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隱相 作者: 水葉子 (連載中)

無關風月 2011-11-22 15:57:1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9 117418
本帖最後由 無關風月 於 2011-11-22 20:38 編輯

【作者簡介】:

水葉子,男
作品以歷史小說為主,多為大唐時期歷史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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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迷茫,我回來了,但是書讀的越多,我的困惑也愈多。也許,生命只是一種至死方休的苦累。以我螞蟻般的卑微,我無力改變什麼。但是鬱積的我需要傾訴,所以,我來到了這裏。以歷史為衣,以情感做骨血,講述一個不平凡的故事。這,就是我的表達方式。

【內容簡介】:

唐松穿越到武則天稱帝時期,可他鬱悶了。
這可是中國王朝史上唯一一個女人強勢橫行的時代,偏偏悲催的讓他給趕上了。
在這個女人狂暴無比的時代如何開創自己的空間?煞費思量!
什麼武則天,上官婉兒,太平公主,韋皇后,安樂公主……個個千姿百媚,卻又個個野心勃勃,愣是沒一個是好惹的!
誰征服誰呢?
小唐:俺是準備雄起的!
    ……………………
隱相:醉臥山中,權傾天下。雖無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實。

【作者其他作品】:《唐朝公務員》 《塵根》 《天寶風流》 《中唐穿越演義》 《龍游大唐之貞元紀事》 《大道》

隱相

隱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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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5:57
第一章 一枕黃粱 小露鋒芒

 三月的春風拂過佛寺黃墻邊的那樹杏花,杏花盤旋飛舞,柔柔的落在杏花樹下白衣襴衫的少年身上。

  少年所穿襴衫的衣角剛隨著春風舞動,便被腰間撻尾上系著的佩珂壓住了飛揚之勢。

  鐵質的佩珂輕輕擺動,偶爾撞上附近的山石發出聲聲輕響,恰與佛寺飛簷上懸掛的銅鈴相互應和,脆脆叮叮。

  十六歲的唐松無意識的伸手接住了一瓣落花。

  佛墻邊,杏樹下,白衣襴衫的清俊少年。

  三月春日鹿門寺後園裏的這一幕有著說不盡的風流韻致,直可入畫。

  但畫中少年唐松的眼神裏卻是一片茫然。

  他本是後世裏在福利院長大的孤兒,憑借著過人的勤奮考進一所知名大學,本碩聯讀後留校在了古籍研究所,留校四年因為急於出成果最終“過勞死”在了醫院的重癥病房。臨終前送他的除了醫生護士之外,就只有兩個學校指派來的工作人員。

  我不是死了嗎?疑惑剛起,臨終前的記憶紛至遝來。

  回憶臨終前的一幕幕,一段完完整整卻又沒有了自主神識的記憶便迫不及待的如潮水般沖入腦海。

  突如其來的這一份完整記憶的信息量實在太大,唐松受此沖擊,強力吸收的時候難免有些心神不定的怔怔模樣。

  沒想到一個已經死在二十一世紀的人竟然穿越到了西元692年。也就是史書中的長壽元年,就在兩年前,前神龍天后武曌,即後世人所熟知的武則天正式廢掉兒子睿宗後自己登基稱帝,號“聖神皇帝”,改國號為“周”。

  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周武革命”了,眼下正處於女主臨朝,大唐由貞觀初盛向開元極盛的過渡期。

  同時這又是中國王朝史唯一的一段女人占據著絕對強勢的時期。

  聖神皇帝武則天就不用說了,除她之外,太平公主、韋皇后、上官婉兒、乃至安樂公主……
  這個個論容貌體態都是女人中的女人,但手段野心卻比男人更男人。

  而他就借著這個唐人的身體復生在了這樣一個女人空前強勢的時代,巧合的是兩人的名字居然是不同字而同音,一個唐松,一個唐嵩。

  面對這種完全無法用科學解釋的事情,完成記憶融合後徹底與這具唐人身體合二為一的唐松猶自有些醒不過神兒來。

  ………………
  將這個後園與外面佛寺隔開的是一堵鏤空的“明隔子”花墻,此時花墻外正有許多香客或遊人好奇的向院內張望。其中擠在最前面的是一群穿著兩截短打衣裳的小廝,不消說他們都是院中這些讀書士子們的貼身隨從。

  而在這群小廝裏擠的最起勁,也最靠前的恰是唐松的貼身小廝莊海山。

  他擠的太用力,這下子就讓身邊的小廝急了眼。

  “掙命啊!我說你這麼拼命幹嘛。這可是明府老爺當面考察諸士子,若不是有我家少爺幫著說項,就憑你家少爺那股子萬年不化的呆傻勁兒豈能進得了這園子?他能參加這次聚會都已是白撿了天大的便宜,你還指著他能在明府老爺面前出什麼彩頭不成?”。

  這小廝話剛說完,莊海山右邊另一個小廝頓時笑嘻嘻的接過了話頭兒,“這位張少爺家的哥哥說得好,滿襄州城中的讀書人家誰不知道唐家四房呆少爺的大名,要我說他何止呆,竟是個傻子!”

  見聽的人多,這小廝更是意興嘴滑了,“就這麼個呆傻人不在家好好養著,偏也湊到鹿門山中學人結廬讀書,沒得壞了這一地靈氣!跟著這麼個主兒,莊海山你就是再擠有什麼用?莫非那傻子還能出什麼彩頭不成?

    就是滿天神佛都保佑在他身上真撞上了什麼彩頭,你跑斷腿的飛報回去又能得著幾個賞錢?這傻子一家傻到了一處,家裏窮的須是連飯都快吃不上了,還能有彩頭兒錢賞你的?”。

  “你是唐家二房的吧,這話說得好,有眼力!”,前面那張家小廝見有人幫腔,臉上益發笑爛了,“豈止是吃不上飯!你即是唐家的還能不知道唐家三房的心思,這唐呆子家眼瞅著可是連房子都沒得住了……”。

  若是放在往日裏聽見有人這樣說唐嵩,依莊海山的性子必然少不得一場潑天大打,但此刻他不僅沒撲出去,甚至就連那兩個小廝說什麼都沒真正聽清楚,全份的注意及心思都放在了明隔子花墻另一邊的少爺身上。

  這兩個小廝的話語引得身後那些看熱鬧的香客遊人們一番好奇,當下就有人拍了拍張家小廝的肩膀,“借問一聲,誰是唐呆子?”。

  張家小廝正說的意興不防被人截了話頭,滿臉不耐煩的回過頭來,卻見那問話的人穿著一身道袍,白發蒼髯,氣度不凡,乃強壓下心裏的不舒服道:“便是那廝”,口中說著,伸手從明隔子墻間的縫隙處向唐松身上一指。

  老道人將唐松仔細打量了一遍,微微搖頭道:“他居然是個呆傻之人?可惜了這一副好皮囊!”

  ………………
  莊海山眼見著園中的唐嵩居然在明府大人親自主持的聚會中又愣怔住了,頓時滿身冰涼。

    少爺打小就常常腦仁子疼,偏生多年來讀書又苦,尤其是在這鹿門山中結廬以來更是起五更熬半夜的,生生把神思給熬幹了,若按照去年那郎中的話說就是得了離魂之癥。

  這病外面看不出來,單是傷在精神元氣上,初發作時是集中不了精神,再然後就是整日恍惚,丟三落四的,少爺呆傻的名聲正是由此而來。

  這一年來,他這離魂癥愈發重了,分明到了元神耗盡的辰光,而眼下這愣怔就是油枯燈盡的例證。否則以少爺的性子但凡能咬牙堅持的話,他必不會在縣令大人親自主持的場合裏這般表現。

  完了,徹底完了

  ……

  在這佛園內外密切關注著唐松的可不僅僅只有莊海山一人,坐在園中西北角的唐旭雖是滿臉笑容的正對著明府大人,但眼角餘光卻始終關注著唐松。此時見他在如此重要的場合裏也露出失魂落魄的模樣,頓時一陣歡喜湧上心頭。

  他是唐家三房的老二,家中還有一個哥哥,自家院落不消說是要給老大承繼的。說起來他家宅院也不小,即便將來老人仙游之後,大哥當了家也不愁沒他的住處。

    無奈他根本就不想跟老大一起住,早就存了心趁著老人還在時另置一院宅子將來住著也爽利。其父素愛這個幼子,也想著給他立下一份家業,父子二人不謀而合,最終看上的正是隔壁四房家的那一套獨門宅院。

  四房人丁單薄,除了一個老蒼頭和跑腿小廝之外,正經的屋裏人其實就只有父子兩個,四叔那個老書呆子就不消說了,承繼家業的唐嵩居然也是個呆子,更可喜的是四房的這顆獨苗香火居然還患著絕不可治的離魂癥,而且從那收買的郎中處明明確確知道他竟是已到了油枯燈盡的關口。

  “明府大人當面,這滿園士子有誰敢神思不定的?看來這呆子確已是風中殘燭,到了要油枯燈盡的時候了。哼,都這般光景了還不趕緊回去,猶自在這兒死撐,這可是你取死有道,須怨不得我心狠”。

  唐旭心中拿定主意後就安靜的等著機會,不多一會兒明府大人對滿園士子訓話已畢,依著常例,此時該是士子們發言,循著許明府的話加以闡發的時候了。

  滿園士子中以家世論自然以襄州第一豪族張氏最為出眾。此時正有張家子弟在座,理所當然就該尊他第一個發聲,這也是多年的慣例了,是以士子們都不曾說話靜等著張家公子。

  正在張啟玉輕咳一聲將要開口時,卻見心存別念的唐旭先一步從座處直起身子笑著道:“嵩弟,我看你必是對明府大人的佳言感慨良深以至神遊物外而不自知啊,此刻群賢畢至,你何不將心中所得說與我等共用,如此才合著明府大人召集此會的切磋之義”。

