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這就是陷阱
這一年的盛夏,十萬北軍長途跋涉,陸續從北部邊疆抵達京畿藍田大營。
從始皇帝命令十萬北軍回鎮京師始,到十萬北軍全部集結於藍田大營畢,前後歷時近九個月,其中之艱辛困苦,讓始皇帝感慨不已。
始皇帝親赴藍田大營巡閱十萬將士,賜以重賞,並准許將士們依次返鄉探親。
十萬將士高呼“萬歲……”,謝皇帝聖恩。
始皇帝在將士們的高呼聲中意氣風發,更加堅定了在其有生之年完成中央集權的宏圖大願。
站在皇帝身後的公卿大臣們卻是各有心思。
十萬北軍回鎮京師了,大秦京畿及其本土更加穩固了,始皇帝和中央權威越來越大了,而隨著“與民休養、輕賦薄徭”之策的全面實施,關東各地的形勢漸趨穩定,尤其是山東、兩淮和江東等地的暴民,更是隨著賦稅徭役的大範圍減免而銷聲匿跡,叛亂之危漸漸消彌於無形。
中央財政雖然銳減,但隨著北疆局勢的緩解,北軍規模的減小,隨著大秦和北虜停戰開市,北疆鎮戍所需軍資急驟減少之後,中央財政正在擺脫沉重的負擔,危機正在得以緩解。
按照這樣的趨勢發展下去,兩三年之後中央財政隨著中土國力的恢復,隨著大秦總財富的增長,在“觸底反彈”之後必將迎來一個爆發期,由此徹底擺脫危機,而中央權威將隨之達到一個新高度。
然而,這一新形勢在促進中土穩定,在促進中央穩固的同時,也促進了地方勢力的發展,也就是說,未來,中央和地方在權力和財富上的爭奪將越來越激烈,而這種爭奪必將危害到中土的穩定,危及到中央對地方的掌控。
十萬北軍之所以回鎮京師,北疆武力之所以削減,是始皇帝和“集權”貴族集團極力阻礙“分封”貴族集團全力推行休養生息之策的結果。始皇帝和“集權”貴族集團以對軍權的集中來抵禦“分封”貴族集團利用休養生息之策來加速地方勢力的發展,來控遏地方勢力掠奪更多的權力和財富,繼而達到壓制“分封”的目的。
中土剛剛開始的大好形勢之下蘊藏著巨大的危機,這一危機始皇帝和“集權”貴族集團心知肚明,但迫於中央財政危機,迫於中央對地方控制力的軟弱,他們只能在妥協中先行穩固中央權威和確保對大秦本土的控制,然後在中央財政危機解決之後,再想方設法打擊地方勢力,加強中央對地方的控制,最終實現高度的中央集權。
“分封”貴族集團對這一危機同樣清楚。他們控制著地方勢力,而地方勢力在被征服地區有個立足和發展的過程。秦人若想在被征服地區立足,不僅僅需要武力,更需要給被征服地區的國民帶來安居樂業的生活,這就需要中央實施休養生息的政策。休養生息的政策不僅僅可以讓被征服地區的國民吃飽穿暖,改善他們的生存環境,還可以讓以秦人為主的新的地方勢力迅速發展壯大,繼而與中央形成抗衡,奪取更大更多的權力和財富,最終實現“分封”。
從這一最終目的出發,“分封”貴族當然要竭盡全力阻擾中央權威的增長,加劇中央財政的危機,進一步削弱中央對軍權的集中,然而,做為大秦政治格局中的“第三股”政治勢力的武烈王和北疆武力,在這個關鍵時刻選擇了支持始皇帝和中央,不但毅然中止了北伐,延緩了北疆發展的步伐,還削減了北軍兵力,把十萬老秦將士的控制權交給了中央,導致始皇帝和“集權”貴族集團在未來的政治鬥爭中佔據了先機。
“分封”貴族集團絕不會坐以待斃,他們肯定要“反擊”,他們正在耐心地尋找“反擊”的機會。
盛夏,武烈王公子寶鼎出塞,巡視了蒼頭河和岱海兩地的邊市,並在金河山與匈奴左賢王、左谷蠡王等左方諸王會面。
