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大秦帝國風雲錄 作者:猛子(連載中)

 
rufh1234 2010-10-27 09:53:1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59 26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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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蒼頭回來了

  公子寶鼎逐漸熟悉紫府,他顯赫的身份和傳奇般的戰績為他贏得了紫府上下的尊重,但秘軍是個特殊群體,黑冰台七十多年的歷史更是讓紫府籠罩在神秘的迷霧中,這裡的一草一木甚至連空氣裡都隱藏著秘密,寶鼎深陷其中,面對越來越深邃的黑洞,他產生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他感覺自己假若洞悉了所有的秘密,必將被紫府的黑洞所吞噬。

  然而,他沒有機會窮究紫府裡的秘密,因為最原始最大的秘密不是在紫府,而是在遍佈中土的秘兵心裡,就如他在代北的驚天一刺,他嘴裡說出來的、黑冰台所記載的和事實真相是三個不同的版本,如果加上大王聽到的,中土流傳的,那版本就更多了。

  事實真相只有一個,只有當事人知道,黑冰台的秘密不在紫府,而在秘兵心裡。這個秘密寶鼎最清楚,他有最深刻的體會,所以他在紫府熟悉了秘軍機構和行事準則後,不是急於探尋隱藏在紫府的機密,而是以最快的速度熟悉秘兵,不管是在京的秘兵,還是在國外的秘兵,他力求掌控,但他很快發現,紫府太複雜了,秘兵他更無從掌控。

  紫府分三大塊。一塊是府署各機構官吏,屬於內勤;一塊是執行外事任務的秘兵,屬於外勤,這兩塊人數較少。第三塊則是長期潛伏於外國的秘兵,這一塊才是黑冰台的核心部分。像蒼頭過去就是潛伏秘兵,因為暴露了,不得不撤回來做了外勤秘兵。

  紫府的指揮系統非常清晰明確,一級指揮一級,在這種權力架構下想越級指揮根本不可能,因為無論是外勤秘兵還是潛伏秘兵都有自己的秘密人馬,彼此都是單線聯繫,秘軍統率根本不認識他們,無從指揮。

  外勤秘兵和潛伏秘兵就像軍隊一樣,執行任務的時候必須有璽符,也就是說秘兵要行動必須經大王同意,秘軍統率個人調動不了秘兵。只有一種情況例外,那就是秘兵是秘軍統率的人,只忠誠和聽命於秘軍統率。寶鼎想把紫府控制在自己手上,唯一的辦法就是把紫府的秘兵都變成自己人,但這根本不可能。

  黑冰台在昭襄王初年由丞相張儀所創,至今已有七十多年的歷史,歷代秘兵苦心經營了七十多年,七十多年方有今日的黑冰,誰能將它變成自己的私有物?除非寶鼎也經營幾十年,否則他絕無可能控制黑冰台。秦王政讓寶鼎進駐紫府,出任秘軍統率,當然有絕對把握控制秘軍,否則他也不敢讓寶鼎做秘軍統率。

  公子寶鼎再一次成為咸陽的焦點人物,權貴官僚們的目光全部集中在載雪巷的紫府裡,人人自危,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寶鼎引發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風暴。

  他的對手依舊是楚系,只是今天的楚系即將失去老太后,在這之前又連遭重創,它已經難以承受一場風暴的摧殘了。楚系惶惶不安,做好了殊死一搏的準備。

  咸陽上空的緊張氣氛並沒有影響到咸陽坊間的繁華。年關將近,商旅如雲,咸陽越來越熱鬧。這些芸芸眾生不知道咸陽宮裡的老太后奄奄一息了,也不知道一場大風暴正要席捲而至,但他們知道公子寶鼎帶著顯赫戰績回來了,也知道秦軍再一次失利於河北,活下來的將士正在回家途中。人們對於勝利、對於英雄有一種本能的喜愛,所以公子寶鼎這個天之驕子在這個冬天成了咸陽的驕傲,就連寄居於紅翎社寓的少師殘月也特意以公子寶鼎的出塞行為主題,編了一套樂舞,結果再一次轟動咸陽。上一次轟動咸陽是她首次在咸陽公開露面,結果萬人空巷。

  寶鼎在關注這個楚國樂師。黑冰秘兵探查的消息經過彙總之後得出一個結論,關東秘軍可能在新年前後發動更大規模的刺殺行動,而少師殘月可能是關東秘軍放出來的誘餌,旨在吸引黑冰的注意力,混淆視聽,以掩護他們的秘密行動,但讓紫府尷尬的是,至今為止尚沒有發現關東秘軍的蹤跡,更拿到一個有說服力的證據。這主要是因為紫府的主要力量在國外,國內秘兵數量有限,而且受限於職權,不能放手調查。

  依照大秦律,國內的安全保衛在內廷由衛尉府負責,在京師則由中尉府負責,而在京畿則由內史府負責,在地方郡縣則由都尉縣尉負責。

  目前三公遇刺一案就由中尉府調查;楚系成員慘遭謀殺一案由內史府負責調查;太子丹逃亡與烏氏一案則由紫府調查。三府各查各的,誰都查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紫府沒有確切證據,無法稟奏秦王政,只能繼續調查。

  寶鼎每天去一趟王宮,探視老太后;每天都要在天黑後離開紫府,公務繁忙。

  時間悄然流逝,到了十一月底,從咸陽宮傳出一個好消息,老太后的病情好轉了。這個消息瞬間在咸陽權貴們之間傳開,但咸陽的氣氛不但沒有因此好轉,反而更加緊張了。如果老太后的身體奇蹟般地恢復,楚系的後盾依舊堅固,那即將開始的風暴必將愈發的殘酷和血腥。

  在一個寒風呼嘯的傍晚,蒼頭霍寶回到了咸陽。他直接趕赴紫府稟報齊國之行,讓他吃驚的是,他在紫府見到了公子寶鼎,而公子寶鼎竟成了他的官長。

  “走,給你接風。”寶鼎笑道,“我們邊吃邊談,如何?”

  “你現在是秘軍統率?”蒼頭把心裡的疑問一口氣問了出來,“是兼領還是專職?你幾時回的咸陽?咸陽發生了什麼?”

  “走吧,表兄。”寶鼎拿起大氅,大步走向屋外,“你離開咸陽不過幾個月時間,但這幾個月裡咸陽發生了很多事。我現在的處境很不好,一直期盼著你能早點回來。老天眷顧,你在這個關鍵時刻趕了回來。”寶鼎推開房門,轉身向蒼頭招招手,“我需要你,非常需要你。”

  蒼頭從寶鼎的眼神裡看到了焦慮和不安,他站了起來,一邊披上大氅一邊問道,“去哪?蓼園?”

  “白鹿原。”寶鼎說道。白鹿原位於咸陽大城的中西部,是商賈和匠師們的居住地,橫跨幾個坊市閭裡。

  “公子打算賄賂我?”蒼頭笑了起來,“是一川雲還是雲壑泉?”

  一川雲和雲壑泉是白鹿原一帶最豪華的娛樂場所,吃喝玩樂一條龍。

  “去一川雲吧。”寶鼎伸手搭上蒼頭的肩膀,與他並肩走出屋子,“就我們兩人,好好聊聊。”

  蒼頭轉頭看看他,“你長高了,也長壯實了,嘴上也開始長鬍子了。”

  “過完年我就十七了。”寶鼎笑道,“再過兩三年我就要加冠禮,娶妻生子。”

  蒼頭促狹輕笑,附耳問道,“有沒有和公主同房?”

  “她還小。”

  “還小?”蒼頭佯做吃驚狀,“她年紀和你相仿,正是出嫁的時候。十七歲的女子一般都做母親了。”

  “我是想啊,但母親看得太緊了。”寶鼎搖手笑道,“這是老太后親自訂的親事,母親擔心我逾禮,私下警告我好幾次了。”

  “那你有沒有其它女人?主母肯定想早點抱孫子,有看中的女人就先娶了做妾嘛。”蒼頭瞥了他一眼,怪笑道,“公子,你不會告訴我,你到現在還沒有嘗過女人的滋味吧?”

  寶鼎有些尷尬,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這事值得你關心?”

  “當然,這關係到蓼園的繼嗣問題,是蓼園頭等大事。”蒼頭理直氣壯地說道,“主母對你太過溺愛,竟然連這種事都隨著你的性子。不行,有機會我要提醒主母。”

  “這是我的家事,你少管。”寶鼎低聲說道,“蓼園的秘密太多,凡事都要萬分謹慎。”

  蒼頭立即想到了趙儀和黑衣,當即閉上了嘴巴。趙儀是寶鼎最大的麻煩,在這個麻煩沒有妥當處置之前,蓼園內府是機密中的機密,主母當然謹小慎微,而寶鼎更不敢在這件事上犯下絲毫錯誤,畢竟這關係到蓼園的存亡,關係到整個大派系的興衰。

  軺車出了紫府,曝布和黑鷹銳士扈從左右,虎翼衛前後護衛,疾馳白鹿原。

  寶鼎把出塞經過和咸陽發生的事情大概說了一遍。蒼頭雖然震驚於寶鼎在塞外取得的戰績,但眼前的危機讓他根本興奮不起來。

  “有多大的把握剷除關東秘兵?”

  “南山子和趙信至今沒有消息送過來。”寶鼎眉頭深皺,“事情非常棘手,但大王給我的時間非常少。假如年底之前未能解決,年後大王肯定要逼我讓步。我要麼損害老秦人的利益拯救烏氏,要麼以烏氏的敗亡為代價來保護老秦人的利益。”

  “烏氏和義渠人對大秦來說至關重要,大王沒有理由也不敢痛下殺手。”蒼頭顯然不願意放棄老秦人東山再起的機會。

  “大王當然不會對義渠人痛下殺手。”寶鼎苦笑道,“但他可以擊殺烏氏,然後再扶持一個義渠部落代替烏氏,而我失去的不僅僅是烏氏,還包括整個義渠人的支持。另外義渠人和老秦人之間必然產生矛盾。義渠人是北軍騎軍絕對主力,老秦人一旦失去義渠人的信任,將來的麻煩就大了。”

  “郿城、夏陽和頻陽對此事有何建議?”

  “他們希望我離開咸陽,以損失我的利益為代價來保全烏氏,確保老秦人可以復出,但現在大王讓我進駐紫府,等於做出了明確表態,他不會讓我離開咸陽,他就是要逼我們做出重大讓步,他要牢牢控制軍隊。”

  蒼頭嘆了一口氣,“大秦的軍隊當然忠誠於大秦,當然聽大王的指揮。有時候我真的不明白,大王為什麼就不相信我們老秦人,難道我們老秦人統率軍隊就會背叛他?就會故意打敗仗?大秦誰最忠誠於王國?當然是我們老秦人。假如關東合縱大軍殺進咸陽,楚人會與王國共存亡?關東人會為大秦流盡最後一滴鮮血?巴蜀人會為了守護大秦而粉身碎骨?我真的想不明白,大王到底被什麼矇蔽了雙眼,竟然看不到老秦人的赤膽忠心,竟然相信一幫外人會幫助他吞併六國統一四海。”

  寶鼎沉默不語,他也想不明白,他覺得自己根本不可能對秦王政構成威脅,而事實上自己也根本沒有取而代之的心思,因為咸陽的權力鬥爭太複雜了,除非有一天自己像戰國四大公子一樣獨攬大權,做了權傾王國的大權臣,那還可以試一試,但戰國四大公子哪一位篡國自立了?以秦王政的雄才大略,他會容忍自己獨攬大權?他會給自己篡國的機會?根本不可能嘛,既然如此,那只能說明一件事,說明秦王政不是擔心自己會威脅到他的王位,而是藉此機會繼續壓制老秦人,打擊楚系外戚,進一步鞏固和集中王權。他要權力,要絕對的權力,要總揆王權和相權,要朝堂上的公卿大臣都變成他忠實的奴僕,任由他驅使駕馭。

  “這次我到齊國,感受最深的就是齊國雖富,但不強,歸咎其原因當然很多,但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齊國不再是田氏齊國,而是後氏齊國。齊國的權柄被外戚後氏牢牢控制,齊王建是個名副其實的傀儡。”蒼頭繼續說道,“君王后輔政幾十年,恪守中立之策,一門心思恢復國力,結盟於秦,拒絕合縱。如今齊國非常富裕了,但其軍隊幾十年沒有打仗,其武力可想而知。”

  “齊國沒有門戶之險,趙、韓、魏三國其實就是它的門戶,這三國一旦滅亡,齊國無險可守,岌岌可危。當年樂毅率五國聯軍攻打齊國,連下七十餘城,齊國最後只剩下莒和即墨兩城,就是因為齊國根本沒有門戶可守。假若不是燕昭王突然死了,繼位的燕惠王逼走了樂毅,齊國就完了。”

  “齊國從這個血淋淋的教訓裡反思了很多,從此與各國交好,從此富民強國,從此不打仗,但他們偏偏忘記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齊國本身沒有門戶要隘,它必須確保趙韓魏三國的存在才能確保自己的安全。”

  “這次趙國國相郭開親自趕赴齊國求援,一些田氏宗族更是積極奔走,齊王建也意有所動,但齊國的權柄牢牢控制在君王后和後氏外戚手裡,他們堅決不同意合縱抗秦,不願意妄起兵戈。”蒼頭嘆道,“在君王后輔政的幾十年裡,田氏宗室屢遭打擊,被後氏外戚牢牢壓制,已經無法控制國策。這次齊國假若繼續拒絕合縱,拒絕援助趙國,那趙國可能就像公子所估猜的那樣,支撐不了幾年。趙國滅亡了,齊國的門戶沒有了,它還能支撐多久?”

  “齊國是田氏齊國,不是後氏齊國,但現在後氏控制了齊國,一旦齊國岌岌可危的時候,後氏會以死衛國嗎?當然不會,只要後氏能確保自己的利益不受損失,他們就敢出賣齊國,就敢滅亡齊國。”

  “我大秦的大王對楚系外戚掌控大權非常不滿,連續打擊楚系,但他在打擊楚系的同時,不是信任自己的宗室和老秦人,而是信任關東人,這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蒼頭痛心疾首地說道,“在我看來,關東人和楚系外戚比起來,關東人更加不堪。關東人忠誠於大秦?關東人願意為大秦浴血奮戰?一旦大秦岌岌可危了,關東人是與大秦共存亡,還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而毫不猶豫地出賣大秦?無疑,關東人肯定會出賣大秦,滅亡大秦。”

  寶鼎長嘆。

  齊國的滅亡的確不可思議。富裕的齊國有幾十萬軍隊,就算沒有門戶之險,但在王國存亡之刻,當然要與秦軍浴血奮戰,誰知最後秦國人買通了齊國國相後勝,就靠後勝幾句話,齊國人一箭未發,拱手投降了。

  歷史真相是什麼,如今不得而知,但齊國一箭未發就投降肯定是歷史事實,而之所以出現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肯定與控制齊國權柄的後氏外戚有直接關係。

  從齊國的敗亡再看大秦帝國的敗亡,很多方面如出一轍,比如宗室力量被削弱到極致,比如王國賴以存在的根基被徹底拋棄,比如“外人”在生死存亡一刻毫不猶豫地出賣王國,最終,齊國不戰而亡,大秦帝國卻被一幫閭左貧賤以摧枯拉朽之勢徹底擊毀。

  “你到齊國的任務就是破壞關東諸國的合縱?”寶鼎問道。

  蒼頭點頭,“齊國權貴荒淫奢侈,聲色犬馬,無能之輩充斥朝堂,幾車黃金足矣。”

  “齊國有沒有出眾之人?”

  “有。”蒼頭說道,“田單的孫子田藩,宗室公子田儋……”

  蒼頭介紹了幾個人,但寶鼎除了對田儋有些印象外,其他人都很陌生。歷史上田儋在陳勝吳廣舉旗反秦後,自立為齊王,橫掃山東,後來在救援魏國的時候,被章邯擊敗,戰死了。

  一行抵達一川雲。先期趕到這裡的唐仰找了一處僻靜庭院。酒酣耳熱之際,寶鼎隨便找了個藉口,離席而去,久久不歸。

  “公子去哪了?”蒼頭奇怪地問道。

  “隔壁。”唐仰笑道,“有美女相伴,樂不思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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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死也不娶你

  熊啟坐在火爐邊,悠閒地品著香茗,默默地想著心事,耐心地等待著公子寶鼎開口說話。

  老太后的病情好轉,楚繫上下都鬆了口氣。老太后遲早都要升天,但在她永遠離開之前,有些事必須安排好,否則楚系肯定要重蹈昔年被趕出咸陽的覆轍。

  楚系早在籌劃這件事,在過去的幾年裡,他們聯手呂不韋和關東人製造了成蛟兵變和嫪毐之亂,先後將夏太后的韓系和趙太后的趙系斬盡殺絕,然後他們又撕破臉皮,毫不猶豫趕走了呂不韋和關東人。接下來的事就很簡單了,全面控制朝政,立後立儲,讓楚系外戚在未來持續控制大秦國政,確保楚系的利益不會受到任何損失。

  中土當前有七個諸侯國,其中實力最強的秦國、齊國和楚國都是外戚掌權。齊王建老邁,目光短淺,貪圖享樂,只顧自己的歌舞昇平,雄心壯志早已在紙醉金迷中化作一縷煙塵;楚王悍年幼,生活在母后和舅舅的羽翼之下,沉迷在少年人的夢想之中,他的宏圖大志恐怕還沒有誕生;唯有秦王政,做了十六年的大王,親政九年了,正是雄心勃勃的強盛之年,他要權力,他要建下千古功業,所以,秦王政要打破楚系外戚獨攬朝政的局面,於是,公子寶鼎出現了,楚系的災難從天而降。

  去年的鹽鐵大案,今年一系列的謀殺,給了楚系沉重一擊。老太后和楚系的一幫中堅人物本來打算重新佈局,為楚系的未來重新設計一條出路,但就在這個關鍵時刻,老太后倒下了。

  假如不是秦王政心急,試圖一次性把楚系和老秦人全部解決掉,那老太后肯定要升天,楚系肯定要被趕出咸陽,但秦王政急切而焦燥的心情讓他的手段變得異常凌厲,於是事情出現了轉機,公子寶鼎為了自身的生存,果斷改變了立場,他請來鬼醫延續了老太后的生命,他向楚系外戚伸出了手,主動要求握手言和。

  雙方若想冰釋前嫌攜手合作,彼此都要做出讓步,都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楚系可以估猜到公子寶鼎的條件。

  公子寶鼎在塞外建下顯赫功勛,老秦人在塞外打了一場大勝仗,但因為楚系的反擊,烏氏和義渠人危在旦夕,一旦烏氏和義渠人墜落深淵,公子寶鼎和老秦人都將受到連累,不但先前的功勛蕩然無存,還要再一次遭受打擊。秦王政藉此機會斷然出手,首先就把公子寶鼎關進了紫府,逼著公子寶鼎做出重大讓步,無論公子寶鼎是犧牲烏氏和義渠人還是傷害老秦人,他都無法逃脫紫府這個“牢籠”,至於老秦人,復出之日更是遙遙無期。

  所以公子寶鼎的條件只有一個,他要破“籠”而出,他要做一個掌握實權的君侯,如此老秦人必將東山再起,烏氏和義渠人也將有驚無險地度過這次危機。

  能夠幫助公子寶鼎破“籠”而出的只有楚系。

  楚系的條件又是什麼?假若楚系幫助公子寶鼎達到了目的,公子寶鼎就成了咸陽一個實力龐大的新勢力,這個勢力以老秦人為主力,有與老秦人利益一致的宗室權貴,有攀附公子寶鼎的巨商富賈,還有雖然日暮西山但借助公子寶鼎之力再度煥發出活力的墨家學派,這幾股勢力聯合到一起,已經接近於楚系的實力,假以時日,必將超越甚至凌駕於楚系之上。

  楚系當然不願意打造一個足以摧毀自己的強勁對手,所以老太后和幾位熊氏子弟商量了一下,拿出了兩個對策。最好的也是最理想的對策就是把公子寶鼎拉進楚系,通過聯姻的方式把公子寶鼎變成楚系的人。

  這是最便捷最快速的辦法,但公子寶鼎實際代表的就是老秦人,老秦人和楚系的矛盾如今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老秦人絕不會同意公子寶鼎與楚系聯姻,這是原則性問題,老秦人不會讓步。去年底老太后就一度向公子寶鼎的母親白氏施加過重壓,試圖干涉公子寶鼎的婚姻,但最終還是失敗了。白氏以沉默應對,拒絕的態度非常明確。

  這個對策實施的時間比較長,一旦公子寶鼎極力拖延,誰也不敢保證老太后能活到公子寶鼎冠禮成婚的那一天,所以假若公子寶鼎無意聯姻,那就只好用第二個對策。第二個對策就是冒險了,主旨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老太后和熊氏子弟都不想冒險,因為無論是秦王政還是公子寶鼎,都是暴戾殘忍之徒,一旦楚系置自己於死地,最大的可能不是“後生”,而是徹底死絕。

  公子寶鼎坐在熊啟的對面,專心致志地看著熊閔給自己泡製香茶。望著那雙雪白的芊芊玉手擺弄著碧綠色的玉杯,他的心神驀然有些恍惚,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掠過隗清那張清眸流盼的美麗面孔。

  為什麼總是想起她?寶鼎心裡湧出一絲羞愧,感覺臉上有些發燒,急忙強迫自己去想些別的東西,但眼前那雙手卻不停地撩撥著他的心神,讓他深埋在心靈深處的邪惡突然衝了出來。她真的是秦王政的女人?秦王政為她築台,難道就是想把他們之間的秘密關係大白於人世?

  熊閔心有所感,悄悄抬頭,正好看到寶鼎那雙邪惡的眼睛。熊閔陡感窒息,嬌軀驟然僵硬,忙碌的雙手突然顫抖起來。

  寶鼎眼前浮現出隗清的如花笑容,他彷彿又聽到隗清的笑聲,看到了她那雙白嫩的雙手。手如柔荑,顏如舜華,肌若凝脂,氣若幽蘭,如此風華絕代的一個女人,卻心有所屬,成了秦王政的禁臠,可惜,可惜。

  熊閔輕輕咳嗽了一聲,以掩飾心裡的緊張,白皙的面孔上更是露出一絲憎惡之色。

  寶鼎的思緒從恍惚中驚醒,眼裡的邪惡悄然藏匿,臉上掠過一層淡淡的失落。兩個人的眼神相撞,寶鼎給了熊閔一個和善的笑臉,熊閔卻視而不見,輕輕側頭,端起玉杯遞到寶鼎面前。

  寶鼎沒有接,一雙眼睛固執地望著熊閔,等待她轉過頭來。熊閔輕咬櫻唇,倔犟地昂著頭,就是不看寶鼎。寶鼎笑了起來,忽然俯身湊到她的耳邊,低聲問道,“姐姐,我們是不是有約定?”

  熊閔嬌軀輕顫,猛地轉頭望著寶鼎,眼神決絕,櫻唇翕動,無聲地說了一句話。

  寶鼎臉露得意之色,本想再戲謔一下,眼角餘光卻看到熊啟微微皺起了眉頭。寶鼎不敢放肆,急忙坐直了身軀,接過玉杯,然後衝著熊閔微微頷首。熊閔狠狠瞪了他一眼,坐到了熊啟的身邊,不再理睬寶鼎。

  寶鼎看著她,想起了三天前的那個清晨。

  那天寶鼎去王宮探視老太后,看到了熊閔。熊閔是熊啟的女兒,丰姿冶麗,楚楚動人,與寶鼎年紀相仿,尚未婚配。寶鼎久聞其名卻無緣相見,突然在老太后的寢宮見到這位麗人,馬上就意識到老太后又要干涉自己的婚事了。

  有老太后在中間,兩位年輕人當然表現得很熱絡,但等到熊閔送寶鼎出來的時候,這位麗人立即就翻臉了,“我死也不會嫁給你。”

  “我說過要娶你嗎?”寶鼎對熊閔的印象不錯,聞言失聲而笑,“誰說要把你嫁給我?”

  “那你發誓。”

  “我和夜郎公主已有婚約。”

  “你不可能只有夜郎公主一個女人。”熊閔毫不退讓,“你發誓。”

  “我要知道原因。”寶鼎笑道,“否則太后一旦開口,我怎麼拒絕?”

  “我有喜歡的人,我要嫁給他。”熊閔的淚水忽然滾了下來。

  寶鼎不好意思再開玩笑了,“我聽說你一直不願意出嫁,是不是因為那個男人?”

  熊閔用力點頭,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寶鼎,“你發誓。”

  “那個人是誰?”

