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國士無雙 作者:驍騎校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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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2:52
第二十章 死城

    陳北最終還是屈服了,和馬春花在北泰市中心的美芳照相館拍了一張結婚照,他穿著中山裝,馬春花穿列寧裝,兩人並排坐著,聽著照相師傅的指揮。

    「靠近一點,再近一點,男同志別躲啊,帶點笑容,自然點,對。」砰的一聲,照相機冒出一團火光,師傅的頭從黑布下面鑽出來,喜笑顏開:「照好了,後天來拿相片。」

    出了照相館,陳北也不搭理馬春花,自顧自走在前面,馬春花跟在後面,洋洋自得,道:「廠裡已經批准了,國慶節給咱一個月的假,是上北京轉轉,還是去省城轉轉,你拿主意。」

    陳北不耐煩道:「隨便。」

    馬春花喜滋滋道:「那就都去,我長這麼大還沒去過北京,看過天安門哩,省城也得去,見見你家人。」

    陳北早就走遠了。

    「哎,等等我。」馬春花撒腿追過去。

    機械公司黨委對陳北和馬春花的婚事非常熱心,工會婦聯團委都伸出援手,幫他們佈置婚房和婚禮現場,此前陳北是住在江灣別墅,那是陳家的產業,不是他私人的房子,而馬春花住的是單身宿舍,現在倆人結婚了,組織上肯定要分配住房。

    機械公司在三十年代蓋了一些獨棟小別墅給洋人工程師居住,後來這些房子一半被政府收了,作為地委高級幹部的家屬樓,一半依然給機械公司當幹部樓,馬春花雖然級別不夠高,但她是勞動模範,省人大代表,陳北又是起義英雄,因公致殘,按照相關政策可以給予特殊待遇,分配一座兩層小樓。

    結婚這天,來了很多客人,陳家方面來的是夏小青和陳嫣,馬家沒親戚,公司黨委領導權當家長,楊樹根聽說馬春花竟然嫁給陳北,也從鄉下趕來祝賀,另外還來了一撥客人,是煉鐵廠的一群青年工人,他們用廢鐵做了一件很別緻的工藝品送來當賀禮,贏得了大家的掌聲。

    地委、地區行署相關領導也送了一些小禮品,社會主義建設正處於起步階段,物質水平較差,婚禮辦的很樸素,廠食堂辦了二十桌流水席招待客人們,一方面是婚宴,一方面當成國慶節的會餐了。

    婚禮上陳北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大夥兒都笑著說:「新郎官是太高興了。」

    一些親朋幫著把陳北抬回了家,楊樹根也在其中,他看到廠裡分給陳北的住宅竟然是一棟小洋樓,不禁暗暗吃驚,陳嫣和一起回家,感謝了楊樹根等人,給他們發了喜糖和喜煙,糖是上海奶糖,煙是中華煙,都是平時見不著的高檔貨。

    新房在二樓,眾人要幫著把陳北架上去,馬春花卻說不要,抓起陳北抗在肩上,蹬蹬蹬就上了樓,看的大家目瞪口呆。

    新郎醉酒,新房也沒法鬧,親朋了隨便閒聊兩句,各自歸去。

    楊樹根來到麥平麥主任家裡嘮嗑,他忿忿不平道:「咱們打江山流血流汗,有些資產階級餘孽,解放前作威作福,解放後還騎在人民頭上,住的比別人好,吃的比別人好,還有天理麼。」

    麥平語重心長的說:「小楊你放心,陳子錕就是個牆頭草,投機家,黨對這種人一直是警惕的,只不過建國初期需要這樣的人罷了,等時機成熟,這種人是不會繼續留在領導崗位上的。」

    楊樹根道:「麥主任,聽你一席談,勝讀十年書,我是豁然開朗啊。」

    麥平道:「想扳倒陳子錕,最好的辦法是從他的身邊人下手,你和陳北不是發小麼,注意他的言談舉止,有什麼反革命的傾向立刻報告。」

    楊樹根遲疑了一下,道:「好吧,我會注意觀察的。」

    ……

    晚上,陳北吐的一塌糊塗,新房裡充斥著嘔吐物噁心的味道,大紅緞子被面也髒了,地板也髒了,馬春花打掃收拾,任勞任怨。

    次日清晨,兩口子下樓,馬春花精神很好,陳北依然醉眼惺忪,吃喝完畢,收拾行李先去省城。

    一家人前往火車站,陳嫣買的是軟席坐票,車廂裡空蕩蕩的沒幾個人,而硬座車廂卻人滿為患,馬春花一問才知道,軟席票價比硬座貴了許多,只不過是座位上蒙了一層海綿和軟布而已。

    「婆家的人果然會享受。」馬春花暗想。

    一路上,陳北沒和馬春花說一句話。

    火車到了省城,陳家的工作人員前來接站,一輛小號段的美式大轎車直接停在月台上,下了火車就上汽車,而那些背著大包袱小行李的旅客則擁擠走向出站口。

    「這是省府的專車麼。」馬春花問道。

    司機幫他們拎著行李,笑道:「也是也不是,本來這輛車是陳主席的私家專車,解放後獻給省政府公用,平時汽油錢都是主席工資裡出的。」

    馬春花點點頭,看來自家公公倒是個大公無私的人。

    汽車開到楓林路官邸,馬春花被宏偉建築的氣派徹底震懾住了:「我的天啊,就是皇上的宮殿也不過如此吧。」

    楓林路是一條寬敞的柏油路,兩旁是鐵藝路燈和行道樹,一棟棟洋樓坐落在綠茵中,陳公館是其中最大的一座,黑色大鐵門莊嚴無比,門口雖然沒有衛兵,但光氣勢就能鎮住一般老百姓。

    打開鐵門,是極開闊的院子,是游泳池,有草坪和網球場,汽車一直開到門口,厚重的橡木大門打開,裡面是富麗堂皇的大廳,地毯、水晶吊燈、歐式沙發和茶几,一切都像電影裡那樣豪華奢侈,馬春花揉揉眼睛,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

    陳家全體成員都在,歡迎兒媳婦馬春花,陳北板著臉一一介紹,馬春花發現,除了公公穿中山裝之外,家裡其他人都穿著綾羅綢緞,西裝革履,頭髮和鞋子鋥亮,和這樣的人在一起,真不自在。

    不過家裡人的態度都挺好,對馬春花很熱情,陳嫣說嫂子我給你預備了幾件衣服,跟我上樓去試試吧。

    馬春花心想初來乍到不能駁了小姑子的面子,就跟著陳嫣上樓去了,看到床上擺了一件真絲連衣裙,頓時搖頭:「俺也穿不來這個。」

    陳嫣道:「我哥喜歡這個調調哦。」

    馬春花一咬牙:「好,我穿。」

    過了一會兒,馬春花從樓上下來了,穿著淡藍色的真絲連衣裙,腿上是尼龍絲襪和高跟鞋,她身材其實不差,穿上軍裝和列寧裝英姿颯爽,穿上這個資產階級小姐的衣服就顯不出優勢了,小腿粗壯,腰也粗,一點都不好看。

    陳北恨不得把頭埋進褲襠裡,娶了這麼個老婆,讓他沒臉見人。

    陳子錕道:「好了,開飯。」

    一家人進入餐廳,保姆端上飯菜酒水,幾天為了招待兒媳婦首次上門,飯菜很豐盛,還開了一瓶法國紅酒。

    餐廳的桌椅都是歐式的,座椅很寬大,上面覆著真皮,馬春花坐上去,順勢就蹬了鞋,盤了腿,大家面面相覷,依然沒人說什麼。

    陳子錕端起酒杯:「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春花多幫助幫助陳北,他思想比較落後,在工作上也不積極,我們做父母的鞭長莫及,就靠你了。」

    馬春花心說公公說話水平就是高,也舉起酒杯:「我一定盡力幫助陳北,從生活上,工作上,全方位的,無微不至的幫助他。」

    眾人舉杯,喝酒,馬春花喝了一口紅酒,差點吐出來:「這什麼酒,又苦又酸真難喝。」

    陳北放下筷子道:「這是波爾多的紅酒,價值不菲,在我家酒窖裡藏了起碼二十年,你不懂就別亂說。」

    馬春花臉發燙,她一推酒杯道:「俺是鄉下人,沒喝過高級東西,咋了,瞧不起泥腿子,泥腿子解放了全中國,打敗了美帝國主義。」

    姚依蕾趕緊插話:「是我不對,沒考慮到春花的口味,來人吶,換酒。」

    陳公館裡留用了不少傭人僕婦,都是察言觀色的主兒,立刻取來一瓶五角錢的氣泡酒小香檳,給大少奶奶倒上。

    這回馬春花很開心:「這酒真好喝,甜絲絲的還帶氣兒。」

    大家都很無言。

    吃飯的時候,馬春花筷子飛舞,吃的比誰都快,嘴裡吧唧吧唧響亮無比,陳北多次停下筷子,皺著眉頭看他,馬春花沒事人一樣:「你也吃啊,咋不吃了。」

    陳北一丟筷子:「我吃飽了。」憤然離席。

    家裡人卻不在意這些,要知道兒媳婦肚裡可懷著陳家的後代呢,姚依蕾和夏小青一左一右給馬春花夾菜:「春花,多吃點,多吃點。」

    馬春花滿腮都是肉,咕噥道:「你們也吃。」

    這是馬春花在陳家的第一頓飯,就鬧出這些幺蛾子,後來又鬧了不少笑話出來,狼吞虎嚥吧唧嘴不說,還喜歡拿菜湯拌飯吃,吃飯的時候摳腳丫子,傭人們暗地裡都當笑話講,不過陳子錕卻對這個兒媳婦很欣賞,他說,誰生來也不是貴族,我早年到北京城鬧的笑話比她還多,現在還敢瞧不起我,我看小馬這個孩子挺好。

    在省城住了幾天,陳北和馬春花坐民航飛機前往北京旅遊。

    這是馬春花第一次坐飛機,興奮莫名,大呼小叫,陳北板著臉裝作不認識她,後來忍不住說:「你能不能消停點,這有什麼稀奇的。」

    馬春花說:「這麼大的飛機還不夠稀奇的,咱國家真厲害,都能造大飛機了。」

    陳北道:「這不是國產的,這是美造c47運輸機,以前我們家就有一架差不多類型的。」

    馬春花瞪大了眼睛:「咱家還有飛機。」

    陳北道:「不是咱家,是我家。」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2:53
第二十一章 緊急空情

    飛行途中,馬春花一直處於亢奮狀態,趴在舷窗邊看藍天白雲,看下面的山脈江河,時不時招呼陳北:「快看,下面那條河是不是咱縣裡的大王河。」

    陳北懶得理她,閉目養神。

    馬春花坐在飛機中部,正好能看見螺旋槳,她忽然發現一側機翼下的螺旋槳不轉了,急忙推陳北:「快看快看。」

    陳北不耐煩的睜開眼,一眼瞥見引擎失靈,頓時解開安全帶,一臉緊張。

    飛機開始傾斜,乘客們面露恐懼疑惑之色,乘務員前來解釋:「請大家不要驚慌,飛機出現一點小故障,我們正在處理。」

    一個中年乘客站起來:「我要降落傘。」

    乘務員道:「請坐下,不要激動。」

    中年乘客衝向乘務員:「快給我降落傘,我不想死。」

    他這麼一鬧,其他乘客也慌亂起來,紛紛索要降落傘。

    陳北對馬春花道:「你坐好,有情況就手抱著頭,抬起腿來。」

    馬春花從沒見過陳北這麼嚴肅對自己說話,用力的點點頭:「嗯,俺知道了。」

    陳北站起來,走向那中年乘客,拍拍他的肩膀,中年人一回頭,陳北一拳打過去,正中面門,打得他當場倒地昏死過去。

    「都坐下,亂動的話飛機馬上就掉下去,誰都別想活命。」陳北厲聲喝道。

    乘客們惶惶然,但還是乖乖坐下了。

    乘務員感激的看了他一眼,道:「同志,你也坐下吧。」

    陳北道:「我是空軍飛行員,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乘務員道:「太好了,請你到駕駛艙去看看。」

