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章 猛回頭
“中國必須改良,改良首重立憲,英吉利國立憲,雄霸寰宇,東鄰日本,蕞爾小國,立憲不過數十載,也已大見成效,大家應該不會忘記吧?甲午年之時,日本海陸軍把咱們大清打的潰不成軍。立憲,利于民,而不利于官,可如今的大清,官吏盤剝無度,對洋人則是奴顏婢膝,再不行立憲,則國將不國!”鄭觀應一口廣東官話說的甚是流利,方言味道不算太重。
辜鴻銘撇著嘴,不屑的看著慷慨激昂的鄭觀應,過了半晌問道︰“你說完了?”
“說完了,請湯生兄指教!”
“改良、改良,這個詞用的不通啊!以前的人都說從良,字典里也只有從良這個字詞,指的是娼妓棄邪從正,沒有說改良的。改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你既然已經是良了,還改什麼?難道要把良改回去退而從娼嗎?”辜鴻銘搖頭晃腦的道。
滿場的哄堂大笑,辜鴻銘得意洋洋的向台下拱手。
莊虎臣身邊的親兵都笑噴了飯,辜鴻銘講歪理的本事確實無人可及,看來這個鄭觀應要自取其辱了。
“湯生兄,如今我國已近瓜分豆剖,日本、俄國戰于東北,長江七省由英吉利國獨霸,德國佔我山東,法國覬覦西南,連在歐洲不入流的意大利國也想侵吞我浙江,若不學習西人之長技,我中國如何在世界上立足?”鄭觀應和辜鴻銘本是同僚,又是朋友,對他的做派早就熟悉了,也不以為忤。
“洋人勢大,乃是我中華王道不行,我大清也曾師法洋人,辦工廠、練新軍、建水師,結果甲午年一敗涂地,庚子年更是潰不成軍,方今之時。更是要廣推儒教,收攏天下人心,只要咱中國四萬萬人同心協力,何懼西洋蠻夷?從先秦以來,我中華一直引領世界,可從來沒有學過什麼洋鬼子!”辜鴻銘傲然道。
莊虎臣更是想笑了。辜鴻銘黃頭發、綠眼楮,一副洋鬼子長相,居然張口閉口的西洋蠻夷。
“聖人之道,是幾千年前的事情了,方今世界,西洋文明遠超我中國,若不行改良,則我國為蠻夷了!”
“聖人之道光耀千古,如同算數。自古一加一便是等于二,莫非到了今天,一加一便等于三了?你的道理不通!”辜鴻銘對改良說不值一哂。
“如今之世界。西洋人視我中華為野蠻不開化之國家。所以起了覬覦之心。若長此以往。則必然亡國滅種!不改良如何能行?”
“我中華服飾、典章盡善盡美。無可改之處!西洋強盜盡管蠻橫一時。早晚必敗。難不成我們要學強盜?如今之要務是復古!至于你說地什麼立憲。更是無父無君地昏話!我來問你。朝政出于多門。哪個說了算?我中華歷史上。文景無為而治。天下清平。唐宗宋祖無立憲。光耀千秋。明成祖之時。萬國來朝。沒有立憲。到了本朝。康乾盛世。也沒有立憲。怎麼現在看見洋鬼子強蠻了百年。我們就要立憲了?”
兩人爭論不休。嘴仗打地熱鬧。禮堂門口圍著看熱鬧地人越來越多了。
莊虎臣被擠地有些站不穩了。李叔同更是金雞**。他低聲道︰“里面還空著。要不咱們進去听?”
莊虎臣點了點頭。幾個親兵從人堆里擠出一條路。他和李叔同帶著幾個人走了進去。
外面地人一看幾個沒辮子地人進去。都是白眼相加。等進了禮堂。那些留辮子地看他們也沒好臉色。莊虎臣幾人找了位置坐下。周圍人立刻離開。和他們刻意地保持距離。
莊虎臣心里有些不悅,老子又不是鬼,躲那麼遠干什麼?