  熊閔不說,淚水撲簌簌地流,“你快答應我,你發誓。”

  “姐姐,我要為你的終生負責。你長得這麼漂亮,假如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怎麼辦?”寶鼎忍不住戲謔道,“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我不說,我父親會殺了他。”

  “我發誓保密。”寶鼎笑道,“如果那個人的確不錯,我可以幫你。”

  熊閔低頭想了一下,無奈說道,“你在紫府,我不說你也會查到,但你要說話算話,不能傷害他。”接著她面露哀求之色,“你真的願意幫我?”

  寶鼎鄭重點頭,“只要我認可了那個人,我可以發誓,一定幫你。”

  熊閔猶豫了很久,但想到寶鼎肯定會查到對方,所以最終還是說了出來,“章邯。”

  章邯?這個名字太熟悉了,寶鼎一直想找到這個人,但沒想到今天竟然在熊閔的嘴裡聽到了。他擔心搞錯了,急切問道,“這個人在哪?”

  “中尉府。”

  “何職?”

  熊閔臉顯難色,但在寶鼎的逼視下,還是說了出來,“司馬。”

  司馬?寶鼎恍然大悟,對熊閔的看法頓時改觀。司馬是中尉府的中下級軍官,是中尉的屬吏。中尉的屬吏有長史、司馬、車長、騎長等等,他們是行政軍官,不是統率軍隊的官長。司馬的官秩相當於軍中的軍侯一級,名副其實的中下級軍官。堂堂國相之女,楚系熊氏的女兒,大秦一等大權貴的女兒,竟然愛上了一個默默無名的中下級軍官,這個等級森嚴的時代竟然還有這種浪漫的愛情故事發生,太不可思議了。

  寶鼎感嘆之餘,也被熊閔的叛逆舉動所震撼,他那顆從前世穿越而來的靈魂突然間愛心大爆發了。雖然這種故事太俗套,但對他來說是第一次遇到,前世他依稀也做過同樣的夢,夢想著得到一個富貴女的愛情,很浪漫的愛情,改變人生命運的愛情,不過這種愛情世所罕見,一般只存在於夢想或者後世各種各樣的文藝作品裡,現實生活中他從來沒有碰到過,誰料想今世卻碰到了。既然碰到了,既然自己能幫助那個男人,當然要幫一把,不管那個男人將來是自己的朋友還是對手,這種事都應該幫忙。

  這個叫章邯的男人是一個非常幸運的傢伙,因為他碰到了一個穿越而來的大權貴,一個愛心大爆發的貴公子。

  “章邯?”寶鼎不知道這個章邯是不是就是歷史上那個大名鼎鼎的章邯,他還需要去確認,但眼前的事顯然是個大麻煩,在這個時代,身份高貴的權貴女熊閔有婚嫁的選擇權嗎?有情人終成眷屬畢竟是一種奢望,即使在前世那個號稱自由至上的時代,又有多少人有情人最終成了眷屬?自己不就無法得到愛情嗎?更不要說這個時代的熊閔了。

  寶鼎很同情熊閔,問了一句,“你覺得這事可能嗎?”

  “你說過你會幫我的。”熊閔哭道。

  “你知道,這事需要時間,很長的時間,但你有時間繼續等下去?”寶鼎問道,“即使你有決心等,他有決心等,但你父親,還有你的宗族長輩,他們有耐心等嗎?”

  “你剛剛發過誓的。”熊閔乾脆賴上寶鼎了。

  寶鼎翻著兩隻大白眼,徹底無語。出了王宮他就叫唐仰派人去查,到了紫府再派秘兵去查,結果證實這個章邯就是大秦歷史上那個赫赫有名的章邯。

  此人出生普通官吏之家,寒門之子,十七歲從軍,在張唐麾下征戰多年,因為作戰勇猛連續加爵陞官。張唐出任中尉後,章邯隨之到中尉府出任司馬一職,是張唐非常欣賞的一位部下。張唐是蒙驁麾下的猛將,屬於關東一系,章邯後來官運亨通,在陳勝吳廣舉旗反秦之前,官至少府卿,與蒙氏的大力提攜肯定有直接關係。章邯在帝國末年率軍平息各地的叛亂,但屢屢受到咸陽的掣肘,可見他和李斯、趙高都不屬於同一個派系,由此也可以證明他的確是關東系的一員得力幹將。

  歷史上章邯和熊閔肯定沒有成為眷屬,因為兩者的身份地位懸殊太大,最近幾年章邯根本爬不起來,而幾年後熊啟就被趕出了咸陽,接著熊啟就叛國了,叛國就要株連九族,熊啟是楚國公子,大秦外戚,株連九族不太可能,株連三族勉勉強強,但熊閔是他女兒,肯定要殺頭,這樣推算下來,寶鼎的誓言純粹就是一句空話。

  寶鼎打算勸勸熊閔,正好熊閔這段時間都在宮中陪侍老太后,所以第二天寶鼎見到熊閔,委婉地說了一下。

  熊閔沉默良久,對寶鼎說,“我嫁給你,然後自殺。”

  寶鼎頓時傻了眼。你自殺?你自殺我就慘了,楚系恨我入骨,章邯恨我入骨,我招誰惹誰了?

  “老子死也不娶你。”寶鼎扔下這句話就走了。

  誰料想當天下午熊閔就跑到了載雪巷,堵在紫府門口,和寶鼎耗上了。

  寶鼎欲哭無淚,爬上熊閔的軺車,哭喪著臉,悲憤不已,“明天晚上,一川雲。”

  結果今天到了一川雲,推門一看,熊啟霍然在坐。熊啟跑來幹什麼?提親還是談判?無論是提親還是談判,老太后肯定要給自己一個暗示,但老太后至今沒有暗示,那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楚系意見不合,所以熊啟先來探探路?

  這一家老的是個麻煩,小的更是個麻煩。寶鼎暗自罵了幾句,轉目望向熊啟。熊啟三十七八歲的年紀,相貌俊朗,溫文爾雅,看上去更像一個飽讀詩書的文士。寶鼎與他同殿為臣,對他很熟悉,這位丞相公看上去雖然沒有什麼魄力,能力似乎也不足,但實際上肚子裡自有乾坤,屬於那種綿裡藏針的人,非常不好對付。

  這次烏氏的危機就是熊啟一手炮製的,如今更是把寶鼎逼得要丟卒保帥了。談?談什麼談?你要是繼續為秦王政衝鋒陷陣,老子就殺了你。寶鼎冷笑,輕輕喝了一口熱茶,然後不動聲色地說道,“我得到一個未經證實的消息。楚國令尹李園到了魏國大梁,與趙國大將軍李牧秘密會晤,商談合縱之事。”

  熊啟仿若未聞,依舊處在沉思之中。

  “據說李園聯合楚趙韓魏四國秘兵要刺殺大王。”寶鼎繼續說道,“假若大王遇刺,那咸陽的楚人都將成為紫府調查的對象,包括右丞相。”

  熊啟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聽說,右丞相是楚國考烈王之子,今日楚王的庶兄。”

  熊啟神色一僵,一雙眼睛瞬間閉上。

  威脅,公子寶鼎在赤裸裸地威脅楚系。他要反擊了,他可能要炮製一場驚世駭俗的刺殺,然後嫁禍給楚國,嫁禍給咸陽的楚人,雷霆震怒的秦王政肯定要借題發揮,乘機窮追猛打,直到把楚系外戚趕出咸陽為止。公子寶鼎果然是個血腥殘暴之徒,竟然要與楚系玉石俱焚,他是個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

  楚系商定的第一個對策是絕無可能了,只有用第二個對策,示敵以弱,答應公子寶鼎的要求,以最快的速度把公子寶鼎打造成咸陽最大的權勢人物,挑起他和秦王政之間的戰爭。這是老太后在去年就擬定的對策,現在看來要加快實施速度了。

  公子寶鼎的身份太特殊了,現在他在塞外又闖出個天子驕子的名聲,如果他在咸陽繼續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迅速崛起,秦王政壓制不了他,那秦王政只有像過去成蛟兵變和嫪毐之亂一樣,緊緊依靠楚系的力量打擊對手。

  同樣的計策,同樣的手段,會不會發生同樣的效果?

  “太后說,公子要封君了。”熊啟的聲音有些干澀,“但公子太年輕,有些事還是不要著急,畢竟公子的身份太特殊。”

  “年紀輕,並不影響建功立業。”寶鼎說道,“當年長安君以弱冠之年率軍攻打趙國,我也可以。”

  熊啟搖頭,“長安君是前車之鑑。”

  “我不是長安君。”寶鼎笑道,“我是武烈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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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初見章邯

  公子寶鼎表現得非常強勢,在自身處境十分不利的情況下,依舊咄咄逼人。

  熊啟則表現得很大度,既然你提出了條件,那就滿足你,至於後果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如果你一意孤行,那後果自負。

  兩個人寥寥幾句話便完成了談判,坐在一邊的熊閔覺得父親和公子寶鼎談得很融洽,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幾句話背後的刀光劍影。

  不管將來如何,雙方現在要合作。話題隨即轉到了國政上。寶鼎在離開咸陽之前給秦王政上了一道奏摺,提出了一些政經改革的具體措施。

  關於官制的改革建議最主要的就是加強內廷權力,以大秦目前的政治現狀沒有實施的可能,外廷絕不會做出讓步,秦王政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與外廷鬧翻,所以這個集權方案就此擱置。在經濟上寶鼎建議由少府出面組建聯合商社,以最大程度發揮商社的作用,增加朝廷的財賦收入和各種物資的囤積數量。這個建議的原則就是農商並重,已經偏離了法家堅持的“崇本抑末”的治國原則,所以秦王政並不積極,丞相府和少府也實施不利,尤其是丞相府,更是針鋒相對地提出了官營之策,接著烏氏受到打擊,琴氏和墨家及時退避,導致聯合商社名存實亡,事實上此策已經以失敗而告終。

  學宮建設為秦王政所重視,他有心把咸陽打造成中土的文化學術中心,以便為統一中土打下良好的基礎,但因為大秦是“法治”王國,法家地位崇高,法家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不遺餘力地排斥其它諸子百家,所以學宮建設步履艱難,至今還停留在無休無止的爭論之中。爭論的焦點問題就是統一後的中土有沒有必要在學術上實施“百家爭鳴”之策,這個策略必然會導致私學氾濫,私學氾濫又與官學的權威性產生激烈矛盾,所以學術上的“百家爭鳴”對維護統一到底是利大還是弊大?

  唯一順利實施的只有學室制度的改革,這個改革符合各方利益。今年學室降低了招募學子的條件,有三千多名來自豪門和寒門的子弟進入學室學習,開始為未來統一後的帝國儲備官吏。

  寶鼎沒想到自己一番心血打了水漂,最後竟然只有一個奏議得以順利實施,這讓他非常失望,對權力愈發地渴望。

  如果歷史軌跡不變,距離中土統一隻剩下十年了,這十年非常關鍵,尤其統一形勢明朗化的最後兩三年,大秦要擬定和推行一系列的統治整個中土的策略,這時候自己假如不能掌控大權,假如不能改變既定國策,那等到帝國誕生後就基本上無計可施了,也就是說,利用國策來改變歷史軌跡前進方向的辦法基本上算是失敗了。

  寶鼎臉色很難看,憤怒之情溢於言表,幾次與熊啟發生激烈爭論。

  熊閔專注地聽著,眼神漸漸有了變化,寶鼎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忽然顛覆了,眼前這位年輕的公子不但嗜血好殺,竟然還有一身治國的本事,這倒是大大出乎她的預料。

  雙方的爭論最後集中到聯合商社。聯合商社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但楚系打算利用這個聯合商社把一些中小商賈集中到商社裡,以便取長補短,互利互惠,實際上就是把少府的財富用一種隱蔽的手段“偷竊”到自己的私庫裡。聯合商社之所以現在還存在於咸陽,就是因為楚系從開始之初便有了這個謀劃。

  寶鼎在前世所學的知識讓他立即便猜到了楚系的意圖,將來秦王政一旦發現聯合商社成了權貴們偷竊王室財富的工具,那可想而知,秦王政不但要狠狠打擊這些權貴,還要追究公子寶鼎的責任,因為聯合商社就是公子寶鼎出的主意。

  “商賈自身實力如果不夠,與少府的聯合就不是互利互惠,而是借助少府雄厚的實力發大財。”寶鼎當然不會點破楚系的陰謀,他冷笑道,“你以為大王不知道?他身邊那些近侍大臣會對此一無所知?”

  “公子打算出面干涉?”熊啟不動聲色地問道。

  “官營之策符合大王的意願,他為了盡快統一中土需要大量的財賦,官營之策正好滿足了大王的需要。”寶鼎說道,“但你想過沒有,大王一旦把烏氏的草場和墨家、琴氏的大兵作坊收歸官有,那鹽鐵的官營還會遠嗎?”

  “鹽鐵目前並不具備官營的條件。”熊啟淡然笑道,“大秦本土所產的鹽鐵遠遠滿足不了大秦的需要。”言下之意鹽鐵還要從國外大量購進,這樣就給了鹽鐵商賈賺取財富的機會,而大秦鹽鐵商賈的背後就是楚系,雖然去年的鹽鐵大案給了他們沉重一擊,但依舊沒能摧毀楚系對大秦鹽鐵的實際控制。

  寶鼎搖搖頭,對楚系的貪婪無厭極度憎恨,只是現今他沒有能力扭轉這一局面。

  “不要涉足太深。”寶鼎告誡道,“鹽鐵之利才是少府的主要收入,一旦大王下決心整治鹽鐵,事情會變得非常麻煩。”

  “公子有意出面?”熊啟追問道。

  “丞相府是否繼續堅持官營之策?”寶鼎討價還價。你既然想保證楚系的既得利益,那就不能損害我的利益,要發財大家一起發,否則魚死網破。

  “如果烏氏證明了自己的清白,大王和朝廷自然要安撫一下烏氏。”熊啟笑道。拿什麼安撫烏氏?當然是滿足烏氏的要求,不再圖謀侵佔義渠人的草場了。

  寶鼎笑著向熊啟伸出一隻手,“互利互惠。”

  熊啟遲疑了片刻,與其伸手相握,“我先在這裡恭賀公子了。”

  尚商坊,紅翎社寓。

  少師殘月每天晚上都在固定的時間內出場。她的隊伍龐大,從樂工到女伶,大約一百多人,既有宮廷樂舞的表演,也有民間新聲的演奏。每當少師出場,紅翎社寓便會陷入瘋狂。

  咸陽人對於中平肅莊的雅樂不感興趣,偏好鄭衛之音,桑間濮上之樂。儒家認為鄭衛之音使人心淫,桑間濮上之樂是亡國之音,認為新聲破壞了雅樂,亂了禮儀,但大秦人不管什麼禮儀雅樂,只要好聽就行,快意當前,適觀而已。

  楚國樂舞靈秀,帶有濃厚的江南特色,與西秦樂舞的簡樸、燕趙樂舞的粗獷、東齊樂舞的古雅、中原樂舞的奢華有著鮮明的區別。咸陽人雅俗共賞,尤其看到水靈靈的吳越美女,看到她們盈盈一握的纖腰,更是難以自持,瘋狂叫號。

  殘月出場,表演進入高潮。

  當所有人都沉浸在精彩樂舞中的時候,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人匆匆穿過表演現場,走到了一個偏僻的院落附近。他放慢腳步,一邊四處張望,一邊緩緩靠近院門。院門上的兩盞燈籠在夜色裡發出朦朧光芒。中年人站在陰影裡,轉目四顧。

  院門忽然拉開了一條縫,從裡面伸出一隻手,衝著門外的中年人做了個手勢。中年人突然身形如電,像鬼魅一般衝向院門。院門半開。中年人一閃而逝。

  幾十步外又是一座庭院。庭院裡歡聲笑語,推杯換盞之聲不絕於耳。

  寶鼎站在院門後面,透過門縫把剛才的一幕全部看在眼裡。等到那半扇院門關上之後,寶鼎對站在身後的蒼頭說道,“這應該是最後一個人了。”

  “再等等。”蒼頭說道,“我們必須確保萬無一失。”

  “老傢伙果然厲害,這種消息都能打探到。”寶鼎笑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是怎麼搞到這個消息的。”

  “殘月不過是個誘餌,她不可能知道趙楚韓魏四國秘兵的頭目今夜會在紅翎社寓秘密聚集。”蒼頭略略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我懷疑他和趙國黑衣一直保持著聯繫。”

  “他會出賣趙國黑衣?”

  “能夠贏得公子的信任比什麼都重要。”

  “我會信任他?”

  蒼頭笑了起來,“你如果不信任他,今天上午你會親自去中尉府和內史府求助?”

  寶鼎笑笑,“還好張唐和公子騰給面子,一口就答應了,否則憑紫府這點人手根本抓不住人。”

  “其實公子可以向鼓角樓求助。”蒼頭說道,“鉅子肯定會出手相助。以鼓角樓的實力,出動三十名墨者劍士就能將關東秘兵一網打盡。”

  “我要抓人,不是要殺人。”寶鼎搖手道,“再說現在形勢特殊,貿然借助鼓角樓的力量,對我和墨家都不好。”停了一下他又說道,“老傢伙也警告我了,叫我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調用墨家的力量,以免給鼓角樓和蓼園都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

  “老傢伙是擔心自己暴露了。”蒼頭不屑地撇撇嘴,“這次他不遺餘力地幫你,說白了就是要牢牢捆住你,讓你受制於他。”

  “你擔心他要挾我?”

  “今夜公子抓住了關東秘兵,一夜之間徹底扭轉了不利形勢。”蒼頭面露憂色,“但請問公子,當大王詢問你,消息從何而來,你如何回答?跑來看殘月四絕無意撞上的?你的運氣竟然好到了這種地步,跑來看美女都能撞上關東秘兵,而且還將關東秘兵的幾個頭目一網打盡,大王會相信?”

  寶鼎抓抓頭,他也頭痛這件事。此事因為有南山子的配合,一切很順利,但順利的背後就不免讓人產生很多聯想了。

  “我堅持自己的看法。”蒼頭繼續說道,“大王讓你主掌紫府是個陷阱,國尉肯定懷疑你控制了潛伏黑衣,所以他們才把你放到紫府,逼著你出手。你為了擺脫困境,必然要利用潛伏黑衣的力量。這次你如果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大王和國尉可以據此判斷你確實控制了潛伏黑衣,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可想而知了。”

  寶鼎搖搖手,“現在不合適討論這件事,先把人抓住再說。”

  兩個人正在說著話,曝布帶著一個年輕人匆匆走了過來。這位年輕人大約二十五六歲,竹冠玄服,身材健碩,一張剛毅的英俊面孔,神態自信而沉穩,氣宇軒昂。

  “公子……”曝布手指年輕人介紹道,“中尉府司馬章邯。”

  寶鼎正在想著這個人看上去氣度不凡,不知是哪家的子弟,耳畔忽然就傳來章邯兩個字。果然是個人物。寶鼎神色更為關注,兩隻眼睛盯著章邯上上下下的打量。這就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章邯,曾經可以力挽狂瀾於即倒,以一己之力拯救帝國的章邯?

  前世讀歷史,寶鼎把帝國敗亡的責任全部歸咎於李斯和趙高,對章邯這個人物倒是滿懷同情。章邯盡力了,但李斯和趙高一個比一個瘋狂,在帝國存亡的最後時刻,還屢屢想剝奪章邯的兵權,處處掣肘,最終導致鉅鹿決戰失敗,導致王離和北軍全軍覆沒,章邯被圍,帝國轟然傾覆。如果章邯拒絕投降,結果如何?結果是一樣的,因為劉邦已經進了咸陽,章邯生機盡絕,他死定了。只不過投降項羽,讓項羽坑殺了二十萬秦軍,這是章邯最大的罪責。

  無論是太史公還是後來的班氏父子,在修史的時候都沒有給章邯一個評價。怎麼評價章邯?對大秦帝國來說,他當然不可饒恕,但對大漢帝國來說,他在推翻秦國的過程中還是有功績的,總之,章邯是一個特殊時代的悲劇性人物。

  寶鼎很同情章邯的命運,歷史沒有給章邯拯救帝國的機會,否則歷史就要改寫了。現在寶鼎望著章邯,眼神中就充滿了同情,甚至還帶著幾分憐憫之色。

  寶鼎的眼神讓章邯忐忑,心裡沒來由地湧出一絲恐懼。他知道自己的要害在哪,而寶鼎偏偏是楚系的死對頭,現在還是黑冰台的統率,黑冰台雖然負責外事,但寶鼎是什麼人物?他要利用秘兵調查楚系,誰還能阻止?自己那點事顯然沒有可能瞞過公子寶鼎,否則公子寶鼎斷然不會用那種目光望著自己。

  “下官拜見武烈侯。”章邯不敢再與寶鼎對視,惶恐躬身,恭敬施禮。

  寶鼎微微頷首,虛手相扶。

  “一千中尉軍已經就位,隨時可以發動攻擊。”章邯低聲稟報,聲音裡竟然露出一絲慌張。

  “內史府的五百衛軍已經封鎖了整個尚商坊。”曝布接著稟報導,“五百虎翼衛全部到達預定位置,可以在最短時間內控制整個紅翎社寓。”

  寶鼎轉目望向蒼頭。

  “今夜紅翎社寓裡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關東秘兵。”蒼頭對章邯和曝布說道,“對方肯定做了萬全準備,所以我們不發動則已,一旦發動,必定雷霆萬鈞,不給對方任何反抗的機會。”

  章邯和曝布鄭重點頭。

  “事情非常倉促,我們準備的時間太短。為了防止打草驚蛇,各部都是剛剛進入指定位置,行動的時候難免有些亂。”蒼頭繼續說道,“一旦讓關東秘軍跑了,再想抓住的機會微乎其微,所以紫府的要求是,寧可錯殺,誤殺,也絕不能放走一個。”蒼頭的口氣突然凌厲起來,“如果有人逃離紅翎社寓,格殺勿論。”

  章邯和曝布沒想到紫府的命令竟然如此血腥,不約而同地望向了公子寶鼎。

  寶鼎揮揮手,“號角響起,各部同時發動。”

  章邯躬身領命,急速離去。寶鼎望著他矯健的背影,心裡不由得再度發出感嘆。熊閔的眼光不錯,可惜這段姻緣注定沒有結果。寶鼎想到熊閔再過幾年就要死在屠刀之下,心中驀然顫慄,一種難言的悲哀纏繞心頭,忍不住發出一聲黯然嘆息。

  “公子認識他?”蒼頭奇怪地問道。

  寶鼎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隨即又搖搖頭。

  “公子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著他?”蒼頭愈發疑惑,“你那眼神讓人感覺章邯馬上就要死了。”

  寶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蒼頭遲疑了片刻,以非常肯定地語氣說道,“你認識他。”

  “你一定要知道?”

  “當然。”蒼頭說道,“你剛才那眼神讓我非常不安。章邯是張唐的人,張唐和蒙氏的關係非常親密,而蒙氏又深得大王的寵信,雖然章邯現在是個小人物,但將來就難說了。你既然如此關注他,肯定有原因。”

  “我看你做秘兵做出了毛病。”寶鼎笑道,“我覺得他英姿勃勃,多看幾眼不行?”

  “什麼原因?”蒼頭追問道。

  “這事和熊閔有關。”寶鼎也不想隱瞞,大概說了一下,“熊閔的年紀越來越大,她死活不出嫁,這事遲早要暴露。”

  蒼頭恍然,“還有這種事?章邯完了,怪不得你用那種眼神看著他。”

  “他死了,熊閔可能也會死。”寶鼎苦笑道,“那個女人雖然可愛,但不可理喻。”

  蒼頭想到最近幾天寶鼎四處躲著熊閔,不禁笑了起來,“你想幫她?”

  “我想幫她。”寶鼎嘆道,“我真的想幫她。”寶鼎忽然湧出一個念頭,如果我阻止熊啟叛國,那豈不可以救她一條性命?