    陳北來到駕駛艙,正副駕駛正手忙腳亂,機長一回頭,發現是陳北,驚喜道:「陳北,怎麼是你。」

    「這麼巧。」陳北認出這是以前國民黨空軍的同僚,比他早一年起義的。

    「右側引擎停轉,懷疑是機械故障或者油路故障,我想去查看一下,可是飛機沒人掌控也不行。」機長焦灼萬分,看了副駕駛一眼。

    副駕駛是個新手,明顯不能勝任。

    陳北道:「我幫你駕駛,你下去看看。」

    機長道:「好,你來。」

    副駕駛嚷道:「他是什麼人,他能行麼。」

    機長道:「媽的,他不行難道你行,他是王牌。」

    陳北心裡熱乎乎的,好久沒人稱呼自己是王牌了,他要證明,自己沒廢掉,依然是真正的王牌飛行員。

    陳北接管了飛機,雖然他的一條腿安裝了假肢,但對於駕駛飛機並無大礙,很快就拉正了角度,開始平穩飛行。

    突然飛機遭遇紊亂氣流,飛機劇烈震動,副駕駛嚇得臉都白了,陳北卻若無其事,他鎮定說道:「這種氣流比駝峰航線差遠了。」

    機長拿著工具檢查一番,累得滿頭大汗,足足花了一個半小時終於解除了故障,引擎恢復運轉,危機解除,陳北從駕駛艙回到客艙,大家不約而同的鼓起掌來,馬春花自豪的對鄰座的人說:「那是俺男人。」

    雖然故障排除,但為了保險起見,飛機備降濟南機場,安全降落之後,民航局領導特地來向陳北道謝,馬春花也覺得自豪萬分。

    在濟南當地過了一夜,民航徹底檢修了飛機,次日繼續飛往北京,這回沒再出現險情,順利抵達北京南苑機場。

    陳家在北京有宅子,但平時空關,要住的話還要打掃太麻煩,所以陳北選擇住在北京飯店,出示了介紹信、結婚證之後,登記了一個標準間,馬春花問多少錢住一夜,陳北說只要二十塊錢。

    「乖乖,要二十塊,普通青工半個月的工資,不住了,不住了。」馬春花提起行李就走,飯店服務員為之側目,陳北極其尷尬。

    從北京飯店出來,馬春花還在咋舌:「睡一夜就要二十塊,太坑人了,縣裡車馬店只要一毛錢,就是縣委招待所也只要五毛錢,這兒憑啥要二十塊。」

    陳北哭笑不得。

    忽然馬春花站在路邊大呼小叫:「你看你看,公共汽車頭上有辮子。」

    陳北道:「別咋呼,那是電車。」

    馬春花道:「聽公爹說,咱家在北京有親戚,不如去親戚家借住,剩下的錢給他們買點果子啥的多好。」

    陳北想到父親確實交代過,到北京以後去看看薛大叔,於是同意:「好吧,先去薛大叔家,我叫個車。」

    馬春花道:「遠不,不遠走著去吧。」看到陳北臉色不好看,心中自責,男人腿腳不好咋能走遠路,趕緊改口:「叫車就叫車,隨你。」

    解放初期,公共交通不發達,還有不少拉腳的三輪,陳北叫了一輛,爬上去坐下,行李箱子放上去,就沒馬春花的位置了。

    「沒事,我跟著跑就行。」馬春花說。

    於是,三輪在前面蹬,馬春花在後面小跑,一路上引來不少目光,陳北面紅耳赤,不敢抬頭。

    來到頭髮胡同薛家,紫光車廠的牌子早已不在,門前打掃的乾乾淨淨,上前敲門,是四寶來開的門,聽說這個高大英俊的青年是陳大叔的兒子,頓時驚叫起來:「娘,有親戚來了。」

    杏兒急忙出來招呼,親熱的不得了,得知他們是來旅遊結婚的,立刻道:「不住飯店就對了,家裡現成的房子,有那錢買只燒雞吃到肚子裡多好。」

    到了下班時間,寶慶回來了,他現在是脫產幹部,區裡的人民代表,腰桿比以前挺直了許多,說話聲音也洪亮了許多。

    「就住家裡,現成的新被子新褥子。」寶慶道。

    寶慶兩口子對馬春花尤其欣賞,直誇陳北有眼光,有福氣,能娶到這麼好的媳婦。

    晚飯吃的豬肉白菜餡的餃子,當晚,陳北夫妻就住在薛家廂房裡,鋪蓋的是本來給大栓結婚預備的嶄新被縟。

    第二天,寶慶特地去運輸公司請了假,借了一輛三輪,親自帶陳北兩口子遊覽北京城,第一站自然是天安門。

    看到天安門城樓,毛主席畫像,還有門樓兩旁的標語,馬春花激動地流下了熱淚。

    廣場上有拍照留念的攤子,很多來自全國各地的群眾排隊照相,馬春花也要去照,陳北道:「你湊什麼熱鬧呢,我帶了相機的。」從包裡拿出德國進口的蔡司相機,摘下了鏡頭蓋。

    馬春花有些拘謹,但一會兒就放開了,高興地像個孩子,擺了很多姿勢讓陳北拍照,又找人幫自己和陳北拍了幾張合影。

    接下來參觀故宮博物院,紫禁城宏偉的氣勢將馬春花徹底震懾,繼而是深深的憤怒:「皇帝耗費不知道多少民脂民膏,就為自己享受,真是罪大惡極。」

    寶慶呵呵一笑:「說到皇帝,你公爹和宣統皇帝還是朋友呢。」

    馬春花道:「啊,公爹咋和誰都是朋友。」

    寶慶道:「可不是麼,你公爹是個傳奇人物,當年他和溥儀約架,最後得了黃馬褂和藍翎侍衛的頭銜,這事兒他沒講過。」

    陳北道:「沒聽爸爸說過。」

    寶慶道:「你爸爸還是梁啟超的弟子,辜鴻銘和劉師培的學生,熊希齡的忘年交,當年那些事兒,真是三天三夜說不完。」

    馬春花瞪著迷茫的眼睛,這些名字她一個也不知道。

    寶慶道:「哦,對了,他還給李大釗先生拉過車。」

    「哎呀,公爹認識李大釗。」這回馬春花興奮起來。

    寶慶嘿嘿一笑:「可不嘛,當年你公爹在北大學堂認識不少朋友,有一個是你們做夢也猜不到的。」

    馬春花道:「薛大叔您別賣關子呢,快說吧。」

    寶慶道:「那就是毛主席。」

    馬春花的嘴張大了,再也合不攏,公爹竟然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幾十年的老交情,這實在是太震撼了。

    游完了紫禁城,薛大叔蹬著三輪帶他們又去了後海、雍和宮、頤和園和圓明園等名勝古蹟,嘗了北京城各種小吃,全聚德烤鴨、東來順羊肉,豆汁焦圈爆豆鹵煮,嘗了一個遍。

    在北京足足玩了一個星期,終於該回去了,寶慶買了一大堆禮物讓小兩口帶回去,馬春花感動的直掉淚。

    「咱兩家以後要經常走動,沒事就到北京來轉轉。」寶慶和杏兒這樣說。

    歸途坐的是火車,陳北做主買的軟臥,趁著婚假還有時間,去上海再玩一圈。

    上海這邊也有人接待,鑑冰阿姨常年留守上海,管理陳家的產業,還有李耀廷叔叔也是必須要看望的長輩。

    可是很不巧,李耀廷不在上海,聽說他不久前去香港探親了,李叔叔的一對兒女早年在英國留學,後來就一直沒回來,解放後更不敢回來,去了香港發展,據說李耀廷赴港探親,是潘漢年副市長特批的哩。

    陳北和馬春花在上海逛了外灘和淮海路,晚上就住在自家的花園洋房裡,早飯面包牛奶,中午是牛排紅酒,晚上又是上海本幫菜,鑑冰還帶他們去品嚐了不少上海風味小吃,給馬春花訂做了好幾套衣服鞋子,最後又去復旦大學看望了弟弟陳南。

    婚假快用完了,兩人踏上歸途,回去的輪船上坐的是豪華二等艙,馬春花感慨萬千:「整天過這樣的剝削階級生活,想不被腐化實在是太難了。」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2:53
第二十二章 追悼會事件

    回到北泰家裡,婚假還剩下幾天,馬春花開始按照自己的喜好佈置起房子來,她從鄉下找來一幫勞力,在小洋樓後面挖了個池塘,養了一群大白鵝,又把車庫改造成了豬圈,搞了幾頭小豬崽喂著,花圃種上大蔥蒜苗,整個一個農家樂。

    陳北氣的鼻子都歪了,索性撒手不管,愛咋咋地。

    馬春花放開了手腳,以照顧自己為名義,從鄉下請來一位大媽坐鎮,說起來這大媽也不是外人,是老部下狗蛋他娘,歲數不大,四十好幾,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和馬春花兩人一唱一和,餵豬養鵝,放著現成的煤氣灶不用,到處撿柴火,拉風箱燒大鍋,烙饃饃卷大蔥,可勁的造吧。

    反正家裡房間多,陳北單獨住一間,平時也不一起吃,每天上班各走各的,這天一到單位,就見一群人敲鑼打鼓而來,原來是省民航局來給陳北送錦旗,表彰他在旅途中奮不顧身保護國家財產的英勇行為。

    陳北立功受獎,單位領導面子上也有光,商量明年五一給他評一個勞動模範。

    冬去春來,已經是1953年初春了,馬春花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有年人都說懷的是男孩,陳北眼瞅要當爹,心情也一天好似一天。

    三月初,晴天一聲霹靂,蘇共中央總書記,蘇聯大元帥,全人類的偉大父親斯大林同志突發腦溢血,不幸離世,消息傳出,舉世震驚,全世界都沉浸在無盡的悲慟中。

    全國各地紛紛舉行隆重而莊嚴的追悼會,悼念斯大林同志,北京天安門廣場上的萬人追悼大會最為肅穆宏大,城門上原本毛主席的畫像被臨時替換為斯大林的遺像,上懸一條黑布橫幅,貼著一行蒼勁大字:斯大林同志永垂不朽。

    黨和國家領導人臂纏黑紗,神情嚴肅,主持追悼大會,廣場上是數萬群眾,胸佩白花,隊列整齊,春寒料峭,心如刀絞,全球解放事業還未完成,斯大林同志卻撒手人寰,社會主義建設還怎麼進行,共產主義還怎麼實現。

    省城、北泰、南泰,機關、部隊、企事業單位、基層農村,只要有條件的都要佈置會場,悼念全人類領袖斯大林同志,工廠車間裡,高懸遺像,工人們列隊從前經過,挨個鞠躬致意,大街上,群眾高舉斯大林畫像默默遊行,新華書店裡,斯大林同志的著作被搶購一空,就連農村地頭也紮著靈棚,擺著花圈,供奉著斯大林同志的遺像,不滿週歲的娃娃都知道嚎啕痛哭,懷念偉大父親。

    聯合機械公司的禮堂佈置成了靈堂,黨委主要負責同志輪流守夜,比較積極的中層幹部也不甘落後,團委書記馬春花本來也應該來的,但她懷孕七個月行動不便,被婦聯勸阻,而保衛科副科長陳北,根本就沒露過面。

    「斯大林死了干咱們鳥事。」陳北私下裡對要好的同事這樣說,在普通百姓心裡,蘇聯就像是天堂一樣遙不可及,斯大林就像是玉皇大帝一樣尊貴,他死不死與大夥的干係真的不太大,不過這話也就是陳北敢說,其他人只敢心裡嘀咕嘀咕。

    苦水井鄉黨委書記楊樹根到北泰城裡採購斯大林著作,順便來看老朋友陳北,見到陳家佈置的農村一般,他不禁會心的笑了:「春花嫂子真會持家。」

    陳北道:「老娘們瞎鼓搗,好好的洋樓弄得跟地主家一樣,別管他,我弄點酒菜,咱哥們喝一杯。」

    楊樹根遲疑道:「國喪期間,這樣不好吧。」

    陳北道:「毛,他死他的,咱喝咱的,不能因為死了一個八桿子打不著的老毛子,就把酒給戒了。」

    楊樹根訕笑不語。

    陳北果真拿了一瓶淮江特曲,開了兩盒美國罐頭,又抓了一把炒花生,和楊樹根對飲起來。

    喝了兩杯,楊樹根忽然靈機一動,開口道:「你說斯大林大元帥這個人咋樣。」

    陳北吃了一顆花生米,毫不猶豫道:「不是個東西。」

    楊樹根道:「咋這樣說呢,人家都說,他是全人類的偉大父親,是咱社會主義國家大家庭的家長,是全世界的領袖哩。」

    陳北道:「他就是個吊毛,搶了咱的蒙古,佔了咱的旅順,抗美援朝賣咱一大堆二戰剩下的破銅爛鐵,槍栓拿腳都踹不開的破爛貨,坦克都是帶彈孔的,飛機是老式的拉11,要不是咱國家據理力爭,米格15他都舍不得拿出來,真他媽吝嗇。」

