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大秦帝國風雲錄 作者:猛子(連載中)

 
rufh1234 2010-10-27 09:53:1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59 26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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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還有沒有王法了

  河東郡府官吏接到郡守蘇湛急令,不敢怠慢,連夜飛馳鹽池。

  鹽池可不能出事,那關係到他們的身家性命,蘇湛急召他們去鹽池議事,顯然出了大事。一行人忐忑不安地趕到鹽池,果然出事了,還沒等喘口氣,就被虎烈衛全部抓了起來,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是一頓棍棒。膽小的馬上招供;膽大的死撐著,立即大刑伺候;頑固不化者,往大鼎裡一丟,頓時魂飛魄散,什麼都招了。

  但寶鼎極度不滿,把唐仰、司馬昌等人罵得狗血淋頭。衛廖揚言滅我九族,為什麼?他哪來的膽子滅我九族?有人要謀反?有人要篡國?難道你們不知道?這都是什麼口供?販私鹽、賣鐵石,貪污受賄,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們在袒護誰?要隱瞞什麼?你們是不是這幫逆賊的同謀?

  寶鼎怒不可遏,厲聲咆哮,下面人嚇得魂都飛了。公子到底想要闖多大的禍?他要把大秦的天捅出多大一個窟窿?私鹽大案發展到了鹽鐵大案,這樣他還不滿足。謀反可不是隨便亂說的,那可是你死我活的搏殺,一場風暴下來,輕則死個幾千上萬,重則要連坐幾萬、幾十萬啊。

  公子,求求你了,適可而止吧。你光棍一個,腦袋掉了不過碗大一個疤,我們不行啊,我們有家有口,父母妻兒兄弟姊妹外加三族九族,好幾百口啊,求你給條活路吧。

  寶鼎勃然大怒,你們白痴啊?這時候不把對手往死裡整,死的就是我們啊。什麼叫痛打落水狗?這就是。你們如果讓狗喘過氣,再爬起來,你們就等死吧。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人家也不是白痴啊,人家會承認?承認就是滅族啊,所以他們打死也不會承認的。

  寶鼎氣得直跺腳。這個時代的人到底是本性善良還是故意與我做對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屈打成招不就行了,哪來的許多廢話?給打往死裡打,打完了在供詞上摁個手印,這事就成了。至於是真是假,與我何干?謀不謀反,又與我們有什麼關係?到了咸陽,我們還有資格審查謀反大案?恐怕大王要親自審理了吧?

  眾人一聽這才明白了,寶鼎這招原來是深謀遠慮啊,原來他要金蟬脫殼,他要溜了,他要利用這場大風暴挑起大王與楚系的正面鬥爭,然後讓老秦人從中漁利,順勢撿便宜,好厲害的一招啊。只是你從晉陽開始死抓著楚系不放,從一場小小的鬥毆步步升級,最後升級到了駭人聽聞的謀反,你以為楚系會放過你?不管最後結果是什麼,楚系都會報復你。

  不過這是將來的事了,當務之急還是聽公子寶鼎的,痛打落水狗,把謀反的罪名先套上楚系的脖子再說。

  屬吏、衛士文武齊心,一文一武雙管齊下,經過一夜的嚴刑拷打,熊璞首先支撐不住,屈打成招,在供詞上畫上了血手印。其他人一看熊璞都招了,我們還死撐著有啥用?招吧,反正楚系頭頂著天,大王都要聽華陽太后的,你說謀反就謀反啊。等到楚系救兵到了,我們集體翻供,哪裡還有謀反之罪?

  蘇湛、衛廖受刑不過,最終也屈打成招畫押了,不過這兩人知道事情的輕重,把所謂的謀反之罪全部攬到了自己頭上,不敢牽扯到昌平君、昌文君等人,而寶鼎能夠把謀反大罪牽連到華陽大姐與陽泉君的頭上已經十分滿意了。

  像這種冤假錯案的成立需要君王與朝堂上一些勢力的鼎力支持,否則傷人不成反而把自己送進了地獄。現在君王和老秦人、關東人、巴蜀人被楚系壓制的喘不過氣來,突然有這樣一個從天而降的大機遇,豈肯錯過?這也是寶鼎有膽子炮製一個冤假錯案的原因,但凡事有度,冤假錯案畢竟沒有證據做支撐,楚系又有驚人的實力,大王一旦堅持不住,朝堂上其他勢力見風使舵一旦反水,那就完了,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所以在沒有絕對優勢的時候,這“度”很重要,要掌握好分寸,進可攻退可守方是萬全之策。

  前世寶鼎做推銷,這是一門必須掌握的技巧,運用得好,完全可以把客戶輕鬆搞定。對付人的技巧是相通的,寶鼎活學活用,把它運用到政治鬥爭中,效果也是一樣。

  以楚系目前隻手遮天的實力,一口吃不掉。當年昭襄王用了四十年時間才把楚系趕出朝堂,今日大王少說也要十年吧。以歷史軌跡來推測,秦王政要八年時間才把楚系趕出咸陽,這已經非常快了,但寶鼎現在都不太相信,因為朝堂上其他三股勢也是彼此鬥得頭破血流。這次自己機緣巧合把三股勢力拉到了一起,但從晉陽發生的事來看,老秦人和關東人在那種情況下還互相算計,由此可知一旦楚系實力弱了,不是眾矢之的了,它的生存力反而更強了。到時四股勢力糾纏在一起,如果死掉一個,肯定會引起權利再分配,有的勢力可能會遭到打擊,還不如過去,所以必然有勢力間的分分合合。

  大王想把楚系趕出朝堂,心願是好的,但事實是殘酷的,他也未必能如願以償。不過大王的決心還是很大,比如此次安邑鹽池一事,他就硬頂了一天,結果寶鼎不負眾望,硬是把私鹽大案變成了鹽鐵大案,接著又把鹽鐵大案變成了謀反大案,總算遂了大王的心願,讓咸陽的形勢在一日之內便倒向了大王一邊,秦王政由此牢牢控制了主動權。

  寶鼎這一拳打的厲害,正中楚系要害。蘇湛、衛廖、熊璞是華陽君熊戎的後人,是華陽大姐和陽泉君的子女,而華陽太后與華陽大姐、陽泉君是親姊弟。這時候華陽太后必須避嫌了,即使要干涉,也不好直接干涉,更不會以命令的口口吻,畢竟痛打落水狗得多,大王也不能大手一揮就說這事算了,那他大王還做不做了?嬴姓王族的臉還要不要了?朝堂上的對手更會趁機發難,詰責後宮干政。

  秦王政加冠禮就算親政了,親政後華陽太后就不能干政了。這種事不挑明了好說,挑明了咸陽宮就有風雨,華陽太后便會陷入極度被動,所以華陽太后只能用其他辦法從中斡旋、化解矛盾,先把大事化小。至於辦法則很簡單,無非是讓利於大王、讓利於朝堂對手,大家都滿意了,事情就好辦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當然這是一種最理想的狀態,楚系幾乎沒有實現的可能,一則對手要價肯定高,此時不訛詐一下,何時訛詐?二則楚系自己擺不平,到底犧牲哪一個?誰讓利?這次退讓了,下次怎麼辦?更重要的,這是冤假錯案啊,這是公開的陷害,這次楚系如果低頭了,這日子也就不要過了,大家可以收拾東西走路了。這是個大是大非的原則性問題。你可以堂堂地擊敗我,我承認我輸了,我走,但你用如此卑鄙無恥地手段擊敗我,我絕不退讓,臨死也要狠狠咬你一口。

  楚系現在勢力如此龐大,不過一次馬失前蹄而已,轉眼就可以將對手一一擊倒,所以可以想見,楚系要反擊了,以狂風暴雨般的反擊重創對手,然後一個個鼻青臉腫、傷痕纍纍、淚水滾滾地坐在一起,可以談談了,但這時候討價還價的餘地就小了。楚系做為老大,有絕對的分配權,大王也得聽安排。大王願意接受這個結果?老秦人、關東人、巴蜀人願意不願意?他們肯定一邊高舉盾牌抵擋楚系的攻擊,一邊伺機反擊,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楚系砍倒,讓楚系不得不接受他們的處置。

  寶鼎這一拳把風暴打失控了,秦王政沒想到他在咸陽宮扛了一天竟然扛出這麼個驚人結果。華陽太后與相國昌平君先後施壓,請大王立即下詔叫公子寶鼎滾出鹽池,但事情變化太快了,寶鼎兩天兩夜就搞出一個河東謀反大案。等到咸陽接到這份奏章,看到一份份按著血淋淋手印的供詞,咸陽宮當即就亂了。而在同一時間,羋(mi)氏外戚謀反的消息便傳遍了咸陽城,咸陽頓時為之震動。這個消息是誰洩露出去的?楚系知道是老秦人和關東人,這兩個對手現在就是公子寶鼎的後盾。當然還有巴蜀人,巴蜀人隱藏在黑暗裡,楚系外戚暫時還不知道。

  上將軍蒙武當日便從藍田大營緊急調撥一萬大軍趕赴咸陽,以加強京城守備力量,同時也把咸陽的緊張形勢推動了一個讓人恐怖的地步。

  楚系措手不及,一時茫然無策。他們與河東斷了一天的聯繫,偏偏就在這一天裡出了事,他們至今還不知道鹽池到底發生了什麼,更不知道私鹽大案怎麼一眨眼就變成了謀反大案。

  寶鼎出招太快,下手太狠。咸陽固然有一種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之感,而楚系更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公子寶鼎就一個人,一個剛剛走出蠻荒的少年,橫衝直撞,根本無從知道他何時出招,出什麼招。

  怎麼辦?報復。但怎麼報復?他是王族興國君一支,興國君這一支的庶子們早就滾回雍城了,而嫡子公子弘唯獨就這麼個兒子,沒有兄弟姊妹。至於他母系白氏、司馬氏已經被禁錮二十多年了,找誰去打啊?至於他背後的老秦人,就剩那麼多了,但剩下來的一個個都是不要命的悍夫,像王翦在太原,楚系鞭長莫及,而王陵、麃公這些老傢伙都已經解甲歸田了,郿城的“孟西白”因為三姓去其一,實力減損嚴重,所以孟西二姓已經韜光隱晦多少年了,想下手都不到地方。

  楚系一直不重視寶鼎,正是因為他勢單力薄,根本成不了氣候,如今卻是深受其害,想打他的時候真的是欲哭無淚啊,誰能想到寶鼎的弱點竟是他的最大優勢,寶鼎正是因為一無所有才敢放手攻擊,他不怕楚系打他,他就光棍一個,死了也就一條命,他怕甚?

  楚系無奈,把目光轉向關東人。關東人也不能打,那是大王的左膀右臂。自從楚系把呂不韋趕走之後,大王實力巨減,現在就這麼些不堪一擊的關東人了,當寶貝一樣,如果再把這些人打倒,大王肯定瘋狂,一旦他要拚個魚死網破,楚系最終是否能穩住局勢?楚系沒有這個把握,只好作罷。

  高手寂寞啊,找不到對手也是一大悲哀,但更悲哀的是,一群不堪一擊的對手躲在暗處,無時無刻不想著下黑手,試圖給楚系致命一擊,楚系因此防不勝防,而尤其悲哀的是,現在楚系中了暗算了,卻發現暗算者不過是個羸(lei)弱少年,下手吧則勝之不武,遭人恥笑,不下手吧又實在嚥不下這口氣,憋屈啊。最後無奈之下,決定還是先治“傷”吧,先把眼前的危機解決了。這時候誰膽敢跳出來,趁人之危要我命,那就毫不客氣了,一劍致命。誰冒頭打誰,只要控制住局勢,這天還能翻了不成?

  昌平君熊啟果斷決策,所有人犯、罪證全部押至京師。這件案子無論如何不能再在河東拖下去了,否則必然要出更大的事。只要過了黃河,一切盡在楚系掌控之中。

  御史大夫昌文君熊熾、內史嬴騰奉詔急赴安邑督辦此事。內史嬴騰還兼領河東郡府事,暫時穩定河東局面。

  寶鼎在安邑鹽池的第三天接到了咸陽詔書,大王命令他立即撤出安邑鹽池,不管在鹽池查出了什麼,都交給河東郡府。鹽官歸郡府管嘛,再說鹽池是王室小金庫,小金庫出了事有損王室的臉面,所以你還是不要插手了,退出來吧。大王顯然頂不住了,但咸陽距離安邑六七百里,快馬飛馳也要一天多的時間,這份詔書是昨天發出的,但昨天寶鼎就已經在鹽池查出謀反大案了,所以寶鼎根本不予理睬,不聲不響地就把詔書揣進了懷裡。

  寶鼎已經在第一時間把查出謀反大案的奏章送去了咸陽,咸陽馬上就要轟動了,到那時還有誰敢叫囂著讓寶鼎滾出鹽池?果然,第5天上午,咸陽詔書到了,秦王政早就預料到寶鼎沒有走,所以他在詔書中提都不提這事,只是叫寶鼎在安邑鹽池好好待著,保護好人犯、供詞和罪證,尤共供詞和罪證,只能交給駟車庶長嬴豹和內史贏騰。

  同日,嬴豹和李斯飛馳鹽池。兩人怒氣衝天,恨不得把寶鼎生吞活剝了。這才多長時間,一轉眼的功夫而已,寶鼎就把河東翻了個底朝天,這本事的確大得驚世駭俗了,但也把大秦的天撞破了。寶鼎可以說是無法無天到了極致,他從夜襲鹽池到嚴刑拷打鹽署官吏,再到酷刑審訊秩俸二千石地方大員,再到誘捕河東郡府官員,每一件事都可以歸罪於謀反,都足以將其夷滅九族。公子寶鼎瘋了,徹徹底底的一個瘋子。

  “你眼裡還有大王,還有大秦律法嗎?”李斯氣得面紅耳赤、手腳哆嗦,臉頰上的肉不停抽搐著,一雙眼睛瞪得滾圓,似乎要化作兩團大火把寶鼎活活燒死。

  他憤怒到了極致。此事一旦追究下來,他肯定完了,他和嬴豹、寶鼎一起負責私鹽大案,返京途中寶鼎卻犯下纍纍重罪,他能脫掉得了干係?大秦律法中一個重要原則就是連坐,無論大罪小罪,無一不連坐。他奮鬥了大輩子,好不容易混到上卿位置上,他容易嗎?期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結果就因為一個瘋子,他畢生的心血就此化作了烏有,他能不憤怒?

  寶鼎不鳥他,不屑地揮揮手,“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非常事要用非常手段。如果我不用非常手段能查出謀反大案?”他斜睨了李斯一眼,揶揄道,“廷尉卿主掌我大秦刑獄,如果讓你來河東查案,請問怎麼查?你查得出來嗎?既然河東發生了如此重案,而你又查不出來,可有失查之罪?謀反大案你都查不出來,恐怕就不能用失查來搪塞了吧,咸陽有足夠理由懷疑你是共犯,到了那時,你還有機會站在朝堂上頤指氣使、人模狗樣地做上卿?”

  李斯怒氣上湧,氣得都要暈死過去,指著寶鼎的鼻子厲聲喝罵,“如果人人都像公子這樣目無法紀,為所欲為,那國將不國,大秦必覆。大秦之所以有今日之強盛,就在於嚴刑峻法,令行禁止。今公子犯下滔天罪行,我定要上奏彈劾,請大王嚴懲公子,以儆傚尤。”

  “你要告我?”寶鼎看到李斯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腦海中不禁掠過李斯在沙丘所做的無恥之事,一股怒氣頓時從心裡直衝而起,他衝著李斯便咆哮起來,“你去告我啊?直娘賊,私鹽大案、鹽鐵大案、謀反大案難道都沒有你的律法重要?那我大秦國祚是不是也沒有律法重要?我大秦國都要被一幫逆賊篡國了,你竟然還說律法重要,國都沒了,還有什麼律法?”寶鼎一個箭步衝到李斯面前,也指著李斯的鼻子聲嘶力竭地吼道,“你是不是楚人?你是不是他們的鷹犬?你是不是陰謀傾覆我大秦?你是不是也參加了謀反之事?你背後還有誰?誰是謀反大案的主謀?是不是你?”

  寶鼎殺氣騰騰,厲聲怒吼,唾沫星子四濺。李斯卻是駭然心驚,被寶鼎瘋狂的氣勢所震懾,嚇得連退數步,臉色由紅變青,接著又迅速變白了,變得異常蒼白,眼裡更是露出深深的恐懼。你還是人嗎?逮誰咬誰啊?什麼謀反大案,不就是你蓄意炮製的一個冤案嗎?你和楚系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竟然要用如此血腥手段打擊楚系?你以為你是誰啊?你死無葬身之地了。

  李斯害怕了。你可以和一個正常人決鬥,但千萬不要和一個瘋子打架,尤其不要和一個失去理智的殘暴血腥的瘋子打架,否則死了都是白死。

  李斯出身寒門,在各國輾轉奔波多年,好不容易在咸陽攀附上楚系,又嘔心瀝血了十幾年,最後拿著腦袋做賭博,才有了今天的成就,他當然能忍人所不能忍之事,當然擅長審時度勢以最小代價換取最大利益,所以他在寶鼎的狂暴面前必然害怕,必然退縮。他恨恨地瞪了寶鼎一眼,轉身就走,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利用自己廷尉卿的權力把鹽池所有人犯、供詞和罪證搶到手,這才是此次決鬥的致勝關鍵。

  “豎子無知,死到臨頭了還猖狂。”李斯一邊大步離去一邊忿忿不平地低聲罵道。他在官場混跡幾十年了,見過數不清的宗室權貴,但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粗鄙不堪殘暴愚蠢的權貴,這也是公子?這人是怎麼生出來的?他長這麼大就沒讀過書?就算在北疆蠻荒之地茹毛飲血,也該知道躲避強敵吧?難道你看到一頭惡狼就直接沖上去砍它,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李斯心裡的怒火無法遏制,忍不住脫口罵了一句,“西北虎狼,畜生而已。”

  寶鼎聽到了,熊熊怒火驀然爆裂,“直娘賊,你敢罵我,老子活劈了你。”他三兩步追了上去,掄起拳頭就砸。

  李斯沒想到寶鼎耳力如此之好,那麼小的聲音都能聽到,他哪裡知道寶鼎勤練“內視”之術,這耳力早就超乎尋常了。李斯心虛,驟然加快了速度,要跑了。李斯也是文武雙全之人,當年在蘭陵追隨荀子學習的時候,六藝是必練之術,如果沒有真本事他哪敢拎著寶劍遊歷天下?李斯腳步一快,寶鼎這一拳打空了。

  “直娘賊,老子打不死你。”寶鼎大怒,順手抄起牆邊的銅燈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

  李斯大驚,這一下要是打中,必定腦漿迸裂死於非命。他再度加快速度,兩腳如飛,抱著腦袋就跑。

  寶鼎又打空了。這時候寶鼎的黑鷹銳士、李斯的衛士看到兩人打起來了,紛紛從大堂外面衝了進來。

  寶鼎連打兩下都沒有打中,頓時睚眥欲裂,氣怒攻心,順手扔掉銅燈,瘦弱的身軀突然加速,然後騰空而起,像箭一般射向了李斯。李斯這次躲不掉了,給寶鼎硬是撞飛了起來。寶鼎飛速爬起,一個虎撲將李斯壓到身下,掄起拳頭就打,“你敢罵我畜生,老子打死你……”頓時雙拳如風,舞起片片殘影。

  李斯心虛,又被撞倒失去先機,寶鼎又是天生神力,這下只剩下挨打的份了。幾拳下去,李斯忍痛不住,淒厲慘嚎。

  李斯的衛士厲聲怒叱,飛一般衝了過來,但沒人敢拔劍。知道打人的是公子寶鼎,還有誰敢拔劍?那不是自尋死路嘛。曝布和二十個黑鷹銳士豈能讓他們接近寶鼎?“給我打……”曝布一聲怒叱,銳士們蜂擁而上,拳打腳踢,轉眼就把李斯的衛士打趴下了,然後像死狗一般拖了出去。

  曝布望向駟車庶長嬴豹。公子和上卿打架,他上去拉不合適啊,當然應該由老嬴豹出面勸架,但等他抬頭一看,哭笑不得。老嬴豹背負雙手,彎著腰,正在欣賞屏風上的花鳥,全神貫注,心無旁騖,那張臉幾乎湊到了屏風上,對堂上的打鬥竟然視而不見。

  曝布沒辦法,急忙衝到了寶鼎身邊。這幾天寶鼎的情緒明顯失控,他和司馬斷等人一直提心吊膽,擔心寶鼎的病又犯了,好在寶鼎神智清醒,雖然瘋狂地炮製出一個謀反大案,但好歹有利於己方,不算是胡搞一氣,不過現在寶鼎痛毆李斯就不對了,尤其看他那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大有打死李斯的架勢,顯然就是失去了理智。

  曝布猛地伸出雙手,一把抱住了寶鼎,連手臂都一把抱住了,然後急速後退,將寶鼎從李斯的身上拉開了。另外兩個銳士急忙抓住李斯的手臂,架起他就往後跑。

  “放開我,曝布,放開我……”寶鼎極力掙扎,吼聲如雷。

  曝佈一個人根本制不住他,這時又有幾個銳士跑了過來,他們過去都在烏氏待過,守護過寶鼎,知道寶鼎的病還沒有痊癒,所以一起出手,硬是把寶鼎制住了。

  “公子,不要打了,再打就要把他打死了。”曝布小聲勸道。

  “殺了他,殺了他……”寶鼎這一刻的確失去了理智,他心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燒,他的腦海裡全部都是咸陽的衝天大火,都是被活埋的二十萬秦軍將士,都是在戰火中悲慘死去的無辜生靈,而這一切都是李斯造成的,這恐怖的噩夢這纍纍白骨的打造者就是李斯,是李斯讓大秦帝國突然死去,是李斯屠殺了千千萬萬的生靈。

  寶鼎在曝布的懷裡掙扎,在銳士的攔阻中嘶吼,他瘋狂了,他聲嘶力竭地叫著喊著,“殺了他,快殺了他……他殺死了我們,他殺死了大秦,他毀了我們的家,他毀滅了我們的帝國,殺了他殺了他……”

  曝布駭然心驚,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他急忙衝著站在遠處的兩個架住李斯的銳士大聲叫道,“快把他帶走,快……”

  兩個銳士架起李斯就跑。李斯已經被打暈了,披頭散髮,臉上更是鮮血淋漓,狼狽不堪。都是嘴巴惹的禍,靠一張利嘴吃飯的人往往也是死在嘴巴上。

  “公子,快醒醒。”曝布一邊偷眼打探嬴豹的動靜,一邊壓低聲音說道,“李斯是上卿,是廷尉府官長,你把他打死了,你就要給他陪葬了。你死了,你母親怎麼辦?”

  這是曝布他們的拿手絕招,屢試不爽,只要在寶鼎瘋狂的時候提到他母親,他馬上就正常了。果然,寶鼎聽到這話頓時一驚,立即停止了掙扎,也不叫了,只是不停地喘著粗氣,神智也慢慢恢復了。

  衝動了,又沖動了。寶鼎暗自苦笑。這毛病真的害死人啦,前世我哪有這麼暴戾?怎麼到了這一世,這脾氣就像火藥桶一樣一點就炸啊?

  “我沒事了。”寶鼎衝著銳士們露出笑臉,感激地說道,“我真的沒事了。”

  曝布和幾位銳士互相看看,心驚膽顫地鬆開了手,時刻提防著,唯恐他又發作。

  “李斯呢?”寶鼎四下看看,心裡不禁有些後怕,“死了沒有?”

  曝布苦笑,搖搖頭,“應該沒事吧,我出去看看。”說完他匆匆跑了出去,其它幾位銳士則站在寶鼎身邊,無論如何不敢離開了。

  寶鼎擦了一下手上的血跡,隨即走向了嬴豹。嬴豹還在盯著屏風上的那隻鳥,自始至終沒有動,好像吹口大氣就會把小鳥驚飛。

  寶鼎站在他身後左看又看,實在看不出那隻小鳥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伯父,那鳥不會下金蛋。”寶鼎揶揄道。

  “哦……”嬴豹彷彿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詫異地看了一眼寶鼎,“你認識這鳥?你知道這鳥下金蛋?”

  寶鼎看他裝瘋賣傻,無奈苦笑,“伯父,剛才……”

  “剛才怎麼了?”嬴豹慢慢直起身軀,四下打量了一下,慢條斯理地說道:“廷尉卿走了?這廝忒無禮了,怎麼也不打一聲招呼?不就是在門口摔了一跤,蹭破了點皮,流了點血嘛,有什麼大不了的,囂張啥?他是不是埋怨鹽官大堂的門檻修的太高了?豈有此理。你不要怕,他竟敢以大欺小,仗勢欺人,簡直無法無天了。我給你做主,回到咸陽我就上奏彈劾他。堂堂一個大秦上卿,自己摔了一跤,丟了面子,竟敢倒打一耙,誣陷我家的寶鼎,啥意思?我老嬴家的人好欺負啊?還有沒有王法了?”