  蒼頭哈哈大笑,指著寶鼎揶揄道,“你也是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

  突然,夜空中傳來一聲悠長而嘹喨的號角聲,緊接著遠處那座庭院裡爆發出激烈的廝殺聲,曝布帶著黑鷹銳士發動了攻擊。

  虎翼衛衝進了社寓,中尉軍四面圍上,鼓號聲霎間撕裂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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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韓非有難

  紫府、中尉府和內史府三府聯合出擊,成功抓捕了關東秘兵。那些在社寓內負責接應的關東秘兵雖然試圖殺出一條血路,但最終都變成了冰冷的屍體。

  寶鼎連夜審訊趙楚韓魏四國的秘兵頭目,經過一番嚴刑拷打,四國秘兵的藏匿之處全部暴露。

  紫府隨即會同中尉、內史兩府在咸陽城內外展開了緊張的搜捕行動,數日之內,潛伏到咸陽的四國秘兵大部分被抓獲,只有極少數人乘亂而逃。

  三府會審之後,上奏大王,潛伏到咸陽的關東秘兵來自趙楚韓魏燕五國,前期他們營救了太子丹,後期他們刺殺了大秦三公,並謀殺了大量的楚系權貴,這次他們聚集到一起,預謀刺殺秦王,不料機密洩露,被黑冰台一網打盡。

  真相大白於天下。

  太子丹逃亡、三公遇刺和楚系權貴慘遭謀殺的真相就這樣簡單,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誰都知道這三個大案最好的承擔者就是關東秘兵,只要抓住關東秘兵,想怎麼栽贓就怎麼栽贓,黑的可以說成白的,假的也可以變成真的,但到哪找關東秘兵?誰能抓獲潛伏在咸陽的關東秘兵?三個大案分別由三個府署負責,事實上咸陽根本抓不住關東秘兵,或者以最壞的心思去揣測咸陽宮,咸陽宮根本就是無意破案。

  公子寶鼎再一次創造奇蹟,他不但成功聯合三府攜手破案,還把潛伏在咸陽的關東秘兵一網打盡了,於是,趙國巨賈卓氏的冤屈得以雪洗,烏氏也擺脫了叛國的嫌疑,秦王政的清白也得以證實,唯一麻煩的就是韓非。

  關東秘兵在咸陽肆無忌憚地救人殺人,必定有為他們提供消息的內應,這個內應是誰?

  公子寶鼎為此正在絞盡腦汁想辦法,但秦王政不給他時間,接到三府聯合奏報後,當即質詢上奏的內史公子騰,紫府從何處獲悉關東秘兵聚集紅翎社寓的消息?公子寶鼎為什麼要故意隱瞞消息來源?難道紫府還有什麼秘密竟然連大王都要隱瞞?

  公子騰匆忙出宮趕赴紫府,他已經從秦王政的連番質詢中察覺到了秦王政的憤怒,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大王的反應過於強烈了。黑冰台的消息來源當然是個秘密,公子寶鼎沒有在奏章中說明也是出於保密的需要,秦王政可以另找機會單獨詢問公子寶鼎,有必要當著一幫近侍大臣的面質問自己嗎?他想通過自己向紫府傳遞一個什麼樣的訊息?

  公子騰想到了老太后。老太后的身體正在一天天恢復,這對秦王政來說不是一個好消息。整個咸陽都知道老太后的病正是在公子寶鼎回來後逐漸有了起色,這未免讓人產生一種聯想,公子寶鼎天天進宮探視,和老太后都說了些什麼?最近公子寶鼎和熊啟的女兒熊閔走得很近,據宮內傳出來的消息,兩人每天在老太后的榻前左右侍奉,關係處得非常融洽,再聯想到夜郎公主自南下後便杳無音訊,咸陽的權貴們便浮想聯翩了。

  秦王政把公子寶鼎打發到紫府,意在壓制,但老太后的身體正在恢復,她還有干政的權力,在楚系遭到秦王政的凌厲打擊下,老太后必然會扶持公子寶鼎,以聯手老秦人攜手抗衡,如此秦王政就壓制不了公子寶鼎,咸陽的局勢就愈發複雜了。公子寶鼎呢?他當然不甘心被壓制,他被壓制了,老秦人東山再起的可能就不大,即使重新復出了,也無法達到預期目標。雙方都需要對方的支援,於是公子寶鼎和熊閔就非常自然地走到了一塊。

  秦王政當然憤怒,尤其讓他出離憤怒的是,公子寶鼎偏偏在這時候抓捕了一大批關東秘兵,一夜之間逆轉了形勢,讓惶恐不安的咸陽突然穩定下來。

  一個奇蹟接一個奇蹟,一個功勛接一個功勛,秦王政越是想要壓制公子寶鼎,公子寶鼎反彈得越厲害,眼看就壓制不住了。公子寶鼎在老太后的扶持下必然可以掌控一部分權力,再加上楚系在背後的推波助瀾,咸陽將迅速崛起一個強大的新勢力。秦王政又多了一個強勁的對手,這怎能不讓他憤怒?

  寶鼎聽完公子騰的述說後,頭痛欲裂,他至今還是找不到辦法,本來想把奏報拖一拖,但中尉張唐和內史公子騰都承受著重壓,眼看年關將近,一個比一個著急,迫不及待就上奏了。結果如其所料,秦王政果然直指要害。

  “叔父對此事有什麼看法?”寶鼎臉色凝重,恭敬地問道。

  “這還用說嗎?”公子騰苦笑道,“你從塞外建功歸來,大王馬上把你打發到紫府,甚至連與月氏人的談判都不讓你參加,足以說明大王的意願了。”

  “我能怎麼辦?”寶鼎攤開雙手,忿然說道,“大王命令我年底前必須破案,必須替他把這些破事全部解決掉,我如果陽奉陰違,後果可想而知,我恐怕連紫府都待不住,年後直接被他趕回北疆了。好,我現在破案了,替他把咸陽穩住了,他又不滿意,他到底想怎麼樣?”

  公子騰低頭想了片刻,鄭重問道:“你相信叔父嗎?”

  “當然。”

  “那你告訴我,你和熊閔是怎麼回事?”

  公子騰這話問得很含蓄,其實就是詢問寶鼎,你和楚系是否握手言和了?

  寶鼎不假思索地說道,“如叔父所想。”

  公子騰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你糊塗啊?這種事你也能做?”

  “我能怎麼辦?”寶鼎一臉委屈,“老秦人都在看著我,我怎麼辦?我能讓他們失望嗎?大不了我回北疆,但老秦人一定要回來。”

  “事情沒有想像的惡劣。”公子騰說道,“我們也在努力。蒙氏和馮氏既然在河北打了敗仗,當然要受到懲罰,老秦人肯定要回來。”

  “但事情的發展遠比叔父想像的惡劣。”寶鼎反駁道,“老太后一旦不在了,楚系外戚給趕出了朝堂,大王一言九鼎,老秦人還有機會回來?想想當年武安君一案,叔父還是不要抱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為好。我真的不明白,大秦的大王竟然不相信老秦人,為什麼?叔父能告訴我為什麼?”

  公子騰無言以對,仰天長嘆。良久,公子騰問道,“我能幫你什麼?”

  “叔父現在不要介入。”公子寶鼎搖頭道,“我可以死,但叔父不能死。大秦是我們老秦人的大秦,是我們老嬴家的大秦,任何人都不能在大秦這塊土地上羞辱和屠殺我們老秦人,武安君的事不能再一次重演。”

  停了片刻,他躬身說道,“我師傅公子非關押在西浦大牢,我已經失去了保護他的能力,請叔父妥為照顧,千萬不要讓人殺了他,更要防止他自殺。叔父必須知道,此刻公子非死了,我將極度被動,基本上失去了迴旋餘地。”

  公子騰微微頷首。韓非假若死了,關東人只要偽造一份悔罪書就能把寶鼎直接打入地獄,就連老太后都未必救得了他。

  “西浦大牢隸屬於廷尉府,我能做的也非常有限。”公子騰說道,“你能否通過楚系……”

  “楚系絕對不能信任。”寶鼎用力搖手,“請叔父和駟車庶長一起想想辦法,我現在唯一信任的只有你們了。”

  公子騰沉吟少許,問道:“你有死士嗎?武技高超的死士?”

  寶鼎臉色微變,立刻領會了公子騰的意思。事態的發展一旦失去控制,秦王政必定痛下殺手,殺一個韓非對他而言算什麼?公子騰的意思很明白,不要抱什麼指望了,乾脆預設人手潛伏牢中,隨時準備救走韓非。

  “這是下下之策。”寶鼎嘆道。救走韓非固然讓秦王政失去了一個重創寶鼎的“武器”,但寶鼎還是身陷危機之中,迴旋餘地非常小。

  “這可以給你贏得更多的時間。”公子騰說道,“當你告訴大王你的消息來源後,大王肯定要拿韓非來打擊你,他只剩下這一招了,否則等你封君後,他就無法有效壓制你。”

  寶鼎躬身拜謝,“如此有勞叔父了。”

  公子騰起身告辭,“我也是為了老秦人。”

  送走公子騰,寶鼎馬上把司馬昌叫了過來,“你即刻回蓼園,請宗越去一趟鼓角樓,就說我晚上和公主去紅翎社寓觀賞少師殘月的樂舞。”

  司馬昌答應一聲,正要離去,寶鼎又把他叫住了,“我的那位表姐可來了?”

  司馬昌笑了起來,“公子放心,黃昏之前,她的車駕肯定會停在載雪巷。”

  寶鼎當即寫了一張帛書遞給司馬昌,“派個人候在巷口,看到她的車駕就把這封書信遞上去。”

  接著他又寫了一封信,“把這封信送給中尉府司馬章邯,我晚上要見他。”

  章邯?司馬昌疑惑不解。他也是因為這次行動才認識章邯,一個年輕軍官而已,公子為什麼如此重視?難道打算收為己用?

  章邯屬於關東一系,是張唐的親信,而張唐和蒙氏的關係非常不錯,如今蒙氏深受大王的寵信,所以章邯的前途應該還不錯,值得期待。相反,公子寶鼎的處境並不好,章邯會在這個時候選擇公子寶鼎?當然了,蒙氏和公子寶鼎差距太大,公子寶鼎屬於高不可攀的大權貴,對於像章邯這樣寒門出身的普通軍官來說,公子寶鼎肯定是最好的選擇,但問題是,假如他瞭解一些上層權力鬥爭的內幕,他就不敢選擇公子寶鼎了。跟在公子寶鼎的後面風險太大,還不如跟在蒙氏後面,先把軍功撈足,先撈個現的再說。

  寶鼎看到司馬昌疑惑的神情,當即問道:“你覺得這個人怎麼樣?”

  “名不見經傳,無名小輩。”司馬昌不知道寶鼎的目的何在,謹慎說道。

  “他將來的成就不可限量。”寶鼎鄭重說道,“你可以拭目以待。”

  “他是中尉卿張唐的親信。”司馬昌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張唐屬於蒙氏一系。”

  “張唐是我老秦人”寶鼎笑道,“章邯也是我們老秦人。”

  “這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寶鼎笑道,“當年蒙驁是上將軍,蒙驁信任張唐,重用他,而張唐要軍功,他當然對蒙驁言聽計從了。”

  司馬昌心裡不敢苟同,但他不願意與寶鼎爭執,既然寶鼎看中了章邯,章邯又非常年輕,如今還是個中下級軍官,那拉過來就非常容易,但他想不通的是,寶鼎為什麼要選擇今天晚上與章邯見面。

  司馬昌離開不久,蒼頭匆匆走了進來,急切說道,“公子,關東人要對公子非下手了。”

  寶鼎吃了一驚,這麼快?一點時間也不給我?“哪來的消息?”

  “丞相府。”蒼頭說道,“御史中丞茅焦、諫議大夫姚賈上奏彈劾公子非。大王下令,將公子非交由廷尉府審理。”

  寶鼎苦嘆,一籌莫展。他已經預感到自己失去了保護韓非的能力,但沒想到事態發展得這樣快,看樣子隨著老太后身體的逐漸恢復,秦王政的手段也愈發凌厲了。

  秦王政和關東人的判斷非常準確,打擊楚系的難度很大,但打擊老秦人就容易了,只要把公子寶鼎死死壓制住,那形勢就盡在秦王政的掌控之中。僥倖的是,公子寶鼎在返京之前殺了一批楚系權貴,削弱了楚系實力,而嫁禍秦王政之舉又成功挑起了老太后的怒火,於是楚系才願意主動與公子寶鼎握手言和。這次和解給了公子寶鼎很大的助力,否則他根本沒有反擊之力。

  天黑之後,寶鼎離開紫府,坐在軺車上思索著破局之策。

  韓非的命運當真無法挽救?歷史軌跡還是一如既往地按照預定的方向推進,姚賈上書彈劾韓非,秦王政很快就要下令誅殺韓非,這個時間不會太長。自己和楚系走得越近,秦王政下手的時間就越快。楚系呢?會不會答應自己的求助?韓非死了,形勢對自己非常不利,而楚系的目的是要乘著老太后的身體尚能支撐之際,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扶起來,給秦王政增加一個新對手,所以從這一點出發,楚系現在肯定要出手相助。

  希望廷尉卿李斯能儘量拖延一段時間。李斯是韓非的師弟,又是楚系大將,他絕無可能傷害韓非,因此殺死韓非肯定是姚賈。姚賈與韓非之間又有多大的仇恨?兩人的身份地位更沒辦法比,秦王政會聽信姚賈的讒言誅殺韓非?所以,事實上殺死韓非的正是秦王政。

  寶鼎陷入迷茫,他的思緒再度徜徉在現實和歷史之間。現在的事實已經不是湮沒在歷史中的真相了。歷史上沒有自己這個人物,即使有,也死在代北了,所以歷史上韓非死亡的背景和現在不一樣,但讓人吃驚的是,從目前的形勢來推測,結果竟然一致,這太匪夷所思了。

  回到蓼園,寶鼎與趙儀一起乘坐辒車趕赴紅翎社寓。

  紅翎社寓的東家是楚國猗頓氏,後台是楚系,寶鼎無意為難這位楚國巨賈,所以紅翎社寓僅僅關了兩天門便開業了。時值年關,紅翎社寓就是有錢人的銷金窟,雖然前些天發生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圍捕“大戰”,但“大戰”結束也就意味著咸陽更安全了,紅翎社寓名聲大噪,生意更加火爆。

  猗頓氏少家主猗頓冠聽說公子寶鼎今夜要來,早早安排好了迎接儀式。上次寶鼎是私服而至,這次公開露面,對猗頓氏和紅翎社寓來說是個千載難逢的宣傳機會。一般來說,權貴官僚到這種地方肯定要藏匿形跡,以免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但寶鼎現在沒辦法,他有求於楚系,不得不用這種形式向楚系示好,假如自己找不到破局的計策,只有強行救走韓非,那麼接下來就要靠老太后和楚系的全力支持以度過難關,所以今夜這個表態非常重要。

  當然,此舉會激怒秦王政,但兩害相權取其輕,寶鼎只有走這條路。

  公子寶鼎的辒車剛剛抵達紅翎社寓,昌平君之女熊閔的車駕就到了。寶鼎先下車,徑直走到熊閔的車旁,給她打開車門。

  “怎麼就你一個人?”熊閔搭著寶鼎的胳膊下了車,四下張望,然後蹙眉說道,“夜郎公主在哪?”

  寶鼎虛手相請。

  “你騙我,根本就沒有夜郎公主。”熊閔一把拽住他的手,“你是不是想用這種辦法告訴咸陽人,我們兩家要聯姻?”

  “我馬上把夜郎公主給你變出來。”寶鼎笑著伸手再請。

  熊閔將信將疑地跟著他走到辒車旁邊。寶鼎打開車門,趙儀裊裊而出。熊閔認識趙儀,兩人曾在老太后的寢宮裡見過一面,當即驚呼出聲,“你真的回來了?”

  趙儀躬身致禮。熊閔一邊還禮一邊羞澀不安,擔心剛才那句話被趙儀聽到了。

  寶鼎給趙儀戴上面紗,拉著趙儀舉步先行,“姐姐是不是與我並肩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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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吶喊

  聚集在紅翎社寓裡的人看到公子寶鼎,紛紛鼓掌歡呼,氣氛非常熱烈。

  人們喜歡英雄,愛戴英雄,尤其像公子寶鼎這樣在塞外誅殺北虜建下顯赫功勛的年輕英雄,更是成了人們崇拜的偶像。

  這是公子寶鼎從塞外歸來後的第一次公開露面,咸陽人包括旅居咸陽的關東六國人都用發自內心的歡呼來表達對這位傳奇人物的尊崇。寶鼎現在不僅僅是大秦的英雄,也是整個中土的英雄。他面帶笑容,向四周歡呼的人群揮動著雙臂,在黑鷹銳士的保護下走過庭院,進入大堂。

  紅翎社寓的大堂足以容納五六百人,正中間有木台,那是為方便優伶表演而特意架設。此刻木台正中又有一座臨時高台。公子寶鼎直接走上了高台,一邊接受人們的歡呼,一邊向聚集在大堂裡的人們揮手致意。

  猗頓冠跟在熊閔的後面,神色異常緊張,額頭上更是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他在接到熊閔的傳訊後以最快的速度在大堂裡搭建了這座臨時高台,同時把公子寶鼎今夜光臨紅翎社寓的消息火速傳了出去,很快,紅翎社寓就人山人海了。他不知道熊閔的意圖是什麼,但此刻紅翎社寓人滿為患,一旦出現了意外,公子寶鼎遭到刺殺,後果不堪設想。

  寶鼎張開雙臂,虛手下壓,示意大堂裡的人安靜下來。

  歡呼聲漸漸平息,大堂裡鴉雀無聲。

  “中土的敵人是誰?”寶鼎舌綻春雷,大聲問道。

  “中土的敵人是北虜人,是大漠上的匈奴人。”寶鼎大聲吼道,“現在中土七國正在這片土地上互相廝殺,但匈奴人在幹什麼?他們正在橫掃大漠,他們即將統一大漠,他們將建立一個萬里疆域的北虜大聯盟,然後匈奴人的大軍將越過長城,越過紫塞,殺進中土,屠殺我們的父母兄弟,焚燒我們的家園,佔據我們的土地,奴役我們的子孫後代……”

  大堂裡一片死寂,人人驚愣,目瞪口呆地望著站在高台上激動叫喊的公子寶鼎。

  “這番話是不是危言聳聽?在你們的心裡,北虜人是不是遠在蠻荒,距離中土還有十萬八千里?在你們的眼裡,北虜人茹毛飲血,野蠻不化,不堪一擊?”

  “錯了,大錯特錯,你們想錯了,我們在進步,匈奴人也在發展,匈奴人建立了單于王庭,他們有二十四官長,有完善的左右方王制度,他們正在飛速發展,一旦他們統一了大漠,他們的武力將超越我們,他們將擁有數百萬匹雄健的戰馬,他們將擁有近百萬控弦勇士,他們將像決堤的洪水一般沖垮我們的長城紫塞,鋪天蓋地地殺進我們的王國,我們的家園。”

  寶鼎叫著吼著,把匈奴人的強大,把大漠上即將統一的形勢,把南北戰爭的不可避免,把北虜人對中土的危害做了一番詳盡的述說,極盡誇張之能事,而此次出塞的驕人戰績在他的刻意渲染下,也變成了一場場慘烈無比的惡戰。

  “大秦將成為匈奴人入侵中土的第一目標,大秦的西北疆即將迎來一場場激烈的戰鬥。”

  “大漠和中土的戰爭,匈奴人和中土人的戰爭,延續了幾百年的南北戰爭將由此進入一個大爆發的階段。這場戰爭是中土歷史上規模最大的戰爭,是中土歷史上最殘酷的戰爭,但是,中土準備好了嗎?我們準備戰鬥了嗎?”

  “沒有,中土七國還在自相殘殺,中土人還沉浸在盲目自大之中,除了我們的大王,我們的大秦,關東六國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場亡國亡種的危機近在咫尺,關東六國的王侯權貴們一心一意謀劃合縱聯盟,試圖攻打我們大秦,滅亡我們大秦。”

  寶鼎雙手握拳,高高舉起,縱聲狂呼,“大秦的敵人是誰?”

  “大漠上的匈奴人,還有中土的關東六國,他們就是我們的敵人,大秦的生死仇敵。”

  “放眼四顧,大秦群敵環伺,危在旦夕。”

  “但我們有氣吞山河的大王,我們有一往無前的老秦人,我們將擊敗匈奴人,我們將擊敗關東六國的合縱大軍。”

  “大王高瞻遠矚,他將吞併六國,統一中土,他將肩負起守護中土的重任,與入侵的匈奴人浴血奮戰。”

  “大王是中土歷史上最偉大的大王,他是大秦的守護神,他是中土的守護神,他是至高無上的神。”

  “今天,大秦到了生死存亡之刻,大王擂響了進攻的戰鼓,老秦人吹響了進攻的號角,大秦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吶喊。”

  “我們要去戰鬥,老秦人誓死追隨大王,追隨大秦至高無上的神,去戰鬥,至死不休!”

  寶鼎仰首向天,用盡全身的力氣發出了聲嘶力竭的狂吼,“糾糾老秦,共赴國難!”

  圍在高台四周的黑鷹銳士和虎烈衛們熱血沸騰,縱聲狂呼,“糾糾老秦,共赴國難!”

  大堂內的咸陽人情緒激動,一個個揮舞著雙臂,放聲高呼,“糾糾老秦,共赴國難!”

  吼聲如驚天波濤,震耳欲聾,歡呼聲衝破了大堂,迴蕩在社寓上空,久久不散。

  公子寶鼎在紅翎社寓的精彩演講,他發出的震天吶喊,當即傳遍咸陽。

  秦王政聽完蒙毅繪聲繪色的講述,沉默無語,這一刻,他彷彿聽到了公子寶鼎聲嘶力竭的狂吼,“糾糾老秦,共赴國難!”這聲吼猛烈地衝擊著他的心靈,讓他熱血沸騰,讓他壯懷激烈,讓他難以控制激動的情緒。

  寡人做錯了嗎?老秦人的拳拳報國之心天地可鑑,公子寶鼎的吶喊裡飽含了老秦人濃濃的血淚。老秦人既流血又流淚,情何以堪?

  熊啟聽到這個消息,連夜趕赴王宮覲見老太后。

  “糾糾老秦,共赴國難。”老太后黯然長嘆,“武安君之後,又有公子寶鼎,老秦人前赴後繼,忠貞不二,大秦幸甚。”

  “姑母,當年武安君得到宣太后的信任,與穰侯、華陽君內外合力,建下了赫赫功勛。”熊啟嘆道,“當年的老秦人和我們情同手足,共創輝煌,但如今……”

  “武烈侯非同常人,如果全力支持,他的成就可能會超過武安君。”老太后沉默良久,輕輕搖頭,“他是天之驕子,然後他就尊奉大王是至高無上的神,可見他的內心裡還是非常敬畏大王,他不想兄弟鬩牆,自相殘殺,他就像他的父親一樣,非常珍惜手足之情,所以……”

  熊啟低下頭,沒有說話。

  當年如果沒有武安君的全力支持,昭襄王很難在宣太后升天后“固干削枝”,驅逐楚系外戚。現在的情況也一樣,公子寶鼎和秦王政畢竟是兄弟,只要秦王政給予公子寶鼎足夠的信任,公子寶鼎肯定願意支持秦王政驅逐楚系外戚,楚系還是要重蹈當年的覆轍。

  “那孩子的才智非常驚人。”老太后低聲說道,“咸陽本來是一個死局,在我們看來他沒有還手之力,但突然間他就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舉逆轉了形勢,至於今夜的舉措,那就是反擊了。”

  “這才是一個開始。”熊啟說道,“墨家對他的援手之情感恩戴德,接下來墨家如果全力相助,將他的吶喊傳遍大秦郡縣,那誰也阻止不了老秦人的復出。”

  “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老太后苦笑道。

  熊啟遲疑了片刻,驀然醒悟,臉顯驚色,“武安君?他要為武安君翻案?”

  “這是我們與老秦人握手言和,重建信任的唯一機會。”老太后嘆道,“我說過,那孩子的才智非常驚人,他知道我一旦不在了,楚系就難逃覆滅之災,所以他毫不猶豫,果斷決定為武安君翻案,以便贏得我們的支持。我們支持老秦人為武安君翻案,老秦人自然會投桃報李,在關鍵時刻給楚系以援手。武安君的案子一旦翻過來,老秦人就在朝堂上牢牢站穩了腳跟,而關東人必將遭到打擊,這時候大王還有選擇的餘地嗎?他只有信任老秦人,帶著老秦人一起建功立業。”

  熊啟面露敬佩之色,再度發出一聲嘆息。

  “你能做到嗎?”老太后問道。

  “姑母,我竭盡所能。”熊啟躬身說道,“我將遵從姑母的囑託,幫助老秦人為武安君翻案,並誓死守護宗族。”

  老太后滿意地點點頭,緩緩閉上了眼睛。

  相比起來,她更相信公子寶鼎的誓言,因為公子寶鼎有能力做到,而熊啟的身份有天生的缺陷,在她升天之後,一旦大秦準備攻打楚國,首先就要把熊啟趕出咸陽,這是熊啟注定的命運,誰也無力改變。她當然不想看到熊啟因此而身死族滅,所以真正能保護熊氏宗族的不是熊氏子孫,而是嬴姓王室,是公子寶鼎,因為公子寶鼎的背後是老秦人,是大秦強悍的軍方,這才是熊氏能夠在咸陽繼續生存下去的最有力的保障。

  熊啟跪坐一旁,並沒有告退的意思。

  “還有事嗎?”老太后問道。

  “小閔非常固執……”熊啟吞吞吐吐,含糊不清地說道,“姑母一直護著她,我和她母親實在是沒辦法。”

  老太后沒有說話,良久嘆道,“武烈侯自會處理,你不要干涉。”

  熊啟臉色微變,猶豫半晌這才開口說道,“聽說,章邯今夜也去了紅翎社寓。”

  老太后猛地睜開眼睛,忿然責斥道,“我警告過你,叫你不要盯著他,你為什麼不聽?”

