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連載8 ) 作者:張樸

張樸 2020-3-23 18:20:40 發表於 男性長篇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 1804

《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連載8 ) 作者:張樸

      8

        如果說與阿塔相識,純屬偶然,我的命運卻的的確確,曾經和西藏、和藏人連在一起。
        一個多月前,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第二天母親把我叫到床邊,強撐著極度虛弱的身體,斷斷續續地告訴我,有些事她本想帶進墳墓,現在她改變了主意,一分一秒也不願耽擱。母親隨即講起了我、我父親、還有她自己。
        不難想見我的吃驚!我一直以為我出生在成都,我一直以為父親在我出生前就病死了。
    現在母親忽然對我說:
   「那都是騙你的,其實你出生在拉薩,你的父親沒有死,當我生下你以後,他忙裡忙外照顧我,做飯,洗屎尿片,什麼都幹。」
        我一直以為做紡織女工的母親,一輩子過的風平浪靜,如今母親談起了她的遭遇。一天深夜,荷槍實彈的解放軍突然破門而入,從床上抓走了父親,罪名是搞投機倒把。母親嚇壞了,正好,父親的卡車司機朋友要回成都,母親抱著剛出生兩個月的我,搭上車逃離了拉薩。
        我有太多的問題要問,母親的回答像天方夜譚。父親在老家金堂縣受盡磨難,實在待不下去,逃到成都,過起東躲西藏的日子,後來抓住一個機會帶著我母親去拉薩謀生路。造成這一切苦難的起因,竟是因為我爺爺!他是金堂縣有名的大地主,1950年共產黨搞土改,爺爺失去了全部財產,在批鬥會上被打得死去活來。1951年共產黨搞鎮反,爺爺又被拉到萬人公審大會上,當眾槍決。正在成都念師專的父親,先被抓回金堂縣陪殺場,繼而被剝奪了讀書的權利,遣送回鄉。
        家鄉的生活如同地獄。人人都可以打罵父親,侮辱父親。村裡出點事,比如地裡的豌豆尖被偷吃了,首先就懷疑他,經常被抓去批鬥、遊街。父親買了條粗繩子,掛在房梁上吊,被人發覺後救下,救他的是我母親。後來父親偷著去了成都,投奔親戚,跟隨著他的,也是我母親。
    與父親的家庭背景正好相反,母親是窮人家的女兒,外公在土改中表現積極,成立合作社時,被任命為社長。父母的相愛,只能瞞著外公,母親離家出走時,外公也蒙在鼓裡。
        由於沒有戶口,父母親只能靠打零工為生。但金堂離成都不遠,擔心被熟人看見。就在這時,父親遇到了在運輸公司做卡車司機的朋友,專門拉貨去拉薩。他告訴父親,拉薩很需要建築工人。由於沒有身分介紹信,寸步難行。母親冒險潛回家中,哭著跪在外公面前,央求幫助。外公心軟了,不僅為我父母開了介紹信,還給了母親一些錢。1956年初夏,父母乘上朋友的卡車,沿著剛通車一年多的川藏公路去了拉薩。
        這條長達兩千四百多公里的公路,從成都起,穿過四川藏區,跨越金沙江,進入西藏。沿途數不盡的艱難險阻,泥石流、滑坡、坍方、雪崩。司機把他編的幾句順口溜念給我父母聽:腳踏閻王殿,手把鬼門關;一腳踩刹車,一腳踩死亡。
        我母親就差點送命。那天無風無雨,走著、走著,突然雷聲大作,竟是成百上千的石塊,自山上滾動而下。司機無處可避,只能加速逃離。這些石塊帶著旋轉,威力驚人,坐在駕駛座旁的母親,耳邊忽然一聲巨響:哐!足球大一塊石頭把車幫砸個稀爛。接著頭頂又一響:鵝蛋般大一塊岩石擊穿駕駛座頂篷,從母親身旁呼嘯而過。萬幸的是,母親毫髮未損。後來知道這段路叫「飛石區」。

