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陌上行 作者:習慣嘔吐(連載中)

 
ckblue 2009-11-12 22:51: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 1202240
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22-3-23 11:23
第十章(34)西苑夜宴(下一)

  雖然對桑秀的家鄉有了一些猜測和把握,可隨之而來的疑問卻更多。到底是些什麼人,會帶著一個年齡那麼小的羅斯女孩,從遙遠的東歐平原跋山涉水來到東方?從東歐平原到燕山,就算路途上一切順利,也需要一兩年的光陰,那麼,是什麼東西在支撐著這些冒險者翻過崇山峻嶺,走過茫茫的戈壁和荒漠,最後來到燕山?宗教的可能性首先就被他排除掉;他覺得,就算是對上帝的信仰最為堅定的天主教本篤派苦修士,也不可能瘋狂到帶著一個小女孩上路。既然不是精神上的需要,就只能是物質上的追求。那麼,他們是追逐利潤的商人?他們把桑秀賣給教坊,倒也符合商人的本色一一世上能以金錢來衡量的一切都是貨物;可這些人跑了幾萬里路,就為了做一回洲際人口販子?這顯然不可能。賣桑秀所得的錢,大約還不夠她路途上的花銷……不過,不管是桑秀這個羅斯女子也好,或者是那些人口販子也罷,都不關他什麼事。《大趙律》中就沒有專門制定針與外籍人口的人身與財產安全相關的明細條文,估計桑秀這案子隨便告去哪個衙門,也不會有人出來接她的狀子。再說,他是個提督而不是知府或者縣令,他沒有司法權,所以不能審案子。他之所以關心桑秀的來歷,只是因為他被自己的煩惱給糾纏久了,想讓緊張的情緒和僵化得快要凝固的思緒能夠得到一個緩衝而已。所以,他才對桑秀故鄉的好奇也就到此為止。

  他望了一眼坐在側邊的桑秀,說:「真奴呢,不是說她今天要扮花旦嗎,她去哪裡了?」他早不記得幾個月前在宴席上替自己扶過兩回盞的歌伎了。

  桑秀不再像剛才那麼畏懼和害怕了,正埋著頭側身坐在鼓凳上發呆。猛地聽見商成和她說話,一下就像只受驚嚇的小鹿一樣,抬起頭張皇地說:「我,我……我也不知道。」但她馬上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她把大人請來,怎麼能說不知道大人要見的人在哪裡?所以立刻就改口說:「我去叫她。」

  不一會,她就從那間椽子上掛紅綾的瓦房裡領出了一個大概有十七八歲的女娃。

  商成看見她領來的人,一下就笑了。

  這就是剛才那個耍錢時有板有眼的漂亮歌伎!

  但是現在的真奴完全不復剛才耍錢時的潑辣模樣。桑秀進屋尋她再出來的這麼一眨眼工夫,她已經換上華麗的服飾,身上的短夾、內抹、長裙以及束腰和高腰小牛皮靴上,全都是用金線繡出大團大團重重疊疊的盛開牡丹花;她還梳起仙人髻,在高高的髮髻上,插著四五支長短不一形狀各異的銀簪和玉簪,額頭正中也用硃砂點了梅花;這些都是每個歌伎一年都未必能穿上一回的全套盛宴正裝。也許她是想用這個辦法來表達自己對提督大人到來的歡喜,以及她對商成的尊重。

  可惜的是,她的這番苦心純粹是白費了,假職的燕山提督大人根本就不懂這些裝束的奧妙。商成既不知道真奴在眉心之間點出的五個小紅點所代表的意義,也不清楚她纖腰碎步半垂首過來時,右手拖在身後左手撫在腰間的動作有什麼特別的含義……他唯一能明白的,就是這身盛裝多半有「熱烈歡迎」的意思。

  直到真奴坐下,他還盯著她那身盛裝在看。真是難為她,這麼一點時間,居然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她就不怕這天氣大把人熱壞了?

  桑秀還從真奴的屋裡拿出了茶壺和茶盞。壺裡的大半壺茶湯雖然不是上佳,但也是從畫樓裡偷偷帶出來的好茶餅熬製,只是有點溫涼了,怕是滋味要次一些。更教她懊悔的是,她有一匣好茶沒帶在身邊,不然就可以在這裡仔細地給大人點一碗茶湯品嚐。說不定大人見了她的茶藝嘗了她的茶湯之後,事情還能有轉機。在上京,她的點茶技藝比她的唱書還要聞名,連見識那麼廣博的大書家南陽公主,在她獻藝之後也是讚不絕口,為她做了一支小令……商成接了桑秀捧過來的茶湯,喝了一口,就笑著對真奴說:「我聽秀姑娘說,今天你就要入行了……」這個時候他不好說恭喜話。教坊這行當很難評價。說它好肯定不合適,但是說它壞也不對,好的壞的都有,於是他只好囫圇地說:「……所以我就過來看看。」

  真奴不明白他的意思,瞪著圓溜溜的眼睛望著提督大人。她六歲進坊十四歲入行,到今天恰恰是五個整年頭。她晚上要去牧府的送行宴上獻藝,所以白天就沒別的安排,恰好有空閒過花誕,便邀約著平日裡相與得來的姐妹們一起熱鬧一回。怎麼大人反而說她今天才入行?

