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門的小慈芬和小佩琳又在彈鋼琴了,她們家鋼琴是全巷子唯一的一架,第一個裝鋁門窗和鐵門、貼壁紙的也是她們。她們家像皇宮,進她們家是一種高貴的象徵,要在門口脫鞋子,再換上室內拖鞋。我所知道的家,一樓是穿鞋子走來走去的磨石子地(我們都住透天厝),鞋子脫在樓梯口或睡覺的房間之前,她們不一樣,一樓地板鋪了淺色花紋的瓷磚(也是第一個有瓷磚的家),擦得晶晶亮亮,好像可以把買回來的乾麵直接倒在上面吃。
她們說她媽媽說,淺色的瓷磚比較乾淨,頭髮掉到地上看得見,說完,伸出指腹黏起地上的頭髮,用衛生紙包起來。我腦海浮現她們兩個穿著蕾絲小禮服,斯文地坐在瓷磚上,旁邊有麵條般的頭髮,撒著蔥花,澆上豬油,她們用筷子夾著頭髮,很有氣質地品嚐。
她們彈琴的時候,會把鐵門內濃茶色鋁門打開,花花的窗簾打開,幫窗簾捲上腰帶,紮好,並且把最上緣的地方靠攏,讓窗戶像臉頰左右綁著兩條辮子,頭髮有人字型中分的女孩。她們兩個穿著同款小圓裙,梳一樣的髮型,像對雙胞胎,並肩彈奏小蜜蜂或是小星星一類的曲子,拍手跟唱好像太喧譁了,也許很適合跳舞,我和許淑真蹲在門外,隔著鐵門欄杆往裡看。她們家裡有著不屬於日常生活的氣息,跟她們比起來,我和許淑真就像兩隻在街上追逐打架的小野貓。
我看得出來許淑真很想進去,我也是,雖然進去也不知道要幹嘛,就是會想沾沾那股味道,坐在裡面,被欄杆圍住,好像受到衛兵的保護,和美好的東西在一起,感覺自己和漂亮乾淨是一國的,出來之後還能跟其他小朋友炫耀一下,覺得自己好像變得不一樣了。可是通常我們只能像這樣,坐在外面,把臉卡在欄杆上。
許淑真是後來才搬進我們這條巷子的,跟小慈芬和小佩琳不是很熟,所以,總是沒有受到入皇宮的邀請。許淑真會自己開口問:「可以進去妳們家玩嗎?」她們總是拒絕,推說媽媽快回來,或待會兒要幹嘛的。許淑真不信,卻不怪她們,她覺得自己沒有得到邀請,是因為我的緣故,我不喜歡梳頭和洗臉;因為我在院子裡玩泥巴和貓,衣服、褲子都是土和貓毛,指甲縫塞滿黑色汙垢,衣服還被醬汁滴得斑斑點點,一切都和潔白的瓷磚太不搭配了,會有掃不完的灰塵吧,壁紙也會被我的髒手弄黑。她規勸我,應該保持儀容整潔,不然我會連累到她,我感到有點自卑和抱歉,並且暗暗記恨在心中。我不想為許淑真,或是進皇宮做努力(當然囉,如果是受到邀請,我也不會說不想去的)。
其實我也進去過啊,跟展秀萍一起去的,我沒跟許淑真說,小慈芬和小佩琳她們私下曾說,許淑真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她家人抽煙,頭髮有煙味,衣服有一種晒不夠乾卻吊在櫃子裡,熏了很久的樟腦丸味道,再加上尿尿沒有用衛生紙擦屁股的味道。當我們談論這些,我們興奮地大開話匣,呵呵哈哈的,做出討人厭的模仿,學她被她媽打,哭得很醜的樣子。然後因為集體說壞話的緣故,一瞬間,我們好像有親密一點。
我也沒有因此獲得更多去她家玩的邀請,展秀萍就不一樣了,她只要小手敲敲鐵門,就能自在的進入皇宮。她和小慈芬年紀一樣大,她們是姊姊輩的,她們會手拉著手,用母姊會的樣子談心,講喜歡的男生的事,說得很小聲,並且叫我們走開不要偷聽,她進出鐵門的次數使她成為另一種驕傲的化身,許淑真也察覺到了。
她嘗試和展秀萍好,想藉機拉著展秀萍的衣角一起走進皇宮,緊接著我被許淑真冷落了,但沒關係,我還有泥巴和貓,我可以自己玩做泥巴丸子請貓吃的遊戲。對門的小慈芬和小佩琳又在彈鋼琴了,我抱著貓來到皇宮前,窗簾和鐵門使皇宮看起來像一座舞台,我和貓一起看戲,兩位公主的一顰一笑看起來多麼虛幻,是我的鄰居,又不像我的鄰居。我跟貓說:「她們彈的曲子好舊,都不練新的,我們不用專心的聽。」我牽起貓的手,牠用兩隻腳踩地,我說:「把它當伴奏,我們來跳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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