        今天如果有人要問:誰是中國最早的「民工」?那應該是我的雙親。
        拉薩的打工生活,雖然辛苦,畢竟地處偏遠,到底安定多了,又攢了些錢,兩人結了婚,1958年初生下我,父親還做起了小買賣。就是這個小買賣害了他。父親花錢請卡車司機幫忙到內地購貨,再轉賣給當地人,還沒賺到多少錢,就被人告發了。後來母親打聽到關押父親的監獄,寫了無數的信,詢問父親的情況,但收不到任何答覆。
    直到二十年後,一個從拉薩回來的人才告訴她,父親早已死了,但不清楚怎麼死的,反正是死了。
        我總算明白母親對我隱瞞至今的原因,她怕我受到刺激、傷害,怕我終身會籠罩在陰影下。
        在母親的故事中,最為驚心動魄的,也最讓我感情澎湃的一段,發生在離開拉薩之後。當時川藏公路沿線正發生大規模藏人暴動,許多路段已經中斷,父親的司機朋友只能繞道青藏公路。其實早在父母去拉薩那年,沿路就已經不平靜,暴動首先從四川藏區開始,當母親離開時,戰火已蔓延到其他藏區以及西藏境内的廣大地區。
        成千上萬的藏人淪爲難民,湧入拉薩,在城外的空地上搭建帳篷住下,其中一些來自四川藏區的藏人,成了母親的朋友。母親聽到不少消息,還學會一些新名詞。比如,藏人把共產黨稱爲「紅漢人」,把西藏叫做「衛藏」,把周邊的藏區,包括四川藏區,稱做「安多」和「康」。
        大約是1950年夏天,當權的國民黨垮掉了,紅漢人湧進了四川藏區,槍呀砲呀,望不到邊的騾馬隊、犛牛隊,把糧食、彈藥運到金沙江邊,沒過多久,紅漢人的軍隊乘船,在砲火掩護下攻入西藏,不到一年拉薩也落到紅漢人手裡。四年之後,暴動發生了,參加者大多為農民、牧民、商販、僧侶,還有一些被紅漢人發展成爲黨團員的藏人,或幾十,或幾百,甚至上千人,進山打游擊,襲擊運輸車隊、兵站,破壞公路、橋梁,圍攻紅漢人政府駐地。
        像大多數漢人一樣,對這段歷史我一無所知。我問母親:「藏人爲何要暴動?」母親竭力去回憶,不無遺憾地搖頭。
        「我記不清了,都是普通百姓,誰不想過平靜的日子?肯定是被逼得走投無路,忍無可忍了啊……」

