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章 定論
“歐陽參政,這便是你所想出來解決濮議的法子麼?這……太令人吃驚了點!”當今天子趙曙有點不敢置信地問著。他在福寧殿接見早朝散盡後依然要晉見的韓琦與歐陽修,听得兩人說已經想出解決濮議的法子,他不由振奮地讓他們說出來,沒想到卻大吃一驚。
“陛下,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濮議一拖就是半年,如今連朝廷其他政務都耽擱了,若不再盡快解決,說不定以後還會發生什麼變故。臣為天下社稷計,唯有出此下策!用與不用,全由陛下裁決!”歐陽修只能硬著頭皮說道,心里也盡是苦笑,當時沈歡支開甦軾說予他知道的解決濮議之法,竟然如此陰損,要他們唆使太後身邊的太監趁太後醉酒時簽下制造出來的手詔,之後當著朝堂眾臣之面宣讀太後允許濮王稱考的旨意!
這是一個釜底抽薪之法,下下之策,歐陽修乍聞之下整個人都彈了起來,死死地盯著沈歡,沈歡面無畏懼,表示只願朝廷不再拖沓此事,盡快解決,全是出于公心,雖下作卻也不顧了。歐陽修是政治老油條,自參與範仲淹新政到如今,什麼政治風險沒見過,什麼手段又沒耍過!靜下來時也覺得沈歡此計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具有操作性。
待送走沈歡後,歐陽修又陷入了沉思之中,對沈歡的看法更高了一層,這種手段,雖下作卻實效,有人想出來也不希奇,關鍵是沈歡年紀如此幼小,就敢把此法宣諸口端,簡直有點驚世駭俗了!若是沈歡了解他的心思,肯定大喊冤枉,他不過是稍稍熟知一點歷史而已,這個法子原本應該是歐陽修韓琦他們鼓搗出來的呀,連那詔書都還是他歐陽修親手執筆的!
歐陽修覺得滋事體大,不敢擅專,思考了一天之後趕往相府,把此法說予韓琦知曉。韓琦一開始倒沒有震驚多少,如今因為朝政弄得焦頭爛額的他乍聞此計,像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深覺可行,與歐陽修暗自斟酌,三天後一道晉見官家,說出此計,由他決定是否實行。
“歐陽參政,此計真是你想出來的麼?這可不合你的為人作風呀!”趙曙又追問,他總覺得此法太過難以接受了點。
韓琦也一臉疑惑地看著歐陽修,之前一直在斟酌此法的可行性,一時倒忘了此計的來源。
歐陽修一臉平靜地道︰“陛下,正是臣所想!成與不成,全看陛下旨意!”誆太後手詔,此法由一個臣子所出,總為天子不喜,雖然他貴為參政,不怕天子猜疑,不過總令人不舒服。他算是替沈歡接下了這份罪責,若是讓天子了解是沈歡出謀,對他今後的仕途就是壞事了,沒有皇帝喜歡膽大包天的臣子。
“永叔先生,今日之言,出晚輩之口,入先生之耳,還請為晚輩隱瞞一二!”這是沈歡最後對歐陽修的請求,頗為誠懇。歐陽修答應下來,如今縱是天子問起,也替沈歡承擔了這些因果下來。沈歡人不壞,這個膽大的法子也不是沒有人想得出來,雖然有點大逆不道,但依然無損人品,這不過是手段而已,“術”之一道,無可厚非。這是歐陽修的看法,他喜歡提拔後輩,不希望沈歡因為此事在今後的仕途里有所損傷!
“我已經老了,能為這些年輕人擔待多少就擔待多少吧!”抱著這個保護年輕俊才的心思,歐陽修甚至有點欺君了。
趙曙也猶豫了,此計確實具有可行性,可為人子女,做出這種事,總不是很令人開心,遲疑地問道︰“韓相公,你怎麼看?”