  商成也不說話了。

  真奴的神情告訴他,他大概把什麼事給搞錯了。

  桑秀也聽出商成話裡的毛病,就小聲地解釋說:「今天是真奴的花誕。姐妹們進教坊的那一天,教習就會給她起個花名。一一起花名的那一天就是她的花誕。」

  商成有點難堪。鬧半天真奴不是入花旦這個行當,而是要在今天慶祝她的另外一個生日。既然是她的生日,他又打著參加花誕的旗號過來,當然就要送點禮物表示賀喜。可他全身上下就只有這身衣裳鞋,腰裡連半枚銅錢也不乘,拿什麼給這女娃?轉頭去找跟進來的兩個侍衛,那倆傢伙都躲在門口的小窩棚下乘涼說話。也不知道他們都說些什麼,眼下高強已經指著同伴笑成掩口葫蘆……他正想揚了聲氣叫他們,就覺察到有人輕輕地扯了扯他的袍子,轉臉低頭一看,桑秀埋著頭,從桌子底下悄悄遞給他一個玉牌牌。

  這姑娘膽子雖然小,心倒是很細。商成在心頭感慨了一句。他接過玉牌,便把它當禮物送給真奴。遞過去的時候搭眼瞄了一下,玉上有雜色,手工也很粗糙,看不出來玉上刻的到底是什麼走獸,不太像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他想,回頭叫個人送幾樣好物件給桑秀,一來還她的情,二來就算送她趕遠路的禮。

  他不知這牌子的底細,與桑秀朝夕相處十幾年的真奴卻再清楚不過。玉牌是桑秀幾年前在南市上花八十六文買的,本身並不值錢;但桑秀在清涼寺請大和尚替它念過經開了光,能驅百邪能避百凶,拿著向菩薩許願更是十願九如,最是桑秀的心愛之物,從來都是貼身攜帶……她捧著牌牌,烏漆漆的圓眼睛骨碌過來又骨碌過去,把兩個人看了又看。

  再三規勸桑秀別癡心妄想的人就是她。她當時口口聲聲說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偏偏現在就出現在她面前,這可真真讓她犯糊塗了……桑秀也有禮物送真奴,是一根銀枝青鸞釵,鸞首還叼著顆鎦金的珠子,看樣子比商成送的那塊玉牌值錢多了。

  真奴站起來正要和兩個人道謝,留在教坊側門的那個侍衛突然走進小院。他走到商成身邊,俯身低低的聲音地說道:「督帥……」

  商成用眼神制止那個侍衛把話說完。他站起來對真奴說:「本來想再聽你唱一回書的,看來這下是不成了。好在今天晚上咱們還要在宴席上見面,到時候聽也是一樣。」

  真奴和桑秀也都隨著他趕緊地站起來。真奴問:「大人,今天晚上我還能為您扶盞麼?」

  商成笑了一下,指著桑秀說:「我已經答應她了。你要是也想幫我扶盞的話,那你和她商量。」又對桑秀說,「你現在住在哪裡?」

  「……西城新驛館旁邊的王家老店。」

  商成也沒解釋自己是為什麼要打問這個事,朝她們倆點了個頭,說句「晚上見」,就帶著三個侍衛出了門。走出院門,踏上去側門的緣牆小道,還能聽到真奴的嚷嚷:「媽呀,真是嚇死我了!」又責怪桑秀說:「秀,你個死妮!提督大將軍要來,這麼大的事情,事先怎麼都不告訴一聲?!菩薩保佑……」再以後就聽不清了。

  商成吩咐一個侍衛:「你去教坊找管事的人問一問,看他們還留沒留有桑秀當年的賣身契約。如今契約還在,就拿回來。不讓拿走的話,照著抄一份回來也行。」不知道那些把桑秀帶來燕山的人,在契約上留沒留下線索。

  他還記掛著那些從東歐草原不遠萬里而來的人。

  剛才在小院裡,他越想越覺得事情不合常理。他總覺得,能把一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幾歲娃娃帶到遙遠東方的人,其目的就絕對不可能是為了做一回人口販子……他這才問那個報信的侍衛,出了什麼事。

  「張紹將軍請你立刻回衙門一趟。教坊門口已經給您預備了馬。」

  「他現在在哪?」

  「張紹將軍和文沐將軍眼下正在公廨。衛府在家的幾位曹科首官,也都在了。」

  商成的心咯噔一下揪緊了。衛府的幾位將軍一起到提督府衙門的事,他上任之後還從來沒遇見過。難道是出了什麼大事?
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22-3-23 11:32
第十章(35)西苑夜宴(下二)

  聽說張紹和衛府所有的將軍都趕到了提督府,商成的心立刻就不爭氣地砰砰亂跳起來。這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

  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盡量讓聲音放平穩:「張紹說沒說,找我這麼急,到底是什麼事?」

  「沒有。張將軍就是請您盡快回去。」

  沒說是什麼事?商成在心頭嘀咕。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但他覺得,肯定是出了什麼大事,所以張紹他們才會那麼著急地找他!不管是什麼事,都絕對不會是好消息,不然張紹也不會那麼急急火……忽然,一個可怕的念頭驀地跳進他的腦海一一難道是枋州那邊出事了?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不可遏制地在他腦海裡飛快放大,霎那間就佔據了他的所有思維活動。

  是枋州,肯定是枋州!突竭茨人去了枋州!從六月初開始,衛府就不斷地接到消息,突竭茨人在朝阿勒古地區增兵,張紹多次提醒和建議他,需要增加枋州方向的力量,但都被他否決了。眼下駐枋州的左軍完全就是個空架子,從嵐口到枋州沿途四百餘里,大小十數處堡寨關隘和七座城池,總兵力卻只有八個營三千人出頭,不少地方都假扮衛軍的邊軍和鄉勇支撐場面,而由枋州向南的五六個縣,幾乎就沒有什麼駐軍……一定是突竭茨人瞧破了左軍的虛實,準備大舉進攻嵐口。或許突竭茨人眼下已經得手了,正順途南下在燕左地區肆虐……冷汗一下就從他的額頭冒出來。

  他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奔出教坊。因為精神太緊張,在教坊門口搬鞍韉上馬的時候,他接連兩回都沒踩穩鐙,還差點摔個馬趴,最後還是一個侍衛過來托了他一把,他才翻上馬背。

  他揚起鞭子狠狠地照馬胯上抽下去……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當他渾身大汗淋漓地趕回提督府他辦公的那個小院,卻發現這裡的一切和往常並沒什麼兩樣。門口還是四個兵士,往來辦事的官員小吏也在進進出出,幾個官吏看他黑沉著一張臉從外面進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機靈的腳下一轉就進了廡廊,遲鈍的只能陪著笑臉朝他作禮……他一下變得疑惑起來。包坎沒有設關防,難道不是有緊急軍情?