  啊?寶鼎傻了眼。幾個銳士也是目瞪口呆。這老傢伙,忒黑了吧,打了人還振振有詞的倒打一耙,強悍。

  “伯父,你要替我做主啊。”寶鼎笑了起來,趕忙躬身感謝。

  嬴豹連連點頭,手撫長髯上下打量著寶鼎,目光中流露出濃濃的讚賞之色。寶鼎則是暗自罵了一句,這個老傢伙長得高大魁梧,堂堂正正,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但性格卻和公孫豹截然相反。這在晉陽已經領教過了,他明明和王翦、公孫豹“狼狽為奸”,卻處處為難他們,把個晉陽搞得“烏煙瘴氣”,其手段極其陰險。

  “比你父親強。”嬴豹伸手拍拍寶鼎的肩膀,“比他強十倍百倍。那個沒膽的孬種……不說了,說起來氣死人。”說著他站到了寶鼎的對面,雙手扶住了寶鼎的雙肩,“來,給伯父仔細看看,看看你和你父親有什麼地方不一樣。”

  寶鼎乖乖地抬起頭。嬴豹滿臉笑容,看了又看,猛地一把將他摟進懷裡,用力拍打著他的後背,激動地連喊三聲,“好,好,好!”

  寶鼎心裡頓時一暖,眼圈不由自主地紅了。他能理解嬴豹此刻的心情,嬴姓王族給楚系壓制得太厲害了,怒不可遏了。仔細想一想,成蛟兵變也好、嫪毐(lao/ai)之亂也好,其背後都有嬴姓王族的影子。每受一次打擊,老秦人受損了,王族呢?王族的損失其實更大。

  這是很簡單的事,老秦人必須與王族聯手才能與楚系對抗,而楚系名義上為了守護大王,但實際上就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殺起人來當然毫不留情,尤其對威脅到自己生存的王族,更是堅決鎮壓。王族的力量越小,就越要依仗楚系外戚,而楚系外戚由此就能獲得了更大的權力,地位就越是穩固。歷史上很多外戚、權臣篡國,首先就是清除王族宗室的力量,一旦王族宗室被殺得差不多了,這國祚基本上也就搖搖欲墜了。

  秦王政長大了,漸漸能看懂這個世界了。成蛟兵變和嫪毐之亂的真相其實就是權力和利益的再分配,而這兩個風暴背後所隱藏的危機不是有人要搶自己的王位,而是嬴姓王族面臨越來越嚴重的生存危機,這才是王族和老秦人屢屢叛亂的真正原因。當年昭襄王面臨的難題,現在秦王政也遇上了,他必須解決,沒有機會就要創造機會解決。

  寶鼎在安邑鹽池打出的驚天一拳,就是秦王政千辛萬苦創造出來的機會。

  當嬴豹聽說寶鼎殺進了安邑鹽池,他就預感到打擊楚系的機會來了,當他第二次接到急報,說楚外戚要謀反,他頓時激動了,激動不已。寶鼎不負眾望,終於給嬴姓王族創造了一個重創楚系的機會。

  當初楚系蓄意製造了成蛟兵變,搞得兄弟鬩(xi)牆,親人反目,其後更是變本加厲搞出了一個閹人禍亂後宮的陰謀,把個嬴姓王族搞得顏面盡失,王族的威嚴更是轟然傾覆。有幾個王族願意家醜外揚,讓天下人恥笑?大秦王族就是一個,大秦王族都是白痴,自爆家醜,自丟臉面,自喪威嚴,自亡國祚。有這樣白痴的王族嗎?不可能,只要仔細想想就知道,這說明王族的權力被嚴重削弱了,外戚權臣控制著大權,把一盆盆狗屎倒在王族的臉上,肆無忌憚地踐踏王族的尊嚴,其居心何在?

  但沒辦法,人家手段厲害,做得高明,你明明知道都抓不到把柄,還得感謝人家,給人家權力和財富,打落牙齒和血吞。

  長安君成蛟,莊襄王的庶子,以弱冠之齡第一次帶著幾萬人馬出征,到了一千多里外的上黨屯留立即就造反,你想想這事可能性有多大?他能成功嗎?既然沒有成功的可能,他會幹嗎?

  嫪毐禍亂後宮一事從頭至尾就充滿了陰謀。你想想這事一旦暴露,大秦王族的臉面還要不要?整個咸陽城都知道了,華陽太后會不知道?是趙太后的權力大還是更長一輩的華陽太后的權力大?既然華陽太后的權力最大,她為什麼不未雨綢繆早早把這事解決了?非要鬧到最後兵戎相見,母子反目,兄弟自相殘殺?最終這事好了誰?誰從中獲利最大?

  至於呂不韋與趙太后偷情一事,更是不靠譜。呂不韋是什麼人?他找死啊?他一個雄心勃勃謀略過人的奇才,會留下這個致命的把柄?再說了,呂不韋都倒台了,大秦王族還有必要自爆家醜,把這事大肆宣揚,搞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為了給罷免呂不韋找個理由,不惜賠上大秦王族的臉面和威嚴,有這樣愚蠢的大王和王族嗎?

  仔細想想,不難發現這都是楚系的手段。楚系最後大獲全勝,當然要在威名顯赫的呂不韋身上潑幾盆髒水,否則何以自圓其說?這一盆髒水潑下去,呂不韋還不是最倒霉的,最倒霉的是大秦王族,臉面丟了,威嚴丟了,連尊嚴都沒了。

  大秦王族成了天下人的笑料,但相比起來,後人更無恥,直接誣衊秦王政是呂不韋的私生子。這簡直是笑談,但後世人卻給這些陰謀家欺騙了兩千多年。任何一個王族都有一套嚴格的保證血統的章法,秦王政的血統絕對沒有問題。私生子一說純粹是無稽之談,由此可見歷史史料上充滿了謊言。

  大王忍無可忍了,不得不反擊;大秦王族更是憤怒到了極致,但他們拿什麼反擊?楚系把王族中仇恨他們的公子給殺得差不多了,老秦人也給他們殺得差不多了,而且在他們的蓄意挑拔中,王族和老秦人反目成仇,連聯手的可能性都沒有。這種情況下,若想推翻楚系,難於登天,但這事又不能不做,即使失敗了也要做,有一絲一毫的機會都要爭取。

  好在老天長眼,歷代先王保佑,楚系在河北大戰中遭遇了一次空前重創,楚系在最鼎盛時期的一次豪賭失敗了。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屋漏偏逢連夜雨,寶鼎又橫空出世,在晉陽搞出了一個私鹽大案,如今他更是瘋狂,利用抓到楚系痛腳的機會,炮製了一個謀反大案。

  你楚系可以搞陰謀詭計,我王族當然也可以搞,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看這次誰是最後的贏家。

  楚系遭到了前後夾擊,戰場上的失敗再加上家中紈褲子弟的腐敗,他們終於拱手送給了對手一個反擊的機會。

  嬴豹太激動了,太用力了,大手拍打在寶鼎的背上“啪啪”作響。好在寶鼎對痛覺比較遲鈍,否則就要慘叫出聲了。

  “這才剛剛開始。”嬴豹鬆開寶鼎,親熱地把他摟在懷裡,揮舞著手臂說道,“你開了一個好頭,但事情遠比你想像的複雜,咸陽的事太難辦了。”

  “我知道。”寶鼎笑道,“我有準備,但我一定要回咸陽。”

  “晉陽的事、鴻山的事都在我們控制之中,替你脫罪很容易,但安邑的事……”嬴豹低頭看看寶鼎,心裡實在喜歡,忍不住伸手抓他的臉,用力搖了幾下,“玉不琢,不成器。你是我們贏家的老虎,既然老虎下山了,吃人了,難免也有被人追殺的時候。你就權當吃飽了,跑跑路,免得撐著了,把肚子撐壞了。”

  寶鼎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來。自己在安邑鹽池大打出手,血腥殘暴,目無法紀,咸陽無論如何都要予以懲戒。大秦律法的威嚴還是要維護的嘛,樣子總是要做做的嘛,否則豈不給人詬病抓到把柄?

  “回到咸陽後,有沒有落腳的地方?”嬴豹問道。

  “大王把我家的老府還給我了。”

  “老府?”嬴豹濃眉微掀,咧嘴就笑了,“大王這是欺負你啊。你家老府現在有主人,你知道嗎?”

  “有點麻煩。”寶鼎頷首說道。

  “何止是有點麻煩。”嬴豹大笑,“寶鼎,現在你想拿回那座老府,根本不可能。”

  “那是我的家。”寶鼎的笑容漸漸消散了。

  “那是你的家,你過去的家。”嬴豹笑道,“但現在是公子襄的家。知道公子襄是誰嗎?他是大王的親叔叔,第十四叔,他的夫人就是蘇湛的姐姐,華陽大姐的女兒。”

  寶鼎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怪不得嬴豹說,自己拿不回老府了。就自己與蘇家的仇怨來說,這老府的確拿不回來了。華陽大姐丟不起這個人啦,就算公子襄想讓,華陽大姐也不會同意,她會直接干涉。

  “公子襄是大上造爵,官拜主爵中尉。”嬴豹笑得更歡了,好像寶鼎拿不回老府他很開心似的,“知道主爵中尉是干什麼的嗎?”

  寶鼎搖搖頭。

  “你想升爵嗎?就找他。”嬴豹笑道,“公子襄負責賜爵一事,手上的權力極大。”說到這裡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寶鼎一眼,“我聽說這些年你家老府的門檻都已經換了好幾次了,都給上門買爵的人踩平了。”

  寶鼎心領神會,微笑點頭,“謝謝伯父提醒。”

  “今天伯父高興,賞你一座園子,免得回咸陽後流落街頭,丟了我老嬴家的臉。”嬴豹再度拍了拍寶鼎的肩膀,“我走了。”

  “謝謝伯父。”寶鼎急忙躬身感謝。

  “哈哈……”嬴豹仰首大笑,一邊大步流星向堂外走去,一邊揮手說道,“寶鼎,我們咸陽見。”

  註釋:

  主爵中尉:大秦國為具體實施傳統的賜爵制度,設主爵中尉一職,專門職掌賜爵的有關事務。銀印青綬,秩俸中二千石,位列上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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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看門去了

  昌文君熊熾和內史嬴騰日夜疾馳,火速趕到鹽池。

  寶鼎的速度更快,他已經把所有的人犯、供詞和罪證移交給了駟車庶長嬴豹。

  在嬴豹到來之前,他並沒有完全準備妥當。按照他的要求,所有供詞必備雙份,以防萬一。屬吏們雖然覺得工作量太大,但還是夜以繼日,畢竟這些畫著血手印的供詞至關重要,在楚系隻手遮天的情況下,供詞的安全並沒有保障,一旦被毀,這備份的供詞隨即就成為救命稻草了。

  寶鼎要求屬吏們對此事絕對保密,但這些備份供詞還沒有完成的時候,嬴豹和李斯就趕到了鹽池。眾人無奈準備放棄,哪知寶鼎一怒之下把廷尉卿李斯打傷了,打得昏迷不醒。李斯隨即被緊急送往安邑城,這樣寶鼎就給自己的手下爭取了整整一天的時間。

  這事嬴豹知道。嬴豹因此知道了寶鼎暴戾性格的另外一面,他沒有想到寶鼎小小年紀竟然還有此等慎密的心思。不過想想寶鼎所做的事,哪一件不是謀定而後動?只不過大家都被他表明上的瘋狂暴戾所吸引,完全疏忽了隱藏在其瘋狂暴戾背後的慎密,而這種慎密才是寶鼎真正的致命武器。

  這些供詞集中到一起需要幾十輛輜車才能運走。嬴豹再次幫忙,他不聲不響地調撥了輜車,並命令自己的短兵配合虎烈衛,連夜將供詞運往絳(jiang)城,由水路運到夏陽,秘密藏於司馬氏。

  當這些輜車急速馳往絳城的時候,熊熾和嬴騰到了。所有人犯、供詞和罪證就此被楚系所控制,雖然名義上這些都由嬴豹和嬴騰看管,但過了黃河就是楚系的天下,耳目眾多,嬴豹和嬴騰根本保證不了這些供詞和罪證的安全。

  從晉陽南下的車隊直接到了蒲津橋,準備渡河。嬴豹在安邑坐鎮。寶鼎在鹽池查案。熊熾和嬴騰則在兩地調查謀反大案從發生到現在的詳細經過,並急報咸陽。

  河東局勢異常緊張,大家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待咸陽的詔書,而咸陽更是博弈激烈。

  秦王政贏得了主動,他拿著蘇湛、衛廖和熊璞的供詞跑去找華陽太后。華陽太后看完之後,黯然苦嘆。先不說謀反的事,就說鹽鐵這一塊,這可是王室財富的主要來源,君王、後宮和宗室的用度都要從這裡開支,另外碰到諸如災荒、打仗等大事的時候,還要用以貼補國事需要,這些錢關係到王國的生死存亡啊,但家裡的子孫竟然置大秦利益於不顧,肆無忌憚地盜竊鹽鐵之利。

  老太后非常失望。家裡的子孫享盡了榮華富貴,他們不思報恩,不想著為國效命,竟然貪贓枉法,損毀大秦的國祚。子孫墮落到這種令人髮指的地步,完全出乎她的意外。她把王室的金庫託付給他們,是因為他們都是自己的親人,她相信他們,雖然她知道某些時候難免會有些小問題,但一家人嘛,順手牽羊佔到小便宜也情有可原,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嘛,算是打賞了,但誰知道他們貪婪到這種地步,最瘋狂的時候竟然有一半的鹽鐵之利落入了他們的腰包,這還不包括被商賈賺去的錢財,王國的稅利損失,千千萬萬庶民遭受的損失。如果合計起來,那是一個令人恐怖的數字。

  老太后感覺心痛,心痛如絞啊。想當年,咸陽有四貴,穰侯魏冉、華陽君熊戎、高陵君公子悝、涇陽君公子市,雖然也是權傾一時,但他們不做貪贓枉法之事,他們都憑自己的功勛名正言順地賺取財富,所以宣太后辭世之後,昭襄王和相國范睢雖然有心清除楚系外戚,但實在找不到什麼確鑿的把柄,只好強行把他們趕出了咸陽。如果他們像現在的子孫一樣貪得無厭貪贓枉法,早被昭襄王和范睢斬草除根了,哪裡還有今日楚系外戚的無限風光?

  祖上留下豐厚蔭澤,但子孫不孝,轉眼就給敗光了。

  老太后當天就病倒了,躺在病榻上,一句話都不說,只是默默地流淚。她能說什麼?她沒有孩子,所以她非常疼愛孩子,一味的縱容慣溺,結果孩子們就這樣報答她。她捨不得殺,她下不了手,那都是自己的孩子,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有些事是必須要做的,她只能保持沉默,黯然流淚。

  秦王政親自端著湯藥伺侯。他至忠至孝,牢記父王的囑咐。父王駕崩前說過,寡人之所以能做大王,都是因為華陽母后,沒有華陽母后,寡人早就死在邯鄲了。你能做太子,同樣因為她,如果沒有她的堅持,哪裡輪得到你?秦王政當時就發誓,終其一生,孝敬華陽太后,絕不忤逆。

  他說到做到,只要是華陽太后說出來的,他絕對照辦,只要是華陽太后的意思,他也一樣辦妥,只要能讓老太后高興的事,他樣樣都做。華陽太后非常喜歡他,常常勸他,做大王要有自己的主張,不要事事都來問,哪一天我不在了,你問誰啊?但秦王政一如既往,每天早晚都去請安,請安的時候徵詢一些國事,尤其關係到楚系外戚的事,他事無鉅細,一一稟奏,由老太后拿主意。秦王政親政以後,老太后就不再發號施令了,她也沒那個精力了,一般都是一推了之,但秦王政做得非常好,讓她事事滿意,事事順心。

  這樣的日子並不多,因為在秦王政做大王的十三年裡,風暴不斷,僅與王室有直接關聯的就有成蛟兵變和嫪毐(lao/ai)之亂。老太后也是操碎了心,五十多歲的年紀,在養尊處優的情況下,竟然已經是半頭白髮,可見她這個奶奶太后的確不好當。秦王政沒有冠禮成人之前,她內要管後宮,外要主政事,等到秦王政冠禮成人了,連續兩個大風暴撲面而至,她理所當然要竭盡全力守護君王。

  好不容易咸陽才穩了下來,但僅僅過了兩年,娘家又出事了,而且還是大事,貪贓枉法也就算了,竟然是謀反的大罪。老太后實在承受不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心力交瘁,難以為繼。

  “都是一家人,寡人會妥善處置。”秦王政主動安慰老太后。

  老太后緊緊抓住了秦王政的手,抓得非常緊。秦王政跪坐於榻邊,握著老太后乾瘦的手,靜靜地陪在她的身邊,直到她沉沉睡去。

  秦王政下詔,公子寶鼎目無法紀,罪不可赦,削其爵位,貶為庶民。蒙恬降爵一級,率軍即刻返回太原。

  寶鼎目前還在軍中,貶為庶民後,他在軍中就是最低一級的卒,叫小夫,但秦王政猶不解恨,半日後又追加了一道詔書,即日返回咸陽,到咸陽長陽門做小夫門監。

  門監就是看大門的。小夫門監就是站在大門門口,手拿長戈,一站就是幾個時辰的最低一級的小卒子。這種小卒子最可憐,日曬雨淋,塵灰滿面,白天看太陽,晚上看星星,苦不堪言。長陽門是咸陽東大門,最熱鬧繁華的一道大門,叫公子寶鼎站在那裡看大門,說白了就是糟踐他。你不是猖狂嗎?好,寡人叫你看大門去,叫你站在咸陽人流最多的大門門口,讓南來北往的人都看看,這就是赫赫有名的公子寶鼎,如今淪落為看大門的小夫了。

  寶鼎接到第一道詔書還無所謂,貶為庶民?直娘賊,榮華富貴就是過眼雲煙,果然不假啊,一眨眼的功夫,老子就從天上掉到地下。無所謂了,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很正常嘛。我出來也有半年了,正好回家看看老娘去,老子不伺侯你了。

  “收拾收拾,回烏氏吧。”寶鼎興高采烈,下面人卻是一臉愁苦。雖然大家知道寶鼎遲早都要回咸陽,這次不過是大王讓他暫避一下風頭而已,但世事無常,誰知道咸陽會發生什麼?假如寶鼎真的就此一去不復返,那大家怎麼辦?跟著寶鼎在烏氏放羊啊?

  放羊就放羊吧,反正現在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回咸陽純粹找死,還不如先跟著公子去北疆看看大河沙漠,閒暇時縱馬草原,打打狼,射射鳥,也是逍遙快活。

  眾人隨即放開心懷,打包收拾行李,正在大談射鳥打狼的時候,第二道詔書到了,公子回咸陽看大門。

  眾皆暈倒。

  大王這太過了吧?俗話說打人不打臉,但大王不但打公子的臉,還天天打,日日打,還讓天下人都來打,這個實在是太過了。

  寶鼎還是無所謂。他的最大目的就是回咸陽,而大王也是一樣,只要寶鼎回到了咸陽,就算是一個看大門的小夫,那也就是一根刺,深深刺在楚繫心口上的一根刺,他們會生氣,會瘋狂,最後肯定有人忍不住要跳出來,要痛打落水狗,豈不知這就是陷阱啦,只要楚系有個白痴跳進這個陷阱,那接下來的事就好辦了,寶鼎又能橫衝直撞大打出手了。

  秦王政需要寶鼎,更需要寶鼎在咸陽打開局面,尤其需要寶鼎這個誘餌,只有這個誘餌才能把更多驕恣跋扈的楚系白痴誘進一個更大的陷阱。

  “公子,算了,咱不丟那人,還是回烏氏吧。”唐仰本來不想去烏氏的,現在一看,如其回咸陽受辱,還不如去烏氏放羊,好歹圖個心情。

  眾人也是你一言我一語,為寶鼎打抱不平。

  寶鼎笑了起來,他不知道是自己太聰明,還是這些人無聊拿自己窮開心,這麼簡單的事他們都看不出來?如果大王真的把自己趕回烏氏,那才是天大的麻煩,相反,只要大王能把自己弄回咸陽,那說明大王沒有放棄,大王還要繼續鬥下去,眼前這點小小的勝利根本滿足不了他的胃口。

  寶鼎從懷裡掏出黑鷹令牌,放在案几上,然後背著手施施然走了。

  眾人望著那面金光燦燦的黑鷹令牌,眼睛頓時發亮了,就像一群看到羔羊的惡狼,一個個興奮地嚎叫起來。

  黑鷹令牌,手拿金質黑鷹令牌的小夫門監,大王真的太風趣了,哈哈……

  唐仰一把抓起黑鷹令牌,幾步追上寶鼎,一把抱住他,把他高高舉了起來,扯著嗓子激動地連身狂吼,“咸陽,咸陽,我們回咸陽了……”

  咸陽震動。

  公子寶鼎受到了嚴厲的懲罰,到咸陽看大門了,這無論對怒不可遏的楚系來說,還是對老秦人、關東人來說,似乎都交待得過去,畢竟這小子太瘋狂了,如果不把他狠狠打擊一下,將來咸陽必定深受其害。當年公孫豹驕橫跋扈,怒闖咸陽宮大罵老王,拎著寶劍大鬧相國府,這個寶鼎肯定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估計一怒之下,就直接拎著寶劍殺進咸陽宮了,所以要打擊,要狠狠地打擊。

  大王嚴懲公子寶鼎得到了咸陽上下一致歡呼。

  但老秦人憤怒了,他們毫不猶豫,一馬當先殺了出來。上將軍王翦、將軍羌瘣(hui)、王賁等老秦武人,典客王綰(wan)、太僕丞西知士、侍御史王戊(wu)等老秦文臣幾乎在同一時間上奏彈劾,就連解甲歸田的老將軍王陵,剛剛被解除軍職的麃(biao)公,都上奏彈劾,而彈劾的對象主要集中在三位大臣身上,一個是郎中令陽泉君熊宸,他的兒子就是河東鹽官長熊璞;一個是衛尉大上造蘇築,他的兒子就是河東郡守蘇湛;一個是內史右丞衛庭,他的兒子就是河東府都尉衛廖。

  咸陽沒想到率先攻擊楚系的竟是老秦人,尤其讓他們意外的是,在家養老六年的老將軍王陵都出馬了,這說明老秦人豁出去了,發誓要利用這次機會重創楚系。王陵在奏章中甚至主動請纓,願意為大王衝鋒陷陣,主審河東郡守蘇湛謀反一案。

  這個案子的主審至今沒有結果,楚係為了避嫌,不好爭;關東人屬於王系,也不好爭,誰讓大王是個至孝之人?唯獨就剩下老秦人了,但楚系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老秦人主審,如果老秦人主審,這個謀反的案子肯定給他們辦成了鐵案,想翻都翻不了。

  秦王政有些感動。考慮到老太后的心情,他不好指使關東人衝在最前面。蜀系是他的暗棋,不到關鍵時刻不能用,就在他躊躇不定的時候,老秦人義無反顧地衝了上來。秦王政頗為感慨,在大秦國,若要說忠誠,唯有老秦人對大秦國最忠誠,這次的事就足以說明老秦人的耿耿忠心了。

  老秦人衝在最前面了,關東人自然要跟上。郎中令熊宸和衛尉蘇築隨即成了攻擊的重點,狼狽不堪,但他們還在強撐著,因為大王說了不算,老太后還沒有發話,但秦王政對郎中令和衛尉勢在必得,他絕不會丟掉眼前的機會。

  郎中令和衛尉同為九卿,統領君王的侍從警衛部隊。郎中令統率的是君王的貼身侍從郎官,主要負責禁中(省內)的宿衛,皇帝出巡時作為侍從儀仗,而衛尉統領的是皇帝的親軍衛士 ,這些衛士分八屯駐紮於咸陽宮內的四周,負責守衛和巡值王宮。

  這兩個位置對秦王政鞏固王權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咸陽的權力之爭說白了就是王權和相權之爭。王權由君王所控,相權由相國主掌,而秦王政至今連自己的咸陽宮都不能完全控制,他還爭什麼爭?

