。「可能是。我們最好快點決定要如何處置他。他體內的東西就要醒了。」
警長突然抬起頭來,東張西望。他看起來十分沉著冷靜,但是臉上的神情一點也不像艾利克森。那穩健的目光後隱藏著某樣外來的東西。他們通通可以感覺出來,彷彿辦公室裡存在著另一個人一樣。
「你是誰?」麗雅問。
「你們心裡明白。」艾利克森道。「有人向你們警告過我。我就是狂野之子。我所作所為都是在行必要之事。」
「你的所作所為是在殺人。」麗雅道。
「我將應該主動穿越永恆之門的人送入永恆之門。我的存在乃是必要的。世間始終存在著無法忽略的力量。你們以為抓到我了,其實並沒有。我無所不在,現在終於輪到該我登場的時刻了。」
警長突然抖了一下,然後就再也沒有動靜。那一刻裡,狂野之子離體而去,他又恢復了自己的容貌。
「李察?」麗雅問。
「是,我回來了。第一次被他附身的時候,我就察覺到他的存在,但是他總有辦法令我忘記。他利用我的記憶去計劃並且執行那些謀殺。他利用我。」他神情呆滯,面如死灰,有如長期臥病在床的病人。「我累了。好累……」
艾許不動聲色地確認附身靈確實已經不在警長體內,然後請科林斯和劉易斯解開他的手銬,將他帶到一間牢房中躺好。他們沒有鎖上牢門。警長對此表達出可悲的感激之情。其他人坐在辦公室裡,面面相覷。
「現在該怎麼辦?」艾許問。「我們抓到兇手,但是又讓他跑了。他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附身在任何人身上。」
「蘇珊找到過他。」麗雅道。
「藉由我的幫助。」哈特道。「我只借給她一點點力量,而她已然無法消受。如果硬要再來一次,我可不敢保證她能活命。」
「什麼力量?」麗雅看著他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究竟是為了什麼來到影子瀑布?」
「為了回家。」哈特道。
麗雅等待片刻,然後才知道他已經說完了。他轉向艾許。「李奧納多,你從哈特體內感覺到什麼?」
「什麼都感覺不到。」艾許道。「他全身都受到保護。打從他在蘇珊家裡為蘇珊加持力量以來,我一直在試圖探測他,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不過那不是因為他身上的那層保護的關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抗拒我。」
「他有沒有可能就是狂野之子?」麗雅問。「附身靈的真身?」
「不是。」艾許道。「附身靈已經離開了。」
「請相信我。」哈特小心說道。「我和狂野之子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和你們一樣希望阻止謀殺案繼續發生。我只是一個返鄉尋根的人罷了。」
麗雅盯著他一會兒,然後偏開頭。「你有事情瞞著我們,但影子瀑布本來就是個充滿秘密的地方。不管你隱瞞了什麼,都可以等到目前情況解決之後再說。我們必須要在狂野之子繼續行兇前找到他。」
「盡力而為。」艾許道。「他說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他說他殺的都是應該穿越永恆之門的人,但是影子瀑布裡面住了好幾千個這種人。他是如何選擇哪些該殺,哪些該饒?」
麗雅聳肩。「他只有一個人。想要不被懷疑的話,他殺人的速度就會受到局限。」
「現在他不需要擔心那些了。」哈特道。「不過不管他的宿主是誰,我都有辦法找出來。」
「他說他的存在有其必要。」艾許道。「這是什麼意思?」
「或許只是為了混淆視聽。」麗雅說。「我們必須警告大家。在他再度行兇前找出他的行蹤。」
門突然被撞開,科林斯衝了進來。「有麻煩了。鎮上各地傳來報告,到處都發生了謀殺案,至今已經超過百起,所有案子都符合狂野之子的犯案手法。但是不可能都是他幹的,這些案子幾乎同步發生。現在開始,你們必須照顧自己。我和劉易斯要趕去現場。」
話一說完,他就離開了。艾許、哈特和麗雅面面相覲。
「他已經不打算隱藏身份了。」艾許道。「而且似乎已經不再局限於附身於一個宿主身上。看來他算是……分裂成許多分身了。」
「我們必須去找時間老父。」哈特道。
「他不見客。」麗雅道。
「他會見我。」哈特道。
「他是唯一有能力阻止這一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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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野之子,終於不再掩飾身份,同時附身一千具宿主,竄入影子瀑布的街道中。他們運掌成爪,目光漆黑,又吼又叫,屠殺著所有未被附身的人。他們殺人就和呼吸一樣稀鬆平常,只因為殺人就是他們存在的唯一目的。正常的鎮民驚慌失措地在前逃命,而跟在他們身後的就是許許多多狂野之子的分身。沒有人可以確保安全,因為沒有人可以信任。朋友屠殺朋友,妻子屠殺丈夫,父親屠殺兒子。到處都是屍體,殘破不全地躺在自身的血泊中。某些被附身之人以超自然的怪力拆除密封的大門,進而殺害藏身其中之人。沒有人可以阻止狂野之子,或是威嚇他,或是和他講道理;被附身的人體內沒有任何同情與憐憫,有的只是無止無盡的殺戮慾望。他們在影子瀑布四處肆虐,所有時空都不放過,赤手空拳或是拿取手邊任何可用的武器,不斷地殺人。
大部分的倖存者還沒有自聖戰軍的驚嚇中解脫出來,不過還是有很多人利用從死者以及俘虜的聖戰軍手中取得的武器,出手反抗這一波新的敵人。有些人將自己化身為冷血戰士,但是卻發現在敵人熟悉的面孔之前根本下不了手。太多人無助地站在原地等死,只因為他們無法殺害自己深愛的人們。
米蘭醫生躲在自己建構出來的堡壘中,冷眼旁觀外面的一切。他封死所有門窗,坐在書房裡面,將獵槍擺在大腿上,透過水晶球留意外界逐漸加溫的恐怖景象。雖然這樣做會消耗法力,但是他需要知道外面的情況。屋外圍繞著一道魔法屏障,乃是他藉由多年的法力累積而成,理應可以防止任何力量入侵,只可惜如今的他不像從前那樣信任自己的力量。影子瀑布變了太多,沒有任何事物值得信賴。他坐在書房裡,雙手緊緊握住霰彈槍,無助地看著水晶球裡傳來狂野之子瘋狂屠城的景象。這些景像帶給他的恐懼比起聖戰軍猶有過之。他一生曾經為了取得力量與知識而許下許多承諾,許多他從來不打算兌現的承諾,而如今的情勢看來,他冒著生命危險所獲得的一切似乎完全沒有意義。恐懼即將摧毀他的自制力。他絕不能死,因為亡靈都在等待他死。
狂野之子在屋外聚集,利用數量優勢逼退他的防護屏障,觀察著,等待著;一百張不同面孔流露出相同的表情,相同的邪惡微笑。他們在圍牆外徘徊,一次又一次地測試著屏障的極限,最後終於凝聚了足夠的人數壓垮屏障,像飢餓的狼群般湧入他的花園。米蘭運起法力,指揮死去的聖戰軍對抗他們。所有被他蒙騙而來,接著又死在園中玫瑰花之下的士兵通通回歸人世,為他而戰。