  唐旭這突兀的舉動一出,滿園士子的目光頓時齊刷刷的集中到了唐松身上。古代縣衙升堂審案都不避百姓,此刻更不必說,士子們的這一舉動引得園外看熱鬧的香客遊人們也都向唐松看去。

  當此之時,唐松真是眾人矚目。

  “狗日的,唐旭你一家全都不得好死”,見到這一幕,明隔子花墻外的莊海山口中邊罵,邊拔腳在人群裏左擠右扛的向掩著的院門處跑去。

  他真怕少爺就像那繃的太緊的弓弦一樣就此斷了,心裏卻又隱隱覺得少爺怕是過不了這一關了。

  這會兒他只盼著滿天神佛能保住少爺一條性命,至於能在文會上出彩,莊海山自己都不相信,更不敢去想。

  唐家及張家那兩個小廝一臉的幸災樂禍,就連那轉身欲走的道袍老人也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我竟然占了這人的身體,但我要不過來,他此刻也已經腦癱了”,唐松正自思量到這裏,身上陡然多了許多道注視的目光,頓時將他從那莫可名狀的狀態中驚醒。

  此時他已完全融合了唐嵩的記憶,不過轉念之間便已弄明白了眼前的環境及當下的處境。只是因為剛才心神不在這邊,自然也就沒聽清楚唐旭說了些什麼,為什麼所有人都看著他。

  轉念之間,他那探究的目光自然而然的便向張啟玉看去,因為在他融合的記憶中,這個人是這園裏所有人中素來對唐嵩態度最好的一個。

  眾人看著唐松,唐松卻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張啟玉。花墻外看熱鬧的人不明白其中緣由,但園中這些士子們既與唐松同在鹿門山結廬讀書,長期交往之下自然是心知肚明。

  “看來他這呆病又發作了”,一念至此,厚道些的士子們免不得搖頭嘆息。有那不厚道的瞥一眼明府大人已經陰沉下來的臉色後心底悄然一笑。笑過之後再去看看唐旭,少不了要自語一句,“這可是同宗的堂兄弟啊,好狠!”,隨即由唐旭身上將目光轉向張啟玉。

  唐旭也自知剛才的搶話難免會讓張啟玉心中芥蒂,只是為了給唐松施加更大的壓力使其更耗心神,他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見唐嵩疑惑的眼神投向他,張啟玉淡淡的瞥了唐旭一眼後站起身來向許縣令行了一禮,“明府大人教諭我等諸藝以讀書為高,而讀書首重於勤,實為金玉良言”

  襄州張門顯赫一時,就連許知縣也不能不給面子,張啟玉既然站了起來,許知縣少不得要略忍一忍,只是他的眼神卻是將唐松盯得更緊了,他倒要好生看看這個士子到底是個什麼成色。

  有了張啟玉的提醒,唐松什麼都明白了。說來這就跟後世開會時一樣,領導講完話,下面發言的人總要圍繞著領導的講話再闡發一通,意思還是那麼個意思,不過總要能說出新花樣才能得著彩頭。

  今天這許知縣講話的主題就是“讀書有出息,讀書須勤”。眾人口中的“明府”其實就是縣令的別稱,一縣之長既管民政又管學政,他向士子們宣講這個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縱觀中國幾千年的歷史,讀書人雖然代代不絕,但又有哪一朝的讀書人在考試上能跟後世的學生們相比?中考、月考、期中考、期末考、高考、招聘考、職稱考……若論考試經驗之豐富,唐松這穿越者足可笑傲當世。

  拿出後世高考前魔鬼訓練法培訓出的議論文構思套路,再一轉念將一應所需的論據材料收集起來,最後將唐嵩記憶中時人的說話習慣套上,考試達人唐松幾乎是本能的完成了這一切。

    施施然站起身,在院內士子們多是幸災樂禍的注視下循著剛才張啟玉的樣子向許縣令行了一禮後開口道:

  “諺雲:‘日進千文,不如一藝防身’。蓋雲習藝之人可終身得托。世間諸藝繁雜,而其大者莫如讀書以成才廣識,達則兼濟天下、敬君澤民,流芳百世;窮亦能獨善其身,隱學授徒,亦能流芳百世。誠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然,讀書之要當首重於勤……”。

  對唐松來說,這種題目的口頭作文實在沒什麼大不了的,後世裏只要是參加過高考且語文成績不至於爛到底的隨便來一個人都能應付。但他這表現卻著實讓莊海山及園內的士子們嚇了一跳。

  莊海山是最知道的,自家這位少爺打小就不聰明,偏偏受老爺影響太深一門心思要在科舉上闖出一條路來好光宗耀祖,人既不夠聰明心思又切難免就著了魔道,患得患失的厲害。

    往常別說是這樣縣令親自參加的大場面聚會,就是三五個士子私約的小切磋,一旦說要考校課業訂下題目,那考校前的幾天少爺註定就別想好好睡了,左琢磨右琢磨生恐那一句話說的不對,說得不好。往往好幾天的煎熬下來,真到了聚會考校的時候卻又緊張的連話都說不囫圇。

  久而久之,再逢著這樣的場合他竟是只聽別人的,自己一言不發。這一點上凡與他來往稍多一點的,譬如這園中士子們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而今少爺不僅說了,而且還是發聲清朗、侃侃高言的如此流暢。雖然莊海山不太能辨明少爺究竟說的對不對、精彩不精彩,但他素來聰明,一看園子裏那些士子們的臉色,少爺分明說的極好,這天翻地覆的變化實在讓剛剛擠到園子門口的他不敢置信。

  天爺爺,這是怎麼了?

  要知道他剛才之所以如此急慌慌的往這邊趕,是算定了少爺必然答不出話來,最終急怒之下離魂癥必然發作,最輕也得當場昏暈在地。

    他一路趕來就是準備收拾殘局背少爺離開的。

  誰知道竟然會是這樣……擠出一身汗的莊海山頓住步子,使勁揉了揉了眼後再向唐松看去,不錯,這就是自家少爺呀!

  只是……這變化也太大了……活像是兩個人似的……

  莊海山正心神大震的時候,猛然聽到身後一連片的唱贊聲:“好一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小相公話說的通透”。

  初唐末年雖沒有說書的,但大的寺廟中早已開了“俗講”,由和尚們在初一十五香客遊人眾多時登壇開講佛經,只不過這種俗講卻跟高僧在蓮花座上講經不同,乃是將佛理以說故事的方式講出來,譬如佛祖割肉飼鷹等等,後世說書行即由此發源而來。

  這些個香客遊人們平日裏聽俗講聽得多了,緊要處的喝彩已經成了習慣,此刻見這唐松相貌清俊。“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話語又委實簡潔有理,頓時忍不住就喝彩出聲。

  這聲喝彩愈發讓莊海山驚喜的不知所云,園中那些士子們也都不約而同收起了臉上的玩笑神色,挺直了腰背。

  這說話的……還是那個……唐呆子?

  唐旭作為始作俑者,雙手伏案,身體早已在不自覺中挺的筆直,眼睛裏滿滿的全是不可置信。唐嵩侃侃而言,氣貫意達,精神再健旺沒有了,那裏還有半點那郎中所說的油枯燈盡的樣子?

  便在這些人越發不解的驚詫迷惑中,唐松的發言已近尾聲,開口作結語道:

  是以: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有女顏如玉。

  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於簇。

  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

  這首北宋真宗禦制的《勸讀詩》可謂是將讀書的功利性赤裸裸的揭示了出來,要勸人讀書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說辭了。

    這首詩從問世之日起便轟傳天下,此後數百年間代傳不絕,直至唐松穿越前的後世依舊是盡人皆知,單從這流傳情況上即可看出此詩的殺傷力之大。

  今日主持聚會的許縣令本也是嶺南貧寒士子出身,當年赴京應試的盤纏都是四處告貸借來的,其間不知受了人多少白眼。

    此後前往長安一舉明經中試,曲江賜宴、雁塔留名,雖然沒有進士科的榮耀,但那種一雪多年積鬱,揚眉吐氣的暢快也是難以用語言形容。

    此後由從吏部分發的從九品官吏做到如今正七品的襄州首縣,富貴權勢可謂是一樣不缺。而追根溯源,他這人生遭際上天翻地覆的變化全是由讀書科舉而來。

  有了這樣的人生經歷,許縣令再聽到這樣的《勸學詩》真是份外有感,只覺字字句句都印證在了他身上,說到了他的心口裏,而人生中除了忠君孝親之外再沒有比這更真更大的道理了。

    是以唐松話剛說完,他老大人已伸手一拍案幾,擊節贊道:“字字句句直指人心,遍天下為人父母者都該好生聽聽,說得好!”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5:58
第二章 盞酒做奠 後世今生

 此時大唐立國已有八十載,貞觀盛世至今也已有數十年之久,天下升平正是文事大興的時候,讀書有成而後光宗耀祖的念頭也早已深入人心。

    不止是許縣令,唐松這話可謂是說中了滿園內外所有人的心思,許縣令的贊嘆聲未罷,園外看熱鬧人群中的喝彩聲已經嘩然而起。其間更有許多人口中念念有詞的記誦個不停,不僅要把這話學回去勸說小兒輩,便是作為家訓世世代代傳下去也盡夠了。

  許縣令此時早忘了唐松之前那小小的不恭,看向他的眼神中居然隱隱有了點兒知音相賞的意思,“來呀,賞儒衫一領,錢十貫以資筆墨”,賞賜完畢猶不忘讓伺候的書吏取來筆墨錄下了這一首《勸學詩》。

  唐松發言完畢,後面的文會依舊進行下去。只是由他引發的文會高潮委實來的太早,在這樣的光彩面前後面的部分就難免意興闌珊。

    就連那許縣令也將滿腹文思用在了如何據這《勸學詩》作一篇縣衙勸學榜諭上,而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這地位最高,主持文會之人都是如此,還讓那些力圖表現的士子們怎麼打得起精神?

