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隱相 作者: 水葉子 (連載中)

無關風月 2011-11-22 15:57:1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9 117421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3
第二十章 官威

 跟這個時代的人說話太不快意了,柳眉這般的表現倒讓唐松有了些跟後世美女同事們調侃時的感覺,聞言頓時就笑出聲來,拽著文道:“非不願也,實不能耳”。

  說完,他又想到一事,“對了,你上次不是說龍華會很快就開始了嘛,現在正該在家裏苦練才是”。

  “推遲了”,說到為之準備了許久的龍華會,柳眉臉上殊無喜色,甚至連剛才的笑容也消失了。

“聽說州衙來了個新別駕,是個雅好詩詞歌舞的人。他人雖然到了但交接文書卻沒辦好,總要等他正式履新一段時間之後才好辦這事。別駕可是州衙裏僅次於使君的大人物,龍華會怎麼少得了他!”

  “那也好。如此這段時間你倒可專心教我習琴了”,唐松口中說著,人已蹲下來撿洗菜蔬,柳眉見狀想要阻止,最終話卻沒出口。兩人一個燒火一個洗菜,配合的甚是默契,其間隨意說著天南海北的話題,樸拙的灶房中自有一股淡淡的閑適溫情隱隱流動。

  熊熊灶火映照在柳眉嫩玉般的臉上,紅紅的如三月盛開的粉色桃花。柳眉心中只覺有一種不曾體驗過的平安喜樂。

  柳眉初來,唐松這個上午也就沒再出去遊玩山水。在書房裏練了一陣琴後見外面陽光燦爛,山色嫵媚,遂就順手抽了一本書到了房前榆蔭下閑坐。邊隨意觀書,邊漫看那青山秀水。

  這是唐嵩書房中不多見的“雜書”之一,原是六朝時一個不知名人物所撰的小史,仿的是司馬遷《史記》的體例,每一傳完後都有一段評說的文字。

說實話這書寫的真不怎麼樣,難怪會淹沒在歷史長河中,至少唐松在後世裏是沒聽說過這本書的。但其本傳雖然寫的不怎樣,那些傳後的評論文字倒也可一讀,畢竟這是最能反應作者真性情的東西。

  唐松正看到書中一段論說“知足”的文字時,柳眉端著托盤走了出來,上面有小泥爐一隻,其他煮茶的物事一應俱全。

  這是唐松昨天從襄州城中一併買回來的東西,還不曾用。柳眉見他讀書正在興味上也沒打擾,自在石桌另一邊坐下,就近取了山泉煮起茶來。

  茶香裊裊,水煮三沸,柳眉正要分花點茶時,唐松插言道:“我的這盞無需加鹽蔥等物,清茶即可”。

  唐人吃茶總是要加料的,似唐松這樣的要求柳眉還真是沒見過,“哪還有什麼吃頭兒”,嘴裏說了一句,終究還是按他的意思辦了。

  將那篇頗合心意的文字看完,茶也已微涼,正好品呷。唐松端起來喝了兩口後,由那段文字生發開的思緒驀然想到了後世一首相關的歌詩,偏這首詩還頗合他現在的心情及人生態度,遂站起身來,“如此良辰美景,焉能無樂。柳眉,你取了琵琶來,咱們唱一首新曲”。

  柳眉依言取來琵琶,靜聽唐松將那歌詩念了一遍又沉思了片刻後,纖手一撥,頓時便有閑適悠遠的琵琶如水流出,隨後便聽曼妙歌聲響起:

  終日奔波只為饑,方才一飽又思衣。衣食兩般皆具足,又想嬌容美貌妻。

  娶得美妻生下子,恨無田地少根基。買得田園多廣闊,出入無船少馬騎。

  槽頭拴了騾和馬,嘆無官職被人欺。縣丞主簿還嫌小,又要朝中掛紫衣。

  若要世人心裏足,除非南柯一夢西。

  這是清人作的一首趣詩,單從語言上來看其實算不得多好,倒更近於順口溜。但裏面的意味卻是耐人咀嚼,其間所寫的倒與唐松後世的經歷暗相吻合,實是對其“過勞死”的一個上好注腳。

  正是因為這個他才會想起這首詩來,此時聽著柳眉曼妙輕歌的唱出來,益發會於情而感於心。

  唐松正自沉浸其中,回憶起後世二十九年的蒼白人生經歷時。思緒卻被一聲輕贊給打斷。

  “人心不知饜足,遂使紅塵人生淪為長牢苦役。解脫之道不過‘純任自然’四字而已,此詩暗合我道家真意,誠然佳妙。公南,你以為如何?”。

  “雖不合於詩律,言語也太過淺切,但命意卻是上佳,聽來引人深思,卻也算得上好詩”,那被喚作公南的中年人評說了兩句後,看向柳眉道:“此詩是何人所作?”。

  不消說來的便是昨日同船共渡的方山奇二人了。那中年由京中初到襄州,方山奇今日正引他漫遊鹿門山風景,看過八卦池後,方山奇因就說到唐松結廬之處便在左近,正可過來歇歇腳吃碗茶。

