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344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49
第48章 南北(八)
   
  韓鐘並不是大張旗鼓來到保州,甚至還刻意選擇了低調行事,但他的身份注定了他身上自帶了一層引人注目的眩光。剛剛上車,只報了姓名,便被本地出身的將領給圍了起來,前後都是討好的笑臉。

  比起京師中人,河北的丘八們可就是爽快多了。京師裡面下窯子,即使不是以文才為賣點的妓.女,好歹也會聊上幾句,高檔一點的,更是要談詩論文,彈琴唱和,而河北漢子則是推倒就上,乾脆利落。

  京師中拍馬,國初時直接給宰相溜須的情形已經看不到了,現在是那種奉承中尚帶著幾分矜持的討好,講究的是春風化雨、不露痕跡。可河北這邊奉承還是如同國初般直率,才幾句話的功夫就直接讓韓鐘臉都脹.紅了,羞惱的。

  當聽到秦琬驚訝的聲音傳來,韓鐘如釋重負,故意高聲叫道,「小乙,你也在車上?!」

  「要去定州參見太尉,一早就出來了。」秦琬說著帶了彭保三人迎了上來,三個河北將領自覺地把道路讓開,秦琬訝異的瞟了他們一眼,帶起笑問韓鐘,「二郎,什麼時候來了河北?!」

  「被朝廷派了在保州鐵路分局辦差,昨天夜裡到的。」韓鐘親熱上前,目視秦琬身後賠笑的小尾巴——秦琬剛剛向他們透露了韓鐘的身份,「這幾位將軍是小乙你的朋友?」

  彭保三人靦腆的上前,向韓鐘行禮,秦琬在旁邊一一介紹。韓鐘沒有宰相家子弟的高傲,反而謙和有加,也一一與這幾位將領見禮。之後更沒忘了車廂中的河北將校,以及那個渾渾噩噩的京營將領。

  那位來自京營禁軍的將領,對京中宰輔家的衙內並非不熟悉。可惜一開始沒注意到韓鐘與的交流。在聽清楚韓鐘的姓名之前,他甚至以為是韓鐘是安陽韓或靈壽韓的子弟,直到韓鐘明說不是,又報了姓名,這才反應過來,而後戰戰兢兢,汗出如漿。

  就在車廂中,韓鐘與一干將領聊了一陣,待發車時間將至,方下了車來。

  待列車啟動,河北的繼續坐在門口,京營的回到中間發汗,秦琬四人依然躲到最後面,罵罵咧咧,「那幾個鳥貨,肯定早就知道韓相公家的衙內到保州來了。」

  「他們怎麼能」

  幾個河北佬,反而比他們這些被定州路王厚王太尉所倚重的心腹,還要更早一步得到消息。

  「還能是什麼?有人唄!」彭保冷道。

  幾人交換了一個眼色,看起來還是他們在河北的根基太淺了。雖然說這些年有許多西軍和京營的將校調來了河北,但他們在河北軍中還沒能紮下足夠穩固的根基。

  秦琬抬頭向前面望了一眼,三個河北漢正低頭竊竊私語:「他們都是魏王家的?」

  蘇佐點頭:「靈壽的人都在真定府。」

  皇帝如今有等於無,河北地方上又興起了對遼貿易,大多數邊將紛紛或主動或被動的與地方豪族勾搭上,其中勢力最大的自然是真定靈壽、相州安陽兩家韓姓豪門。不過兩家為了避免紛爭,也暗地裡劃分了勢力範圍,相互間有了一層不言於外的默契。

  「難怪他們方才都沒上趕著巴結二郎。」秦琬回想前面三位方才的舉動,心中又有些明悟。溜鬚拍馬是溜鬚拍馬,但秦琬一過來,他們就讓開,可就有說道了。

  蘇佐拍著秦琬的肩,「秦乙,不是我說,那些河北人可不認韓相公。你看,這兩年他們什麼時候多給你一個笑臉?」

  秦琬苦笑了一下,蘇佐這話說得的確是沒錯,「他們不知道二郎為人。」韓岡家的子弟被教育得很好,秦琬曾經在京中任官,來往次數不少,感覺待人並不似想像中的那般倨傲。

  「是啊,自是要陪著小心。」蘇佐道。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想投入韓岡的門下,要不然也不會跟秦琬這位韓岡嫡系別苗頭。

  但在宰相家的衙內面前,誰也不會蠢到崖岸自高。看到宰相家的衙內,上前去奉承的人會不會被記住還說不準,而不去奉承的,則肯定會被記下來的。

  彭保揉了揉鼻子,關起門窗的車廂裡面空氣燥得很,「宰相家衙內來了,連這幾個破爛貨都知道了,德半堂的人是閒得慌?」

  反正彭保是想不到,除了生意做遍河北的安陽韓家的德半堂,還會有什麼渠道能讓邊境上的走狗瞭解到後方機密,而且還這麼快。

  「魏王家開的德半堂裡面,多少他們的親眷?光靠魏王家的人,德半堂也佔不了河北半邊天下。」

  「照我說,還是怕他們橫眉豎眼慣了,見到宰相家的衙內,還不給面子,到時候惹怒了韓相公,安陽那邊也不方面出面。」

  秦琬點頭,這話說的沒錯。

  現在站在門口的三位,隨便哪一位,上溯三代都在河北軍營中吃朝廷的餉,隨隨便便都能與京師裡的高門拉上關係。河北豪門毫無顧忌的擴張勢力,河北軍中將門派了不知多少子弟進去聯絡感情,平素裡都是堅定立場,與其他派系堅決劃清界限。平常這是忠心的表現,可要是在韓岡的兒子面前表現得太過分,對軍權十分重視的都堂說不定立刻就會行動起來。

  「許瘋子,怎麼都不說話?」彭保忽然對旁邊的許由道,「該不會被宰相家的衙內驚到了吧。」

  聽到彭保提起,秦琬、蘇佐也詫異起來,「是啊,怎麼不說話。」

  以許由的脾氣,安安靜靜的超過五分鐘,顯得很不正常。

  許由眨了一下眼睛,慢慢的問,「韓相公將嫡子放到保州來,到底是個什麼章程?打,還是不打?」

  車廂後段一時安靜了下來,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即使秦琬,也不可能瞭解到遠在京師都堂裡的宰相的心思。

  過了半晌,秦琬咳嗽了一聲,打破了沉寂,「等回來後,再看看二郎準備怎麼做,應該就能知道了。」

  宰相高高在上,是不會也不屑對武夫解釋什麼,但宰相家的兒子,縱能守密,行動中也肯定會暴露出真實的目的。

  ……………………

  不提剛剛送走的將校們之間的議論,韓鐘此刻正在回憶方才車上的對話,是否有疏漏之處。

  孔夫子有教誨,一日三省吾身。韓鐘在父母的教導下,在這方面一向做得很好。

  回想起方才在車上的交流,韓鐘覺得他一聽到保州及廣信、安肅兩軍的領軍將校將要在此轉車前往定州,就立刻趕過來,實在是個明智之舉,,這一回在他主要服務的對象面前,留下了一個好印象。

  ——就像方才車上幾位將校,想要討好韓鐘,進而韓鐘背後的韓岡。而韓鐘本人,也想著與這些實權將校拉上關係。

  他父親的命令,是好好學一學在下面該怎麼做事,只要把上面下達的任務完成了就好。但韓鐘到了保州,卻絕不甘心只是做點事。

  不管怎麼說,韓鐘到河北來,不是為了繼續做宰相衙內,那樣他留在京師就可以了。雖說到保州來,是父親韓岡的安排,但也是韓鐘同意的,覺得到這裡直面敵鋒,對他在官場上的未來有好處。

  河北臨北虜,現在不結交將帥,結以恩信,日後怎麼繼承父親的位置?

  韓鐘希望他在保州鐵路分局的工作,能如父親就任王韶的機宜文字一般,成為他日後光輝生涯的一個起點。

  不過這個想法,韓鐘並沒有對其他人說過,即使是對父母,也沒有透露。

  「還需努力啊。」韓鐘為自己打氣。

  載著將領們的列車已經啟程了,車站中立刻變得冷清起來。

  韓鐘是保州鐵路分局的副職,手底下管著二十多個公私站點,兩千多張嘴——有人的,也有馬的。不過他主要的工作地點,就只在這座車站之中。

  隨手招來了保州站的站長,韓鐘問道,「現在一天能有多少節車皮過境?」

  保州站的站長,就跟大多數官屬車站站長一樣,被流淌在鐵路線上的油水養得肥肥白白,不過被臉上的肥肉擠成一條線還是精明的光芒,「這兩個月一直在降,現在客運已經降到七十了,貨運都不到一百。」

  「比兩個月前下降了多少?」韓鐘又問。

  站長嘆得像米袋空空揭不開鍋的主婦,「只有十分之一了,這可怎麼得了?」

  「那就是兩千節了。」

  韓鐘算了一下,這就相當於兩百輛列車經過保州。都說宋遼兩國之間的交易貨物,一半以上經過此處,看起來是沒假了。

  「日常保養的情況怎麼樣,沒有懈怠吧?」

  站長立刻拍胸脯保證,自稱還加派了許多人,趁此良機進行檢修。

  就韓鐘所知,在河北鐵路局裡有幾個做了多年的老手,手上拿個小錘子,走上幾步就彎腰敲兩下,聽到聲音,就知道這一節鐵軌到底有沒有損壞,道釘上緊了沒有,按級別是大工了,都是名字能直抵沈括案頭的。

  保州分局中還沒有這樣的人,但也有幾個大工的弟子,也不缺熟練的維修人員,對鐵路的保養一向都不錯——朝廷和河北豪門都容不得京保鐵路這條主動脈有半點堵塞,這也的確逼迫河北鐵路局內的所有成員不敢有所懈怠。

  韓鐘沿著戰台,一路仔細的檢視內外,一邊不停地提問,跟在後面的站長額頭上汗水涔涔,拿著手帕,邊擦邊回。

  他很有耐心的做著,這是歷練,也是考驗。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50
第49章 南北(九)

  戰爭,戰爭從未改變。

  耶律乙辛安靜看完了告急文書,輕輕的放了下來。

  是的,從沒有改變。

  爭於意氣,爭於名分,爭於禮節,但終歸還是爭於利益。

  自平定先皇太叔重元叛亂起家,經歷過的戰爭大小百十餘。每一次戰事,都讓他更加清楚明瞭的認識到這一點。

  枯瘦的右手壓在文書上,這一月來,每日亟待處置的軍政二事陡然加增一倍,他又不放心將之交託出去,只能花費更多精力去處理。一個多月來的辛勞,在他臉上留下了更加深邃的痕跡。

  十年心血,毀於一旦。

  「路選錯了。」垂垂已老的皇帝歎道。

  模仿宋人的巨艦大炮,現在看來的確是個錯誤。

  造出來的船,炮不比宋人多,船不比宋人快,短兵相接毫無勝算,離港口稍遠一點,連逃都逃不掉。原本以為槳帆並用,能以靈活取勝,好比獵狗斗野豬,但沒有經過訓練的狗,野豬只要甩一下頭,就能挑死在獠牙上。

  蘇州港外被挑了第一次,對馬海峽被挑了第二次。

  只比蘇州港外的海戰遲了兩天,宋國北海艦隊的主力雲集對馬海峽,大遼的水師遭受了第二次重創。

  ※,..

  蘇州港海戰被擊沉了三艘船,損失更多還是在臉面上。

  但這一回,卻是實打實的損失了十一艘,商船、戰艦,只要是大遼的船隻,或被擊沉,或被俘虜。

  徹徹底底的折了老本。至於臉面,在告急文書中,耶律乙辛看到了宋人所有的三艘一級戰列艦,對,包括那艘從蘇州港外『宵遁』的青州號如果相信那兩份奏報,那青州號就是用兩天的時間,從蘇州港外趕到了兩千里之外的對馬海峽。

  幸好耶律乙辛早在決定動手之前,就下令將日本的金銀等物資全數起運,之後產出礦石精煉後封存。否則這一回的損失,就是將從宋商手中沒收三四百萬貫商貨,全數干沒下來,也彌補不上。

  現在對馬海峽中,已經完全是宋人的天下,僅僅是對馬島還沒丟。如果繼續保持圍困,對馬島上的存糧只能讓守軍堅持一年。

  形勢大壞,耶律乙辛沒有再歎氣,問,「宋使是怎麼說的?」

  站在耶律乙辛面前,是館伴使,也是負責與宗澤談判的使節,他不知道耶律乙辛到底看了什麼消息,但他知道皇帝現在心情大壞。

  他額頭上濛濛一層冷汗,「還是之前的兩條,立刻釋放所有被捕的宋人,並交還財物。」

  耶律乙辛的心情更壞了一層,「汴京來的信他也收到了,就沒有別的話了?」

  館伴使汗出如漿,但他還是得如實回報,「沒有。」

  要是能看一看密信就好了,那樣就能知道章惇韓岡開出的談判底線了。

  宋人傳遞的信件,都是通過大遼的鐵路。如果耶律乙辛想看,總歸是能看到。如果有辦法瞞過宋人拆看後再復原,耶律乙辛不介意瞭解一下宋人的底限。但這很難做到,耶律乙辛也就不想丟人現眼,而且宋人也會提防。

  昔年宋國富弼出使遼國,每次收到家信就直接丟掉,不管上面寫了什麼,都不想給遼人找到利用的機會。

  「看來是把大遼當成了吐蕃西夏大理那樣的小國了。」

  耶律乙辛揮手讓已經在發抖的館伴使退下。

  「父皇后悔了?」

  只剩父子的金帳中,耶律隆忽然問道。

  「攘外必先安內。不先將肚子裡面的蟲豸給清掉,怎麼能拿得刀槍?」

  耶律乙辛沒有正面回答。實際上,還是有一點悔意。

  他在事前是考慮過宋人可能會有的反應,也做好了應對的準備。只是沒想到敗得那麼慘,鬧得現在沒有一點談判的底氣。

  「父皇,宋人還不打算開戰!」耶律隆明白耶律乙辛的心情,寬慰了一句。

  這也是耶律乙辛和他的臣子們討論之後所得到的結論,就在得知開封方面派出了兩位參知政事,分別就任河北河東制置使,就更進一步加以確認。

  如果南朝當真打算決一死戰,邊境上就不會這麼平靜。宋人在河東河北也只設了制置使,而不是宣撫使,由此可見一斑想與擁有百萬雄師的大遼全面開戰,只憑制置使手上的權限可遠遠不夠。

  「章惇、韓岡是不準備與我大遼全面開戰。」耶律乙辛的臉上浮起了一個諷刺的微笑,「但這是因為他們怕戰事曠日持久,又不能保證一定獲勝。如果他們發現情況正好相反呢?」

  計劃是可以隨時改變的,如果大遼顯得過於衰弱,又怎麼敢保證宋人不會改變心意?