  “小閔是我的孩子,我最寵愛的孩子,我怎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人騙了。”熊啟爭辯道。

  “你們為什麼都不聽話?”老太后無力搖手,痛心疾首,“死了這麼多人,你們還不知道吸取教訓,還是這樣胡作非為,我真的太失望了。你們能不能聽點話,讓我能夠閉上眼睛安安靜靜地離開這個人世。”

  “姑母……”熊啟急忙認錯,“姑母,我聽你的,我不管她了。”

  “小閔是個好孩子,她很聰明,也非常有主見,你要相信她。”老太后說道,“你做得那些事,你以為小閔不知道?小閔都知道,她擔心那個孩子被你害了,所以才主動找上武烈侯。”

  “姑母,武烈侯今夜帶著小閔公開露面,這個意思很明顯了。”熊啟無奈苦嘆,“章邯今夜趕去紅翎社寓,顯然是衝著小閔去的,我擔心出事啊。”

  老太后衝著他揮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了,“你這個做父親的根本不瞭解自己的孩子,我對你很失望。”

  熊啟有心想辯解幾句,但看到老太后閉著眼睛不理他,只好起身告退。

  章邯便服而至,十分惶恐,當曝布帶著他走在迴廊上的時候,強烈的窒息感讓他的呼吸變得異常粗重。

  曝布故意放慢了腳步,給章邯一些平息心情的時間。章邯大口吸進冰冷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公子寶鼎召見自己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因為自己喜歡上了一個不應該喜歡的人。他的思緒不禁飛到了兩年前的春天。

  那一年他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與袍澤大頭庸夫相遇。他在戰場上救過大頭庸夫,兩人自此結下深厚的友情,並肩殺敵,後來章邯隨張唐返回咸陽,自此與大頭庸夫失去聯繫。袍澤重逢當然高興,喝了個酩酊大醉,醒來後他就看到了一位貌若天仙的美人。大頭庸夫說,這是我妹妹小閔,如果你喜歡,我就做主把她嫁給你了。這本是一句戲言,章邯沒有放在心上,但其後每次相聚,這位漂亮的妹妹都跟在大頭庸夫的後面。一來二往,兩人情愫同開,一見鍾情。不久,大頭庸夫重返戰場,把自己這位妹妹託付給了章邯。正當兩人熱戀之際,突然有一天小閔失蹤了,章邯找遍了咸陽都沒有找到。章邯黯然魂傷,失魂落魄,忽然有一天,小閔又出現了,章邯心花怒放,但緊接著他的心情就墜入了萬丈深淵,因為小閔告訴他,她是相國昌平君熊啟之女,而大頭庸夫則是御史大夫昌文君熊熾之子。

  痛並快樂的日子延續到現在,終於結束了。章邯暗自悲嘆。他曾祈盼大頭庸夫能回到咸陽,幫他一把,但這終究不過是一種奢望。大頭庸夫是熊氏的叛逆,他十三歲就義無反顧地走出家門,四處流浪,然後從軍,至今拒絕回家,大頭庸夫也幫不了他。章邯可以想像,以大頭庸夫的性格,他只會恥笑自己的懦弱,然後他會慫恿自己放棄一切,帶著小閔遠走高飛。

  曝布對章邯的印象非常好,大家都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自然惺惺相惜。曝布伸手拍拍章邯的肩膀,安慰道,“公子與眾不同,他也是浴血沙場九死一生的人,很多方面和我們都一樣。”

  章邯非常感激,躬身相謝。

  “可以進去了嗎?”曝布問道。

  章邯再度吸了一口氣,然後用力點點頭。

  進了溫暖的屋子,章邯第一眼就看到了熊閔,頓時窒息難當,冷汗“唰”地出來了。熊閔看到章邯,也是駭然心驚,花容失色。

  “你騙我。”熊閔憤怒地質問道。

  寶鼎笑著搖搖手,示意熊閔稍安勿躁。

  趙儀正與熊閔談得投機,忽然看到熊閔勃然大怒,一雙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剛剛走進來的章邯。

  曝布卻立即察覺到屋內氣氛不對,轉身就走,緊緊關上門,然後站在了門外。

  “你想幹什麼?你答應我的,你不會傷害他。”熊閔嬌軀顫抖,玉臉通紅,急怒攻心了。

  寶鼎想說話,但演講的時候又喊又叫,現在嗓子啞了,難以發聲,只好一個勁地搖手。趙儀拉住熊閔,遮掩在黑紗下的櫻唇湊近熊閔,小聲問道,“這是你什麼人?”熊閔眼圈一紅,淚水撲簌簌地流了出來,然後倒在趙儀的懷裡低聲哭泣。

  寶鼎苦笑,衝著站在門邊呆若木雞的章邯招招手,示意他過來坐下。章邯走了兩步,這才想起來忘記行禮了,急忙恭敬致禮,然後驚恐不安地站在了寶鼎的對面,根本不敢坐下。

  熊閔突然從趙儀的懷裡跳了起來,三兩步衝到章邯面前,把他緊緊護在了自己的身後,神色異常決絕,“你不能傷害他,我死也不會嫁給你。”

  寶鼎哭笑不得,十分費力地憋出幾個字,“我今天不把他叫過來,明天他就會消失,永遠消失。”

  熊閔臉色即刻就變了,“你為什麼陷害我?”

  “所以我準備補償你。”寶鼎站了起來,笑著對章邯說道,“不要緊張,請你來,是想讓你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寶鼎手指熊閔,“這是我表姐,他要嫁給你,你知道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而且結局肯定非常悲慘,可能禍及到你的整個宗族,所以你現在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覆,你是不是非她不娶?”

  熊閔面露絕望之色,抓著章邯的手,淚如雨下。

  章邯臉色蒼白,腦中霎時一片空白。寶鼎這句話不是威脅,而是事實。昌平君可以容忍女兒任性胡鬧,但凡事有度,熊閔該出嫁的時候就得出嫁,到了那個時候熊閔假如繼續胡鬧,昌平君就要出面過問了,而慘遭橫禍的肯定是章邯,甚至連累到章邯的整個宗族。

  章邯想低頭,畢竟不能因為自己的個人私利而連累整個宗族,但熊閔就在眼前哭泣,寶鼎又氣勢逼人,擺足了一副大權貴盛氣凌人、恃強凌弱的嘴臉,他憤怒,他不甘,他感覺自己的心在片片碎裂。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4 18:01
第186章 人吃人

  趙儀非常驚訝,她萬萬沒想到身份高貴的熊閔竟然有自己的意中人,就是眼前這個英氣勃勃的男人,但從寶鼎的語氣中聽得出來,這位年輕人的身份地位與熊閔懸殊太大,門第差距是橫亙在兩人面前一道不可踰越的屏障,正如寶鼎所說,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趙儀望著章邯,從他那雙不屈的眼睛裡看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寶鼎太殘忍了,你可以拆散他們,但不能用這種殘忍的方式活生生撕裂一個人。趙儀轉目望向寶鼎,突然吃驚地發現寶鼎的眼中竟然隱含淚水。

  寶鼎觸景生情,思緒倏忽間便飛到了前世,飛到了那個痛苦的晚上,他的眼前浮現出學姐那雙絕望的眼睛,耳畔彷彿又傳來學姐痛苦的哭泣。

  趙儀不知道寶鼎為什麼流淚,但她可以肯定這不是同情的淚水。寶鼎的身上隱藏著太多的秘密,這一生自己或許都無法徹底讀懂他的心。趙儀盈盈站起,擋在了寶鼎的身前,擋住了章邯和熊閔的視線。

  “姐姐不要哭了。”趙儀柔聲勸道,“公子說,他要補償你,就是說,他會幫你。公子然諾仗義,他說幫你,就一定會幫你。”

  熊閔驀然驚醒,驚慌失措之際她竟然疏忽了寶鼎說的話,這時經趙儀提醒,心裡頓時燃起一絲希望。

  “你們好好商量,不要著急。”趙儀繼續說道,“我和公子迴避一下,等你們商量好了,再給公子答覆。”說完她拉著寶鼎走進了側室。

  熊閔望著她的背影,感激不已,淚水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寶鼎走了,屋內的氣氛稍稍鬆弛了一點,但章邯的心卻跳得更厲害了。如果沒有這位神秘的蒙面女子出面周旋,他會崩潰,他除了崩潰已經找不到第二條出路了。

  “她是誰?”章邯嗓音顫抖,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裳。

  “未來的蓼園女主。”

  章邯目露疑惑之色,一時想不起這位神秘女子的身份。他不過是中尉府的一個屬吏,當然不知道公子寶鼎已經和夜郎公主訂了婚約。

  寶鼎和趙儀進了側室,相視而笑。

  “你現在還有閒心管這事?”趙儀嬌嗔問道。

  “你看章邯如何?”

  趙儀笑而不語。她沒有識人之明,不過她對章邯的第一印象很好,一看就是個敢做敢擔的男人。“你不能這樣逼他。”趙儀柔聲說道,“他也很無力,你要給他考慮的時間。”

  “這本身就是個悲情的結局。姐姐太任性,繼續下去,章邯肯定會死。”

  “你也很任性。”趙儀挽著寶鼎的手臂說道,“你既然打算幫她,為什麼今夜還戲弄她?明天整個咸陽都知道你和她出雙入對,昌平君當然要對付章邯,以免給人壞了家門聲譽。”說到這裡她忽然想到了寶鼎的目的,黛眉輕蹙,以懷疑的口氣問道,“你真的看好章邯,想把他拉過來?”

  寶鼎鄭重點頭,“此人非池中之物,將來必是國之棟樑。我既然碰上了,當然不會放手。”

  “你確信可以幫到姐姐?”趙儀擔心地問道,“姐姐年紀不小了,雖然你可以借此機會再幫姐姐拖兩年,但兩年時間太短,章邯既使建功也不可能具備迎娶姐姐的實力。”

  寶鼎眉頭微皺,心裡卻不以為然。他的抱負是改變帝國命運,那前提自然是要改變一些重要歷史人物的命運,而昌平君熊啟和未來帝國棟樑章邯的命運當然在改變之列。這件事假若辦成了,玉成了章邯和熊閔這段姻緣,那必將改變很多人的命運。

  “事在人為。”寶鼎說道,“我總是相信奇蹟。”

  趙儀抿嘴輕笑。寶鼎自己就是個奇蹟,這個奇蹟一直在創造更多奇蹟,擬目以待吧。

  “走,我們去看看斷臂先生是不是到了。”寶鼎牽著趙儀走出側室,穿過一條幽靜的迴廊,然後看到四名黑鷹銳士守在一座小院門口。寶鼎以目示意,銳士恭敬點頭,替寶鼎推開院門。

  小院內只有一間雅緻的木屋。兩人剛剛走進去,宗越便出現在木屋窗邊,衝著寶鼎和趙儀躬身致禮,“公子,公主……”

  “先生到了沒有?”

  “已經到了。”

  “蒼頭呢?”

  “也到了。”

  寶鼎微笑點頭,與趙儀緩步而入。木屋內銅燈高懸,火盆四角而置,中間席上有食案,擺滿各色佳餚。南山子、趙信、蒼頭相對而坐,臉色都很難看,顯然之前的談話並不愉快。

  寶鼎東向而坐,掃了一眼食案上的酒菜,笑道,“楚人的菜或許不對口味,但楚人的蘭陵酒天下知名,你們也不喝一口嘗嘗?”

  南山子端起酒爵,淺嘗即止,“我拒絕了蒼頭,即便那是公子的主意。”

  寶鼎轉目望向蒼頭。蒼頭冷笑道,“若要打消大王對公子的懷疑,必須損失一部分黑衣,這是沒辦法的事。”

  寶鼎搖搖手,“都是一家人,凡事商量著辦,爭論毫無意義。先生可有對策?”

  南山子搖頭。

  “現在既要打消大王的懷疑,又要救出韓非,時間又非常緊迫,非常困難。”趙信嘆道,“一籌莫展啊。”

  “損失一部分黑衣反而證實了大王對公子的懷疑,此舉得不償失,我也不贊同。”宗越在旁附和道。

  “大王手段凌厲,茅焦和姚賈已經上奏,矛頭直指韓非,韓非危在旦夕。韓非一旦出事,大王掌控了主動權,公子將極度被動。”蒼頭忿然說道,“此刻沒有任何退路,只有壯士斷臂。”

  屋內陷入沉默。南山子神情冷肅,根本就沒有商量的餘地。正如宗越所說,損失黑衣未必能改變局勢,搞得不好反而把公子寶鼎陷了進去。

  寶鼎有些煩躁,冷聲說道,“茅焦?姚賈?兩個不知死活的老匹夫,竟敢在這時候衝出來對付我,老子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說到這裡他轉頭望向蒼頭,“可有兩個老匹夫的把柄?”

  蒼頭沒有說話。這個時候對付關東人,等於打秦王政的臉,激怒秦王政,會讓局勢更加惡化。

  寶鼎又抬頭望向趙信。趙信猶豫了一下,說道,“時機不好,現在刺殺,公子的處境勢必更加艱難。”

  寶鼎轉目宗越。宗越沉吟稍許,說道,“茅焦是齊國人,到秦國之前他在稷下宮。嫪毐之亂的時候,他曾冒死勸諫大王赦免趙太后,在關鍵時刻給了大王一個台階下,自此贏得大王的信任。”

  “姚賈是魏人,曾在大梁做過門監,後來做了信陵君的門客。信陵君竊符救趙,滯留於趙國,姚賈隨之轉投趙國,繼續追隨信陵君。因為魏王堅決拒絕信陵君返國,信陵君前景黯淡,所以他的門客陸續散去。姚賈就在這種情況下轉投到了平原君府上,一度贏得平原君的賞識,舉薦其入朝為官。平原君死後,其勢力受到打擊,姚賈被趕出了邯鄲,於是西奔咸陽,轉投呂不韋,在咸陽逐漸風生水起。這次他奉命奔走關東諸國,破壞合縱,據說成效顯然,大王加其爵升其官,予以厚賜,對其非常欣賞。”

  寶鼎的臉上露出一絲陰笑,他從宗越的話裡已經聽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東西。

  南山子和趙信互相看看,眼裡都掠過一絲憂色。宗越不愧是搞秘軍出身的人,很快就找到了姚賈的致命要害,只是,誰來“揭露”姚賈?誰來置姚賈於死地?當然需要一個趙人,而這個人已經呼之慾出了。

  “你怎麼看?”寶鼎問蒼頭。

  蒼頭苦笑,神情複雜,知道宗越既然已經拿出了對策,寶鼎又是怒氣衝天,姚賈算是完了,即使秦王政知道這是一個陰謀,但姚賈拿不出反證,秦王政也無力保住姚賈,而姚賈百口莫辯,再加上他過去的歷史的確不好,其下場可想而知。

  “公子,你必須考慮到大王的反應。”蒼頭勸道,“你置姚賈於死地,打了大王的臉,激怒了大王,大王又豈能放過韓非?結局可能是兩敗俱傷。”

  屋子裡除了趙儀,都聽懂了宗越這番話背後所隱藏的陰謀,但趙儀也不是一無所知,她從眾人表情的變化上敏銳地意識到宗越話裡有話,現在聽蒼頭這麼一說,當即恍然大悟,原來公子寶鼎要誣陷姚賈,讓姚賈背上一個大黑鍋,以此來幫助他擺脫眼前的困局,並乘機打擊關東人。

  事實上,這等於是向秦王政公開宣戰。你要殺我師傅,我就殺你親信。

  趙儀很害怕,她的良心良知讓她無法接受這一切。幾個人坐在一起喝著酒吃著菜,悠閒地商量著陰謀詭計,用無恥卑鄙的手段去殺一個無辜的人,她覺得這太可怕了,但她阻止不了。趙儀站了起來,面色蒼白,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出了木屋。

  寶鼎追了出去,看到趙儀站在小院內抱著雙臂低著頭,嬌軀微微顫抖,不禁暗自嘆氣。他走到趙儀的身後,伸開雙手將她抱進懷裡,低聲說道,“我們這些人其實就是草原上的野狼,一切都是為了生存,為此甚至不惜吞食同類。”

  趙儀感覺冰冷徹骨,連打幾個冷戰,“你就是一頭殘忍的狼。”

  “我本來就是來自荒漠。”寶鼎的思緒忽然回到了前世,前世和今世一樣,雖然文明延續了兩千多年,但人吃人的社會本質沒有絲毫變化,不管統治者和統治制度如何變化,說到底就剩下三個字,人吃人。後世一位敢於直面黑暗放聲吶喊的大賢最終消失在教科書裡,原因就是他說了真話,而統治者不需要說真話的大賢,更不要有思想的敢於放聲吶喊的百姓。

  “這是一個人吃人的時代,要想活下去,就必須去吃人,否則必將被人所吃。”寶鼎的聲音冷冰冰的,帶著濃烈的殺氣,“現在,蓼園四周群狼環伺,我不吃人,我將何存?”

  趙儀的淚水流了出來。寶鼎的話就像一柄利劍刺進心裡,讓人撕心裂肺的痛,讓人極度絕望。

  寶鼎脫下大氅披到她身上,“在這裡等我。”

  屋子裡的四個人再度爭執起來。誰來做犧牲品?誰來做砍向秦王政的利劍?當然是趙國質子平都侯。

  平都侯是趙國孝成王的兒子,當今趙王遷的叔叔。當初趙國孝成王在位的時候,在秦國做質子的是太子春平君。孝成王駕崩,邯鄲派使臣到秦國要迎回春平君,同時遣平都侯到秦國為質子。結果春平君還未歸國,郭開等大臣就擁立趙偃做了趙國大王,就是悼襄王。秦國當時的相國呂不韋有意混亂邯鄲局勢,於是讓春平君歸國,留平都侯為質子。春平君回到邯鄲,非常明智地選擇了兄弟齊心,出任趙國假相至今。秦趙連續大戰,平都侯這位趙國質子隨即在咸陽失去了人身自由。

  宗越和蒼頭理所當然要求平都侯出面指證姚賈是潛伏秦國的奸細,這樣才有足夠的說服力。

  南山子和趙信擔心平都侯因此遭到秦王政的毒手,猶豫不決。

  “平都侯出面指證,姚賈肯定完了。”宗越說道,“秦軍兩次在河北戰敗,咸陽上下憋了一肚子氣,這時候突然出了一個內奸,正好可以讓大王獲得幫助蒙氏和馮氏推脫戰敗罪責的最佳藉口。蒙氏和馮氏是大王的左膀右臂,是大王的股肱之臣,相比起來,姚賈的份量就太輕了,犧牲一個姚賈來保住蒙氏和馮氏,非常划算。至於平都侯,在我看來沒有性命之憂。大王在這個時候誅殺外國質子,影響惡劣,有可能促進關東諸國的合縱,所以兩位的擔心完全多餘。退一步說,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們可以把平都侯救出來,把他送回趙國。”

  趙信搖手,“如果紫府的消息從平都侯而來,那平都侯為什麼要把消息透漏給紫府?這會牽扯到公主,牽扯到我們這支潛伏黑衣。假如秦王死追不放,事情會越鬧越大,以至於不可收拾。”趙信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必須把公主和我們這支黑衣徹底撇清,否則漏洞百出,反受其害。”

  蒼頭略略皺眉,目光轉向寶鼎,“公子,若想把蓼園徹底撇開,只有走楚系這條路。楚系遭到一系列的謀殺,不可能一點舉措都沒有,他們也會暗中查訪,所以……”

  “各國質子都在咸陽,他們和自己王國的秘軍或多或少都保持著聯繫。”宗越當即附和道,“當前秦趙是死敵,謀殺楚人混亂咸陽局勢對趙國最有利,楚人當然會盯著平都侯。”

  寶鼎微笑點頭。一個完整的計策逐漸成形,但這個計策若要成功,最終還得依賴平都侯的配合,而能說服平都侯的只有南山子。

  “先生不會告訴我,你不認識平都侯吧?”寶鼎笑道。

  南山子沉默良久,忽然嘆了一口氣,“為了保住這支黑衣,公子恆死了,現在輪到平都侯了。”

  “我以最大努力保證平都侯的安全。”寶鼎當即承諾。

  南山子黯然搖頭,“只有死人才會保住秘密。”

  屋內一片死寂。

  “平都侯不能白死。”南山子說道,“此事過後,公子封君,權勢更大,完全有能力影響咸陽的決策,所以你要給我一個承諾。”

  寶鼎虛手相請。

  “給趙國一年的時間。”南山子鄭重說道,“我想,推遲一年時間攻打趙國,公子還是可以做到。”

  寶鼎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了。歷史上秦軍三年後才殺進邯鄲,所以寶鼎有絕對的信心。

  南山子本以為寶鼎會討價還價,沒想到寶鼎一口就答應了,不由地略感吃驚,“公子說到就要做到,否則……”

  “你我有三年之約。”寶鼎笑道,“這個約定依舊有效。”

  南山子緩緩站起,躬身致禮,“一切如公子所願。”

  南山子飄然而去。蒼頭、宗越和趙信商量好了具體細節,各自分頭離去。

  寶鼎摟著趙儀慢慢走在迴廊上。

  “何處是樂土?”趙儀問道。

  寶鼎停下腳步,把趙儀緊緊抱在懷裡,貼著她冰冷的臉頰,低聲說道,“人人都有一片樂土,就在心裡,在我們的心靈最深處。”

  再次看到章邯和熊閔的時候,寶鼎和趙儀非常吃驚,因為熊閔手裡拿著一把雪亮的短匕,正插在自己的胸口上,而章邯屈身半跪,悲痛欲絕。

  趙儀驚呼一聲,撲上去就想奪下熊閔手裡的匕首,但被寶鼎拉住了。

  “章邯,給我一個答覆。”寶鼎厲聲喝道。

  章邯給逼得走投無路了,咬咬牙,猛地面朝寶鼎,雙膝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

  寶鼎嚇了一跳,心想這兩個人不會發瘋,雙雙殉情自盡吧?那我豈不慘透了?

  章邯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要她,誰也休想奪走她。”

  “你拿什麼承諾?”

  “我這條命。”章邯猛地轉頭望著淚流滿面的熊閔,痛聲說道,“還有她的命,即使到了九泉之下,我也要帶著她。”

  瘋了,熊閔總算把章邯逼瘋了。

  寶鼎一臉敬佩地望著熊閔,衝著她伸出了大拇指,你狠,這麼個牛人都給你逼瘋了。

  “姐姐能不能把短匕給我?”寶鼎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還沒有給我承諾。”熊閔知道寶鼎的厲害,倒退幾步,哭著說道。

  “多大的事?搞什麼?”寶鼎笑道,“三年,三年後我讓你們成婚,如何?”

  “真的?”熊閔匪夷所思地瞪大眼睛,根本不相信。章邯也是瞠目結舌,三年?這怎麼可能?

  “我相信。”趙儀十分鄭重地說道,“公子總是能創造奇蹟,姐姐要相信他。”

  寶鼎懶得和熊閔囉嗦,三兩步沖上去奪下熊閔手裡的短匕,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明天我要告訴太后,你太任性了,想我死啊?”