“若陛下打算實行,臣可以做得天衣無縫。”韓琦的心思很簡單,這是一個可以快速解決朝堂爭議的法子了,他數十年宦海沉浮,官場斗爭,再齷齪的手段都見過,如今此計,也不過是小兒科罷了,倒不值得多少驚訝。再說此法一旦實行,他與天子就真真正正是坐在同一條船上了,綁在一起的三人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有利于加強他與天子的關系,更能穩固他的相位,如此好事,何樂而不為呢?不過他也是老油條,做事滴水不漏,不肯直接表態,畢竟風險頗大,一切還是由皇帝來裁決吧。他是個臣子,只需要為官家分憂即可!
“這……”結果的好處趙曙當然也看得見,不過心底的最後一絲良心令他遲疑罷了。靜靜地坐在龍椅上半晌,有點無奈,又有點心傷。罷了罷了,皇帝就是皇帝,一切只是為了權力與天下打算而已,何來仁慈?既然對自己有利,又有什麼不敢做的呢?仁宗時代已經過去,太後也該做好她的太後就行了,何必再來混這趟混水呢?
天下,終究是皇帝的天下!趙曙站了起來,甚有威嚴地大手一揮,沉聲說道︰“歐陽參政,替太後起詔書吧!”
“臣遵旨!”歐陽修不敢怠慢,接過御案上的毫筆,以太後的口吻,起草了一份允許濮王稱考為皇的詔書。
詔書過目後,趙曙把它遞給了韓琦,道︰“韓相公,太後簽押一事就勞煩你去做了!”
“遵旨!”韓琦小心地接過詔書,他為相多年,與宮里太監倒也有幾分交情,只要動嘴一番,不難讓他們乖乖听話。
看著恭敬地退出大殿的韓琦與歐陽修,趙曙噓了一口氣,背靠在椅子上,喃喃地道︰“娘娘,不要怪朕,這只是手段罷了!”心頭隱隱寬了許多,半年來緊張繃緊的心弦在這一刻慢慢松了下來。
“不過……這真是歐陽永叔想出來的法子麼?”趙曙皺了皺眉頭,“也許,該仔細查一查吧!”他漸漸地陷入了沉思里。一切就等一次萬事俱備的早朝了!
治平元年十月初三,垂拱殿早朝。待百官歸位,有太監高聲宣稱太後有旨來朝,不明事情真相的臣子不由得都驚疑起來,按理說太後守禮有節,既已還政,一般都不會再干涉朝政。上次手詔實在是朝堂洶涌,再也難以忍受,出旨責怪了一下輔臣而已。
韓琦與歐陽修相視一眼,不由微笑以對,再看皇帝,也一臉欣喜,急忙令司禮太監宣讀懿旨。司禮太監用他那尖尖的嗓音在靜若寂寥的朝堂高聲宣呼︰“本宮近聞朝堂又起濮議之論,中外洶涌,莫衷一是,以至朝政壅塞,天下不定。然天子既有孝心,本宮豈有不成全之理。可許濮王稱皇,其他夫人等可一並為後。諸位大臣當兢兢業業以報效朝廷,不該再為此事紛爭不休,記之,切之!”
朝堂瞬間靜了下來,政事堂諸人歡喜莫名,其他大臣面面相覷,待見著了太後親筆簽押,當不是謬誤。一時間不懂說什麼,都沒有說話。諫院的司馬光皺緊眉頭,看到韓琦與歐陽修的喜意,哪還不明白過來,心里嘆息︰“太後豈有同下兩個相反詔書的可能!韓相,永叔公,你們真做到這個份上了麼?罷了罷了!”看著一臉死灰的御史台諸人,他也大有兔死狐悲之感。
官家趙曙昭書在手,不禁意氣風發,高聲打破朝堂的沉默︰“既然太後亦同意濮王稱考,那麼朕就下旨為濮王改廟立嗣……”
“陛下,三思啊!”天子還未說完,底下就跪下了大半臣工!
趙曙一看他們又要來勸諫一招,更怒了,不少下跪之臣都屬于台諫兩院,特別是看到連他未登基之前藩邸幕僚王獵、蔡抗也都跪在其中,更覺得難以理解︰“怎麼,連太後都同意了,難道你們還敢反對不成?”