  耶律乙辛當年做權臣的時候,一開始也沒敢想過要篡位。而南面的宋國,那位宋太宗,在攻滅北漢之前,怕也是沒想過要順便把燕雲給收復。

  都是只是時勢使然,發覺有那麼一個機會了,方才大膽出手。只不過,耶律乙辛成功了,而宋太宗失敗了罷了。

  大遼的真實國力,一直被不斷列裝的大炮給掩蓋住。還有過去的一場場勝利,也造就了宋人對大遼的畏懼。

  但這一次海上大敗,卻將擋在身外的紗帳給掀起來了,一旦宋人通過者兩場海戰,瞭解到了大遼的虛實,又豈會就此放過?西域、大理、南洋,宋人對開疆闢土的興趣絕不比大遼更弱。

  如果現在不及時反擊,那麼半年之內,說不定就能看見運送宋國大軍的列車,穿梭在河北和河東的鐵路線上,出現在大遼南方的國界前。

  必須予以回擊,耶律隆更不想自己還沒即位,就發現能繼承的國家不在了,「昨日的提議,還請父皇應允。」

  「選精銳渡海去滄州?」

  「是。」耶律隆大聲道。宋人的軍艦炮火雖猛,但那麼些條船,封鎖不了整個黃海。

  宋國的海岸線有數萬里,怎麼防?一艘小舟,就能帶著一隊精銳登陸宋境。

  「最後回來的,能有三分之一嗎?」

  「只在滄州,當然能!」

  滄州多灘塗,一向是荒僻之地,戶口稀少。但自從陝西人在那邊修海堤,辟田壤,許多不能種麥的鹽鹼之地,已經變成了棉花的海洋。

  用貝殼燒制石灰,修起了一座座莊園。但這樣的莊園,在遼國精銳面前,耶律隆確信,他們不堪一擊。

  「南朝允許民間持有的武器,只有短兵,弓和火繩槍,不會有長矛、陌刀,當然更不會有神臂弓、燧發槍和火炮。比不得我大遼精銳。」

  生死大敵,遼人對宋國的偵查,細到方方面面。為了維持這一張情報網,耶律乙辛手中為此花費的財物,每年都在百萬貫之上。而這面耗資巨大的情報網,九成的精力放在開封以北,而這九成之中,又有一半以上是在邊境上。

  耶律隆一直都知道有這麼一張情報網,但直到最近,才知道已經擴張到如此之大的規模,能對大宋邊州有如此詳細的瞭解。

  「那些莊園都不入忠義社,與城池都相距甚遠。攻破幾座莊園,讓河北人知道我們也有反制的手段。」

  耶律乙辛搖搖頭,「小動作是不夠的。」

  「父皇,兒臣請領軍南下!」

  耶律隆來到耶律乙辛的身前,單膝跪倒。他已經不能再忍耐。宋人勢強,大遼勢弱,但正是因為如此,才不能含辱忍垢,不能讓失敗盤繞在大遼的頭上。

  「大軍屯在界上,又有精銳攻殺在腹心,再傳出父皇對宋人要求的回應,兒臣不信那河北人都會願意看著大遼開戰!」

  耶律乙辛看著自己的兒子。被草原的風弄得粗糙無比的黑臉,與他的其他兒孫截然不同,如果是之前,耶律乙辛會說一句,大遼儲君,豈能輕易陷陣?但現在不一樣了。春天也不適合出動大軍,但形勢如此,又豈能等到秋後?

  「也好,用大遼一貫的辦法。老辦法,才是好辦法。」耶律乙辛不再持重,現在是需要決斷的時候了,「不過,該如何攻,我們父子要好好合計一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51
第50章 南北(十)

  遼人開始整軍南下,韓鐘不是第一個得到消息的,但絕對是第一批中的一員,肯定比他的父親還早一點。

  大宋與北方的龐然巨.之間的紛爭,終於你來我往的不斷較量中,進入了更加激烈的階段。

  就像在街頭吵架的兩個壯漢,互相亮著肌肉,亮著亮著就打在一處了。

  自從鐵路勾連東西南北之後,河北這裡只有急腳遞、或更高一級的金牌急腳還是利用驛馬來傳遞,尋常消息、乃至軍情,都是通過鐵路送回。

  驛站系統已經跟鐵路合併,都在一處管了。還在保州的韓鐘,突然間現他手底下的驛馬,使用率陡然升高了許多。按自然學會的習慣畫出圖表,那就是一條忽然變得筆直向上的曲線。

  然後他就知道,遼國大軍南下了。

  定保一帶,是河北防線的正中央,沒有真定府的太行餘脈,也沒有滄州、雄州的滔滔黃河,只有人工挖掘出來的稻田、渠道。

  在天門寨城頭上極目遠眺,除了無盡的曠野之外,一個月前,還有著幾分人氣的榷場鎮子,現在是一片蕭瑟。

  正晌午的時間,都看不到有一道炊煙,本是為了方便往來貨運馬車特意修得有三十步寬的鎮中大道,現在壓根看不見一條人影,只看見幾隻狗在大路上跑。

  上個月韓鐘過來走了一趟——其實也就二十天不到的時間——鎮子裡面的住家還有一多半。他聽說還沒鬧起來的時候,更是擠得連各家客棧的馬廄,都能收個舖位錢。

  「兵荒馬亂啊。」韓鐘不禁歎了一句。到底新起的鎮子,住裡面的誰家根基都不在這裡,也沒什麼故土難離的想法,一聽遼人準備動手就走了個精光。

  「二郎。」跟在後面的伴當提醒了一句,做客人的在主人家裡說家室不靖,未免太過分了點。

  韓鐘笑了笑,回頭看城寨中,「這邊倒好。」

  國界北面的確是亂了,不過天門寨中倒真是井井有條,絲毫不亂,一進一出皆有規程。

  出寨巡防的馬隊,一隊隊的出去,又一隊隊的回來。城內街道、營房的巡邏也比平日更嚴整了幾分。

  城牆、炮台,以及外面的炮壘,壕溝,已經按照一級戰備的標準,派上了兵員駐守。庫房那邊,一箱箱的彈藥被搬出來,由馬車送到各個預備陣地上去。臨戰前的氣氛十足,卻不見慌亂。

  韓鐘在城樓上看了半刻,秦琬蹬蹬蹬的上了城樓來了。

  韓鐘回頭,衝著秦琬笑:「又有斬獲了?」

  秦琬搖搖頭,帶著遺憾,「沒,孩兒們就隔空射了幾箭。」這位守將走到了韓鐘身邊,望著北方的融融春色,「對面遼狗多了不少,說是出去後能一連撞上三五撥。待會兒晚上出去的,得三隊走一路了。」

  韓鐘昨兒晚上過來,就聽秦琬說了。

  前幾日天門寨這邊還沒防備,一隊巡卒被遼人埋伏了,十一人一個都沒回來。秦琬說起來時,牙齒都咬得咯吱咯吱響。

  不過就在昨天白天,秦琬派人用在遼人巡邏的道上埋了地雷,又隔著兩里設了火炮陣地,放了四門炮,定好了標尺,算定了射擊諸元,聽到前面地雷炸了據立刻放炮,幾枚地雷,一輪火炮,將一隊遼兵全都炸成了零件。

  惹得對面的天雄城號角連聲,天門寨也摩拳擦掌,要不是都還沒得到上面的允許,只差點就真的就這麼開戰了。

  不過從今天開始,秦琬就加倍謹慎了起來。遼人不是吃了虧會甘心嚥下去的主,肯定是要報復的。而他,也想再給遼人一點顏色看看。

  看著滿目綠意中的荒鎮,秦琬又咬牙切齒,「兵荒馬亂啊。好生生的鎮子給遼狗毀了。」十萬貫吶,十萬貫!

  「那邊怎麼辦?」韓鐘指了指鎮子。

  「唉,這鎮子裡的房契,少說也押了一枚七品官印,不敢拆,等遼人殺過來再說。」秦琬做出很無奈的樣子,嘴角卻噙著陰狠的笑意,轉過頭,在韓鐘耳邊低聲,「有幾處庫房都裝滿了。」

  韓鐘眨了下眼,眼睛彎彎的瞇了起來,帶上了一絲笑:「硫磺?木炭?」

  秦琬臉上笑得燦爛,「二郎知我。」

  韓鐘咧嘴一笑,看秦琬臉上的笑容,要是遼人攻過來時,敢在鎮子上紮營,籌劃攻打天門寨。怕是到了夜裡,就能變成一窩火烤耗子。

  「好了。我也該回去了。」說笑了兩句,韓鐘抬頭看了一下天色,午後近黃昏的時候了,他向韓鐘辭行,「出來兩天了,不能再多留。我這新人,在外面時間久了不好。」

  秦琬不留他,韓鐘是出來巡視的。真等遼軍主力南下,韓鐘坐在保州鐵路分局的位置上,可就連一天休息的時間都不會有了。

  韓鐘也不需要秦琬送,他與秦琬一同下城,上下城樓的石階其實是青磚所制,上上下下走得多了,兩邊的角落裡帶著青苔,但中間的一部分,連稜角都給踩平了。

  韓鐘帶著些許興奮,還透著些躍躍欲試,「北虜真的打過來,這一回可要他們有來無回。」

  秦琬臉色一變,停下了腳步。韓鐘的反應讓他背後出了一層白毛汗,「二郎,這件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兵凶戰危,絕不是好玩的。槍彈炮彈那是不認人的。」他探手抓住韓鐘的手腕,盯著他,沉聲道,「如遼狗當真南犯,還請二郎即刻往末將這天門寨來坐鎮!」

  韓鐘笑道,「我那地可是在南邊唉。」

  「往南走是退,往北走是進!臨戰之時,二郎你能往南走嗎?」

  怎麼可能!韓鐘笑容收斂了起來,搖了搖頭,他這個韓家嫡子一旦往南一步,就會被說成是臨陣脫逃,多少只眼睛看著他,等他出錯。韓鐘寧可死,也不願丟了父親的臉面。

  秦琬目光灼然,「一旦遼狗南犯,走保州這條路,第一個目標就是二郎你平素裡待的保州車站,天門寨就要放到後面在後面。何況天門寨雖小,卻是末將一早就準備立功的地方,沒七八倍兵馬,百八十天的圍著,就別想打開。保州丟了,天門寨都丟不了。故楊六太尉能守住遂城,末將也能守住天門寨。」

  韓鐘拱拱手,謝道,「秦家哥哥你的好意我明白,若當真有個萬一,我就往你這兒一躲。順便混個臨危不懼什麼的。」

  「千萬千萬!一定要記住。」秦琬幾次三番的叮囑著,送了韓鐘上了車,又派馬隊一路送出五六十里。快要送到安肅軍邊界上才回來。

  「二郎,秦都監的話有道理。」韓鐘的伴當是家裡派給他的貼身護衛,從護衛的角度來看,即能保證韓鐘的安全,還能保證韓鐘的名譽,秦琬的提議可比繼續逗留在宛如火炮靶心的保州車站要安全。

  「秦小乙是好心。可惜啊……」韓鐘搖搖頭,看向車窗外——可惜他不知道宰相家的嫡子這個身份到底意味著什麼。

  韓鐘回到保州車站,已經有人在等他了,風流倜儻,容貌俊雅,還是老熟人,王韶的幺子,王厚的幼弟,有神童之名的王寀。

  「十三叔?你怎麼來了?是二叔的吩咐嗎?」韓鐘的聲音裡帶上了驚喜。

  王寀搖頭,「不,我現在可不是定州路經略安撫使司的機宜文字了。」

  韓鐘瞬息間就反應過來,作揖道喜,「恭喜十三叔榮升,得了李大參的看重。」

  王寀大笑,指著韓鐘,「你小子就是機靈。」

  「可比不上十三叔。」韓鐘嘻嘻笑道,湊上去,「十三叔這次來,可有什麼好消息?」

  「你猜呢?」

  韓鐘皺起眉,「李大參見侄兒天資聰穎,行事幹練,故起了愛才之心?」

  「李公可不敢跟富家搶女婿。」王寀哼了一聲,「你小子繼續玩吧……等我回去跟你爹說說,看他笑不笑。」

  「好吧。」韓鐘不開玩笑了,「是調令?」

  「還能是什麼?」王寀遞了一份公函過去。

  王寀帶的公函,正是韓鐘的調令。在未來一段時間,他將成為制置使司和河北鐵路局之間的聯絡人,保證河北路鐵路局的運力能夠為制置使司全盤掌握。

  韓鐘看著調令,一目十行,盯著制置使鮮紅的印章,以及李承之的畫押看了一陣,他抬頭問王寀,「如果侄兒不接受征辟呢?」

  制置使司是臨時性的衙門,其中的官員,有上稟朝廷調來的,也有直接征辟而來。朝廷調任的官員都能決定是否接受,受到征辟的官員,當然更可以拒絕。

  王寀臉色不變,他事先也猜到了韓鐘可能會有的反應,「想必你也知道,這裡有多危險。」

  「當然。」韓鐘點頭。要是不危險,他的父親就不會派他過來。太過明顯的蹭軍功,別人會撿便宜,但他的父親可不會丟那個臉。

  王寀又道,「滄州已經有好幾個莊園被破了。」

  韓鐘又點頭,「侄兒也聽說了,聽說抓到了幾個賊人。」

  「是倭人。」王寀道,「那你還覺得能留在這裡?」

  韓鐘微微笑了一下,再一次點頭。

  王寀歎了口氣,「我還有半天才走,如果主意變了,就告訴我。遲了,李大參可就不會再給第二次機會了。」王寀指了指韓鐘手上的調令,「有這份調令,他已經能跟你父交代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52
第51章 南北(11)
   