這時候的匈奴人在四個方向都有敵人,漠北有丁令、渾庾、屈射等部落,東面有東胡諸種,西面有河西大月氏和烏孫、樓蘭等西域諸國,南面則有統一中土後的大秦,而在其內部鬆散大聯盟中也有各方勢力的明爭暗鬥,很多部落王為了確保自己在聯盟中的地位和實力,不惜引入外敵來打擊對手,這導致聯盟內部時刻都有分裂的危機。
單于庭實際上也是內憂外患,選擇與中土大秦議和也是迫不得已。
匈奴左賢王駿稽代表大單于和單于庭與秦人談判。
左賢王駿稽是大單于頭曼的弟弟,單于庭的儲副,也就是匈奴人未來的大單于。
當年寶鼎出塞,在河西借助大月氏的配合襲殺了匈奴人的左賢王。雖然對匈奴人來說這是個打擊,是個恥辱,但從單于庭內部來說,卻有不少人擊掌相賀。假如那位左賢王不死,駿稽能在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問鼎單于庭的儲副?
駿稽需要更多的勝利來保證自己儲副位置的穩固,但他在南下征伐過程中屢屢受挫,由此必然影響到他在單于庭中的地位。好在匈奴人這幾年不管在南面戰場上還是在西面戰場上都沒有取得預期的戰果,只有在東面戰場上有所建樹,而攻打東胡的主力就是左賢王所統率的軍隊,這使得他的儲副地位暫時沒有受到嚴重威脅。
這一次談判能否成功對左賢王駿稽來說很重要,直接關係到他鞏固自己在單于庭中的地位。
單于庭迫於形勢,不得不改變策略,主動與南面強敵大秦人議和,轉而集中力量先行征伐東西北三個方向的敵人。
漠北算是匈奴人的大後方,當然需要穩固。東胡在饒樂水一線遭到重創,短期內不會對匈奴人形成實質性的威脅。這樣一來,河西大月氏就成為近期匈奴人的主要攻擊目標。河西雖然不能與中土相比,但對匈奴人來說卻是富饒之地,更重要的是,它為匈奴人進軍西域打開了通道。
大漠已經在匈奴人的掌控之中,匈奴人要拓展疆域,只有南下和西進,至於遙遠的北方和東方,因為地理條件過於惡劣,對匈奴人的吸引力不大。南下就是中土,但中土有長城為阻,還有一支強大的鎮戍軍隊,再加上中土內部的混戰已經結束,統一後的中土對大漠已經形成了威脅。西進就是西域,連同大漠和西域的最佳通道就是河西,只要拿下河西,西域二十六國必將是匈奴人的囊中之物。
匈奴人一旦拿下河西,進軍西域,其實力飛速增長,足以與中土大秦一爭高下。
單于庭與中土議和,其目的就是為了打河西,但大秦與匈奴人議和之後,絕不會就此放棄河西,而是要繼續與河西大月氏聯手阻止匈奴人拓展實力,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左賢王駿稽這一次與武烈王寶鼎會面,就是試探中土大秦人在其西北疆域的攻防策略,以便為攻打河西制定相應對策。
駿稽重提昔年舊事,把上任左賢王之死歸咎於大月氏。
匈奴人的意思很明顯,我不再追究你襲殺本部儲副之事,昔年的恩怨我們一筆勾銷,但我要打大月氏,如果你繼續與大月氏結盟,並幫助大月氏阻御我們的攻擊,那我們之間的停戰約定就不再有效。
寶鼎故作沉吟,然後也是舊事重提。大月氏和我大秦有幾十年的盟約關係,大月氏的公主還是我皇帝陛下的后妃,正是因為這種親密關係,當年我才出使河西,並與大月氏王聯手擊退了你們的攻擊。
寶鼎的回覆讓左賢王駿稽大為羞惱。很明顯,大秦絕不會因為與匈奴人停戰就廢棄與大月氏的盟約關係,更不會任由匈奴人攻擊大月氏。換言之,匈奴人必須給大秦以足夠的利益做為交換,否則大秦就不會放棄河西。
駿稽倒是爽快,直接問,你需要什麼條件才會放棄對河西的支援。
寶鼎想了一下,毫不客氣地問道,“左賢王能否代表大單于做出承諾?”