    楊樹根道:「不管咋樣,斯大林大元帥領導全世界打敗了德國日本法西斯,這是不可磨滅的功勛啊。」

    陳北一撇嘴:「毛,二戰勝利靠的是美國佬,全球一多半的軍火都是美國生產的,就連蘇聯人的軍裝皮靴火車頭都是美國人用自由輪一船船運過去的,德國投降是有老毛子一半功勞,可日本投降那是咱中國和美國一起打得,老毛子出兵東北,那叫截和,搶走不知道多少工廠設備原材料,糟蹋了不知道多少大姑娘小媳婦,作孽啊。」

    楊樹根眨眨眼:「你說的這些我咋都不知道,書上報紙上也沒寫啊。」

    陳北道:「真正的歷史,是不會寫在書裡的。」

    楊樹根道:「那我憑什麼相信你啊。」

    陳北道:「這些事情世界上人盡皆知,只是咱們政府不願破壞中蘇關係,不說而已。」

    楊樹根還不罷休:「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陳北道:「我父親親自參與中蘇談判,很多內幕他是清楚的。」

    楊樹根心中竊喜,哦了一聲,端起酒杯:「喝一個。」

    他故意道:「沒想到斯大林大元帥是這樣的人,他對咱不厚道,對蘇聯人民還是有恩情的吧。」

    陳北道:「斯大林就是個獨夫民賊,第一屆蘇維埃的十五個成員,除了病死老死的,剩下的全被他槍決了,大清洗中紅軍高級指揮人員幾乎被清洗乾淨,若非如此,德國人也不會長驅直入,勢如破竹了。」

    楊樹根道:「陳北,你喝多了。」

    陳北道:「這才喝了二兩,怎麼就多了,算了,不提他了,扯點別的,你啥時候娶媳婦啊。」

    楊樹根道:「不急,工作太忙,來不及考慮個人問題。」

    胡亂閒扯了一陣,一瓶酒大多是陳北喝的,楊樹根依然保持著清醒,回到睡覺屋裡,他急忙拿出筆記本和鋼筆,將陳北剛才的反動言論一一記錄下來,因為興奮,手都在哆嗦。

    第二天,楊樹根來到地區公安處,直接找到政治部副主任麥平,向他報告了這一起特大反革命事件。

    麥平看了材料之後,表情嚴肅無比:「陳北確實是這樣說的。」

    楊樹根道:「我以黨性保證,每一個字都是他的原話。」

    麥平道:「這個案子相當重大,必須立刻向地委、行署領導報告,你跟我來。」

    在地委書記馬雲卿的辦公室裡,楊樹根向領導做了詳細的匯報,馬書記緊皺眉頭,來回踱步,忽然大手一揮:「這是一起極其嚴重的反革命事件,在這個全世界人民悲痛欲絕的特殊日子裡,居然有人瘋狂攻擊偉大領袖斯大林同志,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須嚴辦,決不姑息,牽扯到什麼人,一查到底。」

    麥平挺起胸膛:「是。」

    機械公司保衛科,一陣轟鳴聲,兩輛吉普車,四輛三輪摩托停在外面,車上跳下十餘名全副武裝的公安民警,衝進辦公室,向陳北出示了逮捕令:「陳北,你被捕了。」

    陳北很驚訝:「憑什麼抓我,我犯了什麼罪。」

    為首公安人員亮出手銬:「跟我們回去再說。」

    陳北下意識的去拉抽屜,那裡面有一把五一式手槍,是保衛幹部的配槍。

    保衛科同事見狀,死死按住抽屜,保住陳北:「陳科長,別亂來,有事說清楚就好。」

    陳北一愣,意識到自己莽撞了。

    公安人員趁勢將手銬砸在他手腕上,拉了就走,等馬春花聞訊趕來的時候,警車已經走遠了。

    馬春花心急如焚,她身懷六甲已經七個月,這個時候男人突然被捕,打擊可想而知,她立刻前往地區公安處,討要說法。

    公安處的同志告訴她,陳北是猖狂攻擊斯大林同志的現行反革命,地委已經定性了,案子報到上面,目前不能探視。

    馬春花急了:「我是他老婆,他是反革命我怎麼不知道,陳北是起義英雄,你們憑什麼抓他,有什麼證據。」

    公安同志很耐心的解釋:「我們有確鑿的群眾舉報證據。」

    馬春花道:「誰舉報的,我找他評理去,怎麼能血口噴人呢。」

    面對這樣的潑婦,接待同志也沒辦法,負責預審的股長發了脾氣,拍桌子道:「這位女同志,你再胡鬧把你也抓起來,當反革命家屬嚴辦。」

    馬春花毫不示弱,也拍了桌子:「抓我,你們儘管抓,我打過日本鬼子,打過蔣匪軍,反動派的刑場我也上過,劉鄧首長的手我也握過,還怕你地區公安處。」

    說著她乾脆把棉襖也給脫了,民警們目瞪口呆,這位孕婦大姐鬧哪樣。

    馬春花繼續脫,棉襖裡面就是小褂,背轉身往上一掀,觸目驚心全是傷疤,有子彈穿過的彈孔,也有皮鞭痕跡和烙鐵燙過的傷疤。

    「說我是反革命家屬,睜開你們的狗眼好好看看。」馬春花厲聲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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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陳家的第三代

    馬春花潑悍,公安們束手無策,一方面因為她是革命有功之臣,另一方面陳北畢竟是省主席的兒子,這個案子雖然地委定性,但還有省委那一關呢,誰也不敢把話說死,妄作小人。

    於是乎,馬春花破例可以探視陳北,地區公安處辦公樓就是以前的北泰警察局,陳北所在的拘留室正是以前馬春花蹲過的牢房,鐵窗依舊,物是人非,關在裡面的竟然是自己的男人。

    馬春花焦灼萬分:「他們打你了麼。」

    陳北若無其事:「他們敢。」

    馬春花道:「他們冤枉你攻擊斯大林大元帥,我一定幫你伸冤,官司打到省裡,打到北京,說啥也要救你出來。」

    陳北道:「我沒攻擊斯大林,我說的都是實情,蘇聯強佔外蒙,至今在旅順駐著軍隊,這些都是事實。」

    馬春花傻眼了:「你……你真說斯大林他老人家的壞話了。」

    陳北道:「我只不過敘述了一些事實而已,卻被宵小之輩拿來栽贓,真是無恥至極,算我瞎了眼,看錯了人。」

    馬春花道:「人死為大,你怎麼都不該說斯大林的不是,是哪個背地裡報告你的,我找他去。」

    陳北道:「是楊樹根這個小人,這些話我只對他說過,就是他來借宿那一晚,在酒桌上說的話。」

    馬春花憤然道:「楊樹根這個白眼狼,我找他去。」

    楊樹根做賊心虛,早就回苦水井鄉下去了,馬春花找不到他,徑直去地委找第一書記馬雲卿鳴冤。

    馬書記原來在部隊上做政治工作,後來轉入地方,擔任江北地委第一書記,這個人原則性很強,人稱鐵面書記,幹部們都怕他,但馬春花為了丈夫豁出去了,來到地委駐地,辦公室的同志接待了她,說馬書記正在開會,請稍等,馬春花說要等多久,答曰不清楚,馬書記開會時間不定,開一整夜也不好說。

    馬春花當真就等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凌晨會議才結束,她趕緊張望,尋找馬書記,卻找不到人,一問才知道,馬書記去省裡了。

    馬春花雖然憨直,但也是當過幹部的人,公安處突然逮捕,地委書記避而不見,說明這案子水很深,或許牽扯到殘酷的政治鬥爭,搞不好是衝著自家公爹去的,鎮反時期這樣的案例可不少,單憑旁人一句指證就槍斃人,冤殺了不少好人,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

    她立刻趕回家裡,燒鍋做飯,狗蛋娘問她幹啥,馬春花說:「烙餅,路上吃,我要去省城。」

    狗蛋娘說:「去省城做啥子。」

    馬春花道:「陳北被當成反革命抓了,反革命罪可大可小,嚴重的話明天就槍斃,時間不等人,我要到省委擊鼓鳴冤。」

    狗蛋娘緊張起來,立刻捲起袖子幫著和面,生火,烙了二十斤烙饃,一半帶雞蛋的給陳北送去拘留所裡吃,一半沒雞蛋的馬春花路上吃,背著幹糧,挺著大肚子直奔火車站而去。

    不巧,去往省城的最後一趟客車剛走,下一班就得明天了。

    馬春花一跺腳,四下踅摸一番,順著鐵軌往前走,一直走到快到淮江鐵橋的時候,一列滿載煤炭的貨運列車噴著蒸汽開過來了,她紮緊行李袋,跟著火車疾奔幾步,縱身一跳,抓住車廂欄板攀在了上面,勁風吹來,頭髮瑟瑟,列車駛入了鐵橋,速度放緩,馬春花慢慢爬了上去,躺倒在煤炭堆上,捂著肚子直喘粗氣:「娃兒,消停點,別給娘搗亂。」

    火車輪子和鐵軌接觸,發出單調無比的節奏,一夜沒睡的馬春花躺在煤堆上酣然入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涼意將她驚醒,天上飄起冰冷的春雨,煤堆上沒有躲避之處,她把包袱皮蓋在肚子上,護好孩子要緊。

    雨紛紛揚揚下了很久,四野一片蔥綠,火車向南行駛,蔥綠變成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黃澄澄一片,馬春花雖然沒什麼文化,但也懂得欣賞大自然的美景:「這就是春花啊,和我的名字是一樣的。」

    貨車只在沿途一個小站停靠,加煤加水,工人拿著扳手沿著車廂走一遍檢查閘瓦和輪子,馬春花藏在煤堆裡誰也沒發現她,列車再次啟程,又經過幾個小時的跋涉,終於抵達一個大站,但卻不是曾經見過的省城客運站,而是省城貨運北站,和碼頭在一起,是省城最髒髒、雜亂、繁忙的角落。

    天色已經擦黑,火車速度減慢進站,馬春花正準備下車,忽然一張黑漆漆的面孔出現在車廂邊,嚇了她一跳。

    那人打量馬春花兩眼,呲牙一笑,翻身上來,手持抓鉤子瘋狂的往車下扯大塊的煤炭,下面有一群人拿著口袋正等著,一個個動作麻利無比,拚命往袋子裡裝著煤炭,警笛聲和銅鑼聲響起,不知道多少鐵路工人和民兵從四面八方衝了出來,將偷煤炭的人包圍抓捕。

    車上那個拿抓鉤子的人沖馬春花嚷道:「還不快跑。」嗖的一下就跳下車去,沒站穩摔了個踉蹌,被鐵路工人按住就是一頓胖揍,有人往車上一看,正看見馬春花,指著她大喊:「車上還有一個。」

    馬春花慌忙擺手:「俺不是。」

    她一口江北口音,與省城方言不同,但鐵路工人不管那個,蹭蹭爬上車廂手持棍棒指著她喝道:「哪裡來的盲流,抓起來送鐵路公安處。」

    馬春花急了,急忙掏工作證,可是兜裡空的,來的匆忙,工作證忘了帶,沒有工作證,沒有介紹信,渾身是嘴也說不清,真要當成盲流扣起來,沒個十天半個月別想出來,陳北的命就保不住了。

    這些念頭在腦海裡閃過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馬春花奪路而逃,鐵路工人舉起大木棍想嚇唬她,沒想到這個「盲流」動作很敏捷,一腿踢在工人褲襠裡,疼的他當場捂著下面栽倒了。

    車速已經很慢,馬春花義無反顧跳了下去,就覺得腳脖子一疼,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拔腿就跑,後面是無數手電光和喊聲:「逮住那個盲流。」

    馬春花深一腳淺一腳的跑著,忽然覺得腿上一熱,嚇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羊水破了。

    鐵路工人們追了上來,見她這副樣子頓時驚呆:「是個孕婦,快生了,快抬去醫務室。」

    馬春花被抬到鐵路段醫務室的時候,孩子已經出來了,工人們忙裡忙外,燒熱水拿剪刀,幾位婦女同志幫著接生,將這個未滿八個月的早產兒生了出來。

    「是男娃女娃。」馬春花強打精神問道。

    「是帶把的,男娃。」一個女工抱著襁褓給馬春花看,孩子紅撲撲的,很小,哭聲像蚊子叫。

    鐵路上的領導趕到了,看到馬春花的行李只有一包烙饃和一些零錢,更確定她是盲流,詢問她道:「你是哪個縣的,日子過不下去還是咋滴,為啥要當盲流。」

    馬春花道:「俺不是盲流,實在沒轍才扒的貨車,哪位幫幫忙,把俺送到孩子他爺爺家去吧。」

    領導問:「孩子的爺爺住在哪裡。」

    「省城楓林路十號。」

    ……楓林路官邸,陳子錕已經接到江北方面的報告,陳北因為反革命言論被捕。

    江東省畢竟是陳子錕經營幾十年的老地盤,江北更是他的發家之處,北泰很多人對陳子錕很有感情,尤其基層單位人員,不少人本來就是陳子錕的老部下,有什麼風吹草動透風報信不在話下。