死者大戰附身之人,一開始似乎難分難解,但是由於死者行動緩慢,並且需要米蘭的意志操控,所以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的力量太過分散、太過薄弱。狂野之子擊潰死者,穿越他的花園。米蘭再度運起法力,花園中的植物與籐蔓開始攻擊附身之人,將他們壓倒在地,撕成碎片。儘管如此,依然還有一些狂野之子衝過花園,來到他的屋外,用力捶打他的大門及窗戶。
米蘭心知自己應該待在書房,待在最安全的所在,但是他沒辦法坐在原地,什麼都不做。他迅速跳起身來,離開書房,檢查自己的防禦工事。他一間間檢查,觸目所及到處都有附身之人在拆除他的工事。前門在一陣震耳欲聾的敲打聲下撼動不已。他衝回書房,思緒飛轉,手裡依然緊握霰彈槍,儘管早已認定這把槍無法提供任何保護。他有股想要停止一切,將槍口對準腦袋、扣下扳機的衝動,但是他不能這麼做。死者正在等他。一定有辦法解決眼前的困境。一定有辦法。
他平安回到書房,壓低身體,關緊房門。接著他才發現狂野之子已經在裡面等他。三名狂野之子,兩個男的,一個女的,具有同樣的微笑與同樣漆黑的雙眼。他開槍射殺那名女子。然後兩個男的奪下他的槍,丟到地板上。他全身縮成一團,只想逃離即將到來的命運,但是卻什麼也沒有發生。他緩緩放鬆四肢,小心翼翼地張開雙眼,發現兩名附身之人呆立原地,似乎在等待某樣東西。或是某個人。他立刻知道答案,心跳也在那一瞬間變得激烈不已。空氣之中瀰漫著硫磺的氣味,房間裡出現了另外一條身影。對方赤身裸體,修長苗條,美艷非凡,無色的皮膚上冒出鮮血般的汗水,一滴一滴玷污著書房地毯。蒼蠅嗡嗡紛飛,有如飛蛾撲火般在腦袋上盤旋。對方抓下一隻蒼蠅,放入口中咀嚼,然後轉身面對米蘭,臉上露出跟附身之人同樣的笑容。
「親愛的醫生,我一直期待著這一刻。我們有太多事情可談了。」惡魔神態慵懶地伸展四肢,有如躺在火爐旁的大懶貓。「聖戰軍與鎮民的死亡強化了我的力量,醫生。狂野之子的屠殺令我更加壯大。」對方週身冒出烈焰,強烈的熱氣逼得米蘭向後退去。惡魔繼續說話,彷彿沒事一般。「我利用這股新的力量控制狂野之子,在他應該現身之前就讓他降臨人間,如今他完全遵照我的指示辦事。附身之人將不停殺戮,直到無人可殺為止;然後他們會開始自相殘殺。屠殺所產生的力量將會讓我控制影子瀑布,進而掌握寒霜以及骸骨長廊,最後擁有永恆之門。」烈焰將惡魔摧殘為一道焦黑的軀殼,但是他的聲音卻絲毫不受影響。蒼蠅在他身邊越聚越多,焦肉的氣味在通風不良的空間中逼人作嘔。米蘭不斷後退,直到撞上牆壁,退無可退為止。朦朧之中,他彷彿感覺到自己尿失禁,不過卻沒有聽見喉嚨裡發出呻吟懇求的聲響。惡魔輕聲竊笑。
「擁有永恆之門就能掌控生命與死亡。掌控生命與死亡,我就可以將世界改造成面目全非。世人將會面對永恆的苦難與墮落,而我將成為萬物之主。當有整個世界可供玩弄之時,何必屈就於地獄之中?」
「一切都是你造成的,醫生。你洩露了影子瀑布的防禦機制,放任聖戰軍入城;更重要的是,因為你隨意涉入不該玩弄的領域,使我能夠在影子瀑布中找到立足的根基。今天這裡所發生的一切都是你的責任,親愛的醫生,而我就是來獎勵你的。你如此渴望瞭解死亡,想要知道人死之後將會面臨什麼,我就讓你看看吧。」
米蘭慘叫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死亡。死亡之後,慘叫聲再度響起。
街道之上,狂野之子佔據每一個角落,影子瀑布全面籠罩在鮮血、死亡,以及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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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雅、艾許、哈特與莫利森遁入雪景玩具中,穿越猛烈的暴風雪,重重跌落在雪地上。他們摔得很重,但是積雪甚深,足以抵消撞擊的力道。他們爬起身來,在及膝的雪地裡行走,彼此手牽著手,以免失落在狂野的風暴中。四面八方的景象完全沒有差別,但是哈特可以感應出正確的方向,有如羅盤總有辦法找出家園一般。這是一連串他突然領悟的能力之一,因為他需要領悟這些能力。在一段感覺起來近乎永恆的跋涉之後,他們終於抵達全知聖堂,不過卻發現更多不尋常的跡象。聖堂外一片漆黑,沒有一扇窗戶透露出任何光線。
哈特推開大門,帶領眾人進入大廳,遠離難以逼視的雪地。他回頭關上大門,和大家一起在原地站了一段時間,調節急促的呼吸。四周漆黑無比,安靜無聲。哈特喚起體內的力量,召來一道光芒圍在眾人身邊。他微微皺眉,覺得自己對於這種事情似乎越來越駕輕就熟。他認為自己有能力做到更多事情,了不起的事情,但是他抗拒這股誘惑。他從來不曾如此迫切地想要、需要感覺自己是人類,是個正常人。他需要安全的感覺。
他們跺步甩下腳上的積雪,搓揉雙手恢復血液循環,然後在哈特的帶領之下邁入交錯縱橫的骸骨長廊。他憑借本能認路,彷彿自己屬於此地。他們所到之處一片寂靜,黑暗中除了他們之外沒有任何動靜。牆上的畫像黑暗空洞,畫框中空無一物。這種現象在哈特心裡掀起了一個有趣的問題:遭受畫像監禁的人物跟生物究竟哪裡去了?他們依然遭受監禁?還是已經流竄到長廊之中,躲在光線範圍以外的黑暗裡面?這個問題十分有趣,但是哈特並不打算和同伴們分享。他們已經夠緊張了,不需要擔心更多問題。他繼續前進,將注意力集中在週遭的環境。他很確定自己可以察覺任何接近的事物,就和他確定其他事情一樣,然而這一切感覺都來得太快,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相信自己的感覺。
他們繼續前進,始終沒人說話,氣氛凝重到幾乎可以用刀劃開。骸骨長廊不該是這個樣子,他們心裡都很清楚。這表示時間處於一種非常糟糕的狀況。時間老父理應永生不死,具有無可匹敵的力量,能夠掌控時間、空間以及所有處於時空中的一切。想到有某個人或是某樣怪物具有影響時間的能力就令大家打從心裡感到害怕。他們每隔不久就會遇上一具時間機械人。這些閃閃發光的時鐘人形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凝止在長廊中,彷彿驅使他們移動的能量突然毫無預警地遭人切斷一般。
他們繼續向時間的私人住所前進,心情越來越緊繃,只要稍有動靜隨時都會爆發。但是除了黑暗之外,他們什麼都沒遇到。唯一聽見的聲響就是他們的雙腳在木板地上所踏出的腳步聲,在有機會產生回音之前已然遭受寂靜吞噬,感覺就像是在海底行走,遠離所有光線與聲音。哈特突然停下腳步,其他人隨即跟著停步。前方不遠處傳來一下聲響,很細微、很沉悶。過了一會兒,哈特才聽出來那是有人在哭泣的聲音。他再度開始前進,轉過一個之前並不存在的轉角,發現梅德坐在時間的私人住所門前。她哭聲很輕,但是毫不壓抑,淚水不斷滑落,明顯透露出一股所有希望通通消失,只等待無可避免的結局到來的味道。她每一口呼吸都帶出一滴眼淚,在那灰色的濃妝上畫出兩行涓涓細流,看起來就像一個偷穿大姊姊衣服的小女孩。哈特在她身前蹲下。