  「交待?」韓鐘笑了,「天門寨的秦琬也是要我避過去。」

  「秦琬。」王采勃然變色,「他怎麼那麼糊塗!天門寨正當門戶,還讓你去!」

  「天門寨可比這裡安全。」

  王采回頭看看,除了稍遠處的保州,四方不見高牆。

  韓鐘所在的保州車站,是這一地區的中轉中心,也是物資的集散地。連綿的倉庫,並沒有太多防禦力。保州城本身,也比不上專業的軍寨更易守衛。一邊是肥肉,一邊是骨頭,契丹人是狼,沒有哪頭狼會有肉吃卻去啃硬骨頭。

  「因為天門寨在北面?」王采多想了一下,也明白了。

  一旦遼軍入寇,韓鐘進入保州城都可算是離職棄守。只有向北,到後方看來最危險的地方,才能讓韓鐘免除車站為遼人所佔後的責難。

  「所以這份調令用不上了?」王采見韓鐘點頭,又問。

  「侄兒可沒打算去天門寨。」韓鐘道。

  李承之也好、王采也好,甚至包括秦琬,更多的還是怕自己出了事,不好向韓岡交代,沒一個當真為自己擔心的,韓鐘自己心裡都煩。

  他微微揚起半邊眉毛,半開玩笑的說著,「侄兒這是跑不了。要是侄兒現在敢跑了,家慈能把侄兒押到家廟裡面給除了名。」

  「罷了,罷了。既然不想走,那就好好安排一下,戰場上風險大,可不要大意了。」

  王采看了韓鐘一陣,沒有再多勸。

  兩人叔叔侄兒的叫著,其實關係也沒那麼親。王厚與韓岡情同手足,王祥做了韓家的女婿,他們與韓家的關係是親近的。但王采幼時失怙,在鄉里讀書長大,成年之前與韓家兄弟還真沒有太多來往。

  不過不再多勸,卻是從韓鐘的態度中,看透了韓岡肯定有安排。人家有親爹保著,自己就沒必要在這裡惺惺作態了。

  「十三叔放心,侄兒明白。」韓鐘謝了王采,又道,「十三叔遠來辛苦了,之二這就叫人去準備,好生歇息一下。」

  「不用了,」王采道,「還有另一樁差事要辦,幫我備輛車就行。」

  「進城?」

  王采搖頭,「去東安村。」

  「去祖陵?」見王采點頭,韓鐘道,「這邊有一條線直通祖陵,小侄馬上去安排。」

  大宋皇室的祖籍就在保州,在保州保塞縣東的東安村旁,有著太祖太宗的祖父翼祖簡恭皇帝、曾祖父順祖慧元皇帝、高祖父僖祖文獻皇帝三人的陵墓。在附近的皇莊柳林莊上,也留有他們的後人。

  順祖、僖祖留下的支脈,關係遠了,可以不論。而太祖皇帝的祖父翼祖簡恭皇帝趙敬,他有三個兒子,次子是生了太祖太宗的宣祖昭武皇帝,這一脈現在基本上都在京師。而其長子、三子的後人,絕大多數都在保州,他們都是列入宗譜,實打實的宗親。現任的保州監押之中,就有一位屬於這一支。

  故而明明通往保塞縣的鐵路,沒有必要連接東安村和柳林莊,但為了祖陵,還是修了一條三十多里長的支線過去。

  韓鐘說著揚手招過遠處的一人,吩咐了兩句,讓他趕快去安排車子,回頭對王采道,「不過也不用擔心北虜,他們也講臉面,不會那麼下作。澶淵時都到黃河邊了,祖陵不是還好端端的?草都沒少一根。」

  王采道,「就怕有人趁兵亂渾水摸魚,守陵戶監守自盜不是沒有過。」

  該的。韓鐘心道。

  三座陵寢,最早各有十戶守陵,如今逐漸增加到各三十戶人家照料。名義上這些陵戶是不收稅,不貢賦,不用服勞役,也不用參加保甲,唯一的要求就是打理好皇陵周圍,為皇陵駐軍提供一定勞役,其實付出的勞力和錢糧,甚至比普通的百姓還要多,不僅要在陵衛中服勞役,還要聽候保州宗親使喚。積怨早深,若是保州兵亂,他們偷光了禮器,燒了墳塋,都是趙家人自作自受。

  韓鐘悖逆的想法,王采自不可能知道,只聽他繼續說,「還有宗室,遠歸遠,都得照應到。祖陵和柳林莊都是不得不跑一趟,免得出了事,李大參面皮上須不好看。」

  「不用擔心宗室,連趙全宗一家都來保州了,其他宗室也都到保州了。」韓鐘對露出驚訝之色的王采比了個六的手勢,「六趟車,用了一整天。」

  「就這麼丟下祖陵不管了?」王采臉色變了,急問道,「趙全宗呢?!」

  「趙監押應該還在祖陵那兒。不過看他樣子,也不像是死板的人。」韓鐘道。

  做保州監押,看管祖陵的宗室,就是這位趙全宗。臨戰前把一家老小都送入保州,要說他會盡忠保國,當然很難讓人信。

  「別說趙全宗了。」韓鐘冷笑道,「資果禪院的和尚也跑了,回來就聽人說,掛單的走了個乾淨,連監寺都帶著大包小包上車了。」

  「那些賊禿……」王采隨口罵了一句。他崇道厭佛,向來對念阿彌陀佛的沒有好感,資果禪院還是供奉祖陵的皇家寺院,與京裡的大相國寺類似,主持是御賜紫衣大師,監寺算是主持的助手,在左右僧錄司中也有官職,竟然就這麼跑了,「他們對得起敇建二字嗎?!」

  韓鐘笑眯眯的,「和尚六根清淨,無所欲無所求,敇建、紫衣之類本也不會放在心上。」

  「眼耳口鼻身意皆清靜,就是後門不淨。」王采冷笑一句,在排佛謗僧這方面他倒是跟韓鐘說得來。韓鐘的老子可是更有名的憎厭浮屠,與道家倒有點瓜葛親。

  說話間,去祖陵的列車已經安排好了。

  被韓鐘使喚去安排的人小跑著過來回報,氣喘噓噓,陽光下已經有了薄汗。

  王采也沒多耽擱,與韓鐘又聊了幾句,就匆匆上車離開。

  遼人入寇在即,他正想趕著把差事辦完,趕緊回李承之身邊去,要是東奔西走的時候耽擱了一點時間,正撞上了入寇的遼人,那可就冤死了。

  不過在上車前,還是又勸了韓鐘幾句,還拿滄州的登岸劫掠的『海寇』做例子,讓他不要逞強,一旦事急,要麼就趕去北面的天門寨,要麼就盡快入保州躲避風險。

  「家兄擔心你,李大參也擔心你,難道保州州將、通判就不擔心?不要怕別人說,孫府、鮑判,肯定會幫你補救的。」

  難道韓鐘避入,保州的州將還會吝嗇補開一張調人調兵的公.文,反則斥責韓鐘棄職避入城中的行為?

  「放心,放心。」韓鐘打個哈哈把人給送走了。

  回過身來,韓鐘的雙眼中儘是躍躍欲試。

  王采當真好笑,竟然拿海寇來嚇唬他。

  滄州的海寇,韓鐘完全不放在心上。這年月,海寇就跟山賊一樣,都是所謂的毛賊,一個縣尉帶著十幾個弓手,就能輕易剿滅。

  南方過去出過幾起海寇的案子,不過立刻就給連人帶贓的破獲了。真敢騷擾海防,那位章相公能把人切成魚膾給生吞了。也不看看海上是誰家的天下,在海上即使搶了東西,想靠岸想銷贓,港口在哪裡,渠道在哪裡?全都被福建人盯著。在世人眼中,雖然比不上雍秦商會的聲勢,但福建商會也差不了多少了。就是有海盜,也是福建商會的狗。

  現在換成了遼國做後台,甚至有可能是遼國的正軍,一時間的確是擋不住,但那邊儘是灘塗,碼頭也只能容納小船,一次也只能十幾人、幾十人登岸,再精銳又能做什麼?對滄州都只是皮毛之傷,對河北,對天下,根本影響不了大局。

  真正能影響大局的,還是正在南下的遼軍主力。

  可王厚就在定州,親率河北主力,高牆厚壘,金城湯池,一點都不怵遼人。

  保州下面的城寨,韓鐘都看過,在他看來,都有足夠的把握守得出。

  定州路這一片,表面上看是坦途曠野,越過了邊境上的陂塘防線,大遼鐵騎就能橫衝直撞了。但實際上,這是一片縱深三百里的防線。一旦遼軍南下,定州路的防禦體系,能像海綿一樣將他們的攻勢給逐步吸收,最後將他們牢牢困鎖在這裡,等待大軍齊集,將之包圍殲滅。

  韓鐘手底下還有兩個指揮的鐵道兵,武器甲冑都不缺,也不缺少戰馬。鐵道兵雖然不是神機營那樣的精銳,甚至在京師那邊,被許多人視為修橋鋪路的工兵。但實際上,幾經十萬的鐵道兵,雖然大部分更擅長修橋鋪路,可其中還是有一部分是經過精心訓練,其中精銳的,甚至比神機營都不差。

  韓鐘手底下的兵馬,就正是這一部分精銳。如果遼人是大舉南下,還是能夠有所作為。

  尋常時候,頭面子,有的根本就不理會。難道韓鐘還能告到韓岡那裡?即使告了,韓岡又有什麼臉來為兒子出氣?

  但現在十幾萬大軍從北向南壓過來,可就是韓鐘期待已久的好時候到了。他的父親正是在邊鄙之地的征戰中一鳴驚人,飛快的走到了宰衡天下的位置上。韓鍾不敢說勝過自己的父親,但他也期待著能夠建功立業,不用再躲在父親的陰影之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53
第52章 南北(12)

  暴雨如注。

  車站站台上的時鐘,鐘盤上的時針指著三點的位置。

  明明白白才交申時,天卻已經黑得像入夜之後。

  豆大的雨點辟里啪啦的砸了下來。站台的水泥地面上,排水的陰溝已滿溢,多出來的雨水漫過了腳面,與軌道上的積水混做了一處。

  路軌和枕木架在道砟上,用鵝卵石堆起來的道砟本有快速排水、防止軌道淹水的功能,但現在幾乎成了河,完全看不見軌道的蹤跡,積水一直淹到停在軌道上的列車上,沒過了車輪,從敞開的車門中灌了進去。

  風雨如晦,方興臉色亦是陰晦。

  他身上穿著油布雨衣,不過出來不過半刻鐘,從內到外都濕透了。但他已經沒空顧慮這種小事了。

  遼人舉兵南下,朝廷立刻調動京營大軍針鋒相對。第一批兵馬正要出發,卻來了一場暴風雨,成為了第一個要應對的敵人。

  按照鐵路總局一開始設計的標準,汴梁這邊,隨時可以出動五千精銳,帶上他們所有的裝備,包括火炮、車輛、牲畜,在十二個小時之內上車出發。如果不帶重裝備,更是能讓三千兵馬隨時登車離京。

  但所有的前提是一切順利。一場初夏的暴雨,讓計劃泡了湯。

  他陰鬱的看著車廂裡面。鐵路總局的副職,實際上的主管,一如往日身邊圍著大小官員,卻一個個彷彿雷驚的鵪鶉一樣,不敢上前。

  一點亮光在車廂中搖搖晃晃,從遠端的一頭來到車門處。一人手提一盞煤油燈,趟著水從車廂出來,迎面一陣雨點,砸得他瞇起了眼,等他從穿著同樣款式的油布雨衣中,分辨出了方興,一步跨上站台,「提點,下官都查看過了,地板上都是水,全淹起來了。」

  方興閉起眼,深吸一口氣,待胸中的鬱悶和憤怒隨著吐氣而去,方睜開雙眼,「也就是說,用不了了?」

  「下官方纔已經讓人去調抽水機了。」一名官員回話道,拿了塊手巾不停地擦著額頭,也不知是擦雨水還是擦冷汗。

  「沒用的。雨不停,抽多少水,就能補多少。」另一人搖頭,他看了看天,「有點像治平二年的那場雨了。」

  雨水嘩嘩的砸在頭頂上,方興的臉色又沉了兩分。

  修橋鋪路,少不了考察水文,尤其是過往洪水的記錄。

  治平二年方興雖不在京師,但他也聽說過那場暴雨帶來的洪水。一直淹到了皇城中,只是開封城內,軍民死亡就超過千人。

  要是這一場暴雨也如治平二年,東京城會變成怎麼樣,方興管不著,但他能肯定鐵路運輸是要出大亂子了。

  這邊又一人提議道:「東京車站肯定不會被淹。提點,不如……」

  「添亂啊?」方興立刻瞪了那人一眼。隔著雨幕,他的瞪視毫無意義,但陰沉沉的質問,成功的將人嚇得噤若寒蟬。

  隨著鐵路的里程不斷增長,從最早的不到三位數,到現在的突破五位數,車站的數量也隨之增長。東京周圍,大小站點星羅棋布,縣中的客運站,工廠碼頭的貨運站,以及專供軍隊的軍用車站。

  方興和總局小半個高層,再加上東京鐵路局的上下官吏,他們現在所在的位置,正是諸多軍用車站中的一座,專門用來運送軍隊、武器和軍中物資。

  而軍用車站選取的位置,是方便軍隊進出和武器運送,靠近軍營,人流量和貨運量都不高,沒辦法在地勢上多琢磨。

  反之,專門運送旅客貨物的東京車站,為了安全起見,同時也是地位獨一無二,所以地勢更高,排水系統修得更好,為了保護鐵路和車站,特意在外圍修了洩洪的壕溝。

  可那裡是天下鐵路的交匯點,即使是暴雨如注,照樣少不了旅人和商貨,一旦數千大軍出現在東京車站,打亂了客運和貨運計劃,還不知要捅出多大的簍子。

  把去東京車站的提議罵了回去,剛剛說暴雨彷彿治平二年的那人提議道,「能不能轉去安上原?那邊有馬,也有車皮。」

  方興回想了一下,問:「安上原是旁著第五將第二副將軍營的嗎?有那麼多車馬?」

  「前兩日才應事調過去的。」

  方興考慮了一陣,最後還是搖頭,「太遠了,距這邊有十里以上吧?」

  開封外圍的駐軍,都會在軍營附近的車站上車,匯流到編組站再進行重新編組。安上原站能算是除這裡之外,最近的一個有足夠車馬的車站。但駐紮在開封城的這一支兵馬,總不能冒著如此瓢潑大雨,趕去十里之外的小站上車。

  行伍行軍,失期當斬。如今乘車北上,如果誤了時間,刀子斬不到領軍的將校,卻可能落到鐵路總局的當事者頭上。

  「能不能走興平圩?」又一人問。

  「更遠!」方興沖了一聲,發作道,「別老記掛著軍用不軍用,貨運的,客運的,只要能把人送走就行,都想想,都好好想想!」

  選擇範圍擴大了,可接下來的提議,卻都有這種那種的問題,一個都不合適。

  「開封府這麼大。難道就沒有一個合用的地方?!」方興已經出離憤怒。

  「青石台呢?」一個聲音怯生生的響起。看過去時,卻是人群最後面的一個年輕人。

  方興收起了怒氣,皺眉想道,「記得青石台地勢比這裡高出一丈有餘吧?」

  立刻有人回道,「可車子一時也調不過去。」

  「修車的地方會沒車子?」另一人反駁,青石台附近就有一座車輛維修廠。

  東京鐵路局的主官一下就急了,「那都是一等車,特等車,還有專車!」

  用專門提供給官員、豪富的車輛,去載那些赤佬?讓一張張絹綢為面,棉絮為裡的床榻上,睡上臭烘烘又滿身跳蚤的漢子?要那些專門訓練出來,服務官宦高門的干僕,轉去伺候一言不合就揮拳相向的粗人?