    陳北因言獲罪,純粹就是借題發揮,有人想整陳子錕,這個人就是江北地委書記馬雲卿。

    馬雲卿的底細,陳子錕早就摸清楚了,說起來這人也算是老相識,當初在北京和馬家一番交手,馬家五個兄弟連同老太爺沒個善終,唯有馬六投奔漢口遠親,從此杳無消息,沒想到幾十年過去,居然改頭換面成了我黨的領導幹部。

    黨內鬥爭形勢錯綜複雜,山頭林立,江北地委一幫人是中原局出來的,而省委則是華東局的人,陳子錕可以肯定,這是一次政治陷害,目標是但不限於自己,如果不迅速壓制下去,自己將永無寧日。

    他在第一時間和省委通了氣,說江北地委要革我的命,是不是省委的意思,鄭澤如大驚,詢問了緣由之後拍案而起,說江北地委亂彈琴,簡直胡鬧,又勸陳子錕不要動怒,心平氣和的解決問題,不要擴大化。

    聽話聽音,陳子錕明白鄭澤如是不會出面幫自己擺平的了,陳北這個罪名,可大可小,從嚴處理的話槍斃也不為過,這絕不是開玩笑的事情,就算江北方面把陳北處決了,自己都沒地方講理去。

    他立刻通過長途電話給江北行署的心腹下令,無論如何先把陳北保護起來。

    隨即命令省府辦公廳備專列,他要前往江北視察工作。

    就在出發之際,省府秘書處接到鐵路分局打來的電話,有一個婦女自稱陳主席的兒媳婦,帶著一個剛出生的早產兒正躺在鐵路醫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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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再次君臨天下

    陳子錕並未因此事分神,他知道兒媳婦懷孕七個月,此時早產嬰兒多半活不了,還是先救兒子要緊,所以他只是安排夏小青、姚依蕾去醫院查看,自己帶領省政府班子前往江北。

    解放以來,陳子錕一直非常低調,換來的結果竟然是被人騎在脖子上拉屎,他決定強勢反擊,所以這次前往北泰的陣容非常強大,隨員足有數十人,黨政軍領導十餘人,其中就有省城公安局局長兼省公安廳副廳長徐庭戈。

    鐵路分局在普通客車後面加掛兩節專列,一節是帶會議室的客車,一節是平板車,上面放的是陳子錕的奔馳牌敞篷專車。

    列車向北疾馳而去,陳子錕穿著藏青色中山裝望著窗外景色沉默不語,省府秘書長閻肅問他:「主席,次去江北無需顧慮重重,我們還是有群眾基礎的。」

    陳子錕道:「我不擔心那個,我擔心的是孫子,這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

    ……

    鐵路醫院婦產科病房,夏小青坐在病床旁憐惜的看著馬春花和襁褓裡的嬰兒,這是陳家的第三代,一個在母親肚子裡七個月就生出來的早產嬰兒,比一般嬰兒個頭小的多,皮膚粉紅,五官皺在一起,如同剝了皮的小猴子,哭聲很細,似有似無,、「這孩子命苦啊。」夏小青不敢抱自己的親孫子,因為孩子早產了三個月,實在太虛弱,需要躺在保溫箱裡,這可是蘇聯進口的現代化設備,全省城也不過三台而已。

    馬春花產後大出血差點死了,經過搶救已經脫離危險,但面色依然慘白,頭上纏著帶子,滿臉都閃耀著母性的光輝。

    夏小青道:「春花,你咋這麼拚命,得虧這孩子命大,要是你們娘倆有個三長兩短,小北可咋辦。」

    馬春花道:「我是莊戶人出身,從小下地干活,這點事不算啥,我擔心的是陳北,他被人陷害情況危急,真要出個意外,我也不活了。」

    夏小青道:「你公公已經啟程去北泰了,專門去制這幫宵小之輩,小北絕不會有任何危險,這點你放心。」

    馬春花道:「那我就放心了。」說著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夏小青走出病房,姚依蕾正和醫生說話,醫生說民間有雲,七活八不活,懷孕七個月早產的嬰兒成活率還是很高的,以現代醫學的觀點來看,產婦體質極佳,這個嬰兒也很健康健全,只要營養跟上,應該沒什麼問題。

    姚依蕾很高興,對夏小青道:「小青,聽見醫生怎麼說的麼,萬幸,大喜啊,咱們家終於添孫子了。」

    夏小青也很興奮:「辛苦春花了,我這就回去買幾隻老母雞燉湯給她補補。」

    姚依蕾道:「老母雞哪夠,家裡還有人參燕窩天山雪蓮,全用上,這個兒媳婦給咱家立了大功。」

    鐵路醫院本來以為馬春花只是個冒名頂替拉大旗作虎皮的盲流,本著革命人道主義精神才送她來的醫院,住的是普通病房,八個病人住一屋,廁所在走廊裡,這哪方便,在院長的親自安排下,馬春花被轉到了高幹病房,小單間,帶洗手間和淋浴設備,還有專職護士伺候著。

    省第一人民醫院,省兒童醫院、省中醫院的婦產科、兒科專家都被連夜招來會診,為孩子制定養護方案,為馬春花制定恢複方案,所有的食譜都是專家定的,一日三餐專人照顧。

    陳家怕馬春花沒奶水,預備了兩個奶媽,不過這個擔心純屬多餘,馬春花不但有奶水,而且足的很。

    夏小青、姚依蕾、林文靜、劉婷,都來到醫院探望馬春花,夏小青給孫子的見面禮是一個十兩重的金鎖,其他人也均有表示,馬春花面前擺滿了金銀玉器翡翠珍珠,可她卻正眼都不看。

    除了鑑冰在上海之外,省城有四位婆婆,一個比一個強勢,換一般兒媳婦早就感恩戴德了,可馬春花卻不為所動,反而更加強勢,她說:「現在社會主義了,俺娘倆不需要這些金銀財寶。」

    夏小青忙道:「就是個心意,拿著吧,你啥也不要就是見外,小北知道可不高興。」

    一提這茬,馬春花才讓步:「那行,我就替孩子收下了。」

    ……

    專列抵達北泰,江北地區人民行政公署的幹部在周專員的帶領下前往車站迎候,周專員是個老好人,一直被地委書記馬雲卿壓制,在政治上沒什麼野心,陳子錕此番前來,並不打算敲打他,而是劍指馬雲卿。

    江北軍分區副司令員、守備師副師長劉驍勇也到車站迎接,軍方得到通知,陳主席此行也要視察老部隊。

    地委書記馬雲卿沒有到車站迎接,據說下鄉視察去了,陳子錕也不管他,徑直前往駐北泰部隊調研,北泰駐軍是陳子錕的老嫡系交警總隊起義改編而成,雖然經歷鎮反被清洗掉不少中高層軍官,但底子尚在,部隊幹部戰士對陳主席還是很尊敬愛戴的。

    駐軍大操場上,三千名戰士如同標槍般肅立在春寒料峭中,每人胸前都佩戴小白花,這是為斯大林同志戴的孝。

    守備師是二線部隊,沒有裝備蘇式53式步騎槍,依然用的是中正式步槍,穿1950式軍裝,三月份還穿著冬裝,棉帽子,草綠色平布棉襖棉褲,臃腫的衣服掩不住幹部戰士的銳氣,喊聲洪亮,刺刀鋥亮,威風不減當年。

    陳子錕視察了老部隊,和幹部戰士親切握手,噓寒問暖,部隊表演了刺殺格鬥與實彈射擊,戰士們生龍活虎,殺聲震天,彰顯了強大的戰鬥力,陳主席看的技癢,也當眾表演了槍法,立姿射擊一百米半身鋼靶,槍槍不落後,贏得一陣熱烈的掌聲。

    表演後師部召開匯報會,營以上幹部參會,向陳主席報告了部隊的思想動態、訓練成績等。

    陳主席做出重要指示,部隊要刻苦訓練,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以優秀的訓練水平和政治素質迎接新的考驗。

    晚上,陳主席在部隊食堂和戰士們共進晚餐,白菜蘿蔔大饅頭管夠,偌大的食堂一片吧唧嘴的聲音,宛如一個超級大豬圈,守備師的新戰士都是貧下中農子弟,思想單純、素質過硬,農村雖然實行了土改,但生產效率低,家裡孩子多,往往吃不飽飯,部隊飯菜質量不咋地,但絕對管飽,這些孩子如同掉進了福窩窩,看著他們幸福的樣子,陳子錕心裡暖融融的。

    「劉副師長,要給孩子們每週加一頓肉菜,我看很多小戰士還是長身體的時候,訓練又辛苦,不能苦了孩子。」陳子錕說。

    「我們一定遵照陳主席的指示辦。」劉驍勇道。

    部隊視察只是墊個場,當夜在軍分區招待所裡,一幫老部下紛紛前來匯報工作,陳子錕對江北的形勢有了初步的瞭解。

    次日,陳子錕前往江北行署視察,行署大樓就是以前的市政廳,地委也在這裡辦公,此時周專員和馬書記都站在門口,滿面笑容迎接陳子錕。

    陳子錕也是春風滿面,笑容可掬,不過在握手的順序上略有差別,他先和周專員親切握手,緊緊握住搖動,足有二十餘秒,然後才是馬雲卿,只是蜻蜓點水一樣隨意接觸了一下就鬆開了,馬雲卿湊上去想說些什麼,陳子錕置若罔聞,在周專員陪同下進了大樓。

    在場的人都能看得出來,這是陳主席在給馬書記下馬威呢,和此前陳主席之子被抓恐怕有關係。

    果不其然,陳子錕在行署小會議室開會的時候,省公安廳副廳長徐庭戈指出,據群眾舉報,江北地區公安處在工作中存在逼供信的問題,與中央精神相違背,省委省政府對這個問題很重視,希望有關負責同志做出解釋。

    眾人面面相覷,果然來者不善。

    地區公安處一幫人都是馬書記的人,處長乾咳一聲道:「徐廳長,是這樣的……」

    徐庭戈直接打斷他:「你不用說了,具體問題省委和省廳已經掌握,我們不是來聽解釋的,而是來宣佈組織決定的。」

    會議室裡一下安靜了。

    徐庭戈道:「地區公安處的處長和政委就地免職,省廳會派專案組處理相關案件,在事實沒有徹底查清楚之前,有關人員先關禁閉。」

    公安處政委不服氣道:「到底是那一起案件存在逼供信的問題,請組織明示,這樣不明不白就免職,我們自然服從組織決定,但下面的同志會不會有情緒就很難說了。」

    徐庭戈從皮包裡拿出一疊紙丟過去:「這些夠不夠。」

    政委撿起來一看,臉就白了,他本以為對方是衝著陳北反革命言論一案來的,這件事他們可是有確鑿的證據,而且陳北本人也供認不韙,絕對的鐵案,誰敢拿這個說事,就算官司打到華東局都不怕,豈料人家根本不拿這個說事,拿出來的證據都是此前在三反五反中江北公安處辦的冤假錯案。

    陳子錕滿意的看了徐庭戈一眼,心中對鄭澤如充滿感激,他看得出來,鄭澤如早想拿江北地委開刀了,這些證據都是此前積累下的秘密武器,或許是為了拿下馬雲卿所預備,此時為了還自己的人情就提前拿出,而且還派出手下第一大將徐庭戈出馬,江北之行事半功倍,徐二功不可沒。

    證據確鑿,地區公安處領導基本被一鍋端,徐庭戈順勢提出清理公安處的冤假錯案,下面人唯唯諾諾,陳北的案子自然得以解決,根本不用特別關照。

    徐庭戈開完火,陳子錕接上,對江北地委領導同志提出了嚴厲的點名批評,劈頭蓋臉罵了馬雲卿一頓。

    陳子錕氣場強大,揮斥方遒,馬雲卿氣焰大減,自始至終就沒人給他開口辯解的機會,經過這次風波,他在江北的威信勢必下降,鄭澤如達到了壓制馬雲卿的目標,陳子錕也不露痕跡的救出了兒子,兩全其美,不過從此陳子錕就欠了鄭書記一個人情。

    陳北被無罪開釋,所謂猖狂攻擊斯大林元帥的罪名誰也不敢再提,始作俑者麥平卻安然無恙,因為他實際上是鄭澤如的人,這回不但沒被牽連,還官升半級,扶正當上了公安處政治部主任。