        車子才離開拉薩不久,就撞上了暴風雪,卡車停停開開,平時走一天的路程,三天也到不了。這裡山勢高峻,沿途海拔均在四千公尺以上,天寒地凍,滿眼荒涼,父親又生死不明,倍感淒涼的母親好幾次想打開車門,一頭撞死在路邊。一看到襁褓中的我,又只能咬咬牙堅持了。
        大約是離開拉薩後的第四天,暴風雪過去了,路上有了人跡,不時能看到藏人趕著成群的犛牛在公路上穿行。我母親暈車得厲害,頭重腳輕,心慌氣悶。卡車依然開得很慢,像一個老人戰戰兢兢走在薄冰上。突如其來,母親感覺有什麼不對勁,她低下頭仔細看我,又把臉貼到我臉上。母親一聲淒厲喊叫,接著開始低聲抽泣。司機朋友回頭瞅了她一眼,目光隨後落到我身上。這時的我,臉色烏紫,身體冰涼,氣息全無。
        估計是這類事看多了,司機朋友面無表情,只簡單地說了一句:
    「已經死了。」
        他把車停下,跳出車外,然後繞到另一邊,打開母親這邊的車門說:
    「給我。」   
    母親把我緊緊摟住,問:
    「你要幹什麼?」
    「我來幫妳扔掉。」
        母親的腦子一片空白,渾身就像五臟六腑被掏走似的難受。她沒有把我交給司機,而是下了車,抱著我,沿著公路,腳步蹣跚地往前走。她不願把我扔在路邊的雪地裡,她要找塊地掩埋我,最好能築起一個墳堆,或許有一天她還能再回來看我。這時她發現前方有處瑪尼堆,四周拉著五顏六色的經幡,一位藏族女人坐在那裡誦經。母親走了過去,用掌握不多的藏語,連比帶劃,想要她幫忙。
        顯然,藏族女人明白了母親的請求,她用不放心的目光打量著母親懷中的我,同時衝著我母親呱拉呱拉說個不停。突然她伸手將我奪了過去,三下兩下除掉了裹住我的襁褓,把赤條條的我塞進她寬大的皮藏袍裡,與她暖烘烘的乳房緊緊相貼。她向不遠的一座小村莊快速跑去,同時不停地大聲呼喊。
        很快,母親弄清楚了,藏族女人是在呼喊家人去請正在村裡行醫的僧人。母親緊跟著來到她的家,屋中央燒著取暖的火堆,藏族女人往裡加添乾牛糞,火苗竄得老高。在熱浪逼人的火堆前,她盤腿坐下,抱出我來,用手掌使勁拍打我的身體。這時僧人趕來,他取出一些藥末,倒進木碗裡,用水兌勻,往我嘴裡灌。
    不知道是藥物起作用了,還是感到挨打的疼痛,突然,我號啕大哭起來!
        那天,在藏族女人的堅持下,我們,當然還包括急於扔掉我的司機,住了下來。好客的藏族女人,拿出最好的食物讓我們吃,最好的房間讓我們住,早上還把我們送到卡車邊,告別時,她不住地對我母親說:「才仁才仁(祝你長壽)。」
        卡車起動了,隔著車窗,母親向她揮手。藏族女人忽然唱起歌來,卡車往前開著,她就跟在卡車旁邊,邊走邊唱。母親的眼淚嘩一下流了出來。
    「太好聽了,」母親說:「我一輩子再也沒聽到這麼好聽的歌聲。」
    雖然不懂歌詞,但今生今世,母親始終忘不了的,就是這歌聲。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她仍再三囑咐我:
「一定要再去西藏,看看藏族女人還在嗎?僧人還在嗎?要好好地報答,他們可都是你的救命恩人呵!」

        我在母親的墓前直坐到天色微明。這塊墓地是五年前在母親催促下買的,周圍種滿了常綠植物,墓穴用大理石做成,本來只做了一個,母親骨灰下葬前,我叫石匠又加了一個,這樣父親、母親就能緊靠在一起。找不到父親的任何痕跡了,連照片也沒有,我就把我與母親的合影照放進空穴裡,在母親的花崗岩墓碑上,也刻上父親的名字。
        墓地依山勢而建,在墓園的頂端,登高望遠,夜色沉沉,偶爾能聽到枝葉間栖鳥的啾啾聲。突然就想到了父親,短促的一生,最高理想是當老師,但由於家族世代打拼掙下的土地,惹出大禍,爺爺被槍斃,父親不得不逃到「世界屋脊」,卻仍難逃劫難,只因爲想讓母親和我能過上稍微好點的生活,連命都搭上了。又想到母親,含辛茹苦把我養大,直到死去也沒能抱上終日盼望的兒孫。

        如今有了阿塔,我要帶她去尋找救命恩人。將來我們的孩子出生,我定要抱他來這裡,讓母親看個仔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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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onong 發表於 2020-3-24 10:15
看到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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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樸,四川成都人,英籍華人作家。在中國曾擔任過報紙編輯、記者,1990年代初赴英國留學,於1995年獲英國SOUTH BANK大學碩士學位,現居倫敦。 英文名著《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中譯者。迄今發表短篇小説、中篇小説、人物特寫、政論文、旅行札記等各類作品逾百萬字,張樸的首部長篇小説《輕輕的,我走了》被評論家譽爲「新移民小説的突破」。最近在臺灣出版的長篇小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是第一部描寫當代漢藏關係的長篇愛情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