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連載37) 作者:張樸

張樸 2021-2-19 16:55:51 發表於 男性長篇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 7856

《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連載37) 作者:張樸

      37

        結果呢,我和他飯後直接去了一家僻靜的咖啡館,我懷著一分大功即將告成的喜悅,因為,這位國安領導竟是我當年報社的上司兼老友!
        我和他同齡。我調入報社做記者時,他做編輯室主任。我離開報社去英國前,他升為報社副總編。等到我回成都居住時,他已調走,沒人知道他的去向。如今得知他的真實身分,曾經的往事,便浮上心頭。
        在報社期間我倆過從甚密,特別談得來。他不像一般做長官的那樣謹言慎行,假模假式。當年的我喜歡議論時政,對現實不滿,情緒一旦激昂起來,言辭自然激烈,膽小的同事們每每發出驚歎:「你真敢說。」無不避而遠之。但他會隨聲附和,甚至鼓勵我往下說。我與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聚會時,他也有興趣參加,還向我詢問這些人的詳細情況。現在我意識到了,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他救過我一把,至今我感激著。我在報上發過一篇評論,譏諷現在的官場,沒人讀書,卻都擁有「高學歷」,不是中央黨校畢業,就是在職研究生,我稱之為「公開的假學歷」。上面追查下來,報社領導層開會要開除我,全靠他力撐才保住我的飯碗。最不可思議的,我去英國前夕,他為我送行,幾杯酒下肚,他開始發牢騷,說當今的官員要是不貪、不色,誰敢相信你,重用你?你工作幹得再好,也沒有用,還建議我出去了就別回來。
        在英國期間我曾回國一趟,正好碰上他過生日,我送了他一對道光本朝的三羊開泰粉彩官窯碗。送這麼貴重的古玩,是想幫幫他,因為他曾無意中透露讀高中的女兒學習成績差,難以考上大學,他正省吃儉用想把女兒送出國留學。他肯定清楚我的用意。後來我偶爾瀏覽拍賣行紀錄,發現這對碗已被他送拍,賣了六十萬元人民幣。
        我們聊起往事,他提到女兒已在美國完成學業並找到了工作,卻隻字未提我對他的幫助。
    「沒想到李秘書要介紹的古董收藏家,原來是你。」
    「我更沒想到你有這個特殊身分。」
    他淡然一笑,看似有幾分得意。又說他一直以為我還在倫敦,只是幾天前看到照片時,才發現我已經回國定居。
        照片?我心裡直犯嘀咕:「活見鬼,難道我有什麼把柄落到他手上?」
    正胡猜一氣,忽聽他問:「你怎麼會出現在叛亂分子的集會上?」
        我的頭皮一陣發麻,心臟也停止了跳,國安的耳目居然滲透到藏人的村落!我竭力回憶也捕捉不到當時有人在場拍照的蹤跡。我向他解釋了我為什麼去西藏,我說是正巧碰上了,不過看看熱鬧。
    「你的女友是藏人?她也在場嗎?」國安老友注視著我,眼裡飄動著好奇的光波。他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咖啡,拿起紙巾擦掉嘴角沾了一圈的棕色泡沫,神情似乎在回想照片上有誰能對上號。
        我立刻申明:「是我叫阿塔陪我去現場的。」
    國安老友會心地笑了,把關注點轉向其他人。
   「你聽見藏人都討論了什麼?領頭的有幾個?」
    我再也坐不住了,感覺像在受審似的,但又不敢把內心的不滿表現出來,依然保持著笑臉說:
    「我不懂藏語,也沒興趣,這麼說吧,我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我了。我只關心這輩子能不能活得舒服。玩玩古董,打打麻將,再有一位我愛的女人陪伴著。知足啦。」
        「很好嘛,很好嘛。」他的口氣如同上級表揚下級。
    他已不是多少年前的那個他了,或者,當年戴著的假面具無懈可擊,矇了不少人。國安老友又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說:
    「這張照片送到我手上,要我調查、處理,我沒理這茬。對你,我還是瞭解的。當年在報社,沒幾個領導喜歡你,認為你和黨不一條心,是異議分子。我就反駁他們,說看人要看本質,你是個有正義感的人,愛這個國家。對現實不滿不是錯,我也不滿呢!所以照片被我鎖進了抽屜,因為你不可能跟那些藏人站到一起,支持分裂中國。」
        我越聽越喪氣,還說要請他幫忙,敢嗎?搞不好一頂分裂主義的大帽子就扣到我頭上!大約察覺我有些心不在焉,國安老友停下來,端詳著我問:
    「你在想什麼?」
    我含含糊糊咕噥出一句連我也聽不懂的話。怎麼辦?我在大腦裡激烈地爭鬥著,說,還是不說?繼續聽他上無聊的政治課,再說聲「拜拜」?費了老鼻子勁兒總算爭取到這一步,難道就輕易放棄?