    這種束手束腳爾虞我詐的政治鬥爭讓陳子錕很不習慣,暗地裡收集黑材料整人不是他的強項,看不順眼直接法辦才是他的一貫作風。

    這一切都得隨著時代的進步而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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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晨光機械廠和高土坡

    一場風波就此結束,江北地委沒有進行任何抵抗就妥協了,做出深刻反省與檢討,當然是向省委做出的,而不是向陳子錕屈服,事實上馬雲卿也沒打算靠著陳北的反動言論扳倒他爹,只不過是順水推舟給仇人添點噁心罷了。

    陳子錕帶著兒子返回省城,路上才告訴他馬春花扒火車到省城鳴冤,在鐵路上產子的事情,陳北聽後久久不語。

    車到省城,陳北立即前往鐵路醫院探望妻兒,來到高幹病房門前他躊躇了一下才推門進去,馬春花正躺在病床上喂孩子,旁邊是奶媽、傭人、以及婆婆夏小青,病房角落裡堆滿了各式禮物和營養品,光上海產的高級煉乳就幾十罐,馬口鐵的罐子上印著花花綠綠的商標,洋氣得很。

    大家看到陳北進來,紛紛停下手上的活兒,面露驚喜之色,經歷了幾天牢獄生活的陳北並沒有受什麼罪,只不過沒刮鬍子顯得有些憔悴而已,他快步上前,先看了一眼孩子,然後很動情的喊了一聲:「春花,你辛苦了。」

    兩人雖然已經結婚,但平時根本沒什麼共同語言,各上各的班,下班都不一道回家,晚上更是分床睡覺,陳北對馬春花的稱呼一直是「馬書記」,如今突然改口,到讓馬春花有些不習慣。

    「你來了。」馬春花淡淡道,她表面上裝的若無其事,其實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

    「我來了,沒事了。」陳北一想到馬春花挺著大肚子扒火車,鼻子就發酸,不過病房裡這麼多人,他還是硬忍住了。

    夏小青見狀,招呼一幫人迴避了,病房裡就剩下他們一家三口。

    陳北看看嬰兒:「這孩子挺可憐的,早產了三個月。」

    馬春花說:「這孩子命硬,隨我,你抱抱吧,這可是你的後代。」

    陳北小心翼翼抱著嬰兒,有些緊張,有些驕傲。

    不過他很快發現這孩子長的不隨自己,而是隨母親,塌鼻子,圓臉,皮膚發黑,而且很不買自己的賬,哇哇亂哭,小腳亂蹬,馬春花一接過去就安靜沒聲了。

    忽然外面一陣噪雜,是陳子錕在醫院領導陪同下來看孫子了,病房裡很快湧滿了人,好在陳子錕並未逗留太久,只是簡單看了看嬰兒,安慰一下兒媳婦就離開了,陳北送到走廊裡,陳子錕對兒子說:「我聽醫生說,若非產婦體質健壯,這孩子就危險了,春花有大功,你得犒賞犒賞他。」

    陳北撓著頭道:「我好好想想。」

    ……馬春花母子在醫院觀察一週後,終於出院,搬到楓林路官邸居住,家裡將二樓最大的臥室騰出來,供馬春花母子休息,房間裡還有一台從香港進口來的嬰兒保溫箱,是爺爺特地預備的,雖然現在已經是春天了,不大能用得上這玩意,但起碼表明了陳子錕的一番心意。

    陳北根本不曉得馬春花有什麼喜好,在他印象中,這個鄉下娘們沒文化沒情趣,除了種地餵豬就是干革命,什麼琴棋書畫樣樣不通,識字也不多,送什麼禮物還真難,想來想去,他終於想到一樣東西,保不齊馬春花會喜歡。

    於是,一個精美的硬木匣子送到了馬春花面前,陳北道:「春花,謝謝你給我生了兒子,這是我送給你的。」

    馬春花瞥了一眼,不屑道:「又是金銀珠寶,俺不稀罕那些東西。」

    這種反應早在預料之中,陳北笑眯眯道:「你打開看看嘛。」

    馬春花打開匣子,藍色絲絨襯底上,一把銀色小手槍熠熠生輝。

    「槍。」馬春花瞳孔裡冒出火花來,一把抓起手槍,嫻熟的卸掉彈夾,拉開套筒確定膛裡沒有子彈,嘩啦啦拉著槍栓,嘖嘖連聲:「德國七六五,好槍是好槍,就是太小了,我更喜歡二把盒子。」

    陳北道:「你還挺有眼力的,這是德國造ppk,,鍍鉻的,可比二把盒子高級多了,當年張學良將軍送給我的,現在我轉送給你。」

    馬春花把玩著手槍,愛不釋手:「這槍真不孬,還是愛國將領張學良送的,有意義,那啥,真送給我。」

    陳北道:「當然是真的。」

    馬春花一掀被子要起來:「走,打靶去。」

    陳北道:「不過得等你出了月子,咱們到江邊去練槍。」

    馬春花點點頭,繼續把玩手槍。

    陳北道:「孩子該起個名字了,我爸爸這兩天一直在查辭典。」

    馬春花道:「按俺們農村的講究,起個賤名兒能保佑長命百歲,我看就叫毛蛋吧。」

    陳北道:「什麼狗蛋毛蛋的,太難聽了。」

    馬春花一瞪眼:「我生的孩子,想叫啥就叫啥。」

    於是,陳家的第三代就有了一個很接地氣的小名,叫毛蛋,家裡人誰也不敢反對,馬春花如今是陳家的大功臣,母憑子貴,地位如日中天,說啥是啥。

    過了一個月,馬春花忽然對陳北說:「我要給毛蛋斷奶,回北泰上班去。」

    陳北大驚:「現在就斷奶,太快了吧,廠裡又沒啥大事,你又不管生產,產假還早著呢,這麼急回廠幹啥。」

    馬春花將一份淮江日報遞過來:「你真是不關心國家大事,咱們新中國的第一個五年計畫開始了,北泰有兩個蘇聯援建的重點項目,其中一個就是在咱們機械公司基礎上擴建的現代化機械廠,大家都忙著建設社會主義,我還能在這兒喂孩子麼,再說了,團委雖然不管生產,但青工的思想政治工作難道不是生產力的保證麼。」

    陳北是很瞭解自己媳婦的,工作為先一切靠後,認準的事情八頭牛拉不回,他只得妥協:「那好,咱回北泰,孩子留在省城,爺爺奶奶照顧著也放心。」

    馬春花道:「那不行,我的孩子我照顧。」

    這個舉動自然遭到陳家上下一致反對,馬春花雖然表面上潑辣莽撞沒腦子,其實很有些農民的狡黠,她知道來明的不行,必須來暗的。

    孩子滿月,陳子錕這個當爺爺的自然要擺酒慶賀,在省城最大的飯館請了上百桌,菸酒菜都用最好的,據說事後有人舉報,說國家還一窮二白陳子錕就這樣大吃大喝,不配當國家幹部,舉報信被壓了下來,鄭澤如說我們黨應該包容這些民主黨派多年養成的生活陋習,不能指望每一個人都和共產黨員一樣嚴格要求自己。

    陳子錕五十出頭才當祖父,與別人相比算是晚的,陳壽蓋龍泉閻肅等人的孫子都能打醬油了,一干舊部都來赴宴,把酒言歡,酒過三巡,陳子錕讓人把孩子抱出來給大家瞧瞧,夏小青出去了一會,再回來的時候神色就有些不對,她低聲道:「春花帶孩子走了。」

    「亂彈琴。」陳子錕很生氣,但當著這麼多客人的面不好發飆,只能藉口孩子體弱不能到人多的地方來,大家知道這孩子早產,也就沒有再說什麼。

    馬春花還是挺忌憚公公的,所以她挑了一個大夥兒都不在家的機會,悄悄背著毛蛋離開了楓林路官邸,前往火車站打了一張硬座票,坐在列車上,望著窗外的農田和村舍,她的心情格外舒暢,楓林路的草坪和網球場游泳池再華麗,也比不上農田和打穀場啊。

    回到北泰,馬春花馬不停蹄回了機械公司,廠裡正在召開誓師動員大會,選拔青年突擊手,忽見團委書記馬春花擺著一個嬰兒就上了台,面向大家道:「廠裡搞建設,團員要帶頭,我第一個報名參加青年突擊隊。」

    禮堂內立刻響起排山倒海般的掌聲,坐在前排的是十幾個金發碧眼西裝革履的外國人,和翻譯交頭接耳一陣,也站起來鼓掌。

    原來他們是負責援建新廠區的蘇聯專家。

    蘇聯支援中國一百四十一項工程,冶金、機械、煤炭、電力、石油、化工,樣樣俱全,北泰底子厚,原本就有煤鐵體系和熟練工人,所以國家計畫委員會將兩個重點項目放在這裡,其中之一就是新的大型製造企業,晨光機械廠。

    北泰變成了熱火朝天的大工地,原聯合機械公司周邊的空地被徵用,建設新的廠房和辦公樓,城市東郊的江邊農田被平掉,原地建設起全新的鋼鐵廠來,新廠的名字叫紅旗鋼鐵廠。

    上萬工人在徹夜勞動,十幾支青年突擊隊更是沒日沒夜的衝鋒在前,晨光廠突擊隊長馬春花是剛出月子的產婦,就毅然給孩子斷了奶,堅守工作第一線,這個先進事蹟刊登在了北泰日報上,帶動了更多的青年人加入到建設大軍中來。

    陳北也從省城趕來,等他來的時候發現家沒了,那一片小洋樓都被拆了,找人一問才知道,蘇聯專家劃定了這片區域建設新廠房,誰也不敢提反對意見。

    「那廠裡人都搬哪兒去了。」陳北著急萬分。

    「搬高土坡去了。」那人一指遠處。

    高土坡是淮江邊的一塊高地,原本是江防堤壩,後來住滿了難民,到處都是窩棚,漸漸形成了一片髒亂差的棚戶區,陳北在其中一個草棚裡找到了自己的兒子。

    狗蛋娘正抱著嬰兒唱民謠呢,手裡端著一碗米湯,見陳北進來,忙道:「喲,回來了。」

    陳北道:「大嬸,春花呢。」

    狗蛋娘道:「在工地上呢。」

    陳北扭頭就走,和匆匆而來的馬春花撞了個滿懷。

    馬春花道:「正想找你呢,你家的江灣別墅不是空著麼,借給蘇聯專家住吧。」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2:54
第二十六章 生活碰撞

    陳北勃然大怒,厲聲道:「孩子才一個月你就給他斷奶我也就不說你什麼了,自己住著草棚,卻關心什麼蘇聯專家住不住別墅,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長的,你眼裡到底還有沒有兒子。」

    狗蛋娘嚇壞了,她和春花是一個村的,從小看春花和狗蛋一起長大,本想把這丫頭娶進門當兒媳婦,沒成想人家官越當越大,自家兒子根本配不上,也就斷了這個念想,不過在心底還是把馬春花當成親閨女來看待的,姑爺發怒可是頭一回,萬一打起來自己真不知道怎麼勸才好。

    要在以前,馬春花絕對要針鋒相對,但自打生了孩子當了娘,脾氣就小多了,她爽朗一笑道:「你說的沒錯,我的心確實不是肉長的,共產黨員都是鋼鐵鑄就的,家人兒子重要,但社會主義建設就不重要麼,人家蘇聯專家千里遙遠的跑來幫助咱們搞建設,難道讓人家住草棚子。」

    陳北道:「他們愛住哪兒我不管,不能拆了我家的房子,又佔我爹的別墅,反倒讓我一家人住草棚,天下也沒有這樣的道理。」

    馬春花道:「住草棚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要是沒有毛主席,沒有共產黨,咱們連草棚也住不起,還在被地主剝削欺壓哩。」

    陳北道:「那是你,不是我,你愛咋咋地,我管不了你,還管不了兒子麼。」說完抱起毛蛋就走,嬰兒哇哇大哭。

    馬春花正要追過去,忽然一個青工氣喘吁吁跑來:「馬書記,不好了,砸著人了。」

    「咋回事,你慢慢說。」

    「圍牆倒了,砸傷兩個工人,你快去看看吧。」

    馬春花望著陳北遠去的背影,一跺腳一咬牙,還是跟著青工走了。

    陳北抱著孩子無家可歸,在昔日的濱江自由大道上漫無目的的走著,這條馬路已經已經改名為解放路,路兩側是綠蔭如蓋的香樟樹,走著走著就到了江灣,遠遠看到自家的別墅掩映在綠樹叢中,如同仙境中的宮殿。

    江灣別墅已經很久沒住人了,陳子錕對兒女要求嚴格,不讓他們住在這裡,以免惹人閒話,不過陳北還是經常過來看看,他少年時期在大青山撿的那頭狗熊大壯還生活在別墅的附屬建築裡,這兒常年住著幾個園丁,負責打掃庭院,養護花草樹木,喂養大壯。