  老太后保持沉默,至今還是不說話,也拒絕楚系親族的探視,就連華陽大姐都不見。這是一種態度,對楚系親族極度不滿的態度。但她不說話,秦王政也不好與羋(mi)氏直接翻臉逼著熊宸和蘇築避嫌讓位。

  事情僵持兩天後,熊氏終於堅持不住了。人可以無恥,但不能太無恥,老太后已經把態度拿出來了,如果熊氏還是不知進退,那老太后根本就沒辦法向秦王政求情,如此一來,蘇湛、衛廖和熊璞不但死定了,熊氏家族的主要成員都要受到牽連,遭到重創。這個國還是大秦國,大秦國的王是嬴姓秦氏,大秦國的宗室也是嬴姓秦氏,嬴姓秦氏才是這個王國的主宰,如果熊氏熊姓連這一點主次輕重都分不清,那距離滅族的日子也就近在咫尺了。

  郎中令陽泉君熊宸、衛尉大上造蘇築、內史右丞衛庭以避嫌為由上書請辭。

  秦王政准奏。熊宸、蘇築和衛庭停職避嫌,停職期間,由治粟內史隗狀出任郎中令。隗狀是楚系蜀人,與熊氏關係親密,大王如此安排,讓老太后和楚系都非常滿意。

  馮去疾代領治粟內史,為九卿之一。

  衛尉的人選則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大王下詔,太原郡守馮劫急速返京,代領衛尉一職。

  接下來,太原郡守由老秦人出任,河東郡守還是楚系熊氏,而內史右丞則由麃公出任。麃公恢復少上造爵位,又出任京師行政副官長,這算是大王還了老秦人一個人情。

  一系列人事安排完了,秦王政終於達成了心願,控制了咸陽宮。楚系的損失看上去很慘重,但大家都知道,這是暫時的,因為謀反大案一旦未能坐實,楚系必定全面反撲,到時候有仇的報仇,有怨的抱怨,一個也跑不掉。

  楚係為什麼退一步?目的就是要控制謀反大案的審理。

  相國熊啟要求把謀反案和鹽鐵案併案審理,但老秦人堅決不同意。朝議上典客王綰、太僕丞西知士、侍御史王戊御據理力爭,擺出了一副老子寧願賠上腦袋,也要把你羋姓熊氏拉下馬的無敵氣勢。

  這次,老太后終於說話了,她相信老秦人會秉公審案,親自點名,由老將軍王陵主審謀反大案。

  老秦人傻了?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早知道老太后來這一招,還不如在朝會上縮著腦袋。老秦人怎能審這個案子?這個案子現在就是楚系公開挖的一個陷阱,老太后把誰扔進去,誰就死定了。

  就在老秦人束手無策的時候,公子寶鼎晃悠悠地到了咸陽的長陽門外,審視著這個自己即將開始的新工作,小夫門監。

  註釋:

  典客,大秦九卿之一,漢時叫大鴻臚。主掌諸侯與少數民族部族首領朝覲事務、接待諸郡縣上計吏。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4 17:51
第113章 致命弱點

  咸陽的雄偉繁華自不必說,這個時代的大都市之一嘛,關西第一大城,方圓幾十里,城牆高,街道寬,樓宇多,人流熙攘。

  在寶鼎的眼裡,這座大城與後世城市給人的印象差不多,城市嘛,最直觀的印象就三多,房子多,街道多,人多,而兩者最顯著的區別就是城牆,這道又高又厚的城牆讓寶鼎感覺有一種身陷囹圄(ling/yu)般的窒息感。

  後世的城市自由奔放,這個時代的城市卻森嚴壁壘,一如它的等級觀念,禁錮了人的自由,扼殺了人的思想,摧毀了人性的本原,把人變成了牢籠中的野獸,高貴者也罷,貧賤者也罷,在牢籠裡互相殘殺,永遠都沒有勝利者。歷史就站在這牢籠外,默默地記載下他所有看到的東西,他所假想的東西,而真相卻湮滅在鮮血裡,只有牢籠一清而楚。

  寶鼎站在城外,思緒飄蕩在虛空中,感覺自己就是一部歷史,牢籠中兩千多年的故事從他的腦海中一幕幕掠過。這一刻,他距離牢籠無限遙遠,他嚮往自由,他要在自由的空氣中自由地呼吸,這個時代不屬於他,這是一個沒有自由空氣,無法自由呼吸的時代,這是一個令人窒息的時代。

  “寶鼎,回家了。”

  一個低沉的聲音將寶鼎從遐思中喚醒。這個聲音很滄桑,帶著幾分憂鬱和悲傷。

  寶鼎轉頭望向身邊,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感慨萬分的面孔,那雙深沉的眼睛裡飽含著苦澀的淚水。

  寶鼎的心忽然顫慄起來,彷彿一片枯葉落入秋日的湖面,蕩起了層層漣漪,悠悠水波把二十五年的悲傷輕輕掀起,化作蕭瑟,點點融入秋風,慢慢滲入到肌膚,又悄悄滲入到塵封已久的心田,最終化作一泓秋水,瞬間便融開了那早已枯涸的愛。忘卻了多少年的親情就那麼湧了出來,毫無徵兆地湧了出來。

  這是我的家,這裡有我的親人,這裡是我老嬴家世代生息繁衍之地,沒人可以奪走它,沒人可以焚燬它,我將以生命為代價,阻止劉邦,阻止項羽,阻止所有企圖滅我的國、燒我的家、殺我的親人的人,他們是我的仇人,誓不兩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回家了。”寶鼎心弦栗動,一股痛楚驀然湧上心頭,前世今生種種傷痛都在這一刻碰撞了,爆發了。

  寶鼎哭了,失聲痛哭,淚水滾滾而下。嬴騰伸出手,將寶鼎瘦弱的身軀摟進懷裡,剛想勸一句,心裡驀然一痛,淚水潸(shan)然而下。

  “大兄,孩子回來了,回家了,你在天之靈安息吧。”嬴騰仰首向天,哽咽失聲。

  司馬斷、司馬昌、白公差、王離、曝布、唐仰等人站在附近,黯然垂首。

  蒼頭、暴龍並肩而立,神情悲慼,任由秋風吹拂長發。

  琴唐手撫長髯,無聲長嘆。一身男兒打扮的趙儀淒然垂淚,她想到了邯鄲,想到了親人。這輩子自己還有回家的一天嗎?琴玥挽著趙儀的手臂,眼圈泛紅,淚花點點,她能感受到寶鼎心裡的痛,她為寶鼎在歷盡千辛萬苦之後終於回家而高興。

  到長亭迎接寶鼎的還有烏氏。烏氏裸的庶長子烏原親自駕著青銅軺車來接。他現在就站在寶鼎身邊,望著伏在嬴騰懷內痛哭的寶鼎,他不禁想到了戰死在長城的公子弘。他曾和父親烏氏裸一起埋葬了那位頂天立地的英雄。公子弘是站著死的,幾支長矛洞穿了他的身體,將他釘在城牆上,他睜大眼睛,望著東方,望著咸陽,死不瞑目。十五年了,十五年後,他的兒子終於回家了,帶著榮耀和功勛回家了。

  烏原輕輕抹去眼淚,走到軺車上,取出一支牛角號。這是公子弘的牛角號,烏原離開烏氏的時候,主母請他帶上這支牛角號。如果寶鼎回咸陽了,回家了,就把這支牛角號給寶鼎,叫他站在咸陽城外,吹響這支牛角號,告訴天上的公子弘,寶鼎回家了,兒子回家了。

  “嗚嗚嗚……”牛角號吹響了。

  寶鼎淚流滿面,用盡全身的力氣吹響了牛角號。兒子回來了,回家了。

  晚上,在一座豪華嶄新的府邸裡,燈火輝煌,人聲鼎沸,賓客如雲,歡聲笑語陣陣迴蕩在夜空之中。

  這是烏氏給寶鼎準備的府邸,早在去年就開始動工修建了,一個月前剛剛完工。烏氏對寶鼎重返咸陽有絕對信心,有這麼多人為寶鼎保駕護航,此事豈能失敗?但事實上它的確失敗了。

  寶鼎在走進這座豪華府邸的時候,想到了那位死去的兄弟。一件根本不可能失敗的事卻失敗了,世事無常,實在讓人感慨。兄弟,我會代你孝敬母親,代你報答這些親人,我用我們的生命和靈魂發誓,我要打造一個長治久安的帝國,來報答他們的恩情。

  咸陽為歡迎寶鼎回家準備了一個多月,但誰知寶鼎在河東大打出手,匪夷所思地搞出來一個謀反大案,舉國震驚,結果整整耽誤了一個月的行程。昌文君熊熾和駟車庶長嬴豹半個月前就回來了,而嬴騰卻把寶鼎留在了身邊,直到新任河東郡守赴任,大王在咸陽基本控制了局面,他才帶著寶鼎回到京都。

  寶鼎把虎烈衛安置在了城外莊園裡,那是嬴豹送的大園子。如果沒有這座莊園,虎烈衛真的要流落街頭了。

  烏氏雖然有錢有爵位,但畢竟是商賈出身,地位低,與嬴豹這樣的宗室權貴沒辦法相提並論,有天壤之別。他們在咸陽根本不可能擁有一座可以容納兩三千人、幾千匹馬、佔地十幾里的大莊園。這不是他們有意低調,也不是買不起,而是根本沒有資格享受到這種級別的待遇。

  這就是特權,這就是等級。等級無處不在,像烏氏這樣有錢但沒地位的巨商依舊是一個任人宰割的弱者。什麼叫權貴?什麼叫特權?權貴和特權是律法授予的,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古今莫不如此。

  嬴豹出手就送了一座園子,可不是一時高興,而是咸陽早就商量好的。寶鼎回咸陽無處落腳,這不僅僅關係到王族的臉面,更關係到大王對寶鼎的態度,而這種態度又間接地向老太后和楚系外系表達了他內心的真實想法。大家都是一家人,寡人怎麼想的,你們自己揣測,你們自己看著辦,只要彼此過得去就行,但如果你們看不到我的內心,做錯了事,那就沒辦法了。

  現在整個咸陽都知道寶鼎的背後是誰了,老太后也清楚了,她萬萬沒想到大王與楚系的關係竟然發展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她不得不站出來,她必須在活著的時候把這個問題解決掉,就像當年祖姑母宣太后一樣,把後事安排好,把楚系的未來安排好,所以她毅然把謀反大案交給了老秦人。

  在一般人看來,由老秦人主審楚系的謀反大案,那肯定是辦成鐵案。錯了,大錯特錯了。

  秦王政需要什麼?需要完整的王權,需要更多的權力,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誅殺楚系外戚的意思。一家人嘛,過得去就行了,何況楚系外戚對他的確有守護之恩。扶植他做太子,幫助他登上王位,平成蛟兵變,戡嫪毐(lao/ai)之亂,秦王政今天能安安穩穩地坐在大王位子上,楚系外戚居功至偉。

  老太后非常瞭解秦王政,她親身經歷了昭襄王時期的大風暴,當然清楚秦王政需要什麼,楚系外戚又該怎麼做。

  老秦人呢?老秦人自從那場大風暴之後,與嬴姓王族之間的親密關係破裂了,此後王龁(he)、王陵先後解甲歸田就是一個鮮明的例證。從此秦軍不再無敵於天下,二十五年來,秦軍攻伐不斷,但收穫寥寥。莊襄王時期,曾再度起用王陵,但莊襄王信任呂不韋和蒙驁,不信任王陵。等到呂不韋獨攬大權的時候,王陵就靠邊站了,之所以繼續用他,不過安撫老秦人而已。

  當時楚系隻手遮天,關東人為他們衝鋒陷陣,把老秦人壓制得喘不過氣來,大秦國已經不是嬴姓秦氏的大秦國了,老秦人於是奮起反擊,於是朝堂矛盾激烈,於是就有了成蛟兵變和嫪毐之亂。老秦人與部分同樣受到打擊的宗室王族聯手,要奪權,要搶王位,這是風暴的直接目標,所以秦王政即使知道風暴的真正根源,他還是憤怒,畢竟這關係到他的身家性命和大王的王位啊。

  這種事放到誰身上,都是耿耿於懷。秦王政也是人,他是大王,有氣魄有度量,但昔日的仇怨卻如一根刺卡在喉嚨上,如鯁在喉,難以釋懷。他和他的父王,都是由楚系扶植上台的,楚系外戚如果倒了,被摧毀了,他是不是還能保得住王位?在他看來,絕無可能,老秦人和那些遭到楚系打擊的王族勢必將其剷除。

  成蛟兵變和嫪毐之亂就是血淋淋的例證。成蛟兵變死了成千上萬的人,二十多萬無辜庶民受到連累被遷徙到隴西臨洮(tao),但結果如何?馬上又爆發了嫪毐(lao/ai)之亂。宗室中的那些仇恨楚系的對手一次次與老秦人聯手,可見他們對楚系的仇恨,對秦王政的仇恨。楚系倒了,秦王政也就倒了,說一千道一萬,秦王政和楚系其實就是互為依存的一個整體,誰也缺不了誰。當初昭襄王如此,現在秦王政也是如此。

  秦王政與楚系血脈相依,與老秦人有仇怨,如今他為了鞏固自己的王權,利用宗室和老秦人聯手的力量,打擊楚系,事實上這就是第三個成蛟兵變和嫪毐之亂,只不過這次風暴是秦王政親自發動的,目標是楚系,發起者和目標都改了而已,但風暴的根源還是一樣,爭權奪利。

  老太后站得高看得遠,她根本不擔心楚系外戚會因此遭到重創,也不擔心秦王政會變成一個六親不認的暴君,更不畏懼宗室和老秦人聯手的威力,她害怕的是羋姓熊氏自取滅亡,這才是最可怕的事。兒孫不爭氣,非要敗家,做長輩的怎麼辦?當然是把禍害孽種統統清除,竭盡全力扶植一幫新人了。

  扶植新人需要時間,但老太后老了,不知哪一天就永遠閉上了眼睛,她沒有足夠的時間了,而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尤其培植新人更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她只能按部就班的來,走一步算一步。對於楚系來說,當務之急是割掉身上的毒瘤,把毒瘤割掉了,把病養好了,再慢慢調理一段時間,楚系就又生龍活虎了。

  這個毒瘤楚系不能自己動手,廢物要利用,要把割毒瘤的事做成一個陷阱,一個打擊對手的陷阱。

  讓老秦人主審謀反大案,就是把公子寶鼎和老秦人拉進陷阱。

  老秦人不但要割毒瘤,還要除惡務盡,要把楚系徹底打倒。秦王政不會答應,他的目的基本上達到了,他現在奪回了全部的王權,他只要再花費時間鞏固就行了,他並沒有頭腦發熱,也沒有妄圖一步登天。王國的治理需要王權和相權,權力需要制衡,兩者的平衡很重要,如果平衡被打破,任意一個權力無限膨脹,權力就會失控,王國就會出現危機。所以王權和相權的鬥爭要講究策略,秦王政對此很清楚,他的慾望目前還沒有膨脹到吞噬相權的地步,但他需要在一定程度上控制相權,不過這是將來的事,不管是換人還是改變制度,都需要合適的時機。

  現在老秦人要把謀反定成鐵案,要把楚系打得頭破血流,甚至就此一蹶不振,這完全違背了秦王政的初衷,一旦楚系倒了,不僅僅會出現權力失去平衡的問題,還有一個誰來抗衡老秦人的問題。

  秦王政不信任老秦人,他心裡的那根刺除不掉,他需要楚系外系幫助他長期壓制老秦人。

  目前關東人還沒有形成強悍的實力。關東人先天不足,他們在大秦國缺乏深厚根基,不像楚系,與嬴姓王族代代聯姻,彼此間有著牢固的血緣關係,楚系中有很多宗室公子就足以說明問題了,就以華陽太后來說,她沒有子嗣,假如她有個兒子,大秦的君王哪裡輪得到子楚和贏政父子?所以楚系在大秦有深厚的根基,可以與老秦人抗衡,而關東人不行,即使扶持起來了也不行,這就是根基不牢的惡果,沒辦法。從商鞅、張儀、甘茂、范睢到呂不韋,每一個關東人最後都沒有落得好下場,相反,楚系就能全身而退,不至於身死族滅,這就是根基牢固的好處。從血緣上來說,嬴姓王族與楚系外戚都是一家人,只要不謀反,他們就能保住性命和富貴。

  關東人既然先天性不足,而老秦人和一些宗室王族又屢屢覬覦(ji/yu)王位,那麼秦王政理所當然需要楚系在朝堂上抗衡老秦人,打擊老秦人。這就是目前咸陽的鬥爭局面。

  老太后正是對形勢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才能從容反擊。她把陽泉君熊宸和昌平君熊啟這對叔侄叫到了宮裡,三兩句話就把兩人點醒了。

  公子寶鼎才是這場風暴的關鍵人物。公子寶鼎是什麼人?他祖父興國君當年就是第一儲君,如果不是死得早,哪裡輪得到安國君做大王?他父親公子弘也一度是儲君人選,假如沒有武安君一案,昭襄王歸天后,在武安君和一幫老秦人的擁戴下,公子弘肯定登上王位,還是輪不到安國君。安國君沒有做大王,就沒有莊襄王子楚,更沒有今日的大王嬴政。

  公子寶鼎的背後有強大的實力,都是老秦人的實力,秦王政為了壓制楚系奪回王權,竟然想到了流配刑徒寶鼎,想到了他背後所蘊藏的巨大實力,於是他不顧一切把寶鼎叫了回來,打算利用寶鼎背後的老秦人力量,挑起老秦人與楚系的鬥爭,以便從中漁利。

  秦王政的這個計策成功了,非常成功,但秦王政似乎忘記了寶鼎的身份。如果……僅僅是如果,如果興國君不是死得早,如果沒有爆發武安君一案,今日的大王不是公子弘就是這個嬴寶鼎。換一句話說,老秦人如此不惜代價幫助寶鼎打擊楚系,正是因為寶鼎的這個特殊身份,這兩者聯合,一旦時機合適,徹底擊殺了楚系,接下來必然覬覦王位,秦王政的大王也就做到頭了。

  陽泉君和昌平君豁然頓悟。他們被一連串的突如其來的打擊搞得措手不及,焦頭爛額之際,倒是疏忽了對手還有這個最為致命的弱點。

  寶鼎不回咸陽,大家想不到這事,一旦他回來了,勾起了大家對往事的回憶,那寶鼎的弱點就暴露了,無所遁形,想藏都藏不住。

  老秦人在朝堂上拚命地叫,目的是逼著秦王政動手,挑起秦王政與楚系的戰爭,現在老太后將計就計,順勢一推,等於逼著老秦人出手,挑起老秦人與秦王政的戰爭。假如老秦人非要置楚繫於死地,秦王政就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最終不得不再把公子寶鼎趕回北疆,再把老秦人打壓下去。他總不能任由公子寶鼎和老秦人東山再起,搶了他的王位吧?

  秦王政出爾反爾,老秦人怒不可遏,秦王政無奈之下只好求助於楚系,這時候楚系不但毫髮無損,還能捲土重來,重拾舊地,於是一切又還原了。

  老太后這招四兩撥千斤用得妙到巔處,把朝堂各方勢力玩弄於鼓掌之中。

  陽泉君和昌平君敬佩不已,至此才長長吁了一口氣。原以為山窮水盡了,誰知老太后輕輕一推,柳暗花明了。

  “你們要感謝公子寶鼎。”老太后厲聲說道,“沒有公子寶鼎的這番重擊,羋姓熊氏很快就會敗亡。我老了,沒有多少年活了,我不可能保你們世世代代。你們自己回去好好想想,不要讓羋姓熊氏敗在你們手上。”

  陽泉君和昌平君心領神會,喏喏連聲。家族的毒瘤要割掉,要補充新鮮血液,即使因此受到挫折,也非常值得,相比世世代代的繁衍,這點代價算什麼?

  就在老太后與楚系外戚商量著如何扭轉局勢反敗為勝的時候,在永平裡的寶鼎府邸裡,筵席也進入了高潮,駟車庶長嬴豹與假上將軍蒙武以寶鼎長輩的身份走進了這座洋溢著喜慶氣氛的豪華大府。

  今天來的客人如果穿上官服,讓普通人看到他們集中在同一座大府裡,恐怕立即會轟動整個咸陽。

  寶鼎自己都沒有想到,回到咸陽的第一天,竟然有這麼多尊貴的客人前來恭賀道喜。

  最尊貴的客人就是老將軍大上造王陵了,然後就是假上將軍大上造蒙武,駟車庶長嬴豹,少上造麃(biao)公,典客王綰,治粟內史馮去疾,內史嬴騰,國尉丞蒙毅,太僕丞西知士,侍御史王戊……宗室王族,在京老秦文武,關東人,林林總總有二十多位軍政大員。

  桓齮也來了。他已經恢復了大上造爵位。這就是老秦人和關東人聯手的威力。老秦人乘著楚系被謀反大案搞得狼狽不堪之際,果斷出擊,為桓齮鳴冤叫屈。大王和關東人也非常配合,沒有放過這個分裂楚系,打擊楚系的好機會,當即恢復了桓齮的爵位,不過軍職肯定是解除了,秦王政的目的也算達到了,但讓他非常鬱悶的是,留在晉陽的南部軍將率都被王翦拉了過去,白白增加了老秦人的實力。

  老秦人跑來,是為了給寶鼎搖旗吶喊;桓齮跑來,是向老秦人表明態度。他若想有個平靜的晚年,子孫能夠享受榮華,還得靠老秦人的幫助。至於楚系,目前顧不上桓齮了,以現在的咸陽形勢來說,宜安大戰的結論很快就會下來,桓齮要承擔戰敗的責任,而楚系也將背上決策錯誤的責任。這一戰是秦王政推動的,但總不能讓大王承擔責任,讓大王下罪己詔吧?你做相國幹什麼?不就是關鍵時刻給大王頂罪嘛。

  楚系又要損失了,朝堂上又要讓出幾個位置,而它在軍方的損失太過慘重,基本上失去了對軍隊的控制,這也是楚系此次在遭到老秦人的瘋狂打擊後,沒辦法立即予以反擊的最直接原因。如果桓齮還是北方軍統帥,蒙恬哪有機會南下?寶鼎哪來的實力橫掃河東?喪失對軍隊的控制權才是對楚系最沉重的打擊,即使它將來反撲成功了,但軍中沒有柱石級的人物,它拿什麼控制軍隊?

  宗室長輩前來恭賀,當然不是看寶鼎的面子,而是因為興國君和公子弘父子的緣故。宗室興國君一脈的份量還是非常重,二十五年前這一脈的嫡庶全部被趕出了京城,如今這一脈的嫡孫終於重返咸陽,對王室來說是一件大事,無論如何都要來道喜。

  關東外系兩個權勢最為顯赫的家族蒙氏和馮氏聯袂來賀,這顯然就是因為大王的暗示了。這是秦王政鞏固王權的關鍵時刻,他需要老秦人的全力支持,為此藉著公子寶鼎重返京師的機會,讓關東人上門道賀,加強一下與老秦人的感情非常必要。這是關東人和老秦人的關係最為親密的一段時間,在大秦歷史上還是比較罕見。

  一般情況下,大臣權貴們為了避嫌,輕易不會公開聚在一起,有事就書信聯繫,即使隔著一條街也是這樣。碰到同僚的喜慶之事,更要注意分寸了,同級之間派個家老上門送謁(ye)給份賀禮就可以了,免得讓御史參了一本,招惹莫名禍事。像今天這樣親自登門,一大群人坐在一起推杯換盞、觥(gong)籌交錯的場景還真是難得一見。

  蒙氏父子和馮去疾小坐一會兒,率先告辭。接著老將軍王陵、桓齮、麃公也告辭走了。嬴豹、嬴騰和另外三位宗室公子倒是吃飽喝足了,還興致勃勃地參觀了一下寶鼎的新府,這才聯袂離去。宗室走了,府內就剩下老秦人了,這時氣氛就輕鬆多了,大家坐在一起閒聊了很長時間才告辭而去。

  寶鼎很興奮,到咸陽的第一天,他就見到了這麼多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眼花繚亂之餘也是份外激動。

  就在他準備和趙儀、蒼頭、暴龍、斗鈞等人敘敘舊的時候,烏原匆忙來報,巴蜀人來了,郎中令隗狀和他弟弟隗藏聯袂來賀。

  寶鼎有些吃驚,不知道蜀系這是什麼意思?現在就要和楚系翻臉?還沒到時機吧?