  他沒理會那幾個人,急匆匆進了正堂,橫臂當胸朝幾個站起來的將軍回個禮,緊接著就問領頭的張紹:「枋州出了什麼事?」

  張紹楞了一下。他帶來的確實是枋州的軍情,可西門勝親筆的公文是晌後才到,現在還在他手上沒交給商成,公文中的內容更是除了在座的衛府司曹首官之外,其餘人誰都不清楚,怎麼商成一來就肯定這必定是枋州的消息?

  他把公文掏出來,說:「這是午後未時初刻接到的公文。我驗過花押,是三天前從枋州送出來,用的四百里火急。……是西門克之的親筆。」邊說邊把公文遞給商成。

  商成沒接公文。他瞪著張紹看了兩眼,又把幾個衛府將軍挨著個就像打量陌生人一樣仔細審量了一圈,便走到桌案後面掐著座椅的把手坐下,然後就黑著一張臉不吭聲。

  他不吭聲,幾個將軍就不能坐,他不問話,幾個將軍就不能開口。正堂裡的氣氛一下變得沉重凝滯起來。自張紹以下,其餘人各自垂手肅立,眼觀鼻鼻觀口屏息靜氣,目光直視對面的腳地,從頭頂到足底再無絲毫動彈。惟獨張紹最是尷尬,手裡拿著文書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把文書收回來肯定做不到;想把文書遞到桌案邊,看看商成此刻的臉色黑得幾乎能擰出水來,思慮一下覺得頗有不妥……他左想右想也沒個穩妥主意,只好捏著文書站原地嚥唾沫。

  半天,商成才摘下帕頭扔在桌上,冷冷地問:「西門克之在公文裡說什麼?」看張紹的神情猛地放鬆下來,抬腳便想把公文送過來,一個「念」字都在他的舌尖上打轉,想了想,還是按捺住這口氣,咬牙說道,「我眼睛痛,現在不想看。你先說個大概內容,我回頭再仔細讀。」他伸手在腦後解了眼罩的繫繩,隨手把眼罩撂在桌上,瞇縫起眼睛死死地盯著張紹。

  張紹猶豫了一下,把踩出去的腳收回來,咳嗽一聲乾巴巴地說:「西門克之覺得眼下枋州方向的兵力太過虛弱,想讓左軍的三個旅回歸建制。」其實文書裡還提到最近左軍收集到的草原消息以及西門勝對燕西局勢的一些擔憂,最後才提到想要回自己的三個旅。不過張紹見商成摘了帕頭就取眼罩,明顯便是一付正在氣頭上即將大發雷霆的模樣,哪裡還敢囉嗦半句,趕緊簡明扼要地講出他認為的重點。

  商成凝視著他,默了片刻才挪開視線,斜了身子在桌案的抽屜裡找藥匣。

  兩個人開口說話,屋子裡的緊張氣氛才稍見緩和。幾個將軍臉上沒什麼表情,暗地裡卻都舒了口長氣。

  「他這回的理由是什麼?」商成拿濕藥帕揉著眼窩問。西門勝想拿回那三個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一方面,將軍戀兵的心情可以理解,另一方面,燕西防務空虛也是實情。商成不是不想讓那三個旅的兵回歸建制,而是因為敵人的下一步動向至今無法判斷,兵力也就不敢分散……「枋州對出草原就是突竭茨的大騰良部與完奴兒部,兩部合計青壯不下兩萬,至少能折算一萬六千兵丁。如今枋州駐兵還不及三千,並算邊軍和鄉勇,也止有八千人。八千對萬六,優劣之勢一目瞭然。西門克之以為,一旦出事,則衛府有鞭長莫及之虞。」

  「這是老話了。」商成說。兩個部族的兵是不少,可大騰良部與完奴兒部夾在突竭茨左右兩翼之間,既要配合左翼保持對定晉衛的威懾,又要配合東廬谷王的右翼騷擾攻擊燕山渤海兩衛,連年征戰,負擔肯定不會小,部族裡未必就沒有反對的呼聲。在兩個月前的春季戰役時,這兩個部族寧可多跑幾百里地與阿勒古三部合兵增援莫干,也沒在第一時間搞什麼圍魏救趙的把戲,就很能說明點問題。前段時間,他還曾經考慮過有沒有與這兩個部族取得聯繫的可能性。他想看看他們對大趙,對突竭茨,還有對大趙與突竭茨兩者之間的戰爭衝突,到底是個怎麼樣態度,具體都有些什麼樣的想法。可惜的是,大趙對草原上的形勢瞭解得太少,對突竭茨各大部族的歷史由來都是一知半解,對各部族之間的關係更是捕風捉影,而他在急忙間也找不到一個可以信賴的中間人,這事最後才沒能搞成。

  他斯條慢理地給眼罩換上新藥綿,不冷不熱地說:「說點新鮮的。」

  直到現在,他都沒給幾位將軍讓座。他現在看出來了,西門勝的公文只是一個引子,根子還是在他與張紹的軍事意見不統一。張紹見一個人說不動他,就藉著西門勝的公文,把衛府裡能說話的人都叫過來,大概是想憑人多勢眾來和他打擂台,「威逼脅迫」他調整現有的軍事部署。哼,這些人想得倒是美氣!想和他坐著「談判」?做夢去吧,都給我站著說話!