    大壯參加過抗日戰爭,是一頭功勛狗熊,每月陳子錕都會從自己的工資裡撥出一部分來照顧它,陳北抱著孩子來看望它,大壯很通人性的在籠子裡站起來,父子倆和大壯玩了很久才依依不捨的離去。

    回去的路上,陳北抱著孩子上了一輛公共汽車,車上人很多,有人見陳北抱著孩子就讓了個座位給他,過了一站,上來一個穿西裝戴禮帽的老毛子,手裡拎著手杖神氣活現上了車,看看沒座位,直接拿手杖敲打一個老頭,做手勢讓他起來讓座。

    滿車人都不說話,誰也不敢指責蘇聯老大哥,陳北卻看不下去了,把毛蛋遞給旁邊一個婦女:「大姐,幫我抱一會。」

    轉身揪住老毛子的衣領子將他提了起來,罵道:「懂禮貌麼你,給老人家道歉。」

    老毛子居然一嘴流利中國話:「你攤上事兒了,我是蘇聯公民,專家組的。」

    不提專家組還好,一提起來,陳北更來火,劈臉就是兩個嘴巴子,脆響。

    「專家組就能欺負人了,告訴你,別人怕你,老子不怕,不道歉就打到你求饒。」又是兩個嘴巴子打過去。

    老毛子的臉腫了,忙不迭道歉,旁人也都勸陳北算了,消消氣,滿車人忙著看熱鬧,沒料到司機師傅居然把車開到了派出所。

    原來司機政治覺悟極高,看到蘇聯專家被打擔心被牽連,立刻開往最近的派出所,民警還以為是車上出了小偷,一問才知道是群眾和蘇聯專家有了矛盾,把雙方當事人請下來問話,滿車人都幫著陳北說話,此時老毛子才傻眼,交代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原來這個老毛子根本不是正宗蘇聯人,而是一個白俄的後代,想當年陳子錕僱傭了一批白俄騎兵,這些人在江東開枝散葉,娶了中國老婆,生了一幫二毛子後代,雖然有一半俄羅斯血統,但和蘇聯是一毛錢的關係都沒有,嚴格來說,這些人還是蘇聯的敵人哩。

    以往這些二毛子身份低微,生活困苦,現在卻藉著蘇聯老大哥的威風得瑟起來了,冒充蘇聯專家欺騙女青年的感情、佔公家便宜的案子已經不是一起兩起了,公安機關也很頭疼。

    本次案件還夠不上犯罪,所以這個二毛子只是被批評教育了一頓就攆滾蛋了,其他人也都重新上了公共汽車離去。

    毛蛋大概是餓了,哇哇直哭,陳北沒轍,只好忍氣吞聲回到高土坡,馬春花還在工地上,家裡只有狗蛋娘在。

    狗蛋娘說:「姑爺,別怪春花,這孩子心氣高,好不容易出了頭,哪能往回走哩。」

    陳北嘆了口氣,打開煤球爐的爐門,淘米準備做米湯喂孩子,毛蛋依然哭餓不停,狗蛋娘打開尿布一看,原來拉了一屁股的屎都幹掉了,怪不得孩子不舒服。

    燒水做飯給孩子擦屁股洗尿布,陳北忙的團團裝,幸虧有狗蛋娘幫忙指點,不然以他大少爺的作派,早就抓瞎了。

    一直忙到晚上才稍微消停,馬春花也處理完了工地上的事情,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家了,陳北道:「你還知道回來啊。」

    馬春花大度的一笑:「你這話說的像個娘們。」

    陳北道:「對,我是像個娘們,可這都是被你逼得,你比爺們還爺們,你心裡只有廠子,只有事業,你盡到一個妻子和母親的義務了麼,你還好意思說我,你倒是像個爺們了,我告訴你,牝雞司晨,不是好事。」

    馬春花道:「你這是歧視婦女,封建思想作怪。」

    眼瞅兩個人又要吵起來,狗蛋娘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從草棚裡走出來,馬春花忙道:「大娘,你上哪兒去。」

    狗蛋娘說:「你們天天吵,大娘我受不了,回家清靜清靜去。」

    馬春花慌了,她知道單靠陳北是養活不了孩子的,離了狗蛋娘,這個家就完了,趕緊苦勸:「大娘,俺們不吵了就是。」

    陳北也跟著勸:「不吵了,您老千萬別走。」

    狗蛋娘才捨不得走,就是嚇唬嚇唬他倆而已,計謀得逞,也就順勢留下了。

    一家人蹲在草棚裡吃飯,稀飯窩頭就鹹菜,正吃著,外面有人招呼:「馬書記是住在這裡麼。」

    馬春花端著碗一撩門簾子,外面站的竟然是楊樹根。

    楊樹根穿著藍布中山裝,褲腿高高捲起,皮鞋上都是爛泥,手裡提著果盒子,一臉謙恭歉意的笑容。

    馬春花沒有任何猶豫,抬手就要將飯碗扣到楊樹根臉上,卻被陳北一把抓住。

    「你來幹什麼。」陳北冷冷問道。

    「我是來道歉的,上次的事情,不是我故意報告的,我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無意中講給別人聽,被有心人利用了,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們,我該打。」楊樹根說著,竟然啪啪給自己來了兩個大嘴巴。

    上回陳北因為反革命言論攻擊蘇聯領袖的事情而被捕,楊樹根竊喜了一段時間,當然心裡也微微內疚,因為陳北向來待自己親如兄弟,後來翻案,地區公安處一幫領導全被撤職查辦,楊樹根才害怕起來,與實力雄厚的陳家相比,自己就像是蚍蜉撼大樹,只能徒勞行一些小人之事而已,傷不到對方的根基。

    所以他為了修補關係,不惜厚著臉皮前來賠禮道歉,這些賠罪的話,他已經練了很久,表情也做的很到位,涕淚橫流,痛不欲生,果然騙過了陳北和馬春花。

    「既然不是你告的密,那我也不怨你,反正事情過去了,你吃了麼,一起吃吧。」陳北很大度的說道。

    馬春花冷哼一聲,但也不表示反對。

    楊樹根道:「這些日子以來,我吃不下睡不著,天天做噩夢,如果不能當面說聲對不起,我死都不瞑目,既然你們能原諒我,我也就放心了,就不打擾你們了。」

    說完,他放下果盒子轉身離去,步履比來的時候輕快多了。

    草棚裡恢復了安靜,馬春花抱著孩子唱兒歌:「小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烙饃饃,卷砂糖,媳婦媳婦你先嘗……」

    陳北冷哼一聲,拿出淮江大曲來,倒了一杯滋溜幹了。

    馬春花道:「廠裡有幾個女同志也生了孩子,他們給孩子取得名字很有意思,男孩叫大林、保爾、伊凡什麼的,女娃叫麗娜、尼婭,又洋氣又好聽,毛蛋也起個蘇式名字算了。」

    陳北把酒杯往地上一砸,頓時碎玉飛花。

    「不行,我的兒子絕不許起那種不倫不類的名字。」

    馬春花也不生氣:「好了好了,不起就不起,咱就以廠子為名吧,機械廠的新廠名是周總理給起的,晨光象徵朝氣蓬勃,毛蛋就叫陳光吧。」

    這回陳北沒有再反對,反覆嘀咕道:「晨光,陳光,嗯,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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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楊樹根結婚

    陳家的第三代從此就叫陳光了,說起來還算是周總理起的名字呢,陳北寫了一封家信寄到了省城,將此事向父親進行了匯報。

    省府大樓,陳子錕坐在一張普通寫字檯後面批閱著文件,本來他用的是一張紫檀木特製辦公桌,解放後改成和一般工作人員相同的普通寫字檯,辦公室也改到了小房間,以示簡樸。

    國家第一個五年計畫開始實施,江東省作為華東地區較為先進的省份,承擔了八項重要基建任務,其中兩項設在江北,江南和省城地區分別有化工廠、農機廠、光學儀器廠、機床廠等項目,省政府的工作任務很重,不但要安排好生產,還要照顧好蘇聯專家的生活。

    蘇聯是社會主義老大哥,傾全力幫助中國人民實現工業化,從生產螺絲火柴的輕工企業到生產坦克拖拉機戰鬥機,煉化石油的重工業企業,全盤支援,全力以赴,這種援助力度讓陳子錕歎為觀止,但也明白這是志願軍援朝替社會主義陣營出兵換來的果實,並非蘇聯人慷慨大方。

    大批蘇聯專家來到中國,生活習慣不同,飲食口味不同,各級領導都相當關心,據江北行署匯報,負責援建晨光機械廠和紅旗鋼鐵廠的蘇聯專家組對江灣別墅非常欣賞,認為那裡景色優美,安靜典雅,適合勞累一天後的修養,尤其是靠近江邊,有私家江灘,還能游泳解乏,所以提出借住的請求。

    江灣別墅是陳子錕的私人產業,地委和行署不敢擅自答應,於是請示到省府,陳子錕毫不含糊,大筆一揮,將江灣別墅捐給了國家。

    按鈴把秘書叫進來,吩咐特事特辦,盡快安排蘇聯專家入住,同時要做好副食品供應,土豆、牛肉、面包紅腸,最重要一定要有烈性白酒。

    「對了,淮江裡有一種鱘魚,產的魚卵可以做魚子醬,俄國人最愛吃,著漁業部門辦理一下。」陳子錕道。

    「是。」秘書點點頭,遞上一封信,「北泰來信,是您的家信。」

    陳子錕打開一看,是兒子寫來的,並未抱怨生活上的困難,只說孫子名字取為陳光,希望父親首肯。

    都說隔代親,爺爺最疼孫子,但陳子錕畢竟不是一般老頭兒,一天看不見孫子就茶不思飯不想的,他心性硬的很,兒孫自有兒孫福,陳北的道路是他自己選的,怪不得別人。

    既然當父母的已經決定了,做爺爺的也沒有意見,陳子錕當即寫了回信,讓秘書送到郵局寄了,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下班回家吃飯。

    回到家裡,姚依蕾提到女兒歲數也大了,都是二十八歲的大姑娘了,也該找個對象了。

    陳子錕說:「陳北前車之鑑的教訓還不夠麼,嫣兒找對象要充分尊重她的個人意見,她若是找不到合適的,就繼續等著,寧缺毋濫。」

    正說著,陳嫣下班回家了,一蹦一跳的進來,把包一丟嚷道:「餓了,媽咪,飯做好了沒有。」這副神情加上齊額劉海,哪像是二十八歲的老姑娘,說是高中生都有人信。

    姚依蕾聳聳肩,嘆口氣:「隨你吧,你的兒女你來管。」

    ……

    陳北夫婦收到父親來信,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本以為陳子錕會拿出家長的權威橫加干涉,現在看來純屬多慮。

    一支南泰縣來的建築隊進駐了高土坡,幫晨光廠的工人們建設職工宿舍,一水的紅磚四合院,每個院子都有一個五米長的水槽,五個公用水龍頭,家家戶戶通電燈,二十五瓦的電燈泡亮堂的很,家具也都是木匠現打的,木床,五斗櫥、寫字檯、大衣櫃,廠裡出錢分給每個職工家庭。

    這支建築隊的總領隊正是苦水井鄉黨委書記楊樹根,他帶領一幫泥瓦匠頂風冒雨建設職工宿舍,二十四小時連軸轉,忙的不可開交,終於昏倒在工地現場。

    工人們將楊書記送往醫院的時候,他還在恍惚中大喊:「別管我,不要耽誤工期。」

    楊樹根這種忘我的奉獻精神深深感動了大家,工地上掀起一股學習楊樹根的熱潮,大家都放棄了休息時間,加班加點,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爭取盡快將廠房宿舍建設好。

    北泰第一人民醫院病房內,楊樹根穿著病號服正躺著看報,忽然門開了,李家莊的村支書李花子笑呵呵走了進來,手裡拎著果盒子,身後還跟了一個羞答答的婦女同志。

    「楊書記,我的老領導,我來看你了。」李花子大嗓門敞開來嚷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拉過旁邊的女子介紹道:「這是俺村的識字班副班長,李翠同志,她一直想見見楊書記,這回聽說你住院,非求著我帶她來。」