  琴氏今天做得也過了。琴氏大匠琴唐在咸陽還是很有名氣的,他親自趕到長亭去接,還把琴玥和趙儀帶去了,雖然兩位女孩都是女扮男裝,但有心人既然看到琴唐,當然不會放過他身邊的人。晚上琴氏少主琴珪和家老唐老爹就攜帶一份厚禮來賀喜。寶鼎不知道賀禮價值幾何,但看到唐仰那張吃驚的臉,就知道是一個恐怖的數字。

  琴氏是巴蜀巨商,與烏氏關係深厚,對寶鼎客氣一點也說得過去,但隗氏今夜跑來賀喜就顯得太顯眼了。

  寶鼎急速趕到府門外,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位風度翩翩、氣質儒雅的中年人,他負手而立,身軀偉岸,站在那裡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一股高貴和威嚴。四周的人如同配襯紅花的綠葉,黯然失色。

  寶鼎的心跳突然加快,他知道這個中年人是誰了,隗狀,一個做了十幾年的大秦丞相,一個被歷史徹底湮沒的神秘的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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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同車夜遊

  隗藏出現了,方方正正的臉上堆滿了笑容,眼裡流露出喜悅之色,讓人深切感受到他那發自內心的真誠。

  寶鼎與其親熱寒暄。隗藏遞上拜謁(ye)。烏原恭敬接過,熱情相邀。

  從烏原的表情上就能看得出來,他對這位隗氏家主充滿了敬意。隗氏的歷史太久遠了,遠遠超過了這座咸陽城。烏氏不過是北疆的一個義渠部落,被大秦征服後才迅速融入到關西,他們除了財富外一無所有,純粹一個蠻夷,而隗氏是遠古王族的後裔,隗氏家族的血液裡流淌著上千年悠久的歷史,兩者相比,烏氏根本不值一哂,所以烏氏的這種恭敬不是顯得過于謙卑了,而應該說是隗氏給足了他們面子,是他們的一種榮耀。

  在過去的幾個月裡,烏氏感受最深的就是他們在咸陽的地位不知不覺提高了,這不單單是他們自己的感覺,咸陽尚商坊的六國巨商富賈都有同樣的感覺,而最為明顯的就是巴蜀琴氏突然與烏氏親熱起來。

  巴蜀琴氏就如同齊國田氏、魏國白氏和楚國猗頓氏一樣,在各自的王國裡都是權貴,有很高地位,其它各國也視為上賓,以客卿之禮待之,他們是真正的官商,有幾百年的歷史了,他們是這個時代巨商富賈的頂尖豪門。烏氏算是暴發戶,還是一個蠻夷暴發戶,大秦王室雖然重視他們,但權貴士卿,商賈豪門根本不拿正眼瞧他們,唯恐失了自己的身份。

  天下人都知道巴蜀隗琴兩氏是一家,既然琴氏紆尊降貴與烏氏相交,那麼隗氏自然高看了烏氏,烏氏的身份地位自然水漲船高。在咸陽這座天下商賈雲集的都市裡,能夠被隗氏青睞的商賈“豪門”並不多,而烏氏這個蠻商竟然也是一個,不能不讓人大為吃驚,難免浮想聯翩,但內中情由,除了巴蜀人和烏氏外,沒人知道。

  “客人都走了?”隗藏站著沒動,沒有進府的意思,

  寶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你不是客人難道還是主人?他抬頭看看遠處的隗狀,問道:“大兄也來了?”

  隗藏沒有正面回答,微微頷首,然後問道:“公子是否願意夜遊咸陽城?”

  夜遊咸陽城?寶鼎再次抬頭看看遠處的隗狀,若有所悟。隗狀大概有重要的事情與自己商談,但公開進府拜謁又不方便,於是就邀請自己同車夜遊咸陽城。好啊,夜遊就夜遊,第一天來咸陽就有機會與大秦國未來的第一丞相同車夜遊,觀賞京城美麗的夜景,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這種事可不是天天都能碰上。

  寶鼎對歷史上這位神秘的秦國丞相本來就充滿了好奇,有機會近距離接近隗狀,瞭解隗狀,可以讓他探尋到歷史真相,讓他距離歷史的真相越來越近。

  事實上隨著寶鼎逐漸融入到這個時代,融入到大秦國的歷史中,他對隗狀的好奇已經遠遠超過了昌平君熊啟。熊啟不管怎麼說在歷史上還留下了幾筆濃墨重彩,比如他平定嫪毐(lao/ai)之亂,比如他在楚地稱王,與項燕一起抗衡秦軍,但隗狀在歷史上卻只是驚鴻一瞥,僅僅在琅琊時刻上留下了“丞相隗狀”四個字,再無任何痕跡。

  一個在大秦國做了十幾年丞相的人竟然被歷史徹底湮滅,為什麼?昌平君沒有被詳細記載,可以解釋為他後來背叛了秦國,但隗狀呢?他為什麼沒有被記載?在他身上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他和大秦帝國的突然傾覆有什麼關係?大秦帝國統一後的幾位丞相王綰、馮去疾、李斯在歷史上都有記載,為什麼獨獨遺漏了他?

  寶鼎在看到隗狀高貴儒雅、玉樹臨風般的翩翩身姿後,他的好奇心突然強烈起來,如此一個風流倜儻的才俊,如此一個卓然不群的遠古王國的後裔,他在主掌大秦國政的十幾年裡,為大秦國的統一、為史上第一個帝國的誕生和成長肯定做出了非凡的貢獻,但他竟然隨著咸陽的大火一起灰飛煙滅了,為什麼?

  寶鼎不假思索,一口答應了,“那就有勞大兄了。”

  烏原當然不敢發表意見。隗氏兄弟邀請公子夜遊咸陽,這事透著玄妙,透著詭異。好在現在留在府內的都是自家人,寶鼎失陪一會兒也無關緊要,而隗氏趕在這個時候出現,顯然早就算計好了,也容不得寶鼎不答應。

  寶鼎抬腳就走。曝布則向四周的黑鷹銳士做了個手勢,命令大家跟上,貼身保護。

  隗藏伸手拉住了寶鼎,“公子相信我嗎?”

  寶鼎莫名其妙,不知道隗藏神神秘秘的搞什麼。不就夜遊嗎?我去就是了,我難道還怕被你陷害了?

  “大兄有什麼事就直接說嘛。”寶鼎笑道。

  “我以隗氏向你發誓,我保證你今夜的安全。”隗藏一臉嚴肅地說道。

  曝布的臉色當即就變了,殺氣噴湧而出。烏原也吃了一驚,這不行,這說什麼也不行。公子出事了,你隗氏不過賠上一個家族而已,而我們就慘了,要賠上整個老秦人,這絕對不行。

  寶鼎倒是無所謂。雖然現在咸陽危機四伏,但自己第一天到咸陽,楚系即使要刺殺自己,也不會選擇在今天。隗氏既然誠心邀請自己夜遊敘話,當然有萬全準備,不至於讓自己剛剛進了咸陽就化作一縷冤魂。不過這事他做不了主。今天老秦人、關東人和宗室長輩都來了,安全是他們一致關心的問題,曝布更是被他們耳提面命,一再囑咐。老將軍王陵甚至敲著曝布的腦袋警告他,無時無刻不要離開寶鼎,寸步不離。

  “大兄,我絕對相信你。”寶鼎苦笑搖頭,“但你也知道,有些事我現在做不了主,我上面的長者太多,一個個恨不得把我含在嘴裡,我也沒辦法啊。”

  隗藏看到寶鼎愁眉苦臉的樣子,不禁露出一絲笑意,“除了黑鷹銳士,不要再帶其它短兵了。”

  早說嘛,至於搞得這麼緊張嘛。寶鼎不滿地瞥了他一眼。

  曝布神色警備地盯著隗藏,再度舉手對銳士們做了個手勢,顯然隗藏的吞吞吐吐引起了他的懷疑,他要銳士們全副武裝,確保萬無一失。不過這顯然有點多餘,隗氏帶來的衛士至少有三四十個,其中高手眾多。曝布暗自嘀咕,看不出來隗氏家裡竟然實力不俗,倒是小瞧人家了。

  寶鼎轉身對烏原打了個招呼,舉步先行。隗藏緊隨於後。

  隗狀站在一輛豪華辒車之前沒動,直到寶鼎距離他只有五六步了,才不緊不慢地迎上,然後搶在寶鼎行禮之前微微躬身致禮。

  寶鼎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細節。前世他做推銷,這待人接物的禮節極其重要,一個細節往往決定成敗,所以他對此頗有心得。隗狀後迎,卻搶在寶鼎前面見禮,一慢一快,恰到好處。一般人或許注意不到,以為隗狀謙恭,但寶鼎卻看到了他藏在謙恭後面的傲慢。他本能地第一時間盯上了隗狀的眼睛,果然,從隗狀的眼睛裡他看到了一瞬而逝的輕慢。

  隗狀現在是郎中令,天天侍奉在大王身邊,位高權重,又是巴蜀第一大族的實際掌控著,他這麼搶先見禮,雖然不過微微躬身,卻迫使對方誠惶誠恐,措手不及之下心理驚慌,這腰不由自主地就彎了下去。腰彎大了,頭就得垂下去,這頭一垂,氣勢即刻被壓了一頭,心理上的優勢蕩然無存,如果羞惱的話,那正好中計,但即使馬上恢復過來,氣勢已經低了,銳氣也折了,接下來的事往往就變得被動。

  寶鼎不高興了,他的反應極其敏捷,正在躬下的腰嘎然而止,正在垂下的頭也突然停住,然後在隗狀的驚訝之中,猛地站直了身軀。他竟然只行了半禮,而且還是以挑釁的姿態行了半禮。

  隗狀的眼裡掠過一絲惱色,但瞬即消失,臉上已經堆滿了真誠的笑容,爽朗的笑聲讓人如沐春風,深沉渾厚的聲音猶如雲山霧靄之中的梵音一般衝擊著人的心靈,讓人不由自主地傾倒在他的神奇魅力之中。

  寶鼎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話聲音,非常有魅力,仿若踏足空谷之中,傾聽著暮鼓晨鐘的重重回音,又似踏著月光,在夜色中聆聽銅罄的敲擊,讓人寧靜,讓人陶醉,讓人心曠神怡。

  軺車轔轔而行,燈光不時透過紗幔,在車內留下斑駁的殘影。

  車內隗狀侃侃而談,寶鼎已經沉醉在隗狀那獨具魅力的聲音裡,早已忘卻了剛才的不快。坐在隗狀的對面,看著他丰神俊朗的外表,真誠和善的笑容,聆聽著他魅力無窮的聲音,還有從他言辭中不經意見流露出來的卓絕才華,寶鼎自慚形穢,有一種天上地下的感覺。如此才俊,放眼天下,恐怕也是鳳毛麟角,怪不得他在大秦丞相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幾年,果然不同凡響。

  “公子看這咸陽的夜景如何?”閒聊了一會兒,隗狀透過紗幔望向車外,隨口問道。

  寶鼎掃了幾眼,了無趣味。以他前世的經歷,對這種夜景當真是半點興趣都沒有,但他還是裝模作樣地看了一下,敷衍了事地說了句“很好”。

  隗狀再露驚訝之色,一個從北疆蠻荒之地走出來的少年第一次到咸陽,第一次看到咸陽美麗的夜景,竟然就是這樣一副不以為然的淡漠神情,實在是難以想像,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他不得不再次重新審視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少年公子。

  先前的一幕再度浮現,寶鼎敏銳的反應和強橫的態度讓他在那一刻很尷尬,他難以理解,寶鼎怎麼可能會有如此豐富的人生閱歷?他才多大?他沒有遊歷過天下,沒有上過朝堂,他甚至從小到大都沒有離開過烏氏,他怎麼可能對人性有如此深刻的瞭解?難道就是因為天賦異稟?

  寶鼎卻沒有想那麼多,他雖然被隗狀的個人魅力所傾倒,但這種情緒僅僅持續了很短時間,然後他就被隗狀的未來所吸引,因為那是他需要探尋的歷史真相。

  寶鼎預知未來的能力讓他失去了很多人生的樂趣,比如對人的崇拜,對未來的期待,他都沒有,他最大的樂趣就在於挖掘歷史的真相,而隗狀的未來應該就是大秦帝國歷史上隱藏得最深的秘密。

  寶鼎看待隗狀的眼光隨即就變了,他覺得隗狀就是一個被深埋地底的古老文物,而自己是個考古者,拿著扁鏟毛刷,戴著放大鏡,正在一點一點的發掘。

  寶鼎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件“古老文物”的興趣,他放肆而無禮地一直盯著隗狀,那眼神讓隗狀漸漸忐忑,忽然便有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他感覺自己在寶鼎面前無所遁形,感覺寶鼎似乎已經看穿了自己的過去和未來。這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但的確真實,因為寶鼎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寶鼎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的未來。

  “公子覺得咸陽的夜色如何?”隗狀強自按捺住心裡的不安,徐徐問道。

  寶鼎搖搖頭,“我對隗藏大兄親自御車倒是更有興趣。”

  隗狀笑了起來,“隗氏要確保你的安全嘛。”

  “我一介庶民而已,擔當不起。”寶鼎面露淺笑,眼裡露出戲謔之色,“鹽池之行,沒有讓大兄失望吧?”

  隗狀微微頷首,“有些事要麼不做,做了就要承擔責任。你也一樣。”說到這裡他頗有深意地看了寶鼎一眼,“做個小夫門監,過個平靜日子,也很不錯嘛。”

  “我本流配刑徒,回到咸陽做個小夫門監已經很滿足了。”寶鼎笑道,“對於王族公子來說,這或許是一種羞辱,但他們可曾想過,我老嬴家的祖先不過是個御戎(馬伕)而已。老嬴家的祖先們用鮮血和生命鑄造了今日的大秦國,做為子孫,豈能忘本?我願意做個小夫門監,願意像先祖一樣,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來守護王國,守護大王。”

  隗狀已經不再驚訝了,他微笑點頭,一語雙關地說道:“大王聽到你這番話,一定非常高興。”

  “怎麼?他還擔心我不高興,一怒之下拆了長陽門?”寶鼎大笑起來。

  “你敢拆了長陽門,寡人就打斷你的腿。”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在辒車響起。

  寶鼎駭然心驚,猛地回頭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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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秦王政的憤怒

  這是輛四輪四馬的豪華辒車,車廂很長,裡面裝飾華麗。車廂前面有張小案几,寶鼎和隗狀相對而坐。車廂後面則設有軟榻,中以帷幔相隔。

  此時那帷幔霍然中分,一個玄衣高冠的年輕人端坐於錦榻之上,英氣勃勃的面孔在昏黃燈光的照射下散發出一股令人驚慄的威嚴,一雙炯炯有神的眼晴裡殺氣凜冽,將他的霸氣表露得淋漓盡致。他坐在那裡就像一座山,一座巍峨聳立的高山,雄偉陡峭,淵渟嶽峙,讓人不得不抬頭仰視,讓人畏懼,讓人頹喪,讓人從內心深處湧出一種無力感。

  寶鼎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地望著這位英俊的年輕人,心跳在這一瞬間彷彿停止了,腦中更是一片空白,驀然,一股奔騰咆哮的思潮席捲而至,狠狠撞在他的心靈上,跟著傳來一聲驚天動地吶喊。

  秦始皇,我看到秦始皇了。

  寶鼎呆若木雞,傻了吧唧地看著秦王,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我看到秦始皇了,我看到秦始皇了。寶鼎整個腦子裡都塞滿了這句話,根本不知道這一刻該幹什麼,該說什麼,他就那麼張大著嘴巴、瞪大著眼睛,傻傻地望著秦王。

  隗狀笑著搖搖頭,眼裡露出一絲得意之色。這小子,終究沒見過世面,這下痴了吧?我看你還囂張。

  “你都幹了甚?你說,你從走出烏氏到現在,半年多了,你都幹了甚?”秦王政手指寶鼎,厲聲責叱,“你一路闖禍,從代北到晉陽,從晉陽到河北,又從河北到河東,你說,你闖了多少禍?你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寡人足以斬你十次。你告訴我,你有沒有十顆頭顱?你想要多少人為你陪葬?你是不是也要把寡人拉進地府?”

  寶鼎還是那副白痴神情,一點反應都沒有。

  “你瞪著眼睛幹甚?寡人說錯了?目無法紀,無法無天,哪有一個宗室公子的模樣?你告訴寡人,為什麼要自以為是、為所欲為?你以為我不敢殺你?”秦王政鬚髮戟張,怒目而視,似乎要把寶鼎一口吃了。

  寶鼎暈乎乎的,完全懵了,張口結舌,眼裡露出恐懼之色。他曾無數次想像第一次見到秦王的場景,但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到秦王政竟然在一輛辒車車廂裡,尤其讓他想不到的是,秦王政竟然躲在車廂後面觀察他良久,然後突然冒出來,劈頭蓋臉一頓臭罵。

  臭罵沒關係,反正自己做得事都有利於秦王,而秦王也不過是裝腔作勢過過嘴癮,其實心裡樂開了花,否則何至於在自己返回咸陽的第一天,他就忍不住微服出宮跑來看自己?

  秦王高興,對自己充滿了好奇,迫不及待要看到自己,但礙於老太后和熊氏家族與自己之間的仇怨,他又不好公開召見自己,免得讓老太后誤會了,畢竟暗中支持和公開支持還是有很大區別,公開支持就等於與熊氏撕破臉,這豈不讓老太后傷心落淚,平白無故留下一個不孝忤逆的罪名?但秦王顯然對自己太好奇了,無法按捺住先睹為快的想法,於是做出了這種不可思議的舉動。微服出宮不稀奇,稀奇的是出宮後躲在辒車裡裝鬼嚇人啦。

  假如自己剛才說錯了話,說了讓秦王不高興的話,得罪了秦王,秦王還會露面嗎?假如自己說了大逆不道的話,讓秦王憤怒了,秦王會不會在一怒之下殺了自己?

  寶鼎窒息難當,陣陣恐懼像潮水一般襲來,冷汗更是涔涔而下。太可怕了,老天保佑,自己幸好沒有說錯話。

  事出突然,隗氏兄弟估計也是措手不及,毫無準備。隗藏不敢給自己任何暗示,但親自御車其實就是一種暗示,而自己也的確因此心生警覺。其後隗狀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有心試探自己,想給自己一個下馬威,結果讓自己還以顏色“頂”了回去。現在再回頭一想,隗狀不是要給自己下馬威,而是有意壓制一下自己的情緒,不要因為囂張而得意忘形,以至於讓秦王高興而來,敗興而去,壞了大計。

  “公子……”隗狀看到寶鼎似乎真的給嚇壞了,急忙喊了一聲,“公子,快給大王見禮。”

  寶鼎駭然驚醒,手忙腳亂地想爬起來行大禮,因為太緊張了忘記這是狹窄的車廂,結果“嘭”一下撞倒了車頂,心裡更慌了,兩隻腳踩到一起,身體頓時失去平衡,一個趔趄,“砰”一下撞到左廂,然後“撲嗵”摔在了案几上,跟著連人帶案几撞進了隗狀的懷裡。

  隗狀苦笑不迭,伸手幫忙。寶鼎羞赧不已,面紅耳赤地爬起來,心慌意亂之下一腳沒踩實,被翻轉的案几絆倒了,身軀再度失去平衡,一個狗啃泥,“撲嗵”栽倒,結結實實地摔在了錦榻上。慌亂之中他兩手亂舞,逮什麼抓什麼,結果把半幅帷幔硬生生扯了下來,正好蓋在他的腦袋上。

  秦王政忍俊不禁,再也裝不下去了,哈哈大笑。

  隗狀連連搖頭,啞然失笑,心裡卻是如負釋重。寶鼎這番不堪入目的表現拙劣到了極致,但歪打正著,偏偏把寶鼎最真實的一面表露無遺,正合秦王政的心意,這第一次見面總算有驚無險的度過去了。

  辒車驟然停下,急促的腳步聲從四面蜂擁而至。車廂外傳來隗藏驚慌的叫聲,“大兄……”顯然車內的動靜傳了出去,車外的衛士們已經飛速撲來。

  隗狀掀開紗幔,衝著車外的衛士們搖搖手,示意大家不要緊張,稍安勿躁,然後對隗藏微微一笑。隗藏心領神會,高懸的心頓時放了下來。僥倖,這一關總算過了,誰能料到,秦王政不但急於見到寶鼎,還用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這要是傳出去,咸陽勢必轟動,而瞭解內情的人更是倒吸一口涼氣。秦王政既然如此看重公子寶鼎,那麼可想而知,接下來咸陽形勢將向何種方向發展已經一目瞭然。

  隗狀把紗幔重新拉上,俯身把小案几也擺放好了。

  寶鼎趴在錦榻上“裝死”。丟人啦,丟到家了,第一次見到未來的始皇帝,竟然就是這種表現,將來還混個屁啊。這一摔反倒把他摔醒了,腦子不再暈乎乎的了,心裡也不再窒息了,很快平靜下來,雖然還是忐忑不安,但不至於像個白痴一樣懵懵懂懂手足無措了。

  秦王政伸手掀開蓋在寶鼎頭上的帷幔,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起來起來,坐好說話。”說到這裡他又笑了起來,“寡人這張臉給你丟光了,幸好這裡沒有外人,否則傳出去,寡人這張臉往那擱?”

  寶鼎漲紅著臉,低著腦袋,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坐好,然後行了大禮,自始至終,不敢看秦王政一眼。

  “寡人又不是老虎,你怕甚?”秦王政故意唬著一張臉說道,“把頭抬起來,好好說話。”

  寶鼎鼓足勇氣,壯著膽子抬起頭,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大王……”

  “都是一家人,不要太生分了。”秦王政笑道,“剛才是不是嚇著了?”

  寶鼎苦笑。他人也摔了,臉也丟了,第一次見面太糟糕了,全搞砸了,和先前的設想差了十萬八千里,如果在前世搞推銷,那麼這次糟糕的見面就意味著一切結束了,如今秦王政還沒有趕他走,他還有機會,還可以努力表現一下,設法扭轉一下秦王政對自己的惡劣印象。

  “王兄,這,這……”寶鼎豁出去了,反正自己在秦王政心裡的印象已經是差得不能最差了,無所謂了,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死馬當活馬醫了,“王兄,我天天都在想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應該怎麼樣,誰知……”寶鼎齜牙咧嘴,做出極度痛苦狀,“王兄給了我一個大大的驚喜,大大的意外,大大的……”

  “不高興了?”秦王政的臉色頓時就變了,口氣驟然凌厲,“你千里迢迢的回咸陽,一路攻城掠地,沒有功勞還有苦勞,是不是?寡人是不是應該在咸陽宮隆重地召見你啊?”

  寶鼎駭然變色,心臟“砰砰”地一陣狂跳,強烈的窒息感再度將他淹沒。不好,又說錯話了,這下徹底完了。這位秦王的脾氣似乎很暴躁,說翻臉就翻臉,太可怕了。

  隗狀嚇了一跳,臉上的笑容頓時僵硬,不知道大王是真的生氣,還是在恐嚇寶鼎。

  “寡人沒有砍了你,把你的首級掛在長陽門上就很不錯了。”秦王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自己說說,你都幹了甚?你小子,在烏氏的時候就開始欺騙寡人。痴兒?你自己看看,你哪點像痴兒?你蓄意欺騙寡人,惹得寡人不高興了,寡人就把你活活打痴了,然後再把你丟回烏氏,讓你做個真正的痴兒。”

  寶鼎把腦袋一縮,哪敢再說一個字。

  “寡人叫你在代北老老實實待著,然後到晉陽就行了,結果呢?結果你幹了甚?你竟然膽大包天,擅自做主殺了燕國國相公子隆。”秦王政憤怒地說道,“秦燕盟約因此破裂,燕趙兩國目前正在結盟,這對我大秦攻打河北非常不利。還有……晉陽的事,河北的事,河東的事,你自己說說,你都幹了甚?你沒有功勞,也沒有苦勞,你就是一頭橫衝直撞的野牛,搞得寡人焦頭爛額。”

  寶鼎暗自叫苦,大王,這太過了吧?你得了便宜還賣乖,倒打一耙啊?不過他哪敢表露心裡的不滿,只能苦著一張臉,低著頭,任由秦王政指著鼻子痛罵。

  “還有……”秦王政越說越火大,一副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幾乎要咬牙切齒了,“你既然回來了,就要堂堂正正地做個公子,但你幹了甚?你是興國君的孫子,公子弘的兒子,二十五年後這一脈才重返咸陽,多少宗室王孫都在翹首以待,期盼著你做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但你幹了甚?你竟然有家不回,躲到一間破屋裡與一幫狐朋狗友飲酒作樂。”

  破屋?那麼豪華的府邸在你眼裡就是一座破屋?寶鼎有些傻眼了,哭笑不得。狐朋狗友?那些可都是大秦的宗室士卿啊,一個個位高權重,你竟然罵他們是我的狐朋狗友,這太過了吧?