  文會草草結束之後,許縣令先是向張啟玉溫言勸勉了幾句,隨後向著唐松好一番獎掖後方才率眾歸去。不說別人,就連張啟玉自己都看得出來,許縣令對他的勸勉多半還是顧著其家世的顏面,而對唐松說的那些話才是語出真心。

  眾士子環列禮送走許縣令後,相視了一番復又將目光集中到了唐松身上,但此刻偌大的園子裏卻是反常的一片寂靜。

  今日這場文會真是太出人意料了,之前誰能想到往日裏在文會中話都說不囫圇的唐呆子竟然得了彩頭,不僅如此,他這彩頭得的更是力壓群儕,一枝獨秀。

  便在這時,直到此刻腦子裏依舊暈暈乎乎的莊海山搶步跑進來,將許縣令賞賜之物一掃而空後拉起唐松就走。生恐自家少爺耗費心神過度,萬一發了離魂癥可怎麼了得。

  不提其他士子面面相覷莫名所以的情狀,心下事多的唐松也不願在此多留,遂順勢跟著莊海山一路出了鹿門寺回轉山中結廬之地。

  唐代的讀書士子間流行著兩大風尚。一是漫遊,即學業有成後並不先急著往長安參加科舉,而是跨馬離鄉漫遊天下,一則是游名山秀水以增長見識,二則是沿途訪謁各地名流學者切磋學問以求精進。

  除此之外的另一大風尚則是讀書山林,即士子們在學堂裏學完四書五經、詩賦諸法等需要老師口授面命的知識後,多會選一處秀美山林結廬讀書,此舉意在摒棄市坊間的繁華誘惑,借助山林的清幽靈氣將此前所學細揣深思以求提高。比起學堂中,這讀書山林的階段可謂是深讀了。

  至於讀書山林的時間期限則是長短不一,短至半年,長至三五年甚至八年十年也都是有的。

    這一風尚在唐時不拘家中貧富大多如此,譬如那盛唐詩仙李白在仗劍去國,辭親遠遊的離開四川前,就曾在青城山中結廬兩年;再譬如盛唐時襄州所出的大詩人孟浩然更是在這鹿門山中結廬讀書達數十年之久。

  鹿門山風景秀美,自東漢末年著名隱士龐德公屢拒朝廷徵召攜家隱居於此之後更是聲名大振,素有“鹿門高士傲帝王”之稱。加之此山距離襄州城不過三五十裏,跑馬不要一個時辰即到,實是士子們讀書山林的上選之地。

  唐松來的晚,山中靠近官道處的好地方早已被人占盡,他這結廬處未免就入山深遠,不過這也不是全無好處,譬如他那結廬處不遠的八卦池就是後世鹿門山中名勝,此地雖有些偏僻,但要論山水風光之妙真是無可挑剔了。

  茅舍半畝許,草廬四五間。山花繞屋後,菜畦列於前。澗水盤曲繞,鳥鳴深樹巔。雖然因著唐嵩的記憶,唐松對這書廬並不陌生,但真正回到這結廬讀書處時依然為眼前的山水田園美景深深陶醉。

  看慣了後世的水泥叢林,乍一走進這山水畫般的田園草廬,只覺一股清新閑適之情油然而生,就連那頗不寧靜的心緒也在不自覺之間安定下來。

  走完曲折的樵徑,邁步直入猶自散發著淡淡草香味的書廬,唐松踢掉雲頭鞋上了長榻,支起撐窗的竹竿後就此半臥下去。

  時值暮春之初,窗外山花野草蓬蓬勃勃綠意盎然,入眼處皆是蒼翠欲滴,在山鳥啾啾的鳴叫聲中,時間似乎都在這裏停步不前了。

    沒有了日日不停的忙碌,沒有了諸多不得不應酬的煩心瑣事,回想起後世二十九年爭爭不休以至於過勞而死的人生,唐松只覺後世今生實是一枕黃粱,虛誕大夢。

  這時,莊海山端著剛打的一盆山泉水走進來。此前回來時他就憋了一路,這時再也忍不住了,放下木盆後滿臉興奮的就要開口。卻不防被唐松搶在了前面。

  唐松閑散的半臥在榻上擺擺手,“我也不用洗了,你且把那一甌綠蟻酒送來,其他的都等以後再說”。

  莊海山看到少爺這前所未見的做派,心底又是一句嘀咕“少爺還真是跟變了個人一樣”。

    不過他見唐松剛剛出了那麼大個彩頭卻沒有半點興奮的意思,臉上神情反倒是淡淡的,就想著少爺怕是耗費心神過巨,吃點酒舒緩舒緩也好。遂也就不再多言的轉身出去了。

  不多時他就端著一個粗木大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除了一具能裝兩斤酒漿的瓦甌之外,尚有一個造型樸拙的小小泥爐,爐中盛放著的松炭燃燒正旺。

  “眼瞅著太陽就要落山,雖是暮春時候了,但山間濕寒,少爺身子又不好,這酒還是溫著吃的好,免得上頭”,莊海山邊安放物事邊碎碎聲的說著,“不過這是新釀,酒又薄,少爺多吃幾盞倒也無妨”。

  雖然唐松知道這個時代用奴僕是天經地義,但他自己後世多年裏一個人呆慣了,終究還是不習慣有一個陌生人時時跟在身邊,哪怕這個人對“他”感情極深,忠心耿耿。

    加之此時他也不想說什麼話,也不知道該跟莊海山說些什麼,說他“奪舍”占了唐嵩的身體?這可是無法言說,也註定是個永遠不能對任何人言說的秘密。

  唐松再次擺擺手,莊海山轉身退下,悄然掩上了內臥的屋門。

  鄉野小酒肆中釀出的酒漿果然極薄,居然沒用一點糧食,全是採摘的山果發酵壓榨而成。從瓦甌裏倒出來,淡綠色的酒漿上還飄著些沒濾凈的細小果渣,隱隱約約就如小小的螞蟻一般。

  這就是唐詩中一再提及的“新醅綠蟻酒”了,終於親眼目睹了這唐酒實物,唐松伸手端起了泥爐上微溫的綠蟻酒。

  唐朝時尚沒有蒸餾酒的技術,只靠發酵壓榨而成的酒漿度數也就高不起來,加之那酒家貪利水摻的多,使其益發成了薄酒。唐松抿嘴呷了一口,酒味清淡,還帶著縷縷酸澀,要論酒精含量不過跟後世的聽裝藍帶啤酒相似。

  不過這酒倒正合了唐松的脾胃,後世裏他是個不沾酒的人,若是遇到非喝不可的酒局時,兩杯啤酒就滿臉通紅、心跳快的要蹦出來。

    這樣的酒量倒正好跟綠蟻酒相匹配,小口呷著既能借助酒意發散心緒又不至於迅速醉倒。尤其是這酒中淡淡的酸澀更是與他此刻的心情相與如一。

  黃草廬、綠蟻酒,面前雖無下酒小菜,窗外青山足可佐飲。身穿古服的唐松端著酒盞眺望著窗外的青山落日,目光玄遠。後世裏他的事情總是太多,從不願喝酒,更怕醉後誤事。但此刻卻一盞一盞復一盞,期在必醉。

  遠處鹿門寺的晚課鐘聲悠悠傳來,漸漸的落日餘暉也照進窗來,淡淡的灑在青布襴衫上,瓦甌中酒已將盡,唐松眼中也已是醉意朦朧。

  當剩酒僅餘一盞時,唐松滿斟了緩緩灑在榻前黃土鋪就的地上。

  盞酒做奠,祭奠後世碌碌不休卻孤淒而亡的一生。

  盞酒做奠,祭奠後世養我育我卻永不可再見的皇天后土,紫陌紅塵。

  盞酒做奠,祭奠那二十九年忙忙碌碌卻不知為何而生又因何而逝的蒼涼青春。

  借此一盞奠酒與後世那一段悲涼人生做永遠的訣別,無論願與不願,註定從此只能遺失在這個遠古的世界做一個不知所云的唐民。

  天不負我,既給了這個重活的機會,我必不讓後世的孤淒與遺憾重演,我要在這個遠古的世界裏活出一段再無遺憾的精彩人生……

  手中酒盞無聲跌落於地,腦海中紛飛散亂的思緒也戛然而止,唐松的身體終於不堪酒意歪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這一醉奠別了過往。

  這一夢醒來將是燦爛的新生。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5:58
第三章 月夜聞琴

 酒喝的多了口中就幹,唐松就這樣在半夜裏給渴醒了。他也沒喊早已睡熟的莊海山,循著唐嵩留下的記憶來到隔壁充作廚屋的茅舍中猛喝了一氣瓦缸中的山泉水。

  清冽的泉水入喉真是暢快淋漓,但睡意也隨之一掃而空。算算從下午睡到現在最少也得有六七個小時了,這一醒怕是很難在短時間內睡著,唐松遂也就打消了轉身回去再睡的打算,推開廚屋的門走了出去。

  今夜正值月中,滿月高掛,屋外好一片月光,放眼望去,林木都被塗上了一層淡淡的亮銀色,汩汩的山泉反射出粼粼的波光,林木與山泉間的樵徑小路清晰可見。

  人生難得幾回醉?經由此前的那一醉,唐松煩鬧難言的思緒俱已散盡,此時滿心正是安寧祥和的時候,再見這圓月之下,林泉之間籠罩著淡淡的靜謐玄幽之美,恰與心緒合而為一。

  就在草廬前靜靜的欣賞了片刻後,他便邁開步子沿著清幽的樵徑向八卦池走去。

  看來穿越也不是全無好處啊。若是後世又怎會在滿月之夜歇宿山林,更別說夜遊林泉了。但若非如此又怎能欣賞到如此林泉清幽的自然至美?