中年想起昨日黃昏那個臨風而立的少年,遂欣然而來,不想正好聽到這一首近似俚語村歌的《不知足詩》。

  柳眉見來了客人,收琵琶福身一禮後含笑用手指了指唐松,隨後便重開小爐,烹茶待客。

  唐松起身與兩人見禮罷,也不曾進屋,就邀著兩人在榆蔭下坐了下來。

那中年看了看草廬及周圍的青山秀水,又看了看顏色絕美,溫婉煮茶的柳眉後淺笑道:“采菊東籬,悠然南山,復有紅袖在側,煮茶添香。小友真是好風流,好自在。不過以你這般年紀和才情,卻日日歌詠隱逸不爭之道,雖情致古雅,也難免不適宜啊!少年人,終究還是該昂揚進取為好。不說治國平天下,總該想想朝廷百姓”。

  從昨天同船共渡一直到現在,方山奇都沒有正式介紹過這中年人究竟是何方神聖,但此刻他自己在不經意的說話中卻將身份露出了一角。

  話倒沒什麼,也都是好話,只是在說這最後幾句時,他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東西正是史書中提到官員時經常會用到的一個詞。

  官威!

  形于內而發於外,而且氣場強烈到連專心烹茶的柳眉都訝然看過來,看來這中年不僅是長期為官,而且貌似官職還不小。

  治國平天下就不要提了,聽在後世人的耳朵裏還真有些搞笑的感覺。至於朝廷百姓……唐松笑著搖搖頭,“即便我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心胸,這朝廷和百姓的份量也實在太重,抗不起啊!不過先生別看我現在日子過的悠閑,早晚總還是要出來做事的。便不為別人,總得為自己做稻梁之謀,否則衣食都難以為繼,還談什麼山水閑適之樂!”。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3
第二十一章 以詩知人

 說這番話時,那方山奇曾兩度給他施過眼色。顯然這方山人對他印象不錯,是以才用這種隱晦的方式提醒他別跟中年人逆著說話。唐松注意到了方山奇的暗示,甚至還朝他回了一個笑容以示感謝。但說出的話終究還是按照自己的本心而言,與中年人的提點不那麼合拍。

  後世是個悲劇,這穿越之後的人生唐松就不願再活的那麼苦累。這並不是說他就要刻意的去癲狂放縱,只是更多的純任本心罷了。

若按後世網絡小說的說法,就是做人求一個念頭通達,若是在這樣閑聊的場合裏說話都得遮遮掩掩,屈著心刻意迎合,那還有什麼意思?豈不白白的辜負了這一次穿越。

  見他如此,方山奇略一沉吟後反倒是莞爾一笑,暗自想道:“這少年人看著恬淡沖和,詩作裏也時時透著閑曠散逸。卻不自知其根骨裏包裹的仍然是褪不盡的剛強意氣,只是表現的不那麼鋒芒畢露罷了”。

  扭頭看了中年人一眼,想必公南也是看出了這些,所以他臉上倒並沒有不快,反倒是微微瞇起了眼睛。相交多年,方山奇知道這是他對一個人真正感興趣後上了心時的典型標志。

  隨後就聽公南道:“好一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家國天下盡在其中矣!單憑此句,就值浮一大白,你既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那某適才勸你之言倒顯得可笑了”。

  那中年說完,暢然而笑。倒真有幾分獎掖後進,見才而喜的心胸及磊落氣度。

  對此,唐松還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天地良心,此刻他可真沒有剽竊後世名句的心思,只是要與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對談,說話時免不得要用上前賢佳句,就如同他們喜歡動輒來一句子曰詩雲一樣。難倒每說一句話還要加上注解不成?

  這個話題罷,方山奇引導著轉了話題。三人談談說說倒也熱鬧,便是在這閑談之中,那中年愈發覺得唐松言辭可聽,偶爾便有靈光一閃,佳言妙句脫口而出,對其人也就愈發關注了。

  兩盞茶吃完,方山奇兩人歇夠了腳後起身告辭。唐松送他們出去時,笑著向中年道:“公南先生近來可有不如意之事?”。

  此言一出,方山奇兩人俱都停下腳步訝異的看著他,中年心中一動,“噢!小友何出此言?”

