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連載16) 作者:張樸

張樸 2020-6-23 17:31:05 發表於 男性長篇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 1640

《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連載16) 作者:張樸

16

        我跟阿爸阿媽相處融洽。我刻意表現隨和、善解人意,又有阿爸阿媽的厚道、實在,日子輕鬆而過。就個性而言,阿爸做什麼都慢,走路慢慢的,吃飯慢慢的,喝茶慢慢的,說話慢慢的。藏人有句諺語:「慢慢熬出來的茶味道好,慢慢講出來的話意思明。」用來形容阿爸挺合適。阿爸雖然不識字,但記憶力超群,張口就能背誦藏人史詩《格薩爾王傳》裡的不少詩句。格薩爾是嶺國國王,一生戎馬,揚善抑惡,弘揚佛法,傳播文化,為藏人心中的曠世英雄。這首詩據説長達六十萬行,流傳了一千多年,從格薩爾王的降生、征戰,直寫到他返回天界。
        阿媽正好相反,走路、吃飯、喝茶、說話,全都快、快、快的,好似後頭有一頭狼追一樣。平時愛絮絮叨叨,一件家裡或家外的瑣碎小事,她能對你說上半天也不累。
        我跟阿媽聊天的時間遠多於阿爸,他整天都在外幹活。有次阿爸開拖拉機去二十多公里外的縣城拉貨,我想趁此機會跟阿爸套近乎,就慫恿阿塔跟著去。三個人一字形排開擠在駕駛座位上,誰料還沒說上幾句,就連說話的氣力也沒了,沿途爬坡、下坎,路面崎嶇不平,身體被猛烈拋起又重重跌下,忽忽悠悠,左晃右盪,感覺就像被塞進鐵桶裡,再一腳踹下山去。
        我喜歡在廚房裡與阿媽交談,氛圍好,她做事,我能幫上忙,阿塔也沒閒著。第一次進廚房,我大感意外,牆上、地下、灶具、鍋碗瓢盆,樣樣收拾得乾乾淨淨,擦得亮晃晃。這跟我在成都農村見到的大不相同,那裡的農家廚房,大都黑乎乎的,既髒,又亂。阿媽說,如果不弄整潔,會得罪家神,遭到懲罰。阿塔要我看看牆壁上用糌粑、白麵和著酥油做的魚、海螺等圖案,這些都是用來祭祀家神的,而家神的職責是保佑家庭發財致富。
        還記得坐拖拉機時,阿爸聽說我和阿塔要去神人山,一再叮囑,要我們千萬別吹口哨,大叫大嚷,一旦招惹山神發怒,降下狂風冰雹,山崩石裂,可就悔之不及了。他提到多年前鄰村一對姐妹騎馬過山,被山洪沖下懸崖摔死的原因:唱歌的聲音太大。山洪是山神懲罰姐妹的武器。
        後來跟阿塔討論各種神祇時,她提醒我不要摸阿爸阿媽的肩膀,藏人認為保護神就在肩上,猶如一盞閃亮的酥油燈,如果燈滅了,人就會得病。這盞燈越亮,鬼越不敢接近。我好一陣後怕,見面擁抱阿爸阿媽時,幸而沒有觸摸他們的肩頭,差點就闖下大禍。
    我故顯為難地說:「以後我可是不敢碰妳了。」
    阿塔調皮地把頭往我身上一靠說:「你就是我的保護神呀。」
        老一輩藏人大都生活在西藏高原的閉塞環境中,地域廣闊,土地貧瘠,氣候惡劣,生活艱苦,總是處於被威脅和不安全的包圍中,自然產生一種到處有神靈、有鬼怪的意識。藏人幾乎個個都是佛教徒,隨時帶著護身符甚至神龕,家家掛經幡,村村有佛塔。為的不都是驅邪避災,祈求平安嗎?
        所以當我突然病倒時,阿媽斷定是我體內的「氣」,被遊蕩在屋裡的鬼怪偷走了,也就不足為奇了。其實我害的是高原反應,二十年前那次進藏曾遭遇過,但這一次更猛烈。開始時噁心,吃不下飯,隨後渾身發冷,頭疼,胸悶,氣短,不得不躺在床上。
    為了趕走屋裡的鬼怪,阿媽拿著一根長長的孔雀毛,身旁放一碗清水,邊蘸水邊往空中灑去,口念《度母密咒經》。阿爸則盤腿坐下,佛珠套在手指間,一顆接一顆地捋著,嘴裡反覆吟誦六字真言。惶惶不安的阿塔立在床邊,不停地問我:「想喝點什麼?吃點什麼?感覺好點沒?」
        到了傍晚,頭疼加劇,腦袋像要裂開似的,真恨不能找根繩子把頭緊緊勒住。心臟也鬧彆扭,一陣陣痙攣,我忍不住呻吟起來。阿媽著急了,要立刻去甲格寺請僧人來家做法事,說本村洛桑家的漢族客人也曾患類似的病,就是做法事治好的。阿爸沒發表意見,繼續垂眉凝目,念念有詞。
    阿塔眉頭一揚說:「不能再等了,我找醫生去。」
    我強打起精神說:「我能扛過去。」
    阿塔叫我閉嘴:「要是發展成肺水腫、腦水腫,可就晚啦!」
        這裡地處偏遠,手機沒信號,家裡又沒電話,阿塔跑去村政府想借用那裡的電話打給縣醫院,她有個中學同學在那裡當醫生。很快,她耷拉著臉回來說,村政府早下班了,門緊鎖,連個值班的人也沒有。
    阿爸這時開腔了:「我開拖拉機送他去縣醫院。」
    阿塔立刻否決:「路太難走,張哥已禁不起折騰了。
    「這樣好了,阿爸,」阿塔的口氣像命令:「你帶我去接醫生。」
    我掙扎著探起身要阻攔阿塔,兩人的身影已消失在門外的黑夜裡。
        阿媽也不見了。
    我後來才知道她端著點燃的酥油燈去了經堂,在佛像前進行供燈祈禱,為我,為阿塔、阿爸,求神佛保佑。
    半夜,終於將醫生順利接來,他老練地向我胳膊的靜脈血管注射了十幾種藥物,然後信心十足地對我說:「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
    我直睡到中午才醒,醒來但覺呼吸順暢,精神大爽。一夜未眠守護著我的阿塔,端來一杯熱騰騰的酥油茶。窗外,鼓聲、號聲、僧眾誦經聲,像喧囂的海浪傳來。我和阿塔相視而笑。這是阿媽花錢請僧人來為我驅邪。她還親自動手做了一個病人替身像,在法事結束時,移到戶外,放進草堆用火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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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onong 發表於 2020-6-23 21:55
寫得很好,記者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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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樸,四川成都人,英籍華人作家。在中國曾擔任過報紙編輯、記者,1990年代初赴英國留學,於1995年獲英國SOUTH BANK大學碩士學位,現居倫敦。 英文名著《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中譯者。迄今發表短篇小説、中篇小説、人物特寫、政論文、旅行札記等各類作品逾百萬字,張樸的首部長篇小説《輕輕的,我走了》被評論家譽爲「新移民小説的突破」。最近在臺灣出版的長篇小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是第一部描寫當代漢藏關係的長篇愛情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