“抵敵洋人,商戰為要,培養工商力量,和洋人分庭抗禮,我國資源豐富,百姓勤勞,只要不再輕商,則自可生產出物美價廉之商品,不但可以讓洋貨在中國無利可圖,還能出口外洋,換得富國強兵的資金。”
“商人無行,只知追逐十一之利,中國自強,應教化為先。”
兩個人一個鼓吹維新,一個鼓吹復古,各自引經據典,斗的不亦樂乎。
莊虎臣覺得這個鄭觀應確實不凡,在經濟、外交方面都有自己地見解,尤其是對稅收方面研究頗深。
一個光著腦袋的年輕人也沖了進來,他穿著一身洋服,手里卻拿著一副竹板,這副打扮有些不倫不類,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
辜鴻銘有些不悅,看著台下的年輕人道︰“你是何人?可曾拜過孔聖人牌位?”
年輕人眉毛一挑,傲然道︰“大地沉淪幾百秋,烽煙滾滾血橫流。傷心細數當時事,同種何人雪恥仇?我家中華滅後二百余年,一個亡國民是也,湯生先生問我是何人?我是一個亡國了兩百多年的中國人!”
“胡說,我中國雖然積弱,可並非印度、安南,何謂亡國?”辜鴻銘厲聲道。
年輕人冷笑道︰“辜先生海內大儒,又是學貫中西,我有個謎語一直無解,倒想請教先生。”
辜鴻銘來了精神,手一指道︰“猜謎?倒也有趣。”
“鐵穆耳毀天滅地廢衣冠,打論語一句話,請教先生,是何解?”
辜鴻銘哈哈大笑道︰“這也拿來考校我?鐵穆耳,夷狄之君也,廢衣冠,乃是戕害名教,答案自然是夷狄之有君,不若諸夏之亡也”。
“原來如此,謝辜先生指教!再請問一句,滿人是諸夏還是夷狄?”
年輕人一言出口,滿場人都倒吸口涼氣,連辜鴻銘也沉默不語。
“再請問先生一句,儒家先聖以何治天下?”
“自然是以仁孝。”
“孝以何為先?”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辜鴻銘有些魂不守舍了,只是機械的對答。
“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滿人入關殺我百姓數千萬之多,強令剃發,毀傷父母所受之發膚,滅我漢人孝親之道,編纂《四庫全書》,毀書十五萬卷。這不是毀天滅地廢衣冠是什麼?綱常何在,名教何在?辜先生今天把孔聖牌位擺在禮堂門口,學生想拜,但是學生不敢拜!先生以聖人門徒自居,請問先生,聖人何時教你剃發留辮子的?學生怕孔聖人見了中華如今的狀況,羞憤難當!”年輕人語氣咄咄逼人。
辜鴻銘臉紅脖子粗,一向鐵嘴鋼牙的他也說不出話來。
李叔同低聲道︰“這個年輕人應該是革命黨!”
莊虎臣正听地津津有味,猛一愣怔。革命黨?會是革命黨嗎?西北一帶從來沒听說有革命黨的活動,老百姓更是連孫文是何許人也都搞不清楚,連康有為、梁啟超這樣的維新派人物知道地都不太多。更別提革命黨了。
“辜先生,先生是甘肅的教育署長,今天和鄭先生論辯,不知道可否容學生也講講?”
辜鴻銘點頭道︰“今日論地是學問,和官府有何相干?請講。”
年輕人“ 啪啪”的打開了竹板,外面光頭和披散頭發的人也顧不得和里面的人分內外了,紛紛擠了進來,禮堂里水泄不通。
莊虎臣大感意外,這講堂里怎麼打起快板。唱開蓮花落了?
“我中華,原是個,有名大國;不比那,彈丸地,僻處偏方。
論方里,四千萬,五洲無比;論人口,四萬萬,世界誰當?
論物產。本是個,取之不盡;論才智,也不讓,東西兩洋。
看起來,那一件,比人不上;照常理,就應該,獨稱霸
為什麼,到今日。奄奄將絕;割了地。賠了款,就要滅亡?”