  即便後世真有這樣的機會,但心裏總想著還有多少事情沒做,那些事情明天又該怎麼做,加之人心都浮躁,就算是再好的美景也品味不出吧。就如同參加那些旅遊團的旅遊,即便走的是名山大川,也不過走馬觀花罷了,看都是草草,遑論賞了!

  歸根結底,人活的是種態度,人生的態度變了心境也就變了。世間從不缺乏美,也不缺發現美的眼睛,但浮躁的社會裏缺少發現美的心境。

    一切都是太匆匆,腳下匆匆,心裏更是匆匆,總想著走的再快些趕到路的盡頭去找未來的美好,卻不知道那路就跟人的欲望一樣是永遠走不到盡頭的,生命中的美好其實就在腳下就在身邊,卻被那太匆匆的腳步忽略了。

  總是在滿懷憧憬,卻又漫不經心的不斷錯過。人生啊,何必總是太匆匆,最終徒留下兩鬢斑白,滿臉風霜,卻一無所得。

  輕輕一聲嘆息,唐松益發放緩了腳步靜靜享受著周遭亙古長存,卻又不需花費半點銀錢的自然至美。

    夜色漸深,林間緩緩升騰而起的霧氣漸漸籠罩住了小徑兩邊的青松,如水月色的洗照下,整個松林如煙如幻,美不勝收。

    不知不覺之中,八卦池快要到了,傳說中當年龐德公遁避塵世歸隱鹿門山后就是在此處結廬的。

  此情此景,人與境合之後,孟浩然那首《夜歸鹿門寺》不期然的從腦海中浮現出來,竟讓唐松起了吟誦之思:

  山寺鳴鐘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

  人隨沙路向江村,餘亦乘舟歸鹿門。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

  樵徑非遙長寂寥,惟有幽人夜來去。

  月夜山林,一片靜謐,唯有唐松清朗的誦詩聲悠悠回響,流播極遠。

  “唐朝的詩,詩的唐朝,果然不錯,就連我這後世忙碌不堪的俗人穿越到這個時代居然也忍不住的附庸風雅了。”

    唐松心底的自嘲還沒結束,便聽前方遠處一株古松後有人撫掌贊道:“好一個樵徑非遙長寂寥,所抒隱逸情懷清閑淡素,脫盡人間煙火。實是近年來難得一聞的絕妙好詩,足可與這子夜琴聲並稱二絕,只是此山此夜,此時此刻卻絕非你這一個幽人。”

  夜色山中這人驀然發聲,但其聲音清雅,言辭可采,倒沖淡了行為上的突兀。

  唐松停住腳步沉聲道:“誰?”

  那人自松樹後轉出漫步而來,月色中只見他面容清臒,一身葛衣道袍,須發半白,行動間道衣飄飄,古意十足。

  “渭水羽客方山奇見禮了,此間有妙音引我漏夜而來,不防卻驚了足下的詩思,不過足下也驚了我的琴心,便兩相抵過了吧”。

  口中慢慢說完,方山奇人也已走近,待看清楚唐松的面目後微微一笑道:“聽適才之詩,我還道是這山中又來了大賢,不意竟是唐公子。半日之間兩得相見真是大緣法,不過足下適才所吟可比午後鹿門寺中那‘書中自有黃金屋’好的太多,高下之間實有雲泥之別,今夜既賞好音又聞秒辭,幸甚,幸甚”。

  這道人說了一大串,唐松卻連他是誰都沒搞清楚,又聽他話中有半日間兩見之說更覺詫異,遂開口問道:“我與你分明初識,何曾又見?”。

  “足下且再前行十余步便有絕妙好音可賞。此刻將辰光耗在寒暄探問上未免可惜。我與足下已為山鄰,改日自當造廬而拜,介時再敘談不遲”,道人說完也不等唐松再問,揖首之後便與他錯身而過大袖飄飄的去了。

  “夜遊山林居然能偶遇這樣的道人也算一奇了”,見那羽客走的灑脫,唐松也不再流連,邁步前行要聽一聽前方有什麼絕妙好音,竟能讓這言行不俗的道人如此贊嘆,竟許之與孟浩然的名詩相提並論。

  前行十多步走出兩邊青松夾持的山徑後,眼前豁然開朗,一泓清碧的八卦池水在月色下反射出粼粼銀光。唐松停住步子果然聽到一陣音樂的奏鳴,曲調高婉,錚錚可聽。

  這分明是鳴琴之聲,如此暗夜竟然有人在八卦池邊彈琴?

  唐松探目四望,占地並不算廣大的八卦池盡收眼底。卻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順著琴聲來處細細搜尋,卻被一叢水竹擋住了目光。顯然彈琴之人是在那水竹叢中。

  在這樣的山夜偶遇實是難得的緣法,唐松邁步過去想與那鳴琴之人招呼一聲。孰知他剛向水竹叢處走不幾步,琴聲卻戛然而止。

  這鳴琴之人走了?還是他不想讓我過去打擾?

  唐松疑惑間收住步子退了回來,他這一退,片刻之後那琴聲又起,這次卻是換了一個曲調,只是這曲調究竟是什麼,唐松實在聽不出來。

  今晚的一切稱得上是個奇字,這樣的事後世裏除了在電視劇中看到之外還真是碰不到。看這樣子倒頗有幾分狗血電視劇中世外高人出場的姿態。若按照《世說新語》等古書的記載,遇見這樣的場景就該隨任自然,不可強求。

  唐松倒也豁達,這人既不願想見,也就罷了。他自在池邊選了一塊青石坐下身來靜聽那人的彈奏。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5:58
第四章 國手技藝 王道之音

 唐松在後世裏與那個學藝術的女友前後談了近四年戀愛,其間也不知陪著到琴房去了多少次,雖然一個是鋼琴一個是弦琴相差極大,但基本的薰陶總還是有的。

  舒緩的琴聲悠悠而來,聽不到一絲雜聲,節奏的控制也是好到了極處,讓人的思緒不自覺的就融入了琴音之中。

    單憑著這兩點,唐松已能基本判斷出水竹叢中那人當是個大大的高手。後世女友彈琴時的控制力跟此人一比,恰如適才那道人的說法——高下之間判若雲泥。

  不過對琴聲的判斷也就到此為止了,唐松終究是太缺乏這方面的基礎知識,所以既分辨不出這人彈的是五弦琴還是七弦琴,也搞不明白他彈奏的曲調,最終只能摒棄掉一切關於鳴琴技藝上的判斷,純任本心最直接的去感受琴聲想要表達的情感。

  去除雜念真正靜定心神之後,唐松很快就完全沉進了琴曲之中。水洗皮膚琴洗心,這一沉進來,他便慢慢的感受到琴聲中所蘊含的那一縷縷哀婉。

  古典文獻研究就是跟古籍打交道的,古籍看得多了,唐松也大略知道古人鳴琴以哀為貴,但這種哀並不是越悲痛越好,只有達到“哀而不傷”方為最高境界。以前他在古籍中看到這種記載時只覺得玄而又玄,想來想去也無法理解“哀而不傷”究竟是個什麼狀態,但這多年未解之惑卻在水竹叢後傳出的裊裊琴聲中豁然開悟。

  雖然琴聲中的哀婉之意甚為明顯,卻並不會讓聽者產生強烈的情緒反應,那感覺就是一種淡淡的惆悵,恰如深春見落花、初秋見葉落後對春逝將去,美好時光難以久存卻又無可奈何的惆悵。這種惆悵絕不濃烈,它是含蓄委婉的,但正因為其含蓄,所以益發回味彌遠長存人心。

  這鳴琴之人抒發的雖是個人幽微曲折的情感,卻能讓聽者生出最能引起共鳴的傷春悲秋,嘆時光易逝的惆悵。其“移情”的功力如此之高,鳴琴技藝已毋庸置疑。

  鳴琴淙淙,竟讓完全沉入其中的唐松不可自拔,俟一曲終了,他的眼角居然微微潮潤了。

  長長吐出一口氣,連唐松自己都沒想到一曲鳴琴竟能如此撥動他的心弦,更沒想到他的身上居然也有如此多愁善感的一面。以前不僅是那些同事,就連他自己也是以硬漢自居的。

  王道之音,國手技藝,果然非同凡響!只是這琴聲怎麼沒有了?

  一念至此,唐松再看向那水竹叢時,琴音已逝,唯有片片竹葉應和著微微的山風瑟瑟低響,想必那鳴琴之人也已杳無蹤跡了吧……

  回去的路上,唐松總有些悵然若失,心裏不時回味起那琴音,也在不斷猜度著那鳴琴的該是何許人物。

  想來想去腦海中倒也猜度著勾畫出了模糊的人物形象,這鳴琴之人若是個男的,必得是正始時期竹林七賢中阮籍、嵇康那般的人物,風流雅達,高情千古;若是個女子嘛,那當得是湘妃及曹植《洛神賦》中描繪的那等,翩若驚鴻,雪膚冰肌。

  若非是此等人物又怎麼配得上如此的琴曲。只是男子也還罷了,若是女子……當今世間真有這樣的女子嘛?或者彈琴的根本就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嫗!