  “那首《不知足詩》言語淺粗,實在說不得好。若是世事順遂得意之人聽後不過一笑而已,能不鄙薄已是難得。我觀先生聽後贊語雖然不多,確乎發自真心,若非是詩中所言合了公南先生的人生際遇,斷不會如此。是以因又此問”。

  以詩知人!公南聽罷這理由,哈哈大笑出聲。

  唐松笑著續道:“人生如千里行船,水勢無常,船一時進退也算不得什麼。只要最終船能順利抵達,偶爾退一步略避風浪實也正常,有時候後退原本就是為了更好的前行”。

  公南聽完,笑的越發爽朗,不過他卻沒再多說什麼,伸手拍了拍唐松的肩膀後徑直去了。

  遠離唐松的茅廬之後,方山奇開口道:“我知你素來愛才,此子如何?”。

  “風儀清雅,才情甚高。更難得才思敏捷善察人心,又心性沉穩明進退之道。某都有些好奇了,以他這般年紀何以能到此地步?都言襄州乃人才薈萃之地,此言誠不欺我。他若再多些磨礪閱歷,將來定非池中之物。能與此子一番晤談,這趟鹿門之遊也算不枉了”。

  方山奇微微一笑,沒再就此多說什麼。轉了步子向八卦池後行去。

  “這是去哪兒?”。

  “公南既到了襄州,復又來了鹿門山。豈能不去見見張公的珍寶”

  “哎呀,疏忽了”,公南撫額笑嘆,“人沒見著倒也罷了,琴沒聽著卻是大憾事。不過我這倉促而去也沒備個伴手之禮,著實慚愧”。

  “張公至寶豈會在乎這些?不過你若真要覺得不好意思,不妨把適才與唐松對談之事說來聽聽,卻比什麼伴手禮都要強的多了”。

  公南腳步猛然一頓,“怎麼?”。

  方山奇見他臉色,嘿然一笑,“公南你想多了,只是那唐松月夜聽琴多日,張公至寶許了他一個‘不懂琴音,卻有琴心’的考語,對其人有幾分興趣罷了”。

  “不懂琴音,卻有琴心”,公南邁步跟上,“這評價可不低啊。對了,張公家這位的時間也快到了吧?”。

  “再有大半載也就夠了”。

  聞言,公南沉默片刻後一聲嘆息,“光陰如梭,轉眼便是十四年。可嘆我輩不僅一事無成,便是這天下也已由‘唐’入‘周’。而今宗室頻遭屠戮,武氏一族卻橫行朝野,氣焰熏天。乾坤倒逆一至於斯,只讓我等讀聖賢書,立廊廟者有何顏面面對天下人”。

  “公南,寬心些,你呀就是剛鋒易折……”。

  其聲漸行漸遠,最終消失于八卦池側的密林之後,唯有那濃濃的激憤猶自在空中回蕩。
  唐松送走了方山奇兩人,轉回來時卻見正收拾著茶具的柳眉似在沉思著什麼,“想什麼,這麼出神?”。

  “我在想,適才那位尊客說的話”,柳眉抬起頭來,“好男兒總該是心憂天下,有濟世蒼生之志的”。

  這年頭的人就是這麼些想法,似乎讀書人不心懷社稷蒼生就是大逆不道似的,連柳眉這麼個沒進過學的人都是如此,讓唐松有什麼辦法,“濟世蒼生!好大的帽子,我可擔不起。世事艱難,我能濟好自己就不錯了。至於其他的,自有朝廷那些肉食者去謀”。

  “公子是讀書人,科舉之後豈不也要入廟堂?”。

  唐成沒好氣的笑笑,開玩笑,中國古代科舉實行了一千多年,但要說科考最難,錄取比率最低的恰恰就是率先將其作為固定取士制度加以實行的唐朝。

一年三四千士子參加禮部組織的考試,進士科朝廷最多錄取三十人,還有一次只錄取了十七個,這是個什麼比例。唐代以詩賦取士,詩聖杜甫卻考不上。

號稱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也三番五次的折騰了好些回才勉強取中,至於與他並稱“韓孟”的孟郊,更是考了十幾回頭發都快白了才金榜題名。以至於壓抑太狠的他當即就詠出了: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這分明是喜歡的癲狂了。以詩賦取士的科舉卻讓這些千古詩壇上第一等的人物都如此磋磨,誰還敢言必中?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3
第二十二章 荒唐之問

 “你以為科舉就那麼容易?這個去湊湊熱鬧容易,真要指著過日子,怎麼餓死的都不知道”,說到這裏,唐松自己也有些犯愁。

他後世的經歷也就是讀書考試,讀書完後又去研究書,說來別的營生還真是不會幹。而今穿越來唐後科舉不敢指望,那又該選一個什麼樣的安身立命的行當?