  趙儀急忙跟上去扶住熊閔,小聲安撫。

  寶鼎把章邯扶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以後想見我姐姐,就去蓼園。”

  章邯自然明白寶鼎的意思,從此以後,他就要改換門庭,轉投蓼園了。

  寶鼎從懷裡掏出一根泥封銅管遞給章邯,“馬上去右丞相府,把這個親手交給昌平君。”

  章邯駭然心驚,他現在去見昌平君,那不是找死嗎?熊閔也是吃驚不已,急切叫道,“你要幹什麼?他不能去。”

  “我這是救他。”寶鼎笑道,“你父親看到這封信自然會明白一切,從此他不會再派人盯著章邯,而你們隨時可以在蓼園見面。”說到這裡他衝著趙儀做了個手勢,“把溪明苑收拾一下,給姐姐做個休憩之地。”

  第二天寶鼎上奏,內容非常簡單,有關關東秘兵的消息來源於楚系。

  公子寶鼎和楚系外戚在秦王政的逼迫下,握手言和了,這是秦王政最不願意看到的事,也是他極力想避免的事,但因為老太后的身體逐漸恢復,親自出面斡旋,於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事還是不可避免地出現了。

  秦王政十分惱火,當即召見右丞相熊啟,質問他的消息來源。

  熊啟昨夜見到了章邯,看到了寶鼎寫給他的密信。章邯能為公子寶鼎轉呈密信,顯然轉投了蓼園,而且得到了公子寶鼎的信任。熊啟這才相信了老太后的話,公子寶鼎果然會妥善處理熊閔的事,只是他想不明白,公子寶鼎到底用什麼辦法說服了熊閔,並且還把章邯收為己用。

  公子寶鼎要拉著楚系共同抗衡秦王政,楚系沒有選擇,只能從旁協助,以便盡快把公子寶鼎打造成秦王政的對手。

  熊啟承認了,他沒有說細節,只是按照公子寶鼎在密信上的囑託,把平都侯和趙國黑衣透漏了出來。

  秦王政毫不猶豫,當即命令左丞相隗狀會同內史公子騰徹查此事。

  隗狀和公子騰匆忙趕到趙國質子平都侯府。平都侯先是堅決否認,但很快在他的秘室裡就搜出了一系列證據,其中幾封密信與轟動咸陽的幾件大事有直接關聯。平都侯抵賴不掉,說出了內應的名字,諫議大夫姚賈。

  秦王政勃然大怒,他知道掉進了陷阱,但姚賈拿不出反證,除非秦王政相信他的清白。

  楚系當即聯名彈劾,把姚賈的祖宗三代都翻了出來,從姚賈的過去來推斷,他的確可能是趙國的內奸。楚系更是把桓齮在宜安戰敗的責任歸結為內奸的洩密。

  老秦人不甘落後,緊隨楚系之後,推波助瀾,從范睢到呂不韋,曆數關東人的過失,再次要求秦王政驅逐關東客卿,把關東人全部趕出朝堂。

  老太后也出面了,嚴厲責斥秦王政識人不明,用人不察,結果在河北戰場上連遭敗績,給大秦帶來了難以估量的損失。老太后要求秦王政,即刻起用本土老將,重振軍威,再戰河北。

  秦王政雷厲風行,當天就下令,王翦為上將軍,出任秦軍統率;麃公、羌瘣為將軍,出任北部軍正副統率;王賁為將軍,出任南部軍副統率,與楊端和共領南部大軍。桓齮、司馬鋅為將軍,出任藍田大營正副統率。公孫豹、白覽為將軍,出任北疆軍正副統率;以毛子睿為裨將,出任隴西軍副統率,鎮戍隴西大河一線;以司馬斷為裨將,出任擴建後的北地邊軍統率,鎮戍烏水大草原。

  一夜之間,老秦人全面復出,再度控制了軍隊,但是,秦王政沒有讓老秦人進入朝堂。

  姚賈矢口否認,堅決不承認自己是趙國的內奸,並要求與平都侯當面對質。

  廷尉卿李斯稟奏秦王,秦王政同意對質,但就在這天下午,平都侯自殺身亡。秦王政怒不可遏,命令左丞相隗狀會同廷尉府聯合審訊此案。

  隗狀提出,韓非也是一個重要人犯,應該與姚賈一案同步審訊。這明顯就是一個反制,試圖逼迫公子寶鼎不要再借助此事聯合楚系共同打擊關東人。

  公子寶鼎當即書告隗狀,警告他不要激怒自己。韓非是我的師傅,你在動我的師傅之前,最好考慮一下後果。

  右丞相熊啟則暗示李斯,嚴刑拷打姚賈,務必盡快結案,以免夜長夢多,再生事端。

  李斯當然知道時間的緊迫性,馬上就要過年了,老秦人也全面復出了,這個案子假若拖下去,老秦人必將發動更加猛烈的攻勢,而公子寶鼎現在給困在紫府,但新年一到,老太后肯定要把他放出來,到了那個時候,老秦人和關東人之間的矛盾可能要來個大爆發,楚系難免遭受池魚之災,更重要的是,楚系可不想陪著公子寶鼎一起瘋狂,與秦王政結下更深的仇怨。

  廷尉府果斷髮力,姚賈熬不過酷刑,一心求死,招認了事。

  熊啟再度暗示李斯,叫他馬上讓姚賈結束生命,不要連累更多的關東人。姚賈自然心知肚明,當天晚上就在大牢裡自殺了。

  秦王政非常憤怒,因為他知道公子寶鼎接下來要幹什麼,公子寶鼎在咸陽的那聲震天吶喊正在京師各地傳開,如果咸陽宮屈服於老秦人的威逼,那他這個大王的威信將蕩然無存。

  “寡人要趕走他。”秦王政對國尉尉繚厲聲說道。

  “如大王所願。”尉繚平靜地說道,“封君後,他就應該去封地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4 18:01
第187章 封邑南陽

  烏氏少主烏重和趙國巨賈卓文無罪釋放,兩家受到牽連的執事也同日出獄。

  公子寶鼎親自把烏重和卓文接到蓼園以作安撫。當日在晉陽,在河北戰場,烏重始終追隨在寶鼎之後浴血奮戰,這種生死之情寶鼎牢牢記在心裡,所以無視咸陽緊張的局勢,公然在蓼園為其設宴慶賀。

  烏重自然知道此次能逃脫災難,烏氏有驚無險地度過危機,都是公子寶鼎在背後出力相救,但兩家的關係親如手足,感謝的話沒有必要多說,日後兩家還將繼續並肩作戰,烏氏和未來和公子寶鼎的命運始終捆綁在一起,難分彼此。

  老卓文對公子寶鼎自是感激涕零。兩人在烏氏和咸陽都曾見過面,寶鼎對老卓文的遠見卓識非常敬佩。老卓文現在就能看到未來統一中土的必是秦國,並斷然決策到秦國來發展,足見這位老商賈才智高絕,可惜的是,他大概沒有想到大秦統一後將“重農抑商”,大秦將大肆擄掠他們的財富,並把所有的關東巨賈遷徙到關中和巴蜀,短短時間內就把中土延續了數百年的商貿回易之路徹底斷絕了。

  筵席結束後,公子寶鼎把烏重和卓文請到天香苑,由唐仰和司馬昌把出塞的經過和現在咸陽的局勢簡要述說了一遍。

  老卓文非常感慨,當初他決定到秦國發展的時候,的確冒著身死族滅的危險。烏氏是義渠人,是北虜商賈,是個新生的暴發戶,雖然因為戰爭的需要它得到了咸陽的重視,歷代秦王也都給予烏氏很高的待遇,但烏氏畢竟在秦國沒有根基,只要一陣狂風暴雨就能將烏氏連根拔除。卓氏以烏氏為中介進入秦國,其危險性之大可想而知。

  烏氏裸一直在尋求靠山,然而,但他把痴兒寶鼎介紹給老卓文的時候,卓文忍不住暗自腹謗,蠻夷就是蠻夷,竟然會異想天開到這種不可思議的地步,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讓老卓文羞愧不已,烏氏裸這個義渠人果然眼光獨到,而公子寶鼎的崛起只能用奇蹟來形容。其後他就果斷到了咸陽,試圖利用烏氏的關係攀上公子寶鼎這棵大樹,但人有旦夕禍福,突然間他就身陷牢獄,暗無天日。

  禍福相依,在獄中熬過一段漫長的時間後,他忽然發現自己因禍得福了,公子寶鼎不但把自己接出了大牢,同車抵達蓼園,設宴壓驚,還在東湖白樓煮茶品茗,正式接納了自己。從這一刻開始,他就是蓼園的座上客,是公子寶鼎的親信。這不禁讓他想起了昔日自己與平原君、與公子恆交往的過程。同樣的事在不同的王國發生,變化最大的是卓氏賴以遮風擋雨的大樹由趙國的平原君父子變成了秦國公子,而這位秦國公子非常年輕,這足以保證卓氏的投入有豐厚的回報,保證卓氏未來幾十年的生存。

  卓氏的決策終於成功了。

  “在代北的時候,承蒙卓氏的照顧,我成功完成了使命。”寶鼎恭敬地給卓文續上茶水,“這次承蒙老家主然諾仗義,自始至終沒有透漏代北的內幕,幫助我和烏氏安然度過了危機。”寶鼎笑道,“我無以為報,深感不安。這次卓氏損失慘重,我想補償卓氏的損失。老家主如有什麼要求,但說無妨。”

  “武烈侯太客氣了。”老卓文急忙搖手,剛想婉拒,卻見烏重對他使了個眼色,當即心領神會,知道這不是公子寶鼎的客氣話,而是公子寶鼎刻意送給自己的一份禮物。老卓文不假思索地問道,“我曾聽說,武烈侯預言,大秦十二年內可以統一中土,不知……”

  “十年,只剩下十年時間了。”寶鼎笑道,“這話的確是我說的。”

  “那麼,趙國呢?”卓文又問道,“趙國還剩下幾年的國運?”

  “三年。”寶鼎說道,“大秦雖然兩戰兩敗,但秦趙兩國的國力懸殊太大,我大秦承擔得起這個損失,而趙國卻承擔不起,邯鄲已經岌岌可危。不過,這兩年大秦要暫緩攻趙,一則我大軍兩戰兩敗後需要休整,糧秣武器需要籌集;二則大漠的匈奴人正在威脅我西北兩疆,大秦需要穩固長城一線,不宜兩線作戰;其三,大秦要兵進中原,拿下韓魏兩國,徹底剷除關東諸國合縱抗秦的威脅。”

  “兩年後,我大秦軍隊將再度伐趙,趙國必亡。”寶鼎說到這裡,兩眼望著卓文,問道,“你是不是認為我危言聳聽,趙國依舊可以支撐下去?”

  卓文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在他看來,當年趙國在慘遭長平大敗後,集全國之力堅守邯鄲兩年之久,最終還是在合縱聯軍的幫助下擊敗了秦軍。這次也是一樣,因為趙國一旦敗亡,關東諸國尤其是齊燕兩國,基本上無險可守,而楚國面對強大的西秦更是難以匹敵,最終還是要合縱聯軍共同抗秦。秦人三年後便滅趙,事實上根本不可能。

  “那我告訴你一件事。”寶鼎笑道,“假如邯鄲的公卿大臣出賣趙國,邯鄲還能守住嗎?”

  卓文駭然色變。公子寶鼎現在是紫府主人,主掌黑冰台,他說出來的話當然不會是信口開河。秦軍如果有趙國的公卿大臣做內應,那邯鄲當然守不住,看樣子公子寶鼎說趙國只有三年的國運的確有根據。

  卓文六十多歲了,發須灰白,一張飽經滄桑的臉上難掩黯然之色。雖然這只是公子寶鼎的預言,但公子寶鼎畢竟是秦國的宗室貴胄,而且又是天賦異稟的傳奇人物,這樣的人說出來的話誰能當作耳邊風,一笑置之?

  “卓氏以販馬起家,以冶鐵致富。”卓文說道,“趙國巨賈北有卓氏,南有郭氏,自平原君逝去後,郭氏異軍突起,卓氏隨即失去了鐵礦銅山,一蹶不振。假如形勢的發展如武烈侯所預測,那我想懇請武烈侯,將來讓卓氏重操祖業,再冶鐵銅。”

  寶鼎微笑點頭,目光轉向了烏重。秦國的鐵礦銅山包括鹽池都控制在楚繫手裡,烏氏根本沒有插手的機會,那麼只有把目光放得長遠一點,把希望放在未來。烏氏和卓氏的合作顯然是著眼於未來。

  “三年的時間太長,我無法給你肯定的承諾。”寶鼎笑道,“我只著眼於現在,眼前就有一個大好的機會,不知老家主可有興趣?”

  卓文疑惑地望著寶鼎。唐仰、司馬昌和烏重也是目露不解之色。

  “我剛才說過,未來兩年,大秦除了穩固長城一線外,還要拿下中原的韓魏兩國。”寶鼎說道,“這就是我說的機會。”

  卓文等人恍然大悟。拿下韓魏兩國,大秦的疆域隨即大大東擴,但在兼併新土地的時候,形勢必定混亂,而這其中蘊含了無數的商機,其中的財富更是不可估量。

  卓文當即拜謝。

  “新年前後,琴氏、烏氏、卓氏和墨家要坐在一起,重新擬定合作之策。”寶鼎正色說道,“明年我不會待在咸陽,我肯定要乘著這個難得的機遇走出去,迅速發展自己的實力,所以你們要把眼光放得更加長遠一些,要在十年內中土統一的基礎上擬定合作之策,以便利用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大肆擄掠六國財富。”

  卓文等人暗自震駭。寶鼎用得是“擄掠”兩個字,擄掠是什麼意思?就是搶劫,就是做強盜,就是做無本萬利的生意。

  “公子要率軍攻打韓魏兩國?”烏重激動地問道。

  “你以為大王會讓我統率軍隊?”寶鼎反問道。

  烏重呆了片刻,搖搖頭。老秦人全面復出,軍隊基本上都控制在老秦人手上,這時候秦王政肯定要壓制寶鼎。統率軍隊?建功立業?做夢去吧。

  “新年過後公子就要封君。”唐仰小心翼翼地問道,“大王肯定要讓公子回封地,不知公子如何走出去?”

  寶鼎笑著搖搖手,“我是不想走出去,但大王會逼著我走出去。我這一去,虎嘯山林,大王再想把我困在咸陽,那就絕無可能了。”

  韓非步履蹣跚,緩緩走出了南浦大牢。眼前的一幕讓他駭然止步,接著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南浦威嚴的府門外,人山人海,車馬如龍。

  公子寶鼎站在最前面,墨家鉅子、琴唐、烏重……蓼園一系的人全部來了。

  右丞相熊啟、駟車庶長公子豹、廷尉卿李斯、內史公子騰、典客卿王綰……朝中部分公卿大臣、還有幾位博士,數百學府士子也趕來迎接韓非出獄。

  寶鼎沖上去,一把抱住了韓非,“師傅,一定要相信我。”

  韓非用力點頭,“我以為我會死在這裡。”

  寶鼎哈哈大笑,“師傅還有許多事沒有做完,老天當然不會讓你便宜死去。”

  熊啟、公子豹、墨家鉅子紛紛走了過來,韓非馬上陷入歡迎的人群,現場的氣氛非常熱烈,虎烈衛甚至吹響了旗開得勝的號角。

  寶鼎站在人群外,志得意滿。他成功了,他成功挽救了韓非的生命,改變了韓非的命運,這得益於他實力的增加,權勢的增長,所以他非常興奮,他特意請熊啟、公子豹等公卿大臣來歡迎韓非出獄,以這種方式告訴咸陽宮的大王,他勝利了。

  老秦人全面復出,隨之而來的當然是自己的隱退,這是一種必然,秦王政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阻止楚系把自己變成他的強勁對手。

  從秦王上位以來,楚系替他製造了一個又一個對手,先是夏太后和長安君,然後是趙太后和嫪毐,接著又是呂不韋和關東人。楚系以維護大王王位的名義,屠殺了一批又一批朝堂上的對手,最終楚系外戚牢牢站穩了腳跟,把持了朝政,但秦王政畢竟長大了,他借助自己這個特殊人物成功地把老秦人、關東人和巴蜀人聯合到一起,給了楚系重重一擊。

  楚系外戚遭到打擊,咸陽的政局必定要發生新的變化,這種變化早在秦王政設計之前就有預料,他當然有萬全的準備,他不會允許歷史再一次重演。

  寶鼎抬頭望著灰濛蒙的天空,長長吐出一口氣,我要離開咸陽了,但這是一次短暫的離開,我肯定要回來,一定要回來,再回來的時候,我應該擁有足夠的實力影響國策,改變國策,改變帝國的命運了。

  蓼園大擺宴席,隆重歡迎韓非重獲自由。

  熊啟、公子豹、李斯、王綰等公卿大臣都參加了筵席,墨家的鉅子也第一次走進了蓼園,尤其讓人意外的是,剛剛趕回咸陽的老將軍王陵也應邀而來。

  在這場奢華宴會的背後,是公子寶鼎強悍實力的展示,是老秦人和楚系握手言和的開始,是對咸陽宮的公開挑釁。

  深夜,東湖白樓的書房裡,韓非端著香茗,神色異常憂鬱。

  “這段時間師母在蓼園過得很好,與我母親也談得來。”寶鼎笑道,“師傅就在蓼園過新年吧。過了年,我在咸陽的時間就屈指可數了。不知師傅是願意留在咸陽,還是與我同去封地?”

  “師傅欠你太多了。”韓非愧疚嘆道,“如果不是為了救我,你也不會與大王反目成仇,就此被趕出咸陽。”

  “師傅還是不相信我。”寶鼎說道,“難道在師傅眼裡,我更合適待在咸陽?我困在牢籠裡蹉跎一生,師傅是不是很高興?”

  韓非沉默良久,搖搖頭,“你能告訴我,你打算在哪裡展翅翱翔?北疆?河西?”

  “我的確有這樣的想法。”寶鼎嘆道,“但大王絕不會再給我機會,因為那對他來說太危險了,誰會放心一頭老虎趴在在自己的背後?”

  韓非眉頭緊皺,“你聽說了什麼?咸陽宮有什麼傳聞?”

  “我是聽說了一些閒言碎語。”寶鼎笑道,“大王身邊有個人告訴我,大王最近非常關注中原,似乎有意要打韓魏兩國。”

  韓非心裡頓時緊張起來,“秦軍在河北連戰連敗,匈奴人又在河南之地伺機攻擊,此刻並不是攻打韓魏兩國的最好時機。”

  “要取中原,必須先滅韓國。韓國一滅,秦軍可以直殺大梁,魏國危矣。”寶鼎從容說道,“趙國自顧不暇,齊國獨善其身,唯有楚國可能會出兵救援,所以要滅韓,首先要破壞關東諸國的合縱,事實上我大秦只要破壞魏楚兩國的盟約,就能達到破壞山東諸國合縱的目的。”

  韓非隱約猜到了寶鼎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咸陽形勢太複雜,寶鼎可能要東去,但東去群敵環伺,寶鼎可謂九死一生。

  “韓國的確不堪一擊。”韓非苦嘆,“但韓國現在是秦國的附屬,咸陽先前曾有承諾,當不至於出爾反爾,轉眼就撕破臉皮,派軍攻擊。”

  寶鼎笑了起來,“韓國的國力與大秦相比,的確不堪一擊,但韓國若要滅我,不過舉手之勞,輕而易舉。”

  韓非駭然變色,“借刀殺人。”

  “好計。”寶鼎笑道,“師傅以為然否?”

  “大王如果遣你東去,必定借刀殺人,然而再以此為藉口撕毀約定,攻打韓國。”

  “師傅是否願意幫我?”寶鼎問道。

  韓非委決南下,心中萬分痛苦。韓國終究還是完了,秦國根本不給韓國苟延殘喘的機會,秦王政咄咄逼人,馬上就要對韓國下手了。

  “我能幫你什麼?”

  “師傅是否隨我東去,直接關係到我的存亡。”寶鼎鄭重說道,“師傅的決定至關重要。”

  “韓國的存亡呢?”韓非痛苦地問道。

  寶鼎躊躇良久,無奈長嘆,“師傅,我沒有實力延續韓國的生命。”

  新年悄然度過。

  公子寶鼎最近表現得非常囂張,蓼園一系頻繁聚集,就連一向低調的墨家都不再掩飾,墨家鉅子更是頻繁進出蓼園。

  公子寶鼎和熊閔來往密切,熊閔甚至留宿於蓼園,楚系和蓼園的關係越來越密切。

  王翦、王賁父子,麃公、公孫豹、司馬鋅、白覽、李瑤等老秦本土將領紛紛返回咸陽。桓齮和他的部分親信將領也回到了咸陽,與楚系的關係有了顯著改善。

  烏氏裸於年後日夜兼程趕到了咸陽,與此同時,琴氏家主帶著夜郎公主也正在返程途中。

  咸陽人都在等待著公子寶鼎封君,但奇怪的是,封君的事遲遲沒有消息。咸陽宮有傳聞,老太后和大王因為武烈侯封地一事意見相左,所以封君的令書也遲遲下不來。

  萬眾期待之中,秦王政終於下令,賜封公子寶鼎為武烈侯,以南陽郡為其封邑。

  此“侯”不是二十等軍功裡的一等列侯爵,而是封君的爵位。戰國封君爵位分兩等,一等是“侯”,二等是“君”,“侯”高於“君”。比如呂不韋是文信侯,嫪毐是長信侯,這個“侯”要高於昌平君、昌文君的“君”。

  南陽郡原來是韓魏楚三國的交界地。四十多年前武安君白起大敗趙魏聯軍於華陽,斬首十五萬,魏國被迫割讓南陽之地給秦國。也在這一年,白起發動了鄢郢大戰,攻佔了楚國都城郢(郢)。隨後秦國就把所佔韓魏的南陽地和楚的上庸地合建為南陽郡。

  現在的南陽郡是秦楚韓魏四國交界之地,距離楚都陳,韓都新鄭,魏都大梁不過四五百里而已。

  秦王政的用意,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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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屈草自履

  寶鼎得知秦王政決心將自己趕出咸陽,並將自己的封邑放置在東邊的時候,他以為是三川郡的幾個縣或者是洛陽。

  三川郡在函谷關以東,治所就是洛陽。此郡最早由韓宣王所置,因境內有大河、洛水、伊水三川而得名,其中洛陽是周王室最後一塊土地。呂不韋滅周取洛陽,其後蒙驁伐韓,韓國獻成皋和鞏兩地,大秦的邊界隨即延伸到魏都大梁附近,秦國再置三川郡。

  大秦若取中原,吞併韓魏兩國,三川郡就是後方基地。假如寶鼎的封邑在洛陽,他可以利用洛陽特殊的地理位置,大力經營,並在未來的統一大戰中發揮重要作用,時機合適則親自率軍征伐,就此建下顯赫功勛,這樣他的實力達到巔峰的時候,進可以威脅關中,退可以逐鹿天下。

  老太后要把寶鼎打造成秦王政的對手,當然要給寶鼎一個合適的地方,洛陽無疑是最佳選擇。

  秦王政當然不會同意。讓公子寶鼎封邑洛陽,事實上就等於讓他控制中原之地,一旦大秦吞併了韓魏,公子寶鼎的實力必定飛速增長,最終不可避免地演變成兄弟鬩牆的結局。有了長安君的前車之鑑,秦王政無論如何也不會重蹈覆轍,所以他寧願付出一個郡的代價,也不願讓公子寶鼎封邑洛陽。

  西北邊疆的軍隊控制在老秦人手上,如果讓公子寶鼎去西北疆,如同虎放南山,將來不是尾大不掉,而是後患無窮,所以公子寶鼎的封邑一定要放在東南。東南有巴蜀和荊襄。巴蜀和荊襄都是產糧區,這兩地的糧食布帛等物資是大秦國力的保障,也不能落入公子寶鼎的控制之中,因此最後只剩下一個地方,東部的南陽郡。

  南陽郡地處中原西南部,周天子曾在此地分封了申、呂、謝、酈、蓼、曾、鄀、許等諸多諸侯國。春秋初期,楚國吞併了漢水流域諸國,佔據這片既有沃野美壤,又有江河之便的土地,在這裡建置宛邑,試圖問鼎中原。宛之名,自此而始。秦昭襄王三十五年,秦國在漢水之北,洛陽潁川之南,置南陽郡,意思是其郡在中國之南,居方城漢水之間,故曰南陽,治所就是宛。

  南陽郡是不是一個好地方?的確是個好地方,但在這個時代,它地處各國交界之處,戰爭不斷,烽煙連綿,事實上是一個非常糟糕的地方。

  “宛”是南陽最早的地名,宛有兩個意思,一是屈草自履,這個好理解,芳草蓋地,還有一個是“四方高中央下”, 說的是南陽的地貌,南陽東西北三面環山,當中地勢低,宛就位於這塊地勢較低的平原之上,平原上有湍水、白水和泌水三條河,三條河的中下游都是豐地沃野。這三水南下與沔水會合,便直達荊襄之地。

  沔水就是漢水,而這個時代的荊襄之地叫南郡,治所就是郢,過去是楚國的都城。南陽郡的南部就是南郡,北部則是三川郡,而西北通過武關連接關中,劉邦打咸陽就是走這條路。南陽郡的西面就是漢中郡,兩地通過漢水上游的旬關相連。

  由南陽郡向東,其東北是韓魏兩國,其東南是楚國,而這三國無不虎視眈眈地盯著南陽,因為南陽是連接關中和荊襄的樞紐要地,只要攻佔了南陽,就等於切斷了關中與荊襄之間的聯繫,切斷了巴蜀和荊襄向關中運送物資的通道。