駿稽不假思索地做出了肯定的答覆。
寶鼎目露遲疑之色,權衡自己接下來的話能否打動駿稽。
在他的記憶裡,蒙恬北伐的時候,匈奴人的大單于還是頭曼,也就在這前後,大月氏也擊敗了匈奴人,迫使頭曼把自己的兒子冒頓送到河西做為人質。隨後冒頓逃出了河西,並在數年後殺死頭曼,奪取了大單于之位。
按照大漠上的繼承法則,兄死弟繼,冒頓實際上沒有繼承大單于的資格,所以冒頓若想成為大單于,不但要殺死他的父親頭曼,還要殺死頭曼的一幫兄弟,尤其是儲副左賢王更是必殺之人。
匈奴人的歷史會不會因為中土歷史的改變而改變?野心勃勃的冒頓是否如歷史上一樣殺死他的父親頭曼,奪取大單于之位?如果匈奴人的歷史沒有發生大的改變,冒頓還是以血腥而殘忍的手段奪取了大單于之位,那麼眼前這位左賢王還能活多少年?
寶鼎張開五指,“五年時間,在未來五年之內,你們的戰馬不允許靠近我邊塞百里之內。”
左賢王駿稽愣了一下,隨即面露凝重之色。
停戰五年,這個條件太簡單了。正是因為太簡單了,左賢王駿稽才不得不思考這個條件背後所隱藏的東西。
停戰五年,五年內大秦不給予大月氏任何援助,作壁上觀,任由兩虎相爭。
匈奴人必須在五年內拿下河西,而大月氏會拚死堅守,一旦匈奴人未能在五年內拿下河西,那麼接下來他們根本不是大秦的對手,他們只能拖著傷痕纍纍的身軀退回到遙遠的大漠深處,把整個河套地區拱手相送。
如果再想得深一點,那河西大月氏也完了,也將徹底淪為大秦的附庸,甚至直接被趕出河西,遠逃西域。
當然,這是基於匈奴人在未來五年內都沒有攻克河西的猜測上,假如匈奴人如願以償拿下了河西,那整個南北局勢就有了根本性的改變,匈奴人不但可以繼續南下入侵中土,還可以深入西域,橫掃西域二十六國。
匈奴人有信心在五年內拿下河西,但大秦人是否會信守諾言,讓匈奴人如願以償?