莊虎臣和李叔同都是心里一凜。倆人對視一眼,這個人還真的是革命黨,他唱的不就是剛剛在日本自殺了地陳天華寫地《猛回頭》!
“還有那,讀書人,動言忠孝;全不曉,忠孝字,真理大綱。
是聖賢,應忠國,怎忠外姓?分明是,殘同種,滅喪綱常。”
唱到這里,那些剪了辮子和披頭散發的人齊聲叫好,而那些留辮子的則面有慚色,連辜鴻銘也不自在了,有些坐立不安。
鄭觀應倒是激動起來,大叫一聲道︰“說的好!”
年輕人回頭鄙夷的看了他一眼,接著唱道︰“還有那,假維新,主張立憲;略珍域,講服重,胡漢一堂。這議論,都是個,隔靴撾癢;當時事,全不道,好像顛狂。”
這下鄭觀應的老臉也掛不住了,人家連維新黨一起給罵了!
“俄羅斯,自北方,包我三面;英吉利,假通商,毒計中藏。
法蘭西,佔廣州,窺伺黔桂;德意志,膠州領,虎視東方。
新日本,取台灣,再圖福建;美利堅,也想要,割土分疆。
這中國,那一點,我還有份?這朝廷,原是個,名存實亡。
替洋人,做一個,守土官長;壓制我,眾漢人,拱手降洋。”
年輕人越唱越是激憤,邊打著快板邊唱,淚流滿面,听眾也都是各個潸然淚下。
莊虎臣倒是越听越冷靜了,這篇《猛回頭》倒是看過,因為過于直白,沒當回事,可是今天在這個特定的環境里,卻越听越覺得有味道。
開篇講的是中國地優勢,盡管這個陳天華應該沒學過《地緣政治學》,卻無師自通地講出了中國的地緣政治地優勢。
中國人口眾多,幅員遼闊,資源豐富,而且遠離世界的中心,爭奪激烈的歐洲,比起英國、日本這樣的島國,具有先天的資源優勢,比起德國、法國這樣的國家,更不容易陷入戰爭,比起俄國這樣的內陸國家。又具有海岸線漫長,通商便利地條件,並且絕大部分地人口又是漢族,幾乎算是個單一民族地國家了,又有大一統地傳統,不易分裂。這樣的國家按照道理講,那是太應該富強了,而且是太容易富強了!地緣政治條件和美國非常類似,而美國還有先天的不足,人口太少,勞動力缺乏,一個移民組織的國家,民族成分過于繁雜,中國有這麼多先天的優勢。不富強簡直是天理不容!
中國地病根不在于到底是搞君主立憲還是共和制度,而在于滿清朝廷,朝廷里一些開明人士也曾經吆喝著要立憲。莊虎臣听李叔同講。最早鼓吹立憲的就是這個鄭觀應,可是滿清朝廷是以異族統治中原,哪里肯立憲?慈禧是最清楚立憲的後果地,一旦百姓開了民智,而現在的世界最推崇的是民族國家,到時候,恐怕民智一開,滿清朝廷別說統治全中國了,連回滿洲老家怕是都難做到了!
除黨見、講公德、重武備、務實業、興學堂、立演說、興女學、禁纏足、禁鴉片、改良社會風氣。幾乎這每一條都切中時弊,而且有可操作性!其中莊虎臣自己就差不多都做了,而且成效顯著。
“要學那,法蘭西,改革弊政。
要學那,德意志,報復凶狂。
要學那,美利堅,離英自立。
要學那。意大利,獨自稱
莫學那,張弘範,引元入宋。
莫學那,洪承疇,狠心毒腸。
莫學那,曾國藩,為仇盡力。
莫學那,葉志超。臨陣逃亡”
碩大的禮堂里只有一個年輕的聲音和清脆的快板。聲音漸漸哽咽了,
“那滿人。到今日,勢消力小;全不要,懼怕他,失掉主張。
那列強,縱然是,富強無敵;他為客,我為主,也自無妨。
只要我,眾同胞,認請種族;只要我,眾同胞,發現天良。
只要我,眾同胞,不幫別個;只要我,眾同胞,不殺同鄉。
那怕他,槍如林,炮如雨下;那怕他,將又廣,兵又精強。
那怕他,**政,層層束縛;那怕他,天羅網,處處高張。
猛睡獅、夢中醒,向天一吼;百獸驚,龍蛇走,魑魅逃藏。
改條約,復政權、完全**;雪仇恥,驅外族,復我冠裳!”