「怎麼了,梅德?出了什麼事?」
梅德過了一會兒才終於恢復說話的能力。「時間快死了,但是現在根本還不到時候。他應該還有幾個月的性命才對,可是他體內有東西在吞噬他。他即將死亡,而我不能肯定這一次他有沒有辦法再度復活。你們一定要想想辦法。」
「我們會盡力而為。」哈特說。他不願意騙她,暫時還不想。他扶起一邊哽咽一邊拭淚的梅德,然後打開房門讓其他人進去。屋內空間寬廣,但是還不至於大到令人不舒服,只不過除了一張簡單的床鋪之外,沒有任何裝飾和傢俱。時間老父躺在床上,蓋著一張縐縐的毯子。
他本身和週遭景物那些因人而異的幻覺已然不復存在,彷彿他已經沒有時間或是精力去耍這種花招一樣。他只是一個躺在床上的老人,張大嘴巴發出吵雜的呼吸聲。他看起來像是有一千歲那麼老,彷彿一具皺巴巴的木乃伊,每一下呼吸都需要極大的力氣。他離死只有一步之隔,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步入死亡的國度。哈特站在床邊,低頭看著垂死的老人,目光中夾雜了憐憫與惱怒的情緒。如果他不是熟知內情的話,他會說時間此舉只是為了迴避問題。其他人聚在他的身後,但是沒有擠到床邊,彷彿太過敬畏或是緊張,不敢繼續接近。
「我不懂。」艾許在哈特身後小聲道。「他快死了又怎麼樣?不就是變成嬰兒再度復活嗎?」
「說得對,你不懂。」莫利森並沒有費心壓低音量。「時間的生命循環或許連續不斷,但是每一分每一秒都經過精密計算,和影子瀑布的需求與循環完美結合。某樣東西吸乾了他剩下的幾個月性命,這表示在死亡、重生、並且脫離童年階段之前,他都沒有能力掌控任何發生在影子瀑布裡的事情。這個過程需要好幾天的時間。而這段時間之中,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任何事。」
「樂觀的傢伙,是不是?」艾許對麗雅說道。她叫他閉嘴,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床上的老人。
「誰有力量對時間做出這種事情?」她終於問道。
「好問題。」莫利森道。「如果妳想得出不會讓我們胃腸太過難過的答案的話,還請不吝分享。」
他們又向前擠了一點,沒有人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梅德坐在床邊,雙手緊握時間皺紋滿佈的手掌,時時發出哽咽的聲響。她看向其他人,臉上的神情顯然在說「想想辦法」。接著時間張開雙眼,以一種十分低沉的氣音說話。
「我猜你們一定納悶我今天為什麼召喚各位前來。你們來此,是因為該讓你們知道影子瀑布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了。仔細聽好,我十分懷疑自己有沒有體力或時間說第二遍。狂野之子乃是熵1『註:熵(entropy),是一種「亂度」的概念,原為物理學的概念,常被用於測量混亂、無序系統上,後來此概念延伸使用至信息學上面。』的實體化身;他的存在就是為了提醒世人所有事物都有逝去的一天,不管人們願不願意。正常情況之下,他應該是在影子瀑布居民人數多到危險的臨界點時,由眾人的潛意識自發性地產生而成。他是系統內建的防禦機制,為了避免出現我個人無法或是不願意履行職責的情況。世間始終存在著沒有人可以忽略的力量。」
「總是有人應該要穿越永恆之門卻遲遲不肯穿越。系統可以允許這種情況。這些人在影子瀑布定居,凝聚出實際存在的肉體,過著正常的人生,直到死亡為止。然而有時候,他們說什麼就是不死。他們找出賴在世上不走的方法,繼續存在於世。當這種人數量逐漸增加、導致影子瀑布人口膨脹,變得異常龐大,一切開始分崩離析的時候,狂野之子就會出現,以各種手段說服惹麻煩的傢伙穿越永恆之門。他是一種典型的存在,藉由影子瀑布的潛意識凝聚而成,能夠取用整座城鎮的力量。有必要的話,他可以採取暴力脅迫的手段將人送入永恆之門。但是他從來都不該是殺人犯才對。」
時間突然住口,像是溺水者一般大口喘息。梅德用力搓揉他的手掌,終於讓他恢復冷靜。他繼續開口說話,聲音似乎比之前來得有力。「影子瀑布的人口根本還不到狂野之子現世的標準。某樣東西,某股來自外界的力量,令他提早現身,並且腐化他的目的。就是因為如此,他才需要附身在宿主身上,而不是自行凝聚肉體。如今他身處於一千具不同的軀體中,隨著其他人的音樂起舞,除非所有影子瀑布裡的生命全部穿越永恆之門,不然絕不停止殺戮。」
隔了一會兒之後,他們才瞭解他已經說完要說的話了。
「好吧,」哈特問。「是誰在幕後主使?為什麼他會想要殺害所有人?我們要怎麼阻止他?」
「阻止不了。」時間道。
他閉上雙眼,停止呼吸,過了一會兒,他們才發現他已經死了。
※※※※
今天是屬於狂野之子的日子,處處可見他們的蹤跡。影子瀑布中,數千名男女臉上掛著相同的笑容,瘋狂地穿梭大街小巷,殺害所有不是他們的人,在僅存的幾個反抗勢力聚集地外圍集結。溝渠中流滿鮮血,偶爾還會有附身之人停在水溝旁,像狗一樣灑尿。警長辦公室內,科林斯和劉易斯副警長在窗戶上釘上木板,蘇珊與波麗則忙著堵死大門。警局外吼聲震天,不斷還有拳頭擊打在大門另外一邊的聲音傳來。狂野之子想要闖入,而警局裡面的人都很明白對方遲早會找到辦法進來。
科林斯和劉易斯將槍管插入木板之間的空隙,只要外面的人一變多就開個幾槍,但是他們必須槍槍命中,因為彈藥有限。在此之前,維護影子瀑布治安從來不需要動槍。狂野之子手中握有從聖戰軍那邊搶來的槍,幸運的是,那些槍裡的彈藥更少。副警長們槍槍斃命,就算認得目標的長相也不手軟。他們必須如此,因為狂野之子不死不休。他們體內沒有絲毫人性;根本無法講通任何道理。
蘇珊與波麗手中也握有副警長們給的手槍,但是截至目前為止,她們還沒有面臨非開槍不可的狀況。她們一起坐在一張桌子旁。波麗看著蘇珊排列著抽屜裡面找到的一副撲克牌。哈特的力量依然殘留在她體內,她可以透過紙牌排出的形狀看見屋外的景象。她看見暴民在街頭流竄,吞噬苦難與鮮血;她看見他們的名字,狂野之子,不過這個名字對她而言不具有任何意義。她想要找出一條安全離開警局與影子瀑布的道路,但是不論看向哪個方向,都有狂野之子等待著她。無路可逃。沒有辦法逃過狂野之子的法眼,沒有辦法突破他所帶來的瘋狂景象。
兩名副警長突然開始瘋狂掃射,蘇珊和波麗立刻轉頭,並且伸手想要拿取放在桌上的槍枝。科林斯離開窗口,衝出房間。兩名女子跳下椅子,舉起手槍。
「怎麼了?」蘇珊問。「他們進來了嗎?」
「沒有。」劉易斯說著射殺一名目標。「有幾個鎮民被暴民追趕來。人數不多,只有一個人類和三個擬人動物,不過他們都有武器,暫時還撐得住。科林斯下去幫他們打開側門,如果他們有辦法抵達的話。」他停止開火,一臉疑惑,伸長脖子透過木板的縫隙看外面。「暴民一定很想要殺死這些人。他們放下我們不管,全力攻擊外面那些可憐的混蛋。」
「我們要怎麼幫忙?」波麗問。
「幫不了什麼。」劉易斯道。「有機會的話,科林斯就會打開側門,但是他不會為了救他們而讓我們陷入危險。一切都要看那些可憐蟲了。他們必須要靠自己才行。」