  不對,不對不對……寶鼎驀然想到什麼,腦中頓時靈光一閃,若有所悟。

  “你的家在哪?你的府邸在哪?”秦王政厲聲質問,“寡人既然把你的家,把你的府邸還給你了,你為什麼不回家?為什麼不住在自己的府邸?你要打寡人的臉嗎?你要告訴天下人,寡人沒有權威,寡人的詔書在咸陽不過就是一塊破布而已,是不是?”

  寶鼎明白了,恍然大悟,懊悔不已。蠢啦,自己真的太蠢了。寶鼎羞愧難當,雙手掩面,垂首無語。

  “寡人把你召回咸陽,對你充滿了期待,結果呢?你是怎麼報答寡人的?你竟然打寡人的臉,竟然做個懦夫,竟然任由別人佔據你的家,佔據你的府邸,自己卻像條狗一樣躲在一間破屋裡搖尾乞憐。”

  “是誰逼得寡人不得不躲在辒車裡?”秦王政陡然吼了起來,“是你,是你這個無能的嬴家孽子,是你逼得寡人不得不躲在辒車裡。寡人如今還有臉見人嗎?寡人把你從烏氏召回,結果卻讓你流落街頭,無家可歸。寡人這是干什麼?寡人在侮辱興國君,在侮辱公子弘,在侮辱我自己的先祖,而這一切,就是你帶給我的禮物。你想幹什麼?你要報復寡人嗎?你要侮辱我老嬴家嗎?你要讓天下人恥笑我這個大王嗎?”

  寶鼎憤怒了,怒不可遏。他恨自己,恨自己打了大王的臉,丟了先祖的臉。

  “寡人躲在辒車裡,把你從破屋裡叫出來,是因為老嬴家要臉,興國君要臉,公子弘要臉,寡人更要這張臉。”秦王政手指車門,縱聲吼道,“寡人沒有你這個弟弟,你給寡人滾出去,現在就滾,滾出咸陽。”

  “大王……”隗狀慌忙跪下,“大王,公子入暮前才抵擋咸陽,懇請大王給他一點時間。”他現在才知道大王為什麼躲在辒車裡跑來看寶鼎,原來他憤怒了,的的確確憤怒了。

  “寡人已經給了他時間,給了他足足六個時辰,但他呢,他在幹什麼?他在那間破屋內和一幫狐朋狗友飲酒作樂,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去奪回自己的家,他逼得寡人不得不躲在辒車裡遭受此等奇恥大辱。”

  “大王,公子年幼無知,請大王看在興國君的份上,再寬限他幾個時辰。”隗狀苦苦哀求,連連磕首,“大王,臣求求你了,再給公子一次機會。”

  秦王政太激動了,他喘著粗氣,衝著寶鼎叫道,“把頭給寡人抬起來。”

  寶鼎抬起頭,放下雙手,淚流滿面。

  “把眼淚擦乾了。”秦王政厲聲喝道。

  寶鼎連抹幾把,硬是把眼淚收了回去。

  “寡人就坐在這裡。”秦王政指指錦榻,“天亮之前,如果你依舊流落街頭,你就給寡人滾出咸陽,滾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

  寶鼎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真心誠意磕了一個頭。

  秦王政給他上了一課,告訴他如何做人,怎樣做人。

  寶鼎曾經發過誓,這輩子要活個人樣,要堂堂正正地活著,但事到臨頭,他退縮了,他畏懼了,他害怕了,他前世的心態頑固地纏繞著他的靈魂,讓他躊躇不前,即使給他一個大秦公子,他也無法做到,更無法去兌現自己的諾言。但秦王政不允許他退縮,秦王政逼著他一往無前,逼著他做個堂堂正正的人。這就是真正的秦王政,一往無前的秦王政。

  寶鼎從辒車跳了下來,熊熊怒火在他心裡燃燒,他感覺自己快要爆炸了。

  曝布迎了上去,“公子……”

  隗藏也迎了上去,“公子……”

  他們就站在辒車的附近,聽到了車裡的咆哮聲,他們知道里面是誰,能讓郎中令隗狀親自陪侍的人只有大王。大王以這種方式召見寶鼎,實在不可思議,但從車廂裡傳來的咆哮聲讓他們驚悚不安,不知道大王第一次召見寶鼎為什麼會雷霆震怒。

  寶鼎哭過,眼圈還是紅的,但寶鼎眼神凜冽,殺氣噴湧,顯然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一對初次見面的兄弟如此憤怒?

  “大兄留在這裡等我。”寶鼎躬身說道,“天亮之前,我一定回來。”說完他飛身上馬,風馳電摯一般疾馳而去。

  曝布和二十名黑鷹銳士緊隨其後,眨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隗藏望著他們的背影,心裡湧出一絲不祥之感。明天,咸陽就要被公子寶鼎的血腥和暴戾所震撼,咸陽要迎來一場血雨腥風了,而寶鼎再一次沖在了最前面。

  車內,秦王政的喘息聲漸漸平息,臉色陰霾,一雙眼睛裡依舊充滿著怒色。

  隗狀面如止水,靜靜地陪坐一側。大王的憤怒絕不是因為寶鼎丟了他的面子,而是楚系反擊了,熊氏打了他的臉,打得很重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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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拿回老府

  府邸內,眾人都在忐忑不安地等著寶鼎。

  烏原把嘴巴閉緊了,無論司馬斷等人如何威脅,他都拒絕透漏寶鼎的去向。隗藏臨行前暗示過了,他以隗氏宗族來擔保寶鼎的安全,而郎中令隗狀和那輛豪華辒車的出現,讓他忽然產生了一種猜測,隗狀可能要帶寶鼎去覲見大王。

  如今形勢微妙,大王雖然不便公開召見寶鼎,但私下找個機會見見,人不知鬼不覺,還是大有可能啊。假若自己的猜測是對的,那無論如何都不能說了,畢竟這裡還有楚系巴蜀人,一旦洩露,那就是自找麻煩。

  琴氏本想告辭離去,時間待得太久就不好了,但趙儀不願意。她今天大清早就去長亭迎接寶鼎,但僅僅在見面的時候說了一句話,然後寶鼎便被一群群的人圍住了,她只能遠遠看著。到了府邸,連看都看不到寶鼎了。琴珪、琴玥兄妹對她看得很緊,唯恐她被人記下了。人長得漂亮有時候很麻煩,不管男女都是一樣,這個時代不少權貴太無聊了,好龍陽之風,所以即便女扮男裝也要注意。

  現在琴氏正在安排夜郎國公主到咸陽的事,此事必須做到滴水不漏萬無一失,畢竟這關係到寶鼎的未來,巴蜀人的未來,所以琴氏傾盡全力,首先派人去夜郎國妥為部署,這樣時間就比較長。以琴氏的估計,最快到年底,夜郎國的公主就可以從遙遠的西南古國抵擋咸陽了。所以這幾個月趙儀在琴家深居簡出,即使出門也是待在辒車裡不露面,今天她還是第一次女扮男裝以琴玥書僮的身份出門。

  趙儀孤身一人在咸陽,她唯一的依賴就是寶鼎,雖然她覺得自己待在寶鼎身邊會給寶鼎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但她無法控制自己,有時候她也思念家人,不過家人對她而言太遙遠了,所以她必須面對現實,她的思緒總是不知不覺地飛到代北,想到寶鼎,想到那段日夜相伴的日子,於是她不知不覺地越陷越深,在一種難言表述的痛苦中思唸著寶鼎,漸漸便成了習慣,成了期待。今天她不顧一切了,堅持要去接寶鼎,即使遠遠看一眼也行。

  琴氏家主隗清猶豫再三,最終還是答應了。她做得很乾脆,派出了大匠琴唐和琴珪琴玥兄妹。這個迎接陣容很隆重,明顯就是告訴咸陽人,琴氏和公子寶鼎的關係非同一般。這顯然會引起楚系的誤解,引起楚系的聯想,但有些事情必須搶在結果出現之前做,這樣才有顯著效果,等到形勢明朗了,真相大白了,再做相同的事效果就迥然不同甚至大相逕庭。

  商賈看重機遇,機遇有風險,而像琴氏這種曾在古蜀國和楚國都擁有較高地位的官商來說,他們對機遇的把握能力非常強。琴氏這一代家主死得早,年紀輕輕就做了寡婦的隗清以其深厚的背景和出眾的才能果斷主掌了家族,使得琴氏和隗氏兩個家族的關係更加親密,在彼此信任的基礎上贏得了一個大步發展的機遇。現在,琴氏又面臨一個抉擇,巴蜀人是繼續攀附於楚系外戚,還是果斷獨立出來做大做強,成為咸陽權力中樞中的一個新派系?隗氏選擇了後者,琴氏當然追隨。

  蜀系崛起的機遇就是公子寶鼎的出現。從形勢發展來看,公子寶鼎肯定要崛起於咸陽,他有顯赫的宗室身份,有深厚的母系力量,一旦他把嬴姓宗室和老秦人的力量合二為一,他就是一個強大的新派系。這個派系不同於過去以韓系實力為主的長安君成蛟,也不同於過去依賴趙太后而崛起的嫪毐(lao/ai),它從裡到外,從上到下,是一個純純粹粹的老秦人派系。這是從未有過的一個新派系,它剛剛成形就顯示出了強大的優勢、強勁的生命力和無堅不摧的威力。

  巴蜀人若想從楚系中獨立出來,必須借助外力,靠巴蜀人自己的實力顯然不夠,它迫切需要盟友,而放眼大秦朝堂,巴蜀人的選擇只有一個,那就是公子寶鼎。關東外系先天不足,它要麼攀附於楚系而生存,要麼依靠大王而生存,它沒有自己的根基,這是致命的弱點。巴蜀人有根基,但它在關西的根基相當薄弱,所以它也只能攀附於楚系。長久攀附於楚系,巴蜀人遲早有一天會被楚系吞噬,而若要世代傳承,那就要獨立。

  要獨立,需要機遇,眼前就是最好的機遇。公子寶鼎和楚系血腥廝殺,大王和關東人則從旁協助,以便漁翁得利。巴蜀人這時候必須做出選擇,繼續攀附楚系可能隨楚系而敗亡;突然倒戈投向大王,大王不相信,誰會信任一個背叛者?此刻寶鼎需要盟友,需要崛起,而巴蜀人也需要盟友,需要崛起,兩者一拍即合,於是巴蜀人衝破迷霧,眼前豁然開朗。

  公子寶鼎和楚系的廝殺,誰將是最後的勝利者?未來誰都不知道,但只要寶鼎衝進了咸陽,與楚系長期廝殺,巴蜀人同樣是漁翁得利,崛起之期指日可待。

  琴氏以這種姿態迎接寶鼎回京,事實上等於向楚系發出一個訊息,你贏了,我繼續追隨,但如果你輸了,那就對不起,我們的親密關係就結束了。同樣的,寶鼎也得到一個暗示,我巴蜀人不但在暗中支持你,在明面上也傾向於你,繼而給楚系以重壓。這種幫助目前對寶鼎來說很重要,他當然不希望巴蜀人早早與楚系決裂,兩個難兄難弟加在一起也未必是楚系的對手,還不如自己在前面衝殺,讓巴蜀人躲在暗處放冷箭,這樣威力要大得多。

  趙儀對此一無所知,假如她知道了,肯定為自己悲哀的命運而嘆息。在趙國,她是邯鄲和代北角逐的棋子;在秦國,她又捲入了更血腥的鬥爭。她的命運何其的坎坷乖蹇。自古紅顏多薄命,這話的確有道理。

  趙儀不願意走,內心裡對琴氏變相的禁錮也非常排斥。如今寶鼎回來了,她想待在寶鼎身邊,有依賴,有寄託,還能天天看到他,她非常滿足,也非常快樂,而寶鼎對她又非常好,百依百順,她還奢望什麼。至於大父託付的使命,她現在也有些排斥,甚至有些害怕,一旦與黑衣聯繫上了,必然會傷害到寶鼎。她不願意傷害寶鼎,為此難以取捨,徬徨無策。

  琴唐也覺得時間太晚了,假如寶鼎遲遲不回,琴氏總不能等到天亮,於是他讓琴玥帶著趙儀上車,自己則與琴珪向烏原、司馬斷等人告辭。烏原等人很客氣,將琴氏一直送出府外。

  車馬沐浴在夜色之中,轔轔而出。趙儀黯然垂淚,趴在辒車的後窗上,透過紗幔默默地望著燈火輝煌的府門,期待著寶鼎能夠及時趕回,這樣她就能留下來,甚至一直留在寶鼎身邊。她相信,只要自己軟語哀求,寶鼎一定會答應。

  長街轉向,車馬拐上了大道,就在這時,趙儀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縱馬飛馳,突然就從黑暗裡衝了出來。

  “公子,公子回來了。”趙儀又驚又喜,激動地叫了起來。

  車馬頓時停下。琴唐、琴珪調轉馬頭,向府門方向望去,只見寶鼎帶著黑鷹銳士飛馳而回,馬蹄隆隆,風馳電摯,透出一股濃濃的肅殺之氣。

  琴唐立即預感到有事發生了,而且還是大事,他毫不猶豫,斷然說道,“調頭,回去。”

  烏原、司馬斷等人正在府內一邊行走一邊說笑,忽然聽到隆隆的如同狂風暴雨一般呼嘯而至的馬蹄聲,心頭驟然一緊,臉上的笑容一掃而空,個個甩開大步直奔府門。出事了,出大事了,否則深夜斷然不會有人縱馬飛馳,馬蹄聲裡更不會透出一股凜冽殺氣。

  寶鼎飛身下馬,面色鐵青,怒氣衝天,大步流星向大堂走去,手裡的馬鞭更是不停地揮動著,發出刺耳厲嘯。

  烏原等人紛紛跑來,看到寶鼎一副要吃人的樣子,暗自驚駭,誰也不敢靠近免得莫名其妙地捱上一鞭。

  “公子,出了甚事?”烏原急切問道。

  寶鼎冷哼一聲,一言不發,腳下的步伐更快,好像一頭要暴走的猛虎。

  司馬斷等人望向跟在後面的曝布。曝布神情冷峻,也是一言不發。他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大王在辒車裡咆哮,那足以說明問題非常嚴重了。

  大堂裡的酒筵已經撤了,一幫僕僮女婢正在忙碌,看到公子回來了,一個個急忙施禮避開。寶鼎穿過大堂,直接進了堂後的屋子。眾人紛紛跟了進去。寶鼎在屋內來回踱步,考慮著如何開口。眾人不敢詢問,侍立於兩側,目光緊緊盯著他。

  琴唐和琴珪也進來了。兩人去而復返,大家也不奇怪,互相點個頭算是打了個招呼。琴唐直接走到了寶鼎身邊,關心地問道:“公子,出了什麼事?”

  寶鼎不敢對琴唐不敬,而且這時候他也想好了措辭,所以他馬上答道,“今夜我要拿回老府。”

  “紫塞坊。”琴唐驚呼。

  “刁斗巷。”烏原跟著驚呼道。

  “蓼(liao)園?”司馬斷暗自心驚,急切問道,“公子,你說什麼?你要拿回蓼園?”

  眾人齊齊變色。蓼園就是原興國君的府邸,因座落於蓼岡,故又稱蓼園。蓼園位於紫塞坊刁斗巷。紫塞坊位於王宮的東側,宗室公子大都住在這裡,是咸陽城豪門大府集中之地。寶鼎從外面轉了一圈回來,也不知發了什麼瘋,突然要連夜奪回老府,簡直匪夷所思。

  “公子……”蒼頭三兩步走到寶鼎身邊,鄭重說道,“公子,這裡是咸陽,是大秦都城,凡是都要依從法度,否則……”

  “蓼園是不是我的?”寶鼎猛然打斷了蒼頭的勸諫,厲聲質問。

  “蓼園是公子的,這的確不錯,有大王的詔書為憑,但問題是,現在它的主人是公子襄。”蒼頭知道今夜如果不予以阻止,咸陽必定會被寶鼎捅個大窟窿,但這事的後果太嚴重了,如果寶鼎真的殺進了蓼園,等於當著華陽太后的面狠狠打了楚系外戚一個重重的大巴掌,楚系無論如何也不能忍了,必定要反擊,寶鼎只有一個結局,要麼被投進西浦(咸陽大獄),要麼被趕出京師,所以今夜必須阻止,“公子,公子襄是大王的第十四叔,是華陽大姐的長婿,是大秦上卿主爵中尉,你即使有黑鷹令牌,也無權調查上卿,更不要說深夜衝入人家的府邸。”

  “那是我的老府。”寶鼎的聲音愈發冷森了。

  “公子,這件事必須從長計議,千萬不要著急。”蒼頭遲疑了一下,問道,“公子,剛才你還是好好的,怎麼突然就生氣了,還叫嚷著要奪回老府?剛才你幹什麼去了?出了什麼事?”

  眾人驀然醒悟,司馬斷更是大聲叫道:“公子,不要中了楚人的奸計。”

  “公子,剛才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去哪了?”琴唐急忙問道。

  “有個人雷霆震怒,他衝著我怒吼,如果天亮之前我不能奪回老府,他就要把我趕出咸陽,永遠趕出咸陽。”寶鼎憤怒地說道,“所以,我今夜必須奪回老府,必須馬上動手。”

  屋內頓時一片死寂,眾人的呼吸驀然粗重,一個個目瞪口呆地望著寶鼎。

  “那個人……”烏原心跳劇烈,胸口異常窒悶,說了三個字後感覺難以為繼,不得不停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繼續問道,“那個人是誰?”

  “咸陽城裡,有幾人可以把我趕走,永遠不要我回來?”寶鼎冷笑道。

  大王?這一瞬間,所有人都感覺窒息。大王,大王竟然來了,大王竟然要逼著寶鼎連夜奪回蓼園,為什麼?但這個答案他們不需要知道,他們也不敢知道,他們只要知道在天亮之前必須奪回蓼園,否則寶鼎就被永遠趕出了咸陽。

  “蓼園有多少短兵?”曝布望向蒼頭,沉聲問道,“目前府內有二十銳士,兩百虎烈衛,有沒有把握拿下蓼園?”

  蒼頭回到咸陽後就沒有離開,一直和暴龍等人為迎接寶鼎回來做準備。期間大王下詔把寶鼎家的財產盡數歸還。蒼頭在黑冰台,消息靈通,肯定知道此事,既然知道了,也知道蓼園在誰手上,自然有所準備。

  曝布在晉陽的時候就已經從寶鼎的嘴裡知道了蒼頭的事,今天見到蒼頭後兩人還有一番交流,交流過程中自然會談到老府的事,所以他知道蒼頭在秘密調查公子襄,但因為蒼頭屬於違律調查,不敢動用黑冰台的力量,收穫有限,不過對蓼園的一些基本情況他倒是調查得很清楚。

  蒼頭猶豫了一下,看看屋裡的人,又看看寶鼎,欲言又止。屋裡人太多,還有巴蜀人,他可不願意隨意透漏消息。

  “都是一家人,無須避諱。”寶鼎用力一揮手,“快說。”

  琴唐、琴珪和唐仰正在考慮是不是主動退出屋子,畢竟蒼頭那眼神已經把驅趕他們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沒有必要自找沒趣,誰知寶鼎一句話就把他們留下了。三人暗自高興,彼此交換了一下欣喜之色。這趟去而復返竟有如此收穫,實在大出意外。

  很明顯,大王在咸陽宮內遇到了阻力,怒不可遏,於是斷然借助寶鼎的力量展開凌厲攻勢,再給楚系來一下重擊。此事既然有大王在背後撐腰,那還怕什麼?這種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說套上謀反的罪都可以,往小了說,那就是宗室內部衝突,王孫們無聊,打架鬥毆,小事一樁,請駟車庶長出面調解一下就可以了。

  但這件事足以說明寶鼎在大王心目中的位置,大王需要寶鼎,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需要寶鼎為他衝鋒陷陣,如此一來寶鼎的崛起將非常快,因為大王只有把寶鼎的實力迅速培植起來,才能在與楚系的鬥爭中贏得優勢。寶鼎崛起了,巴蜀人的崛起也就快了,不過前提是,巴蜀人必須贏得寶鼎的信任,雙方必須建立起牢固的聯盟。

  今天事出倉促,寶鼎又初到咸陽,對咸陽一無所知,當然要借助琴氏的力量,於是機緣巧合之下,雙方的關係驟然拉近,這對琴氏來說,算是一個天大的驚喜。

  蒼頭皺皺眉,凌厲的眼神從三個巴蜀人的臉上緩緩掃過,眼裡的警告之意不言而喻。三人微笑頷首,非常清晰地告訴蒼頭,他們絕不會洩密。這年頭誰願意招惹黑冰台的秘兵?尤其是商賈,更不敢招惹。走南闖北的人一旦給黑冰盯上,那還混什麼混?等死吧。

  蒼頭當即把蓼園的情況介紹了一下。琴唐眼明手快,在屋內案几上鋪開一張絹帛,拿起筆來按照蒼頭的描述畫出了一張蓼園的建築圖。他本人對蓼園比較熟悉,所以這張草圖畫得又快又準確。

  “這三個地方是金庫,這兩個地方是書房,如果我們要查到公子襄賣官鬻(Yu)爵的罪證,首先必須控制這些地方。”蒼頭指著草圖說道,“據說還有一個秘密金庫,但我沒有查到具體位置。”

  “直接問公子襄。”寶鼎冷笑道,“他要是不說,先砍下一隻手,再不說,就砍一隻腳,老子把他大卸八塊,看他說不說?”

  眾皆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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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滾出去

  蓼(liao)園佔地太大,樓宇眾多,有數百門客劍士,上千短兵,數千僮僕女婢,就算是半夜襲擊,成功的把握也不大。

  王離、烏氏、琴氏這時候主動提出相助。王離和烏氏伸以援手,自在情理之中,琴氏也願意拿出勁督衛相助,倒是讓蒼頭頗感意外,對琴氏的看法隨即有所改觀。

  “這是我個人的事,私人恩怨,你們不要介入。”寶鼎毫不猶豫,一口拒絕了。

  寶鼎拒絕得乾脆堅決,三家竟然也沒有堅持。這種事參與的人的確不能多,多了性質就變了,因為這事原本就是宗室王族的內部事務。

  公子寶鼎和公子襄是一對叔侄,蓼園是寶鼎的府邸,這是事實,寶鼎佔著理,即使鬧到華陽太后那裡,華陽太后也沒辦法,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大王的詔書早就下了,公子襄早該搬走了,他又不是沒有府邸,只不過蓼園又大又氣派位置又好,他捨不得讓而已,擺明了就是仗勢欺人,更沒把大王放在眼裡。大王的詔書當真是破布啊?這事公子襄理虧,整個咸陽都知道,但問題是秦王政視而不見,對此不聞不問,而駟車庶長嬴豹更是視若無睹,充耳不聞,好像根本沒這麼回事。大王和駟車庶長都不管,其它人更不管了,誰吃飽了撐的沒事找宗室的麻煩?