  開什麼玩笑,滑天下之大稽?

  一旦載過那些赤佬,還有幾輛車能完好的拿回去再回去給官人們乘坐?還不是都得作廢!幾十節車皮,還是等級在一等以上的豪華車型,就算只是內裝換新,那也在十萬貫以上,還不用提沒了這些官車,官人們的出入往來怎麼辦?請郡的,入朝的,大包小包,拖家帶口,沒節上等車廂怎麼行?

  東京鐵路局管勾嘶聲力竭,「可沒二等車、三等車!」

  「我知道!」提議的反倒堅定起來,「但那件事更重要?」

  一邊誤了大軍出征的吉期——好吧,這是扯淡——都堂一聲令下,總局這邊卻讓相公臉上無光,另一邊是借用一下運送去河北的援軍,正常人會選哪邊根本不用多想。

  方興抬起一隻手,擋住了東京鐵路局管勾官的怒斥,「床鋪都不要動,貴重擺設拿出來就好。還有,別忘了餐車也要帶上,保證隨時有熱水供應,紅糖、生薑都得備好,一人一碗熱薑湯。都堂特意挑選的北上的援軍,決不能是病夫。如果沒有醫官跟著,就讓滕靖之帶人頂上,做得好了,回來我為他在韓相公面前請功。」

  一連串的吩咐,沒人敢說一個不字。

  方興在鐵路行業裡沉浮近二十年了,地位尊崇,威望極高,他做了決定,鐵路系統下面都只有應聲點頭的份。

  七八個人得到吩咐,跑著離開,方興回頭瞅著方才提議青石台的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年輕人在東京鐵路局提點官要吃了他的眼神中幾步上前,行禮道,「小人何春。」

  上下一打量,是個精明能幹的,方興想。「青石台有多少節車廂?能否運馬?」他又問。

  「連一號專車,隨時能夠出動的總共八十七節,另外有八節在場中維修。還有九節運馬的棚車,平板貨車也有四節,都是能立刻出動了。」年輕人如數家珍。

  宰輔們出巡,一應家當不在少數,專列的車廂中,也有能將馬車都能放上去的貨車車皮。

  「足夠了。」方興立刻道。

  不帶重武器的援軍,人數多達三千,但擠一點,還是能夠住得下的。

  他點了何春的名,「你準備一下,一會兒也去青石台。上車後,你上去跟那些軍漢說,這是相公們的恩典,相公們憐惜他們冒雨出征,特意調來上等車廂、特等車廂供他們使用。」

  何春興奮莫名,重重的點頭,然後同樣是飛一般的離開。

  只看他輕快的腳步,就知道什麼叫做春風得意。

  不快的看了他一眼,管勾問道,「提點,都堂那邊呢?」

  「也得派人去,免得走錯了。」

  ……………………

  「看來是不用擔心了。」

  冒雨送進都堂的急報,讓韓岡放下心來。

  區區三千兵馬,前往河北去只是壯人心,但這個要快,耽擱了個時間,說不定虎符上的印文都要給遼人細作給拓印過去了。

  之前韓岡心急如焚,現在就不用再擔心了。

  一夜出兵北上,準備過程中雖有坎坷,不過還是順利完成。

  什麼是功勞,這就是。

  韓岡看著張掛起來的地圖,自言自語,「金帳現在到哪兒了。還有那個小子……」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54
第53章 南北(13)
         
  屋簷上的雨聲又變得急了起來。

  沈括向廊道外瞥了一眼,壁上的燈光照亮了外面一小塊地方,雨簾彷彿瀑布,倒映著火光,「雨變大了。」

  「嗯。」曾孝寬同往外看了一眼,眉頭皺起。

  「看起來今天停不了了。」

  「呵……希望存中你說錯了。」

  曾孝寬乾笑,他和沈括一樣,臉色與腳步同樣沉重。

  從昨夜到現在,雨已經下了快一天,眼看這就要往洪水的方向上發展。

  「治平二年我在京師。」曾孝寬忽然道,「今天的這場雨,感覺快趕上治平二年那一次了。」

  曾孝寬的父親曾公亮當時正是宰相,沈括卻還只是外地的小人物,沒有對那時候京師洪災的記憶,朝廷更不會有數據明確的記錄。

  「當時雨多大說不清了,」沈括道,「如今都堂裡面安了量雨器,剛才我讓人去查看過,差不多要有四寸了。」

  「四寸?不止吧。」曾孝寬一路走過來,正看見院子裡連通下水道的窨井蓋,都咕嘟咕嘟的往上冒水。尋常窨井蓋下,至少有一人多深才到下水道的水面。

  「水往低處流。雨器量了四寸,那京城各處都是四寸,這頭頂上四寸,大慶殿前也是四寸,高處的雨水聚到城中低窪處,四寸就要變三四尺了。」沈括見曾孝寬一臉迷糊,半信半疑,又道,「上個月那場暴雨,金水河水都漫上岸了,雨量也不過一寸半。」

  有前事對比,曾孝寬終於明白雨量四寸的概念,眉間的川字紋更深了幾分,喃喃道,「這下城中洪澇恐怕是免不了了。」

  沈括道:「所以黃勉仲才會派人來說,今天晚上的會,他就不過來了。」

  「什麼時候?」曾孝寬臉色又是一變,比起京師的洪水,自己的知情權是否被人忘掉,似乎更重要一點。

  「就方才。」

  曾孝寬神色稍稍鬆了些,轉又嘆,「京裡發洪水,又有人會說道了。」

  沈括點了點頭,自來京師裡的耗子都比外地肥三分,出點什麼事,也比地方上更鬧騰幾分。這京師大水,保不準就會被有心人利用上。天人感應之說,被氣學嗤之以鼻,但在世人心目中,還是根深蒂固。

  「這事兩位相公會操心的。」沈括說著,轉身與曾孝寬先後腳進了議事廳中。

  兩人剛剛進門,就看見韓岡端坐於正前方,正低頭讀著書。預定與會的成員,也只有韓岡一人到了,除他之外,別無他人,書記、堂吏、雜役等一干人都在外面。

  廳內靜悄悄,最大的聲響還是來自外面的暴雨。

  沈括不由得低下了聲音,他從側面看韓岡的臉色,似乎並不太好,他試探著輕聲問,「相公,在擔心是第九將?」

  預定作為北上援冀先鋒的第九將,被暴雨堵在了車站前不能登車,沈括已經從鐵路總局離任,但該有的消息並不缺。

  有說法叫人走茶涼,但高昇和貶責兩條線,茶水的溫度還是有很大區別的,何況沈括是升到參知政事?鐵路總局上下會盡一切努力,保證他們所敬愛的存中公手上茶湯永遠都保持著最合意的溫度。

  韓岡抬起頭,回了一個略帶疲憊的笑容。

  「來了?」也沒起身。都在都堂中辦公,沒必要見個面就幸相互禮了,「不用擔心第九將,他們已經上車了。」

  「這麼快?!」沈括驚訝道。

  韓岡沒在沈括的驚訝中發現虛假。想想畢竟是人走了,比不上還在任時,消息上報按流程走,必須要先經過沈括這個主官。現在得消息,總要慢一步了。

  「剛剛收到的,第九將已經在青石台登車啟程了。」韓岡道。

  「青石台?那地方好像有什麼廠子吧?」曾孝寬對這個地名有些印象,卻想不起具體是什麼工廠。

  「是修車廠。」沈括解釋道:「維護一等車、特等車和專列的廠子。」說著臉色一變,急問道,「相公,第九將該不會用的是這些車廂嗎?」

  「啊,沒錯。」韓岡點頭,「送第九將的車都被雨水堵住了,一時調不過去。不能誤了征期,又不能讓第九將的將士在雨中走太遠,所以就想到了最近的青石台。」

  「方興還算知道輕重。」章惇拿著冒著熱氣的白瓷杯,從門口進來。

  蓋碗茶盞在都堂被淘汰了,現在流行的是帶把手的厚瓷杯,上個月韓岡剛剛開始用,這個月就傳遍了都堂。

  「幸好他知道變通。」韓岡起身,活動了一下肩膀,「就是累得這幾日出京的朝官要坐二等車了。」

  「誰的屁股有那麼金貴,一定要做一等特等?」章惇冷笑的說一句,問韓岡,「玉昆,游景叔還有多久回來?鐵路總局總不能讓方興繼續管下去吧?」

  「他應該快到黃河了。」韓岡說著,繞到牆角的几案旁,給自己倒了杯熱茶,「等過了河,當天就能回來了。」

  「黃河……」章惇點了點頭,轉頭向沈括,「存中,你看第九將能不能按計劃趕到大名?」

  「得看這場雨什麼時候停了。」沈括不著痕跡的看了韓岡一眼,見韓岡低頭倒水,道,「到了白馬雨還不收,渡船過不了河。」

  「說得也是。」章惇抿了一口水,隨便挑了個座位坐下來,對韓岡笑道,「玉昆,什麼時候黃河上能修座橋啊。」

  「現在就能。」韓岡放下茶壺,回頭道。

  一室皆驚。

  曾孝寬扭頭看沈括,這個消息沈括應該知道,「真的假的?」

  沈括搖頭,「不會吧?」

  章惇卻早習慣了韓岡的說話風格,毫不驚訝,雙眉挑起,笑問道,「當真?」

  韓岡笑道,「星宿海上要修一座黃河大橋也不難,比外面的虹橋也差不多。」

  「黃河源頭就算了。」章惇呵呵兩聲,並不是很喜歡韓岡的笑話,「最近去黃河源的已經出發了吧?」

  「走了有一陣子了,現在多半進洮州了。」韓岡稍稍提了一句,沒繼續再開玩笑,「如若要在白馬渡上修橋,至少再過二十年……吧。」他不太肯定的說,「不過,現在已經能在洛水上修大橋了,再過些年,也能在黃河上游河道窄、水勢平緩的地方修,比如蘭州、靈州,也沒比洛水寬多少。」

  「飯要一口口吃,事一步步做。等永安的洛水大橋修好,濟水、渭水、閩江上也都可以修,黃河長江倒也罷了,洛水、濟水這樣的中等河流才煩人,早點把修橋的匠師給練出來,等二十年後,再試試黃河、長江。」

  剛剛趕到的張璪,聽了有幾分茫然,拉著曾孝寬問道,「今天會上要說橋?」

  韓岡耳朵尖,聽到了,「閒談罷了,今天還是河北河東。」

  張璪坐了下來,「這場雨下的,去河北的援軍趕得及嗎?」

  「第九將已經出發,但到了白馬縣,能不能過黃河還是得看天氣。」

  說話間,呂嘉問也到了,黃裳亦受招匆匆趕來。

  除了李承之和熊本之外的都堂成員都到齊,還包括黃裳這個編外。眾人環桌而坐,章惇道,「河北河東的兵事稍後再說,外面這場雨,諸位都看到了,不知會下多久,都堂得做好準備,以備不測。」

  待眾人點頭,章惇對黃裳道,「勉仲,你說說現在的情況。」

  黃裳容色沉重,進來後一直沒怎麼說話。聽章惇問,從袖中掏出了一個小冊子,「城中情況很不好。彙集各坊軍巡奏報,已經確認房屋毀壞七十一間,十一人亡,不過實際傷亡毀壞的情況,應比現有奏報多得多。新城城東廂為城中地勢最低,觀音院附近庫房大半被淹,損失無算。另金水河、五丈河、汴水,皆已漫堤,水過路面……」

  黃裳一條條的說了有半刻鐘,在座的宰輔們臉色越來越陰沉,最後章惇嘆道,「好些年沒見到這麼大的雨了。」

  「開封府內的雨量計記錄,到目前為止,降雨量已經有四寸兩分,是有記錄以來最高的數值。」

  呂嘉問在旁插了一句,「記錄雨量也就五年。」

  曾孝寬道:「跟治平二年差不多了,治平之後,就沒見過這麼大的雨。」

  韓岡偏頭對章惇道:「從治平二年開始算,這可算是三十年一遇的暴雨了。」

  章惇皺眉想著,「玉昆,應急預案可以啟動了吧?」

  「嗯,差不多了。」韓岡道,他輕輕拍了拍放在桌上的書冊,「就是有些粗糙,用起來少不了荒腔走板,以後要根據實際操作後的經驗教訓進行修改。」

  最早韓岡還在隴西的時候,就為軍中編訂過衛生防疫條例,裡面就有對應已經發生的災害疫情的應急預案。等他一級級的升上去,直至手握天下權柄,都堂、路府、州監,直至諸縣鎮中,每一級都有了相對應的預案。