        大約我的表情過於豐富,讓國安老友給猜到了。
    「有事找我,是吧?」
    他意味深長地說:「李秘書不會無緣無故安排我跟你見面。」他掏出一盒精裝中華牌香菸,自己先抽出一支點上,然後問我:「抽菸嗎?」我點了下頭,接過菸擱嘴上,剛吸一口就嗆著了,咳嗽不止,心裡倒是挺愉快,手頭有點事兒做,正好掩飾內心的煩亂。國安老友緩緩地吞雲吐霧,一付耐心等待的神態。   
    忽然,我們的目光恰地相逢。
        那就說吧!我暗暗下了決心。為不顯得唐突,也讓對方有個心理過渡,我先從這次去西藏的經歷講起,自然風光,對阿爸阿媽的印象,結識的藏族朋友,然後切入正題。
    「我去過的村莊,每家每戶全是喇嘛教信徒。達賴喇嘛在他們的生活,甚至生命中,不可或缺。我見到的藏人,只要有手機的,大都存有達賴喇嘛的照片,這是宗教信仰,總不能把這些人都當作分裂分子吧!」
        「呵呵,我明白了,」他打斷了我的話說:「你是來替人消災的。」
        不能再繞圈子了,直接了當,我說出了我的看法:「有沒辦法把那四個藏人放了?」
    國安老友臉上本來殘留著的一絲笑意,煙消雲散:「你和他們是什麼關係?」
        我只好撒了個謊:「都是朋友,我瞭解他們。」
        「今天是朋友,明天就可能叫你人頭落地。」他的口氣裡帶著奚落。
        「但我知道,」我爭辯說:「這些人是在餐館裡吃飯時被抓的,之前他們既沒打人、殺人,也沒放火燒商店。」
        「很可能正在謀畫一場暴動呢!眼下是非常時期,你敢擔保沒有?」
    國安老友的說話聲變得尖刻起來。我一時衝動,未經思索便脫口而出:
    「疑神疑鬼,如臨大敵,你們的神經也太過敏了吧!」
    國安老友沒說話,臉色一下變得黑壓壓。忽然,他撳滅了菸頭,喝乾杯裡的咖啡。我預感他就要起身離座,拂袖而去。
        別提我有多後悔了。我他媽的真傻,我是來求人家放人的,他就是爺,說啥是啥,我閉眼聽著,必要時再點點頭,裝模作樣以示英雄所見略同,不就得啦!這下好了,眼看著希望讓我給破滅了。
        「幫幫忙吧!」
    我用一種連我也覺得可憐和丟臉的語氣說,但國安老友沒有任何表示。
    我又添一句:「我們畢竟是多年的朋友了。」
    我特別在「朋友」這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希望他能想起我曾經幫助過他。
        這時忽聽一聲呼喊。
    「張哥!」
阿塔來了?我定睛一看,的的確確,她就站在咖啡桌前,好似從天而降。阿塔朝我眨巴、眨巴眼睛,轉過身去,對著國安老友伸出手,滿臉是笑地說:「你好。」聲音不高不低,舉止不卑不亢,儼然像個外交家。
        因為突如其來,國安老友不免一愣,隨即握住阿塔的手。
    「妳是阿塔吧?」笑容回到他的臉上:「我們剛才還提到了妳。」
    我正要把國安老友介紹給阿塔,他一擺手把我的話堵了回去,起身說:
    「我還有急事,你們繼續聊。」
    「你能不能先別走,」阿塔臉上的笑沒了,著急地喊:「再坐一下嘛,我有幾句話想說。」
    國安老友正離座朝外走,沒有停步。阿塔跟了過去,走在他的側面,也不管他聽不聽,仍在不停地說,我急忙用眼色制止了阿塔。當我把國安老友送出咖啡館時,國安老友側過身叮囑說:「別暴露了我的身分。」我點了下頭。
    他又問:「你來找我,是為了幫阿塔的忙吧?」
    我沒有回答,算是默認了。
        他不再說什麼就走了。
    我回到座位,阿塔要了杯咖啡,正喝著。
    我還沒坐下她就問:「這人就是你說的,國安?」
    我叫她小聲點,故意輕描淡寫地搖了下頭說:「普通朋友。」
    阿塔直視我的眼睛說:「別瞞我,好不好?」
    我簡略講了我和國安老友的關係以及剛才交談的內容,接著警告阿塔不許透露出去:「我可是答應過他保密的。」
    阿塔嗯嗯地應著,邊說:「他好像有意躲著我。」
    「他就那樣,永遠在忙。」

        阿塔還沒吃晚飯,又不願去餐館,我帶她回了家。
    路上,我驚奇地問:「妳是怎麼找到我的?」
    她眼光機靈一閃:「我會跟蹤呀!在屋裡待不住,就到了錦江會所,正好碰見你們出來。我來是想幫幫你。」
    我失聲笑了:「幫我?」
    阿塔自信地說:「對呀,兩張嘴總比一張嘴強。」
        在客廳沙發坐下後,我問她想吃什麼,好叫保姆做。
    「一點胃口也沒有。」
    她緊緊靠著我,忽然輕聲問:「還有希望嗎?」
    一時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好半天才說:「等消息吧!」
    從我的語氣,阿塔必定意識到凶多吉少,愁雲慘霧遮住了她的臉。這是最後一天期限,明天將會發生什麼,誰也不敢去想。趙悟和李斯的建議驀然湧上來,我趁機跟阿塔商量:
    「我們盡快離開這個多事之地,我帶妳去北京,那裡的文化氣息遠比成都濃,很快能結識許多新朋友,對妳的唱歌生涯大有好處……」
阿塔壓根兒就聽不進去,心煩意亂:「我睏了,我睏了。」邊說邊上樓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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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onong 發表於 2021-2-23 17:38
我好像能接受悲慘的結局了,感覺是整個結構問題,個人真的太難逃脫命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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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樸,四川成都人,英籍華人作家。在中國曾擔任過報紙編輯、記者,1990年代初赴英國留學,於1995年獲英國SOUTH BANK大學碩士學位,現居倫敦。 英文名著《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中譯者。迄今發表短篇小説、中篇小説、人物特寫、政論文、旅行札記等各類作品逾百萬字,張樸的首部長篇小説《輕輕的,我走了》被評論家譽爲「新移民小説的突破」。最近在臺灣出版的長篇小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是第一部描寫當代漢藏關係的長篇愛情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