  巴蜀和關中的陸路交通非常不便,只能靠秦嶺和巴山的幾條棧道,運輸途中的消耗極其驚人,但巴蜀的物資假如通過水路進入楚地,再經漢水北上至宛,由宛北上進入武關,由武關運抵關中,則順暢無比,所以當年秦國打下巴蜀後,馬上開始攻打楚國,先後建立了黔中郡、南郡和南陽郡,至此就把巴蜀、荊襄和關中的通道徹底打通了,這也是秦國在最近三四十年國力飛速增長的重要原因。

  如此說來,南陽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正是因為它的重要性,所以秦國重兵環伺,三川郡的南部軍,關中的藍田大營,漢中的軍隊,南郡的軍隊,四路兵鋒環繞南陽,只要南陽稍有危險,四路大軍就同時出動,兩三天之內即可抵達宛城。

  南陽三面環山,腹地河流密佈,看似地形不錯,但它無險可守,實際上是一塊四戰之地。從地形上來說,南陽是荊襄的門戶,從這裡可以縱橫四出,可以打中原、關中、漢中和荊襄任何一個地方,反過來,它就是四戰之地,四個方向的敵人都可以毫無阻礙地殺進來。在後世的歷史上,尤其是三國、南北朝和南宋時期,在南北對峙的過程中,南陽都是兵家必爭之地,一次次的戰火荼毒生靈,把這塊富饒之地變成了人間地獄。

  秦王政以南陽郡為公子寶鼎的封邑,目的只有一個,牢牢壓制他,不給他任何發展的機會。

  南陽郡是南北兩地的交通樞紐,直接關係到王國的安危和未來的統一進程,南陽假若出事了,公子寶鼎是第一責任者,輕則削爵重則斬首,至於說寶鼎在封邑擁兵自重,或者舉兵獨立,那等待他的結果只有一個,被各路蜂擁而入的大軍砍成碎片。

  公子寶鼎封君,爵至武烈侯,邑封南陽的消息在咸陽傳開,這是眾望所歸的事,奔走相告歡呼慶賀者紛至沓來,蓼園大擺賀宴,數日不絕。

  南陽郡有十七個縣,現在這十七個縣的租稅為武烈侯所獨享,這份榮耀在當今秦國獨一無二。

  過去文信侯呂不韋食河南、洛陽十萬戶,長信後嫪毐更是得到河西、太原兩郡為封邑,但他們已是歷史,現在的秦國只有武烈侯公子寶鼎的封邑最大。年輕的武烈侯異軍突起,功勛卓著,如今爵至至尊,財富無數,名震天下,算是少年得志了。

  老秦人以為大王最多封寶鼎為君,食邑三萬戶到五萬戶就算莫大恩賜了,而老太后的確也是這樣建議的,畢竟公子寶鼎還年輕,以後還要不斷地建功立業,在封賞這件事上肯定要留有餘地,否則將來怎麼辦?將來他功勛多了,拿什麼賞賜?人的本性很貪婪,賞賜要有度,要適可而止,否則就是害人害己了。

  秦王堅決不同意以洛陽為公子寶鼎的封邑,為此他做出了一個讓老太后無法拒絕的讓步,直接把寶鼎推到極致,一等封君侯爵,封邑一個郡。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公子寶鼎具備了謀反的實力。假如公子寶鼎野心太大,秦王政越是壓制他,雙方的矛盾越是不可調和,最終雙方肯定要反目成仇,大打出手,重演長安君兵變手足相殘之禍。

  老太后不就是決心給秦王政打造一個對手嗎?楚系外戚不就是想挑起兄弟相鬥嗎?好了,這下滿足心願了。現在不是秦王政急著趕走公子寶鼎了,而是老太后和楚系急不可耐。

  封君假如在咸陽當官,那就是遙領封邑,不但權勢大,財富也更多,而離開咸陽,回到自己的封地,實際上就是失去了權勢,僅剩下財富而已。公子寶鼎如果一直待在咸陽,被秦王政牢牢壓制了,兄弟兩人的矛盾可以控制在一定的範圍內,這是楚系所不願看到的,因為老太后的生命可能不長了,留給楚系重新佈局的時間也非常緊張,所以必須讓公子寶鼎盡快離開咸陽。

  公子寶鼎不是一個普通的宗室貴胄,他有特殊的身份,有張狂跋扈的性格,還肩負著特殊的使命,這導致他無論何時何地都要努力攫取權力,努力發展實力,給他一個封邑,給他一個自由的空間,他必將創造奇蹟,而這個奇蹟顯然是大王和咸陽無法接受的,於是最終將爆發一場血腥的風暴。楚系的未來就決定於這場風暴爆發之後的選擇,是選擇秦王政還是選擇公子寶鼎?老太后顯然等不到那一天了,所以她把楚系的未來交給了熊啟,她的囑託明顯傾向於公子寶鼎。

  咸陽宮的明爭暗鬥非常激烈,咸陽各方勢力看得一清二楚,所以老秦人非常擔心,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寶鼎突然登頂,榮寵至極,這背後隱藏的危機可想而知。

  這天王離奉王翦之命,把公子寶鼎悄悄請到了自家大府。麃公、公孫豹、司馬鋅、白覽和王賁都在。

  “知道南陽是什麼地方嗎?”白覽不待寶鼎坐下,便笑眯眯地問道。

  “當然知道。”寶鼎笑道,“人傑地靈之地。我記得越國名臣范蠡就是出自南陽。他本是楚人,後來卻在越國幹了一番大事,後來帶著西施泛舟而去,營商致富,又成了名傳千古的巨賈陶朱公。”

  “難道武烈侯也想做個陶朱公?”麃公撫鬚大笑,“你就不怕武安君從地下爬起來一劍剁下你的腦袋?”

  寶鼎摸摸後腦勺,佯作心虛地縮著脖子說道,“我的確想做一代巨賈,可惜時運不濟,老天不給我這個機會啊。”

  “你或許還不知道,我們的祖上百里奚就是南陽人。”白覽說道,“當年武安君奉命置南陽郡之後,便在宛城白水之畔修了一座宗堂。你到南陽後,記得和你母親一起去拜祭先祖。”

  “怎麼?這就要趕我走了?”寶鼎笑道,“大王可沒有下令啊。”

  “你以為你還能在咸陽待幾天?”公孫豹瞪著他,冷笑道,“說說看,打算到南陽幹什麼?”

  “我到南陽能幹什麼?”寶鼎攤開雙手,無奈嘆道,“不過做個混吃等死的武烈侯而已。”

  在這個時代,各國封君制度各有不同,主要區別就是封邑有的由封君自己治理,前提是封君必須遵行王國統一的法令,而秦國的封君制度則由國君從中央派遣“相”或“守”到封邑進行治理,封君沒有行政權。其它諸如封君在封邑上的經濟特權,在封邑自由築城和修建宮室,組建守衛軍隊等特權大致差不多,但封邑的發兵之權則由君王直接控制,沒有君王的璽符節,封君不能發兵,否則視同謀反,所以秦國的封君在封邑內的權力非常有限。

  過去穰侯、華陽君在咸陽的權力顯赫一時,但一旦離開咸陽回到封地,失去了權勢,也就只有混吃等死了。當然也有例外,比如齊國的孟嘗君,他在齊國出任相國期間就利用自己的權勢加強封邑的實力,曾招募天下士子任俠到薛地居住者達六萬餘家,結果孟嘗君回到薛後,竟使薛從齊國分裂了出去,成了獨立的小王國,中立於諸侯。這是一個教訓,自孟嘗君之後,像趙、齊、魏等國都倣傚秦國,由中央直接派“相”治理封君的封邑,以防封君坐大禍亂國祚。

  “這是你的真心話?”王翦問道。

  “老秦人全面復出,我肯定要回封地。像我這樣的封君回封邑,大王肯定要派一個親信大臣出任守相,主管軍政大權。”寶鼎說道,“這種情況下我能幹什麼?我什麼都幹不了,除了置一些私田,做做回易,放放子錢,收收市稅外,我只有縱情於山水,徜徉於晨暮,做一個逍遙公子了。”

  “有這樣的好事?”司馬鋅搖手道,“以我看,你恐怕沒有這樣的自由啊。當年我大秦滅蜀後,封原蜀王后裔公子通為蜀侯,派陳壯為相,又派張若為蜀守,同時派相和守去治理封國,嚴密監控。你身份特殊,背後又有我們這些老頭子,大秦的軍方就是你的堅強後盾,你對大王的威脅太大了,你怎麼可能會有自由?我可以肯定,大王要同時派出“守”、“相”,用兩位親信大臣監控你。”

  寶鼎呆了一下,接著忿然怒罵,“鳥!誰能禁錮我?”

  “禁錮你不行,那就置你於死地。”司馬鋅警告道,“好好想想當年的長安君兵變,不要掉進陷阱還一無所知。”

  “不要說這些廢話了,他又不是痴兒。”公孫豹不耐煩地打斷了司馬鋅的話,衝著寶鼎大聲問道,“到了南陽你有什麼翻身之策?”

  寶鼎想了一下,正色說道,“我們的目的是什麼?老秦人控制軍隊,老秦人控制朝政。現在老秦人尚沒有完全控制軍隊,老秦人在朝堂上的力量更是非常薄弱,距離我們的目標還有很長一段路。”

  “未來幾年,老秦人必須利用一切機會,牢牢掌控軍隊,而要達到這個目標,唯一的辦法就是建立軍功,就是擊敗趙國,攻佔邯鄲,徹底拿下河北。老秦人唯有拿到吞併趙國的功勛,才能確保老秦人對軍隊的絕對控制。”

  “我不想看到在未來的統一大戰中,在統一後的開疆拓土的大戰中,還有關東人的身影,還有楚人的身影。”寶鼎揮動拳頭,厲聲說道,“非我老秦人,其心必異,誰敢說,一旦我大秦岌岌可危之際,這些關東人,這些楚人,還會誓死效忠大秦,以命護衛大秦?”

  “所以我到了南陽,將想方設法破壞關東諸國的合縱,破壞趙韓魏楚之間的關係,斷絕齊國參加合縱的念頭,以便給我大軍擊敗趙國打下堅實的基礎。”

  “我要回咸陽,越快越好,這是我們老秦人控制朝政的先決條件。”寶鼎繼續說道,“如果老秦人不能控制朝政,老秦人控制軍隊就是一句空話。武安君是怎麼死的?老秦人為什麼一次次遭到打擊?原因只有一個,老秦人在朝堂上沒有舉足輕重的人物,老秦人沒有控制朝政,假如老秦人控制了朝政,那我們才敢說,大秦是我們老秦人的大秦,我們才有實力守護大秦,確保大秦世世代代延續下去。”

  “大王雄才大略,他的目標其實和我們的目標完全一致,但因為種種原因,大王和我們產生了難以癒合的裂痕,我們彼此之間缺乏最基本的信任,所以,我到南陽的另一個目標就是想方設法彌補我們和大王之間的裂痕,重建彼此的信任,為此,我們要聯合楚人打擊關東人,先把關東人打下去,然後再對付楚人。”

  寶鼎用力揮動手臂,“我們要打倒所有的對手,只有這樣,大秦才能上下齊心,迅速統一中土,並在未來的南北戰爭中確立明顯的優勢,並保證我們的大秦,我們的帝國,長治久安,保證大秦的子民,安居樂業,永享太平。”

  老將軍們凝神傾聽,頻頻點頭。公子寶鼎一如既往,他總是站在最高處俯瞰這個時代,總是站在天下大勢之上考慮大秦的未來,總是站在大秦的立場上尋找老秦人的壯大發展之路。

  “我們齊心協力,拿下了趙國,吞併了韓魏,奠定了天下一統的基礎,那我們就擁有了無可匹敵的實力,我們就能在完全控制軍隊的基礎上開始進入朝堂,開始控制朝政。”寶鼎一字一句地說道,“控制大秦朝政,讓大秦這駕雄偉的馬車在我們的駕馭下前進,這才是我們老秦人的最終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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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李園不死,合縱必成

  寶鼎的意思很明確,你們現在控制軍隊,未來我設法控制朝政,軍政聯手,則無往而不利。

  當前咸陽政局複雜,中土形勢微妙,南北局勢更不明朗,所以短期內老秦人要巧妙利用瞬息萬變的局勢,延緩或者阻擾咸陽的東征之策,先整頓軍隊,先把西北疆穩住,先把騎軍的武力提高起來,然後再擇機攻打趙國。

  “關東人繼楚人之後戰敗於河北,不得不暫時交出軍權,但這是暫時的,大王和關東人會積極推動東征,再戰河北。”寶鼎看看諸位老將,鄭重說道,“我以武烈侯的身份給你們一個告誡,兩年內不要考慮東征,否則必定大敗而歸。此仗若敗,前功盡棄。”

  今日的武烈侯是一等封君爵,大王之下就是武烈侯了,這個身份非常尊貴顯赫。公子寶鼎的意思就是不要看我年輕,不要以為你們這幫老傢伙們重出江湖了就可以為所欲為,我的爵位在你們這些老傢伙上面,我說話,你們必須得聽,不要當耳邊風不屑一顧,以致於最後惹出麻煩。

  “你給個理由。”公孫豹當即質問道,“你是不是還執意要實施西北策略?你知道現在我們無法兩線作戰,又急切需要月氏人的戰馬,尤其需要月氏人與匈奴人打個兩敗俱傷,所以目前我們根本不具備奪取河西的條件。”

  “西北策略需要時間,更需要時機。”白覽也附和道,“你的策略沒有問題,只要長期堅持實施最終還是能拿下河西。以我們的估猜,這個策略至少需要十年到十五年才能實現。”

  果然,寶鼎就知道這些老傢伙一出山就想大顯身手,根本沒有耐心再等兩年。

  “姚賈並沒有真正破壞掉關東人的合縱,他拿著大秦的金子四處散財,以為幾塊金子就能買通關東各國的君王和權貴,簡直是笑話。他算什麼東西?他也算縱橫家?他能和公孫衍、蘇秦、張儀、魯仲連相提並論?正如我師傅所說,姚賈此行,不過是拿著我大秦的金子給他自己結交各國權貴而已,他竟然還有臉回來向大王邀功請賞,所以他該死。”

  眾人心知肚明,知道寶鼎這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突然間顛覆局勢,就是因為拿趙國質子平都侯的性命做賭注,硬是顛倒黑白,誣殺了姚賈,給了大王一個大大的巴掌。現在寶鼎在這裡說姚賈罪有應得,純粹是給自己找理由。

  “當年邯鄲大戰歷時兩年之久,為什麼最終還是失敗了?僅僅是因為信陵君、春申君率軍救援嗎?不是,是合縱之力太強大。”

  “當年蒙驁伐魏,信陵君飛車回國,合縱趙魏韓楚燕五國大軍擊敗秦軍,直殺函谷關下,關中震動。我想問諸位,當年蒙驁的大軍難道比不上今日的秦軍?蒙驁無力抵禦關東的合縱大軍,你們就能抵禦?”

  “龐煖出任趙國上將軍之後,積極合縱。楚國考烈王和其令尹春申君積極配合,於是在十年前的春天,趙魏韓楚衛五國聯軍再攻我大秦,這次假若不是楚國的春申君受到李園的掣肘,無心前線戰事,在呂不韋的攻擊下倉促後撤,關中必定告急。”

  “如今趙國平原君、魏國信陵君和楚國春申君都不在了,沒有名震天下的大人物了,關東諸國的合縱是不是就無法成功?不是,肯定不是。從三次關東合縱大軍西擊我大秦來看,關東諸國之所以合縱,不是因為有平原君、信陵君和春申君,也不是因為有縱橫家魯仲連和龐煖,更不是因為趙韓魏三國同出於晉,而是因為趙國是關東諸國的屏障,這道屏障倒了,關東諸國就再也無法抵擋我大秦的攻擊,難逃敗亡之禍。”

  “各國的大王和各國的公卿大臣不管是為了各自的王國還是為了各自的利益,當趙國傾覆在即的時候,肯定要出兵求援,而楚國實力最強,只要楚國出兵,其它諸國必定追隨。至於齊國,因為君王后把持朝政,所以它的策略一直是保持中立,但君王后老了,她薨亡之刻,是不是就是齊軍合縱之時?”

  一幫老將沉默不語。他們承認,寶鼎說得有道理。關東諸國一旦合縱,直殺函谷關,那河北之戰必定半途而廢,而此刻秦軍的主力都在河北,假如合縱軍擊敗秦國的南部軍,殺到函谷關下威脅關中,那老秦人肯定要承擔罪責。

  “在武烈侯看來,關東諸國的這次合縱一定能成功?”王翦皺眉問道。

  歷史上這次合縱確有其事,但記載是給姚賈或者是茅焦破壞了。從先秦史料的隻言片語來推測,給姚賈破壞的可能性最大,因為韓非給姚賈陷害而死的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但韓非到底為何而死,歷史上有兩種不同的說法,所以這個證據的真假也就值得商榷了。

  寶鼎為了說服老秦人暫時不要攻打趙國,以免在咸陽的有意掣肘下遭遇敗績,他找了一大堆理由,結果他自己也給這些理由說服了。以姚賈的身份地位以及他本人並不值得稱道的過去,還有當時中土各國的形勢,的確不具備破壞合縱的可能,畢竟這關係到各國的生死存亡,韓魏楚燕齊五國肯定不願意看到趙國的敗亡。

  當趙國岌岌可危之際,關東諸國為什麼沒有合縱救援,而是眼睜睜地看著趙國敗亡,然後緊隨趙國之後,一個接一個的亡國了?難道各國的大王和公卿大臣都在這一刻變成了睜眼瞎,都變成了愚蠢短視之徒,不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都要爭先恐後地去做亡國奴?

  這顯然沒有足夠的說服力。史載尉繚在大秦統一期間把間諜的作用發揮到了極致,所以大秦才在最後的統一大戰中順利征服了各國。難道說,關東諸國最後一次合縱失敗是因為尉繚的秘兵發揮了作用?

  寶鼎也覺得不可能。這個時代等級森嚴,身份地位不在同一個層次的人,發生交集的機會微乎其微,更不要說在上位者面前指手劃腳,左右上位者的想法了。秘兵搞刺殺搜尋情報的確可以,但若想進入權力中樞影響一國國策,那基本上就是痴心妄想,像蘇秦那樣位高權重的大間諜,畢竟是曠古絕今、世所罕見。

  王國的權力和財富掌握在極少數的權貴公卿手中,哪個權貴公卿家裡沒有錢?不論是姚賈這位使者也好,黑冰台的秘兵也好,靠幾車金子就能賄賂買通一個權貴,然後這個權貴就能影響或者直接決定王國的命運,事實上也是不可能。每個王國的權力層都有不同的勢力,一個國策的產生常常要經過激烈的博弈,即使是大王、相國,也無法做到一言九鼎,更不要說其它的權貴公卿了。

  從利益大小來說,出賣王國獲得的利益有多大?風險有多大?各國權貴公卿都不是白痴,這麼簡單的帳還是算得清楚。以李牧之死為例,秦國的反間計之所以成功,不是秦國的計策高明,也不是秦國秘兵手段高超,而是當時趙國邯鄲激烈的權力博弈使然,就算當時沒有秦國的反間計,李牧又能活多久?當年的廉頗和今日的李牧何其相似?官職地位功勛和對王國的重要性一模一樣,但趙王就是要殺他,廉頗跑得快,趙王沒有得逞,而李牧跑得慢,結果給殺了。同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樂毅也是如此,他也是跑得快,否則肯定給燕王殺了。

  所以說秘兵在秦國統一大戰中肯定發揮了作用,但作用肯定有限。寶鼎在黑冰台待了一陣,對此自然知道得很清楚。合縱關係到關東諸國的存亡,各國位高權重者肯定會權衡利弊得失,靠姚賈的金塊和黑冰的秘密活動根本沒有阻止的可能。

  這樣綜合分析下來,關東諸國最後一次合縱之所以失敗,肯定有不為人知的原因,正是這個原因導致趙國敗亡,導致關東諸國敗亡,讓秦國迅速統一了中土。

  拋開齊國不說,歷史上齊國直到亡國的一刻都一兵不發,這未免太不可思議了。關東諸國合縱,每次楚國都是絕對主力,楚軍堅持到最後,則合縱成功,反之,合縱失敗,那麼是不是可以這樣估猜,這次合縱失敗是因為楚國的原因。

  楚國到底發生了什麼,導致此次合縱失敗,導致韓魏燕三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趙國滅亡?難道和楚國令尹李園有關?

  寶鼎越想越覺得有可能。楚國令尹李園是當今楚王的舅舅,是趙國人,不管他曾經和趙國有多深的仇恨,他若想在楚國維持自己的權勢,那首先就要確保趙國這道屏障始終能夠擋住秦國,始終能夠牽制秦國,否則楚國就要和秦國直接對抗,這對他而言有害無利。

  李園能夠在楚國崛起,能夠殺了春申君這個在楚國把持朝政二十多年的大權貴,當然不是一個有勇無謀的武夫,他當然知道合縱聯軍支援趙國的重大意義。那麼,接下來的事情就容易推測了。

  楚國有“屈、景、昭”三大世代權貴,春申君又在楚國經營了二十多年,而且他的口碑非常不錯,家中的門客之多,享受的待遇之高,更是高居戰國四大公子之首。李園一個外來人殺了春申君,壓制著楚國權貴,攫取了楚國大權,他在楚國的敵人想必多如牛毛。這種敵對關係必然影響到國政,李園要幹什麼,他的對手就反對什麼。李園要合縱,要救趙國,楚國權貴必然反對。

  李園這個人在歷史上的記載非常少,他是因為殺了春申君才出現在史書中,至於後來他的結局怎樣,他何時死的,又是怎麼死的,歷史都沒有記載。不過幾年後當今楚王悍,也就是李園的外甥死了,他的另一個外甥熊猶繼位,但隨即就被考烈王熊元的庶子熊負芻殺了,負芻做了楚王。這樣推測起來,在楚王悍駕崩之前,李園肯定死了,否則不至於出現負芻弒君自立的事情。

  關東諸國最後一次合縱失敗是不是因為李園之死而失敗?李園是不是死在楚國激烈的權力鬥爭中?

  寶鼎忽然靈光一閃,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出現在腦海中。假如我殺死李園,那就等於破壞了這次關東諸國的合縱,我就可以再次建下顯赫功勛。假如我在殺死李園的過程中,混亂楚國的局勢,豈不是可以讓楚國失去救援趙國的最佳機會?

  這一切本來就是歷史的結果,我不過順應歷史的軌跡,順流而行而已。我沒有改變歷史,那麼我就肯定能成功,但是,假如歷史因為我的加入而突然改變,我不但沒有殺死李園,反而讓他活下來了,那整個中土的歷史軌跡豈不要因此而改變?如果整個中土的歷史軌跡因此而改變,我是不是更多的機會改變大秦的命運,改變未來帝國的命運?或者,在我有生之年,都不會再有帝國?