  遐想著回到草廬,莊海山猶自睡的深沉,唐松自上榻躺下,原想著怕是又跟後世一樣失眠的很長時間睡不著,孰料頭剛枕著山菊花做成的枕頭,沒一會兒就熟睡過去。

  一場好睡,第二天醒來時已是天色近午,莊海山早做好了飯,雖然一點葷腥也無,但勝在菜色都極新鮮,全是純天然的綠色有機食品,唐松倒也吃的快意。

  莊海山在吃飯時不斷想把話題往昨天下午鹿門寺中的聚會上引,無奈這事在唐松看來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不過是虛應故事罷了。

    一個巴掌拍不響,他這態度讓莊海山很不過癮,嘀嘀咕咕自說了些“以後看誰還敢笑少爺是繡花枕頭”之類的話,並多次取笑唐旭瞠目結舌的樣子。

  吃完飯,莊海山替唐松收拾好書廬,筆墨紙硯都一一準備好,甚至連墨都磨好後,方才說及要下山回城一趟的話頭兒。

  昨天少爺這麼露臉的事兒當早點回報給老爺知道,連著那十貫的墨賞也要給家裏送去些,除此之外山上草廬裏油鹽醬醋之類的物事也該添置些……樁樁件件都是家務常計。

  記憶中這些事情一直都是莊海山管著的,唐松也沒有改變的意思,點頭讓他去了,只是交代著要添置的東西裏再多加一樣酒,“喝點酒,晚上睡得好些,精神也足些”。

  莊海山聽了這話再沒說什麼,轉身向外走去。人都已走出房門時,卻又被唐松叫住了。

  按照這具身體自身的記憶,唐松隱約知道莊海山似乎黏糊上了一個相好的,以他十七歲的年紀這是再正常不過了,畢竟這是朝廷法律規定中“男十五,女十三,應許婚嫁”的唐朝,十七歲考慮男女之事已經很晚了。

  也正是突然間想到這個,唐松才叫住了莊海山,“這次下山回城不必急著回來,多呆個四五天也沒關系,你就安心住在城中家裏把該辦的事情都辦妥當了再回來不遲”。

  見莊海山似乎還沒明白自己的意思,唐松索性把話點的更透些,“年輕女子們總是好些小飾物、果子點心什麼的。你常在山中不得與人家見面,本就欠著些,這次見面就該多準備些伴手的禮物,別惜錢,就是把這十貫錢都花了也沒什麼”。

  不等唐松把話說完,都已十七歲的莊海山居然滿臉的臊紅。真是個白紙般淳樸的好後生!看他這樣子唐松都不落忍再去逗他,擺擺手後也不等他再說什麼便轉身去了書廬。

  莊海山直到走的都看不到草廬了,臉上因想媳婦兒而起的臊紅才算完全褪盡,要說這個話題本也不至於讓他有這麼大的反應,關鍵是說這個話題的人實在不對。

    要算年紀他比少爺還大著一歲,更別說多年來唐松的衣食住行,筆墨紙硯,乃至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他在操辦。所以在與唐松相處時他是有很強的心理年齡優勢的。

  沒想到今天這個書呆子的“小”少爺居然說起了這事,而且還說的頭頭是道,巨大的反差實在讓他臉上掛不住。

    除此之外,少爺本人都還沒提說媳婦兒的事情,他這當貼身伴隨的倒搶在了前面,心裏委實也有些愧疚。又羞又愧之下難免表現就不正常。

  不過這點子羞愧意外之後,他心裏也是熱乎乎的。少爺能想到操心他的終身大事,又能說出那般大方的話,總算不枉自己跟了他這麼多年。至於最後湧上心頭的就是更深的疑惑。

  這不到一天的時間裏少爺的變化實在太大了,以前感覺他就是個事事離不得人照顧,天然呆的小兄弟,怎麼現在自己倒像是成了要他照顧的小兄弟……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5:59
第五章 八分楷法

   且不說莊海山的這點子心思,他一走之後唐松反倒感覺更自在些了。

  一個人生活慣了,還真是不習慣有一個半大小夥子時時刻刻在身邊跟著,個人空間被侵佔的太厲害又怎麼自在的起來?

    若是碰著機會該早點支撐著讓他能獨門立戶,如此自己舒服;他也算有個著落,畢竟不能看著他一輩子做隨從;同時也算替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酬了一份兄弟之情。

  在書房中坐下來,唐松閑適的隨手翻開書案上那本早已被翻舊的《論語》,不等他看那開篇“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文字,《論語》裏面的內容已經過電影般流暢無比的在腦海裏滾滾而出,從頭到尾二十章真是指哪兒打哪兒,無不滾瓜爛熟。

  丟了《論語》再拿起旁邊的《孟子》、《大學》、《中庸》,居然無一不是隨心而出,毫無遲滯,背的真是熟的不能再熟。

  原來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唐嵩雖然不聰明,卻勝在一個勤字。他又是有志於參加科舉考明經科的,而這明經科考的就是儒家經典,是以在這些經典上就用功益勤,前後十年啃磨下來,直把個四書背的是滾瓜亂熟。

  十年辛苦白白便宜了唐松,這些內容隨著其他的記憶一起被其給全盤融合吸收了。

  “要不將來也去考考科舉?平白占了別人的身體,不能什麼都不做,總該回報點兒什麼,萬一僥幸著得了個功名也算替他完成遺願,算是告慰亡靈了,即便是考不上自己也心安”。

  雖說心裏有了這個念頭,唐松卻沒有看書的心思。實在是後世過勞死的陰影太深,他現在對看書提不起半點興趣。加之融合的記憶中四書都已倒背如流,那就更不會看了。

  隨手將書扔到一邊,他饒有興趣的起身取下了墻上掛著的那面琴。

  一個古代讀書人的書房中有張琴真是再正常不過,不過“唐嵩”的記憶裏卻沒有彈琴的技藝,看來這更多的只是個擺設。

  用料平常,做工簡陋粗糙,裝飾半點沒有,這是一張再典型不過的素琴。唐松隨手撥弄了幾下,叮叮咚咚的聲音隨即傳出,只是這琴自製成之日起就沒好好用過,音準難免就有問題。

  有了昨夜的經歷,唐松對鳴琴的興趣大增,只是他以前全無基礎,此刻雖然十分想學卻不知道該從何處入手。

  不得其法的亂撥了一陣兒後,唐松起身出了草廬又往八卦池邊走去,白天的八卦池別有一番秀美,只是卻不聞半縷琴音,他特意繞到水竹叢後看了看,結果卻是一無所得。

  在八卦池邊又賞玩了一陣兒後轉身回了草廬。晚上自己弄著吃完飯後,不等天完全黑透,唐松便有些急不可待的抱著那具素琴到了八卦池邊。

  依舊在昨晚那塊兒平坦的青石上坐定,唐松邊隨手不成曲調的閑撥著琴弦,邊靜等著時間的流逝。

  月出東山漸行漸高,天色漸漸的晚下來,夜色漸漸的深起來,就在唐松滿心失望以為再不得妙音之賞時,卻聽八卦池遠遠另一側粗大的烏桕樹後突然傳出一串清脆的鳴琴之聲。

  琴聲淙淙,宛若天籟。

  唐松睜著的眼睛隨著琴聲慢慢的閉上了,手指也已離開了懷中的素琴,無意識的懸在琴弦上虛空撥弄。

  三曲琴罷,鳴琴之人一如昨夜般杳然而逝,任唐松刻意留意,無奈山中樹多草深根本無從得知那人去了哪里,他又不敢在琴聲方歇時就追近烏桕樹察看,只恐惹惱了那人從此再也聽不得如此曼妙琴音。

  這晚回去的路上,唐松已沒有了昨晚的惆悵,畢竟這琴聲明晚當還能聽到。

  此後三夜,唐松每晚都懷抱素琴在池邊青石上等候,待夜露騰起幻為迷霧籠罩住山中林木的梢冠時,那琴聲便會如約響起,只不過鳴琴之人彈奏的位置在不斷變化,且都高隱深藏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顯然這鳴琴者還是不願見人,初時唐松還有些不睹其人的遺憾,到了後兩夜放開心懷後反而喜歡上了這種奇異的相處方式。

  相逢何必曾相識,既賞其琴曲又何必見人,唯其如此反倒更能專注於琴音,不含一點雜念的享受這天籟之音。

  連著四個夜晚,第一次碰著的羽客方山奇都不曾來。靜謐優美的八卦池邊就只有不曾一見的兩人借琴音做著無聲的交流。琴音純澈明凈,兩人靜默相處時的感覺也如青松流雲,曠逸清雅。

  第五天上午,唐松吃完早飯從山中散步回來時見草廬屋門大開,走進房中時卻見不到人,只是粗木桌子上卻多了一個攤開的青布包裹,裏面放著一些女人的衣衫及零碎東西。


  “莊海山把人都領回來了?這小子手段挺高的嘛”,唐松看了一眼轉身要走時,看見包裹最上方那個半開著的小木匣裏露出一封信箋封皮,信箋封皮上的字居然用的是首創於六朝的八分楷法,異常漂亮。

  正在這時,門外一陣粗重的腳步聲響,幾天不見的莊海山跑了進來,見到屋中的情景後忙不迭的過來收拾包裹。

  “你若不介意,且把這物取來我看看如何”,唐松笑指著木匣中的信箋道:“我只看看封皮不看內容,這字寫的著實漂亮,竟有些像名家手筆”。

  莊海山的臉不爭氣的又漲紅了,“這原是沒用的東西,少爺你隨便看無妨,你要不說,我就要撿出來扔了的”。

  莊海山打開木匣,將裏面木簪子,紙花兒,胭脂盒等零零碎碎的東西倒出來後,一股腦將壓在下面的兩封書信取出來都遞給了唐松。

  唐松拿著書信後沒急著看,繼續滿臉笑意的問道:“人呢?也該讓我見見了吧”。
 
 “她是跟夫人到鹿門寺行香,趁著她家夫人在寺中小憩的機會才跑過來的,放下東西就走了。少爺要沒別的事,我去準備斷中(午飯)了”,莊海山一口氣忙促促的說完,也不等唐松再說話,抱著胡亂卷起的包裹一溜煙兒跑了。