    李翠捏著衣角上前,喊了一聲楊書記,就紅了臉低了頭。

    楊樹根打量一眼,這妮子十七八歲年紀,生的水靈無比,除了土氣點之外,比陳嫣差距不大了,李家莊怎麼有此等漂亮的女娃娃,以前咋沒注意到。

    李花子笑眯眯道:「楊書記,你見過翠翠的,咋忘了,就是村西頭大老李的二閨女。」

    楊樹根恍然大悟,土改的時候確實見過這妮子,不過那時候還太小,沒長開,女大十八變,越大越俊了哩。

    李花子道:「那啥,我出去抽袋煙,翠翠你不是老想見楊520小說記說說話。」

    翠翠拉住李花子的袖子囁嚅道:「叔,俺怕。」

    李花子道:「這孩子說啥呢,楊書記又不是老狼,能把你吃了還是咋滴。」說著沖楊樹根擠擠眼睛,倒背手著出去了。

    楊樹根是何等人精,李花子此舉何意他清楚得很,暗暗感慨李花子這個同志太有黨性了,心裡始終記掛著領導,以後要多培養他哩。

    「翠翠同志,你坐吧。」楊樹根指著椅子和顏悅色道。

    翠翠屁股挨著板凳坐下,手裡捏著手帕,還是不敢說話。

    楊樹根乾咳一聲:「翠翠今年多大了。」

    「十七。」

    「十七歲就是村裡的識字班副班長了,不簡單啊。」楊樹根談笑風生,力圖讓女孩減輕心理壓力,也難怪,一個農村孩子,見到鄉一把手,不緊張才怪。

    聊了一會,翠翠放鬆了心情,還拿起熱水瓶幫楊書記倒茶,看她手指纖細,沒啥老繭,就知道丫頭家裡生活不錯,到底是富農家的孩子啊。

    「楊書記,有個事兒……」翠翠欲言又止。

    「什麼事,儘管說。」

    「村裡給俺家定的是富農,其實俺家不是富農。」

    楊樹根豁然開朗:「這樣啊,你爹這個人我知道,勤勤懇懇一輩子攢了幾畝地,沒剝削過誰,被定為富農確實有不妥之處。」

    翠翠眼睛一亮:「楊書記,我爹的富農帽子能摘。」

    楊樹根道:「當然我一個人說了不算,要黨委研究決定,群眾沒有意見才行。」

    翠翠噗通跪下:「楊書記,我求求你,只要能摘了富農帽子,讓我幹啥都行。」

    楊樹根一掀被子起來了,下床攙扶翠翠,面對梨花帶雨的少女面龐,鄉黨委書記竟然有些恍惚,跪在面前的似乎是陳嫣。

    兩個月後,晨光廠職工宿舍建成,高土坡上一條碎石子鋪就的馬路,路兩旁挖著排水溝,栽著路燈,兩排嶄新的大瓦房,看著就喜慶。

    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裡,苦水井鄉黨委書記楊樹根向組織提出申請,和李家莊中農家庭的女兒李翠結婚,婚禮擺在鄉政府大院,沒有酒席,一切從簡。

    楊樹根穿著整潔的白襯衣和中山裝,胸前戴著紅花,領著幾個同事,騎著自行車到李家莊接親,村莊裡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村支書李花子親自張羅,滿臉的喜慶,比他自己結婚還高興。

    因為楊樹根是鄉里大干部,村裡後生們不敢瞎鬧,娘家人也不敢出什麼幺蛾子,富農帽子摘了沒幾天,都老實的很,楊樹根進門,沖二老一鞠躬:「爹,娘,我把翠翠領走了。」

    翠翠在屋裡嚎啕大哭,誰也勸不住,倒不是真傷心,而是鄉下風俗如此,哭的越傷心越好,村裡識字班的女人們都換了新衣裳在房裡勸,心裡卻都羨慕的很,翠翠能嫁給楊書記,真是一腳踩到福窩裡了。

    哭鬧了半天,翠翠覺得意思表達的差不離了,便半推半就的讓男方的人把自己拉走,臨上自行車裝模作樣掙紮了一番,可出了村口就換了笑臉,歡喜的很哩。

    來到鄉政府,門口早停了十幾輛自行車,都是前來賀喜幹部的坐騎,大院門上貼著紅雙喜,遠遠看見新娘子來了,鞭炮噼裡啪啦響起來,兩個幹部拿著喜糖喜煙往人群裡撒,跟不要錢似的。

    翠翠看見自家婚禮這麼場面,喜不自禁偷偷笑。

    來到鄉政府會議室,裡面張燈結綵,拉著彩紙條,供著主席像,正要舉行典禮,外面一陣喇叭響,一輛風塵僕僕的蘇聯造嘎斯吉普車開了進來,是縣委書記來了。

    縣委書記紅光滿面走進來,聲音洪亮無比:「今天是雙喜臨門啊。」

    大家就問哪雙喜。

    「美帝國主義及其南朝鮮僕從國被我們英勇的志願軍打敗了,停戰協定在板門店簽署,朝鮮戰爭結束了。」縣委書記大手一揮,豪邁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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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戰俘回家和書記當爹

    群眾們一陣歡呼,朝鮮戰爭終於結束了,咱們中國一窮二白,物資匱乏,硬是打敗了世界頭號帝國主義美國和他的無恥爪牙們,勝利來之不易啊,這個喜訊來的太及時了,讓楊樹根的婚禮增添了幾分喜慶色彩。

    歡歌笑語的鄉政府大院外,一個身穿褪色黃軍裝的青年男子正背著行囊匆匆趕路,他正是從朝鮮戰場歸來的志願軍戰士梁盼。

    別的人都是光榮退伍,衣錦還鄉,還有三百斤高粱米的退伍金,但這些榮譽和物質都和梁盼無關,因為他是戰俘,是帶著恥辱歸來的。

    朝鮮戰爭期間,梁盼所在的部隊深入南朝鮮,後路被美軍截斷,隊伍被打散,戰士們爬冰臥雪,死傷纍纍,最終不幸被俘,關押在濟州島的戰俘營裡,期間組織過多次不屈不撓的鬥爭,有一部分俘虜被台灣蔣匪幫綁架走了,但也有很多人誓死不願去台灣,梁盼就是其中之一。

    停戰協定簽署,雙方釋放俘虜,等待這些人的是不是鮮花和溫暖,而是審查和甄別,據說一些戰俘中的幹部要判刑哩,梁盼是普通戰士,受牽連反而不大,審查合格後打回原籍。

    梁盼歸心似箭,來到梁家莊外,呼吸一口家鄉的空氣,心曠神怡,馬上就要見到爹娘了,他竟有些緊張。

    村口走過來一個背著糞簍子的老漢,看看梁盼:「這不是茂才家的大小子麼。」

    梁盼道:「大爺,是我。」

    老漢眼神怪怪的,打量他幾眼,走了。

    梁盼快步回家,來到自家宅子前敲門:「爹,娘,我回來了。」

    大門開了,裡面是村裡的貧農張二嬸。

    「喲,梁盼啥時候回來的。」二嬸挺客氣。

    梁盼的目光越過二嬸看向院子裡,一幫小孩在玩鬧,都不是自家人。

    「我爹娘呢。」梁盼隱約感到不妙。

    「你娘住在村尾,這房子村裡分給俺家了。」二嬸有些不好意思。

    梁盼心裡一涼,急忙來到村尾,一間土坯房子門口,娘正推磨呢,花白的頭髮在風中飄舞,動作遲緩吃力,走一步嘆一口氣。

    「娘。」梁盼丟下行囊,撲過去跪在地上。

    梁喬氏愣了片刻才醒悟過來,是兒子從戰場上回來了,當即倒在地上閉過氣去。

    梁盼急忙扶起娘,掐人中拍後背,拿出水壺給喂了幾口水,梁喬氏悠悠醒轉,看著壯實的兒子,想到生死不知的丈夫,悲喜交加,終於一聲哭號從嗓子裡迸出,憋了幾年的悲傷、委屈、怨恨、痛苦全都濃縮在這一聲中,梁盼雖然不曉得母親受了多大的罪,但母子連心,這一聲悲鳴讓他的眼淚也撲簌簌流了下來。

    「娘,我回來了,以後誰也不敢欺負你。」梁盼的話讓梁喬氏感到終於有了依靠。

    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後面,兩個拿著紅纓槍的兒童團員正警惕的看著梁家母子團聚,一人道:「地主婆的兒子回來了,咱們得趕緊報告村委會。」

    另一個小孩道:「你去報告,我留下來繼續監視。」

    梁盼不知道自家已經被村裡派人監視了,梁喬氏卻是清楚的,她把兒子拉到屋裡,關上門,從門縫裡觀察著外面,確認四下無人,才將家裡的事情一一講給兒子,鎮反鎮到家裡,梁茂才槍殺公安人員,逃進大青山當了野人,家裡被扣了地主帽子,房子田地沒收,就給了這麼一間草屋棲身。

    「兒啊,你回來了就好了,你是革命軍人,他們不看僧面看佛面,以後就不會欺負咱們了。」梁喬氏欣慰道。

    梁盼心中一陣酸楚,自己是志願軍戰俘,國家的恥辱,又有什麼面子可言。

    村長帶了兩個民兵遠遠的過來了,梁盼上前答話,村長倒也沒難為他,只交代了幾句以後要安安分分的,好好接受貧下中農的教育,不要想歪門邪道。

    梁盼送走了村長,出門推起了石磨,他滿身的力氣,滿心的心酸,只能發洩在這沉重的磨盤上。

    ……

    朝鮮戰爭結束,赫魯曉夫上台,第一個五年計畫開始實施,新中國百廢待興,欣欣向榮,江北到處是建設工地,晨光機械廠和紅旗鋼鐵廠的雛形已現,設備機器都從蘇聯運來,專家組指導工人安裝調試,和中國人民打成一片,相處融洽,各單位學校學俄語成風,人人以會說俄語為榮,以認識蘇聯老大哥為傲。

    風雲激盪的1953年就這樣過去了,次年初,政治風向忽然有了變動,七屆四中全會上對國家副主席高崗進行了批判和揭發,同時被批判的還有中組部長、中央副秘書長饒漱石,罪名是陰謀分裂黨中央,篡奪黨和國家的最高權力。

    中央高層鬥爭,屬於神仙打架,與平頭百姓無甚關係,但省部級高級幹部難免牽扯其中,江東省委書記鄭澤如屬於饒漱石派系,饒漱石被打倒,他大為緊張。

    楓林路上的520小說徹夜亮燈,書桌上的菸灰缸裡是滿滿的煙蒂,屋裡更是煙霧繚繞,鄭書記穿著毛背心坐在桌前籐椅上,長吁短嘆,稿紙上一個字沒有,身旁的廢紙簍裡倒是一大堆寫了一半的廢稿。

    夫人潘欣端著一壺熱茶上來,關切的幫丈夫揉著肩膀,問道:「怎麼,寫不出來。」

    鄭澤如將筆一摔,拍著腦袋道:「字斟句酌,還是無法下筆,無法下筆啊。」

    潘欣道:「向中央表明態度就是,和饒漱石劃清界限。」

    鄭澤如又點了一支菸苦笑道:「哪有你說的這麼簡單,這裡面的學問大了,黨的內部鬥爭向來是血腥殘酷的,稍有不慎就會把政治生命乃至肉體生命葬送,我死無所謂,你和孩子以後的日子怎麼辦。」

    說著憐惜的摸著潘欣微微隆起的肚子,鄭書記和潘欣的愛情結晶就要降生了,這是鄭澤如第三個孩子,他還記得,第一個孩子生於1930年,剛生下不久就發現殘疾,被自己逼著當時的妻子紅玉拿去賣了,賣了到底二百還是三百塊錢已經淡忘,這筆錢被用來做印刷經費了,這孩子如果活到現在,已經是二十四歲的青年了,興許已經結婚生子了。

    第二個孩子還是紅玉生的,生於1938年抗戰最激烈時的北泰市政廳地下防空洞,起名王北泰,算起來這孩子也有十六歲了,該上高中了,自己一直沒怎麼關心過紅玉娘倆,每每午夜夢迴,總會內疚一番。

    想到孩子,鄭澤如的鬥志又旺盛起來,他重新起草,筆走龍蛇,洋洋灑灑數千字,對饒漱石擔任華東局第一書記期間的一些行為進行了無情的檢舉揭發,同時也對自己進行了自我批評和深刻反省。

    這封信送到中央之後,鄭澤如就忐忑不安起來,彷彿等候判決的犯人。

    幸運的是,鄭澤如沒有遭到任何處理,依然當他的省委書記,他如釋重負,心情大好,通過在京好友葉雪峰打聽情況,得知自己這回過關竟然多虧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這個人就是徐庭戈。

    原來在鎮反期間,華東局在饒漱石的領導下沒有和中央保持一致,殺的人太少,引起主席的強烈不滿,而江東省的鎮反工作具體操作人是徐庭戈,他殺起人來大刀闊斧,一天槍斃幾十上百個從不手軟,雷厲風行的手段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認為江東和中央保持了高度一致,從而鄭澤如的工作還是滿意的。