  沈括看著韓岡的動作,這時候才發現,韓岡方才看的書的書脊上貼著紅色的標籤,這就是災害應對預案的標誌。

  「玉昆過謙了。」章惇一拍手,「事前定則不困,有預案前定,此番事可大安。」

  韓岡道,「大體上可照預案來,如有意外,可相機行事。最重要的,是必須要保證京師穩定。」

  「的確。」章惇道,「京師內外此番水患,需一人主持防疫救災。」他看了一眼黃裳,「勉仲如何?」

  黃裳立刻搖頭,「裳任在開封,再要主持府界之外,恐顧此失彼。」

  黃裳說著心裡都罵開了,讓他處置開封城內的水患已經很勉強了,再要他主持開封府界防洪工作,能活生生累死他。

  韓岡也道,「這一回雨並不是只下在開封城內,開封府界,開封府界之外都有雨。」開封府界之外,誰也不能說肯定不會洪澇,黃裳的地位雖足夠,但開封知府的身份,卻是他伸手京外的阻力,「不如自議政中選一人吧。」

  無人反對,宰輔們三言兩語選了韓忠彥為都大提舉京東京西災傷事,現在做準備,等災情確認,立刻出發巡視督促地方。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55
第54章 南北(14)

  「快走!快走!別傻站著!磨蹭個啥!?」

  此起彼伏的催促聲中,張吉仰起頭,帽簷處的積水嘩嘩的流到了地上,天上的雨水同樣嘩嘩的砸在他的臉上。

  油布雨衣下的衣袍,幾乎都濕透了,褻衣黏著身子,冷冰冰濕漉漉,一動就離開皮膚,再一動又冷冰冰的貼回來,好似被鬼舌頭舔過,一陣冰寒。腳下的靴子也浸透了水,走上兩步,就啪嘰啪嘰的響了起來。冷風冷雨下,暮春的夜晚竟然讓他感到了冬天的寒冷。

  張吉身邊,幾十個軍漢正吵吵鬧鬧的排著隊往前走。

  一列八節的列車停靠在站台旁,每一節車廂旁,都有幾十近百人排著隊在排隊上車。而隔了一條三四丈寬的空空當,更多第九將的將校士卒在等候車輛。

  高高矮矮十七八個人站在那條空當處,正是他們的存在,維持了秩序。張吉認識他們,第九將的正將副將,鐵路總局的副貳,都是得仰著頭才能見到的高管。

  右手狠狠的抹了一把臉,揮掉多餘的雨水,張吉大吼了起來,「他娘的。別耽擱,別停腳,往裡面走。周大富!」他指著站在門口處,不知為什麼不往裡走的部下,「愣什麼,還不往裡走!想淋雨的話,一會兒讓你到車頂上淋個痛快!」

  然後那個愣在車門處的士兵,就被他的隊官一腳踹了進去,惹起了後面的一片笑聲。

  笑聲只是響了幾聲就停了,夜裡冒雨登車,從中午開始,就在做出發的準備,幾個時辰下來,人累了,也疲沓了,只剩抱怨的力氣了。

  抱怨聲只要不太大,軍官們只當聽不見。後面還有兩千弟兄在候車,張吉只求能早點上車出發,免得給頂頭上司們盯上。

  隊正們在隊列外盯著底下的士兵,讓他這個副都頭省了許多口舌。士兵們一個個的進入車廂之中,雖然比預計的要慢不少,也不知為什麼,上車的士兵總是要在門口停一下,或許裡面的座位安排的不好吧。

  「好了,都上車吧。」

  士兵們走完,隊正們上車,張吉走在最後,跟隨著隊列一步步向前,到門邊時,環顧左右,比起其他幾個都,他這裡算是快了,不是第一,卻也是二三名了,在正將面前算是小露了一個臉。

  帶著得勝的微笑,張吉一步跨上車,砰的一下,撞到了前面的隊正。

  「怎麼停了?」張吉不快的喝問道,卻被自己的聲音嚇到了。

  車廂內安安靜靜,連個說話的聲都沒,只有他的聲音最響亮。

  下面有正將盯著,還吵吵鬧鬧,到了車上,都沒別家人了,卻斯文起來了?

  張吉硬是擠開前面的隊正,車廂內,連他都愣了。

  青青草木不足為奇,幽園小徑亦所在多有,但這些什物卻出現在一節車廂上呢?

  兩條竹籬笆隔出一條小徑,小徑之外是兩株芭蕉,一叢矮竹,帶著青苔的泥地上,還有兩本小小的蘭草,野趣盎然。小徑石子鋪就,蜿蜒向前,只有四五步長,正對兩扇竹木門扉,門扉兩側則是竹片拼牆,向兩端延伸到車廂板壁上。

  一面郊野的竹屋門牆,卻突兀出現在車廂中,任誰看了都會愣住。

  這是官車?

  在乘車前,已經被上面通知說這一回由於暴雨,需要乘坐官車北上,其中甚至還有宰相們的專列。

  張吉聽說之後,心中就帶上深深的期待,甚至在站台上車過程中,一直都分出一部分心神去想像宰輔們的專列上會是什麼樣子,還在想,也不知是誰有這個運氣,能蹭上一點宰執的運氣。

  肯定是金玉為飾,到處都裝點了上等的器物,連張長椅,都是用楠木製成。上面再鋪了金絲狨的皮,就像那些議政們的馬鞍,許多都是用金絲狨為墊。

  兩個字,就是奢侈。

  但他現在才明白,什麼才叫奢侈——浪費!

  什麼越金貴,就浪費什麼,這就是奢侈了。

  張吉是武學學生,雖然不被承認是士人之列,但也是讀過書的人,尤其是史書,是武學必讀,幾千年的史書裡面一半是勾心鬥角,一半是打仗,兵法都從史書中來,石崇王愷鬥富,那都是拿錢不當錢,丟著玩的。

  金玉楠木對宰輔們來說,也只是普通玩意兒,列車之上,最金貴的還是這地面。

  專列車廂也就一丈多寬,五丈多長,如果是三等車,能塞進去一百多人。要是二等車的臥鋪,就是上下三層板子或兩層板子四五十條。但這宰輔的專列,能直接修出一間山中小屋來。

  所以他第一眼看見這節車廂,立刻就明白了這必然是都堂成員才能擁有。

  上車的官兵,一部分進了門後,還有一部分就擠在小徑上,前後進退不得。

  張吉看了看前面擁擠的人群,小心的跨出了籬笆,在一眾下屬驚駭的目光中,在種著花木的青苔泥地上,留下了一個腳印,又一個腳印,直到竹木門前。

  往門內望去,就是一間寬敞的長屋,裡面空空蕩蕩,所有的陳設器物都給搬了下去,雙眼所見,除了人還是人。他手底下的士兵,一個個擠擠挨挨。只在中間漏了一個空,圍了一圈,中間一人穿了鐵路特有的服色站著。

  房間內的裡面官兵,也發現了張吉,立刻叫了起來,「張都頭來了。」

  唯一的一個外人,目光轉向張吉,拱了拱手,「張都頭,在下伊德,忝為本車的副車掌。」

  斯文有禮,看姿勢、聽說話,感覺就像是士人一般。張吉忙回了一禮,卻是顯得彆扭,明顯在軍營裡面生疏了。

  伊德也沒在意的樣子,「本列列車,宰執專列之一,這節車廂是都堂相公們讀書的書房。」

  「都堂?!」

  「相公?!!」

  「專列?!!!」

  張吉已經沒再聽伊德副車掌下面的話了,他發現周圍官兵們的反應,就像他與同學正在教室裡面打鬧時,突然間發現訓導不知何時手上提著馬鞭站在了門口,一個個都懵了。即使是張吉本人,事前已經猜到了,但腦袋還是暈了一暈。

  被訓導盯上不是負重跑圈,就是應該不會有什麼事,但張吉就是心虛。

  都是只有官人們才能乘坐的官車,但官車也分三六九等,現在乘坐的可是所有列車中最高一檔的。別說都堂相公們的專列,便是那一等九品官就能坐的車子,張吉也是沒見識過。

  伊德上前了半步,在張吉耳邊輕聲道:「還請都頭約束部眾,免得回去不好修理。還有都頭手底下的人多,可能不方便躺著,還請見諒。」

  張吉點頭答應,伊德點頭致意,告辭離開。

  張吉目送他轉身,後面的一群兵丁立刻自動讓開,長刀分水,一劃而開,輕輕巧巧就從另一頭出去了。

  「都坐吧。再擠一擠,讓外面的兄弟進來。」

  張吉恢復了身為副都頭的本能,安排他手底下的官兵坐下。

  這些只在傳言中聽說過宰相威嚴的官兵,一個個畢恭畢敬的坐在地上。不敢亂動,挺直了腰桿,除了屁股坐在地板上,就是後背也不敢靠上牆壁,生怕自己身上的雨水髒了牆壁。

  想起了自家的一家遠房的窮親戚,每次登門,都是渾身不自在,坐在椅子上都左扭右扭,彷彿椅子上長了刺。父母說一句好話,他們立刻就會蹦起來謙虛再謙虛,就如氣球一樣飄著。

  現在張吉也能體會到他們的心情了。

  他娘的,怎麼就這麼不自在?

  張吉暗暗罵著,但就是他本人,也是戰戰兢兢,連呼吸都輕了下來,擔心自己出氣重了,破壞了這間車廂。

  只是心中還有一絲不安,吳起吮癰的故事不由自主的在心底。

  那個被吳子吸了膿毒的士兵,也只有跟他的父兄一樣,上陣奮力拚殺以回報厚恩了吧?

  他沉默的想著,身下的車廂輕輕一震,張吉隨即就感受到了一個向前的力量。

  車子動了,要上戰場了。

  相公們把自己的座駕都拿出來了,他這等小卒,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一陣帶著一點刺激的氣味透入鼻腔,張吉動了動鼻子,嗅了一嗅。

  是薑湯。

  張吉笑了,看來真的要拚命了。

  ……………………

  「災傷的事,就交給勉仲和韓師樸了。」

  決議作出,章惇交代,黃裳安然領命,至於不在場就被決定了差事的韓忠彥,自有人去通知。

  現在可不是皇帝當政的時候,想讓朝中大臣做些吃力不討好的差事,立刻就能給的手段都用不得,還得防人一句士可殺不可辱。現在都堂的決議,即使是韓琦之子也不敢拒絕,有的是人想要他那個議政的位置。其中的區別,其實就在皇帝和士大夫的身份上。

  抗洪救災及災後防疫重建的事情雖然大,但在都堂宰輔的眼中,能用上半個小時的時間討論已經足夠顯示都堂的重視了。如果黃裳或韓忠彥沒辦好差事,捅了簍子,那也是事後處罰的事了。

  「更要擔心的還是夏收。」待做好了人事安排,韓岡道,「雨不應時,開封府的夏糧可能會減產許多。」

  「京師存糧足夠一年支用。」沈括道,天下常平現如今正歸他管轄,「倒是開封今年的稅賦……」

  章惇道,「雨後再定。」

  「道路呢?」呂嘉問問沈括。

  「這事還是讓鐵路總局去管。」沈括道。

  「必須保證幹線鐵路不能中斷!」呂嘉問嚴辭。

  「望之言之有理,鐵路幹線是國之命脈,」沈括認真的點頭,「中斷後須及時修補。」

  呂嘉問咳了一聲,正要說話,韓岡道:「幹線鐵路不能中斷太久,責成方興處置,等游師雄回來,交給他。」

  至於歸屬於私家的支線鐵路,那就是私家的事,官府不會去管。

  三言兩語將災後安排敲定了,一干人休息了一下,喝了幾口水,還吃了一兩塊茶點,章惇道,「費了那麼多時間,終於可以說一說邊事了。」

  韓岡笑道,「攘外必先安內嘛。」

  章惇道,「也不用擔心遼國軍勢,河北河東的守軍數量絕不會少於遼國,派出援軍不過是為了安定人心,更重要的是順道歷練一下。」

  遼國到底出動了多少兵馬。不同途徑的情報,有不同的說法,有說十來萬的,有說二十萬的,也有說三十萬五十萬的。但對這些消息,都堂成員都沒有接受,遼國南下的兵馬具體有多少,等打起來就知道了。

  但不管怎麼說,以遼軍的配置,騎兵至少應該佔其中一半,以精銳騎兵一人三馬的比例,戰馬的總數比士兵還有多,要消耗的糧食自然遠多於步卒。

  而大宋這邊,堆放在河東河北兩路,兵力總數並不比情報中遼軍最高的數量要少,不過消耗則遠少於同樣數量的遼兵。

  如果是拼消耗,只要注意不要讓遼人輕易得到補給,那麼這一仗就絕對輸不了。也正是按照章惇說法,還是歷練為主。

  當然章惇能說得這麼輕鬆,還是因為這一仗是以守禦為主,如果變成了攻略遼地,那麼戰事可就要難得多,失敗也不是不可能。

  「遼寇對沿海的騷擾也不必擔心。」章惇又道。

  呂嘉問笑著,接著道,「除非是不想要日本了。」

  最壞的情況,也不過是河北北方被打爛,不過可以拿日本來做補償。但這種話是不能說出口的,都堂成員不想看到河北出身的官員離心離德。

  「河東有山川之險,足以穩守。河北有塘泊人心,亦足以穩守。」章惇說著,看向韓岡,「玉昆,依你之見,這一回是否該順便拿下日本?」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56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55章 南北(15)

  夜幕下,巨艦的輪廓被甲板上的燈火勾勒而出。

  碼頭上,付德昌抬頭仰望,佔滿視野的船影巍峨如山。

  一隻吊鉤勾著一捆丈許長的木料,就在付德昌的面前緩緩上升,安裝在船舷的吊機把要更換的部件吊裝上船。

  一排桅桿中間少了一根,就像人缺了門面上的一顆牙,分外顯眼。

  有些小船遇到風雨時能直接放倒桅桿,遼國的一部分新式槳帆船也用上了活動桅桿的設計,但青州號這樣的巨艦,桅桿比船身還要長出許多,只能固定死。青州號在之前的海戰中大發神威,但也不免為敵方炮火損傷,其中的一根主桅被集火命中,沒有當場折斷,不過也嚴重偏斜。

