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興隆號、梔子、傻妞
空氣中瀰漫著油漆的味道,正初秋,因為是新城,街上光敞敞看不到一棵樹,風一吹,滿眼紅塵。
偶爾有鞭炮聲隨風而來,卻不知道又是哪家達官貴人起了宅子,舉家從南京搬遷而來。看他起高樓,看他樓塌了,時世循環,人移景遷,大抵如是。
新城、新人、新氣象,大明王朝的新都城,一切都透著一個新字。
實際上,將首都從南京搬遷到順天府乃是一個龐大到令人畏懼的國家工程,其過程橫亙整個永樂年代,直到成祖駕崩,依舊未能搬遷完畢。甚至在仁宗皇帝去世的那天,未來的宣德皇帝還在南京強拆。
一輛簇新的大車在街上奔馳,這是少見的藍呢馬車,車簾和門簾都遮著嚴實,也不知道裡面的乘客熱不熱?
車轅處釘著一個銅牌,上面用陰文鏤刻著〈興隆號〉三個小字。
這就是京城有名的沙石商人,興隆號趙家家主的座駕。
趙家這些年借新城建設的東風,燒製青磚、販賣沙石,很是發達。到如今,興隆號已坐擁四個磚窯,兩座石料礦山和十幾間店舖,在同行業中穩穩地佔據頭把交椅。
既然做了行業的執牛耳者,自然要養勢、蓄望。
可趙家東主趙山卻偏偏行事高調,凡事都要爭個輸贏,眼中也不能容人,很是得罪了不少同行。這大概和趙山早年生活困苦有關,此人少年之時窮慣了,一朝發達,就有些把持不住。
人如此,馬車也是如此,所經之處,黃沙滾滾,嗆得街上行人紛紛躲避。
有小屁孩子正捧著燒餅大口啃著,沙土捲過,另外一群孩子拍手唱道:「天上落黃沙,地上狗啃粑。」
被戲弄的孩子自然不依,將手中燒餅揣進懷裡,氣憤地追打著自己的小夥伴。
一根白皙的手指伸出去挑開窗簾,接著是一張清麗的臉。
「咳咳!」
顯然,車中還坐在另外的人,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大小姐,外面風沙大,仔細弄髒了頭臉。」
挑開窗簾的女子依舊癡癡地看著車外,喃喃道:「羊叔,我就看看外面的景兒。」
「咳,這北京城髒得很,哪比得上我們老家。」車內黑暗的角落中坐著一個胖大的老人,因為太熱,老人不住地用手巾擦著額上的汗水。
「是啊,這北地怎麼比得上咱們蘇州老家的小橋流水、楓橋夜泊、寒山鐘聲。比不了的……真想回去啊!」女子長長的歎息一聲,也不知道是被沙子迷了眼還是心中傷感,她眼睛裡朦上了一層水氣。
羊叔笑了笑:「大小姐,老家雖好,我們卻是回不去了。老爺在北京這麼大家業,怎麼可能說丟就丟了……對了,馬車走到什麼地方了?」
話音剛落,又是一陣鞭炮聲隨風吹來。
有幾片紅色紙屑落英般飄來,女子伸出右手,接住了那片柔弱的紅色:「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什麼春紅,什麼寒雨?」羊叔伸展了一下龐大的身軀,渾身骨骼劈啪做響:「這大熱天的,朝有臭汗晚有垢才是實在。」
他這一動,身形虎踞龍行,雙目中有精光射出,顯然是有武功在身的。
羊叔本打算逗大小姐開心,可惜這個笑話並沒讓那女子面上露出一絲笑容。
女孩兒依舊呆呆地看著外面,念道:「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念完,她將眼睛閉上了,輕輕說:「羊叔,前面是成國公府。」
「呀,成國公朱勇朱公爺也把府邸搬到北京城來了。」羊叔輕呼一聲,點點頭:「朱國公老家雖然在懷遠,可朱家人世代公卿,三代人都在朝中做官,也該在京城起間大宅子了……」