    鄭澤如在「高饒事件」的風波中過關,過了兩個月,他的第三個孩子也在省第一醫院降生了,是個健康的男孩,鄭澤如給兒子取名為「鄭傑夫。」

    孩子在懷裡哇哇直哭,鄭澤如嫻熟的哄著,護士打趣道:「鄭書記,看您的樣子可不是第一回當爹了。」

    鄭澤如嘆口氣:「是啊,戰爭歲月裡我就當過父親,可惜……」

    護士知道戳到書記的傷心處,趕緊不再提了。

    鄭澤如也不願意多說什麼,回去之後安排工作人員給北泰的家裡寄了二百元人民幣和幾件自己的舊衣服,想來北泰個頭躥高了,也能穿自己的衣服了吧。

    ……

    轉眼又是一年。

    陳南復旦大學畢業後,沒有按照父親的意願回省城上班,而是走了唐嫣的路子,分配到新聞戰線工作,當了一名實習記者。

    唐嫣是報社總編,又兼市宣傳部副部長,至今尚未結婚,她位高權重,原則性又強,人稱鐵面娘子,單位裡同志都不敢和她亂開玩笑,唯有陳南例外。

    或許是因為陳南是陳子錕的兒子,唐嫣對這個晚輩照顧有加,生活上、工作上也多方指導,陳南當面喊她唐總編,背地裡卻喊唐阿姨,星期天也經常跑到唐嫣在南京的石庫門房子裡去蹭飯吃。

    這天吃午飯的時候,陳南說:「唐阿姨,我想入黨,申請書都遞上去半年了怎麼還沒信兒。」

    唐嫣放下筷子,道:「小南,你想入的是哪個黨。」

    「當然是我們黨了。」陳南一臉懵懂。

    唐嫣笑笑:「不是阿姨不批准你入黨,只是組織上另有考慮,你留在黨外作用更大。」

    陳南還是一臉的不解。

    唐嫣道:「令尊是民革中央委員,你舅舅是民盟老會員了,組織認為,你加入民主黨派比較合適。」

    陳南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什麼:「我懂了,身在曹營心在漢。」

    唐嫣笑了:「你胡說些什麼呢,我們黨和民主黨的關係是長期共存、互相監督、肝膽相照,榮辱與共,哪來的曹營哪來的漢室。」

    陳南也笑了:「好吧唐阿姨,你說讓我入哪個黨,我就入哪個黨,總之黨指到哪兒,我就打到哪兒。」

    忽然傳來敲門聲,陳南過去開門,外面站了兩個穿便裝的男子,很和氣的說:「這是唐副部長的家麼。」

    陳南道:「是的,你們是哪個單位的。」

    其中一個男子亮出工作證:「我們是市政府的,請唐副部長去開個會。」

    唐嫣從屋裡出來問道:「什麼事。」

    男子道:「是潘副市長派我們來的,有些事情需要您協助調查。」

    唐嫣二話不說,跟著兩個男子走向路邊的汽車,回頭對陳南道:「中午的湯喝不完,晚上熱一熱再喝。」

    「知道了,唐阿姨。」陳南目送唐嫣上了那輛黑色轎車,這才進了門,此刻他還不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見到唐嫣,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2:54
第二十九章 搞情報工作的大都沒有好下場

    陳南獨自吃了午飯,那鍋湯他只喝了一碗,還剩下大半鍋都盛在砂鍋裡,等晚上唐阿姨開完會再喝。

    因為話沒說完,陳南還想問問唐阿姨,建議自己入哪個民主黨派,所以就沒走,坐在書桌旁寫起了稿子,一連寫了兩篇弘揚社會主義新風尚的通訊稿,他有些無聊了,信手亂翻,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泰戈爾的《吉檀迦利》詩集,翻開看看,是英文原版,一看就入迷了,翻了一頁又一頁,終於發現藏在裡面的一張照片。

    照片發黃,已經有些年頭了,上面是一男一女,穿著打扮相當時髦,比當代人都要新派,男的英俊瀟灑英氣勃勃,女的嫵媚絕倫,豔光四射,分明就是自己的父親和唐阿姨。

    關於父親和唐阿姨之間的風流韻事,陳南是知道一點點的,但大人們不願意提,他知道的細節甚少,到底是從事新聞工作出身的,陳南就喜歡挖掘這些陳年舊事,仔細打量照片背影,居然又有驚人發現,拍照的地方就是自己現在所處的這個石庫門房子。

    原來唐阿姨的家,就是當年父親和她的愛巢,怪不得唐阿姨到現在不結婚,怪不得放著組織分配的小洋樓不住,就是要住在這石庫門房子裡。

    陳南不禁眼角濕潤了,為唐阿姨的痴心,為當年這段傾城之戀,他很想知道,為什麼唐阿姨沒有成為自己的姨娘之一,既然父親能娶四位太太,為何容不下一個唐嫣。

    他將這張照片放進自己兜裡,準備等唐阿姨回來之後好好問問她,問問當年那些轟轟烈烈,纏綿悱惻的故事。

    可是,唐嫣一去再也沒有回來,晚上七點半,陳南給市委宣傳部打了個電話,對方告知他宣傳部並沒有會議,唐副部長也沒來,他又給市政府辦公廳打電話,答案是相同的。

    陳南急了,說:「是潘副市長派人把唐副部長請去的,你們怎麼能不知道。」

    對方冷冷回答他:「潘漢年副市長上個月去北京開黨代會,至今未回上海,怎麼會安排會議。」

    電話裡傳來忙音,對方掛了電話,陳南失魂落魄,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陳南一直等到晚上十點,唐阿姨依然不見人影,於是他關門上鎖,回自家去了。

    第二天,陳南早早來到報社,坐在位子上心神不寧,同事們陸續來到,唯獨不見唐阿姨的身影,直到十點鐘也沒來,陳南急了,直接找到社長報告,說唐總編昨天被市裡的帶走,至今沒有音訊。

    社長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也是見慣了風雨的老左翼人士了,他沉思一下道:「再等等看。」

    就這樣等了三天,依然不見唐嫣,下面人議論紛紛,陳南也聽到一些流言,說唐嫣涉及到前公安局長揚帆的反革命小集團,已經被有關部門秘密逮捕了。

    陳南徹底急了,他上下奔走,到處打聽,市政府公安局檢察院法院全都找了一遍,每次得到的答覆只有相同的一句話:「不清楚,不知道,不瞭解。」

    唐阿姨失蹤以後,陳南的日子也愈發難過起來,他是高級幹部家庭出身的孩子,平日舉手投足就不自覺的帶著頤指氣使的味道,同事們很不喜歡這樣的人,以往有唐總編保護著,誰也不敢把他怎麼著,如今唐嫣被秘密逮捕,陳南的保護傘沒了,父親遠在江東,鞭長莫及,這苦日子就來了。

    遭到同事排擠的陳南度日如年,每時每刻都在盼望唐嫣歸來,好好懲治這幫勢利眼的小人,可他沒等來唐阿姨,卻等來了社長的一句話。

    「小陳啊,你最近工作上出現很多失誤,你是不是太疲勞了,我看你還是休息一段時間吧。」

    陳南被放了大假,垂頭喪氣回老家去了。

    臨走那天,他還不死心,又到唐嫣家門前就探視,希望奇蹟出現。

    奇蹟果然出現,唐阿姨的家門是敞開的,、

    陳南激動萬分,幾乎是衝進去的,嘴裡喊著唐阿姨,心中想著阿姨總算昭雪了,回頭一起回社裡,相當於給那些小人一記狠狠的耳光。

    可是進去之後他就傻眼了,屋裡有四五個陌生男子,都是便衣打扮,戴著白手套,到處亂翻,其中一人警惕的看著自己,手放在腰際,腰裡鼓鼓囊囊,明顯有一把手槍。

    「你們是。」陳南顫聲問道。

    「我們是公安局的,你是陳南吧,今天的事情,我們不希望你到處亂說。」為首的便衣雖然自稱市局,但卻是一嘴北京口音。

    陳南明白了,這些人很可能是中央派下來的,蒐集唐阿姨的罪證,他頓時感到徹骨的寒冷,什麼也說不出了。

    失魂落魄的出了唐家,陳南迴去收拾了行李,搭火車回了江東老家。

    ……

    省城,楓林路官邸,陳南風塵僕僕的回來了,家裡人都很高興,張羅著做晚飯,放洗澡水,可陳南連臉也沒洗,就一頭紮進父親的書房,說有重要的事情說。

    他靜靜地將一張發黃的照片放到桌上,陳子錕拿起一看,上面是自己和唐嫣的合影,那還是二十多年前,自己不滿三十歲,身為一省督軍,與各路大帥平起平坐,麾下禁菸總隊駐軍上海,金屋藏嬌女記者,何等的威風,何等的風流。

    「唉,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都是往事了。」陳子錕長嘆一聲,將照片推了回去,仰躺在籐椅上,閉上眼睛,往事歷歷在目。

    「父親,唐阿姨她被秘密逮捕了。」陳南道。

    陳子錕睜開眼睛,卻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訝。

    「搞情報工作的人,大都是沒有好下場的。」陳子錕自言自語道,他想到了自己的小舅子燕青羽,何等風流瀟灑身懷絕技的一個人,卻橫死在情報戰線上。

    「您要救救唐阿姨啊,她一定是被人陷害了。」陳南急切無比。

    陳子錕淡淡道:「這件事我知道了,你去洗臉吃飯吧。」

    陳南還想再說些什麼,但看父親的表情似乎不願意多談,便訕訕離開,腹誹父親是個絕情漢,人家唐阿姨痴心幾十年不改,他卻見死不救,當真令人心寒。

    陳子錕何嘗不想搭救唐嫣,一夜夫妻百日恩,當年他在上海灘金屋藏嬌,和女記者渡過一段不能忘懷的歲月,後來因為政治事件和立場問題而不得不分道揚鑣,但唐嫣對自己始終是一往情深的,在臨近解放時期還救了自己的家人,於公於私,都應該伸手拉一把。

    但陳子錕也明白,自己的能量大不如從前了,尤其牽扯到這種歷史問題和政治鬥爭,唐嫣被秘密逮捕,這裡面水很深,和不久前上海公安局副局長楊帆被捕不無牽扯,和上海副市長潘漢年的失蹤也有聯繫。

    潘漢年是我黨秘密戰線上的重要領導人,負責華東地區汪偽敵後工作,唐嫣就是他的下級,數月前潘漢年進京開會,從此杳無音訊,一些人認為潘是去執行秘密任務了,但有心人卻知道,潘應該是被秘捕了。

    而這一切,都和前華東局第一書記饒漱石的下台有關,潘漢年、楊帆、唐嫣,都是饒漱石的老部下,牽扯出歷史問題,誰也跑不掉,何況唐嫣曾在汪偽時期極其活躍,出沒於七十六號內外,從事敵後情報工作,那是在刀尖上跳舞,整日混跡在間諜特務中,想從中挑出一些歷史問題實在太容易了。

    陳子錕決定先從外圍入手,打聽一下唐案的級別,如果只是下面人借題發揮,那就好辦,如果是高層有人專門發話,那就別指望了,搞不好把自己也折進去。

    他重新拿起桌上的照片,看著唐嫣年輕時的容貌,不禁再次沉浸在如煙往事中。

    吃飯的時候,陳子錕問陳南有什麼打算,陳南垂頭喪氣的說報社已經容不下自己,想回省城找個工作。

    陳子錕道:「淮江日報社的阮總編是爸爸的老朋友,進報社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陳南道:「我覺得自己的學識遠遠不夠,無法勝任記者的工作,我想回學校繼續讀書。」

    陳子錕道:「也好,你舅舅就在江大做教授,安排你去讀個研究生吧。」

    就這樣,陳南的組織關係從上海轉到了淮江日報社,社裡給他辦了脫產學習,進江東大學新聞系繼續深造,重新當起了大學生。

    跨省調動,直接進省黨報報社,還能脫產學習,若是一般人哪有這般能量,得虧陳南是陳子錕的兒子,才能如此便利的在短時間內辦妥各種繁雜手續。

    林文龍是江東大學的教授,民盟省委委員,又是陳南的研究生導師,在他的耳濡目染下,陳南加入了民盟,成為民主黨派的一員。

    「唐阿姨,不知道你現在哪裡,我已經加入了民主黨派,沒有辜負你的教導。」在入盟儀式後,陳南對著茫茫天際說出這段話。

    而此時他的唐阿姨正遠在北京功德林監獄的單人牢房裡,低頭寫著認罪材料,鐵窗寂寥,與世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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