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傳統市場附近的巷子,每天早上醒來,總能聽見小販的叫賣聲,減價的小牌衛生紙、倒店貨跳樓大拍賣、三把一賣的特價青菜,在遠處聽感覺好多了,我從來沒有勇氣獨自一人待在市場超過一分鐘。
並不是因為討厭傳統市場空氣裡飄的味道,當然那股味道是特別,說不上來討厭和喜歡,它就是個菜市味,除非從來沒去過,聞過一次就印象深刻,熟食的香味和生食的腥味,那種攪和各種行業,蔬菜海鮮、五金百貨、粉圓點心衣裳還有人類的紊亂氣味,再經由一個一個被搓開的塑膠袋們,包進去裝起來,拎走;地上總是溼溼的,摻著動物血水,融化的冰塊,菜湯與飄著油和蔥的洗碗水,掂著腳尖,跨一大步往乾爽的地方走才不會弄髒褲管,這些我都可以應付,橫豎是小事,叫我不知道怎麼應付的是另一件。
早晨開市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在家,接近中午爸爸會回來洗衣服和做午餐。我看過年紀更小的時候的我的相片,我還不會走路,媽媽抱著我,我光著腳踩在貼白瓷磚的攤位上,四周都是新鮮水果,我好像有笑,爸爸說那時候我們剛買下那塊攤位,位置就在市場正中間,我們的右邊是賣熟食的阿姨,左邊是賣青菜的叔叔。嬰兒時期的我好黏人,一離大人的手就哭,也曾因此被布繩綁在我媽背上,我媽被迫讓繩子勒成超級大胸部,爸爸說大家都認識我,後來我能自己站穩,大家只要對我拍拍手,慫恿我跳舞,我就會在攤位上跳起舞,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完全喪失了這些記憶,可惡,我怎麼這麼阿呆呢?
我記得鑰匙孔是圓形的,像一個塗滿的問號,鑰匙有長長的腳,門是上鎖的嗎?我記不得了,我沒辦法自己開門外出,得有人牽著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走在媽媽身邊,在媽媽與大人寒暄一陣之後,大人把焦點轉移到我身上之後,我的鼻子就遭殃了,大人總是喜歡擰我的鼻子,問媽媽對我的鼻子做了什麼?為什麼尖尖的呢?問媽媽怎麼養的?為什麼長得這麼可愛呢?我聽得渾身好彆扭,鼻子酸又疼,在這種又羞又喜的感覺中,喜歡又討厭著大人,但這也不是我應付不了的事呢,反正忍耐一下,混一下就過去了。
叫我困擾的是乞丐。我不能像遇到雞籠或是腳踏車一樣,走彎路繞過去,我不能假裝沒看見他們衣服又髒又破,肢體不全,歪臉斜嘴淌口水的樣子,他們會伸手,搖晃他們手上的罐頭,用他們畏怯動物般的眼睛看我,越閃避,他們越要盯著我,我總是給了一次,走沒幾步回頭再給第二次、第三次,我媽也勸不聽,直到丟光手上的銅板我才能讓自己走開,看見他們使我為自己好手好腳,衣食無缺感到抱歉,儘管我不知道為什麼非得這樣不可。他和市場裡的其他大人擁有不一樣的工作態度,這到底是不是一種職業呢?乞丐是一種販售抱歉的攤販嗎?
叫我困擾的,是會大聲吆喝的攤販,我總想躲開他們殷勤的笑臉,幹嘛衝人就笑呢?幹嘛對我推銷?幹嘛逗我,把我當小孩耍又當客人招呼,我該怎麼辦?像大人一樣審慎地挑選商品,然後裝作沒有我需要的東西離開這裡嗎?叫我困擾的是市場裡總是有人生意好,有人生意不好,世界上真有這麼多被需要的東西嗎?我不能明白為什麼我用不到的東西也有人會賣,都賣給些什麼人呢?賺不到錢怎麼辦呢?我也不敢看生意不好的他們,比乞丐更麻煩的是我不能直接給錢,他們的眼神裡有我不能滿足的期待,我知道我們家不缺這些,他沒辦法說服我爸媽的,我想請他別再花力氣,我想像我媽勸我別理乞丐一樣,勸他別理我們了,我畢竟沒這麼做,我只是躲,躲在大人身後,躲到家裡,然後敞開雙臂迎接新世紀到來,變成生鮮超級市場的支持者,遠遠地離開需要勇氣面對的事,泡麵零食養樂多,那裡什麼都賣,如果我爸媽賣掉攤位也開一家,我肯定開心死了,天天窩在冷凍櫃吹冷氣,幫零食擦灰塵,偷偷撿走客人掉在櫃子下的零錢,不必別人慫恿,也會像個笨蛋般天天在店門前跳舞。
[ 本帖最後由 貪婪殺手 於 2008-9-5 14:45 編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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