  「西門勝公文上提到,二十多天前,有人在大騰良部的河谷聚居地看見東廬谷王的王旗。」

  商成眼皮子都沒撩一下,問:「消息可靠麼?」

  「報信的人是我們派的一個探子,混在販鹽鐵的私販堆裡……」

  商成打斷他的話,面帶譏誚地問道:「我是說,你們能肯定那裡有東廬谷王的王旗?」你們見過東廬谷王的王旗麼?至少他就沒見過。他只聽邵川講,曾經在白狼山口親眼見過三面都掛著一嘟嚕狼尾巴的突竭茨王旗。至於是不是東廬谷王的王旗,邵川說不清楚一一「隔著一里多兩里地,誰能看清楚旗上寫的是什麼字?」記得他當時還誇過邵川「好學不倦」。他覺得,其實邵川也挺不容易,祖宗傳下來的漢字都沒認識幾個,便已經開始學習突竭茨文字了……張紹臉都沒紅一下,板著臉,繼續乾巴巴地說道:「我們前天也收到了同樣的消息。只是消息無法證實,所以就沒報知督帥。」

  「你的意思是說,有了西門勝的公文,消息就能證實了?」

  「是。兩條消息分別來自不同的探子,足以證明……」

  「足以證明東廬谷王的王旗在二十天前到了大騰良部。」商成的話音重重地落在「王旗」兩個字上。「王旗到過大騰良部,那又能怎麼樣?難道說王旗到過大騰良部,就能肯定東廬谷王在那裡?要是我現在把大纛插在鹿河邊,你能說我必定在鹿河?」

  自從商成進了正堂,立在張紹身側的文沐就一直沒說話,此時見商成說話已經近乎兒戲,忍不住插言道:「督帥,我以為,東廬谷王的王旗在大騰良部出現,似乎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情。您曾經多次說過,東廬谷王這個人狡猾、深沉、思慮縝密且多謀善斷,更熟諳軍務深通軍事,萬萬不可等閒視之……」說著抬起頭,凝望著商成。商成點頭說:「你繼續說。」

  文沐頓了頓,整理一下思路,又說道:「既然東廬谷王通曉軍事,當然不會不知道『知己知彼百戰不迨』的道理。我們能朝草原上使派探子,那他自然也能譴人密密潛進燕山刺探。而我軍自鹿河撤回之後,各軍旅依舊囤聚於邊關各寨,並未返回出發前駐地,這事不可能隱瞞也無法隱瞞,所以我推測,東廬谷王必定早已知曉。因此他在月初出現在大騰良部,我們或可作如下推測……」

  商成點下頭,示意文沐繼續。

  「我以為,兩月前的一戰,看似我們和突竭茨人都沒佔到什麼便宜,然而細細推算,我們其實也是勝了。大家都知道,突竭茨人只善遊牧,而春天正是牲畜長膘和發情的重要季節,我軍兵分兩路深入草原作戰,致使鹿河莫干一線的各個部族部落以及山左四部實際損失不可計算。突竭茨人明勝暗敗,損失巨大,再加今年天旱,牧草不肥,牲畜必然……」

  聽到這裡,商成臉上已然流露出不耐煩。文沐說的這些道理也是老生常談。因為戰事牲畜錯過季節,天旱又造成牧草長勢不好,這是突竭茨人要打過來的理由。可這些並不是根本的理由。根本的理由是,既然在春節戰役裡突竭茨人吃了虧,那麼他們就必定要對燕山進行報復;不然他們在草原上的統治基礎就會出現一道裂痕。至於牲畜和牧草,它們只是用來當作發動戰爭的一個借口而已。

  早在趙軍退回留鎮的時候,商成和衛府就清醒地認識到,新的戰事已然在草原上肯定醞釀。他和張紹都認為,突竭茨人為了報復而南下侵掠,這是無法避免也無可避免的事情。他們甚至推測,這一仗的規模或許會比超過幾年中燕山衛遭遇的任何一場戰事,所以在最近的一段時間裡,兩個人都在竭盡全力請求朝廷增兵。但所有的呈文都被上京逐一駁回,更別說他們期望的增兵了。不過,為了安撫剛剛經歷過戰事又遭逢李慎一案的燕山衛軍,最後兵部還是批准了兩個騎營的新增編制。

  五份呈文換來的只有兩個騎營,這相對於商成和張紹意想中的大規模戰事,無異於杯水車薪!考慮到這兩個營還僅僅只是編制,所以它們就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

  在無法說服上京方面的同時,商成和張紹之間也出現了嚴重的分歧。張紹認為,在突竭茨進攻方向無法準確判斷的時候,燕山衛軍應該全部回歸各自建制,然後只在一線保留適當的警戒兵力,囤積重兵在二線堡寨關隘和三線州縣城池,以它們為依托,實行逐次防守,一面固守待援,一面伺機反擊。商成則堅持認為,突竭茨此次南下的目的是報復,所以必然以摧毀軍事目標及政治目標為首要打擊重點;但是各部族在春季戰役中遭受損失也是實情,因此經濟目標也必須兼顧。這樣的話,突竭茨人的主要進攻方向就很明顯,必定還是在燕東,北鄭、端州以及屹縣,就是他們的目標;北鄭是軍事目標,端州是政治目標,屹縣因為有個南關大庫,所以是經濟目標。在端燕枋三州中,也只有端州方向的三個目標彼此距離較近,缺乏防禦縱深。同時,燕東多丘陵多川道,地理條件很適合突竭茨人的騎兵機動。