  這樣的巨型桅桿,並非是獨木所製,都是由一段段木料拼接而成,加以鐵箍箍緊,釘上長釘。青州號主桅的損傷,正是組成桅桿的一部分木料折斷。得起出長釘,再將鐵箍鬆開,以便更換其中損壞部件。

  船甲板上面正叮叮噹噹的想著,不僅僅是桅桿,甲板也有多出毀損,這還不包括內部的損壞。

  在作戰中,青州號一百多門火炮裡有一門發生了炸膛,不僅此門火炮全毀,所屬炮組及同艙的兩個相鄰炮組也全數罹難。

  幸好幾層火炮甲板都不是前後貫通,而是分成多個隔艙,這是水密隔艙的延續,加強了船體結構,也保證了作戰時的安全,否則一處爆炸能毀掉大半個炮位甲板,不過在發令和射擊時有所欠缺。但經過取捨,終究是選擇了安全性。

  「還有多久才能修好?」

  被楊從先詢問的,是登州軍港內,負責維護艦船的大工。

  大工長得樸實憨厚,胸口卻帶著一枚銅製徽章,即是主持艦船維護的大工,也自然學會的正式成員。

  孔子授徒,有教無類。而自然學會則號稱樂學者不問出身,只要願意學習,絕不因為出身拒人。就是這軍港之中,也有不少人帶著自然學會的錫制徽章招搖過市,但象徵正式會員的銅製徽章,則只有眼前一人。

  「桅桿明天能換好,內艙還要六天。」在楊從先面前,大工像一位真正的士大夫一樣,毫無卑躬屈膝的姿態,半點也不愧對他身上的徽章。

  楊從先對這位大工,也沒有倨傲的態度,反而帶著些商量的口氣,「能再快一點?」

  「四天也行。就是匆匆忙忙,修補起來就顧不得整齊了。」

  「那就六天吧,」楊從先也不計較了,「修回原樣。」

  如果是前任大工,楊從先肯定會再擠些水分出來。那位大工說時間、說成本,都會打個埋伏。錢和物,總會多要些,等著人打折。而時間上,五天能做好的事,肯定會報個十天。這樣一來,五天完成便是功勞一樁,即使出了意外,也有五天緩衝。

  而這位大工,比他的前任要實誠得多。

  一來此人性格確實耿直,若非當真有才,還坐不到這個位置上,二來也沒必要,自然學會的正式成員,個個都在宰相那邊留著名,即使是貴為太尉,也不願輕易開罪其中任何一位。

  何況這一位,擅長的不是修船,而是造船。要不是都堂如今已經決定在大型船用蒸汽機出現之前,不再設計新型戰列艦,才會從明州船場被調來登州,只衝他親自參與了最新的蘇州級戰列艦的設計和製造,楊從先也會給他一點體面。

  大工走上鐵架搭起的舷梯,楊從先轉身過來,吩咐親兵道,「讓付德昌來見我。」

  青州號戰鬥告一段落後,便返回母港,在船塢上接受檢修。船長付德昌也在港中,帶著他手底下的人,過著無所事事的悠閒生活。

  「希文兄原來在這裡,倒是讓我好找。」

  人聲隨風而至,楊從先先歎了一聲,才回身道,「堯臣兄,你可慢點,這裡雜物太多。」

  從棧橋外來了一隊人,中間一人身材最為榔槺,暗夜下的身影圓圓滾滾,就是個球。邊走還邊罵,「都不留個道。」

  這一位,名喚向宗良,為太后之弟。

  本是身處閒職,後又調任州郡,再後來,才調來海軍。總之,是逐漸掌握權力的過程,也是都堂著意栽培的過程。

  有個奢遮的姐姐,再加上都堂在後扶持,楊從先見到這一位,都是像現在這般,堆起笑容,快步迎上,「堯臣兄你有什麼事,派人來說一聲,我過去商議就是,何必勞動玉趾?」

  向宗良是正任團練使,足以被世人稱為太尉。雖然不入三衙,可但作為海軍這一獨立兵種的大將之一,也是實實在在的太尉。他手中掌握著陸戰隊,與北海艦隊大都督楊從先,南海艦隊大都督周世良兩人平起平坐。此三人,即是統掌海軍的三大將,只是楊從先對向宗良的態度,卻不似同僚,反而夾槍夾棒。

  身軀笨重的向宗良,在親兵的攙扶下,越過了棧橋上堆積起來的雜物區。一張胖臉上的肥肉抖著,晃著三重下巴,「好了吧,我每天吃了飯,都會走動走動。前一次在太后面前見到韓相公,韓相公就是這麼教我,說戶樞不蠹,流水不腐。別說,還真管用,這兩個月每天走下來,當真感覺精神旺健不少,就是晚上,」他挑了一下眉毛,笑得猥褻,湊近了過來,「也比過去好轉了許多。」

  看到眼前滿是油汗和疙瘩的一張胖臉,楊從先嫌惡的避讓開了一點,笑著道,「韓相公教的?早說啊,改天我也學學,這些年海風吹著,渾身關節都疼,夜裡都睡不安穩。」

  向宗良炫耀他背後的靠山,的確,一個太后,一個宰相,有這兩人在,即使皇帝都可以不放在眼裡。

  但楊從先背後也是有宰相的,而且還是首相。在韓岡面前,還有些舊情分——畢竟是當年討伐交趾時,就在兩位宰相手底下做事了,也不怵向宗良。

  不過,向宗良的地位是得到都堂認可的。這就是楊從先與向宗良的區別。

  議政之中,有太后的一位叔父,這是外朝給太后的安全保證。但這一位尊長,年紀已老,行將致仕。向家的下一代中,將會有人繼承他的位置。向宗良已經放棄了,將機會讓給他的兄長,也因此,他得到了掌握軍隊的權力。向宗良的位置,是都堂對太后做出的保證,只要他不犯下什麼大錯,他就能在現在這個位置,或者更高的位置上,長久的做下去。

  楊從先不會與向宗良鬧得勢不兩立,否則最後的結果只會是兩人同時被調任。可正是因為向宗良的身份特殊,不論是考慮到自身的安穩,還是對向宗良本人的厭惡,楊從先都不會跟太后的這位兄長多拉交情。

  向宗良則彷彿聽不出楊從先話語中的冷淡,反更親熱的湊近了,「俗話說對症下藥。韓相公開的藥方,只是給我治胖病的,」他拍拍自己彷彿懷胎九月的肚子,哈哈笑了幾聲,「以希文兄你的身份,就從京裡請個御醫來,也沒什麼。如果希文兄擔心人言,那我寫封信,請太后派個御醫過來給我治病,順道給希文兄你把一把脈。」

  『我怕個鳥?!』楊從先心中勃然大怒,『怕人以老病趕走,我還沒落到那分田地。』

  只是他看著向宗良臉上憨態可掬的笑容,隨即將怒氣悄然掩飾起來,用同樣的笑容回應著,「多謝堯臣兄你顧念,不過這是老毛病了,請過的醫生也不少。去年上京,更是請過太醫局裡的御醫診斷過,」他反手捶了捶肩膀,「這毛病,就像機器用久了,自然壞的,沒辦法治。機器能換零件,這人可換不得。」

  「這可說不准。」向宗良搖頭晃腦,「過去能用金針扎兩下就算大治了,現在都能幫人開膛破肚再活蹦亂跳的縫起來,誰知道再過些年,是不是能幫人換了五臟六腑,讓人多活些年月。」

  「真的能換,換什麼五臟六腑。」楊從先拍拍脖子,「換個身子不就最省事?」

  向宗良一愣,跟著哈哈大笑,「還是希文兄你老道!肯定是要換個年輕精壯的!」

  楊從先陪著笑了一陣,心中卻越發不耐。

  海軍就是章相公的自留地,這是韓相公默認的。與其說向宗良是韓相公安插在海軍裡的棋子,還不如說是用來給海軍扯後腿的。

  楊從先對此也多有怨艾,那位相公死攬著神機營和鐵道兵不放手,卻把這頭豬送到海軍裡邊來添亂。

  但韓岡做事從來不過分。海軍陸戰隊,如此不合古意,又非嘉名,不過是隨口而來,還安排了向宗良來帶。要說宰相對他有多放在心上,也要人信!

  說來說去,不過四千出頭的人馬,將將海軍總兵力的一成。論訓練,遠不及水兵,論火力,任何一支分艦隊都能將之碾碎。真要登陸作戰,從船上下調水兵也就夠了。如果要攻登州對岸的那座蘇州港【大連】,難道還能派這四千人上場,這是給北虜送人頭的吧?

  「希文兄。」笑過一陣,向宗良仰頭望著青州號彷彿城牆一樣的船舷,問,「這青州號還要修上幾日?」

  「還要六天。」

  向宗良做作的歎了一聲,「這麼久啊。」

  「怎麼了?」楊從先問。

  「我看青州號的人,這幾日把港外的窯子都逛遍了。還在人家酒店裡打了好幾場架。可把徐贊累的,天天領著人來回奔波滅火。」

  徐贊是港中都監,專一負責登州軍港的內外安靖,還包括港外十里內的治安。從位置和面積上,徐贊所管轄的區域,已經相當於一個縣。

  但縣上面只有州府軍,而徐贊頭頂上,卻是一溜軍中高官,還一個個都有戰事經驗。他帶著人去負責治安,不給打出來,已經是出門前先了燒高香了,尋常誰會理會他?更不會嚴加處置,誰知道打架的背後都站著誰。

  而那些將校也不給下面的人添麻煩,更不想驚動到大都督,打了那麼幾場架,現在也只有向宗良一個別有用心過來通報。

  關於青州號打架的事,楊從先早就知道了,但沒苦主告上門來,他就當不不知道。現在聽到向宗良說,卻頓時就翻了臉,「這群混賬東西,喝了點貓尿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朝廷剛剛給了賞,就鬧出事來,這是要給誰難看?!來人,速去將付德昌給我叫過來。」

  「希文兄,息怒,息怒。」向宗良連忙道,「哪戶人家過日子不磕磕碰碰的?但出了門還是一家人。照我看,兩邊都是精壯漢子,閒下來摔摔打打也尋常,過兩天,踢場球、喝頓酒也就了事了。」

  楊從先猶在喘著粗氣,「那些混賬東西,再不敲打一下就翻天了!」

  向宗良幫著青州號回護:「青州號的將士,打得遼狗躲在洞裡不敢露頭,真要有什麼紛爭,就是我也不會護著陸戰隊的那些混小子,有功誇功,沒功,那就牆角蹲著。」

  楊從先喝道,「誰管他有功無功,犯了事就輕饒不得!」

  「還是有功的好。說實話,會打架也是兩邊都閒得慌。青州號那是已經立下殊勳,一時閒下來休息罷了。但陸戰隊卻是無用武之地,閒著就真的是閒著了,但他們朝廷糧餉沒臉白拿,也是想立功報國的。」

  向宗良把話題兜兜轉轉,終於是給兜過來了,他小心翼翼的瞅著楊從先,楊從先的表情則從臉上退得一乾二淨,彷彿沒聽懂,「堯臣兄的意思是?」

  向宗良不兜圈子了,單刀直入,「希文兄,聽說你回來後就上表朝廷,請發兵日本,斷北虜財源?」

  楊從先臉色瞬息間變了一個樣,這是出內鬼了?尚幸他很快反應過來,「確有此事。圍定日本,封鎖海道,尋機上岸侵攻。北虜能做,我們也能做,而且能做得更好!」

  向宗良連連點頭,「對,而且日本終歸是比滄州好對付。」

  日本比滄州容易解決,至少在海軍的眼裡,就是這樣的。楊從先也不否認。

  遼人如今換了戰術,天天遣人乘海舟泛波滄州,登岸劫掠。楊從先則沒打算去管。就憑滄州海岸的水文,楊從先就不敢派戰艦過去。免得擱淺在潛灘上,干望著遼人的,說不定就出不來了。

  那種隔著岸邊兩里外,就能把船給擱淺的地方,楊從先在他的艦隊裡面,找不到合適的船進去。全都是吃水極深的大型艦船,適合灘多水淺的,只有老式的平底沙船,可惜在講究遠洋航行的海軍中,找不到這種類型。

  可能蒸汽引水船還能在那邊跑一跑,不過正是因為用了蒸汽機驅動,楊從先也不能,萬一在海上發生故障呢,要是被遼人趁機奪了去,多少懲罰都抵不過罪名的。

  楊從先默認,向宗良低聲問道,「相公可有回話?」

  「還沒有。」楊從先偏過頭,打量著向宗良,「堯臣兄意欲如何?」

  向宗良表露來意,「希文兄如攻日本,小弟願附驥尾。」

  ……………………

  同一個時間,不同的地點。

  韓岡聽到章惇的話,問道,「子厚兄欲取日本?」

  章惇聲色俱厲,「北虜騷擾海疆,登岸劫掠,殘我子民,奪我財富,甚至斷我滄州驛路。是可忍,孰不可忍?!」

  都堂議廳,只有韓岡還能保持輕鬆自如的神色,「岡之意,正與子厚兄相合。」

  「哦。」章惇有點吃驚,前段時間,韓岡可是否定了攻奪日本的想法,才幾天過去,怎麼就又變了。

  章惇從韓岡的態度上看不出是臨時變卦,還是當真早有此念,不過韓岡既然這麼說,那他就信了又如何?