其他人倒不敢說什麼,只有侍御史呂誨抗聲辯道︰“稱親之舉,令陛下失卻大義,臣彈劾宰輔韓琦、參知政事歐陽修,兩人倡導邪義,害天下風化,臣請陛下貶兩人外藩!”
趙曙怒道︰“韓相兩人為政事兢兢業業,豈有無罪遭貶的道理!”
呂誨硬道︰“臣與兩人勢難兩立!”
趙曙愣住了,一時不好回答,忙問韓琦、歐陽修有何建議。
韓琦只說由陛下裁決,歐陽修忍不住了,他自認一心為公,在呂誨口中卻成了小人,還一再攻擊自己要官家貶謫他,泥人也有三分氣,道︰“陛下,御史以為理難並立,若臣等有罪,當留御史。”
這下趙曙懂做了,當即下旨讓呂誨離開朝廷,到蘄州做知州,另外御史台中丞也受到牽連,一並遷出,還有其他幾位比較頑固的臣子如呂大防、範純仁總共六人,也都一起外放。
此舉令群臣吃驚不已,一下子去了六大言官,朝廷威信何在,司馬光覺得自己不能再退縮了,連忙出列道︰“陛下,言官所論,俱是職責所在,若以言罪之,豈不是令天下有識之輩寒心!對陛下聲望皆是不利呀,還請陛下三思而行!”
趙曙道︰“呂誨既說難以兩立,難不成要朕遷出宰輔?”
司馬光也道︰“當不罪眾!請留其他大臣!”
趙曙又問︰“司馬大夫認為有誰是可以留下的?”
司馬光想到沈歡的提醒,沉吟片刻才道︰“侍御史範純仁、呂大防忠心為君,請陛下留之,不然盡黜言官,恐令人難以心服!”
“韓相公有何建議?”趙曙沉吟片刻,覺得有理,悠悠眾口,總得為自己的名聲著想,剛親政不久,若盡罷黜言官,豈不讓人以為他沒有容人之量,是個昏君麼?
司馬光搶先道︰“若陛下不能留大臣為朝廷之用,請連臣也一道貶了吧!”
韓琦無奈了,本來不打算讓這些討厭的言官留在朝廷阻撓政事堂辦事,不過連司馬光都這樣說了,若真一並罷黜,估計他也難以久穩,只能順水推舟,道︰“陛下,司馬諫院言之有理,就留範純仁吧,至于留以何職,請陛下定奪!”
趙曙點點頭,覺得該好好斟酌,令群臣退朝,三日後當有定奪。一時間,朝堂氣氛既是緊張又有點寬松起來。那個被算計了的曹太後見事已不可為,倒也沒有說什麼,沉默以對。趙曙有點過意不去,只能讓兒女多往太後那邊竄門,討她開心,算是從親情上彌補她的損失。
三日後,趙曙下了聖旨,御史台幾大臣里只留範純仁與呂大防,其他就是御史中丞也一道遭了罷黜。御史中丞的位置沒有如沈歡所想落到司馬光的頭上,而是由另外一位頗是正直的大臣彭思永頂上。也許是為了寬撫御史諸人,範純仁坐上了司馬光的位置,為諫議大夫,算是稍稍升了一級。至于司馬光,四十多歲的他也有了足夠的資本,又由龍圖閣直學士升為翰林學士,出諫院,權知開封府。另外那個王本來是翰林學士,也算是皇伯派的鼎力人物,不過雖然濮議已經定論,趙曙出于穩定著想,升他為參知政事,算是被收買了。
本來沈歡對于司馬光離開諫院成為開封府知府是不怎麼滿意的,不過一下子升為翰林學士,三品官階,相比之前也算升了一兩級,加上宋代一般做執政之人都要經過翰林學士這個程序,對此他也就沒話說了,要是在開封府這個位置上有了政績,跳上去就是參政事!今年以來司馬光升得比較快,不過相比歷史上宋神宗提拔王安石幾個月做上宰相的速度來說,還不算希奇!
濮議之爭暫且結束了,朝堂一番人事調動,大體上還是朝著沈歡預定的目標前進,他也將要一步步走上這個政事仕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