  “看來女方是哪戶人家的丫鬟,這小子分明是個中高手,偏要做出這副羞澀不堪的樣子,真是無恥的很了”,唐松心下笑完轉身去了書房。

  剛才偶然間的一瞥還不覺得,此時細看越發感覺這信箋上的字寫的漂亮,架構謹嚴而筆法飄逸,儼然是大家氣象。一念至此,遂向封皮左側角落看去。

  落款上的字份外小些,只是這題名……乍一看到標明寫信人身份的五個字時,唐松就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卻又猛然間想不起來那人到底是誰?正在他要拆開封皮看裏邊的內容時,身子陡然一震: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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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如此成名

 將這兩封信仔仔細細看了數遍,又嘗試著將前後事情都揣摩了一遭後,唐松仔細收好了這兩封信。不多久,莊海山走過來叫他去斷中。

  吃飯時唐松旁敲側擊的打問了幾句,益發肯定了此前對那兩封信的揣測後也就沒再多問什麼了。那寫信人的身份太敏感,事情牽扯起來太大,加之過去的時間又有些久遠,若要給莊海山解釋清楚,一則話不太好說,也怕嚇著他。索性不說的好。

  他心裏盤算著這些想法難免就有些神思不屬,那想起什麼來的莊海山卻是一臉的興奮:“有件事剛回來的時候忙著做飯忘了說,少爺,你可是出大名了”。

  “嗯?”

  莊海山還真是高興過頭了,說到這個頓時放下筷子連飯都顧不上吃了,“就在昨天早晨縣令許老爺張布了一道勸學告示。不僅縣衙門外和襄州四門都張貼的有,就是各個坊裏也都傳到了,並有專門的書吏負責宣讀解說。

    那告示起首就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後面少爺你那首‘書中自有黃金屋、顏如玉’什麼的詩也是全部錄用,一字沒添一字沒改。”

  說到這個,莊海山真是意氣昂揚,又因說的太快吐沫星子都噴出老遠。唐松不動聲色的將菜盞及飯碗移了又移。

  “你是沒見著那場景,書吏們一念到這個,聽著的人就叫好聲一片,都說這詩寫的有見識,是大學問人才能說出的話。我在縣衙門口等了一個時辰,聽書吏宣讀解說了兩遍後才走”。

  唐松聽也就聽了,並沒有什麼興奮之情。其實這首《勸學詩》在真正意義上根本就不能算詩,充其量不過是個順口溜罷了。

    而且其對讀書獲利的本質說的太白,立意太露;又與讀書是求“治國平天下”的儒家大義相悖,若遇著肚子裏真正有些貨的讀書人,又或是遇著那些高調談義,恥於談利的士子,這樣的東西不僅不能揚文名,反倒是必要遭其恥笑。

  宋真宗寫出這樣的東西不要緊,畢竟古代的讀書人都知道也都奉行個“為尊者諱”的禮法,他宋真宗是皇帝,這世上還有誰能比皇帝更尊?

    但同樣的東西第一個出自他唐松之口就完全不一樣了,那些自詡人品高潔的文人看到這種把讀書比作商賈買賣一樣的順口溜,不把他罵成個逐利小人,士林之恥才是怪事。

  借這一首順口溜雖然在民間暴得大名,卻極有可能在士林壞了名聲,此中利弊實在難言,更沒什麼值得高興的。

  說來也真是虧呀,別的穿越者回到古代,一來那麼幾首後世的名作頓時就揚名士林,卓然成家。

    換了自己怎麼就這麼倒楣,但問題是當日遇到許縣令給出那樣的題目,宋真宗這首《勸學詩》又實在是最好的論據材料,根本沒加思索的就給用了,現在悔也無及了。

  抱著一絲僥幸,唐松開口問道:“就算是一字不漏的都錄在勸學告示上了,百姓們又怎麼知道那是我寫的,縣衙的文吏解釋榜文時還能告訴他們這個?”。

  “少爺你怎麼又犯暈了”,莊海山真是興奮的有些口不擇言了,“也不瞅瞅聚會那天是什麼日子。十五啊,那天可是十五!每逢初一、十五都是上香最好的時候,又趕上春天人都喜歡踏青,鹿門寺還是本州第一大廟,那天連行香的香客加上踏青的遊人你算算得有多少。

少爺你們聚會時明隔子墻外都不知圍著多少人看熱鬧,你一念完那詩外面頓時贊彩聲不斷,當場就有人把你認出來,那名聲可不轉眼就傳開了,一傳十,十傳百的……”

  “你這麼說,那就是的確有很多人都知道這《勸學詩》是我念出來的?”。

  “那可不!我昨個兒在縣衙門口守著的那一個時辰裏光聽人群裏提到少爺的名字就不下十幾次。一有人問根本都不用我張口就被人搶先答了,說你就是以前那個唐呆……”,一口氣飆到這裏,莊海山才猛然醒悟說錯了話,忙緊緊的閉住了嘴。

  唐松又豈會跟他計較這個,只顧得在心裏哀嘆了:“盜版真是個技術活!盜版真該嚴厲打擊!盜版禍國殃民!趙恒啊,你這首《勸學詩》實在害人不淺,我可是替你背了一口大黑鍋”。

  此後幾日倒也無事,唐松白日裏要不就在草廬中高臥,要不就趁著春日晴好的天氣在鹿門山中逍遙悠遊,尤其是那暴雨池景觀使其流連忘返。至於書嘛,那是碰都不碰的,就算偶爾進了書房,也不過是取下素琴閑散撥弄,邊想著是否要下山一趟看看有沒有賣教人自學練琴的書冊。

  以前唐嵩就是讀書太苦,從不知道休息才患了越來越嚴重的離魂癥。

    而今唐松終日悠游林下,莊海山見了不僅沒勸他讀書,反倒是笑逐顏開,只當是少爺終於開了竅,現在不僅知道死讀無用,且眉眼神宇間愈見清靈,整個人的神采都為之一變,長袖飄飄的樣子看著居然有了幾分名士氣。

  白天如此度過,至於晚上,唐松雷打不動是要抱了素琴前往八卦池邊的。兩人從未見面,但一彈一聽,一夜三首琴曲,似乎已成了無言的約定。

    莊海山半大小子正是瞌睡大的時候,白天還要打柴做飯務弄菜畦什麼的也極疲累,往往上榻不一會兒就已酣然入睡,是以這麼長時間以來他竟是對唐松晚上的舉動一無所知,而唐松也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心理也不曾跟他說過。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了六七天,整個鹿門山唐松還不曾細細的遊賞完畢,卻被柳葉的到來給打破了。

  柳葉就是莊海山相好的那個女子,也是唐旭他老娘—唐家三房正室夫人身邊最得力的丫鬟。

  還別說,莊海山這小子眼力挺不錯的,大概十六七歲年紀的柳葉看著乖乖巧巧的,還真稱得上是個小美人。難怪他此前的話語裏隱隱曾說唐家三老爺唐達信對柳葉頗是垂涎。

  唐松從暴雨池回來時,柳葉與莊海山正坐在草廬前榆樹蔭涼下說著什麼,兩人的臉色都不好。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5:59
第七章 量體裁衣

 見他回來,柳葉老遠的就站起身來見禮,唐松笑著點了點頭後,也在榆蔭下的石桌邊坐了下來。

  因她與莊海山的關系,唐松對柳葉態度極好,扯了些閑篇才知道唐夫人前幾日在鹿門寺行香時在佛前應許了二十貫錢,並手抄一部《金剛經》的大願。

    香油錢當日就捐給了廟裏,只是《金剛經》卻直到今天才抄完。因就命了柳葉前來佛前焚化。她也就趁著這個機會來找莊海山。

  閑話的過程中柳葉不斷的向莊海山做眼色示意,莊海山卻遲遲疑疑的不肯說,唐松看著他們這樣也急,又等了一回見莊海山還是不肯說後,索性直接說道:“柳葉你也不是外人,有什麼盡管說就是”。

  柳葉這丫頭倒也爽利,聞言也不扭捏,先白了莊海山一眼後說道:“奴婢此來還真有一件事要給少爺添煩難了,這事實不好啟口,奴婢真要說了還請少爺莫罪”。

  想必她要說的這事還真是為難,所以莊海山見她張了口後雖然強忍著沒有截她的話頭兒,卻把腦袋深深的埋到了胸前。

  “難倒她是想求我放了莊海山的身籍?”,唐松心下猜度著,臉上神情卻沒變化,微笑著點了點頭,“你盡管說”。

  “奴婢有一個小妹……”,柳葉開口之後,唐松才知道自己想錯了,不過她說的這事也實是唐松想都想不到的。

  唐朝時天下所有人都被分為三等:官人、良人、賤人。其中地位最低的自然就是“賤人”,凡身籍不在自己手中的官私奴婢都屬于這種。而在“賤人”之中又有一種地位尤其低,遭遇尤其淒慘的,這就是“樂戶”。

  樂戶往往是前朝罪臣或是本朝犯有十大逆重罪的罪犯家人及後人。

    按唐律,普通的賤民若是贖回身籍後可以往官衙簿冊補辦手續,隨後即可由賤人轉為良人,可隨意從事其他行業並與良人自由通婚乃至讀書科舉。

    但一旦入了樂戶,按朝廷規定便是永為賤民不得更改,即便身籍在自己手中也不能由賤入良,只能世世代代為奴為娼,除此之外不得從事其他行業以自供養,更無權參加科舉,且只能與賤民通婚。