  韓岡能從章惇的反應中看到他的疑惑,之前韓岡的確曾說過不宜擴大戰線。海軍的職責是清除海上的遼國勢力,而不是攻奪日本。但遼人大舉南下,再堅持之前的想法就太不知變通了。

  不論是河東和河北,面對遼國舉國之兵,暫時還是以守禦為主,如此一來,不免有損都堂的英明神武,不過一旦從遼國手裡面奪了一塊地皮下來,對都堂來說,就能挽回些許顏面,要是能拿得更多,那都堂的名望也會跟著水漲船高。

  儘管在這過程中,靠海的福建商會能佔到大便宜,但韓岡並不介意擴大福建商會的勢力範圍,只要不侵佔雍秦商會的勢力。

  對手從來都是皇權,韓岡堅持自己的想法,章惇也會明白這一點。

  「相公,」張璪提醒道,「現如今的日本,不是兩三萬人就能打得下來的。」

  章惇立刻道,「那就增益兵馬,我就不信遼人不出洞。」

  而韓岡比章惇還要積極,「夏日將至,颱風亦將至。如果當真要攻倭,可不能耽擱一時半刻了。」

  ……………………

  河東的目標是大同。

  折可適不知道都堂是怎麼決定的,但他從熊本話裡話外,都聽到了一絲的消息。

  似乎有心為朝廷開疆拓土。

  但如果只靠河東一地,想達成這個任務,終歸是幻想。

  河北禁軍在籍人數為十八萬三千人,總計四百七十七個指揮。其中經過整編,重新登記兵籍的指揮,共六十二個。

  也就是說,只有六十二個指揮是確認滿編,而剩下的四百多個指揮,兵員實數與兵籍上的數目有著相當大的差距。

  尚幸遼國上一次入寇河北,也不過過去十年,原本因為澶淵之盟帶來的八十年太平辰光而完全腐化的河北禁軍,已經有所恢復。

  河東禁軍的情況要好於河北禁軍,經歷過戰火硝煙,也接受過宰相的指揮,兵械裝備同樣不輸給河北禁軍,只比神機營稍遜,但想要拿下河東,還是差了那麼一點——兵力不足是關鍵。

  「熊本打算怎麼打?」坐在上首處的折可大問道。

  折可適道,「不管他怎麼打,不要講我折家軍往槍口上碰。」

  折可大道,「到外面可不要這麼說。熊本為人忌刻,景家五子,思忠、思立皆歿於國事,但他在川中的時候,可完全沒給景思信留下任何顏面。」

  新帥上任,殺一二名不聽話的驕兵悍將,不能叫常有,而是慣例了。

  「多謝哥哥,小弟明白。」折可適道。

  折可適比他實際年紀要蒼老許多,歲月和北地風霜,在他臉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黝黑的面孔,額上的溝壑,眼角細密的魚尾紋,讓他看起來足有五十多歲。

  折可適靠在椅子上,就跟他的面相一樣,缺乏精力。這些年一直都在寧夏路和河東路奔波,氣色面相比他駐守府州的堂兄折可大要差了許多。

  「七哥,種代州怎麼說?」另外一個折家的成員都插話道。問了一個所有人都關心的問題。

  折可適沒遮遮掩掩,「說了挺多,總之,就是聽話就好。。」

  折可大不屑的說道,「聽話?哪裡有那麼容易!萬一被人當成雜兵用上癮了該怎麼慢?」

  「還是要多說一聲。認定了一件事,就該去做好。」折可適道,「不然就總比不上種家的十七、十九。」

  種樸在寧夏,種建中在代州,種師中則在京師。從種世衡開始算,種家的第三代已經跳出了關西一隅,雖然他們的兄弟輩中沒有在更大的

  折可大道,「代州要地,如果要攻略大同,少不了種十九出馬。」

  折家眾人,聽著折可大的分析,突然發現好有道理,但終究還是有人反對,折家的一名長輩在角落處哼哼,「好端端的打什麼仗?不能安安穩穩的做買賣?」

  折可大眉頭皺了起來:「沒家裡的這幾千兵馬,誰會讓你安·安·穩·穩·的做買賣?!」

  一句話出口,他立刻就把人給堵回去了,那些泛起來的話還未落地就給人趕走了。

  折家在元佑之前,過得是比較苦的。

  雖然可說是藩鎮,朝廷也是以優容為主,但身處遼宋夏三國的交界處,還孤懸河外,年年烽火不息,府谷城中,每家每戶都有近親沒於陣上。

  進入元佑之後,折家終於等來了期待已久的太平時光。不僅僅是太平了,從陝西請來的地礦師對治下礦產的勘測,還發現麟州、府州的地下不是土,全是煤!扒掉地面上的一層土,下面全是黑的。

  而且還是上等煤,朝廷都派人來看過了,說這裡的煤種好,無煙、少灰、耐燒,是一等一的煉鐵煉鋼的材料。

  然後府州這裡又發現了鐵礦。

  現如今折家就有一座小鐵廠,年產量上百萬斤。放在現在不算什麼了,天下鋼鐵產量都是按百萬石來計了,不過放到過去,已經是第一流了。

  百萬斤鐵的概念,就是十萬貫的鐵錢,雖然折家不能鑄錢,不過鐵料本身就是硬通貨,足以讓他把周圍的部落收買一圈過來。用牛羊馬換鐵,換鐵器,甚至可能是甲冑。

  如果還是火炮沒有出現的時候,就是朝廷都可以不用理會了。

  不過,火炮折家現在還造不出來,沒有那麼多能造炮的工匠,而折家也不敢去招募工匠。各地世家豪族開山取礦,煉鐵冶銅,並沒有得到朝廷的許可,只是都堂那邊採取了默認的態度。

  可一旦雲中折家這等擁有數千大軍,同時隨時都能聚起過萬兵馬的藩鎮,開始造槍造炮,折可適確信,即使是這麼多年來,一直都對折家另眼相待的韓相公,也會立刻翻臉。

  折家還不想找死。

  能從開國之後,一直保持著半獨立的身份,折家自有一套順應時勢的生存哲學。

  這些年來,折家即使要賺錢,最多也只是踩在紅線上,絕不越界。對朝堂裡所攀附的那株參天巨樹,折家也是有什麼吩咐就毫不拖延的照辦,絕不會推諉拖延。

  不過投效也分程度,折可大是折家中更偏向韓岡的一派:「相公叫我們做什麼?」

  ……………………

  「什麼事?」

  手底下的一名士兵舉手,張吉站了起來。

  「都頭,俺要方便。」

  「那就快點過去,」張吉讓開一條路,「早去早回,免得我去找你。」

  士兵們在地上躺得橫七豎八,那個士兵將毛氈披在身上,踮著腳走兩步,腳底下啪嘰啪嘰作響。

  張吉輕輕推了他一把,「小心點。」

  再坐下來,身邊就有人開始講車廂的華麗了,「連茅坑都是瓷器的。」

  張吉搖搖頭,繼續安坐。

  此時他已經換上了一套乾淨的衣服,裝衣袍的油布包得一重重,並沒有濕透。靴子也脫了,脫了鞋子,過來拖了一遍地,擦乾了,鋪上一層油布氈隔絕濕氣,換下來的濕衣服,則被拿去烤乾了。

  衣服在車上沒法兒洗,但這列專列在出發前,掛了一節餐車出來。餐車上能做飯,能做菜,還自帶鍋爐,熱水不缺,鍋爐外壁上也不缺熱度,一件件衣袍在鍋爐上烤乾。拿回來時還帶著溫熱。

  而更重要的,都堂宰執的專列上自帶淋浴房。

  在京師中的各個軍營裡,浴室,差一點的浴室,只有一個或幾個石頭砌的大號浴池,要洗澡就只能在裡面泡著。髒的、臭的全都留在了浴池裡面。新的浴室,則加上了淋浴裝置,有熱水能洗得乾乾淨淨。洗完後再去泡澡,更清潔,也更衛生。

  張吉知道自己算是撿了個便宜,其他臨時軍列,會有鍋爐房,會有餐車,但絕不會有淋浴房,而且是每節車廂都有。當然這也造成了每節車廂都有四分之一的面積,被溷所、鍋爐房和淋浴間給佔去了,此外還要加上裝煤水的空間。

  「高都頭的那節車廂,聽說還有這麼大的浴桶,都是白瓷燒的。」去其他車廂聯絡的親兵回來後,張開雙臂比劃了一個大大的範圍,看起來也是被驚到了。

  「相公們的車嘛。」旁邊的士兵捧哏道。

  白瓷的浴盆,張吉在小甜水巷見識過,不是圓筒狀,而是長形,能躺下兩個人。但那種浴盆,只是感覺上奢侈,比不上松木或是石頭的浴池,能造得足夠大,讓他可以一邊一個。

  洗過澡,一個個乾淨爽利,舒舒服服的躺下來,他們這一回沒有攜帶火炮,卻帶著最新式的火.槍,裹上布帛正好作為枕頭,天底下沒有比淋雨後洗個熱水澡,然後在窗邊聽雨聲的更加舒坦了。

  一路就這樣到了白馬縣,中途吃了兩頓,車子在車站前停了下來,但雨還是沒停,過不了黃河。

  的風雨,開封府路第九將的三千人馬,轉移到了附近的大營中。

  原來的車輛又返回京師回去接人。

  站在大營中,張吉發現,營地此刻已經燒了熱水,還有預備的的,各種設施完備,營房足夠安置三萬人馬,能同時容納千人洗浴的浴室就有三個,還有用棚架架起的飯堂,更多達五處。外圍還有預設的火炮陣地,城池並不大,本質上更像一座使用低矮圍牆的稜堡。

  張吉對此稍感納悶,抓了一人過來一問,其實就是預備守河的兵營,如果遼軍打穿河北,打到了黃河邊,就要在此駐屯大軍防備。營地自建成後就空著,但營地一直在維持。

  遠遠地,張吉看見一個軍官再跟正將說話,只聽到那個軍官一個勁的再問,夠不夠,夠不夠,也不知道說什麼。直到看見午餐,每人手上足夠三個人吃的份量,張吉覺得自己知道說的什麼了。

  第九將就在這裡住了下來,正將副將都是急得火燒梁,但只有等。

  等了兩天,雨漸漸收止,白馬縣周邊幾乎成了汪洋,港口來了消息,終於可以過河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57
第56章 南北(16)
     
  【祝各位朋友新年快樂,2016萬事如意】

  天門寨寨門大開。

  寨中內情,只要拿著千里鏡,就能透過門洞遙遙窺破。

  但天門寨的守軍似乎並不在意,甚至在城頭上都看不到多少士兵。

  只是在更外圍橫跨壕溝的石橋上,架了一道鹿角,權作防禦。

  但這些時日來,並沒有多少遼國騎兵能抵達寨門之前,舉起千里鏡。

  又是一隊騎兵從遠方奔馳而來。

  在寨門外百步的地方,他們就紛紛下馬,牽馬向營門過來。

  馳突轅門的輕軍之罪,一直都高高掛在十七禁五十四斬的前幾條中。即使宋遼夏各家規矩不同,但沒有哪家的騎兵,敢於高速直闖營門。

  一名軍官倚在寨門下,旁邊的士兵一個個在豔陽下站得筆直,只有他靠在寨牆的影子裡。不過他這樣躲著太陽,只因個子太高,還是照見了半個身子。

  身材高大的他,比旁邊最高的士兵還要高出一個頭。捲起的袖口下,粗壯如常人小腿的手臂被曬成了古銅色,手上拿著兩個老核桃盤著,核桃快有兩寸大小了,可大如蒲葵扇的雙手讓他彷彿捏了兩顆蠶豆。

  他第一個看見這隊騎兵,立刻大步上前,「張十……」

  待看清了這隊騎兵的每一個人,他話聲陡然一頓,臉色霎時就變得極為難看,「張十五呢?」

  騎兵們臉上的那種歸營的安心感不見了,一個個沉默的低下了頭。

  那軍官將領隊的騎兵像提小雞一般提了過來,對著臉噴著,「你們隊正呢?!」

  面對憤怒的軍官,那騎兵不敢看他,垂著頭,眼圈卻紅了。

  軍官狠狠的一丟手,將人摔在了地上。騎兵伏在地面,竟號啕痛哭了起來。

  片刻之後,天門寨主的書房內,一人將寨門前的事情匆匆稟報給了秦琬。

  「又是三人。」來人進門時,秦琬正在寫信,此時他放下了手中筆,長嘆了一聲,回頭對來人道,「現在這天氣,人不能等,還是按照之前的規矩,先入土為安吧。」

  瞥眼看見來人欲言又止,秦琬心中酸楚,聲音沉重得像背上壓了座山,「如果人沒帶回來,就派人去交戰的地方,能收拾一點回來也是好的。先下葬,等被帶走的找回來後,再封進去。」

  丟掉的東西再招回來是不可能了,就算能找回來,想認出來也是不可能的事。但誰還有心在這種事上

  「還有,管好白昌。」秦琬用冷漠掩飾自己的心情,「我知道他跟張英情同手足,過幾日,就有的是北虜讓他為張英報仇雪恨,不要在這節骨眼上犯渾。」

  這段時間以來,天門寨處與遼軍遊騎頻頻接戰。

  一個月來的零打碎敲,斬首都有七八十了,而傷亡人數也達到五十三。

  有時候是天門寨派出的巡檢贏了,有時候則是遼軍騎兵更勝一籌。

  但在這種小規模的接觸戰中,如果不是擁有更加優良的裝備,以及與出發地更短的距離,天門寨的騎兵很難勝過素質更勝一籌的契丹精銳。

  幸好作為河北邊防的重要節點,天門寨的守軍裝備更好,而為了侵擾宋境,遼軍的騎兵通常要奔波竟日才能進入宋境,往往就回撞上以逸待勞的宋軍。

  所以在交換比上,天門寨是要好看一點。

  但失去親友的痛苦,並不會因為這一點點優勢,而有所減輕。

  從寨中醫院探望負傷官兵回來,秦琬又收到了一封來自定州的戰報通告。

  在這份戰報上,大宋的損失歷歷可見。

  各寨堡上報的傷亡與繳獲相差不大,但緣邊各地的百姓的損失卻讓人髮指。

  小股的遼軍流竄至境內,這是沒辦法防的。陂塘防線能防大軍,防不了小股騎兵,要不然在元豐開榷場的前幾十年,邊境上就別做回易了。

  可儘管河北邊防防不住遼軍滲透,但百多年來,靠進邊境一帶的村莊,無一不是高牆深壘,邊地男子武藝也遠勝河北內地,不讓西陲邊民,原也不懼小股賊人。

  可惜的是,火器的出現,幫助了大宋,也幫助了遼人。軍隊和鄉民之間的武力差距越拉越大,由火器造成,也只能用火器來彌補。

  對邊地歷經數十載風雨而不破的村寨,遼軍對此造應對,他們用馬匹攜帶了虎蹲炮,在近距離發射獨頭彈,能擊破並不結實的村寨大門,或是用霰彈壓制村寨圍牆上的保丁,直接堆放火藥包炸開。

  天門寨剛剛收到的這份通報裡,定州防區內,遭到攻擊的村寨已經超過了一百個,其中被攻破的有二十一處。

  秦琬這邊與遼人交手彌月,對遼軍精銳的戰力算是有了比較深入的瞭解。以遼軍的戰鬥力,被攻破的村寨達到五分之一這個比例,已經遠遠超出了秦琬的預計。

  遼軍的小隊從不過百,往往就在三五十之間,甚至更少都有,比起通常坐擁上百丁壯、又有決心死守家園的河北村寨,在火器出現之前,這點兵力那是只能繞著嗅嗅味道,絕沒膽子來攻打。

  可現在偏偏就變得這般容易,彷彿吹口氣一般。

  鬧得在定州的王太尉在戰報中,開始宣傳木炮,讓各地城寨,幫助周圍的村民以松木製炮,與遼人的虎蹲炮相抗衡。

  這是病急亂投醫。

  不管定州那邊是否犯傻,在戰報通報上,看到更深一層的,就是河北邊境上,的確是越來越混亂了。

  秦琬丟下通報,問道,「保州那邊還有什麼消息?」

  「是鐵路局的那個韓官人?還是沒回音。」秦琬的親兵隊長搖頭,「是不是再派人去請一趟?」

  秦琬狠狠的咬著牙。

  韓鐘的死心眼讓他煩透了。幾次勸說都不肯聽,派人走報京中也沒個回音,要是韓二衙內出了什麼意外,秦琬他做得這些事,的確可以在韓相公面前說一句仁至義盡了,但喪子之痛可是能用情理說得通的?