  依據自己的判斷,商成基本上沒有對現有的衛軍部署做什麼調整。孫仲山的右軍,主力依舊在北鄭端州屹縣佈防;孫奐的中軍以及臨時納入中軍指揮序列的左軍三個旅,一部在留鎮一部在燕水,留鎮以步兵為主,燕水以騎兵為主;左軍則維持現狀一一當然他們也無法再做什麼調整……毫無疑問,這種接近於孤注一擲的賭博行為,受到張紹毫不留情的質疑和抨擊。他甚至嘲諷地說,在以大地為棋盤的勝負之爭中,可是沒有悔棋的說法。

  商成也不客氣,聲稱要讓自己改主意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衛府正確地判斷出突竭茨人的主攻方向,那他完全可以改變部署。

  兩個人都覺得自己的想法正確,所以誰也說服不了誰。衛府的幾位主事將軍也因此而分成了兩派,紛紛擾擾已經爭吵了快一個月。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張紹的全面穩固防守方略得到絕大多數人的支持,而商成的重點防禦計劃卻少有人來唱和。這並不奇怪。大趙在過去的幾十上百年裡,一直都在北方執行「全面鞏固漸次防禦」的戰略思想,長期的潛移默化,讓人一時間很難接受新觀點、新思路以及新看法。這一點並不會因為商成是燕山假職提督而得到任何改變。甚至可以這樣說,即便他現在就是燕山提督,這些將軍們還是會質疑他的判斷,反對他的部署。

  現在,文沐,這個衛府之中唯有的一個曾經支持過商成的人,他也改變了自己的立場。他對商成說:「……囤積重兵於二三線之後,左軍的鄭七旅、中軍的錢老三旅和姬正范全旅,這三個旅可以調到燕州,作為機動兵力由提督府直接指揮。這樣,無論端燕枋三州哪一個方向告急,提督府都有辦法應對。」

  一直到文沐說完自己的想法,商成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他坐在座椅裡,眼神複雜地望著文沐。

  在很多人眼裡,他這個假職提督都是個賞罰分明的人,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在很多時候,他也確實做到了這一點。然而,他只是個普通人,不是一個完全沒有半點私心的聖人,所以他無法做到真正的公正。但是和人們所想像的不同,他最照顧的並不是孫仲山,也不是霍士其,而是眼前的文沐。孫仲山在燕山諸將中脫穎而出,靠的是能力和功勞;霍士其從一個窮困潦倒的鄉間秀才,一蹴而就將軍座,其間雖然有他這個晚輩給的機會,但更多的還是靠霍士其自己的本事一一敢在北鄭城萬軍之中直取李慎頭顱,其膽氣、見識、魄力,皆遠非尋常人所能比擬。而文沐,僅僅只是因為兩個人很談得來,他就把文沐一路地攉拔,短短一年便由一個八品校尉直升至眼下的游擊將軍兼衛府詹事……可偏偏就是文沐,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時候,也站出來反對他。

  他一時有點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即便文沐並沒有直言反對他,而是委婉地提議,可以調兩三個主力旅,作為提督府直接指揮的機動兵力,他還是無法接受。

  他也不能接受!

  他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擦拭著自己的眼睛。擦過一回,把藥帕折疊一下,再接著慢慢地擦拭。他的眼疾時好時壞,最近這段時間,又有點復發的跡象。這病似乎和他的情緒和心情變化有很大的關係,這個把月,他的情緒很緊張,心情也很不好。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對自己的軍事判斷的擔心。

  是的,擔心……因為缺乏必要的情報資源,所以他無法做出一個真正準確的判斷。他只能依據自己對東廬谷王這個人的性格的分析,依據他對突竭茨人民族習慣的推斷,依據一些他所知道的軍事行動常識,來分析敵人下一步的可能動向。

  可這些都不是真實發生的事情,不是可靠的足以讓人信服的事實,它只能分析問題的一種方法。然而,除了這樣做之外,他還能怎麼辦?

  過去的二十多天,在和張紹他們反覆討論、爭論甚至爭辯的同時,他也在不停地懷疑自己。有許多次,他都差不多快要同意張紹的看法了。可他最終還是沒有那樣做。他覺得,要是像張紹堅持的那樣,在三個方向同時執行全面防禦的話,那對於突竭茨人來說,完全就是一個好得無法再好的消息一一他們可以從容地從任何一個方向進攻,也可以把兩條路線同時作為主攻方向;假如東廬谷王的消息靈通一些,膽量更大一些,目光更毒一些,甚至可以三條線同時動手。他敢肯定,要是真發生了這種情況,別說只在燕州保留三個機動旅,就是再多留三個旅,也無濟於事……可他也必須考慮到,萬一他的判斷是錯誤的,又該怎麼辦?