  公子襄有華陽太后撐腰,又主掌賜爵事務,位高權重,一向驕橫跋扈,他還懼怕一個小小的公子寶鼎?不管寶鼎曾經幹了什麼,那都是在咸陽之外,進了咸陽,他即便是一條強龍,也是困在淺灘上的強龍,和一條死蛇差不多,死定了。

  公子寶鼎回來了,整個咸陽都在關注,畢竟這半年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轟動了大秦國,現在就連關東諸國都在盛傳他的故事,也算是名揚天下了。如此一個橫空出世的人物,因為得罪了楚系外戚,最終落得個削爵為民,以宗室公子身份到咸陽看大門,做了個小夫門監,也算是天下奇聞了。

  此事在咸陽坊間傳得沸沸揚揚,人們都說今上孱弱,楚系外戚權勢傾天,直接把公子寶鼎打進了地獄。羋(mi)氏既打人又打臉,肆無忌憚地糟踐嬴姓王族,可以說是囂張跋扈到了極致。

  坊間傳聞畢竟是茶餘飯後的閒談,當不得真,但寶鼎還沒到咸陽,長陽門的人流卻是激增數倍。商旅行人到了咸陽,寧願繞路,也要從長陽門而入,看看這位聲名顯赫的公子。至於咸陽城裡城外的居民,最近一段時間更是頻頻駐足長陽門,尋找那位傳說中的公子寶鼎。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公子寶鼎已經進城了,就從長陽門進去的,而且就在這天夜裡,他又要做一件轟動大秦國的事。

  “噹噹噹……”門扣連響,銅環撞擊的聲音敲碎了黑夜的寧靜,迴蕩在幽長的刁斗巷中。

  “誰?”從門後傳來詢問聲,聲音裡帶著幾分警惕。

  “嬴寶鼎。”敲門人淡然說道。

  門後悄寂然無聲,跟著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隱約還能聽到壓低嗓門的叫喊,然後腳步聲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

  “吱呀”一聲,小門打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驚慌的面孔,然後一雙膽怯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圈,沒有看到人。他把門再打開一點,還是沒有看到人。他疑惑地嘀咕了一句,然後回頭朝裡面低聲喊了兩下。有人大聲叱責。小門隨即全部打開,幾個腦袋同時探了出來,然後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呼。

  府門外,站著一隊全副武裝的甲士,黑色兜鍪,黑色鎧甲,黑色盾牌,黑色大氅,黑漆漆的一團,就像一尊尊從地獄裡出來的幽靈甲士。甲士們兩列而立,一手高舉火把,一手抬著一根又長又粗的圓木。圓木的錐形尖頭上包著一層厚厚的黑鐵,在火光的映射下發出冷森森的寒光。

  在隊伍的正前方也站著一位全副武裝的甲士,不過他的身形明顯偏瘦。這位甲士糾糾而立,左手抱著兜鍪,右手拿著一柄巨大的斧鉞,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在他的背後,還有一位甲士,全身上下罩在黑色鐵甲之中,唯獨與眾不同的就是放在他身前的盾牌,一面半人高的黑鷹盾牌。在他的身前,還擺著一面大鼓,粗大的鼓槌就握在這位甲士手中。

  小門“砰”的一下就關上了,跟著府門後傳來雜亂惶恐的叫喊,與此同時,從府內傳來更加密集的腳步聲,還伴隨著兵器甲冑互相撞擊的聲響。蓼園的夜色在這瞬間似乎變濃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一股驚悚的恐懼氣氛悄然籠罩了大府。

  很快,小門再次打開,一位五十多歲的高冠老者匆忙走了出來。他的氣色比較差,精神萎靡,顯然剛剛從榻上爬起來,暈乎乎的還不夠清醒。或許是高門大府的人,見慣了大場面,他僅僅掃了一眼黑衣甲士,便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走近了,看清了盾牌上的黑鷹銘飾,他的臉色陡然驚凜,眼裡更是掠過一絲懼色。黑鷹銳士,二十一名黑鷹銳士,這太恐怖了。他的腳步停頓了一下,猶豫著是不是繼續走過來。

  黑鷹銳士在大秦有著特殊的地位,有一定的特權,他們是真正的勇士,他們的功績和榮耀都是用敵人的頭顱堆徹而成。王國為了獎賞和激勵他們,理所當然要給予一定的特權。權貴們對這些特權不屑一顧,但普通人卻非常敬畏。

  黑鷹銳士擁有的特權中,最重要的一個就是免死令。黑鷹銳士太少了,能成為銳士的都是追隨將軍們長年征戰沙場的武勇悍卒,他們立下的功勛遠遠超過了王國給予他們的賞賜,所以大秦特意賜予他們免死令,除了謀反叛逆之罪,其餘一概免死。拿到了免死令,黑鷹銳士便拿到了一個人人畏懼的特權,那就是殺人的特權,只要是有人威脅到了他們的官長和他們自己的生命安全,他們就可以出手狙殺,因此免死令又叫殺人令。當日在晉陽東籬寓,寶鼎與公子厲發生衝突的時候,蒙恬的黑鷹銳士杜尚一劍殺死了公子厲的手下,憑仗的就是這個殺人特權。

  今夜,寶鼎帶著二十一個黑鷹銳士,帶著二十一個手執殺人令的銳士站在蓼園外,擺出了一副以命相搏的架勢,是人都害怕。

  高冠老者猶豫了片刻,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過來。他當然知道嬴寶鼎是誰,也知道嬴寶鼎半夜跑來幹什麼,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嬴寶鼎即使到了咸陽還是這樣恣意妄為,此人的膽子不是大,而是根本就是一個不知害怕的蠻夫,跟這種人過招,任你有萬千詭計也沒用,人家直來直去,舉劍就砍,一劍斃命。

  高冠老者走到距離寶鼎五步之外的地方,不敢再走了,也走不動了,他邁不開步子,撲面而至的殺氣讓他窒息,冷汗涔涔而下,已經悄然濕透了衣裳。

  “這是蓼園?”寶鼎問道。

  高貴老者慌忙點頭。

  “這是誰的府邸?”寶鼎再問。

  高貴老者不敢答,但他還是壯著膽子,戰戰兢兢地看了寶鼎一眼。寶鼎長得太普通了,一個弱冠少年而已,但這個少年太血腥了,從公子厲、魏縛開始,到蘇湛、熊璞和衛廖,楚系外戚一個接一個倒在他的手下,尤其讓人害怕的是,他竟然在鹽池用大鼎烹人,這還是人嗎?這就是一頭血腥的嗜血猛獸啊。可笑的是咸陽的權貴們做在家裡紙上談兵,根本沒把這頭猛獸放在眼裡,他們正在商量著如何把這頭猛獸誘進陷阱,然後千刀萬剮,誰料就在他們笑談甚歡的時候,這頭猛獸已經悄然殺到,乘著夜色殺到了家門口。

  “大王令,還我蓼園。”寶鼎的語氣很平靜,平靜的不帶一絲波瀾,就像狂風暴雨前的天空,寧靜的讓人窒息。

  “大王令下,至今兩月有餘。”

  寶鼎抬頭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想到了正從烏氏歸來的母親,心裡驀然一痛,殺氣衝天而起,立時舌綻春雷,縱聲狂呼。

  “大秦律,霸人府宅,奪人財產,百金以上者,何罪?”

  “斬!”

  黑鷹銳士厲聲回答,凜冽殺氣轟然爆開,如狂風一般霎時橫掃刁斗巷,“斬,斬,斬……”深巷迴蕩,震撼夜空。

  “大秦律,目無法紀,驕縱枉法者,何罪?”

  “斬!”

  “大秦律,欺君罔上,玷辱君王者,何罪?”

  “斬!”

  刁斗巷顫慄了,顫抖了,“斬,斬,斬……”殺氣騰空,漆黑的夜空在陣陣瘋狂的吼聲裡痛苦了閉上了眼睛,一股濃烈的血腥之氣隨著蕭瑟悲涼的夜風傳遍了整個蓼園,漸漸向紫塞坊蔓延開來。

  高冠老者兩股顫慄,心神震駭,搖搖欲倒,臉色霎時變得蒼白無比。

  府門處的空氣已經凝滯,蓼園陷入窒息之中,人人自危。

  “我給了公子襄兩月有餘的時間。”寶鼎望著高冠老者,聲音略略有些嘶啞了,“大王也給了他兩月有餘的時間。夠了,足夠了。他一心求死,誰也救不了他。”

  寶鼎緩緩抬手,把兜鍪戴到了頭上。

  “不,不,公子,請等等,請等等……”高冠老者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拚命搖手,苦苦哀求,“我馬上回稟,我即刻去稟報公子。”

  寶鼎握住號角的手頓了一下,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之色,“你不要進去了,我饒你一命。”

  “不,公子,我求你了……”高冠老者“撲嗵”跪下,“公子,請寬限一刻,就一刻……”他知道公子寶鼎要殺人了,但府內無辜者眾,一無所知者眾,劍士衛士們會拚死抵抗,蓼園必定血流成河。

  寶鼎微微眯起眼睛,稍許,驀然瞪大,手指蓼園,厲聲喝問,“誰會霸人府宅,奪人財產?”

  “賊!”黑鷹銳士怒聲狂呼。

  “大秦律,為賊者,何罪?”

  “斬!”

  吼聲如雷。高冠老者如遭重創,無力癱倒。

  “嗚嗚嗚……”寶鼎吹響了牛角號,號聲悲慼而蒼涼,號聲撕裂了夜空,響徹了刁斗巷,迴蕩在紫塞坊。

  紫塞坊駭然驚醒。刁斗巷發出了絕望哀鳴。蓼園振怖,魂飛魄散。

  曝布掄起鼓槌,狠狠砸上了戰鼓,“咚,咚咚,咚咚咚……”鼓聲轟然大作,如驚雷炸響,霎時震撼了漆黑夜空。

  紫塞坊驟然大亂,宗室權貴們駭然心驚,紛紛掀開被子,衝出了屋子。

  紫塞坊巡值士伍大驚失色,向刁斗巷撒腿狂奔。

  紫塞坊的報警鼓聲響了起來,非常急促。王宮驚動了,衛士四出。咸陽驚動了,中尉軍值守軍隊緊急集結,即刻進入戰備狀態。

  刁斗巷,蓼園府前,激戰一觸即發。

  “啪”寶鼎合上了兜鍪護罩,雙手握住了大鉞(Yue),猛地高高舉起,縱聲狂呼,“殺,雞犬不留。”

  “殺……”

  銳士們齊聲斷喝,火把落地,撞城槌轟然上肩,兩腳起動,向府門發力衝去。

  曝布扔掉鼓槌,左手舉盾,右手虛指夜空。寶鼎倒拎斧鉞,左手凌空舉起。

  銳士們越跑越快,撞城槌在他們的肩頭跳躍,咆哮,如同一隻張牙舞爪的猛獸,張開了血盆大嘴,蓄勢待發。

  銳士們越過了曝布。曝布大吼一聲,突然起動,右手抵上撞城槌的尾部,發力狂推。

  銳士們越過了寶鼎。寶鼎一聲虎吼,身形電閃,左手抵上撞城槌,用盡全身的力氣推動,奔跑。

  “殺,殺,殺……”

  在雷鳴般的吼聲裡,銳士們衝到了府門前,撞城槌動了,挾帶著風雷之聲,狠狠地撞了過去。

  “轟……”府門轟然傾覆。

  撞城槌威力不減,越空飛出十幾步,一頭撞上了影壁牆。

  “轟……”影壁牆轟然而倒,碎石泥土四散飛濺。

  列陣於影壁牆之後的府內衛士措手不及,紛紛躲避轟然而來的撞城槌。

  寶鼎殺了進來,斧鉞雷動,迎面剁下一顆頭顱,鮮血飛射間,再起一斧,一名劍士被其剁中胸膛,連人帶劍倒飛而去。曝布和銳士們殺了進來,盾牌齊舉,戰陣嚴密,如咆哮洪水,所過之處,摧枯拉朽,再無活口。

  公子襄和幾個兒子帶著一群衛士狂奔而來,眼前血淋淋的一幕讓他們駭然止步。公子寶鼎竟然殺進來了,他帶著一群彷彿從地獄裡衝出來的黑衣甲士正在血腥屠殺。府內的衛士根本不是對手,一個個在他們的劍下淒厲慘嚎,一顆顆人頭騰空而起,斷肢殘臂帶著一蓬蓬鮮血在夜空中漫天飛舞。

  公子襄害怕了,他的兒子們恐懼了,他們掉頭就跑。這時候沖上去純粹送死,公子寶鼎剛剛從戰場上下來,他曾在河北戰場帶著八千蒼頭老軍義無反顧地殺進決戰戰場,與趙人浴血搏殺,他是個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直到此刻,他們才後悔,才恐懼,才知道原來在咸陽,他們的生命同樣沒有保障,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逃跑,逃進王宮,向老太后求救,向老太后哭訴。

  戰陣急速推動,寶鼎和銳士們擋者披靡,踩著血淋淋的屍體往前殺。在他們的身後,從府門開始,一百多步的地面上,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公子襄掉頭一跑,府內的門客劍士、短兵僮僕們當即狼奔豕突,轟然四散。他們本來就已經肝膽俱裂,支撐不住了,但寶鼎和銳士們的速度太快,一路狂殺,一百多步幾乎就是跑過來的,中間都沒停頓過,這些人只顧著害怕,只顧著後退,還沒有想到要逃跑,這時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於是一哄而散,拚命逃竄。

  但是,蓼園所有出口,大小五道門,全部被虎烈衛封鎖。蓼園高牆之外的巷子裡,幾隊虎烈衛縱馬飛馳,只要發現有人試圖越牆逃跑,當場格殺。

  與此同時,蓼園各個方向都出現了凶神惡煞一般的黑衣衛士,他們就像從黑暗裡衝出來的幽靈鬼魅,讓人恐懼,讓人魂飛魄散,不過他們無意殺人,他們在園子裡飛速狂奔,直奔各自的目標。沒人阻擋他們,府內所有的門客劍士短兵都去正門了,這些人正在遭受黑鷹銳士的血腥宰殺,正在四散逃亡,但無路可逃了,園子裡的黑衣衛士越來越多,他們不但封鎖了出口,還封鎖了各處通道,府內的人要麼投降,要麼變作一具死屍。

  公子襄和兒子們逃進了一座院子。這是公子襄的寢居,家中女眷因為害怕也聚在了這裡。

  寶鼎和銳士們飛速殺到。司馬斷、白公差、暴龍各帶手下也圍了過來。

  寶鼎舉起大鉞,對準院門一陣狂砍。“轟……”院門四分五裂,寶鼎一馬當先殺了進去。銳士們一擁而入,砍瓜切菜一般,轉眼剁下十幾顆頭顱。

  沒人再抵抗了,只要不是白痴都知道公子襄完了,徹底完了。公子寶鼎今夜大開殺戒,濫殺無辜,他肯定要把公子襄往死裡整,整出一個天大的罪責,否則他自己就跑不掉,必然要為今夜的殺戮付出慘重代價。公子襄完了。

  公子襄和一大群兒孫束手就縛。

  寶鼎掀開兜鍪,露出一張殺氣騰騰的臉,一張讓所有人恐懼的臉,他瞪大血紅的眼珠子,伸出血淋淋的手,一把抓住了公子襄,“秘庫在哪?”

  公子襄怒聲叫罵。他是宗室王族,是大王的堂叔,他知道寶鼎不敢殺他,他還有翻本的機會,所以他色厲內荏,破口大罵。

  寶鼎勃然大怒,一拳將其打倒,跟著撲上去拳打腳踢。

  公子襄的幾個兒子剛想上前阻止,曝布和幾個銳士馬上舉起了手中長劍。長劍輕輕顫抖著,上面的鮮血正在往下滴,血腥之氣異常濃烈。幾位貴公子害怕了,他們“撲嗵“跪下,哀求寶鼎不要打了。

  寶鼎一把抓住公子襄的脖子,將他拎了起來,咬牙切齒地問道:“秘庫在哪?”

  公子襄咬死不說。秘庫一旦暴露,他就完了,他賣官鬻爵,貪贓枉法,十幾年來犯了太多的罪,雖然有時候他也擔心東窗事發身陷囹圄(ling/yu),但依仗著自己是宗室王族,依仗著背後有華陽太后和龐大的楚系外戚,他不怕,還是繼續作惡,還是為所欲為,誰知今天竟然撞上了一塊鐵板。這一刻,他想到了咸陽宮裡的大王,他有足夠的理由認定這是一個陷阱,是大王早就設下的一個陷阱,自己不慎掉進了陷阱,成了獵物。今天寶鼎這頭猛獸回來了,一聲不響,張開血盆大口就把自己吞噬了。

  他不說,堅決不說,住在紫塞坊的都是權貴,昌平君、昌文君、陽泉君,還有華陽大姐都住在這裡,他們馬上就會過來救自己,寶鼎死定了。

  寶鼎把公子襄扔到地上,拔出寶劍,在眾人的驚呼聲裡,一劍剁下了公子襄的右手。

  公子襄痛徹入骨,淒厲慘叫。

  慘叫聲傳遍了院子,所有人都嚇得魂不附體,一股死亡的氣息撲面而至,讓人心神崩潰。

  寶鼎再度將公子襄拎了起來,陰惻惻地問道,“秘庫在哪?”

  公子襄不說。事已至此,以命搏命,豁出去了。

  寶鼎再次把公子襄扔到地上,將他的右腳拎了起來,舉起寶劍就剁。

  “我說我說……”公子襄的長子再也忍不住了,扯著嗓子就吼,“我說,就在這座院子裡,就在我父親的臥房裡。”

  蒼頭和唐仰二話不說,掉頭就跑了出去。這兩人都用黑布蒙面,怎麼看都像個江洋大盜。

  寶鼎的長劍停住了,就停在公子襄的大腿上,鋒利的劍刃已經劃破了肌膚,鮮血泊泊流出。

  公子襄的長子連滾帶爬地撲到公子襄身邊,打算撕下衣服給父親包裹傷口。寶鼎一腳將其踹飛,瞪著奄奄一息地公子襄問道:“這是何地?”

  公子襄絕望了,他衝著寶鼎破口大罵,“豎子,蠻虜,屠夫……”

  寶鼎大怒,一腳踹到他的臉上,扯著嗓子吼道,“這是何地?”

  “蓼園,這是蓼園,這是公子的府邸,我們這就走,即刻就走……”公子襄的長子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求饒。

  “脫光衣服,給老子滾出去。”寶鼎一字一句,殺氣凜冽,“誰敢帶走這裡的一根草,老子就砍了他做花肥。”

  眾皆暈倒。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4 17:52
第118章 黎明前的黑暗

  咸陽巡值衛士最先趕到刁斗巷,但他們不知道蓼(liao)園發生了什麼事,不敢進去,只能一邊急報上官,一邊封鎖刁斗巷。

  府門前,虎烈衛嚴陣以待,嚴禁任何人出入蓼園。

  很快,咸陽令就到了,他也不敢進去,連上前詢問的勇氣都沒有。他即刻報奏內史府。

  內史嬴騰就住在紫塞坊,他是第一個趕到刁斗巷的上卿。

  今夜他告辭寶鼎回府後,馬上就歇息了,車馬勞頓,年紀大了支撐不住。睡到半夜,突然被隆隆的戰鼓聲驚醒了。衝到院子裡一聽,聲音是從刁斗巷方向傳來的,他立即想到了寶鼎。不得了,那小子動手了,到咸陽的第一天就動手了,而且是用武力。在京城動用武力,而且就在王宮旁邊的紫塞坊,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但寶鼎膽大包天,不但想了,而且還做了,現在正在攻打蓼園。

  嬴騰心慌意亂,急奔刁斗巷。衣冠、腰帶、印綬,甚至連屨(ju)都沒穿,赤腳就跑。好在家老眼明手快,抱著一套備用的衣冠物件隨其上了軺(yao)車,否則到了刁斗巷都沒辦法露面。

  嬴騰慌慌張張地到了刁斗巷,看到蓼園門前殺氣騰騰的虎烈衛,聽到咸陽令一番介紹,他也放棄了進去的想法。事情已經發生了,寶鼎已經殺了進去,裡面估計伏屍遍地血流成河了,他跑進去幹什麼?收屍啊?宗室叔侄為了爭奪府邸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他能怎麼辦?他這個宗室公子是惠文王庶出一脈,與昭襄王這一脈已經比較遠了,沒辦法管這對叔侄的事,所以他想了一下,馬上派人報奏駟車庶長嬴豹,請這位執掌王族事務的宗室家老火速趕到刁斗巷。

  事情如何處理,還是讓嬴豹決定吧。

  嬴豹也住在紫塞坊,他也聽到了戰鼓聲,也知道寶鼎這個無法無天的傢伙又闖禍了,但他無所謂,他知道大王的心事,他全程參加了大王的計策,今夜的事肯定和大王有關,寶鼎的膽子再大,也不敢在到達咸陽的第一天就闖下彌天大禍,所以嬴豹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地嘟囔了一句,“小子聒噪,煩。”說完把被子往頭上一蒙,繼續睡覺,鼾聲如雷。

  內史府的人跑來報奏。家老十萬火急地叫醒了嬴豹,嬴豹眼睛都沒有睜開,手指房門吼了一句,“滾!”家老滾了出去,就在門外候著,一點辦法沒有。

  駟車庶長嬴豹距離刁斗巷最近,卻遲遲不到,而相國昌平君熊啟卻從相國府飛車而至,他是第二個趕到刁斗巷的大臣。

  熊啟瞭解了一下情況,心急如焚,但也不好進去,畢竟對裡面的事一無所知,目前看來還屬於宗室內部事務,還是請駟車庶長嬴豹先到府內瞭解一下,看看這對叔侄打成了什麼樣子,假若嚴重,就急奏大王,當然了,如果寶鼎大開殺戒,屍橫遍地,那就不是宗室內部事務,而是關係到京都安全,要稟奏大王緊急調動中尉軍了。

  中尉是九卿之一,主掌徼循京師,負責京師咸陽的保衛與治安,也就是後世的京師衛戍軍。紫塞坊是宗室權貴居住地,這裡緊靠王宮,如果發生了意外情況,一般由內史府處置,但如果事情嚴重,可能危及到王宮安全,那就要調動中尉軍了。不過調中尉軍需要大王的璽印令書和銅符,沒有這兩樣東西,中尉軍無法出動。

  相國府的人很快回報熊啟,嬴豹高臥不起。

  熊啟暗自驚凜,知道這件事沒有想像的那麼簡單。他即刻派人告之華陽大姐、陽泉君熊宸和昌文君熊熾,同時派人去郎中令隗狀府上,探尋大王的動靜。

  熊啟親自趕到了嬴豹府上。嬴豹沒辦法繼續睡覺了,盥(guan)漱一番,拖延了好長時間才穿戴整齊出來。

  “昌平君,吃點東西再去吧。”嬴豹笑道,“昨天大王賜了我一些巴蜀肉醢(hai),味道非常鮮美,嘗嘗如何?”

  昌平君神情冷峻,一言不發,抓住嬴豹的手臂,拉著就走。

  到了刁斗巷,巷口已是車馬如雲,紫塞坊的宗室權貴來了不少。公子寶鼎深夜奪蓼園,這事新鮮,有熱鬧看。昌文君也到了,宗正卿熊布也到了,其它上卿卻一個沒到。這種場合他們不會露面,宗室內部事務他們插不上手,不來沒事,來了反而惹麻煩。

  嬴豹下了車,看到門口虎烈衛氣勢洶洶,似乎有些害怕,轉身對昌平君說道:“一起進去看看?”

  昌平君理都不理他,現在他沒心思與嬴豹嘔氣,他關心的是公子襄會不會出事。

  公子襄幹了什麼,整個咸陽城都知道,地方郡府也知道,大秦國上上下下都知道,只要想辦法打通公子襄這一關,陞官晉爵絕對不成問題。這麼些年了,也有人上奏彈劾,但這些敢為天下先的“出頭鳥”都給公子襄“處理”了,運氣好一點的被關在西浦大牢,運氣差一點的被流配邊疆,倒霉的就家破人亡了,甚至夷滅三族的都有。

  大秦嚴刑峻法,但這“法”是控制在上位者手中,是上位者用來統治下者的工具。上位者凌駕於律法之上,為所欲為,一旦他要做壞事,那嚴刑峻法就非常可怕了。公子襄執掌賜爵事務,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他違法亂紀,後果可想而知,但他是大王的叔叔,又是華陽太后非常溺愛的一個兒子,誰也沒辦法。

  昌平君不止一此勸諫公子襄收斂一點,甚至為此與公子襄吵過幾次,兩人的關係一度很緊張。公子襄驕橫跋扈,我行我素,終於出事了,而且還是在咸陽風暴最為肆虐的時候出事了。昌平君不知道他的罪行到底有多嚴重,但他知道,公子寶鼎再一次擊中了楚系的要害。

  謀反大案和鹽鐵大案在楚系的有意阻擾下,至今還沒有進入正式的審理階段,楚系還有可能讓兩案分開審理。老太后的計策可以解決謀反大案,楚系只要再牢牢控制主鹽鐵大案的審理,整個形勢就會被楚系所控制,局面隨即可以得到扭轉,誰知就在這個時候,公子襄出事了,楚系前段時間的努力就此化為泡影。

  昌平君祈禱公子襄不要激怒寶鼎,還是識時務為好,立即讓出蓼園,把屬於寶鼎的莊園、酒肆、作坊、田地等等全部讓出來,再賠償一些錢,把這件事暫時了掉。目前楚系屢屢被寶鼎擊中要害,自顧不暇,沒時間報復,但只要把眼前的難關度過去,穩住陣腳,還怕沒有機會收拾寶鼎?