  現在的局面也越來越危險,遼人越加猖狂不說,韓鐘的身份也漸漸不是秘密了。

  秦琬勸說韓鐘,這一切,他都儘可能的隱秘。但軍營中沒有秘密,秦琬幾次三番的派人勸說,還連著十幾日,天天去信京師,哪個不知道保州鐵路分局的韓官人不是普通角色?猜到他的根腳也大有人在。

  要是給遼人知道了,那可就是大麻煩了。

  走出門,遙遙望著北面,北天邊際上的層云舒展如旗,映著斜陽,帶上了濃厚的血色,染紅了半邊天際。

  北望江山,已是旌旗如林,人馬如海。

  大遼天子的金帳已經駐紮在邊境的百里之際。

  耶律乙辛一口氣喝光了銀碗中的馬奶,旺健的精力,絲毫不像跋涉數百里的老人。

  安札下來的營地,人聲鼎沸。一場組織速度前所未有的南征之役,引發了無數北國兒郎的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

  騎著駿馬,耶律乙辛巡視營中,沿途所過之處,人人俯身下拜。

  沒幾人知道他心中的計較,不是為了宋人,而是為了震懾國中宵小,

  得國不正,為了維持威信,就必須強硬再強硬,

  南面的都堂也同樣如此,得國不正,對外就必須強硬。一旦軟弱,國中被壓下去的那些勢力就不安穩了。

  當然,對外奴顏婢膝,對內則殘酷鎮壓,所謂內殘外忍,這樣照樣可以坐他的江山。

  認了太宗做老子的石敬瑭,也是這麼來,不管他是不是想要先安內,再攘外,學一下唐高祖,但直到他死前,始終在努力做一個標準的孝順兒子。

  可只要有選擇,耶律乙辛也好,南朝的都堂也好,可都過不了那樣的日子。

  其實沒必要弄得你死我活的。

  耶律乙辛在軍營中巡視,千軍萬馬跪伏於馬前,但他的心中,卻是在想,要通過哪個渠道,溝通一下。

  暗地裡可以交易,明面上必須得利。

  一個隱秘且穩妥的溝通渠道,這是達成密約的前提。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8:58
第57章 南北(17)
     
  耶律乙辛低頭,看著幾上,「全都在這裡了?」

  工火監判官馬人望恭聲道,「回陛下的話,都在這裡了。」

  「嗯……」耶律乙辛一指面前幾上,對耶律隆道:「一起看看吧。」

  大遼太子依順的低下頭,看著幾上。

  在他父子面前的矮幾上,擺著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事,沒有武器甲冑,只有一些個人的隨身物品,而且明顯是南朝軍中風格。

  馬人望介紹道:「這些都是戰利品,來自南面天門寨派出巡邊的一名隊正。」

  耶律隆默然瞥了馬人望一眼。此人雖是工火監副貳,近來卻深得其父信任。

  他隨手一指其中的一件挎包,一尺見方,式樣簡潔樸實,看背帶長度,應是挎在腰間,「是牛皮的?」

  「是牛皮。」

  「真大方。」耶律隆冷笑了一聲,「還是南朝的牛多了?」

  在遼國,也少有奢侈到用牛皮做挎包,帳篷,馬具,甲具,穿戴,都少不了牛皮,尋常包裹,兩張羊皮對縫就成了。

  他探手摸了摸皮包,隨即神色一動,手指又捻了一捻,狐疑的抬起臉,又一次問道,「是牛皮?」

  問得沒頭沒腦,馬人望則明了自如,解釋道:「南朝有新機器,一張牛皮能剝成三層皮子用。」

  「一張皮子能分三層,這般精細,難怪做買賣總做不過宋人。」耶律隆呵呵的又笑了幾聲,笑聲乾啞。

  又是機器。

  南朝漢人心靈手巧,做工務農都是能手。耶律隆帶兵走到西域,黑汗人、波斯人、阿剌伯人他也見過不少,種地的也有,做工的也有,就沒見過比漢人更擅長耕作製造的族類。

  原本漢人雖擅長工農,但終究不擅廝殺,全靠人多來抵禦大遼,對大遼來說就是肥羊,但現在漢人卻在不停地將他們在工器上的優勢發揮到了兵事上……

  神思稍一恍惚,耶律隆又恢復清明,就手又扯了一下皮包,掩飾心情的問道,「這般軟,做衣袍倒好,卻做不得帳篷。到底是怎麼鞣製的?」

  馬人望搖頭,「削皮、鞣製,都是南朝獨門技藝,」

  「獨門技藝?」耶律隆又冷笑,「日後就只能指望宋人賣給我們大遼了?」

  馬人望低頭請罪,卻並不否認耶律隆的話。

  耶律隆冷淡的瞥了他一眼,再看幾上,零零碎碎還有好幾樣東西。

  耶律隆隨手拿起了一個巴掌大的小布袋子,因為他認識這個布袋的外形,他最近得到的戰利品中,就有這麼一個一模一樣的布袋。

  布袋裡面是一些常見的取火工具,火刀、火石、火絨俱全。將裡面的東西倒出來,一件件的果然沒有區別。

  馬人望道,「這些天,每一個俘殺的宋人身上都有這套取火之物,似乎所有宋國士兵都有發給。」

  耶律隆隨手丟下,「是好東西。」

  出門在野外旅行,有這麼一套點火工具會很方便。無論宋遼,官員隨身的蹀躞七事,其中就有火石一項,而大遼國中,旅人出門在外,身上也都會帶著火刀火石之類的工具。但耶律隆試過,宋人兵卒中普遍配發的這一套明顯更為易用。東西是好,可敵人有,自己無,卻是讓人憋氣的一件事。

  耶律隆又隨手拿起一支三寸長的小竹筒,「這是什麼?」問的同時,他打開了封口的木塞,「鹽?!」

  從竹筒中傾出的鹽末,聚攏在掌心,色澤雪白,毫無雜質,一看便知不是那種帶苦味的劣鹽,當屬於第一等的上品。

  馬人望聲音響起,「一等精鹽,在燕京市面上,至少三百文一斤。」

  大遼有萬里海疆,還有高原上的鹹水湖,並不缺鹽。但最上等的雪花精鹽,大遼無法自產,從南面運來的此等精鹽,能賣到三百文一斤,都是達官貴人才吃用得起。可在宋人這裡,又是由兵卒隨身。

  耶律隆默默的一翻掌,將鹽倒回竹筒。

  遼國鹽鐵同樣是國家專榷,國中食鹽皆出自沿海和內陸的十幾處鹽場,隨著日本、高麗被征服,鹽產量更是大幅上升,百姓的食鹽量遠勝大宋。唯獨上品精鹽,遼國缺乏足夠的技術來製造,這是極其現實的差距。而國中的達官貴人,卻又不能甘心只吃粗劣的官鹽,使得來自宋國的精鹽回易難以禁絕——皇帝和太子吃的都是宋鹽,試問如何禁絕?

  耶律乙辛一直都在觀察著兒子的反應,見耶律隆此刻神色漸漸鬆動,便探手拿起了半塊油紙包著的乾糧。

  「看到這塊干餅了?」耶律乙辛舉給兒子看,「宋人稱之為糗糒。」

  耶律隆聽說過南朝配發軍中的乾糧,為方便官兵們隨身攜帶,都是做成一個個方塊。

  耶律乙辛把乾糧遞給兒子,「據說是用機器壓製,硬得像磚,只有和水煮了才能吃,硬啃會崩壞牙齒。這一塊似乎就是。」

  但耶律隆就手捏了一捏,沒費太多力氣就掰下來一中的那麼誇張,再嘗了嘗又鹹又甜,還帶了點油。看看油紙包上留下來的摺痕,估量一下乾糧塊的大小,耶律隆道,「吃一塊勉強點能頂一天了。」

  耶律乙辛淺淺一笑:「比乾肉方便多了。」

  「但他們帶不了母馬。」耶律隆拉下臉。

  契丹健兒可以喝馬奶,吃乾肉,比宋人的乾糧省事,同時也更適口。

  耶律乙辛指了指几案,「宋人也不只有這干餅。」

  在几案上,耶律隆又發現了兩小塊包著紙的軟糖,在遼國市面裡同樣價值不菲。

  另有一隻活靈活現的細犬雕像,耶律隆拿起來仔細看了看,然後又拿到嘴邊有嘗了嘗,驚駭道,「竟然是肉乾。」而且還是咸牛肉乾,宋人到底怎麼做到硬讓肉乾硬得像木頭。大遼這邊的馬肉乾、牛肉乾都做不到這麼硬實。

  「誰知道?」耶律乙辛道。大遼派在南方的細作,都去注意軍器監了,在這方面下的功夫很少。

  耶律隆默默的放下肉乾。

  几案上,沒有其他吃食了。只剩幾封家信,從信封上可知此人名張英;幾百文錢,當百、當十、一文的都有。

  最後是,一柄刀柄裹著細繩的匕首,鋼口燦然,耶律隆在牛皮刀鞘上輕輕一拉,就劃出了一個口子。

  「好刀。」耶律隆不禁失聲。

  若是給這把匕首換個名貴點的刀鞘刀柄,插在自己的靴筒裡都絲毫不跌份。但在南朝,卻也只是放在一名小小隊正的手中。

  「這些都是一個人的?」

  馬人望點頭道:「隊正的。」

  大遼太子此時神色凜然,南朝一區區隊正身上的裝備,放在大遼,任憑哪個百夫長都會看得眼熱。

  他父皇心意,耶律隆大概是明白了。

  抬頭望著耶律乙辛,他正想說話,卻聽他父皇吩咐道,「把這隊正的槍拿來。」

  「是。」馬人望領命而出,很快又進來,帶回了附帶槍刺的一柄長槍。

  耶律乙辛拿著槍刺展示著,長度近乎於短劍,卡在槍口下特製的凹槽中,與如今通常所見的插在槍口上的槍刺截然不同。

  馬人望在旁解釋道:「這是為了避免柄部傷到槍管內膛。」

  耶律隆完全沒理會,在此桿長槍被拿進來後,注意力就完全集中在了槍管上。抬起眼,望著耶律乙辛,他顫聲問,「聽說這支槍能遠及百步。」

  就是外面的萬勝,也能打到百步外,但百步與百步之間,也是有著莫大的差別。

  裝備了神火軍和一部分宮分軍的燧發槍——被命名為萬勝一式——為了增加殺傷力,特意加大了槍口口徑,發射的子彈是重型鉛彈。十步之內,即使瞄準的是牛的頭蓋骨,也能一擊崩碎。但五十步外就基本失去了殺傷力,能飛到百步外的子彈,基本要靠風。

  而耶律隆聽說過,南朝最新型的槍支,射程至少兩百步,百步之內能輕易射穿鐵甲,同時經過訓練的槍手,基本上都在這個距離上,能保證足夠優秀的命中率,而不是靠運氣。

  「是。」耶律乙辛冷冷一笑,「就是那桿傳說中的共和一型。」他又點了點槍身上的一串字碼,「看這槍上的編號,至少是八千桿了。」

  耶律隆仔細辨認槍身字碼,前面是殷文音標,後面是草碼數字。南朝的軍器、將作二監,都採用殷文音標加數字作為生產編號,通過編號,直接可以找到生產者。耶律隆這兩年已經很熟悉這種編碼方法。

  他也知道,宋人之所以放棄過去刻天干地支和工匠、監造的姓名的監察方法,只是因為太費時間了。

  放在工火監的槍炮局,一千多工匠一年造槍也才數萬支,一天不過兩三百,什麼時候缺過物勒工名的時間了?

  偏偏宋人沒時間!兩國之間的國力差距,雖不願去想,但每到這細微處,卻讓人看得越發明白。

  馬人望拿著槍,指點給耶律隆,「殿下請仔細看,這柄馬槍的內膛刻螺旋線,如果子彈發射時能緊貼內膛螺旋線,就能在發射時沿著膛線方向旋轉。陀螺旋轉時,直而不倒。轉得越快,陀螺越穩。工火監本也是看到了這一點,這兩年一直在研製帶膛線的新式槍支。」

  耶律隆在馬人望的話裡,聽到了幾分表功的意思,臉色如寒霜,「東西呢?」

  馬人望道,「過去造不出來,現在可以了。很簡單的改變,既然已經知道了,回去立刻就能生產。」

  耶律隆搖頭,「你們的話,能信一半,不,能有三成是實話就不錯了。」

  「這種事先不說了。」耶律乙辛不耐煩的示意馬人望退下,死死盯著兒子,緩緩說道,「太子,看了這麼多,你當明白為父的心意。」

  耶律隆躬身,「兒臣明白。」

  耶律乙辛的語氣愈加和緩,「我不想自己埋在土裡後,還會被人給挖出來。」

  耶律隆抬頭,「父皇,兒子聽說南朝那權相韓岡的兒子現在正在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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