現在匈奴人必須做出選擇,以整個河套地區做為賭注來進行一次豪賭。
寶鼎也在進行豪賭,而他的賭注更大,是整個帝國的存亡。
帝國按照這樣的形勢發展下去,中央肯定阻止不了地方勢力的發展壯大,而中央和地方的衝突、集權和分封的矛盾會愈演愈烈。等到始皇帝駕崩,這個衝突和矛盾會轟然爆發,帝國將陷入分裂和戰亂。
寶鼎已經不再奢望依靠國策的變革來延續帝國的生命,也不再幻想依靠大秦本土貴族來戍衛帝國的國祚,他雖然尚沒有完全絕望,但他已經開始佈局,開始做好憑藉帝國強大武力來平定天下再統四海的準備。
歷史上始皇帝在中土統一十二年後駕崩,假如始皇帝如歷史一樣五十歲辭世,那麼距離現在只剩下七年了。
從統一到現在,轉眼就是五年,時光流逝的速度讓寶鼎非常恐懼,而在過去的五年裡寶鼎使出渾身解數也未能讓帝國走上生命延續的道路,相反,帝國現在面臨的局面比歷史上所面臨的局面更為糟糕,其敗亡的速度似乎更快。
如果帝國如寶鼎所做的最壞的估算一般在始皇帝駕崩後陷入分裂和戰亂,那麼若想憑藉強大武力平定天下,首先就需要一個良好的外部環境,也就是說,在始皇帝駕崩之前,要給匈奴人以重創,要把匈奴人趕到陰山以北,否則,北軍在外寇和內敵的前後夾擊下,必定顧此失彼,進退失據,難以為繼,更無法幫助寶鼎實現拯救帝國的夢想。
留給寶鼎的時間太少了,他滿打滿算也就剩下五年的準備時間了。
“我憑什麼相信你的承諾?”左賢王駿稽問道。
“攘外必先安內。”寶鼎從容笑道,“我大秦剛剛統一中土,需要休養生息的時間以恢復國力。如果你執意要攻擊中土,我奉陪,但你必須考慮在我和大月氏的聯手夾擊下,你能否守住整個河套。”
“我的目標是整個河套,我甚至可以毫不隱瞞地告訴我,我還要拿下河西,唯有如此,我才能把中土的北疆防線拓展到賀蘭山和陰山一線,這樣我才能確保中土的安全。而你們若想突破我長城防線殺進中土,必須先拿下河西,唯有拿下河西,對關隴形成高屋建瓴之勢,你們才能在南北戰爭中確立明顯優勢。”
“我暫時沒有能力出塞北伐,但五年之後,我肯定可以出塞作戰,與你們決戰於河套。到了那個時候,你們再想拿下河西,無疑於痴人說夢。”
寶鼎輕輕揮手,傲然說道,“我給你們五年時間,如果你們拿下河西,五年後我們決一雌雄;反之,如果你們不願接受這一條件,繼續攻擊我長城,迫使我結盟大月氏展開反攻,或者我們三方長久僵持於大河兩岸,其形勢都對我有利,而對你們則十分不利。”
“總而言之,最終的結果我們都要在五年後決一死戰。如果你們答應我的條件,五年後你們或許還有一戰之力,但如果不答應我的條件,我可以肯定地說,你們不但沒有一戰之力,而且必定敗逃大漠。”
左賢王駿稽勃然大怒。武烈王盛氣凌人,秦人更是驕橫跋扈,竟敢如此輕視對手,欺人太甚。
但他忍住了,咬牙切齒地忍住了。
武烈王說得沒有錯,目前局勢對匈奴人的確不利。中土富裕,秦人統一後,經過一段時間的恢復,必定更加強大,即便匈奴人持續攻擊,但秦人損耗得起,而匈奴人卻損耗不起,最終必定被秦人活活拖垮。
大單于和單于庭之所以要以猛烈攻擊來贏得秦人的停戰議和,正是看到了不利之處,試圖以雙方的議和來破壞秦人和大月氏的盟約,繼而拿下河西,在南北戰爭中搶佔先機,確保將來匈奴人可以順利殺進中土。
武烈王有驕橫的本錢。我給你五年時間,讓你去打河西。你打下來了,實力更強,我們決戰,但你打不下來,與大月氏兩敗俱傷,那對不起,你滾蛋吧。你在五年時間內連一個小小的河西都打不下來,你還拿什麼打中土?
這是赤,裸,裸的蔑視,根本沒把匈奴人放在眼裡。
“在你看來,這是我故意設下的陷阱,以便讓你們和大月氏打個兩敗俱傷,然後我出塞撿便宜。”寶鼎臉上的嘲諷之色更濃,語氣更是不屑,“我坦誠地告訴你,這的確是個陷阱,但問題是,你跳也罷,不跳也罷,五年後我們都要決一死戰。你跳下去了,五年後尚有擊敗我的可能,而拒絕跳下去的結果只有一個,五年後你必敗無疑。”
寶鼎微微一笑,“左賢王,你敢不敢跳進我的陷阱?五年後,你敢不敢與我決一死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