街道上,恐懼小子史考提撲到面前一個笑容詭異的男人身上,一口咬斷對方喉嚨。他並不是一頭大狗,但是口中的牙齒又利又多。他落回地面,隨即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身上的皮夾克破爛不堪,染滿血跡。其中有些血是他自己的,因為有人扯掉了他鼻子上的安全別針,不過他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彼得·考爾德與他並肩作戰,手法純熟地發射著手中的兩把自動手槍。這名前聖戰軍已經疲憊不堪,神情萎靡,但是始終彈無虛發。他曾發誓要用自己的生命捍衛次自然地底世界,雖然他的信仰已經崩潰,但是承諾卻依然堅定。
褐熊先生與海羊先生彼此貼背而立,手中的手槍因為過度使用而產生令人不安的高熱。就在不久之前,褐熊先生還以為自己沒有辦法殺人,但是時間與現實證明了他是錯的。在狂野之子面前,不是殺人,就是被殺,而褐熊還沒有作好死亡的準備。現在還不是時候。基於許多理由,不少次自然地底世界的居民拒絕殺人;褐熊先生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亡,最後終於忍無可忍。他拿起一把槍,驚訝地發現使用這把武器是多麼簡單的事。
海羊一手持槍,一手拿著一瓶伏特加。他一邊開槍,一邊咒罵,終於可以盡情地做他自己。褐熊試著不要去聽他罵些什麼。他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問題上,殺死任何接近的暴徒,每開一槍,都感到心中有一部分隨之死去。
暴徒自四面八方而來,三頭動物跟一個人類竭力逃跑,藉由手中的武器跟對方保持距離。沒有一張瘋狂的面孔露出絲毫怕死的神情,不過還是帶有一種原始的謹慎,似乎不打算毫無意義地妄送性命。考爾德停在眼前一面高聳的牆壁前。在發現四周無處可逃之後,他感到一陣驚慌。他背牆而立;史考提瞪大眼睛在他腳邊喘氣;褐熊和海羊很快地也趕到他們身邊。不需要任何言語交談,他們都瞭解這裡已經是他們的極限。他們心中容不下絕望的氣息,只剩下了結性命的決心。就在他們最後一次舉起手槍時,旁邊的一扇門突然開啟,伸出一條手臂,將他們拖了進去。
他們跌入室內,對方立刻將門甩上,阻隔門外憤怒的暴民。他們躺在地板上,在粗暴的敲門聲中大口喘息,恢復精力。海羊第一個自地上爬起,手中依然握著手槍和酒瓶。他瞪著面前的身影,語氣不善地道:
「這麼久才放我們進來。再遲一步,那些混蛋就會把我們踩在腳下啦。你他媽的是誰?這裡有其他出路嗎?」
「請原諒海羊。」褐熊先生疲憊地道。「我本來知道為什麼要原諒他,不過現在忘光了。」
「我是科林斯,」副警長道。「這裡無路可逃。來見見其他人。」
「其他人都像你這麼樂觀嗎?」史考提大聲問道。
他們到樓上和其他人會合,各自找個恰當的地點開始向外面的暴民射擊,然後輪流講述自己的遭遇。大家的遭遇都差不多。
「我們試圖以無線電請求支援,」蘇珊道。「但是完全沒有回應。電話不通,我猜是線路被剪了。根據現有的信息,我們可能是影子瀑布裡面僅存的活口。」
波麗身體顫抖。「不要說這種話。不可能這樣的。外面一定還有人活著。只要我們繼續撐下去,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我不抱多大信心。」史考提說著抬起後腳搔搔耳朵,許多凝固的血塊跌落地面。「次自然地底世界已經被這群瘋子佔領,我們是唯一存活下來的動物。」
樓下突然傳來一陣爆裂聲響,緊接著就是許多勝利的歡呼。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門口。那扇門後面是一條走廊,上面有兩台電梯以及一道樓梯可以通往樓下。遠方清楚地傳來許多玻璃與傢俱遭到破壞的聲響,甚至蓋過了狂野之子們野獸般的吼叫聲。
「可惡。」科林斯冷冷地說。「他們進來了。」
海羊很快地喝了口酒,露出一口爛牙。「我還在等人告訴我這個死亡陷阱裡面有沒有其他出口,不過照這個情況看來,我應該早就知道答案了。大家可別一起回答。」
「沒有出路。」劉易斯說。他離開窗口,退出一排彈夾,重新裝填彈藥。「有出路的話,我們早就跑了。我們哪兒也去不了。」
「就是這種時候,」史考提道。「我才會希望我的作者從頭到尾都只寫驚悚小說,沒有把我創造出來。」
「我們不能站在這裡等著暴民進來!」蘇珊道。「如果你們想放棄,就趕快下樓了結一切。我要開始架設新的掩體,因為我不希望救兵來的時候,卻發現我在幾分鐘之前放棄了。」
「她說得有道理。」海羊道。
他們很快地關閉兩台電梯,將傢俱堆滿樓梯間,退回接待室,然後將最重的一張辦公桌擋在唯一的門上。他們重新裝填彈藥,躲在翻倒的桌子後方,靜靜等待。樓下的吼叫聲沒有減弱的趨勢,但是底下應該已經沒剩多少東西可供破壞了。褐熊先生將槍抱在毛茸茸的胸前,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傷。他為了生存而做了許多他的作者絕對不會樂見的事情,如今他開始懷疑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他心裡明白,自己不再是從前那樣的一隻好熊,他曾經是只特殊的熊。槍炮在他身邊沒有作用,壞事絕不會發生在他跟朋友身上,只因為……因為他是褐熊先生。但是身為特殊的熊並不足以逃離狂野之子的詛咒,於是他只好拿起手槍,試圖強迫世界步入正軌。他拋棄了讓自己特殊的特質,結果卻什麼也沒換得。他依然必須面對死亡,他的朋友也會和他一同死去。身後的一扇門突然打開,他立刻轉過身去,手指緊扣扳機。艾利克森看著所有指在自己身上的槍口,當場舉起雙手。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隨即壓低手中的武器。
「抱歉,警長。」科林斯說道。「發生太多事情,我都忘記你還在……睡覺。你感覺還好吧?」
「很好。」艾利克森說。「我很好。我知道我……之前有點失控,但是現在沒事了。真的,我感覺非常好。我想要幫忙。可以把槍還給我嗎?」
「我不認為那是個好主意,警長。」劉易斯小心說道。「你回去繼續休息。這裡交給我們就好了。」
艾利克森點頭,轉身回到私人辦公室裡,緊緊關上房門。他們不信任他。他不怪他們。他曾經被狂野之子附身,難保不會再來一遍,雖然他已經有好幾個月不曾感到如此清醒了。他記得自己犯下那些謀殺案,有如許多可怕的惡夢一般,而自己在夢中只是個無助無聲的旁觀者。夢境對他而言依然不夠真實,但是他毫不懷疑他們口中的惡行全都是自己親手干的。他就是自己費盡心思想要找出的殺人兇手。
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他情緒冷靜,思慮清楚,一點也不感到害怕。無論如何,他絕對不要讓狂野之子再度附身。少了槍,要達成這個目的並不容易。他看了看屋內,目光停留在插信釘上。沒錯,就是它了。他拿起插信釘,放在自己身前,把上面的信件通通取下。他沒有去看那些是什麼信。那都已經不重要了。這根釘子足足有八、九英吋長,夠長了。他雙掌放在插信釘兩旁,彎下腰去凝視著釘子。他一點也不害怕。
