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烏托邦
澤德里克山並不高,幾乎是一座禿山,樹木極少,山頂相對平整。
一輛運貨的老舊平板馬車從山脊側的小路繞過,轉過一個彎兒,就看得見坐落在山上的歇斯底堡了。
歇斯底堡,又名不祥堡。幾百年前威爾萊特的第七位國王做了一個夢。夢中米歇爾顯聖,質問國王對於聖者的信仰是否虔誠,可願為聖者提供寄身之所,國王得知米歇爾從東方而來。夢醒後國王派人東向尋找,最終選定了博東省的澤德里克山。歷經3年,在山頂建成了澤德里克堡。
澤德里克堡也曾有過不少居民,但是百餘年前的一場瘟疫,讓澤德里克堡屍橫遍地,幾乎成了一座死城。活下來的居民都認為堡壘籠罩著聖者的怒氣,是不詳的場所,所以他們搬到了山腳下,慢慢形成了現在的澤德里克鎮,離蝴蝶蘭郡大概三百多公里。
而那座空置的堡壘,最後改建成了全威爾萊特最叫人毛骨悚然的監獄——歇斯底獄。
關押到這裡的不是窮凶極惡的死囚,就是罪大惡極的叛國者,更多的其實是勢力鬥爭的失敗者。要說他們有什麼共同點,那就是進了這座孤城,都受盡了折磨,與自由永別。也許是由於這裡的管理者都是一些官場上不得志的傢伙,使得他們將更多的怨氣發洩在了犯人身上。
百多年來歇斯底的外表從來沒有維修過。遠遠望去,灰白的圍牆沿山頂棱線而建,包裹著陰森高聳的尖塔,建築的窗洞似黑孔般狹小,更似被蟲蛀過的木雕,山正面是滄桑古舊城門,處處凸顯了這座恐怖監獄的淒荒無情。
平板馬車後載了不少炭柴,上小坡的時候,老馬有些吃力,車伕扶著帽子揚了揚鞭子,過了這個坎後,道路平坦,看了一眼搭車的人,那人五十歲上下,皮膚粗糙,滿臉的皺紋,但身體仍然很結實,一直沉默著。
「您是第一次見歇斯底吧?我每次路過這裡都覺得不舒服。」
車伕瞥了一眼遠處的歇斯底堡,單純的趕車有些無趣,回頭對搭車者說道:「很少有人從西邊來,外地人多數從蝴蝶蘭郡那邊過來。先生,您來澤德里克是找人嗎?」
車上的老人搖搖頭,搓了搓滿是老繭的手說道:「我來買東西。」
「哦,澤德里克這種小鎮也只有這個最有名了,慕名而來的人都是為了這個。」
車伕樂了,繼續說道:「我可以給你推薦一家店,買給誰的?」
「不一定買得起,我只是來看一眼,省得家裡的窮丫頭總惦記著。」老頭說著摸了摸乾癟的錢袋,尷尬地笑笑。
馬車走到了下坡路,不遠處的山腳下就是澤德里克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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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暗潮濕的監牢,薄霧籠罩的墳場,月夜古堡的惡靈,都是哥特故事中經常出現的題材。在神秘深幽中與死亡比鄰,總能帶給人們異樣的快感,就像身上尚未癒合的傷口,禁不住地觸碰它,那份痛楚後的吸引。
歇斯底堡的生活不是哥特的,是簡簡單單、真真切切的殘酷。
如果你在夜間聽到猶如人狼般的嚎叫,別懼怕那恐怖神秘的怪物會破窗而入,那只是犯人受盡凌虐後發瘋的嘶喊。
假如你在黑暗中聽到了怨恨徘徊的鬼歌,也不用懷疑這世界的唯物,只是死囚在精神崩潰後哭泣中的自語。
歇斯底堡地牢裡,又是一聲悽慘的哀號。
「混蛋!你這白痴,你想弄死他嗎?」
叫昆廷的行刑官咒罵著同伴,被拷問的犯人已經兩眼泛白。
「那有什麼辦法,他什麼也不肯說!」裡奇有些不服氣。
「第一次見到骨頭這麼硬的傢伙。你下手輕點,混蛋!別把他弄出太多外傷來!你不想要錢了!」昆廷急得大叫。
「把開水給他灌下去怎麼樣?」
裡奇想到了新點子,這傢伙總是創造力十足。
「白痴!那就真的什麼兜不出來了,這可是國王的要犯,你得悠著點!」
兩個獄卒盯著行刑台上已經昏闕的年輕人一籌莫展。
「你說他是不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半天后叫裡奇的傢伙拽過昆廷小聲問道。
昆廷撓了撓頭,也不太確定。「就用那個吧。」
「不行,我得給自己留些!下次去蝴蝶蘭保不齊什麼時候呢!」
裡奇堅決不同意,他手中的煙片已經不多了,最進癮又大,這個季節煙片的價格高,毒販又不願意來澤德里克這種小鎮。
「我給你買,我給你買。快拿出來!」
兩人又是一番爭執,最後裡奇妥協,從兜裡拿出一包煙片粉,敲開年輕人的嘴巴,給昏迷的年輕人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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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後的一段時間裡波維.情歌不再受皮肉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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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維.情歌的痛苦總是漸漸地消失了,傷口彷彿都已癒合,如入雲端,愜意舒暢,就似女性溫柔的手臂撫過全身,帶走一切不適,留下性愛般難以形容的快感。