  想到這個,一片茫然,這個唐朝版的人生職業規劃不好做啊,頭疼,真是頭疼!

  柳眉卻對唐松的這番話頗不以為然,皺了皺鼻子道:“世上的事情豈有一件容易的?怎麼試都沒試就說出這樣話來”。

  “行了,這科舉場上我肯定要去走一遭的”,這麼一說之後,唐松心裏反倒豁達了。如今手上有好幾萬貫錢財打底,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其實都不用為生計發愁。

且先試試科舉再說,且等這事了了,再去思謀行當不遲。畢竟這穿越來唐的時間太短,去的地方也太少。

經見的少了要做什麼職業規劃也是空中樓閣,沒準看的多了,走的地方多了,自然而然也就有主意了。

  一旦釋然下來,心裏頓時輕松不少。說來終究還是他穿越過來的時間太短,心裏“過勞死”的陰影還不曾完全消退,意識裏總感覺還沒休息夠,也根本沒做好再從事一份終生職業的心理準備。

  當下兩人也就不再延續這個話題,循著唐松的興趣開始教琴。不多久,那嘔啞嘲哳的琴聲便在茅舍前響了起來。

  一天的時間就這麼忽忽而過,當晚,月上柳梢時,唐松準備好了波斯毯及香爐素琴三物,將要出門時想了想,終究還是叫上了柳眉。

  畢竟是在人煙寥寥的山中,又是夜晚,留下柳眉一人實在讓人不放心。

  說明白事情原委,柳眉欣然跟隨。只是走出門口時也不知她想到了什麼,居然又折回去一併將那柄心愛的琵琶帶了出來。

  柳眉攜著素琴與琵琶,唐松提著裝雜物的籃子,等兩人到八卦池邊時,昨晚那三個士子已先一步到了,依舊是一副肅肅然如對大賓的樣子,腰板也依舊挺的筆直。

不過這三人總算是吸取了昨晚的教訓,今個兒都帶著厚厚的墊毯,其中靠西邊的那位更是一連墊了三張。

  唐松看他們這樣子,頓時就樂出聲來。三人瞅了他一眼,隨即眼神就被柳眉給吸引了。

  月色如水,八卦池畔有淡淡的霧氣升起,朦朧的月色為本就極美的柳眉更增了韻致,也使其看來愈發的芙蓉如面柳如眉了。

  那三個士子一邊注目柳眉,邊在心中腹誹不已。不都說這唐松是個衣食難繼的呆措大嘛,怎麼身邊竟得有如此美人相伴?三人細數數身邊的伺候丫鬟,竟是沒一個能與之相比的。

  腹誹過後,難免就有了嫉妒。這讓他們對唐松本就不好的印象愈發的壞了。

  “坐南邊那個叫金宗慶,據說其父是下面一個縣治的縣令。東邊西邊的兩個一個叫牛承志,一個叫黃繼來,兩人的父親都是州衙裏的。

這三人雖然結廬山中,倒有一多半時間是呆在襄州城裏過的。素來連文會都參加的少,這兩天也不知是怎麼了,居然會來此聽琴”,唐松邊隨意的給柳眉介紹三人,邊取出波斯毯鋪好。

  看著三人那讓人討厭的眼神,柳眉懶得再多看他們一眼,更別說打問什麼了。唐松說的隨意,她也是左耳進右耳出,手裏忙著點香爐,取酒甌。

  要說她現在真正上心的,是對隨後鳴琴的好奇。好奇那人究竟是誰?技藝又高到了何等地步,竟能讓行事極隨意自然的唐松如此著魔。

  不一時物件都擺放完畢,唐松執意將不大的波斯毯讓與柳眉,自選了旁邊不遠處一塊青石閑靠著。

  柳眉粲然一笑也不推辭,將驅蚊的香爐向他那邊移了移後,取過來前溫好的劍南春釀斟了遞予唐松。一斟一飲,配合的極為默契。

她的眼神及注意力只在唐松身上,看著他時臉上始終都有著淡淡如蓮花開落般的喜悅。與那三個士子竟是連一眼也不曾旁顧。

  金宗慶三人不知出於什麼緣故,除了一張華貴的鳴琴後,竟是什麼都沒帶來,不說侍女,便是連酒也沒有。眼瞅著素來瞧不上眼的唐松被那絕美女子侍候的如此滋潤,心中的鬱悶真是難以言表。