  這二十多天裡,他一直都處於這種狀況之下,有時覺得自己的做法正確,有時又覺得張紹的想法正確;有時懷疑自己,擔心可怕的事情降臨到燕山,有時又懷疑張紹,覺得張紹的腦筋簡直死板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在激烈的否定與自我否定中,他的情緒時而亢奮時而低沉,前一刻他還在憧憬著燕東大獲全勝的局面,下一刻就可能為自己那些可怕的臆想而變得精神沮喪……他也想過進攻。進攻才是最好的防禦,這道理他明白。可手頭上的兵力太少,士氣也不高,他拿什麼去進攻?按他的估算,要想粉碎敵人的進攻意圖抵禦敵人於草原之上,燕山的兵力至少要增加到六至八萬人。可他現在才有幾個兵?只有三萬七千人……「督帥,到下決心的時候了。」張紹說,「再晚一段時間,怕到時即便我們想調整,隊伍也無法完成部署。我們……各部重新調整部署,需要至少一個月。」

  商成唆著嘴唇沒有開腔。

  他不想現在就做決定。很多細節他還需要仔細地思考和掂量。

  他問張紹:「郭大司馬知道這事不?」

  張紹搖了搖頭。這時候誰去管姓郭的。這傢伙現在還死皮賴臉地呆在燕山不走,大概想接替商成的提督位置想瘋了。

  「那我回頭問問他的意見。」商成說道。他的目光把幾個衛府將軍都冷冷地打量了一番,耷拉著眼眉說,「還有個事情。今天這個事我就暫時不追究了,回頭你們每個人都寫一份辨狀過來。記著,辨狀裡認識要深刻點……」

  一直到送行宴的時候,商成才又見到郭表。
九臉龍王 發表於 2022-3-23 11:38
第十章(33)西苑夜宴(下三)

  在教坊西苑舉辦的晚宴很熱鬧。因為是給四位即將返京的朝廷大員送行,所以牧府在交代差事時就發過話,宴席上的一切吃用花銷都從寬裡考慮。教坊從接下這趟美差的那一時就立刻上下動員,馬上著手做準備。吃的喝的東西就不說了,什麼羊肝鹿唇鳩饈燕羹,什麼三日香七日醉霍氏白酒,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只要能弄來的,教坊都弄來了。宴席上的歌舞也做了精心準備,教坊七大當家紅齊齊登場,唱書、大調、小令和傀儡戲,輪番登場獻藝。

  商成心裡揣著心事,其實很不耐煩參加這個宴會。但他是燕山假督,別人或者能躲掉,他是無論如何都得來。不僅人要到場,他還必須盡地主之誼,把四位大員招呼好。

  好在這種宴席一般都有不成文的規矩,主人殷切致辭然後筵席開始,三杯酒飲罷,賓客誠摯作謝,再共飲一杯,接下來就是自由活動,想會文可以,想作時令也行,酒勁上頭興致高昂,學了前朝李詩仙摘帽脫靴耍酒瘋同樣不是問題,只要能像李太白一般作出好文章獲得滿堂彩,大家不單不會怪罪,還都要讚一句:這才是真名士自風流……眼下就是自由活動時間。大堂中教坊的一位當家紅正在撫琴。似斷猶續的淙淙琴音繚繞中,文章大家、工部侍郎常秀正曼聲吟哦:

  「……酒中仙,隱市間,心忙意亂急急走,烏衣不見青山間。」

  「好!」幾個圍簇在他身邊的士子齊聲喝彩。「最妙就是這末一句『烏衣不見青山間』!諸位,我等且為文實公再奉一樽!」說話間,已經有人把常秀即作的這首小令抄在一篇紙上交與扶盞的歌姬,不一時,那名歌姬就立在堂中,在婉轉起伏的絲竹聲配合下咿咿呀呀地唱起來:

  「……心忙意亂急急走,烏衣不見青山間。

  心忙意亂急急走,烏衣不見青山間……」

  在對末尾一句的反覆地吟唱中,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稀,漸漸地杳然不可知聞,正正是合了常秀的小令裡仙人遁入青山再不見蹤影之意。

  這女子如此聰慧,片刻之間便把握到這首小令的精細奧妙之處,自然也獲得了一聲滿堂喝彩。

  「好!」

  「妙極!妙令,妙音,妙人啊……」

  常秀當下就笑吟吟地把這歌姬請到身邊坐,還親手給她斟了一杯酒。這同樣也博得大家的喝彩與稱讚。

  商成舉起酒盞,遙遙地朝對面的常侍郎虛比一下,盞沿略略沾唇抿了一口,就把盞放下。坐在他身邊的桑秀立刻就把起壺,替他把盞滿上;另外一邊為他扶盞的真奴,馬上就夾了兩筷子口味清淡的蒜茸拌雞絲,放在他面前的小碗裡。

  商成點頭小聲說了句「謝謝」,心思就轉到別處。

  他現在坐在這明晃晃燭光搖曳的大堂首案上,真是有點百無聊賴的感覺。雖然左右偎紅倚翠,周圍儘是高官名仕,耳畔清音緲繞,眼前珍饈繚亂,可古琴曲他聽不出好壞,唱書大調傀儡戲他又聽不懂,高官們本身不是大儒就是名仕,文章小令都是張嘴就來。即便是堂上的兩個將軍郭表與張紹,也是投筆從戎的舉子,脫掉衣甲換上錦繡,不知底細的人根本看不出真假。這些人說話,他連一句話都插不上,上去也是出醜,索性傾斜了身坐在案子後,一手抓著酒盞,一手撐著額頭,做出一付酒意已高昏昏欲睡的模樣。

  看來,這裡也就獨有他這個假和尚假提督,才是換上帕頭錦衫扮作讀書人。

  這樣也好。他是出名的好酒量,現在又喝得將盡興不盡興似醉非醉,別人等閒也不敢攪擾他,正好借這個機會再梳理一遍他的想法,看能不能爭取能得到張紹他們的支持。

  不過,他也認識到,想讓張紹改變看法,這事很難。估計他還得和張紹他們很打上一段時間的擂台。

  他在心裡默默地歎了一口氣。打擂台不怕,他就怕時間不等人,再這樣拖個十天半月,即便到時候他說服了張紹或者他被張紹說服,再想對防禦部署作出調整,恐怕都來不及……怎麼辦呢?他焦慮得端起酒盞,把滿滿一盞酒倒下去。白酒立刻燒得他嗓子裡火飄火燎的。