隨著竹板聲結束,滿場依然是可怕地沉默,空氣似乎成了一團凝固的蒸汽,台上的辜鴻銘和鄭觀應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年輕人唱完了快板,回頭冷冷地看著辜鴻銘道︰“辜署長生在南洋、學在西洋、婚配在東洋,最後出仕在北洋,當世無匹地大才子,我請問一下,先生以聖賢傳人自詡,可卻毀傷父母清白之體,做夷狄的官,先生義父布朗先生雖為洋人,卻知道聖賢之道,送先生學習中外之本領,意在讓先生報國圖強,敢問先生一句,令尊西儒布朗老大人可曾教誨過先生,要為夷狄效力嗎?大人飽讀聖賢嗎?孝之始且不能為,還談什麼聖賢?”
一句句誅心之語,說的辜鴻銘面紅耳赤,拿著聖賢之道打擊辜鴻銘,和辜鴻銘用西洋文化的陰暗面打擊洋人,簡直是異曲同工。這些事情本來就是皇帝的新衣,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沒人敢說出來,今天這個年輕人直眉瞪眼的對著辜鴻銘詰問,讓這個出名的鐵嘴鴨子也說不出話來。
莊虎臣不禁暗自莞爾,在清末,維新黨也好,復古派也罷,有個天生地弱點,那就是執政的是異族,所以維新難以真維新,維新就要開啟民智,提倡民族國家,可這個民族國家卻偏偏是滿清最忌諱的,而復古更是說不得嘴,首先這個剃發就是孝道所不允許的,而復古提倡的就是以孝治理天下,可孝道之始就是不可損傷身體發膚!
梁啟超那麼大的學問,筆桿子又凌厲無比,可卻在日本被孫文手下的一批毛頭小子批的體無完膚,根子就在于維新黨保的是大清,而革命黨人只要喊出“排滿”二字,就能無往而不利!
年輕人轉過頭,看著下面激動地渾身顫抖的學生們大叫道︰“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光復我漢家衣冠!”
莊虎臣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這已經是在公然的煽動革命了!
李叔同也看了他一眼,輕聲道︰“大人,要查查咱們新軍里,有沒有革命黨了!”
莊虎臣連連點頭,原本沒放在心上的革命黨,是不是已經滲透到了甘軍里,自己不會替別人做了嫁衣裳吧?
“驅逐韃虜,恢復中華!”一個學生舉著手臂,聲嘶力竭的跟著喊起來。
“光復我漢家衣冠!”
“排滿革命!”
口號聲響徹了禮堂,震的人耳朵直響。年輕學生的熱血點燃了禮堂,屋外呼嘯的寒風似乎也變的暖和了起來。
莊虎臣一拉李叔同地衣袖︰“息霜,咱們走吧!”
李叔同點點頭,倆人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莊大人,您請留步!”
莊虎臣地身後響起了那個年輕人的聲音。
莊虎臣心里一驚,忙回頭看,那個光頭地年輕人已經走到他身邊了。
“莊大人來了?”
“是打俄國、日本人的莊撫台嗎?”
“是咱們甘軍的軍門莊大帥!”
學生們議論紛紛。
莊虎臣看被人叫破了行藏,也只好拱手向學生們一禮,心中兀自郁悶,自己可也做著滿清的官呢!不會今天也弄個灰頭土臉吧?要論口才,說什麼也不是辜鴻銘的對手,連他還在講台上尷尬的下不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