  不過這三人似是顧忌著什麼,所以並不曾來冷嘲熱諷什麼的。唐松自也不會去尋他們說話。

  不一時,山間夜霧便已上了林梢。讓唐松迷醉的鳴琴之聲如約定般響起。

  琴聲一響,唐松緩緩閉上了眼睛,純以心耳享受佳妙琴音。金宗慶三人則立時將目光從柳眉身上移開,正襟危坐,好一派少年俊彥的模樣。

  三曲琴罷,唐松睜開眼來,正要招呼柳眉回去時。卻見她捧著琵琶作勢欲彈,臉上的表情也極端肅。

  柳眉琵琶技藝甚高,此刻能聽一曲也著實不錯,唐松存著這樣的念頭也就沒去打擾她,只是等了許久,也不見柳眉開撥,那只虛懸在琵琶弦上的蔥白纖嫩小手始終落不到琴弦上。

  “柳眉,怎麼了,想彈就彈吧”。

  聞言,柳眉又沉默了片刻後悠長的吐出一口氣來,“不彈了”,說完即刻收了琵琶。唐松對她這舉動疑惑不已,只是無論怎麼問,柳眉都只是以“不想彈”作答。

  見狀,唐松也就沒再追問,卻注意到了她臉上那一抹掩飾不住的沮喪。

  回去的路上,柳眉雖然看不出什麼變化,甚至比來時還顯得活躍一些,但唐松總感覺到她的這種表現有些不自然。

  待兩人將要走完那段松林夾持的小徑時,柳眉突然來了一句,“她是個女的”。

  這句話沒頭沒腦,唐松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什麼?”。

  “鳴琴的是個女子”。

  聽明白了,唐松頓時來了興趣,要知道這個問題他可是好奇並猜測已久了,當下就收住了步子,“真的,你怎麼知道?”。

  柳眉也隨之停下了腳步,“男女之間氣息情志等等差異極大,一件樂器分由男女彈奏自然也有諸多區別。我雖不擅琴,但也習樂多年,豈能連這都聽不出來”。

  唐松點頭,“這話說的有見地!那你可聽得出她是多大年紀?”。

  柳眉無語,憋了一會兒驀然道:“要不要我再聽聽她是否婚配”,說完,也不等唐松再說什麼,當先回了茅舍。

  唐松自知這一問有些荒唐,也不在意的哈哈一笑,跟在後面回去了。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3
第二十三章 相見爭如不見

 他兩人走的時候金宗慶三人還沒走,只是也沒了昨天那般鳴琴完後還吟詩彈琴的興致——昨晚他三個在這折騰了大半個時辰,卻連半點響動都沒有,想必人家彈完琴後早就走了。

  黃繼來率先起身活動著僵硬的腰板,要說也真是難為他們了,只怕這三人從小到大都沒這麼正襟危坐過。

那兩人見狀也隨即起來做起了相同的動作,只是似乎都還顧忌著什麼,活動的幅度就很小,盡力保持著溫潤士子的形象。

  活動著活動著三人就湊到了一起,性子更直魯些的牛承志當先開了口,但言詞卻不涉及鳴琴之人,“那廝今晚又來了,你們說,他是不是也知道些了什麼?”。

  此言一出,黃繼來竟然有些緊張。他雖然素來瞧不上唐嵩,但也不得承認這個窮措大的賣相確實不錯,加之此前聽說的他在鹿門寺文會中大出了彩頭的事情,這措大要是攪進來還真是有些招人煩。

  他三人雖是你不讓我我不讓你,但在此事上卻是同仇敵愾,容不得別人也擠進來。

  見兩人這樣子,金宗慶哂笑道:“絕無可能。你們也不想想那措大是個什麼出身。這事兒咱們家裏也是機緣巧合才得著消息,他唐家滿宗族都沒一個官身子,如何能得著風聲?再說了,你沒看他今晚那小人得志的做派,哼,居然還帶著個小娘來。他若是真得著什麼風聲的,還能這樣安排?”。

  “著啊”,牛承志猛的一拍手,“是這麼個理兒,我怎麼就沒想到”。

  黃繼來也是臉色一松的點了點頭,繼而嘿嘿一笑道:“聽說這措大就住在附近,或是偶爾聽過一遭覺著好,遂也就跟著來了”。

  “黃少兄說的是”,那牛承志就是個夯貨,金宗慶素來就沒將他看在眼裏,不過這黃繼來嘛,人雖然好色紈絝,但腦子還是有一些的。要說威脅這倒是個實實在在的。

  金宗慶誇了黃繼來一句後,漫不在意似的咋舌嘆息嘴,“那措大就不必說了,倒可惜了那麼個小娘,嘖嘖,還真是個上好貨色,看的人心裏直癢癢。這樣的絕色怎麼就讓那措大上了手?瞅著還百依百順的”。