這天堂般的夢幻體驗讓歇斯底獄的死囚沉醉其中,最後沉沉睡去……夢中看到了一切理想和追求。
輕柔的琴樂,溫暖的親情,無私的母愛……以及迎風花情歌館的身影……
那些波維幼年時追求的幸福,夢幻中都不再遙遠,全部得以實現,具體的,抽象的……
然後——
夢的盡頭,毀滅身心的時刻……
所有,又頃刻間幻滅當場……
在炸裂似的痛苦中,伴隨著哀嚎驚醒……
名叫波維情歌的年輕人想哭泣,淚水已然乾涸。
低矮的地牢裡,翻滾,掙扎,抽搐……重複著,一次又一次。
地獄真的存在,而且沒有盡頭,無人知曉。
因為受罪者已不能再言。
枯草,黴磚,惡蟲……
與煉獄中的年輕人作伴。
多少次痙攣抽搐之後,年輕人的胃酸夾雜著血絲混凝了地表,隨即被自己的翻滾擦乾。
年輕人用頭一次次撞擊著牆壁,潮濕的青磚留下了破損,鮮血滾箍了黑髮。
在精疲力竭之後陷入昏迷,又在撕裂的劇痛中清醒,直至下一次毫無知覺,如此反覆。
年輕人希望意識遠去,渴望結束,但痛楚把他強行拉回現實。
年輕人想,手腳被捆上了鐵鏈,嘴巴被塞堵了碎布。
於是在熔岩裡反覆灼燒的年輕人,渴望下一次救濟,下一次的寬恕……
然後,藥粉塑造的天堂之後。
又墮入更深層的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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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斯底堡的時光過去了四個月,卻如二十年一樣漫長。
「說說吧,龐鷲老爺,今天你覺得是誰指使你的。」
兩個獄卒拿著藥粉站在鐵欄前,上下掂量著,像在玩逗一條狗。
「是王子殿下……」
憔悴的言語應答。
「這個不好笑,你可以再換個說法。」兩個獄卒相互看看,笑得放肆非常。
「那就是國王陛下,或者是灰藍大公。」
虛弱的聲音回應。
「很遺憾,今天你什麼也得不到。」獄卒晃晃手裡粉包,放進了自己口袋裡,揚長而去。
波維爬回了角落,等待下一次抽搐的折磨。
「上帝,你真該死。」
「真該死。」
「真該死……」
那一晚的黑暗中,波維哆嗦著,心裡一次次詛咒著上帝,反覆不停,就像把靈魂出賣給惡魔,就能驅除自己自身的不幸與憎惡,帶來寬慰。
隨著一聲悶哼,毒癮發錯後的痛苦再次把他拉回地獄,和傷痛同時發作,哀號在地牢裡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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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那小子。」
嘶啞的聲音如同惡鬼的召喚。
地獄裡有時也會遇到同行者,每當監牢的燈火熄滅,看守離去,波維地牢的隔壁就會傳來聲音,意識徘徊在混沌中的波維只當那是圍繞在自己身邊的孤魂。
波維從來不怕,甚至期待——如果惡靈能帶自己離去,也是對自己的一種憐憫。
多個晚上以後,波維再一次從毒癮的折磨中回到人間,又聽了那個聲音。
「小子,如果你還有意識……」
「就陪我說說話。」
波維帶著枷鎖貼著牆,蜷在地上,無力移動,牆上有一條非常細窄的縫隙,正好一石寬,大概是建造時兩塊磚石並沒有很好的結合留下的。
聲音是從縫隙那邊傳來的,波維不想回答,但身體的痙攣帶來了鎖鏈的響動,疼痛讓波維忍不住一聲哼叫。
「真好啊……多少年了,又能聽見活人的聲音。那些看守以為我是瘋子,都不願意陪我說話……」
牆壁那邊的聲音蒼老而嘶啞。
「現在是哪一年了?辛西婭20年?還是30年?」
波維側躺在地上,石地冰涼,痛苦中抱緊膝蓋,讓自己更暖一些,沒有任何回答的動力。
「他們燒壞了你的嗓子?真可惜……可惜了,多少年了……」
「上一個在你那陪我說話的是個稚嫩的小娃娃……辛西婭十幾年來著?」
「你叫什麼名字?」
「我忘了你不能說話……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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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夜晚,惡鬼般的聲音伴隨著波維度過不人不鬼的歲月。