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他用盡全力一頭撞下,最後看見的景象就是釘子的尖端對著自己的左眼直逼而來。
接待室內,守方人馬傾聽著狂野之子甩開擋路傢俱,爬上樓來。沒過多久,他們開始撞門,門框隨即劇震。海羊開槍射穿房門,但是對方似乎毫不在意。科林斯與劉易斯並肩而立,槍口指向門口。他們呼吸急促,手臂卻沒有顫抖。褐熊跟海羊輪流喝著伏特加,酒瓶已經快要見底。彼得·考爾德默默地坐在他們身邊,思考著最近發生在他身上的奇怪轉變。在明白到自己一點也不後悔之後,他終於展顏歡笑。史考提看著震動不已的房門,喉中不斷發出低吼。蘇珊與波麗手牽著手,試圖以專業的架式握持手槍。
門被撞開了,狂野之子一擁而上,輕易地推開沉重的辦公桌。守方人馬立刻開火掃射,遭受附身的男女有如洋娃娃般摔倒在地。激烈的槍聲震耳欲聾,但是狂野之子只是狂笑逼進,踏著滿地屍體衝向屋內的人們。越來越多附身之人進入房內,其中有些手裡還有拿槍。鮮血飛濺,在地板上形成一灘灘的血泊,但是狂野之子還是不斷湧入。
第一個死的是史考提。他在一陣機關鎗的掃射之下離地而起,有如玩具般飛到一旁,死前依然試圖緊咬身旁敵人的腳踝。科林斯和劉易斯被一群附身之人撲倒在地,手中的槍始終不停開火。狂野之子以其超自然的蠻力將他們撕成碎片。彼得·考爾德想要出手相救,但是被一個有著瘋狂眼神跟詭異笑容的瘦弱女子一刀插入喉嚨。他跪倒在地,嘴中瞬間噴出如柱鮮血。
褐熊先生衝到他身旁,試圖將他拖回掩體後方。一顆子彈擊中他的額頭,身體向後倒下,無助地躺在地上,鮮血遮蔽他的視線,生命離體而去。海羊憤怒吼叫,將空酒瓶甩入人群,衝到兩個朋友面前。他不斷開槍,直到彈藥用盡,然後換以雙手跟羊角與人搏鬥,最後終於也倒了下去。
出於珍貴的友情,蘇珊對準波麗的後腦開了一槍,然後將槍口塞入自己口中,扣下扳機。她們在狂野之子憤怒的吼叫聲中死去,死時依然牽著彼此的手。
※※※※
骸骨長廊後方的房間中,人們站在時間的床前,靜靜地看著床上,彷彿期待著時間隨時可以再度開始呼吸,或是坐起身來笑著告訴大家一切只是一個玩笑。然而時間老父始終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有如一具萎縮的木乃伊。他看起來好像已經死了好幾世紀,直到最近才自某座古老的金字塔中挖掘出土。房間之中昏暗異常,安靜無聲。牆壁不見了,天花板消失了,唯一的光源來自病床床頭板上的一盞老式油燈。油燈照射的範圍之外感覺一片虛無,彷彿他們全都漂浮在一片黑暗的海洋上。
麗雅與艾許並肩站在床腳,牽著彼此的手掌,從中尋求慰藉。時間的死亡動搖了他們曾經相信的一切。他是不斷變動的世界裡唯一永遠不變的人物,是將影子瀑布凝聚在一起的強力膠水;少了他,影子瀑布絕對無法繼續存在。艾許看著皺巴巴的屍體,心裡突然感到一陣刺痛。如果就連時間老父都會死亡,都必須穿越永恆之門,永遠無法回歸,那他就必須接受自己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總有結束的一天。他始終都很清楚這一點,只是之前並不構成困擾而已。他沒有權力擁有第二次人生。但是現在麗雅又回到他的身邊,他有太多值得珍惜的東西,實在無法就此放棄。他微微一笑。愛情就是這個樣子。
艾許手掌一緊,麗雅也輕輕使勁回應。她的思緒同樣飛奔,努力為當前的困境思考出路。他們經歷了這麼多,付出了這麼多,絕不可能是為了在這裡倒下。這樣太不公平了。他們在沒有時間老父幫助之下擊敗了聖戰軍;但是狂野之子又是另外一回事。他的起源跟力量都跟影子瀑布息息相關,只有時間老父才有能力理解並操控那股力量。沒有他的幫忙,就無法阻止狂野之子肆虐,影子瀑布的居民將會死亡殆盡……沒有時間老父看顧影子瀑布,這座城鎮終究會停止存在。一切的結束。麗雅緊握艾許的手掌。一定有辦法解決一切的。一定有。
史恩·莫利森坐在床尾,雙腳在床緣輕擺,目光沒有焦點。他試圖想出一首合適的曲子,想要唱一首歌來憑弔時間的逝去,但是卻沒有任何靈感。他心中的音樂已經隨著妖精一同死亡。少了他們,世界已然失去甜美,生命不再有意義。妖精代表了他曾經相信過的一切。如今一切消失了,所有榮耀,所有尊嚴,森林裡的笑聲,全部死在他們自己手中。在這樣一個世界裡,怎麼容得下音樂?
梅德琳·克瑞許,大部分的人都稱她為梅德,坐在床沿,雙手緊握時間冰冷的手掌。他是她的世界,她的愛,她存在的意義。沒有人在乎她的時候,只有他真心照顧她;沒有人能夠保護她的時候,只有他為她挺身而出。他在沒有必要的情況之下讓她留下;在明知不可能回應她的愛的情況之下讓她愛他。她願意為他付出生命,但是他只會在沒有她的日子裡繼續過活。而如今,她的生命完全失去意義。她一生致力於照顧時間老父,但最後還是失敗了。她想要以戲劇性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隨他一同離去,只不過他一定不希望她這樣做的。他相信生命、希望與可能。梅德不再知道自己相信什麼。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現在她又再度變成孤伶伶的一個人了。
詹姆士·哈特站在床腳,惱怒地看著死去的祖父,不知道自己他媽的接下來應該怎麼辦。時間老父是唯一知道所有答案的人。如今他死了,留下一個困惑的孫子,不知何去何從。現在他是聚光燈底下的焦點人物,所有人都想要從他這裡尋求答案,而他根本不知道該告訴他們什麼。他必須想想辦法。他們無處可逃,無處可躲。如果他不能找出解決狂野之子的方法,他跟這些朋友還有整座影子瀑布都將面對毀滅的命運。
答案就在他體內。他可以感覺到祖父的力量在身體裡面沸騰,擠壓著、測試著,尋求宣洩的管道。他還不瞭解這股力量,不清楚其作用以及限制,不確定自己能不能信賴它。他知道自己可以辦到許多事情,知道這股力量要他怎麼做,但是他不能莽撞行事。他強烈地認為這股力量自有目的,很可能和他本身的需求完全無關。
誘惑就像是無法忽略的聲音一樣,始終在他耳中糾纏不休。
他看著祖父毫無生氣的屍體,雙掌緊握成拳。要是他還沒死的話,他一定要讓這個老渾球為了留給他的爛攤子而付出代價。接著他停止動作,仔細觀看,確定自己看見了不可能的景象。他向前湊到床邊,更加仔細地打量。時間確實已經死亡,嘴中沒有任何氣體流動,但是他的胸口卻有起伏。不是呼吸或是心跳之類的規律起伏,而是突如其來的一下跳動,彷彿體內有某樣東西想要破體而出一樣。他本能地向後退開,想像力在腦中呈現出一幕惡夢般的景象,讓他看到某種寄生蟲竄入時間不朽的身體中,取走了他的性命。