  一聽這個,牛承志也來了精神,“是,是啊!那小娘愣是艷的刺眼,要我看,數遍襄州城各家青樓的頭牌,只怕也沒一個比得上她”。

  金宗慶沒在意牛承志說什麼,看到黃繼來眼中一閃而逝的那抹火熱後,他輕輕的笑了。

  ………………
  聽完琴後時間已是不早。唐松兩人回去梳洗後各自安歇不提,只是因著柳眉回來時的那句話,他竟有些不好睡覺了,腦海裏總不免要去想那鳴琴的女子究竟是多大年紀,容貌如何。甚至就連其是否婚配也猜測了一二。

  其實他並沒有什麼別樣心思,只是因為太喜歡那鳴琴,愛屋及烏就希望鳴琴之人也像那琴聲一樣動人才好。否則就未免有些人圓月不圓般的遺憾。

  早晨起來吃過飯後,柳眉主動要求出去游一游鹿門山景,唐松欣然從命。

  兩人關了茅舍出來後,當先而行的柳眉也沒問唐松的意思,徑直往八卦池而去,唐松對此是無可無不可,優哉遊哉與之隨行。

  原以為柳眉是想好好看一看昨夜因光線不太明而沒賞玩清楚的八卦池,孰料她到了八卦池後卻沒有半點停步的意思,直接往池畔的密林而去。

  看她所走的方向正是昨夜琴聲傳出的方位,唐松醒悟過來,柳眉這是想去找鳴琴之人?

  “沒用的,我早看過了,那後面是一處桃林”。

  “左右總是出遊,看看桃林也好啊”,柳眉回首笑答,腳下半步沒停的繼續向前。

  沿著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徑前行,走過那棵烏桕樹,走過那片蒼翠欲滴的竹林,分開叢生的蔓草又走了一小會兒後,眼前豁然出現了一片燦爛的雲霞。

  眼前是一個地勢平緩卻占地甚廣的小山坡,山坡上遍植桃樹。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時令雖已入初夏,這片鹿門山上的桃林卻正到盛期,灼灼其華,如霞如霰。

  一陣山風吹來,有片片桃花離枝飄飛,落在唐松兩人的頭上肩上,斯時斯景真是美到了極點。

  可惜的是這片桃林外邊遍圍著一圈高高的竹制籬笆擋住了入林的道路,使人難以一探林中勝境。

  兩人在籬笆外站了一會兒,欣賞了一番灼灼其華的美景後。柳眉便邁步向左邊走去,唐松跟在後面走不多遠就看到前方的竹籬墻上不知被什麼野獸沖撞出一條裂開的縫隙。

  柳眉扶著籬笆側身從縫隙中走了進去,跟在後面的唐松卻是腳步越來越慢,到縫隙前時已是徹底停住了。

  柳眉詫異的回過頭來。

  唐松很難跟她解釋此時的心情。依鳴琴每晚響起的時間判斷,彈琴之人必定是住在池畔不遠的。這八卦池四周的地方能有多大?這桃林本就是他早來過的,這些竹籬笆又豈能真擋得住他?

  之所以前面沒進去是因為心裏患得患失的太厲害,他太喜歡那琴聲,以至於想見卻更怕見奏出這琴聲的人,萬一鳴琴者與其琴音反差太大,那以後聽琴時只怕再難有此前毫無掛礙清心而賞的心境了。

  穿越來唐後,這八卦池畔的月夜鳴琴可以說是唐松發現的第一件至美之物,在他心中的地位不僅重要而且獨特。他實在不想破壞這種完美的感覺。

  因為喜歡所以害怕相見,這是一種獨特到難以言說清楚的心理。其情形就如同晚唐五代時的一件奇事。

彼時花間鼻祖溫庭筠名滿天下,其《菩薩蠻》等名作不知迷醉了多少深閨夢裏人,其中有一位江南西道的閨閣小姐更是因詞生情後愛屋及烏,對詞主人迷愛到了癡狂的地步。

最終遇一機緣女子終於見到了溫庭筠本人,但結果卻沒有成就才子佳人的佳話,反而是一個大悲劇。那位睡覺時都要捧著溫詞的女子在見過作者本人後卻毅然決然的懸梁自盡了。

原因只在於溫庭筠長的太醜。並不是每個著名的文人詩客都像西晉“文章二十四友”中的潘安那般貌美,二十四友中同樣有左思這樣長相不盡如人意者,再譬如也是以詞知名的大家賀鑄,就有著賀鬼頭的別稱。

溫庭筠長的醜點沒關系,可惜的是那女子卻據其詞而將他想的太完美,結果當其發現想像和現實反差太大時,閨閣小姐崩潰了。

  唐松當然不會像那女子一樣因為喜歡鳴琴就對彈琴之人愛慕入骨,只是這其中有一些東西卻是一樣的。

  心中的完美被打破是很傷人的,尤其是當你自己親手去打破它時。

  這世上真有如那琴聲一般完美的女人?

