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樸：大男人的眼淚（紀實文學連載六）

張樸：大男人的眼淚（紀實文學連載六）

（八）

        火車一到倫敦，我就直奔妳打工的餐館。自從妳離開之後，我就有隱約的預感：戴“綠帽子”的日子恐怕不遠了。當不幸降臨時，我依然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我只想立刻見到妳，卻想不出應該說些什麽：是喊叫？是勸說？是乞求？不，都不是。我只想拉住妳的手，緊緊地，永不松開。只為了我們曾經有過的那一段情和愛。

        我守候在餐館附近。英國的夏日溫柔得能擰出甜水，卻難以撩動我已經麻木的神經。我目不轉睛盯著餐館那扇時開時合的玻璃門，零落的行人匆匆而過，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我，帶著幾分疑惑，但更多的是同情，大概以為我無家可歸吧。其實，這不正是對我心境的寫照麽。

        散工時分，妳出現了。我剛要迎上去，腳步驟然停下：妳身邊緊跟著一個英國男人，瘦高個，臉帶陶醉般的微笑，有五十多歲吧，比我父親年輕些。他招手叫停一輛出租車，為妳拉開車門，然後側身旋轉，跨半步，右手輕輕往前，半挽半扶地把妳送入車裏。妳臉上泛著柔和的光澤，有了做女人的驕傲。我的心裏忽然生出一陣打翻醋瓶似的酸味來，恨恨地想：看來中國男人想要討女人的好，第一要搶先開車門；第二要掌握仆人伺候貴婦人上車的訣竅。

        出租車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走進餐館，裏面有兩個女孩在收拾桌椅。我對她們說，我是妳的朋友，接到國內緊急電話，妳的女兒病了，需要告訴妳。她倆對視了一下，其中一個說，妳在克裏斯蒂那裏，並毫不猶豫地說出了地址。後來我聽說她樂意把地址透露給我的原因：克裏斯蒂是這裏的常客，開始時跟她好，自從妳的到來，克裏斯蒂便把他的半老激情轉到妳身上。

        第二天妳休息。當妳與克裏斯蒂在一家意大利餐館午餐時，我突然出現，面對著妳們坐下。妳大驚失色，就像看見從墳地裏冒出個鬼魂似的，粉臉變成青灰色，攥著刀叉的手不住地抖動。瘦高個面無表情地朝我“哈羅”了一聲，側過頭去問妳：朋友？妳的嘴唇困難地蠕動著，沒有發出聲音。臉朝著我，流露出絕望的乞求。我裝作沒看見，保持著沈默。終於，妳的聲音好像從深水裏浮上來。聽著既空洞又模糊：丈夫。

        瘦高個未動聲色，眼神裏卻滿是驚訝和尷尬。看來妳沒有把實情告訴他。我用平靜的目光註視著他，掌握好情緒的“度”，不可畏縮，也不挑釁，重點是喚醒對方的羞恥感。瘦高個顯得很不自在，清了清嗓子，仿佛要發表長篇大論似的，結果聲音只在喉嚨眼裏咕噥了一下：我還有預約，得走了。他匆匆而去，離開時不失風度地拍了拍我的手背，似乎在暗示他是無辜者。

        我重新轉向妳。妳已經恢復了鎮靜，嘴角抿著冷笑，那眼神仿佛在說：妳想怎麽樣？我說：我們回國吧，學位不讀了，我什麽也不求，我只要這個家。

        妳一聲不吭，望著窗外，良久。回頭時，眼裏已有了毅然決然。妳說：我們離婚吧。

        我竭力穩住不動，腦袋嗡嗡亂響，猶如被人一剪刀切斷了神經中樞，使我喪失了對這句話的理解力。我還來不及做出任何表示，妳已起身悄然離去。

        我依然心存僥幸。特別是想到萬裏之外的女兒夢夢，她連一天也沒有和父母團聚過、親熱過，又要品嘗家庭破裂的痛苦。我不顧一切了，要留住妳。我到處尋找妳的蹤跡，給所有的朋友打電話，去了妳可能會去的地方。餐館方面說：妳已辭工。

        我絕望地回到S城。打開房門，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以為是在做夢：妳就坐在床邊，斜倚著墻，淩亂的頭發披散著，面容憔悴，淚水盈盈，顯得哀怨而淒清，有著無以言說的期待。我的身心頓時被憐愛的浪潮吞沒，一把抱住妳。

        妳在我的懷裏傷心地啜泣著。妳說妳在餐館打工，單調乏味，寂寞一人。克裏斯蒂主動接近妳、關心妳，約妳外出吃飯、看電影、聽音樂會。還許諾為妳介紹工作。誘惑，無法抵擋，於是就有了這一念之差。我不是想離開妳……妳喃喃訴說著。

        和從前一樣，我又一次相信了妳。

        這天夜裏，我從沈沈的夢鄉中霍然醒來，發現妳正睜著大眼看著我，亮光炯炯，毫無倦意。我略感驚訝。妳莞爾一笑，摟住我，把頭靠住我的胸，輕聲說：我想夢夢了。

        妳回去把她接來吧。我未加多想地說。

        妳眼裏閃爍著喜悅，只是眉宇間飄著一絲憂慮。我的簽證只剩下一個月了。妳焦急地說。

        我明天就去內務部給妳續簽證。不過，我沈吟了一下說，我有點擔心。妳的神色變得緊張了。但我沒往其他方面想。我的意思是，我解釋說，要讓夢夢準備過點苦日子。

        妳松弛下來，不在意地說：現在怎麽過，以後就怎麽過。

        在妳回國期間，我碰見過一次王行，他邊聽邊搖頭：妳呀，妳呀。我說：全家人在一起，不是很好嗎。他說：我要是妳，就不給她續簽證。等著瞧吧，妳會既失去她，又失去女兒。

看來你玩不過前妻，沒關係，有捨才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