  唐律中所謂“當色為婚”的條律即是由此而來。這也就意味著除非能趕上改朝換代,否則樂戶便永生永世沒有出頭之日,可以說這是一個最為底層也最為悲慘的族群。

    柳葉便是出身於樂戶之家,自小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七歲上身為私娼的母親去世後,她姐妹二人便跟著舅舅過活,但她舅舅也是樂戶出身,靠著在青樓做樂師勉強掙幾個錢糊口,身份低賤而家境貧寒根本無力養活她們兩人,無奈之下,便將柳葉交給了人牙子發賣,將更小的妹妹柳眉留在身邊撫養。

  柳眉自小隨在做樂師的舅舅身邊耳濡目染,加之人又聰慧,多年下來諸般樂器無一不精,一併連歌舞也練的精熟,人又長的漂亮,可謂是小荷初露尖尖角便已艷采逼人。

    已經有多家青樓欲將其納入旗下,並允諾三年之內必將其捧為襄州首屈一指的紅阿姑。

  無奈柳眉卻絕無此念,而是一門心思要參加州衙不久後舉辦的龍華會。

  說到龍華會,柳葉臉上現出一抹轉瞬即逝的淒絕神色,“龍華會中爭競激烈,曲舞小妹自能應對,唯有這歌……若是唱人人慣熟的舊辭必無出頭機會,但要好的新詞……我等身份既低又無重金求購好詞,因就只能求到少爺名下”。

  至此,唐松才明白柳葉的意思,是請他為妹妹柳眉參加龍華會寫新詞的,這就如同後世裏每有什麼大的活動,那些個歌星們必定要提前許久就請人寫新歌。只是柳眉既不願入青樓也就無錢去請人代寫。

  見自己說完後唐松無言,柳葉急聲道:“近來襄州城中遍傳少爺大名,便是縣令老爺都極為嘉許,奴婢雖在深宅也是聽的多了,萬望少爺能施一援手,勿要推辭”。

  放在石桌底下的腿被柳葉狠狠踢了一腳後,一直低著頭的莊海山抬起一張苦瓜臉可憐兮兮的看了唐松一眼。

    他是素知少爺的書呆子性格的,以前讀書生恐浪費了一點時間,就連出書房走走都不願意,更別說分心去做這樣的事情了。這幾日雖有些變化,但料來是斷不肯答應此事的。

  再者少爺以前的根底他也知道,即便是勉強答應了,怕是也難寫出什麼好的詩詞來,到那時又該怎麼對柳葉交代?說少爺盡力了但本事不濟?聽聽滿襄州城市坊間對那首《勸學詩》及少爺贊不絕口的議論,柳葉如何能信他這解釋?

  一邊是相好的柳葉,一邊是十年來寸步不離一起長大的少爺,哎……夾在中間實難做人哪!

  就在莊海山千難萬難,柳葉又要開口苦求時,唐松微微一笑道:“此事我應下了”。

  聞言,莊海山的苦瓜臉頓時成了呆滯狀態,滿眼不敢置信的看著唐松。柳葉則是一臉喜色,不住口的道謝。

  古代歌女伎家們唱歌倒與後世那些流行歌曲不同,唱的其實就是前朝或本朝的文學作品。而當時這些文學作品被寫出來的第一目的也是為唱的,而非後世人學唐詩宋詞時那般的誦讀。

    只因古代記載音律的工尺譜比起文字來實不好保存,所以經過數百上千年的流傳之後,曲譜亡佚後只剩了文字的詩詞。譬如那麼多優美的宋詞,唯有白石道人姜夔的一些詞是連著曲譜一起流傳到了後世,算得上是宋詞的完整原版,就這也不過僅有數十首而已。

  譬如兩漢時的青樓歌女們就多是以清商樂配唱漢樂府民歌,唐代的歌兒舞女則是以燕樂配唱唐詩,宋代是唱宋詞,至於到了元明清,元曲等散曲戲劇出現後就更不消說了。

  說來說去,柳葉不過是請他給柳眉準備兩首詩詞罷了,這又有什麼難的?雖說盜版剛給了他慘痛的教訓,但既然如此能幫莊海山在柳葉面前撐臺漲臉,又能幫上這樣一個可憐的女子,那也就顧不得了。

  “我與海山名為主僕,實則情勝兄弟。柳葉你與他又是這般的關系,如此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要說兩家話了,你若再謝,我可就真走了”,唐松笑著說出這番話後柳葉才沒有再謝,笑瞇瞇的看了莊海山一眼,而此時的莊海山眼圈都紅了。

  “柳葉你如此鄭重的來說此事,想必那龍華會對令妹極為重要。而我既應下了此事,也實不願茍且,如此就有些為難了”。

  “有什麼為難的少爺盡管說”。

  見柳葉臉上一緊,唐松笑著擺了擺手道:“不必緊張,我的意思是總得親眼見了令妹,尤其是要聽了她的歌喉之後方才知道她適合什麼樣的歌詩。這詩嘛也有豪放飄逸、沉鬱頓挫、雄渾悲壯、清新自然等諸多區別,就如同做衣裳花樣繁多,總要量體裁衣方好”。

  柳葉聽唐松說的頭頭是道,那些個豪放飄逸之類的詞語真是聽都沒聽過,益發對其才力放了心,當下兩條遠山細眉頓時笑成了真正的柳葉形狀,“少爺懂得真多,這個當然沒問題,我這就下山通知她來此受教”。

  柳葉是個潑辣性子,說做就做,起身朝唐松行了一個大禮,復又給莊海山一個眼色後就急急忙忙的走了。

  “還不快去送送”,唐松點了莊海山一句後,他忙不迭的如兔子般撒腿追了上去。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5:59
第八章 芙蓉如面柳如眉

 吃過午飯,春困不已的唐松在草廬中高臥了近一個時辰之後才起身施施然往外走去。上午山遊回來時,他曾注意到附近有一處被野竹林環圍的小丘,站在那裏視野極闊,一望無際的江流,雄壯的襄州城及開闊的襄北平原都能盡收眼底,實是觀賞日出的絕佳所在。

    當時因急著回來吃午飯就沒細看,下午正好去仔細考察一下,若是地理位置真好,那明天早晨就去賞一賞漢江日出。

  等他一路悠遊著從山中回來時天色已是黃昏時分,方一繞過那塊巨大的青石看到自家草廬時,唐松便覺眼前驀然一亮,居然有些晃眼。

  草廬前,榆樹下,此時正有一個妙齡女子在灑掃落葉枯枝。兩人距離不遠,是以唐松將她看的清楚。

  此女大約在十五六歲年紀,因這時代的女子遠比後世早熟,是以眉宇間的稚色已褪的差不多了。

    她那一頭烏黑的長發梳成了飄逸的雲環髻,上插著一支木制的步搖簪子,簪上低垂部分的尖端鑲著一個個小小的鐵鈴鐺,舉步之間隨風而動發出細細輕響。看著雖沒有金步搖那般的富貴氣象,卻也勝在雅素清靈。

  額頭淡抹額黃,額下雙眉畫成隱約而意遠的遠山眉式,雙眉之間貼著一點弦月形花子,真是眉目如畫。身穿著一襲七褶,當世又稱七破的桃花紅間裙,因這裙子腰收的高且緊,益發顯得身段婀娜如扶風楊柳。

  這女子容貌身形都極美,此時輕輕的做著灑掃,動靜之間風致逼人。許是唐松的打量驚動了她,女子停了灑掃站直身子眼睛也隨即看了過來。

  一眼之間,四目相對。女子剪水雙瞳般的眼睛裏居然時時含蘊著盈盈水光,一輪一轉之間的情致實是動人到了極處。這女子本就已極美,再有這樣一雙天生無限風情的眼睛,恰如畫龍點睛,將其原本的美艷提升到了逼人的地步。

  是啊,美艷逼人,四目對視之間,唐松甚至覺得有些刺眼。柳葉的這個妹妹真是太漂亮了,漂亮到鋒芒畢露讓人乍眼的程度。難怪那麼多青樓敢打包票說三年之內即能將之捧為紅阿姑。

    其實豈止是紅阿姑,有她這樣一份天生麗質在,只要她願意委身青樓,就是煙花魁首的位子也盡能夠爭一爭了。

  夕陽漫天,綠蔭蒼翠的榆樹下,柳眉亭亭而立,連帶著那自然樸拙的草廬也多了幾分顏色。四目對視過後,女子盈盈拜下身去。

  說來雖長,這其間的過程不過是短短瞬間而已。女子拜下身去時,唐松也已邁步走到了草廬前的柳樹下,“你就是柳眉吧,果然是芙蓉如面柳如眉”。

  “見過唐少爺”。

  “我既答應了你姐姐,就當盡力不使你失望”,唐松伸手出去虛抬了抬,示意柳眉起身,“不過我也有個條件”。

  柳眉聞言臉色微微一變,“請唐少爺示下”。

  這女子太漂亮,想必打她主意的人很多,是以戒備心甚強。唐松看破她的心思也不點明,微笑著說道:“我想請你教我彈琴,必須教會!”。

  柳眉聞言臉色頓時輕松下來,展顏一笑,“奴實是並不擅琴,但若只是教會的話,定當竭盡所能”。

  “那就好”,唐松點點頭後先向草廬內走去,“我還有一個條件”。

  跟在他身後的柳眉愕然站住,“什麼?”。

  “以後跟我說話時不許笑”,唐松閑步走著,口中隨意道:“五色使人目迷,你這笑的讓人眼花,眼睛都花了還怎麼給你寫詩?”。

  唐松這話說完時人已經進了草廬,跟在她身後的柳眉卻聞言猛然停住了步子。

    欲惱卻惱不起來,以前打她主意的都是些臉上一本正經,心底齷齪不堪的人。眼下唐松說的光月斐齊,實打實是誇她麗質天生,光明正大的一點齷齪心思都沒有———至少她沒看出來。就是想惱心裏也氣不起來。