  桑秀再給他斟滿。他端著盞,枯皺著眉頭,發愁得連「謝謝」兩個字都懶得說了。

  他總得想個法解決他和張紹之間的分歧。

  憑心而論,他雖然不贊同張紹他們的全面防禦計劃,可事實上,對他而言這才是最實用也最可取的計劃。大趙的北方四衛,渤海燕山定晉隴西,過去幾十年都是這樣防禦草原上的敵人。這種全面穩固防守方略的勝負得失暫且不討論,僅僅一個「實惠」就夠了。勝了他有功勞,敗了他有說辭,最不濟也不會給人留下追究他責任的把柄,即便假職提督做不成,換個地方,依舊是帶兵的方面大將。

  可他不想這樣做!他覺得自己的想法不可能錯。東廬谷王作為一個軍事家一一姑且這樣稱呼這個對手吧一一不可能看不見攻打燕東的實惠,而轉向燕中和燕西。至於東廬谷王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大騰良部,他認為,這很可能是東廬谷王已經意識到內部出了點問題,必須要趕在對燕山實施報復之前,先化解或者緩和內部的矛盾。他甚至大膽的推測,因為突竭茨人的下一次軍事行動方向依然是在燕東,大騰良部和完奴兒部這兩個西部的部族依然不可能得到太多的實惠,多半會對這次行動有怨言,所以東廬谷王趕到大騰良部的目的,很可能就是為了安撫這兩個部落……他想得越多,就越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最後他甚至可以肯定,事實就應該是這樣一一突竭茨的軍事目標還是在燕東;燕東北端屹一線的防禦不僅不能削弱,還需要進一步得到加強!

  然而,令人沮喪的是,他的所有這些看法和推斷,全部都是建立在他對突竭茨人和東廬谷王的瞭解與分析上,缺乏有力的事實來加以證明,也很難讓別人接受。

  他需要尋找到一個能夠讓別人都接受的方案,需要一個確保燕山無虞的方案。

  他愁眉苦臉地思索著。在不知不覺間,盞裡的酒又被他喝光了。

  這時候,有人過來了。是兵部侍郎真薌。他坐到歌伎真奴讓給他的座位上,看了看商成的臉色,笑著說:「守著兩位佳人,你怎麼還一個人喝寡酒?」

  商成沒接這個話茬,從桑秀那裡接過酒壺,給真薌滿斟了一盞,揶揄他說:「你不和常文實鬥令了?」

  真薌豁達地一笑:「不鬥了!常文實名不虛傳,我才湊出一支,人家都做了七八支,這令沒法鬥。」商成莞爾笑道:「常文實當世才子,文章詩令都冠絕天下,你和他鬥令,輸了也不冤。這樣,回頭我就讓人在這大堂裡立一屏風,屏風上只寫一行字:『關中真薌,與濠州常秀常文實鬥令於此。』如何?那就更不冤了。」

  真薌仰起頭哈哈大笑。桑秀和真奴也被商成的話逗得掩口胡樂。

  真薌放下盞,這才打量了商成背後的兩個歌伎一眼。胡女桑秀他早就認識,在上京時便見過兩回面,很是讚歎這女子的唱書高腔和鼓技。這女子和商成的瓜葛傳聞他也聽說了,要是私府相晤燕飲,少不得要打趣商成兩句,可如今是大庭廣廈眾目睽睽,想恭維賀喜也無從談起,只好胡亂尋個理由強勸著商成獨自再飲一盞一一總是賀過了不是?另外一個歌伎他便無從認識了。看一眼真奴額上的梅花妝,又扭臉在桑秀額頭上也望一眼,見桑秀額頭同樣是五點梅花,笑吟吟地自酌半盞蜜釀三日香,誦道:

  「寒梅恨歲遲,素艷只向春。」

  商成在文學上的見識實在有限,詩歌中的經史典故稍微生僻罕見一些,他便是倆眼一抹黑。聽真薌誦罷,琢磨一下完全不得要領,更不知道這是哪朝哪代哪個詩人的作品,就問他:「什麼意思?」

  真薌一笑不答,飲盡盞中酒,望望桑秀瞧瞧真奴,搖頭咂舌地歎氣說:「可惜,真是可惜了。」說著便站起身,「我去和陸伯符喝一盞。今日一別,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面……」

  商成一把拽下他:「什麼『今日一別何日再見面』,你說話都不臉紅?這話留著明天早上說!明天你們才走,我和陸伯符肯定是要送到十里亭的。」他把真薌按到椅子裡,說,「別忙著走,我有個事問你。」說著,回頭朝兩個臉上紅撲撲的女子揮了下手。「我和真大人扯幾句淡,你們女娃可不能聽。」

  等她們退開幾步,商成才問道:「我和張紹給朝廷發了幾份請求增援的公文,這事你知道吧?」

  真薌收起笑容,點了點頭。他還沒接到兵部的抄件,不過事情的前後經過他是聽張紹說過了。

  「你怎麼看?」

  真薌耷拉下眼皮,良久才說:「怕是會有一場惡戰。」

  「那你回去幫我們說說,看朝廷能不能從澧源大營抽調一兩支禁軍過來?」

  這回真薌很乾脆,連思索都沒思索便很直接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商成問他。就算澧源大營負擔著拱衛京師的重任,也用不了十二個軍十幾萬人吧?抽調個把軍一兩萬人過來燕山,不會有什麼影響吧?他沒考慮其他的中原駐軍。大趙真正能打仗的兵,不在北方四衛就在澧源大營,再就是西南邊陲,也有幾支駐軍也能打。但不用想都知道,那些西南駐軍不可能調來北方一一等他們來,這邊都該忙碌著明年的春耕了。