  一時間,寶鼎心煩意亂,陷入沉思之中。

  幾位老將軍耐心等待,這個問題的確不好回答。

  良久,寶鼎終於從煩亂的心神中擺脫出來,語出驚人,“李園不死,合縱必成。”

  李園?幾位老將軍互相看看,不約而同地皺眉沉思,旋即,大家都明白了寶鼎的意思。

  合縱自蘇秦而來,蘇秦說服齊趙韓魏燕五國攻秦,秦國大敗。其後有樂毅合縱六國大軍攻齊,齊國大敗。自此合縱連橫成為七國征戰的主要方式,但自秦楚鄢郢大戰,秦趙長平大戰後,楚趙兩個大國受到空前重創,合縱隨即就成了關東諸國專門對抗秦國的制勝法寶。秦一旦攻趙,趙就向關東各國求援,關東諸國則合縱抗秦,而合縱軍的主力就是楚國。

  長平大戰後,關東諸國有三次合縱攻秦,春申君和楚軍都是絕對主力。現在春申君不在了,楚國令尹是李園,而李園偏偏又是趙人,可以想像這次合縱十有八九會成功,除非殺死李園。

  公子寶鼎本人就是個刺客,他是靠刺殺起家的,現在他說出這句話,那意思很明顯,他回到封邑是假,刺殺李園是真。

  “如此說來,姚賈的確該死。”王翦捋鬚輕嘆,“合縱能否成功,關鍵在楚國,楚國是否出兵,關鍵在李園。姚賈帶著幾車金子在燕齊韓魏韓楚跑了一圈,然後回來告訴大王,他成功破壞了關東諸國的合縱,這其實就是欺君之罪。”

  “姚賈剛剛回到咸陽,李園和李牧就在魏國大梁見面,關東秘兵隨後就進入咸陽試圖刺殺大王。”寶鼎說道,“這件事足以說明,趙楚韓魏四國合縱已經基本成功,只要秦軍再一次攻打趙國,韓魏楚三國聯軍必定殺向函谷關。另外,我得到消息,太子丹已經到了邯鄲,不出意外的話,趙燕兩國此次必能握手言和,這樣一來,今年內,五國合縱已成定局,假如齊國也加入合縱,那就是規模空前的六國合縱。”

  不管是五國合縱還是六國合縱,形勢對秦國都不利,因為今年匈奴人極有可能南下入侵,要報復去年三王被殺的恥辱,所以秦軍今年當然不能輕易出動,以不變應萬變方為上策。

  幾位老將軍基本上認同了寶鼎的看法,不再急於殺進河北了,還是先穩住自家的陣腳再說。

  “咸陽宮對今年的局勢有什麼看法?”麃公問道。

  “咸陽宮?”寶鼎冷笑,心裡的怒火突然冒了出來,“我現在是眾矢之的,只要殺了我,大秦就是他們的天下。南陽現在就是一個狩獵場,大王、關東人和楚人聯手把我趕到南陽,四面圍殺,就等著我突圍了。”

  公孫豹笑了起來,“你小子還知道自己是頭獵物啊?”他張開雙手比劃了一下,“南陽這個狩獵場無險可守,你可以四面出擊,但敵人也可以四面攻擊。你的突破口選擇得很好。大丈夫就該做人所不敢做之事。兄弟鬩牆手足相殘,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不是大丈夫所為。大丈夫就該殺出去,殺出一條血路,寧可死在敵人的劍下,也不能死在自家兄弟的手上。”公孫豹說到這裡長長地嘆了口氣,“武安君臨死之前,最痛苦的就是這件事,他縱橫沙場幾十年,殺敵無數,最後卻死在自家兄弟手上,讓輕親者痛仇者快,讓關東諸國鼓掌相慶。”

  “直到現在,老秦人的心裡還在流血,眼裡還在流淚。”司馬鋅望著寶鼎,突然大聲說道,“你小子記住,你即使要死,也不要死在自家兄弟手上,讓老秦人既流血又流淚,痛苦不堪。”

  寶鼎當即發誓。一幫老傢伙都在這裡,司馬鋅這句話等於挑明了,老秦人可以給公子寶鼎絕對支持,但絕對反對公子寶鼎引發內訌,挑起內戰,即使公子寶鼎掉進了陷阱,像長安君成蛟一樣做了權力鬥爭的犧牲品,那寧願逃跑,也不要重演兄弟相殘的悲劇。

  這句話另外一層意思就是,老秦人也不支持公子寶鼎統率軍隊,掌控軍權,最起碼現在不支持。很明顯,公子寶鼎是個瘋狂的人,一旦他控制了軍隊,那極有可能造反,或者是上當中計被迫造反,總之公子寶鼎掌握軍隊必將置整個派繫於極度危險的境地,所以還是赤手空拳的好。

  這兩年寶鼎都是赤手空拳打天下,還不是一樣創造奇蹟,不過這次寶鼎的對手是關東六國,對手的實力太強大,赤手空拳的寶鼎似乎有些勢單力薄了。

  “我以武烈侯的身份懇求你們,在我沒有殺死李園之前,你們不要出兵攻打趙國。”寶鼎說道,“給我兩年時間,兩年內,我一定殺死李園,徹底斷絕關東諸國合縱之路,然後你們可以盡起大軍,直殺河北,拿下統一中土的第一功。”

  這場談話持續到深夜,公子寶鼎和一幫老將軍們的心情都很沉重,感覺未來的路任重而道遠。

  在過去的兩年內,公子寶鼎和老秦人實現了他們的初期目標。當初在晉陽的時候,公子寶鼎和王翦議定的目標就是兩個,一個是公子寶鼎封君,一個是白氏和司馬氏解禁,為此他們做出了“以退為進”的策略。

  這個策略目前實現了,但接踵而至的後果是,公子寶鼎被趕出了咸陽,這是當初沒有預料到的事情。

  秦王政把公子寶鼎趕出咸陽,未必就是想置他於死地,但楚系和關東人肯定要置他於死地。現在的形勢和當年長安君崛起時候的形勢非常相似,但當年長安君的背後有夏太后,還有個靠山,所以後來長安君還能統率軍隊,楚系和關東人為了扳倒長安君付出了不小的代價,而如今公子寶鼎不但在朝內沒有靠山,還與楚系和關東人結下了仇怨,由此可以推測到寶鼎到了封邑之後的艱難處境。

  對南陽形成包圍的有京畿內史和三川、漢中、南郡。三川郡的郡守是關東人,漢中郡的郡守是巴蜀人,南郡的郡守是楚系外戚,這三個郡只要任何一個在背後下黑手,南陽郡都會出事,而出事的後果就是寶鼎這個武烈侯肯定要承擔責任,如果後果嚴重,寶鼎就完了。

  這是內憂,外患就是韓魏楚可能攻打南陽。公子寶鼎就國南陽,說白了就是外放,貶黜,這個消息傳到關東,關東諸國馬上就會意識到咸陽想殺了公子寶鼎,公子寶鼎死了,老秦人受到打擊,咸陽局勢就會混亂,這對關東諸國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所以誰也不敢保證韓魏楚不乘機攻打南陽。一旦韓魏楚攻打南陽,周邊內史和三郡救援遲緩,那南陽可能失陷。南陽失陷,寶鼎就徹底玩完,就算援軍殺到奪回了南陽也救不了他。

  穰侯魏冉就是個例子。他的封地是陶邑,地處中原,原為宋地重鎮,商貿發達。齊滅宋,陶邑歸齊。六國合縱破齊,為秦所得,昭襄王賜給了魏冉。魏冉被趕出咸陽回到封地後,陶邑屢遭魏國攻擊,最後魏冉死了,陶邑也沒了。看上去這事很正常,昭襄王賜給魏冉富裕的郡邑,格外榮寵了,但仔細一想,陶邑是什麼地方?中原腹地,四戰之地,昭襄王把那個地方賜給魏冉,其實就是一個陷阱,魏冉只要被趕回封地,必死無疑。

  這倒不是陰謀論,這是事實。陶邑就是現在的山東定陶,在黃河南部。它的東面是齊國,南面是楚國,西面是魏國,北面是趙國。當時秦國已經拿下了魏國的河西郡,也就是秦國的河內郡。從河內郡的朝歌到白馬津渡河,再南下到陶邑,有三四百里路,所以陶邑及其附近地區就是秦國孤懸在中原的一個觸角,危如累卵的一個地方。昭襄王把這個地方賜給魏冉,居心何在?陶邑丟了,等於秦國的土地丟了,魏冉必死,而趙魏楚齊等國都想攻佔陶邑,就看時機了,結果魏國等到了最好的時機。

  昭襄王是不是借刀殺人,誰也不知道,只能揣測,但今日寶鼎去南陽,咸陽肯定有借刀殺人的意思。

  內憂外患,寶鼎的處境極度困窘,所以當麃公問到咸陽宮對局勢有什麼看法的時候,寶鼎終於忍不住發火了。

  咸陽宮當然知道局勢對大秦不利,更知道姚賈的關東之行成效甚微,但當初秦王政和寶鼎在設計的時候,姚賈出使的主要目的是挑起燕王喜和太子丹之間的矛盾,只要燕王喜不給太子丹大權,燕趙結盟就難以成功。燕趙不能結盟,河北大戰的勝算就大大增加。結果事與願違,河北大戰打敗了,關東諸國在趙國兩次擊敗秦軍後,士氣大振,合縱之勢已經不可阻止。

  現在秦王政一肚子怨氣。蒙武和關東系將領讓他蒙羞,姚賈更是讓他成了笑柄。姚賈剛剛回到咸陽,陞官加爵了,馬上就傳來楚國李園和趙國李牧秘會大梁的消息。關東諸國不但沒有放棄合縱,反而緊鑼密鼓地加快了合縱進程。秦王政這個臉丟大了,但這怨不得姚賈,形勢發展太快,他也不知道秦軍會再次戰敗,結果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這時候又爆出姚賈是趙國內奸的消息,這等於給了秦王政一個大巴掌,所以姚賈不得不死了。

  秦王政心知肚明,關東人也是了然於胸,咸陽這一連串的風暴都是源自公子寶鼎,都是因為大王、關東人和楚系要打擊公子寶鼎、要壓制老秦人造成的,只是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公子寶鼎如此暴戾,刺殺、謀殺、誣殺,無所不用其極。

  沒辦法了,必須把他趕出咸陽,把他圍殺在封邑裡,這個野蠻的公子就是一頭瘋狂的嗜血猛獸,今日不殺他,明日必被他所吞噬。

  寶鼎為此怒不可遏,他一心一意為了大秦,為了拯救未來的帝國,其實也就是拯救大秦的權貴公卿和他們的後代,結果好心沒好報,一大幫子人衝上來要殺他,他能不怒氣衝天?

  慶賀封君的事告一段落後,寶鼎馬上舉薦蒼頭霍寶為紫府副率,並擬制了未來十年黑冰台秘軍的主要任務和具體行動規劃,然後呈奏咸陽宮。

  未來三年是大秦統一中土的關鍵時期,秘軍要把主要力量放在趙國、楚國和齊國。

  趙國是大秦統一步伐的開始,而要想擊敗趙國,不但要破壞關東諸國的合縱,更要實施反間之策,挑起邯鄲的內鬥,讓郭開和李牧鬥個你死我活。寶鼎更是大膽預言,李牧就是趙國最後一道長城,李牧不死,秦軍不勝,趙國更不會亡。

  楚國是關東諸國合縱的主要倡導者和主要力量,若要破壞關東諸國的合縱,必須混亂楚國局勢,為此必須聯合楚國本土貴族和春申君的遺留力量,誅殺楚國令尹李園,甚至不惜幫助楚人另立大王。

  齊國休養生息幾十年了,其國力之強盛可想而知,一旦君王后薨亡,田氏貴族重掌朝政,齊國極有可能加入合縱大軍,這將直接影響到秦國的安危,延緩秦國統一中土的步伐,所以秦國秘軍要在齊國大肆活動,不惜一切代價阻止齊國改變現行國策,不遺餘力地支持齊國保持中立之策。

  寶鼎本來沒指望秦王政會同意自己的舉薦,他只是想給蒼頭升一級爵位,讓蒼頭在黑冰台有更大的權限,這對自己將來有好處,但出乎預料的是,第二天秦王政的命令就下來了,蒼頭爵升五大夫,出任秘軍副率,持黑鷹金牌。秦王政在命令書上還特意註明,在秘軍統率因為各種原因不能坐鎮紫府的情況下,由副率蒼頭代行其職,主掌紫府。

  寶鼎拿著這份任命書研究了半天,不得不承認秦王政是位絕代雄主。

  秦王政是大王,站在權力的最高點,他俯瞰這個世界,他的胸襟和見識絕非普通人可以比擬。老秦人也罷,關東人也罷,楚人和巴蜀人也罷,都是他統治王國的工具。在他的心裡只有一個利益,那就是君王的利益,君王的利益凌駕於王國利益之上,有利於王國利益的舉措未必有利於君王的利益,所以,不要把君王當作一個有感情的生物,尤其不能把一個雄才大略的君主當作有感情的生物。君王是沒有感情的,只有利益,所以昭襄王殺死了武安君,趕走了穰侯等四大權貴;所以秦王政逼反了長安君,禁錮了趙太后,趕走了呂不韋;所以,公子寶鼎告誡自己,千萬不要以己心來揣測秦王政,那必定錯得離譜,最終招來殺身之禍。

  秦王政需要什麼?權力,至高無上的權力。有了權力是否就能擁有一切?當然不是,權力用得好,可以建功立業,可以給王國帶來長治久安,反之,亡國滅種,類似的例子比比皆是,無須贅述。秦王政正在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但如何讓權力用得更好,如何讓權力轉化為統一四海的千古偉業,這才是秦王政殫精竭慮,需要考慮和解決的問題。

  人的位置不同,理想和抱負自然不同,所要考慮的問題和解決問題的方式自然也不同,至於眼界、見識和胸懷等等更是大相逕庭。用最通俗的話來說,屁股決定腦袋。

  寶鼎前世的豐富知識幫助他迅速融入到這個時代,同時也帶給他迥異於這個時代的思想和經驗,他從秦王政的這份任命書裡看到了很多東西,為此他不得不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從一個後世人的視角來全方位思考秦王政這個人。

  君王以君王的利益至上,君王的利益包括什麼?第一當然是權力,第二才是王國的利益。君王在現行制度下如何才能掌控最大的權力?當君王掌控了足夠的權力,影響和決定了王國的利益,那麼這兩者之間又如何協調和統一?

  有一點可以確定,當王國的利益不斷擴大,必能給君王帶來更大的權力。秦王政現在正在走上一條正確的統治之路,然後他統一了中土,接著他顯然走錯了統治之路,然後帝國在他死後瞬間崩潰。

  誰創造了歷史?是秦王政還是中土的蒼生?抑或兩者同時創造了這段恢弘的歷史?那麼改變這段歷史又該從何著手?

  寶鼎迷茫了,感覺找不到前進的方向。

  秦王政在這份任命書中有非常清晰的暗示,秦王政並沒有拋棄他,依舊讓他主掌紫府,控制黑冰台,那麼不難推測到,秦王政對身邊的關東人也只是給予了部分信任,或許用更準確的話說,關東人就是他手裡的工具。蒙氏敗於河北,姚賈招搖撞騙,這兩件事必定刺激了秦王政,所以他的策略也在改。

  讓公子寶鼎長久控制黑冰台的最大好處就是大秦秘軍始終掌握在老秦人手裡,這可以讓秦王政更加放心。不管怎麼說,就如寶鼎在紅翎社寓裡的震天一吼,“糾糾老秦,共赴國難。”只有老秦人,才會與大秦共赴國難,這一點毋庸置疑。

  那麼由此推測,公子寶鼎以秘軍統率的身份離開咸陽去封邑,就不是外放就國,也不是慘遭貶黜,而是另有目的。什麼目的呢?還是讓他衝鋒陷陣,繼續與楚系鬥個你死我活?或者,讓他像蘇秦一樣,到關東某國做個間諜?

  公子寶鼎決定與秦王政好好談一次,開誠布公地談一次,兄弟間做一次最私密的接觸。

  老秦人已經給了他巨大壓力,老將軍們表態了,絕對不支持他搞內訌,如果兄弟鬩牆,那死的肯定是他,因為老秦人不想再一次受到打擊,不想錯過統一天下的建功機會,不想看到咸陽陷入無休無止的風暴之中,更不想重蹈覆轍失去對大秦軍隊的控制,因為只有控制軍隊才能確保老秦人有足夠的實力守護自己的王國。

  總之一句話,老秦人有老秦人的利益訴求,有老秦人的利益底線,在他們的利益基本上得到滿足的情況下,他們不再無條件的支持寶鼎,不會陪著寶鼎在生死一線間瘋狂起舞。如此一來,寶鼎的處境愈發艱難,而此刻秦王政突然雪中送炭,這裡面隱藏的東西就多了。

  秦王政是大王,大王以君王利益至上,大王是一個人和朝堂上的所有勢力做鬥爭,秦王政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孤獨君王,那麼,這位孤獨的君王現在在想什麼?

  琴氏家主回到了咸陽,夜郎公主隨同而至。

  武烈侯公子寶鼎得到消息後,急不可耐,當即衝出紫府,直奔琴氏府邸蘭苑。

  趙儀已經先期趕到蘭苑,把出塞故事和最近咸陽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詳細告之。隗清和琴氏兄妹雖然在陸續接到的書信裡大致瞭解了這些事,但此刻聽到趙儀娓娓道來,還是有驚心動魄之感。

  琴氏兄妹為公子寶鼎終於封君而高興不已,隗清卻敏銳地預感到公子寶鼎要被趕出咸陽了。公子寶鼎一旦到了封邑,群敵環伺,內憂外患,危如累卵,隨時都有傾覆之禍。

  她越想越是煩躁,為公子寶鼎的命運憂心忡忡。就在這個時候,公子寶鼎到了。公子寶鼎如此匆忙而來,更加應證了她的猜測。

  琴氏這座蘭苑的大門一直對公子寶鼎敞開著,但奇怪的是,公子寶鼎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登門。

  大家寒暄了一番,琴氏兄妹連道恭賀。隗清對自己的兩個孩子使了個眼色,琴氏兄妹心領神會,找個藉口拉著趙儀出去了。唐老爹則揮手清退堂內婢女,然後站在了堂外石階上。

  再次見到隗清,寶鼎還是有些不堪,難以抵擋這個女人的魅力,但或許是因為心情的關係,他很快便平靜下來。

  “姐姐知道我的來意?”寶鼎笑著問道。

  隗清微微點頭,黛眉輕蹙,“為什麼不是洛陽,而是南陽?”

  “這要問他。”寶鼎笑道,“姐姐當真知道我的來意?”

  隗清目露疑惑之色,忽然想到他現在是紫府主人,心裡頓時一陣猛跳,眼裡不由自主地掠過一絲驚慌。

  “還記得那夜我和隗氏大兄去驪山嗎?”寶鼎淡然說道,“那夜我很興奮,睡不著,爬到大樹上數星星,偶一低頭,正好看到隗氏大兄夢遊行宮……”

  隗清瞬間便平靜下來,看到寶鼎一本正經地說著隗狀夢遊,立即忍俊不禁,“撲哧”嬌笑,“我看你才是夢遊。半夜不睡爬到大樹上數星星,你竟然還有這等怪癖?”

  寶鼎臉露淺笑,“姐姐,我想見他,就我和他。”

  隗清目露難色,沉吟不語。

  寶鼎感覺隗清的表現很反常,秘密被戳穿了,不但沒有驚慌失措,反而像沒事人一樣,這使得他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難道隗清和秦王政不是那種關係?隗清是陪某位嬪妃泡溫泉?

  “我可以替你帶句話。”隗清忽然展顏一笑,“就一句。”

  “糾糾老秦,共赴國難。”寶鼎不假思索地說道,“就一句。”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5 11:13
第190章 救贖未來的秦三世

  夜郎公主返回咸陽的第二天,公子寶鼎與其一起進宮覲見華陽太后。

  老太后盛情款待,噓寒問暖,賞賜很多。期間自然談到了封邑的事。

  “你可知道,昔年涇陽君公子市的封邑在哪?”老太后問道。

  寶鼎不知道。涇陽君公子市是昭襄王的弟弟,昔年咸陽四大權貴之一,死了很多年了,子孫後代又沒有承襲其封邑,寶鼎當然不知道了。

  這個時代,封君的封邑在傳統習慣上是可以世襲的,但各國自變法以來,逐步加強了中央集權,有意識地取消封君世襲的特權,這一點在秦齊趙韓魏燕六國表現得最為明顯。歷史上這六國中的功臣封君沒有世襲,宗室封君的也只有孟嘗君、信陵君和平原君的子孫得以世襲封地。唯有楚國,因為舊貴族的勢力太大,封君太多,雖然吳起變法的時候推行了封君子孫只能世襲三世的限制,但實際執行中沒有效果。

  “宛。”老太后說道,“涇陽君的封邑就是南陽郡治宛。”

  老太后接著說了一段歷史。當年咸陽四大權貴,穰侯魏冉的封邑是陶,涇陽君公子市的封邑是宛,高陵君公子悝的封邑是鄧,華陽君熊戎的封邑是新城。

  這四個封邑中,陶邑因為地處中原腹地,水陸兩便,有“天下之中”的美稱,是當時中土最大的商業城市,市稅收入位居中土大城第一,所以當時齊國孟嘗君、趙國奉陽君都想爭奪陶邑做為自己的封地,但結果這塊地方讓秦國佔據了,穰侯魏冉成了這座中土最大商業城市及其周邊地區的主人。

  宛、鄧和新城都是韓國的大城,其中宛是一座著名的商業大城,它和地處黃河北岸的鄧是韓國南北兩座著名的冶鐵手工業區,天下聞名。至於新城,因為靠近韓國舊都陽翟,也算是一座工商業發達城市,但相比前三個封邑,那就差了一截。

  昭襄王把四個富裕大城賜給四大權貴做為封邑,恩寵至極,不過,陶邑很快就給魏國攻佔了,而新城給韓國收復了,涇陽君和高陵君死後,宛和鄧也給咸陽收回了。君王的恩寵是有條件和限制的,封邑世襲就不要說了,大秦律不允許,而封君在有生之年能否一直享受封邑的財富,那就要看君王的意願了,君王如果不想給你,你很快就一無所有。呂不韋如此,嫪毐也是一樣。呂不韋曾問他父親,謀國之利幾何?答曰萬世不竭。結果如何?呂不韋風光十三年,然後權勢財富盡數化為過眼雲煙。呂不韋的父親其實答得沒錯,但前提是謀國,不是幫助某個人謀國,而呂不韋偏偏就是幫助子楚謀國,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呂不韋的投資最終以失敗而告終,所以後世人應當引以為戒,而不是盲目追捧,重蹈覆轍。

  老太后絮絮叨叨,不著邊際地說著往日的歷史,看似雜亂無章,其實卻暗含玄機。寶鼎聽懂了,老太后的意思是咸陽不允許權臣的存在,無論昔年的四大權貴還是剛剛化作歷史的呂不韋,最終結果只有一個,外放就國。今日大王對你的恩寵已達極致,大秦歷史上只有你這麼一個封君的封邑是一個富裕的郡。為什麼大王出手如此慷慨?因為你身份特殊,你的祖父興國君曾是大秦儲君,你的父親公子弘也曾是儲君人選之一,而你父親為了大秦的穩定更是做出了巨大的犧牲,所以大王要補償你,要把曾經屬於公子弘的財富連本帶利還給你。同樣因為你身份特殊,背景深厚,所以你的勢力增長很快,這已經威脅到了大王,威脅到了咸陽的穩定,因此,你必須離開咸陽。

  現在的形勢下,秦王政無法下令驅趕公子寶鼎,一則公子寶鼎剛剛從塞外建功歸來,二則老秦人全面復出控制了軍隊,其三從過去的歷史來說,興國君一脈就這麼個後代了,如果大王連這麼一個同宗兄弟都容不下,那說明他氣量狹窄,妒賢嫉才,失去了一個做君王的風度,這對他個人的聲譽顯然是個打擊。

  老太后當然也不願意說,但她時日無多,楚系必須搶在她死去之前完成佈局,她的時間很緊張,不說也得說。

  寶鼎無意賴在咸陽,再說他和老秦人已經擬定了未來幾年的策略,他也急於趕赴封邑了。等到老太后絮叨完了,寶鼎馬上笑道,“我想去南陽,但擔心太后的身體,所以……”

  老太后非常讚賞寶鼎的果斷,她微微頷首,鄭重其事地問道,“你還記得你的誓言嗎?”

  寶鼎笑容頓斂,嚴肅點頭。

  “我相信你。”老太后說道,“熊氏的子孫良莠不齊,但他們都是我大秦人,不會背叛大秦。你放心去南陽,熊氏會全力協助。”

  寶鼎大喜,急忙拜謝。這是老太后的承諾,只要老太后活著,即使楚系裡有人想殺寶鼎,也只有暫時忍耐,但老太后死了,這個承諾就未必有效。不過老太后給了寶鼎足夠的時間,有了這段緩衝時間,寶鼎必然會與部分楚系權貴之間產生密切的利益糾葛,那麼老太后即使不在了,也不會出現整個楚系圍攻寶鼎的惡劣局面。

  老太后喝了一口水,遲疑了片刻,慢慢說道,“我想託付你一件事。”

  寶鼎不假思索,張嘴就想答應,但老太后及時搖手阻止了他,“你先聽我說完。”

  老太后嘆了口氣,繼續說道,“當年長安君叛亂,禍及妻兒,孤兒寡母皆沒為奴,做了隸臣妾。”

  寶鼎暗自驚凜,老太后此刻提及長安君,顯然是要告誡自己不要試圖謀反。長安君兵變失敗後,逃亡到趙國繼續做他的長安君,但咸陽的妻兒卻受到了連累,抄沒為奴,做了官府的奴隸。

  這個時代奴隸一般叫胥靡,而官府的奴隸就叫隸臣妾,男的稱隸臣,女的稱隸妾。隸臣妾和刑徒不是一回事。刑徒有固定刑期,刑期滿了就可以恢復自由,而隸臣妾不但本人終生都是官府的奴隸,其子女還得繼續做奴隸,就是所謂的“奴產子”。不過大秦律規定,官奴隸可以贖替,用錢買回自由,只是條件非常苛刻,像長安君的妻兒恐怕就不在贖替之列了,否則老太后也不至於要託付寶鼎。

  “你知道,大王非常痛恨長安君,所以我一直不敢開口。”

  寶鼎暗自苦嘆。老太后當年拒絕赦免自己母子,其後又不願意救贖長安君的妻兒,這裡面的原因自然很多,但從自己毫不留情地誅殺楚系子弟來看,老太后的顧忌還是非常有道理,畢竟長安君與楚系的仇怨更深,長安君的兒子一旦長大,必定是楚系的敵人。

  現在老太后主動要救贖長安君的妻兒,是不是因為在鬼門關上走了一趟,大徹大悟了?寶鼎不相信,他認定老太后有目的。告誡自己不要謀反?還是告誡自己謀反可以,但一定要成功?老太后相信自己的誓言,希望自己能守護楚系,從這個目的出發,老太后應該不希望自己謀反,但當年長安君肯定也沒有謀反的意思,他沒有篡奪王位的實力,結果還是兵變了,這是場陰謀,同樣的陰謀是不是要發生在南陽?所以老太后打算通過救贖長安君的妻兒來警告自己?