他的動作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大家跟隨他的目光看向時間的胸口。梅德驚訝地大聲尖叫,放脫時間的手掌,湊上前去傾聽時間的胸口。接著她突然哈哈大笑,坐直身體,滿臉儘是藏不住的笑意。彈簧刀突然出現在她手中,在一下清脆的聲音中彈出鋒利的刀片。她小心翼翼地以刀鋒插入時間的胸骨下緣,然後向上一劃,胸腔浮現裂口,有如堅果一般分向兩旁。開口處噴出些許塵霧,露出某樣顏色蒼白、微微蠕動的東西。梅德收起彈簧刀,雙手探入裂口,像是翻書一樣扳開胸腔,在眾人耳中留下許多清脆的喀啦聲響。胸腔內靜靜地躺著一個完美的新生嬰兒,體型嬌小、膚色粉嫩,目光沉穩地看著眼前的梅德。她伸手進去,輕輕取出嬰兒,放在手中緩緩搖晃。
「時間已死。」她輕聲說道。「時間永存。」
其他人圍在梅德身旁,看著她散發意想不到的母性光輝。時間看起來就和正常嬰兒沒什麼兩樣,幼弱、無害,但是沒過多久他們就發現:第一,他沒有肚臍;第二,他的目光深邃而又清澈。他對眾人揮揮胖嘟嘟的小手,然後打了一個大呵欠。
莫利森微帶責備地看向梅德。「妳可以在動手之前先說明一下,我差點被妳嚇出心臟病來。」
梅德聳肩。「我也不確定。他通常是獨自死去,自行處理這些事情的。我只有在幾天之後才會再度見到他,而那時候他已經擁有再度掌管一切的能力。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是不是?」
她向嬰兒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嬰兒則以成熟的目光凝視著她。
艾許看向麗雅。「妳是鎮長。難道不知道這種情況嗎?」
「我不認為有誰知道。」麗雅說。「時間非常注重隱私。我從來不喜歡探人隱私。」
莫利森悶哼一聲。「至少她沒有拿腰間懸掛的那把大劍去將時間開膛破肚。那把劍究竟是哪來的?」
「時間給我的。」梅德道,隨即將注意力轉移到嬰兒身上。
「他此刻必定非常虛弱。」麗雅嚴肅說道。「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年輕的時間。我想應該沒人見過。我猜在他成長到有能力自行判斷事物之後才會恢復所有力量。」
「那要多久?」哈特問。
麗雅聳肩。「就像梅德說的,起碼兩天以上。通常這種情況不會影響影子瀑布或是長廊,它們本身的能量就足以維持一切運作,直到時間再度掌權。但是現在,在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我不知道。」
「我們不能等他兩天。」哈特道。「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影子瀑布沒有那麼多時間。兩天之後,狂野之子早就已經殺光所有人了。」
「如果你有其他建議的話,我敢說大家都很樂意接納。」麗雅道。「我不喜歡看到他如此無助的樣子。傑克·費契應該在這裡保護他。他為什麼不在?」
「喔,拜託,」莫利森道。「沒有那顆蕪菁頭,事情都已經夠複雜了。」
哈特皺眉。「時間認為有外來的力量干涉自然定律。」他緩緩說道。「或許就是這股力量故意提早時間死亡的時機,讓他處於如今這種無力自衛的狀態。」
「咕嘰咕嘰……」梅德逗弄道。「誰是特別的小寶貝呀?」
「我認為沒人有能力控制傑克·費契。」艾許不同意。「如果他應該出現在這裡,那他早該到了。」
「你知道,」哈特道。「深入想一想,你會發現這一切都很沒道理。我是說,像時間這麼重要又強大的人物為什麼會有如此脆弱的時刻?」
麗雅聳肩。「或許……是為了防止他失去控制,造成需要阻止他或是取代他的情況?」
「誰能夠取代時間?」莫利森問。
「喔,真是個深奧的問題。」麗雅答。
「有東西接近了。」艾許突然說道。所有人立刻向他看去。他的目光深邃,彷彿焦點集中在某樣只有他才看得見的東西之上。
「怎麼了,李奧納多?」麗雅說著握住他的手臂。他沒有反應。
「有東西接近了。很可怕的東西。」
「沿著床邊圍成一圈。」梅德說著小心地將嬰兒放在被單上。她拔出腰間長劍,感覺此劍似乎生來就該由她握持一般。其他人在床鋪旁邊圍成一圈,目不轉晴地看著油燈光線之外的深邃黑暗。一段時間之後,他們始終沒有看見任何東西出現。
「什麼東西接近了?」哈特終於問道。「從哪裡來?我什麼也看不到。」
「很接近了。」艾許道。「非常接近。幾乎已經到了。」
氣溫突然劇降,彷彿有人打開了一扇通往外面的門一般,接著傑克·費契突然出現在房間中。所有人都放鬆情緒,再度開始呼吸。傑克安安靜靜地站在他們面前,臉上始終掛著不變的微笑。
「你總算出現了。」麗雅說著側過身去,在床前讓出一個空位。
但是一看到稻草人走路的動作以及移動的姿勢,哈特立刻察覺不對。他伸手抓住稻草人的手臂,手掌接觸到衣袖底下的木棍。費契粗暴地將他甩開,頭也不回地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抓向床上的嬰兒。
「不要讓他碰嬰兒!」哈特道。「其中有詐。我感覺得出來!」
麗雅一把抱起嬰兒,隨即向後退開。傑克·費契朝她追去。艾許跳入兩者之間,全身綻放死亡氣息。其他人臉色發青,當場退走,但是稻草人卻絲毫不受影響。他從來不曾活過,自然不懼怕死亡。麗雅持續後退,緊緊抱著嬰兒。艾許使盡超自然的蠻力抱住稻草人的手臂。兩者相對而立,死人對上沒有生命之人,僵持了好一會兒,接著費契將艾許摔到一旁。莫利森憑空召喚吉他,高聲歌唱,但是歌聲之中充滿疑惑,稻草人充耳不聞。
梅德一撲而上,舉起長劍砍向費契,彷彿是長劍本身在引導她的行動一樣。石中劍曾經握在許多偉大劍客的手中,它記得出劍殺敵的感覺。長劍刺入費契的前胸,破出後背,阻止了他的去勢。他低頭察看,伸出戴手套的手掌抓起劍刃,一吋一吋地將劍拔出體外,無論梅德如何費力都沒有辦法阻止他。她後退一步,使勁抽出長劍,劃破費契的手套。費契出手再度抓向長劍,梅德一劍橫揮,當場切斷組成稻草人的手腕。戴手套的手掌掉落地面,手指不停抓搔,像是一隻巨大的皮蜘蛛。梅德一腳踢向手掌,但是手掌突然浮起,避開她的腳,再度回到傑克·費契的手腕之上。梅德眨了眨眼,然後一劍一劍地繼續砍下去。衣衫破碎,木屑飛濺,但是他依然朝向梅德邁進。梅德一步一步地被他逼退,麗雅則一直躲在她身後。她緊緊地抱著嬰兒,不過嬰兒始終沒有出聲。
梅德越是揮劍,手臂就越來越酸。然而不管她怎麼砍,傑克·費契就是不會受傷。說到底,他不過是一堆木柴、樹枝和破布的混合體,外加一顆蕪菁頭。不管她削落多少軀體,創造他的魔法總是能夠將他合而為一。到最後,長劍變得太過沉重,她也變得太過疲憊,一劍砍去,完全沒有削到稻草人一根寒毛。費契趁她重心不穩的時候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摔落地面。她的手肘重重撞在地上,長劍隨即脫手。傑克·費契彎腰而下,雙手無情地對她抓來。
「不,」哈特叫道。「快住手。」
稻草人遲疑片刻,轉頭看向哈特。他體內綻放出一股幾近有形的掙扎氣息,遊走於控制他的力量與哈特的權威之間。掙扎氣息迅速加溫,形成一道實質的物理存在,接著稻草人腦袋轉向,跨越梅德,繼續朝向麗雅手中的嬰兒前進。哈特深入內心中,解放祖父傳承下來的力量。這股力量早已呼之欲出,如今他全面接受了它,它立刻有如脫韁野馬般狂奔而出。力量盈滿全身,狂野恢弘,氣勢無匹。他隨手一揮,稻草人當場爆炸。