  唐松不覺得有。

  心中再次確定這個念頭後,唐松幹凈俐落的轉身,“柳眉,回去了!”。

  相見爭如不見!

  唐松剛走了兩步,身後林中卻響起了一個聲音,“你們是誰?竟敢擅闖張家桃園”。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4
第二十四章 山夜,明月,讀書燈

 唐松剛走了兩步,身後林中卻響起了一個聲音,“你們是誰?竟敢擅闖張家桃園”。

  這聲音剛完,又聽到一個婦人的聲音響起道:“罷了,他二人分明是來賞花的,長啟你莫要驚嚇了人”。

  唐松轉身,看到了從桃林深處走來的兩人。其中一個身形高大,筋肉遒勁,手中提著一捆青竹枝,分明是來修補籬笆的,剛說話的也是他。

  不過唐松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轉到了這人身前半步處的那個美婦人身上,不,更準確的說是她的手上。

  她的手上捧著一具琴,看她小心翼翼的樣子,分明是對這琴寶貝到了極點。

  目光從琴上回到婦人身上,極短的時間裏唐松已將人打量了一遍,最終他的臉上顯露出一片如釋重負的笑容。

  如果說柳眉是他穿越來唐至今見過的第一美少女,那麼眼前這個就是穿越後所見的第一美婦人。

  這婦人容貌極美,身形修長,衣衫飾物考究而雅致。不過這些都不是讓唐松露出笑容的根本原因,最重要的是這美婦人身上自然流露出的那一份氣質。

  高貴這個詞兒唐松一向不感冒,想必後世人也大多如此。但這美婦人只是隨意的站在桃花樹下,卻自然流露出高貴的氣息,高貴裏並沒有拒人千里的清冷,而是一種清雅,慧秀。

  美人如花,鳴琴如玉,配合的倒也算默契。

  雖然不是與鳴琴那般的完美,卻也不至於讓人失望,唐松向那美婦人微笑頷首致謝後,向柳眉招了招手,隨即便帶著她沿原路而回。

  從見面到轉身離去,不過短短瞬間,唐松不曾與那美婦人說過一句話。

  回來的路上,柳眉似乎也很高興,口中不時哼唱著山歌俚曲。等了許久見唐松沒有說話的意思,她終究是忍不住了,“既然你那麼喜歡她的琴曲,此時好容易見了面,為什麼卻不說話?”。

  “東晉時有一個住在山陰的人叫王子猷,某晚大雪,他從睡夢中醒來,命人開室酌酒,漏夜之中飲酒賞雪並吟詠左思《招隱詩》以助興。其間忽然念及好友戴安道,此時這位戴安道住在剡地,與之相隔甚遠。王子猷一念思及,當即乘船前訪,那船走了一夜才到戴安道門前。王子猷此時卻命船工掉頭返回”。

  “啊?”,柳眉訝然,“走了一夜為什麼不見,既然不見,為什麼又要連夜趕來,這個王子猷究竟是怎麼想的?”。

  “好奇的不僅是你一個,事後多有人問他。王子猷的回答是:‘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他的意思是說,他在意的是自己的興致,卻並非一定要見到戴安道”。

  這則典故的意思很好明白,但對於一個沒進過學的人來說,典故反映出的魏晉士人那種任自然的精神內核卻不太好品味。柳眉雖然聰慧,但沒讀過書的局限終究還是有的,“那你的意思是?”。

  “我之所以夜夜來聽鳴琴,是因為我喜歡那琴音,但也僅此而已。既然我喜歡的只是琴曲,又何必一定要見那鳴琴之人?又何必一定要與她說話?就讓這種喜歡更純粹些豈不是好!”。

  唐松的回答很直白,卻讓柳眉聽的很高興,“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花花腸子多,總喜歡做些莫名其妙的事”。這句說完,走不幾步,她忽然又道:“唐公子……你教我識字念書吧”。