    但要是不惱吧,聽了這樣的話總該有個表示,因為這話多多少少總有些調笑的味道。一時間柳眉頗是有些糾結,最終還是帶著臉上騰起的那一抹泅紅進了屋。

  時間已到飯時,莊海山早就準備好的,只等唐松回來。當下三人坐在一起安靜的吃了飯,誰也沒說什麼。心中本還有些忐忑的柳眉在飯桌上偶爾與唐松的眼神無意中觸碰了幾次後,心裏徹底松下一口氣來。

  經過剛才在門口的見禮之後,唐松現在偶爾看向她的眼神裏很幹凈。以柳眉的身份及容貌,這兩三年中戒備男人實已成了本能,從男人的眼神裏讀心思也已練就出專家級的水準。

    不管男人表面上表現的如何一本正經,偽裝的有多麼好,他們的心神是偽裝不出的,若真有那齷齪心思,必然會有所顯露,尤其是這偶爾之間的眼神交流最為準確。

  此時這個唐少爺的眼神如此幹凈,足以說明他的內心了。

  唐松自然不知道柳眉的這點小心思。後世裏男女同事之間見面誇人漂亮真是再正常不過了,甚至都成了一種禮儀,他既無心也真沒覺得剛才的話是調戲。

    加之後世裏資訊發達,美女也是見慣了的,看得多了免疫力自然就強。剛才的花眼是不僅是因為柳眉的確漂亮,還是那種一點都不含蓄的驚艷式漂亮,更重要的是她那一身典型的唐代穿著打扮。

  後世裏美女自然是看的多,但如此正宗而又原汁原味的唐裝版美女就少了,陡然之間乍遇一個,一時有點驚奇眼花也是正常反應,此時看的習慣之後自然也就正常了。

  沒有飲酒飯吃起來就快,待三人吃完時看看草廬外天色,正是黃昏時分。

  “隨我到書房來”,唐松交代了一句後便先到了書房中坐定,將窗外的夕陽黃昏凝視了一陣兒後,邊援筆引墨的寫著什麼邊對跟進來的柳眉問道:“可帶什麼樂器來了嗎?”。

  “琵琶、手鼓”。

  唐代歌女最常用的伴奏樂器便是琵琶及牙板,她這麼說再正常不過了,至於手鼓嘛,想必是代替牙板用來打節拍的。唐松點點頭,手中的東西也已寫好了,吹幹了上面的墨跡後,將之遞了過去,“你且用琵琶伴曲唱唱這個讓我聽聽”。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5:59
第九章 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

 “這麼快就寫好了”,柳眉詫異的看了唐松一眼,卻沒伸手接那發黃的陋紙,臉上又起了一絲紅暈,“我……不識字”。

  聽到這話,唐松真是無語的很了。不過細想想也是正常,這時代識字率低的驚人,整個人口總和裏教育的普及率能有百分之十五就算極限了。

    譬如一個千把人的村子,上過學能讀書的絕不會超過十五個。以柳眉樂戶的出身本就沒有上學的資格,家境又貧寒,不識字才是正常。

  “無妨,我念給你聽便是”,隨手將那陋紙放在書幾上,唐松站起身來繞著書房走了一圈兒,醞釀好情緒、將自己的心緒沉入那首《清平樂》的意境中後,方才低語吟誦道:

  春風依舊,著意隋堤柳。搓得鵝兒黃欲就,天氣晴明時候。

  去年紫陌青門,今宵雨魄雲魂。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

  和煦的春風依然特別親近隋堤的楊柳,吹起楊柳細枝飄飄拂拂,枝葉上鮮嫩的鵝黃色漸漸染就,節令正是清明時候。

    依舊是去年不變的紫陌青門,今晚卻讓我黯然神傷。清明時節傷別念遠本就憔悴傷心,更那堪這般寂寞難耐的黃昏!

  這首《清平樂》的宋詞乃是詞中抒寫暮春時節傷別念遠之情的名篇。同樣的暮春時節,同樣的黃昏,唐松原是應景的想起了這首宋詞,遂就錄了下來。

  原本是為了讓柳眉更好的理解這首詞所表達的情感,所以他才會在吟誦之前醞釀情緒,刻意將所有的心緒都融入詞中。孰料吟誦之間卻不知不覺的將自己陷了進去。

  想想穿越前後的兩樣人生,同樣的暮春、同樣的黃昏、同樣的漢江……千年以來這些事物都亙古不變的存在著,千年以後依舊會存在,這個世界依舊是穿越前後世的那個世界。但青山綠水不改,自己這個被錯亂時空拋棄的浪子卻再也回不到故鄉的那個世界了。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天地無限而人生實在太過短促,在這暮春時節傷別念遠,那一份惆悵、那一份傷懷,那一份對永不能再回的後世故鄉的情感都強烈的湧上心頭,以至於將這首《清平樂》吟誦完時,唐松已是聲音暗沉,簡樸的草廬書房中有一股難以言說的莫名情緒淡淡流動。

  柳眉顯然是被這種情緒給感染了,她雖然不識字,但唱詩唱的多。人言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她學唱的歌詩又何止三百,日積月累下來,雖然提筆寫不出歌詩,但對歌詩的好壞卻是自有一份鑒別的功夫。

  她雖按著姐姐柳葉的安排到此來求歌詩,但直到唐松吟誦出這首《清平樂》之前,她心裏一直都是不放心的——不放心唐松真能寫出好的歌詩,畢竟唐松此前太過無名,襄州知名些的才子詩客中壓根兒就沒聽過這個名號。

    至於讓他在市井間聲名鵲起的《勸學詩》,嘴上念念還行,要拿來當歌詩唱的話,還真就是個笑話了。

  但這首《清平樂》一出,柳眉頓時心中大定。尤其是口中心中反復咀嚼著“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這兩句詞時,更是心緒自然而然的被引入其中。

  傷春悲秋,嘆美好時光不易久持本就是人類共有的情感,也是最能撥動心弦引起共鳴的情感。

    如今人心中最為復雜難言的情緒卻被如此美妙的語言曲折幽微的表現出來,就連柳眉也毫不猶豫的認定這首《清平樂》實乃難得一見的上佳之作。

  而且跟那些格式固定、字數恒定的唐詩比起來,眼前這首句式參差、情感婉曲幽遠的《清平樂》明顯更適合女子歌唱。淡淡的傷別念遠之情消失後,柳眉心中湧起的是無限歡喜,姐姐果然沒說錯,這個唐松實有大才,這一趟確是來對了!

  心中想著,柳眉悄步出去將自己的琵琶取了進來。

  柳眉懷抱琵琶,纖細的蔥指一抹,流水般的琵琶聲頓時淙淙流出,片刻之後,便聽歌聲隨著琵琶響起,唱的正是剛才這一首《清平樂》。

  詞這種文體肇始于隋,發展于唐,大盛于宋。所以詞在後世雖被習稱為“宋詞”,卻絕非宋人的專利。

    唐人寫過詞的實多,尤其是《清平樂》更是古題,譬如那盛唐詩仙李白就也曾寫過《清平樂》。是以對于柳眉來說根本就不存有詞無曲不知道該怎麼唱的問題,懷抱琵琶奏起清商信口唱來。

  柳葉的誇贊實不為過,無論琵琶技藝還是歌藝都極為出色,似她這般說一聲色藝雙絕絕不是虛言。

  琵琶曼妙,歌喉婉媚,聽來實讓人沉醉不已。這又是唐松第一次聽古人唱古詞,愈發多了一份新鮮感。

  一個唱的入情,一個聽的認真,一時間樸拙清新的草廬書房中便只有悠悠的琵琶及歌聲流淌,如此美妙的琵琶聲歌聲恰與那遠山,斜陽,黃昏渾融一體,直有說不盡的和諧雅致意韻。

  待柳眉將詞的最後兩句三疊而罷收了琵琶時,唐松油然贊了一聲,“好!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有此妙音足可驅盡山居寂寞”。

  唐松這番話的意思是說與其傷懷於註定回不去的後世,不如過好眼前的日子。但這話聽在柳眉耳中卻成了別一般滋味,“不如憐取眼前人”,他的眼前人除了自己還有誰?憐!這意思也太明顯了。

  柳眉還不曾從快意的唱奏中醒過神兒,便被唐松這幾句贊語弄的是又羞又惱,但羞惱之餘卻不免又覺得他這“落花風雨”的話說的實在太妙,字字句句都能直達人心的最深處,並能撩起心底最敏感的那根心弦。

  只是……我該如何答他才好?

  正在柳眉糾結不已的時候,一聲輕微的脆響過後,身前卻是多了一張鳴琴。剛剛說出“不如憐取眼前人”的唐松此時眼巴巴的看著她,眼中急切之色溢於言表,“該你教我彈琴了,現在就開始吧”。

  看著此前一直淡淡然有名士之風的唐松現在如三歲小兒般的急切,柳眉忍不住想笑。

    但再看到他一臉澄澈,似乎剛才那句輕薄話與他毫無關系的樣子,忍不住又想惱,就是這片刻的時間裏,她是又羞又惱又想笑,簡直是方寸大亂不知該如何是好。

  良久之後,書房中響起了生澀的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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