碎片四濺,痛得所有人張口尖叫。小樹枝和碎布片像醜陋的雪花一般墜地,哈特終於感覺鬆了一口氣。他成功了。威脅解除了。他終於接受了自己的力量,而且感覺其實還算不錯。他對其他人微笑,準備響應大家的謝意,不過卻發現他們都不是在看他。他回過頭去,只見傑克·費契的碎片在半空中凝聚,再度合而為一。沒過多久,稻草人已經毫髮無傷地站在他們面前。他的蕪菁大嘴露出嘲笑,終於將哈特的脾氣逼到極致。他深入自己力量的泉源,施展全力一擊,將稻草人體內的生命氣息完全掏空。轉眼之間,創造傑克·費契的古老魔法遭到解除,所有令他特殊不凡的力量通通被哈特據為己有。這種感覺實在太好了,有如一杯極烈的白蘭地,既溫暖又裂喉,直到稻草人的軀殼了無生氣地癱倒在地之後,他才終於瞭解自己做了什麼。
傑克·費契,時間以及影子瀑布的守護者,從來沒有人對他有任何正面評價,但是他曾勇猛頑強地對抗十字聖戰軍,如果可能的話,他也會以同樣的精神對抗狂野之子。他的下場絕對不該如此淒涼。
「結束了嗎?」麗雅終於問道。「我的心可以開始跳了嗎?還是他還會再度爬起?」
「不會了。」哈特強忍著語調中的難過。「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今天所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麗雅說完將嬰兒放回床上。「至少暫時可以鬆一口氣了。」
「還不到時候。」艾許道。「有東西接近了。越來越近。對方非常可怕,非常接近,而且肯定不是傑克·費契。」
這時他們通通感覺到對方的存在,一種很強大、很邪惡,超越人類理解範圍的東西有如一節疾行的火車般朝向他們直奔而來。他們想要逃跑,想要躲藏,卻無路可跑,無處可藏。他們背對床鋪,看向眼前的黑暗,然而對方的存在似乎來自四面八方,他們根本不知道該看向何處。接著突然間,他出現了。高大、強悍、可怕,全身綻放烈焰,看得所有人心驚膽跳。他以天使的形象現世,足足十呎高,皮膚完美潔白,雙翅耀眼無匹。但是他的骨骼過於巨大,彷彿被己身的原罪壓迫得腰身無法挺直。他的容貌極美,但是異常冷酷,額頭上有兩顆小瘤,狀似獸角,有如玫瑰花上的尖刺。
所有人當中,只有艾許沒有皺眉,沒有後退,沒有將目光偏開。或許身為死人,他沒有多少東西可供失去。但是即便如此,他還是需要嘗試好幾次才能正常開口說話。
「你是誰?」他冷冷問道。「來這裡幹嘛?」
「我是誰?」墮落天使說道,聲音十分平靜,聽起來很有氣質。「人類真是健忘。我擁有許多名字,但本質卻只有一個。喜歡的話,可以稱呼我為普羅米修斯。最好的笑話就是老笑話。至於我來這裡幹嘛?如今我的時代終於來臨,再也沒有人能夠否認我的存在。我來這裡,是要摧毀寒霜及骸骨長廊,除掉時間,破壞永恆之門的大鎖。他們的時代結束了。他們的存在已無關緊要。我的言語將成為法律,生命與死亡將會重新定義,過去與未來都將消失在殘酷無情的現在之中。我已經打破地獄的門戶,絕對不會再度回歸。」
「請再說一遍,」艾許道。「我不小心聽到睡著了。」
「幽默感。」墮落天使道。「很好,你會需要幽默感的,放肆的亡靈。拜託,請各位放輕鬆點。我是來殺時間的,但是並不趕時間。戰爭終於結束了,好牌都在我手中,你們沒有辦法阻止我。影子瀑布最古老的預言指出,當影子瀑布毀滅時,任何人,不管是活是死,都沒有能力與我對抗。請原諒我如此志得意滿。在觀眾面前,我總是喜歡表現出最好的一面,不過話說回來,自大始終是我的缺點之一。」
「所有事件都是我策劃的;每個出人意表的轉折,每個不幸錯誤的決定。是我控制狂野之子,派他進入影子瀑布不斷殺戮。但是我的進度提前了。一開始,我和洛伊斯以及他的聖戰軍交易,提供他們自以為佔領影子瀑布所需要的力量。我所要求的代價就是他們在影子瀑布之中所殺害的性命。聖戰軍軍官就是因為這一點才一直鼓吹手下,令他們對你們恨之入骨,進而製造足夠的死亡供我享用。接著是親愛的米蘭醫生。一個單純、恐懼的男人,為了解開生死之謎而接觸不幸的領域,導致他完全無法抗拒我的誘惑。藉由他的幫助,我成功癱瘓了影子瀑布的防禦機制。」
「我提前召喚狂野之子,放入不會有人懷疑的宿主體內,在大天使米迦勒下凡警告你們的時候搶先下手除去他。親愛的米迦勒,如此純潔,如此真誠,只懂得專心在一件事物之上。一旦他離開宿主體內,聖戰軍的巫術牧師就可以輕易令他無法回歸。既然召來了狂野之子,我就沒有辦法阻止他三不五時殺上一、兩個人,畢竟,那是他存在的目的。如果不縱容他的話,他就會自動消失。其實有很多線索洩露他的身份,只是你們沒有想到罷了。我令你們分心,保持忙碌,沒有時間去猜測這件事情。就像親愛的波麗和他父親一樣。」
「我策劃了很多事情。這是我存在的目的,成為蘋果裡面的害蟲,陰影之中的微笑,牽動絲線,運轉世界。我指引聖戰軍殺害詹姆士的父母,讓你回歸影子瀑布,重新啟動當年的神諭。我面面俱到,如今不需要繼續委身幕後。影子瀑布中的死亡、苦難,以及毀滅令我強大到超乎你們想像的地步。現在輪到我了。出場亮相的時間到了。你們是唯一僅存的希望,只可惜完全不是我的對手。不過歡迎各位嘗試。如果你們不打算阻止我,我才真的會失望呢。」
他們面面相覷,沒有人採取任何行動。光是墮落天使的存在已經令他們手腳麻痺。他帶來類似自然力量的衝擊,有如地震、龍捲風或是大雷雨,氣勢恢弘無度,根本不是任何凡人所能匹敵。
接著史恩·莫利森憤怒地劃下吉他,開始引吭高歌。所有人之中,就屬他的個性中擁有跟敵人相同的驕傲特質,或許是因為搖滾樂本身就隱藏著某種黑暗之氣,乃是屬於惡魔的音樂。他所吟唱的是一首簡單的歌曲,從前常唱的老歌,有如暴風中的燈塔一般,目空一切地驅退四周的黑暗。但是儘管喚醒所有音樂的潛力,他依然明白自己是在浪費時間。天使站在原地,不為所動地微笑著。莫利森唱到一半就再也唱不下去了。天使禮貌性地鼓掌。
「有人說惡魔具有絕佳的音樂天賦,但其實我是個音癡。音樂對我來說都只是噪音。我的對手對音樂的感受比我深刻多了。」
突然之間,槍聲大作,原來是麗雅拿出之前從聖戰軍屍體之上搜刮來的手槍,對準墮落天使就是一陣狂射。她一下又一下地扣著扳機,直到子彈用盡為止。接著她停止射擊,緩緩壓低槍管。槍聲的回音迅速消褪。天使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好啦,說真的,我有受到侮辱的感覺。子彈?用來打我?妳甚至沒在彈頭上刻個十字。雖然以我現在的狀況根本沒有差別,但是我很喜歡遵循傳統。」
「既然要談傳統,」梅德說著舉起長劍。「我們就來談談傳統,渾球。這就是石中劍,它還記得你。」
她往天使直撲上去,長劍在空中畫出一道弧形,綻放出白晝般的耀眼光芒。天使輕輕鬆鬆地接下長劍,自梅德手中奪劍。她重心不穩,向前跌出,天使一劍刺穿了她。劍刃自她腹部插入,伴隨一股血泉自她背心爆出。梅德跪倒在地,天使隨即拔出長劍。她抖了一抖,鮮血自嘴角流下。莫利森一把搶上,跪在她身旁,她則無助地緊抱著他。她試圖告訴他些什麼,但是痛到說不出口。她在他的懷中死去。