話還沒說完,羊叔才意識到自己說失了口。輕歎一聲,喊著大小姐的小名:「梔子,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要再糾結了。這事是那朱儀公子沒福,也就是個命。你是叔看著長大的,若你心中苦,不妨就哭上一聲。哭完了,事情也就過去了。」
他心中突然一疼,梔子是他表妹的大女兒。表妹去世得早,他又一輩子獨身。在羊叔的心目中,這個倔強的侄女就是自己的親閨女。
興隆號十六年前攀上了成國公府的高枝,拿到了替北京城城牆燒製牆磚的生意,一夜暴富。對朱府,興隆號的人自然是感恩戴德。不過,這些只是大人之間的事情。兩家的孩子倒也相處得很好,尤其是成國公朱勇的公子朱儀更是與梔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只可惜兩家地位懸殊實在太大,更兼興隆號大掌櫃趙山前年中風不能視事。商號所有事務都壓在梔子一個人的肩膀上。
趙家老爺趙山說了,為了給自己養老,得招一個女婿入贅。
趙家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梔子,二女兒丹丹。
可丹丹從小就有呆病,估計也招不女婿上門。維持這個家業的任務就落到了梔子頭上。既然要招贅,趙大當家就嚴令女兒不得與朱公往來。
實際上,在朱國公府心目中,富甲一方的趙家同一個家生奴僕也沒什麼兩樣。奴僕的女兒過來做妾可以,要想做夫人那不是亂套了嗎?
可偏偏梔子又是個心高氣傲的主,自然就絕了嫁給張公子的念頭。
「哭,我為什麼要哭?」梔子放下窗簾,咬牙咯咯笑起來:「爹爹能得這麼大一個家業,作為他的女兒,自然要把這個家維持下去。為了這個家,就算招隻豬,招條狗進門,我卻也認了。朱公子什麼身份,我是高攀不上了。」
話雖然這麼說,但眼淚還是撲簌而下。
羊叔搖了搖頭:「罷罷罷,大小姐既然有心當趙家的當家人,我這個做叔叔的也只能在提起精神幫你支撐下去了。」
不欲在這件事上同大小姐說下去,羊叔話鋒一轉,道:「大小姐,最近金山號風頭很勁啊。開了六家磚窯不說,還招了不少我們手下的師傅過去。若任由他們這麼幹下去,只怕我們興隆號就要被他們給擠出北京城了。」
梔子抹去眼淚恢復了平靜:「師傅走了不要緊,號中的夥計也是幹了多年的熟手,把他們提到師傅位置上,也能使下去,窯子上的事情其實也簡單,無他,唯手熟而已。只需半年,就能出師。」
羊叔:「此話固然不假,可最近因為被金山號挖了不少人,我們這邊的人手也不夠用,得再招些工人入廠。」
梔子:「可以適當招一些,不過,北京人雖多,可磚窯裡的活又髒又累,工錢也少,少招一些就是了。金山號一口氣開了六家磚廠,我就奇怪了,他們從哪裡去招那麼多工人?」
羊叔:「大小姐,這北京城中的流民多著呢,喊一聲,要多少有多少?」
梔子身體一震,失驚:「金山號在招流民,他們就不怕順天府查到頭上嗎?」
羊叔:「金山號老闆田歸田可是個膽大的人,坊間傳言,人家可是攀附到貴人了,就算招再多流民,順天府也不敢過問。」
「貴人,還能貴過成國公府?」梔子冷笑。
羊叔歎息一聲:「大小姐,別人看朱府那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乃是海內有數的豪門。可這些年,朝廷有意削弱將門勢力,再加上成國公早年又有意扶漢王做太子,觸怒了天子。這些年雖然頂著個國公頭銜,可聖眷已然不再。」
聽羊叔說起這出,梔子抽了一口冷氣。突然想起那段往事,當年,漢王朱高煦與皇太爭奪太子之位時,朱勇和一眾靖難武臣有意扶持漢王。
說起成國公朱勇卻頗有來歷,他父親是靖難老將朱能。
當時,燕王手下主要有三員大將:張玉、張輔父子和朱能。
張氏父子統籌全局,朱能負責具體戰役。
天子登基後論功,張家父子第一,朱能第二。