  寶鼎心亂如麻,各種各樣的懷疑充斥了他的腦海,讓他頭痛欲裂。

  有一點毋庸置疑,南陽就是圍殺自己的陷阱。以此為出發點,無論是大王還是老太后,又或者是關東人還是楚系,他們的話都不能相信,或許他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麻痺自己,讓自己心存僥倖,然後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一頭栽進陷阱,就此玩完。

  你們搞你們的陰謀,我搞我的陽謀,我倒要看看,是我的陽謀厲害,還是你們的陰謀厲害。寶鼎斷然決定,不再去費神揣測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刀劍上見高低。

  寶鼎一口答應了,“孩子叫什麼?”

  “嬰。”老太后說道,“今年應該有十歲了。”

  嬰?帝國三世?做了四十六天皇帝的帝國三世?他是長安君成蛟的兒子?

  寶鼎愣住了,在他的記憶裡,太史公在《史記》中對嬰的身份有四種不同的說法,始皇帝的弟弟,扶蘇之子,二世胡亥的兄長,始皇帝弟弟的兒子,但經後世人多方考證,認定嬰是扶蘇之子,始皇帝的長孫。

  嬰是長安君成蛟的兒子,歷史的真相竟是這樣。

  寶鼎出了王宮,直奔紫府,急召蒼頭商議。

  “這麼說,太后的意思是叫你自請就國了?”蒼頭搖頭嘆道,“那麼,太后把嬰託付給你,有什麼深意?”

  “嬰在哪?”寶鼎問道,“他在不在咸陽?”

  “這事你應該問駟車庶長,或者問內史也可以。”蒼頭說道,“但我要提醒你,既然太后說大王非常痛恨長安君,一直不敢開口救贖嬰,那麼你若想救贖嬰,就必須親自向大王懇請,懇請大王下令赦免嬰,讓他重返宗室屬藉,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寶鼎皺眉沉思。

  “長安君兵變的真相,你我心裡都清楚,咸陽很多人也心知肚明。”蒼頭繼續說道,“長安君與蒙驁兩路共擊河北,蒙驁戰死,就在這個時候,夏太后薨亡,緊接著長安君就發動了兵變。這件事看上去似乎順理成章,但仔細推敲,不難發現其中的詭秘。夏太后不在了,長安君的靠山倒了,他突然發動兵變的理由只有一個,大王要殺他。”

  “大王會殺他?當時的長安君和你現在的年紀相仿,不過是個懵懂少年,夏太后死了,他對大王的威脅還有多大?雖然當年的真相已經無從揣測,但當時大王還沒有加冠成人,沒有親政,國事都控制在華陽太后和楚繫手上,至於相國呂不韋,不過是為楚系衝鋒陷陣的馬前卒而已,恰好蒙驁又死了,關東人的實力遭到重創,,呂不韋還敢與楚系針鋒相對?所以大王不會誅殺自己的兄弟,華陽太后和楚系當然更不屑於對付一個對他們沒有威脅的少年公子,那麼,到底誰要殺長安君?”

  “蒙驁死了是個關鍵。蒙驁一死,軍隊誰來控制?看看長安君兵變之後,大秦軍隊的統率是誰?蒙武。為什麼是關東人蒙武,而不是戰功卓著的老秦人王陵、王翦,或者是楚人桓齮?”

  “我一直認為長安君兵變的真相是咸陽各方勢力對軍權的殘酷爭奪,最終老秦人和楚人打了個兩敗俱傷,讓關東人撿了個大便宜。”蒼頭苦笑道,“如果以咸陽各方勢力對軍權的爭鬥為主線來推測嫪毐之亂的真相,那麼不難看到,嫪毐之亂其實是一個連環計。楚系和關東人聯手殺了嫪毐,禁錮了趙太后,將朝堂上的老秦人幾乎一掃而盡,接著桓齮和蒙武同為假上將軍,共領軍權。瞬即,呂不韋又被趕出咸陽,關東人遭到重創,楚系獨霸朝堂,可謂風光無限。”

  “但此刻大王親政了,他在楚系風光無限之際,悄然拉了一把老秦人,以王翦為假上將軍。大秦軍中第一次出現了三大統率共領軍隊的局面。”

  蒼頭說到這裡手指寶鼎,“然後你出來了,你和老秦人乘著桓齮大敗河北之際,聯手給了楚系一連串的沉重打擊。楚系反擊,老秦人以退為進,果斷退出。至此,關東人再度掌控軍隊。然而,大王和關東人都沒有算到,河北再度戰敗,而你和老秦人卻在塞外連戰連捷,於是,局勢再變,老秦人東山再起,全面控制軍隊。”

  “從昭襄王駕崩,孝文王繼位,楚系復出到現在,整個咸陽一直在為爭奪軍隊的控制權而血腥廝殺。”

  蒼頭神色沉鬱,目光望著窗外,忽然也陷入了沉思。

  寶鼎卻是幡然醒悟,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心底湧出,漸漸擴散到全身,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軍功貴族。軍功貴族的利益。軍功貴族干政。當年昭襄王為什麼要殺武安君?就是因為軍功貴族干政,已經嚴重威脅到了國祚的安危。

  父親公子弘為什麼甘願蒙受不白之冤逃亡塞外?就是因為他知道內幕,知道軍功貴族的強大必將威脅到老嬴家的王國,所以他逃了,毫不猶豫地戰死在長城要隘。他為什麼悔婚,不願意迎娶白氏?不願意留下後代?原因同樣如此。

  但他終究沒有擺脫軍功貴族,他還是留下了後代,然後公孫豹心甘情願在烏氏隱姓埋名十幾年,白氏和司馬氏無怨無悔地守護烏氏十幾年,就是為了讓自己肩負起重振軍功貴族的重任。

  自己沒有辜負老秦人的期望,幫助他們東山再起了,但就在幾天前,在王氏大府裡,這幫老秦人明確地告訴自己,他們可以堅決支持自己,也可以隨時拋棄自己,目的無非一個,自己的價值不大了,他們要逼著自己離開咸陽,以避免因為自己實力的過度膨脹而引發的又一場風暴,把眼前的大好局面盡數葬送。

  自己就是過去的長安君,就是過去的嫪毐,就是軍功貴族東山再起的工具。是誰逼迫長安君發動了兵變?是誰逼迫嫪毐發動了政變?是誰逼迫自己走出了烏氏並血腥攻殺楚系?老秦人,以老秦人為主力的本土軍功貴族。

  老太后、大王和自己,都是老嬴家的人,都是大秦王國的宗室貴族,宗室貴族要維護王國的統治,要維護王室的利益,當軍功貴族和士卿貴族威脅到王室利益,損害了王國利益的時候,雙方必然是生死仇敵,不死不休的仇人,所以昭襄王殺了武安君,所以秦王政要誅殺所有的對手,絕不留情。

  帝國誕生後,朝堂上,軍隊裡,再難覓老秦人的影子,後世人所能找到的史料中也看不到郿城孟西白和夏陽司馬氏的後代在帝國中樞中承擔重任,帝國崩潰之刻,老秦人甚至放棄了守護自己的王國,自己的家園,為什麼?老秦人是軍功貴族的絕對主力,以老秦人為主的本土軍功貴族一旦控制了權柄,必定要堅決維護軍功貴族的利益,大秦律法和國策的改變肯定不可避免,而律法和國策是大秦王國的根基,是老嬴家賴以維護統治的基石,這當然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

  老太后在這個關鍵時刻把長安君之子嬰託付給寶鼎,可謂用心良苦。

  自己要救贖嬰,必然要用心思量長安君兵變的內幕,而其後更是要懇請秦王政赦免嬰。秦王政看到嬰,必然也能理解老太后的心意。大秦的江山是老嬴家的江山,老嬴家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但時代不同了,軍功貴族已經成為一支足以影響甚至顛覆王國統治的強大力量,這股力量如果不加以鎮制,後果不堪設想。

  在過去的歷史中,尤其是三家分晉之後,中土諸國中,宗室貴族、士卿貴族和軍功貴族成為所有王國中最大的三股勢力,而這些勢力的此消彼長直接改變了王國的興衰存亡,以至於出現了田氏代齊、改朝換代的驚人一幕。

  大秦同樣如此,從商鞅變法之後,軍功貴族迅速崛起,宗室貴族卻受到嚴重打擊,士卿貴族卻一直牢牢控制著大秦的朝政,引領著大秦一步步走向強大,隨著大秦的強大,隨著統一步伐的加快,軍功貴族勢力越來越大,逐漸影響到了王國的安危,於是這三股勢力的矛盾越來越大,鬥爭越來越殘酷,在邯鄲大戰的時候,終於來了一次總爆發,昭襄王殺了武安君,而范睢也被趕出了咸陽,大秦在鼎盛時期,在即將迎來統一的時候,遭到了沉重一擊,統一的步伐就此停下。

  二十七年後的今天,老秦人全面復出,本土軍功貴族捲土重來,而這一切不是公子寶鼎一個人的功勞,他不過是老秦人手裡的劍,他為老秦人衝鋒陷陣,老秦人給予絕對支持,甚至當寶鼎提出“以退為進”這個風險極大的策略之後,他們都毫不猶豫的採納並且全力相助,所以這一切是本土軍功貴族的功勞,是他們齊心協力努力了二十多年的成果。

  今日的秦王政就想當年的昭襄王一樣,面臨同樣複雜的局面,內有華陽老太后,朝堂上有楚系外戚,軍隊則被老秦人所控制,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關東人。

  歷史重演,秦王政的努力最終失敗了,他既沒有削弱和趕走楚系外戚,也沒能控制軍隊,他甚至還親手給自己培植了一個強大的對手,公子寶鼎,他面臨的局面比當年的昭襄王更複雜,更惡劣。

  歷史重演,後代人有前車之鑑,所有華陽老太后現在必須考慮楚系外戚的未來,必須重新佈局,以免楚系外戚重蹈覆轍,在自己死後被全部趕出咸陽。

  當年昭襄王在宣太后死後,是如何趕走四大權貴,趕走楚系外戚的?就靠范睢那張嘴皮子和“固干削枝”的策略,這當然絕無可能。昭襄王之所以成功趕走楚系外戚,獨攬大權,是因為得到了武安君的支持,得到了老秦人的支持,得到了本土軍功貴族的支持。

  如果歷史重演,秦王政就要拉攏公子寶鼎,拉攏老秦人,拉攏本土軍功貴族。但可惜的是,本土軍功貴族也有前車之鑑,武安君的死,白氏和司馬氏的禁錮,至今還是他們心裡永久的痛,他們的心至今還在流血,所以他們絕不會信任秦王政,絕不會再重蹈覆轍,所以他們現在就警告公子寶鼎,就要逼走公子寶鼎,這既是為了保護公子寶鼎,也是為了保護他們自己,更是在未來的激烈鬥爭中把公子寶鼎撇開,因為公子寶鼎終究是宗室貴族,在最關鍵時刻,他會像當年的公子弘一樣,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以保全大王和宗室貴族的利益。老秦人有了前車之鑑,所以絕不允許同樣的事發生。

  楚系外戚的機會就在這裡。公子寶鼎要為武安君翻案,老秦人也要為武安君翻案,楚系外戚假如全力支持,那麼隨著本土軍功貴族的強勢崛起,楚系外戚就能像當年一樣重建楚系和老秦人之間的信任,由此就能攜手合作,再像當年一樣幹一番大事業,維護和發展軍功貴族與士卿外戚貴族的利益。

  秦王政將如何應對?關東人將如何反擊?

  公子寶鼎是個關鍵人物。公子寶鼎到了南陽,會不會重演長安君兵變一幕?假如歷史重演,其幕後推手又是誰?是秦王政和關東人,還是本土軍功貴族?但今日形勢不一樣了,誰也無法阻止本土軍功貴族的強勢崛起,這時候兄弟鬩牆,最終的結果就是爆發內戰,大秦極有可能分裂,可能國亡族滅。

  老太后用嬰,用這位被打到地獄的可憐孩子,來告誡兩位主宰大秦命運的兄弟,要齊心協力,要維護老嬴家的利益,要維護宗室貴族的利益,要維護大秦王國的利益。

  寶鼎想著想著,突然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漸漸變成了狂笑,欣喜若狂的狂笑。

  蒼頭吃驚地望著寶鼎,不知道他為什麼如此狂喜,為什麼如此狂笑。

  寶鼎高興,太高興了,因為他在無意中竟然改變了歷史,改變了歷史前進的軌跡。

  老秦人東山再起了,本土軍功貴族捲土重來了,這和歷史已經不一樣了,歷史正在改變,正在一點一滴地改變。自己千辛萬苦努力了兩年,本以為山重水復疑無路,誰知突然間,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自己竟然在無意間開啟了改變歷史的大門。

  從已知的歷史資料來看,帝國誕生後,封了一批侯,有軍功貴族,也有士卿貴族,但這些侯都沒有得到實際利益,沒有封邑,因為帝國推行的是郡縣制,拒絕了王綰和一些大臣所建議的封國和郡縣並行制,伴隨郡縣制而來的就是進一步限制和削弱宗室貴族、軍功貴族的權勢和利益。

  貴族們沒有封國,也沒有封邑,權勢和利益受到最嚴重的打擊。從另一個角度說,法家卻最終實現了他們的理想,堅決杜絕了韓非所說的封邑將帶來的“私富重於王室”的弊端,杜絕了權臣禍國的隱患,而士卿貴族則是這一制度的唯一受益者,他們的權勢和利益由此得到了最大化。

  這一制度顯然超越了當時的社會實際。

  宗室貴族因此而沒落。胡亥一夜間就把自己的兄弟姊妹全殺了,因為他們都沒有實力,一點反抗的力量都沒有。胡亥殺得好高興,孰不知他因此失去了宗室貴族的支持,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當劉邦殺到咸陽城下的時候,秦王嬰沒有任何地方可去。櫟陽和雍的宗室貴族雖然有心救國,但手無寸鐵,嬰即使去了也是等死。嬰還可以去巴蜀,可以繼續堅持,但嬰沒有去,因為帝國已經一無所有,士卿貴族們爭先恐後的背叛大秦,從李斯、趙高到各地的郡縣官長,全部在背叛,帝國視之為鼎柱的士卿貴族們全部變成了噬主的叛徒,他們創造了帝國,他們也滅亡了帝國。

  軍功貴族同樣因此而沒落。帝國誕生之初,王翦、王賁、羌瘣等老秦將軍們全部被趕出了軍隊,北伐的是蒙恬,南征的是屠睢和趙陀,老秦將軍們杳無蹤跡。當蒙氏馮氏被滅門之後,又有誰來統率秦軍?除了北軍主帥王離外,沒有人。章邯是少府卿,他臨危受命,組織中尉軍和驪山刑徒開始了守護帝國的艱難戰爭。大秦曾有中土最強悍的武將,郿城孟西白,夏陽司馬氏,還有王龁、王陵、麃公……還有隴西的李家,他們的後代在哪?大秦的軍隊裡為什麼沒有這些本土軍功貴族後代的影子?

  大秦的根基由宗室貴族,軍功貴族和士卿貴族組成,這種三足鼎立的格局讓大秦強大並統一了中土。如果帝國是一棵大樹,宗室貴族就是深埋地底的樹根,軍功貴族和他們統率的軍隊就是樹幹,士卿貴族則是樹枝和樹葉,正是因為他們大樹才顯得枝繁葉茂,但冬天到了,樹枝枯萎,樹葉凋零,大樹是不是就死了?不會,大樹還有根,還有粗壯的樹幹,還能頑強的活下去,迎來燦爛的春天。

  帝國的制度自有它的先進性,前瞻性,但明顯脫離了時代,脫離了實際,而造成這一局面的出現則同樣是因為這個制度,因為這個制度嚴重削弱了宗室貴族的實力,限制了軍功貴族的發展,原因無他,因為這個制度是士卿貴族制定的,他們為了最大程度地攫取利益,在這個制度上掛上了“強國富民”的華麗外衣。

  法家和士卿貴族贏了,但瞬即又輸了,而且是永久性地輸了,因為自此後,歷朝歷代的統治者都不再公開聲稱國政的基本原則是“法治”,而是“仁政”,外儒內法,用儒家的“仁政”牢牢遮掩了“法治”的真面目。

  自從有了“仁政”,宗室貴族、軍功貴族和士卿貴族一直是歷朝歷代的統治階層,他們共享權勢和利益。當然,也有此消彼長的時候,而每到這個時候,王國的政治就會風暴不斷,直到王國的崩潰,然後再重新來一次,再重新構建三足鼎立的局面,週而復始。

  大秦帝國誕生之初,三大貴族勢力三足鼎立的局面就沒有形成。在帝國短短十五年的歷史中,有宗室貴族活躍在政治舞台上的影子嗎?有本土軍功貴族在戰場上浴血奮戰的影子嗎?沒有,無論是北伐,還是南征,我們所看到的統率除了蒙恬外,都是陌生人,而最後一任南征主帥任囂、趙陀在帝國搖搖欲墜之際,屯五十萬大軍而不發,反而封關絕道,斷絕了與中土的聯繫,為什麼?

  寶鼎思路大開,前世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東西在腦海中如浮光掠影一般呼嘯而至。

  不管自己的想法是對是錯,反正自己無意中已經找到了一條改變歷史軌跡的路,而這條路就是自己,武烈侯公子寶鼎,也就是宗室貴族,和老秦人,也就是本土軍功貴族所要聯合打造的一條路。

  宗室貴族從自己開始,絕不能沒落。本土軍功貴族從王翦等一幫老將軍開始,絕不能沒落。宗室貴族和本土軍功貴族要聯手打擊士卿貴族,控制朝政,控制國策。

  不管秦王政和士卿貴族如何反擊,這個基本原則絕對不變,即使演變為內戰,也在所不惜,因為內戰可以平息,而帝國的路一旦走錯,就再也沒有挽救的餘地,帝國和帝國的宗室貴族、軍功貴族都將隨著咸陽的衝天大火而毀於一旦,但帝國的士卿貴族,那些無恥的叛徒,卻因為叛國而得以苟延殘喘,有些人甚至成了新王朝的士卿貴族,繼續享受榮華富貴。他們該死,死有餘辜。

  從這條路出發,自己和秦王政,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兄弟齊心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在秦王政的眼裡,宗室貴族和本土軍功貴族的強大會危害到王國的安危,而在自己看來,偏偏是士卿貴族和他們給王國制定的國策危害到了王國的安危。

  你秦王政要強國,要延續國祚,我也一樣,我們目的相同,但想法大相逕庭。道不相同不相為謀,此生穿越而來,與偉大的始皇帝做對手,即使死了,也值得。

  寶鼎為此而大笑,狂笑。

  他揮手告別蒼頭,在蒼頭疑惑不解的目光裡揚長而去。他到側室接出趙儀,一邊出府,一邊依舊喜笑顏開。

  上了辒車,趙儀擔心地問道,“你笑什麼?有什麼高興的事?”

  “我找到了一條路,一條正確的路,一條光明大道。”寶鼎把趙儀抱進懷裡,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一條可以給我們幸福終老的路。”

  趙儀粉臉微紅,櫻唇嚅動,遲疑問道,“好走嗎?”

  “我是烈日秋霜。”寶鼎大笑,“凡是我的敵人,必死於烈日秋霜。”

  趙儀芳心顫慄,不敢再問。

  “公子,回蓼園嗎?”車外傳來曝布的詢問聲。

  “不,去駟車庶長府。”寶鼎大聲說道,“我要去見公子豹。”

  武烈侯和夜郎公主聯袂來訪,公子豹和老妻大感意外,匆忙出迎。雖然他輩份高,但無奈爵位低,打了一輩子仗,好不容易才混到十七等駟車庶長爵,和一等封君武烈侯比起來,差了太多,當然要舉家出迎。

  公子豹一家對寶鼎非常熱情,尤其公子寶鼎的老妻,更是拉著夜郎公主噓寒問暖。不要看人家是蠻夷公主,但成婚後趙儀就是武烈侯夫人。夫人也是爵位,地位很高。

  如此熱情接待當然不僅僅是因為公子寶鼎的爵位高,而是因為公子寶鼎太慷慨了。從塞外歸來,公子寶鼎送給公子豹三車貴重禮品,價值三千金,如此大手筆,咸陽也就公子寶鼎一個。禮金多少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公子寶鼎心裡有公子豹,把他當作長輩來對待,這才是讓公子豹最感暖心的地方。

  公子豹的老妻和幾位兒媳拉著趙儀去了後堂。公子豹和幾個兒孫則陪著寶鼎在正堂閒話。聊了幾句家常,公子豹的兒孫隨即退下,堂上就剩下公子豹和寶鼎。

  寶鼎四處打量了一眼,張嘴就開始罵人,“伯父戎馬一生,戰功卓著,至今不過十七等爵,反觀關東人,范睢、蔡澤、呂不韋,寸功未立,封侯封君,一個屁大的孩子藉著我大軍威脅趙國之刻,跑到邯鄲賣賣嘴皮子討回來幾個小城,回來就是上卿,這還有沒有天理?公道何在?”

  寶鼎義憤填膺,一拳砸到案几上,厲聲罵道,“這大秦國到底是我老嬴家的大秦國,還是關東那幫鳥賊的大秦國?”

  公子豹抓著鬍鬚,眯著眼睛,目露吃驚之色。這小子在哪受了氣?怎麼跑到我這裡來賣瘋?

  “我和你不一樣。”公子豹笑道,“你和你父親也不一樣。你之所以封君,而且一封就是一等封君爵,以南陽郡為封邑,完全是因為安國君一脈欠了你家太多。”

  “是嗎?”寶鼎冷笑,“那我問問伯父,我老嬴家的公子有幾個封君的?我老秦人的將軍們又有幾個封侯封君的?你看看楚人,看看關東人,他們又有多少人封侯封君?我再問問伯父,在大秦國,我們宗室公子是不是沒有軍功?我老秦人的將軍們流血流汗是不是不夠多?”

  公子豹意識到寶鼎的想法出了問題,不得不正色警告,“你說的都是事實,但這些事實我們改變不了。”

  “大秦是不是以法治國?我們有大秦律,為什麼大秦律只對宗室、老秦人和大秦的子民有效,對關東人、楚人卻無效?伯父戎馬一生,至今才十七等爵,那蔡澤呢?呂不韋呢?熊啟、熊熾,還有死去的熊宸呢?他們憑什麼封侯封君?是因為軍功太多還是因為其它不可告人的原因?”

  公子豹冷哼,一股怒氣再也控制不住,直衝頭頂,破口大罵。他的怨氣積累太多,此刻給公子寶鼎掀開了壓在怒氣上的蓋子,再也忍不住了,從過去說到現在,說到種種不公平,最後也是一拳砸到案几上,“鳥,什麼大秦律法,就是大王的律法,大王寵臣的律法。”

  接著他一把抓住寶鼎脖子,把他的腦袋拉到自己眼前,厲聲責斥道,“不要想這些事,更不要說這些話,因為這將給你帶來殺身之禍。還記得長安君嗎?他當年出事的時候,和你現在年紀相仿。他就是你的前車之鑑,不要重蹈覆轍。”

  “我要救贖長安君的兒子。”寶鼎說道。

  公子豹愣了一下,把手鬆開了,“你怎麼知道長安君有兒子?”

  “老太后。”

  公子豹微微點頭,然後連連搖頭,“這麼說,你要自請就國了?”

  “咸陽都知道我要滾蛋。”寶鼎笑道,“我不走不行了。”

  公子豹嘆了口氣,“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只是相似而已。”

  “但結果一樣。”

  “絕對不會。”寶鼎信誓旦旦地說道,“我是武烈侯,不是長安君。”

  公子豹再度嘆氣,“這麼說,你已經想明白了。”

  寶鼎點頭。

  “那就好好幹。”公子豹大聲說道,“這些年,宗室死了多少?老秦人死了多少?誰要殺我們?誰要謀我們的國?殺了他們,給我統統殺了他們。”

  寶鼎伸出一隻手,“伯父,我需要你的幫助。”

  “如果是其它事,我要考慮考慮,但這件事,不用考慮。”公子豹一掌拍下,“擊掌為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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