  昌平君熊啟站得高看得遠,深知進退之道,但問題是,楚系的人,尤其是一些宗室公子,根本不睬他這一套,公子襄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個。當初大王下令歸還寶鼎的財產,熊啟就第一時間告誡公子襄,馬上搬出蓼園,否則可能有麻煩。公子襄理都不理他,反而叫囂著要殺了公子寶鼎。熊啟無奈,準備找個機會請華陽太后出面壓制一下,他總覺得公子襄可能會給楚繫帶來麻煩,但隨後就爆發了河東的事,他把這事給耽擱了,結果這一耽擱,給楚系又帶來了一場災難。

  熊啟懊惱不已,與熊熾、熊布和嬴騰連勸帶哄,總算把嬴豹勸進了蓼園。

  嬴豹穿過虎烈衛組成的戰陣,抬頭往府內一望,駭然止步。他沒有親眼看到過寶鼎的血腥手段,因此當他聽到蘇湛、熊璞、魏縛等人的哭訴後,總覺得他們有意誇大事實,一直不相信,現在他相信了,這位從蠻荒之地回來的公子不但手段血腥,而且無法無天,什麼大秦律法,在他眼裡估計還不如溷(hun)廁裡的便桶。

  爭一座府邸而已,用得著大開殺戒?殺人就殺人吧,殺幾個威懾一下不就行了,有必要殺得血流成河?這事麻煩了,除非……嬴豹驀然想到公子襄的纍纍罪行,驚駭失色的臉上馬上換上了一副急切之色,當即甩開大步,衝著在前面引路的虎烈衛叫道,“快,馬上帶老夫去見你們公子。”

  寶鼎此刻正在公子襄的秘庫裡翻看文卷,越看越是憤怒,恨不得一刀砍了公子襄。你貪贓枉法賣官鬻(yu)爵也就罷了,你還殺人,把那些檢舉你、彈劾你、威脅到你的人都殺了,誣陷栽贓刺殺,各種手段都上,無所不用其極,甚至還夷滅人家三族,這也太狠了吧?你打擊人家、陷害人家也就罷了,為了洩憤竟然滅人宗族,老少統殺,一個不留,你還有沒有人性啦?

  嬴豹走進秘庫,看到一箱箱的金餅、珠寶和各國錢幣,眼睛都直了,“這有多少錢?竟然比少府、內史(治粟內史)的錢還要多。”說到這裡連連搖頭,一臉的匪夷所思,“過去老夫聽坊間傳聞,說公子襄富可敵國,老夫不信,認為是瞎扯淡,但現在老夫信了。誰能想到,大秦國一個主爵中尉竟能積累如此驚人的財富,這才多少年?他做主爵中尉不過十年而已。寶鼎,你不要動,老夫去找大王,老夫叫大王來看看,老嬴家也出了一個富可敵國的巨商富賈了。賣官鬻爵能賣出這麼多錢,天下奇聞。”

  嬴豹怒氣衝天,轉身就走。

  “伯父……”寶鼎急忙喊住了嬴豹,“你真的要找大王?”

  “當然。”嬴豹鬚髮戟張,指著秘庫裡堆積如山的財寶痛心疾首地說道,“寶鼎,這要亡國的,要亡國啊。”

  “伯父知道大王在哪?”

  嬴豹驀然醒悟,馬上把腦袋湊到了寶鼎的嘴邊,“在哪?”

  寶鼎低聲說了兩句。嬴豹點點頭,用力拍拍寶鼎的肩膀,“把人都趕走,把園子清理一下,老夫馬上陪大王過來。”

  嬴豹轉身就要走,卻被蒼頭攔住了,“駟車庶長,這人實在沒辦法驅趕。公子下令,叫他們把衣服全部脫光,連根草都不能帶走,否則他就要把人砍了做花肥。”

  嬴豹皺皺眉,轉頭望向寶鼎。寶鼎心虛,趕忙低下腦袋。他已經大開殺戒了,已經把公子襄整死了,臨死前還要侮辱人,似乎有些不地道。

  “給他們留件裘衣(內衣)遮遮醜。”嬴豹一邊向外走一邊不耐煩地說道,“就一件裘衣,不准戴冠,不准穿屨,統統趕到後巷去。”

  走了幾步他又停下了,衝著曝布厲聲說道,“封鎖蓼園,誰敢走漏消息,殺。”

  曝布躬身應諾。

  夜色愈發的黑暗,黎明就要來了。

  蓼園外面,熊啟、熊熾、熊宸、嬴騰等人心急火燎,一個個面色凝重,誰也沒有心思說話。有消息傳來,華陽大姐已經連夜進宮求見老太后了。到隗府打探消息的人也回來了,郎中令隗狀今夜在宮內侍奉大王,沒有回家。

  這時大家看到嬴豹急匆匆地出來了,一副怒氣衝天的樣子。眾人更加緊張,紛紛迎了上去。匆匆進去又匆匆出來,顯然園內的情況非常嚴重,嬴豹也解決不了。

  “怎麼樣?”熊啟急切問道。

  “怎麼樣?”嬴豹冷笑,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老夫解決不了,請大王來。”

  請大王來?熊啟大吃一驚,急忙再問,“公子襄如何?”

  “公子襄?”嬴豹嘿嘿冷笑,“相國,請你封鎖消息,即刻封鎖一切消息,叫所有人的馬上滾回去睡覺。”說完他一頭鑽進了軺車,飛一般衝出了刁斗巷。

  熊啟等人面面相覷,眼裡不約而同地掠過一絲驚懼之色。以公子寶鼎的血腥手段,公子襄恐怕凶多吉少。

  天亮了,刁斗巷看熱鬧的宗室權貴陸續散去。與此同時,在蓼園後巷,虎烈衛封鎖了前後通道,把府內的人統統趕了出來,所有人,不分貴賤,個個披頭散髮,赤著雙腳,僅著單薄裘衣,狼狽不堪。

  兩輛大車一前一後到了刁斗巷。前面一輛辒車直接駛進了蓼園。跟在後面的軺車在府門處停了下來。嬴豹下了車,熊啟等人急忙圍了過來。

  “大王呢?”熊啟忐忑問道。他知道前面那輛辒車裡肯定是大王,但讓人疑惑不解的是,大王為什麼微服而來?蓼園到底發生了什麼?

  “大王已經進去了。”嬴豹說道,“我們在外面等著,大王如果召見,我們就進去。”

  如果召見?那意思是假若不召見,大家就各自回家了?蓼園的事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解決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4 17:52
第119章 慎始慎終

  蓼園秘庫裡,秦王政面冷如霜,負手而立,一動不動,仿若冰冷的石雕。

  隗狀站在他時候,微微蹙眉,眼神竟然有些恍惚,不知在想些什麼。

  寶鼎和曝布站在秦王政的左後側,依舊一身重甲,不過血跡已經洗盡。兩人手抱兜鍪,挺直著身軀,凝神屏氣,紋絲不動。

  再見秦王,寶鼎的底氣大多了,站在自己家裡,感覺的確不一樣,雖然奪回蓼園的手段過於血腥,但既然秦王逼著自己打,當然有秦王的道理,假若秦王沒有絕對把握,肯定不會讓自己來送死。

  站在秘庫裡,再回頭看看這半年發生的事,寶鼎不禁暗自驚駭,因為這是一個局,一個精心設計的局,從自己走出烏氏到現在,都在這個局裡。

  誰可以名正言順地殺進蓼園?唯有公子寶鼎。公子襄為什麼不願意搬離蓼園?他根本來不及,他沒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這十幾萬金悄無聲息地搬走。他或許也曾動過搬離的念頭,但秦王給他的時間太少了,他唯有強撐下去。

  秦王為什麼在寶鼎抵京的第一天就逼著寶鼎殺進蓼園?這固然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楚繫手段犀利,或許第二天寶鼎就死在了咸陽街頭,寶鼎一死,誰來替秦王衝鋒陷陣?這難道就是秦王非要逼著寶鼎殺進蓼園的原因?

  寶鼎不相信,因為這是一個局,既然是一個局,秦王的目標絕不僅僅是秘庫裡的金錢,也不是將公子襄繩之以法,而是有更重要的目標,他的目標是什麼?這個局的終極目標是什麼?

  寶鼎越想越怕,也越想越糊塗,他只是清楚地知道一件事,自己是秦王手裡的一顆棋子,而且還是一顆自以為是的棋子。

  從辒車裡滾出來以後,他背心處已經被冷汗濕透,不是讓秦王的咆哮嚇出來的,而是被他發現的一個秘密嚇出來的。他發現隗氏知道所有的秘密,因為秦王當著隗狀的面說,“寡人叫你在代北老老實實待著……”,這句話的意思非常清楚了,隗氏知道這個局,參加了這個局,也就是說,隗氏早就投奔了秦王,或者更準確地說,隗狀早就投奔了秦王。

  由此就可以解釋,為什麼隗氏對鹽池的事瞭如指掌,為什麼秦王非要逼著自己今夜拿下公子襄,因為隗狀知道楚系大量的機密。隗狀的倒戈太可怕了,楚系大概想不到,自己的背後竟然有這樣一把犀利的神兵利器。

  歷史上,隗狀從大秦統一前做丞相,一直做到秦始皇快死的時候。因為歷史上沒有記載隗狀的任何事蹟,所以只能從這段時間大秦歷史上歷任丞相出現的時間來推測。假若推測是正確的,隗狀在大秦做了十幾年甚至二十年左右時間的丞相,那麼可見此人與秦始皇的關係何等密切,此人深得秦始皇的信任,但歷史為什麼遺漏了他?他何時死的?怎麼死的?

  寶鼎的目光悄悄轉向隗狀,望著那張丰神俊朗的面孔,望著那倨傲的卓爾不群的背影,他的心臟突然猛烈地跳動起來,他發現自己做了一件錯事,一件可能讓自己死在咸陽的事。

  當日在晉陽,自己給隗氏出了一個主意,利用私鹽大案打擊楚系,迫使楚系讓出一部分權力,把相國改為左右丞相,然後把隗狀推上丞相公的位置。

  假若自己這個主意正是秦王這個局的一部分,那麼自己的先知先覺就等於告訴秦王和隗狀,自己這個人非常危險,別看年紀小,但是個可怕的天才,尤其是個擅長權謀的天才。他們希望有這樣一個天才把宗室力量和老秦人聯合到一起嗎?誰敢保證自己的忠誠?既然誰都不敢保證自己對秦王的忠誠,那麼自己的背景就是最大的弱點,只要秦王或者隗狀,或者楚系拿自己的背景設下一個奸計,自己是否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寶鼎打了個冷戰。僥倖的是,老秦人認同了自己的計策,打算蟄伏一段時間,以退為進,讓秦王和楚系先行廝殺,以便漁翁得利。假若沒有這個計策,自己和老秦人還是一直向前衝的話,絕對死定了。

  秦王政突然轉身,冰冷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如何處置?”

  如何處置?你問我如何處置?寶鼎愣了一下,然後一股怒火從心底驀然衝了上來。你玩我?你們都在玩我,玩到盡興了,竟然問我怎麼解決,怎麼繼續玩。豈有此理,當我是白痴啊?怪不得琴氏今夜一反常態,要拿出勁督衛幫忙;怪不得琴唐隨手畫畫就是一張毫無錯誤的蓼園建築圖;尤其讓人難以理解的是,蒼頭都沒有搞清楚的地方,琴唐竟然一清二楚,而整個攻擊線路,最後都是琴唐擬定的。琴唐的解釋是,他去過蓼園,幫助公子襄改造過蓼園,所以他比蒼頭更清楚蓼園的情況。

  原來你們都在玩我。隗狀大兄,你厲害,我甘拜下風。你不但玩我,連自己兄弟,連琴氏都玩弄於鼓掌之中,高,佩服佩服。

  “大王即使要小臣死,小臣也絕無怨言。”寶鼎暗自冷笑,當即來了個蹲踞禮,慷慨激昂。

  你是不是對我不滿?你要我打蓼園,我打了,但我大開殺戒,戰鼓敲得咚咚響,搞得紫塞坊血雨腥風,就連王宮都被驚動了,你是不是因此大為惱火?現在我對你有用,我還有價值,,我可以為所欲為,不怕你殺我,但我的時間不多了,我的價值很快就沒了,我要盡快擁有自己的實力,否則我會像公子襄一樣,一夜之間天地顛覆,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公子襄知道自己怎麼死的嗎?他肯定不知道,這個可憐蟲。

  秦王微微蹙眉,一雙眼睛盯著寶鼎看了一會兒,嘴角輕撇,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哂(shen)。隗狀一如既往,平靜如水,波瀾不驚。

  “如何處置?”秦王又問了一遍。

  寶鼎頭都大了。哥哥哎,我都說了,我這顆腦袋就給你了,你還要怎樣?咸陽就是一個局,我就是這個局裡的誘餌,我這個誘餌先在鹽池搗鼓了一個謀反大案,你猶嫌不足,又逼著我在抵達咸陽的第一夜就幫你整死了公子襄,就這樣還不夠?就算做個誘餌吧,我這個誘餌也夠肥的了,足夠讓對手垂涎三尺了吧?你還要怎樣?

  “大王,兩個計策。”寶鼎咬咬牙,決定先扯淡吧,看看秦王到底什麼意思。

  這千古一帝太可怕了,玩我就像玩小雞似的,可笑我還自以為是,以為只要為他衝鋒陷陣就能贏得他的信任,就可以跟在他後面混,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這麼回事,老子就是他一顆棋子而已。怪不得他明明知道寶鼎是個痴兒,還是要逼著寶鼎出烏氏,原來他根本不需要一個聰明的寶鼎,他只要一個可以為他殺人的寶鼎,因為所有的部署都安排好了,只要按部就班一步步來就行了,但自己從代北開始,就讓他的計策完全失控,逼得他不得不跟在後面步步變策。

  如今看起來他的計策成功了,戰果甚至遠遠超出了預期,但讓他失策的是,他從烏氏逼出來的不是一個痴兒,而是一個天才,他被所有人欺騙了,他給了老秦人重新崛起的機會,他正在培植一個新對手。他還沒有把楚系外戚趕出咸陽,一個新對手又出現了,雖然這個對手目前還沒有實力,但將來呢?現在他要利用這個天才打擊楚系,為此他不得不培植這個天才。等到楚系倒了,這個天才又崛起了。打掉一個老對手,又親手培植一個新對手,他願意做這種賠本的買賣?顯然不會,所以老子這趟算是白穿了,遲早要給他玩死。

  寶鼎一邊在心裡自怨自艾,一邊說了兩個辦法。秦王微服前來,知道的人寥寥無幾,顯然他不想把事情鬧大,不想搞得滿城風雨,不想自曝家醜,更不想讓自己和王族的威嚴遭到損失,所以封鎖消息,低調處理。嬴豹出去找秦王的時候,叫曝布封鎖蓼園,其實就是這個意思。事情是發生了,公子襄也的確罪大惡極,但這事一旦傳出去,大王顏面無光,宗室這張臉又往哪擱?

  晉陽的事和鹽池的事都可以搞大,越大越好,因為那是楚系干的壞事,大肆宣揚,既打擊了楚系,又給大王增加了威信,大王何樂而不為?士伍庶民都喜歡剛直不阿、不徇私情、堅決肅貪的大王,但絕對不喜歡一個連宗室王孫都管不好的大王,那說明大王無能啊,自家兄弟叔伯都在背後撬牆角,那還混過屁啊。

  成蛟兵變和嫪毐(lao/ai)之亂都是王族內訌,最終大王損失最大,面子丟了,威信沒了,成了天下人恥笑的對象,所以這次公子襄的事,那是毫無疑問,要堅決在王族內部處理,不能有絲毫的洩露。估計這也是秦王第一時間親自趕到蓼園的原因。

  寶鼎想到秦王在辒車內的咆哮,不禁暗自苦笑。這主兒演技一流,罵得自己火冒三丈,不顧一切就殺進了蓼園,其實想想,如果不是被他臭罵了一頓,自己哪有膽子打蓼園?公子襄為什麼措手不及,毫無招架之力?他哪裡會想到住在王宮邊上,竟然還有人敢半夜三更來偷襲?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是秦王逼來的啊,所以說公子襄冤啦,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天亮了,秦王微服跑來了,把全部事情掩蓋住,一切都在他算計之中,滴水不漏,玩死人了。

  還有一個辦法當然是反其道而行之了,大肆宣揚,大肆查案,把所有涉案官吏全部抓起來,不過這樣一來,不要說咸陽了,估計整個地方郡縣都要“地震”了。看看秘庫裡十幾萬金錢珠寶,還有其它幾個庫房裡堆得滿滿的布帛絹繒,就知道大秦國有多少官吏涉案其中了。

  秦王聽完之後,一言不發,負手想了半晌,再一次問道:“如何處置?”

  寶鼎連哭的心思都有了。哥哥哎,你想逼死我啊?我把腦袋給你成不成?我自殺成不成?當然這牢騷話不能說,秦王步步進逼,一連三個“如何處置”,很明顯寶鼎的答案不正確,不能滿足他的要求。

  寶鼎暗自嘆息。這次,自己這個黑鍋算是背定了。秦王一逼再逼,目的無非一個,挑起楚系和老秦人的正面廝殺。寶鼎已經聽老秦人說了,老太后請老將軍王陵主審謀反大案,其意思很明顯,就是要挑起老秦人和秦王之間的矛盾,逼迫老秦人讓步,而老秦人也的確有了讓步的意思,因為老秦人的策略是以退為進,老秦人要以退為條件,幫助白氏和司馬氏解禁,並讓寶鼎盡快上位。既然已經決定要退了,要以退來緩和與楚系的關係,從而贏得楚系的諒解,實現自己的目的,那老秦人主審謀反大案未嘗不是一個好機會。

  秦王一眼就看穿了老太后的心思,正好老秦人又要重新崛起,在利益攸關的時刻,楚系和老秦人有什麼理由不能互相讓一步?讓一步,各自獲利,但秦王的損失就大了,他絕不允許老秦人在這個關鍵時刻與楚系達成任何諒解。

  所以,秦王一定要殺了公子襄,而且還是要寶鼎殺了公子襄,讓楚系和老秦人結下血海深仇,根本無法化解的仇恨,這才是他今夜逼迫寶鼎殺進蓼園的真正目的。

  寶鼎醒悟遲了,直到他輕而易舉地拿下了蓼園,直到嬴豹嚷嚷著要請秦王來的時候,他才一點點地醒悟過來。老子不但要做秦王的刀,要做秦王的誘餌,還要替秦王背黑鍋,最後還要給秦王卸磨殺驢一劍砍了,我這都是什麼命?都是什麼狗屁穿越?穿過來找死啊。

  寶鼎神情沮喪,秦王的臉卻越來越冷,眼神越來越凜冽,冰冷刺骨。

  寶鼎的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要頂住,頂到最後一刻,否則他這個黑鍋就算白背了,一點好處都沒撈到。

  空氣凝滯了,秘庫一片死寂,只有寶鼎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重。漸漸的,寶鼎頂不住了,背心都給冷汗濕透了。他必須考慮到一個最壞的後果,秦王一怒之下,果斷棄子,把自己和公子襄一起殺了,那黑鍋自己照背,老秦人與楚系依舊結下死仇,自己卻白死了。

  就在寶鼎準備放棄的時候,秦王也忍不住了,他必須把寶鼎逼到絕路,否則這小子必然與楚繫妥協。

  “如何處置?”秦王厲聲喝問。

  寶鼎窒息難當,一顆心幾乎要蹦出來了,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我要做主爵中尉。”

  秦王臉色陡變,“你是小夫門監。”

  “謀反大案一旦認定,叛逆的人頭就會落地。”寶鼎毫不猶豫地反駁道,“我有功,憑此功績,我就能做主爵中尉。”

  秦王眉頭緊蹙,臉色慢慢舒緩,沉吟不語。

  隗狀站在秦王身後,本來一直雲淡風輕,聽到寶鼎直接討要主爵中尉一職,臉色微微一變,一雙眼睛頓時看了過去,卻驚訝地發現寶鼎正狠狠地瞪著他。隗狀心神一顫,衝著寶鼎淡淡一笑,巧妙地掩飾了過去。

  寶鼎正在大罵隗狀。他不知道隗狀與秦王早就“勾搭”上了,結果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稀里糊塗地上了隗氏的當。當日在晉陽,隗藏曾主動向他建議,幫助他回到咸陽後上位做君侯。寶鼎禁受不住誘惑,答應了。此事隗狀顯然已經告訴了秦王。寶鼎還沒到咸陽,就打算做君侯,建立自己的實力,秦王怎麼想,可想而知了。

  這個當上的……寶鼎恨不得給自己兩個大巴掌。

  隗狀是巴蜀人的領軍人物,做為首腦,他需要親信為他做事,但未必會透漏自己的所有秘密。隗氏名義上的家主隗藏也罷,琴氏家主隗清也罷,可能都不知道自己這個大兄的真正面目,或者說他真正的內心世界,他們只是信任自己的大兄,忠實地執行大兄的命令。

  現在回頭想想,巴蜀人突然到晉陽,試圖找老秦人聯手,以私鹽為突破口打擊楚系,這肯定就是隗狀的主意,因為隗狀知道自己所有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到了晉陽後,老秦人就要動了,這時候,巴蜀人介入的機會恰到好處。

  自己對巴蜀人突然出現在晉陽一直有疑問。有些事情可能是巧合,但這件事情怎麼看都不像巧合,而是巴蜀人有意為之。現在總算知道答案了,巴蜀人有隗狀這個幕後策劃者,當然不會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則可以給老秦人以助力,確保事情可以成功,二則可以趁此機會讓巴蜀人與老秦人建立關係,為後期巴蜀人的崛起做好準備。隗狀算無遺策,每一步都做得完美無缺。

  至於隗藏誘惑自己做君侯的事,肯定也是隗狀的主意。隗藏或許不知道隗狀的心思,真心誠意地為自己打算,畢竟巴蜀人要崛起嘛,有自己這個助力當然好了,但誰知隗狀看得遠,未雨綢繆,早早就在秦王心裡埋下了一根刺。有了這根刺,自己不要說做君侯了,恐怕連活下去都成問題。如今想想自己的爵位為什麼升不上去,除了楚系的阻擾外,這也是一個重要原因。自己在咸陽還沒有起步,就給人在背後下了黑手,想想真的萬分鬱悶。

  被迫無奈,寶鼎只好自己要官做了,否則這個小夫門監還不知道要做到猴年馬月。

  寶鼎本以為秦王會生氣,這樣他就有更充分的證據證明自己對隗狀的猜測是對的。隗狀這個人無論對大秦帝國的未來,還是對自己的未來,都太重要了,如果能做到知己知彼,即使不能百戰不殆,至少也可以自保,不至於像前幾次一樣給人玩了還不知道。

  但秦王的表情,秦王的眼神,讓寶鼎旋即想到了一件事,夜裡在辒車上,秦王為什麼要說那句話?他是有意暴露隗狀的真實面目,還是無心失言?如果是有意為之,秦王的心思就不簡單了,他顯然是旨在挑起自己與隗狀的矛盾。他要用自己,但又對自己不放心,隗狀也是一樣的情況,於是他一句話就挑明了隗狀的真實面目,讓自己和隗狀明爭暗鬥,他在其中漁翁得利。後世人都知道帝王御下之術有這麼一個經典的“鷸蚌相爭”的策略,讓兩個下屬互相牽制,互相鬥,帝王則漁翁得利。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是好事,說明秦王要用自己。

  是不是真的如此?寶鼎緊張地看著秦王,他就等著秦王開口,只要秦王答應了,那足以說明自己的猜測八九不離十,未來還大有可為啊。

  隗狀肯定要做丞相公,這個歷史軌跡不會變。隗狀有著深厚的楚系背景,當秦王把楚系外戚趕出咸陽,楚系的人不會就此樹倒猢猻散,他們還有隗狀,楚系這顆大樹還在,楚系這個龐大的派系不可能一夜之間就倒了,秦王也沒有那個實力在一夜之間摧毀一個大派系,他也不可能那麼做。如果楚系真的一夜之間轟然傾覆,王國必定受到重創,畢竟王國的治理需要官吏,一夜之間把楚系官吏全部趕走,其結果可想而知,所以秦王的目的就是鞏固和集中王權,自己要有絕對權威,能夠一言九鼎說一不二就行了。

  楚系外戚倒了,但楚系不能倒,秦王政不可能自己直接去控制楚系,他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這恐怕就是秦王政和隗狀走到一起的原因吧。隗狀是楚系巴蜀人,由巴蜀人代替楚系外戚成為楚系的中堅力量,但巴蜀人的實力與楚系外戚沒有可比性,巴蜀人沒有權傾一時的條件,如此一來秦王就可以控制楚繫了。

  當然,這只是一種猜測,因為按照歷史軌跡來看,自楚系外戚被趕出咸陽後,大秦的丞相只有三個派系的人輪流出任,楚系的隗狀和李斯、關東人的馮去疾,還有就是老秦人王綰,而隗狀做等一丞相的時間最長,所以歷史的真相可能和自己的猜測相差無幾。

  如今自己穿越而來,代替死去的兄弟到了咸陽,背負著重振老秦人的使命,假如自己成功了,讓老秦人成為咸陽的第一大派系,牢牢壓制住楚系和關東系,那麼,自己是不是有機會去改變歷史,改變帝國的命運?