或許是孤單了太多年,終於找到一個能說話的人,惡鬼不要求波維回應,每當地牢的燈火熄滅,他就只是一味述說著。
「你說我今年多少歲了?五十?六十?還是更年輕一些?」
「他們說我是叛國罪……可我只是個在邊境賣編織品的手藝人……」
「我母親是希切人,我只是寫信給她,讓她小心些戰火……」
「不知道我母親還建在不……」
石磚縫隙的背後,有時會傳來惡鬼的哽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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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子在我被捕時,已經懷孕了……有時我會想那是個男孩還是女孩。」
「等我出去,一定要好好地照顧家裡人。她們肯定受苦了……」
「也許她們認為我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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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些夜晚,惡鬼會說些別的。
「你知道嗎,我真想換到你那邊去……可看守不讓。」
「你還不知道吧,你那邊,有個磚塊大小的透氣孔,能看到外邊……多好啊。」
「哪怕只是一小塊天空……還是那小女孩發現的……」
「多少年沒見過外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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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那小女孩不久也死了……我親耳聽到的。」
惡鬼在嘆氣。
波維拖著鎖鏈,蠕動到牆角,縮著身體抬手去摸,其中一塊磚石是土製的,用手挖了幾下,大塊的灰土掉在波維臉上。
咳嗽了幾聲,讓波維的胸腔十分難過。波維用力拽了拽,扯落了幾根枯死的蔓藤,也不知道沉積了多久。
阻塞物都被撥開後,一股清新的空氣吸入波維的肺中,再不像地牢裡陰潮霉味,乾淨而自由……
波維支撐著身體,忍著疼痛趴在透氣孔向外看,突然的光線刺痛了波維的眼,波維用髒手揉了揉。
矩形的視野中是對麵灰白建築的尖塔,以及尖塔周圍的燕巢。
「鳥……」
波維望著塔頂成群的燕雀出神自語……
「你看見了……看見了?現在是白天?天啊,你居然會說話,告訴我那是什麼樣,一隻鳥?」激動的聲音從牆後傳來。
「一群,在天上……」
波維望著透氣孔外的藍天,不自覺的回答。
「……真好。」惡鬼的語言中滿是羨慕。
「我常在想,有一天我出去了……」
「帶著母親閡的妻子,在家鄉的村旁找一顆漂亮的大梧桐樹,擺上一小桌點心……」
「把兒子抱在我的膝蓋上,也許是女兒,什麼都好……」
「在晴朗的天空下,享受輕風拂面一個下午,有鬱鬱的樹和暖暖的陽光……」
「上帝,只是一個下午就好。」
「那叫什麼來著……香格里拉?」
「不……烏托邦。」
「那該多麼美好……多麼美好……」
隔壁那邊漸漸沒了聲息,惡鬼不再言語。
「烏托邦……」
波維重複著,忘了疼痛,看著藍天,望著那一小塊碧空和其中的飛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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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好多天,惡鬼再沒有跟波維說過話。
波維每天透過透氣的囚窗呆呆向外張望……
直到有一天,磚石縫那邊傳來了隔壁屍體的腐臭,守衛們把惡鬼清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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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自由的希翼如星火般點燃,在心中滋長,驅散週遭的黑暗,卻仍舊茫然,因而無法去往終點,夢想著走出迷牆,惡鬼的夢中曾經色彩斑斕……
這天,方形的天空下起了雨,雨一直下,不停息地,一直下……
不知為何,雨水打濕了夢中的城池
不知為何,現實要扼殺追求的良知
大雨依然,如同現實的淚水。
(太喜歡WithinTemptation-Utopia這歌,聽著寫完了這一章,最後還用了歌詞,又矯情了--請原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