「很可怕的小玩具。」天使手持石中劍,一副好像剛從沙拉盤裡挑出一隻鼻涕蟲的樣子。他以膝蓋頂斷長劍,將斷劍丟到一旁。「一切都十分有趣,但是我認為該是進入下一階段的時候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就從殺死時間開始。有人想講幾句遺言嗎?」
他對著床上的嬰兒走去,哈特的影子立刻自地面躍起,有如一條毯子般纏上天使的腦袋。他徒手撕開這團黑色的物質,但是對方總是自其指縫之間滑落。
「你必須阻止他,吉米。」哈特的朋友急迫地說道。「我撐不了多久的。」
天使十指沉入影子之中,將朋友有如一團黏黏的太妃糖般抓了起來。影子在天使的手中扭動掙扎,接著慘遭撕裂,聲音隨之而啞。天使將殘骸丟到地上,然後對著哈特微笑。
「你阻止不了我。現在沒有人能夠阻止我。時間自身難保,長廊全不設防。我要一把火燒掉骸骨長廊,利用熱氣融化寒霜長廊。影子瀑布已死。廢墟之中再也沒有任何活人。狂野之子已經把他們全部殺光,然後又自相殘殺殆盡。你們就是最後的活口了。是我允許你們活著的,因為我要你們見證我的勝利。再過一會兒,我將殺死時間,到時候,世界上就沒有過去、現在,以及未來,只剩下永無止盡的此刻,不屬於上帝的管轄,可以讓我為所欲為。整個世界都將承受前所未見的苦難。」
接著永恆之門突然出現在房間之中,轉眼之間一切完全不同。天使帶來的絕望感蕩然無存,被一陣冷冽清新的微風取代,房間裡當即充滿了無數的希望與可能。永恆之門昂然獨立,沒有任何支撐,乃是一塊謎樣般的空白石板,等待著人們刻劃字跡。天使凝視著永恆之門,對此出乎意料之外的情況不知所措,接著他轉過身去,面對其他人。
「我沒有將門帶來此地。是誰膽敢將門帶來此地?快送走!」
詹姆士·哈特看著永恆之門,門則藉由某個他從來不曾發現過的層面對他說話,直接對著他體內承繼自時間老父的部分說話。他終於瞭解自己該怎麼做,明白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回歸影子瀑布。他的目的、他的天命,以及影子瀑布的命運。
「你的時代還沒降臨。」他一派輕鬆地對著墮落天使說道。「此刻是屬於我的時代。該是我完成使命的時候了。你從來不曾真的瞭解永恆之門的本質。聖戰軍的說法與事實相距不遠。他們以為它是通往上帝的途徑。沒錯,從某方面來講確實如此,但是它並不僅止於此。差得多了。永恆之門為了讓活人通往死後世界而存在,但這只是它部分的功用罷了。我是完成這道縱橫無數世紀的方程式的最後一項元件:我將會完全開啟永恆之門,並且令它永不關閉,好讓所有曾經穿越永恆之門的生命可以再度藉由此門回歸,重新加入活人的世界。從今而後,死亡將沒有能力局限活人,沒有辦法戰勝活人。不要這麼驚訝。一扇門本來就同時具有入口跟出口的功用。」
「不,」天使道。「不!我不會讓你這麼做的!你沒辦法阻止我。不管活人還是死人都不能夠阻止我。當初就是這樣說好的!」
「你應該仔細閱讀合約內容。」哈特道。
「我要阻止你!我要殺了你!」
墮落天使開始衝向哈特,但是被艾許擋了下來。「我不這麼認為。要殺他,你得要先過我這一關。而技術上來講,既然我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所以我想你麻煩大了。在物質界,你必須受到物質定律的局限。這表示我將會把你痛扁一頓。這就是我死而復生的原因。」
天使發出難聽的笑聲,朝向艾許衝去。艾許後退一步,喚醒體內超自然的怪力,開始與天使徒手肉搏。他們使勁推擠,僵持不下,接著天使推開艾許,將他一拳擊倒在地。他在地上踢中天使的腳掌,接著兩個就開始在地上打滾。天使撲倒艾許,一膝蓋頂在他的胸口之上,兩手緊緊一抱,當場將他的腦袋給扯了下來。麗雅驚聲尖叫。天使哈哈大笑,將腦袋往地上一丟,滾到她的腳邊。艾許雙眼無神地瞪著天使。天使自地上爬起,但是只爬到一半便即動彈不得,因為艾許的無頭屍體已經緊緊抱住了他。
哈特不去理會兩人,專心傾聽永恆之門的聲音。他有能力開啟永恆之門,但是這樣做將會耗盡他所有力量。他苦笑一下,心想反正自己從來都不想要這股力量。他深入自我內心,一舉喚醒所有力量釋放而出。墮落天使發出憤怒及驚慌的吼叫,但是太遲了,他被艾許拖延太久了。永恆之門緩緩開啟,一道燦爛的光芒照亮整個房間。天使迅速後縮,轉過頭避開光亮。接著梅德琳·克瑞許趾高氣昂地穿越永恆之門而來,看來一點也不像是眾人熟識的梅德。她來到莫利森面前,對他展顏歡笑。他麻木地看著她,很想要相信站在眼前的真的是她,但是卻始終不敢伸手觸摸。她哈哈大笑,一把將他擁入懷中。
永恆之門大開,光芒隨之大作,驅退房間的黑暗邊界,照耀出一個無止無盡的廣大空間。傑克·費契走出永恆之門,在哈特面前深深鞠躬,然後又走到突然之間長大成人的時間老父面前下跪。時間露出寬恕的神情,輕輕在稻草人的肩膀上拍了一拍。接著踏出永恆之門的是李察·艾利克森警長,以及路易斯與科林斯副警長。他們走到麗雅和艾許身邊。在光芒的照射之下,艾許的一切通通回到體內。不需要任何說明,任誰一看都知道他已經不再是歸來之人,而是貨真價實的活人。
蘇珊·都柏伊絲與波麗·考辛斯跌跌撞撞地穿越永恆之門,對著門外的所有人咯咯嬌笑。波麗跑到哈特身前,彼此默默擁抱許久,朋友則圍繞在兩人肩上。接下來出來的是米蘭醫生,與他同時回歸的是聖戰軍領袖威廉·洛伊斯,兩人一起搖頭歎息,後悔過去所犯下的一切錯誤。萊斯特·苟德,神秘復仇者,再度恢復年輕時代的風采,牽著神采飛揚的卡拉漢神父一同歸來。德瑞克與克裡夫·曼德維爾並肩而行,一邊拍打著彼此肩膀,一邊愉快地咒罵對方。跟在他們身後的是褐熊先生和海羊先生、彼得·考爾德,以及恐懼小子史考提;接著又是歐伯隆、泰坦妮雅與終於恢復完美的普克。死者再度復活,傷勢獲得治療,心靈尋得慰藉,準備好來面對這個全新的奇幻世界。
所有妖精邁開大步穿越越來越寬的永恆之門,所有影子瀑布的鎮民以及聖戰軍士兵也全部回歸:人們絡繹不絕地自門內湧出,來到寬廣無涯的光明境地。詹姆士·哈特找到了他的父母,時間找到了逝去的真愛。父母與子女重逢,愛人與甜心相遇,朋友與敵人同行,所有過去的舊帳勾消。
天使無所不在,在此永不結束的黎明之中綻放出璀璨的光芒,美妙的歌聲盈滿世界。沒人注意到墮落天使逐漸縮小,在偉大的光明下變得微不足道,最後只剩下一點小小的陰影,被大天使米迦勒捧在手心,悉心慰藉。
人們依然不斷湧出,數量已然無法估計。來自世界各地的死者,湧入一望無際的空間。從古至今所有曾經死去的人們通通自死亡的國度回歸,與所有活人一同邁向全新的世界,一個古老的事物都將翻新的世界,死亡成為模糊記憶的世界。這一次,一切都將變得非常不同。突然有人清了清喉嚨,於是所有人轉頭去看。
影子已然消逝,預言都已成真,光明籠罩全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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