  這一瞬間,寶鼎突然做了一個決定,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老秦人崛起,讓老秦人成為咸陽第一大派系,由此改變帝國的命運,否則這趟自己白活了。

  秦王的眉頭逐漸舒展,臉上再度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寶鼎心裡頓時一鬆。成了,賭對了。

  “慎始慎終。”秦王說道,“今夜的事,由駟車庶長和內史處置。蓼園的事,盡快處理好,然後去長陽門做你的門監。”

  寶鼎大喜,躬身應諾。

  秦王衝他點點頭,然後大步離去。

  隗狀和寶鼎、曝布匆忙跟上。

  秦王再沒說話,出了秘庫就直接上了辒車。

  隗狀則在上車之前向寶鼎躬身致禮。寶鼎一邊還禮一邊冷笑。老子前世做推銷,干的就是爾虞我詐的事,但老子有良心,不願意坑蒙拐騙背後害人,不願意和同行撕破臉,否則也不止於穿越到了這裡,不過我既然重活了一次,有機會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那不要說仁義了,連良心老子都不要了,這輩子我就和你鬥到底了。我不鬥你,秦王就要鬥我,所以,大兄,這輩子我們注定是對手,沒辦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啊。

  寶鼎和曝布返回秘庫。很快,黑鷹銳士就把公子襄帶了進來。

  公子襄的手臂已經包紮好了,因為失血過多,臉色非常蒼白,精神更是極度萎靡。

  “還記得我父親嗎?”寶鼎問道。

  公子襄抬頭望著寶鼎,眼神怨毒,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憋出幾個字,“他是個英雄,你不是,你是一頭狼,吃人的狼。”

  “但他死了,死得很慘,背著謀反的罪名死去,埋在長城腳下,永遠都沒有機會歸葬祖墳。”寶鼎搖搖頭,一臉落寞,“知道他為什麼會背上謀反的罪名?”

  公子襄聽出了一點東西,他似乎看到了一絲希望,絕望的心突然劇烈地跳了起來。

  “我們都是棄子。”公子襄冷聲說道,“你父親是棄子,你遲早也有這一天。”

  寶鼎點點頭,“我知道。”

  “你到咸陽第一天就夜襲蓼園,這是誰的命令?”公子襄問道,“他的?”

  寶鼎再次點頭,“他來了,又走了。”

  公子襄呆了一下,臉上露出痛苦之色,黯然垂首。

  “我父親流配北疆,我二十五年後才重返咸陽,我家就剩下我一個了。”寶鼎問道,“你的運氣不會比我父親好,二十五年後你家還能剩下幾個子孫?又有幾個子孫可以重返咸陽?”

  公子襄黯然嘆息,“你說吧。”

  “用你一條命換你一家的命。”寶鼎聲音冰冷,沒有絲毫感情,“你死了,我當著你兒子的面燒掉所有的證據。”

  “這是他的命令?”

  “這是我的想法。”

  公子襄盯著寶鼎的眼睛,眼裡露出一絲憐憫之色,“你還能活多久?”

  “他既然要借刀殺人,我也沒有辦法。”寶鼎面無表情地說道,“不過,我既然回到了咸陽,我就要爭取活著,誰敢殺我,我就殺他全家,雞犬不留。”

  公子襄沉默良久,然後用力點了點頭,“把我兒子叫來,我滿足他的心願。”

  寶鼎衝著曝布打了個手勢,曝布轉身走出了秘庫。

  “叔父還有什麼要交待的嗎?”寶鼎問道。

  公子襄想了一下,搖搖頭,“你為什麼要回來?”

  “他的命令,誰敢違抗?”

  公子襄苦笑,“留個孩子吧,留個希望。”

  “謝謝叔父。”寶鼎站起來,微微躬身,“叔父走好。”

  嬴豹再次走進了蓼園。他和公子襄談了一會兒,然後便帶著公子襄的長子走出了府門,向相國熊啟等人大概解釋了一下。夜裡公子寶鼎來了,發生了一點衝突,公子襄受了傷。如今雙方在大王的調停下已經和解。經過商談,公子襄決定歸還公子寶鼎的所有財產,並把自己名下一半財產送給公子寶鼎做為賠償。

  熊啟、熊宸和熊熾相顧無語。公子襄完了,但大王顧及宗室顏面,把事情掩蓋了,這事就算結束了,只是老太后豈肯罷休?她最為溺愛的兒子就這樣給公子寶鼎殺了,雙方的仇恨就此結下,接下來就是不死不休之局,楚系和老秦人之間的戰爭全面爆發了。

  嬴豹要求內史嬴騰調集人手繼續封鎖刁斗巷,其餘人等立即遣散,該幹啥幹啥去,不要看熱鬧了。

  秦王政回宮後,直奔老太后的寢殿,把夜裡發生的事詳細述說了一遍。公子襄罪孽深重,證據確鑿,死有餘辜,誰也救不了他。此事如果任由公子寶鼎公開,那宗室的臉面丟盡了,而且因為牽連太廣,涉案官吏數不勝數,大秦必遭重創。

  老太后沒想到災禍連連,娘家的事還沒有結束,兒子又給撂倒了,雖然都是自作孽、不可活,但這一連串的重擊太可怕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秦王如此絕情,為了打擊楚系外戚,連下毒手。公子寶鼎算什麼?一個可憐的孩子而已,秦王政為了自己的權力,竟然把一個無辜的孩子捲進來,太殘忍了。

  她望著秦王政,忽然覺得他太陌生,她已經不認識他了,眼前這個秦王已經不是她認識的那個秦王,不是她喜歡的那個秦王了。

  老太后躺倒在榻上,心痛如絞,淚流滿面。她失去了一個兒子,同時也失去了一個孫子,另外一個剛剛從北疆歸來的孫子也是危如累卵,血腥的殺戮又要開始了,只是不知道這一次誰勝誰負,又要死去多少人。

  老太后覺得很累很累,自從嫁給安國君,她就一直在權力的漩渦中掙扎,幾十年過去了,她心力交瘁,已經支撐不住了。

  當天夜裡,公子襄和他的家人,還有數千門客短兵、僮僕女婢離開了蓼園。在衝突中死去的人,則由內史府安排輜重車,連夜拉到城外掩埋。

  第二天,公子襄上奏,請辭主爵中尉一職,並於當天帶著家人離開咸陽,到櫟陽老府去了。

  紫塞坊議論紛紛,雖然宗室權貴們不知道蓼園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在這場爭鬥中,公子襄敗了,敗得非常慘。

  公子寶鼎奪回了老府,馬上命令城外莊園裡的虎烈衛全部搬進蓼園。這時候一定要小心戒備,公子襄就是前車之鑑,稍一不慎可能就被別人滅了。

  過了兩天,櫟陽傳來消息,公子襄暴斃。

  噩耗傳到王宮,老太后痛哭失聲,昏厥數次,病情再次復發,臥榻不起。

  公子襄暴斃的消息引起了宗室權貴和公卿士大夫們的諸多猜測,但普遍的看法是,公子襄被公子寶鼎打出咸陽,丟了面子,活活氣死了。更有傳言說,公子襄被公子寶鼎打傷了,吐血而亡。

  沒有人知道秦王去了蓼園,知道的也不會說,至於公子襄貪贓枉法已經暴露的事,知情者更是寥寥,否則一夜之間,咸陽城至少有一半的官吏要逃之夭夭,另外一半則惶惶不可終日。

  大秦以法治國,以嚴刑峻法著稱於世,然而,現實情況是,越是嚴刑峻法,越是貪污腐敗盛行,為什麼?秦王政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有一點很明顯,這與楚系外戚獨攬大權有直接關係。一個派系獨攬大權,上上下下都是這個派系的人,軍政官長和御史都是一家人,那結果可想而知。

  秦王政決心改變這種局面,尤其河北大戰失敗後,他迫不及待了。老太后卻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她更多考慮的是家人,是親情。宣太后對她的影響非常大,當年宣太后把一家人團結在一起,創造了一個輝煌的時代。她有意效仿,但結果讓她非常傷心,秦王拒絕了她的安排,秦王要獨攬大權,現在的秦王就像昭襄王晚年時候一樣,受到了關東人的蠱惑,要把家人親人統統趕走。昭襄王的教訓就是前車之鑑,但年輕的秦王似乎忘記了當年的血腥大風暴,他又要重蹈覆轍了。

  咸陽宮裡為公子襄的死而傷心,朝堂上的公卿士大夫們也為他的死而欷歔,公子寶鼎呢?公子寶鼎正在與老秦人密議,盡快審定謀反大案,再給楚系沉重一擊。

  公子寶鼎的建議被老秦人否決了。

  王陵、麃公等人對公子寶鼎夜襲蓼園,導致公子襄暴斃而亡的事極其惱火。你已經到了咸陽,大家都在一條船上,要同舟共濟,尤其像這種重大的事,當然要商量,要謀定而後動,結果我們前腳剛走,你後腳就帶人殺進了蓼園,你眼裡還有我們嗎?你將老秦人的利益置於何地?你想讓老秦人給你陪葬嗎?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4 17:52
第120章 強龍過江

  老秦人不高興了,把臉拉了下來。

  寶鼎冤枉啦,他在自己的部屬朋友面前可以隱晦暗示地說個一言半語,但在老秦人面前就不能遮遮掩掩了,只能把事情的前後經過仔細說了一下。

  老秦人當然知道這件事的背後有內幕,否則也不會坐在一起商量了,但事實真相遠遠超過了他們的預計。接下來,怒不可遏的楚人要反擊了,他們絕不會任由老秦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他們的臉,他們肯定要反擊,要把老秦人打得狼狽不堪,最後逼得老秦人妥協,逼得秦王政把腦袋一縮,不敢再在中間挑撥是非為止。

  “大王一石二鳥,出手犀利啊。”麃(biao1)公感嘆道。

  “何止二鳥,把一樹的鳥都打死了。”寶鼎苦笑道,“大王打了楚系外戚,又打了跟在外戚後面為虎作倀的宗室,還把我們也打了,還挑起了我們和楚人的戰火。他是大王,躲在暗處放冷箭,其他人即便知道又能怎樣?只有抱頭鼠竄,避其鋒芒了。”

  “避其鋒芒?避其鋒芒的後果就是一敗塗地。”王陵冷笑,手撫雪白長髯,“你這幾天都在幹甚?躲在家裡不出來,這能解決甚問題?馬上出來,驕橫跋扈也罷,橫衝直撞也罷,想幹什麼就干什麼。咸陽是什麼地方?大秦京都,楚人豈敢為所欲為?打,狠狠地打,反正有大王給你撐腰,怕甚?”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王綰搖頭苦嘆,“我們和楚人大打出手,最高興的就是大王和關東人了。楚人本來有意暫退一步,以守代攻,徐圖後計,哪料大王根本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劈頭蓋臉一陣猛打,逼得他們不得不全面反擊,但被動出擊顯然是下下之策,稍有不慎就會遭遇重創,楚人不會上當中計。以我看……”他的目光轉到了寶鼎臉上,“公子是風暴的中心,是風眼,只要把公子解決了,楚人的危機便迎刃而解。”

  “的確,楚人的目標應該是公子,而不是老秦人。”麃公贊同王綰的看法,“老太后既然把大案交給我們,她的態度已經很明確,給雙方一個和解的機會,不願意看到咸陽再起風暴。”

  “我的安全不成問題。”寶鼎笑著搖手道,“我們不要被眼前的狂風暴雨所嚇倒,我們要透過迷霧看到事情的本質,看到大王真正的目的。”

  “老太后坐鎮咸陽宮,就如一顆參天大樹,狂風暴雨雖然咆哮肆虐,不過折斷一些枝枝丫丫而已,傷不到楚系的根本,更不可能將楚系連根拔起。”寶鼎說道,“這是事實,我們很清楚,所以我們以退為進,不與楚系硬拚,硬拚的後果就是自取敗亡啊。大王也清楚,他沒有實力將楚系這顆大樹連根拔起,他之所以把我從烏氏逼出來,借助老秦人的力量對付楚系,在咸陽引起一場大風暴,不過是想乘亂取勝而已。”

  “他到底想要什麼?一個郎中令和一個衛尉能否讓他心滿意足?鞏固咸陽宮是不是他此次的目標?”寶鼎搖搖頭,“不是,肯定不是。一直以來,我們疏忽了一個人,隗狀,楚系巴蜀人隗狀,蜀系的幕後掌控者。”

  寶鼎隨即把自己的推測詳細說了一番。

  寶鼎的推測非常有道理。王陵、麃公和王綰三人暗自吃驚,他們雖然知道蜀系有意脫離楚系而獨立,但沒有想到,蜀系的步伐如此快,如此堅決。

  “在晉陽的時候,隗藏曾暗示,假若三家聯手重創了楚人,他們希望蜀系能夠進入中樞。”寶鼎說道,“所以後來當隗藏拋出君侯之位誘惑我的時候,我中計了,馬上建議利用這次風暴的機會,讓隗狀上位,做丞相公。大王當初設計的時候,或許有這樣的意思;隗狀投奔大王,或許就是衝著丞相公這個位置,但他們都藏在心裡,誰也不會說。我稀里糊塗地把此事挑明了,大王也罷,巴蜀人也罷,都沒有退路,事實上這就等同於巴蜀人借我的手訛詐大王。”

  “大王是因此惱羞成怒還是藉機與巴蜀人更進一步,我不知道,但從形勢的發展來判斷,大王一旦將外戚趕出咸陽,他需要一個人替他控制楚系,而隗狀顯然是最合適的人。”寶鼎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目光從王陵、麃公和王綰的臉上緩緩掃過。

  “以我的推測,大王急不可耐了,他不在乎謀反大案最終的結局是什麼,他擔心的是楚人和我們老秦人暫時和解。雙方一旦和解,他發動此次風暴的目的就再也無法實現了。”

  王陵、麃公和王綰連連點頭。寶鼎在他們眼裡已經不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而是一個謀略出眾的天才。早在晉陽的時候,王翦就被寶鼎說服了,老秦人採納了他的建議,以退為進,而寶鼎也被他們所接受,正式成為中樞中的一員。寶鼎不負眾望,身先士卒,推動著崛起大計。此番到了咸陽,再度撥雲見日,讓老秦人牢牢控制了主動。

  “如果大王決心削弱相國之權,我們倒是可以順水推舟。”王陵笑道,“反正已經撕破臉了,那就乾脆一撕到底,再斷楚人一隻手。”

  “大王發動此次風暴的目的不是削弱相國之權,而是最大程度的控制相權。”寶鼎鄭重說道,“我一再說了,今日大王雄才偉略,大秦國極有可能在他的指揮下吞併關東六國,統一天下,所以我們若想重新崛起,就要不惜代價為大王衝鋒陷陣,否則永無出頭之日。”

  “十二年?這可是你說的,老夫拭目以待。”王陵揶揄道。

  麃公和王綰笑了起來。寶鼎尷尬搖手,“戲言,戲言,當不得真的。”

  “我倒希望是真的。”王陵指指麃公,“我們老了,看不到了,但你們兩個肯定能看到。羨慕你們啦。過去武安君曾帶給大秦一個統一天下的機會,可惜老王自毀長城,功虧一簣。”

  寶鼎黯然無語。生老病死,誰也沒有辦法。從歷史軌跡來看,王陵和麃公的確沒有等到統一的那一天,不能不說是他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我們會看到那一天的。”麃公笑道,“我們陪著武安君,在天上看。”

  “中。”王陵哈哈一笑,“公子,那你說說,接下來,我們如何行計?”

  “先審鹽鐵。”寶鼎說道,“鹽鐵審結,鐵案如山,羋(mi)氏再無翻案機會。熊氏一門遭到重擊,老太后的權威隨之下降,大王在咸陽宮內就能說一不二。接著我們拿謀反大案威脅熊氏,迫使熊氏讓步。到那時我們就可以奏請大王改相國為左右丞相,幫助大王達成心願,成功削弱熊氏,打擊熊氏。”

  王綰眉頭微皺,擔心地說道:“改相國為左右丞相,這是國之大事。我們明目張膽地干涉國政,恐怕會引起大王的忌憚,成為朝堂上的眾矢之的。”

  “有些事大王不能做,必須由我們做。我們為大王分憂解難,為大王衝鋒陷陣,大王心裡有算,不會虧待我們,這樣當我們退下去的時候,大王才會答應我們的條件,給我們足夠的補償。”寶鼎說道,“我們公開干涉國政,當然會成為眾矢之的。成為眾矢之的有什麼不好?正好藉機退下來。”

  “不過,我們馬上就會復出,馬上就會重新崛起,到了那個時候,我們不但要干涉國政,還要逐漸控制國政,將大秦國政牢牢控制在手。”寶鼎用力一揮手,大聲說道,“多少年了,大秦的朝堂上不是楚人就是關東人,我們呢?我們在哪?我們四處征戰,無數將士血灑疆場,埋骨異國他鄉,但我們得到了什麼?我們什麼也沒有得到,我們得到的就是痛苦的淚水,為什麼會這樣?就是因為楚人和關東人高高在上,他們主宰著大秦,他們主宰著老秦人的命運,他們不停地打擊老秦人,屠殺老秦人。”

  “這是大秦國,這是老秦人的王國,老秦人的先輩們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守護著自己的王國,但我們呢?我們這些老秦人的後代在幹什麼?我們任由敵人打擊我們,屠殺我們,任由敵人毀我們的家,毀我們的國。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下去嗎?哪一天我們才會站起來,才會拿起武器殺死敵人?等到家園毀了,王國亡了嗎?家沒了,國亡了,我們除了悔恨和號哭,除了一堆堆的頭顱,我們還有什麼?”寶鼎激動不已,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聲音更是激揚慷慨,他揮舞著雙臂,厲聲咆哮,“我們還有什麼?”

  王陵、麃公和王綰被寶鼎這番話說得心潮澎湃,熱血沸騰,盎然戰意衝天而起。是啊,老秦人該站起來了,老秦人該拿起武器殺死敵人了,老秦人該主宰自己的王國、主宰自己的命運了,否則,大秦將不再是老秦人的大秦,大秦將在敵人的獰笑聲裡化作灰燼。

  “中!“三個人異口同聲,斬釘截鐵。

  老將軍王陵主審謀反大案,先審鹽鐵。內史(治粟內史)和少府全力協助,駟車庶長和廷尉府全程介入,御史大夫全程監督。但案件審理工作在楚系的蓄意阻撓下,進展緩慢。一些涉案的地方官吏事先得到風聲,逃之夭夭,導致審理的難度越來越大。

  公子寶鼎把秦王政的話當作了耳邊風,他根本無意去看門,而是一心一意想著做主爵中尉。這段時間,他在蓼園大興土木,修繕房屋,搞得風生水起,整個咸陽都知道公子寶鼎回來了,正在裝修大府。公子寶鼎不僅裝修府邸,他還跑遍了咸陽內外,把自家的莊園、社寓、酒肆、作坊、田地等大量產業摸了個清清楚楚,然後在咸陽城大肆招人,從僮僕女婢到門客劍士,統統招募,擺足了一副暴發戶的嘴臉。

  公子寶鼎的確是個暴發戶,他除了血統高貴外,其它活脫脫就是一個蠻夷,野蠻無禮,在咸陽招搖過市,驕橫跋扈,三天兩頭打架鬧事。他打的都是楚系的人,人家不惹他,他偏偏上門挑釁,故意滋事,整個一土霸王。

  楚系子弟平日也是橫行咸陽,一大幫紈褲早就在寶鼎還沒有回來前就商量好了,要整治他,誰知寶鼎回到咸陽的第一天晚上就擂響戰鼓,武力奪回蓼園,把公子襄給活活氣死了。寶鼎的血腥野蠻震懾了咸陽紈褲。

  俗話說膽小的怕膽大的,膽大的怕不要命的,碰到這麼一個從北疆殺回來的不要命的野蠻人,咸陽紈褲掂量了一下,退縮了,不去招惹了。誰知寶鼎竟然主動上門挑釁,這還得了,你一個北疆蠻子竟敢如此猖獗,欺我咸陽無人啊,打,結果可想而知。

  強龍不壓地龍蛇,但寶鼎這條從大河裡咆哮而來的霸王龍實在太厲害了,他本人天生神力,武技高超不說,身邊還有二十一個手執殺人令的黑鷹銳士,以這種實力打架鬥毆,咸陽紈褲哪是對手?強龍就是壓你的地頭蛇,公子寶鼎“噼裡啪啦”一陣暴揍,以秋風掃落葉之勢將咸陽紈褲一掃而空。

  寶鼎在咸陽驕橫不可一世,橫著膀子走路,看到楚系子孫就挑釁毆打,普通平民固然是鼓掌歡呼,而平日裡飽受紈褲們欺凌的商販優伶們更是作歌以賀。

  有紈褲被欺負了,打不過寶鼎,又不敢回家找大人,於是跑到咸陽府擊鼓鳴冤,試圖逼著咸陽令抓人。咸陽令把腦袋一縮,置若罔聞。像寶鼎這種野蠻血腥的宗室公子,他躲都來不及,哪敢出頭找人家的麻煩?他現在最關心的是鹽鐵大案,是謀反大案,他也是楚系的,與這個案子有牽連,如今正惶惶不可終日,現在就算你拿把寶劍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敢去招惹寶鼎,那不是自尋死路嘛。

  內史府也不管。內史府的嬴騰、麃(Biao)公都刻意袒護寶鼎。第一次聽說寶鼎與咸陽紈褲們打起來了,很緊張,急吼吼地問,公子可受傷?屬吏回答說,他把別人打傷了,然後屬吏就聽到一句憤怒的罵聲,你們吃飽撐的?小孩子打架也管?閒得慌啊?閒得慌找點事給你們做做。於是再也沒人稟報了,即使有人投狀子也是束之高閣,無人過問。

  咸陽紈褲們被打擊了,並不代表他們認輸了,老實了,他們終究是咸陽的地頭蛇,是土霸王,家裡又是高門,有實力,明的鬥不過你,那就來暗的。

  寶鼎打遍咸陽無敵手,官府對其的霸道行徑視若無睹,律法在他的眼裡純粹就是狗屁。老子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為所欲為,於是寶鼎心裡的惡魔日益瘋長,慾望日益膨脹,漸漸的便目空一切了。小人得志便猖狂猖,猖狂就要挨打。有人要打他了,而且還是往死裡打。

  這天寶鼎帶著趙儀、曝布、暴龍等人又在尚商坊閒逛,購物。寶鼎習慣性的找楚商開的鋪子,這些楚商的背後或多或少都與楚系的官吏有瓜葛,在這裡常常可以碰到一些楚系權貴的子孫。寶鼎幾次滋事打架就是在楚商舖子裡。

  趙儀現在就住在蓼(liao)園。那天夜裡她終於等到寶鼎了。寶鼎攻打蓼園之前特意找到她,開口就說,你搬回來吧,不要走了,現在我有家了,有府邸了,你回來吧,寄人籬下的日子咱不過。於是趙儀就留下了,又像過去一樣天天待在寶鼎身邊。

  寶鼎把她介紹給了曝布、司馬斷等人,眾人沒想到寶鼎竟然在代北還搶回來一個趙國公主,而且還是一位天香國色的公主,對寶鼎還溫情脈脈百依百順,一個個無不對寶鼎佩服的五體投地。公子,你神人啦,服了。

  趙儀絕色、高貴、溫婉、善解人意,一幫糾糾武夫們都給她迷住了,對趙儀那是有求必應,呵護有加,搞得寶鼎很鬱悶,大罵曝布等人重色輕友。有天唐仰送了塊蘭花玉璧給趙儀,順口就提到了天下第一玉石大家楚國卞家。和氏璧就是這個卞家發現並呈送楚王的。寶鼎一聽,頓時來了興趣,細問了幾句,竟然得知卞氏在尚商坊還有大鋪,當即就慫恿趙儀去看看,有合意的玉器就買下,咱現在什麼都缺,就不缺錢。

  女孩子家都喜歡金玉首飾,更不要說生在君王家的趙儀了,於是兩人在銳士、虎衛們的簇擁下,飛車趕往尚商坊卞氏老鋪。

  卞氏老鋪的主事聽說公子寶鼎來了,當然熱情接待。寶鼎對和氏璧有興趣,不過和氏璧現在就在秦國,就在咸陽宮,他想看也看不到。和氏璧雖是楚國國寶,但楚趙聯姻的時候,楚國把它送給了趙國。秦國一直想得到它,直到長平大戰之後才如願以償,趙國迫不得已把和氏璧送給了秦王。寶鼎看不到和氏璧,隨即對卞和的後人產生了興趣,有心結識一下。

  趙儀在鋪子裡轉了一圈,沒有一件看上眼的。寶鼎不滿了,就這貨色還天下第一玉石大家,有幾百年傳承的制玉世家?主事害怕寶鼎鬧事,急忙說珍貴玉器都在卞氏府上,如果公子需要的話,請稍等片刻,馬上派人去卞府,請少家主親自帶玉器過來。

  寶鼎不假思索,一口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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