  「澧源大營是有十二個軍,可參加前年北征的那兩個軍是空架子,兵部至今也不知道朝廷會不會取消他們的編制。另外還有個事情……」真薌頓了一下,大約是在思忖該不該現在就告知商成。他沉吟了片刻,說,「……本來不該現在就告訴你。不過你提督燕山,又兼著兵部侍郎的職務,我想現在和你說說也沒什麼關礙。」他很隱蔽地左右看了看,見沒什麼人特別關注這邊,就笑吟吟地把起酒壺,先給商成半空的盞裡斟酒一一同時極低的聲音說道,「朝廷已經有了決議,至遲明年夏天就對南詔用兵。」

  對於這件還是機密的決定,商成並不怎麼驚訝。即便大趙與吐蕃商量好共同壓制南詔,大趙早晚還是要打南詔。西南的少數民族作亂,十次有九次都是南詔在背後挑唆,不把南詔打服帖,大趙的西南地區就不可能安生。可這和燕山希望的援軍有什麼聯繫?未必收拾一個南詔那麼大點的小國,還要出動澧源禁軍?

  「朝廷議定,南征的主帥是蕭堅老將軍,副帥還沒定。」真薌意味深長地凝視了商成一眼。蕭堅指定的南征副帥就是商成;除了商成,副帥是誰都不行,不然就不接印。朝廷拿這事也棘手。蕭堅在南邊的威望極高,對南方幾個小國震懾力極強,有蕭堅掛帥,南征不用打便能先勝一半。可是燕山也很重要,最近幾年大趙和突竭茨的衝突基本上都發生在這個地方,燕山以弱敵強,居然勝多敗少,看來暫時還少不了商成這個提督來坐鎮……商成來不了,換別人蕭堅又不願意,最後宰相公廨拍板,從澧源大營劃出十五個旅三萬餘人參加南征,蕭堅才勉強答應下來。

  「事情就是這樣了。」真薌說,「你看,澧源大營十二個軍,兩個軍空了,還要派出差不多三個軍去打南詔,哪裡還有多餘的兵力給你?」

  商成咧了下嘴,說:「你們還真敢做啊,這就不怕京師防務空虛了?」也不等真薌答話,又說,「未必大家都沒看出來老頭子的真實想法?」

  真薌把手一攤,為難地說:「看出來了又能怎麼樣?南詔肆虐西南,這不能不打。可老將們都顧念自己的名聲,誰也不願意去,朝廷也是沒辦法,最後只能逼著老頭子去。沒辦法,誰讓他在南邊的威望最高呢?」

  商成呵呵一樂。老將們不想去打南詔,那是肯定的。老將們既不缺資歷又不少軍功,誰還願意去南邊喂蚊子?再說,南詔屁大點的小國,打贏了不是本事,而是本來就該贏,要是戰事不順綿延個一兩年三數年,背後說酸話的人必然不在少數;要是運氣不好再遇見個小波折小坎坷,說不定一世的威名就此付諸東流,那才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他覺得,之所以蕭堅會指名點姓地要他作南征副帥,並不是有多麼地相信他賞識他,而是因為老頭知道他一時半會走不開,因此才會如此地堅持……真薌也是一笑:「就是這個道理。可惜老頭子千算萬算,沒算到張樸他們會狠心給他三個軍的澧源兵。這不,他現在再想不去都晚了。只是老頭子歲數大了,南邊的毒瘴又重,萬一有……」話再說下去就顯得不吉利,他就住了嘴,默了片刻,試探的口氣問道,「要不,你朝南邊走一趟?」

  「行!沒問題!」商成爽朗地說,「你先幫我把燕山眼下這一關過了,回頭我就去南方。可我也把話先說下,我去了,可不能做什麼副帥,澧源大營那三個軍同樣還得給我。不然的話,我是還在燕山繼續打我的突竭茨算了。」

  真薌楞了一下,隨時搖頭失笑。還真不能小覷這個和尚,這話簡直就和蕭堅的說法是異曲同工!看似滿嘴的直爽快意,其實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在避開南征。讓他做南征的主帥,兵部敢同意,朝廷也不可能答應吧?

  朝廷派不出援軍,那商成就只能自己想辦法解決難題。他問道:「老真,朝廷不給派援軍,我想弄幾營邊軍升衛軍,這事能成不?」

  「不太多的話,應該沒什麼問題。」真薌想了想,說,「這事以前就有過先例。情勢危急的話,各衛的提督府就能自行決斷邊軍升衛軍的事,過後再給兵部補個備案就妥了。」

  既然自己能決定這事,商成先放了些心。他又問:「能升多少邊兵?」

  「最多一個旅。不能再多,不然就得亂了。」真薌說。他馬上警告商成說,「是五營旅,在冊編制不能超過三千人,你別編個七八個營的大旅,一個營下面還設十五六個隊。你真敢搞出這種事,就等著朝廷的處分吧一一估計那時候你能在洞庭水師混個職務就不錯了。」

  商成笑起來。他當然不想去洞庭湖捉魚。再有一個旅也好,雖然還是不夠用,可總能派些用場一一就在真薌過來和他說話之前,他剛剛有了個新想法。

  上回李慎壞事,他沒能在白狼山口捏死東廬谷王,至今深以為憾。這一回,他準備給這只草原上的狐狸再設個圈套……呵呵,他不怕這狐狸不入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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