對這些老哥們,皇帝也沒虧待,封張輔為英國公、朱能為成國公。
到如今,張輔依舊是軍方第一人。可朱家的景遇卻是另外一番模樣。
朱家雖然富貴,可朱能卻於永樂四年去世,朱勇就襲了成國公的爵位。
所謂人走茶涼,朱能去世之後,成國公府的光景漸漸大不如前。
可惜朱勇的名字中雖然帶著一個勇字,卻沒在軍隊呆過一天,是個儒雅文弱之人。能力不足以在軍中擔當大任,於是他便牽涉進漢王奪嫡一案,想借此重振家聲。
可誰曾想,皇帝卻以雷霆手段將一大批公侯大人們拘捕入監,就連漢王也被強行押出京城,送去地方就藩。
到如今,還有一大批武臣呆在北鎮撫司衙門的詔獄中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至於朱勇,今上顧念到他父親以前的情誼和功績,關了兩天就放回家去,讓他在家中做太平公侯。
所以,成國公府雖然是豪門,其實在朝中實權派人物眼中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也只能用來嚇唬嚇唬普通商人和沒見識的小官小吏。
梔子有些沉默:「成國公府雖然權勢不如往常,卻也不是田老闆背後的勢力所能比擬的。」
羊叔緊張地握緊拳頭:「朱府同田老闆背後那人比起來,卻算不得什麼。」
「難道田歸田背後那人是皇家的,是哪個皇子。不不不,尋常皇子根本就不算什麼。」梔子是何等聰慧之人,立即明白過來。一臉驚駭,問:「是太子府的,太孫還是其他皇孫?」
羊叔一臉蒼白:「是太孫。」
「咯咯,怕什麼,堂堂太孫也缺錢?這事上不了檯面,我就不信他田歸田就敢打著太孫的招牌肆無忌憚?」梔子很快鎮定下來:「招收流民一事本就是違法的勾當,他田歸田做得,我們興隆號也做得。反正有太孫在前面擋著,真鬧將起來,大家一起下水弄濕腳好了。」
羊叔面上露出笑容:「大小姐英明,我這就著人去辦。」
「對了,說了半天話,倒忘記一件事情,羊叔,你介紹的那個郎中究竟如何,傻妞越發地壞了,若吃他的藥真有效,倒不妨多封些銀子。對了,那個郎中的口緊不緊?」
梔子口中的傻妞就是她的孿生妹妹趙丹,今年十六歲。
母親生她和傻妞的時候發了一個月高燒,因此,她這個妹子一出娘胎就有些癡呆,十六歲的大人了,說話做事跟九歲孩子沒任何區別。倒是梔子一生下來就聰明伶俐,都是一母所生,兩姐妹差別巨大。不禁讓人懷疑,父母的精華都著落到姐姐身上。
妹子有癡病,此事關係到她的終身。因此,趙家下了封口令,隱瞞住傻妞的病情。想的是,等到時候騙個不錯的人家,就這麼稀里糊塗地嫁出去。將來夫家若鬧起來,大不了多陪些錢罷了,反正興隆號有的是銀子。
「聽人說那個郎中的醫術了得,若真有效,自然要多感謝人家。這人是遊方郎中,不是本地人,也不怕走露消息。」
羊叔大概是被悶得實在受不了啦,額頭上的汗水如雨而下。
梔子一笑:「羊叔,實在熱就挑開窗簾好了。」
說罷,伸手將簾子掛起。
這個時候,她突然看到妹妹傻妞正站在街邊笑嘻嘻地啃著一串糖葫蘆,一個無行青年潑皮正逗著她玩:「小妹妹,你把手中的糖葫蘆給我好不好,叔叔帶你去看金魚。要不,去看大象鼻子……怎麼,還是不願意。靠,叔叔犧牲一下,帶你去看菊花。」
這聲音又沙又啞,極度猥瑣。
梔子嚇了一跳:「羊叔,傻妞怎麼跑到外面來了,快快快,快去接她回家。」
「傻妞的病每天都要犯幾次,估計是發作了,偷偷跑出來的。」羊叔也急了,就要就要朝車下跳。
梔子一把將他拉住:「別急,此事關係到傻妞的名節,千萬不能張揚出去。若讓人知道她有癡病,還怎麼嫁人?叫車把勢將馬車拐進旁邊那條巷子,看看再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