  “教你識字念書當然沒問題,不過……”。

  《唐律》中明文規定,各級官學不得招收賤籍子弟,賤籍中身份最低的樂戶更是天然沒有上學的權力,除非被青樓或大戶人家豢養為玩物自己找人來教那又另當別論。

柳眉提出的這個要求其實就連她自己都知道是極過分的,見唐松答應的爽利,心下正自歡喜,不防又聽到一個“不過”,頓時就緊張起來,“不過什麼?”。

  唐松的臉上浮出一抹壞笑,“不過按規矩,新入學的蒙童總是免不了要被老師打板子的”。

  柳眉如釋重負,“我不怕疼,該打打就是了”,說話間還把一隻白生生的春蔥手兒給伸了出來。

  唐松推開柳眉的小手,臉上壞笑愈盛,“對剛入學的學生,老師從不打手,那是要打屁股的”。

  饒是柳眉這些日子已對唐松的玩笑逐漸免疫,這回終究還是受不住了,臉上猛然騰起一片紅雲,轉身當前跑去。

  兩人剛才從桃林前回來時都不曾注意到,身後桃花樹下的美婦人一直在盯著唐松的背影,那眼神真是饒有興味。

  唐松雖是第一次見她,但每逢朗夜張公的寶貝疙瘩前往八卦池畔鳴琴時她是必然要貼身跟隨之人,其實已見過唐松多次。

只不過那都是在朦朧月色之下看不太清楚罷了,沒想到今天領命下山調琴時,卻在光天化日之下見到了這個“不懂琴音,卻有琴心”的正主兒。

  美婦人抿著嘴角淡淡的一絲笑意看唐松去遠後,並不曾即刻下山去調這一具寶貝的鳴琴,而是轉身向林中深處被無數桃花遮蓋的清雅小觀走去。

  襄州豪族張家之所以會在鹿門山深之處經營下這麼一大片桃花林,原本就是為掩蓋桃林深處的這座精緻觀宇。

  觀名祈福,一個很俗氣的名字。但若論其建造裝飾之雅致,卻足以讓天下大多數黃冠們的修行之所自慚形穢。可惜這是一座永不會對外開放的家觀,自十四年前建成至今,便一直被鹿門山的白雲青霧及那數十畝方圓的桃林花海層層深鎖。

  美婦人婀娜的身影最終走入了那一片花海之中,消失不見。

  ……………………
  從第二天起,唐松便開始教柳眉讀書識字。柳眉在練習書寫的時候,他則隨意從書房中取書來看,要不然閑著也是閑著。還別說就是這種方式竟在潛移默化之間漸漸消除了因“過勞死”帶來的對讀書的厭惡。

  畢竟後世裏不是讀書就是研究書,穿越之後又有這具身體一併附贈過來的對典籍的龐大背誦量。

唐松的底子其實是很不錯的,此刻進入唐人的知識體系,雖然再沒有後世那般發狠的心思,但越是心態輕松其實收獲反倒越大。一時間優哉遊哉倒又慢慢找到些不為功利純粹讀書的樂趣。

  寂靜的山夜,樸拙的茅舍,如水的明月,還有哪一盞明亮的讀書燈。這樣的日子靜謐而溫馨,古代士子們常將紅袖添香夜讀書視為風流雅樂,反過來,教美人讀書又何嘗不是?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4
第二十五章 峴山之會

 這些日子唐松的生活看著沒什麼波瀾,但著實是滋潤的很。

  可惜這樣滋潤的好日子不過持續了十多天而已,這一日上午,唐松正赤著雙腳在門前菜畦裏擺弄那些菜蔬時,有些日子沒見的張啟玉卻派小廝鄭而重之的送來了一張請柬,邀其明日同遊峴山。

  若要說襄州名山,峴山當數第一,甚至連鹿門也有所不及。此山是典型的“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純以風景論至少在唐松看來是不如鹿門的,他原想著待將鹿門勝境細細賞玩之後再遊峴山,是以一直就沒去。而今既有了張啟玉的邀請,也沒有拒絕的道理。

  收了請柬,打發了那小廝一些酒錢任其自去後。唐松復又回了菜畦。山上購買菜蔬不易,他也不願柳眉每天跑出老遠到山民家裏去買菜蔬,索性就當個樂趣自己種上了。

  他種菜的手藝自然是比不上莊海山,好在他本就是心閑自在的務弄,既不在意原本的六畦菜地只剩下兩畦,也不在意菜蔬其實長的並不好。兩個人能吃多少菜?剩下的這些盡夠了。

  醉翁在意不在酒,唐松則是在心不在菜。

古代讀書人不管顯達不顯達,素以耕讀自詡。耕與讀聯系的如此緊密,除了生活所需外,未嘗沒有雅趣在其中,唐松自認達不到陶淵明的境界,但既然穿越回來而且還頂著個讀書人的招牌,卻也不介意體驗一把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的田園之樂。

  再則他心中也有怨念,穿越後不能在網上玩偷菜了,那咱自己種還不成嘛!

  唐松務弄菜畦,柳眉灑掃庭院,洗衣做飯。這真是好一副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生活景象。

  第二天一早,唐松向峴山而去時身邊多了一個女做男裝的柳眉。唐代社會風氣比不得後來,攜女子出遊沒什麼不妥。唐松更不覺得女人就應該關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既然是出去遊玩,柳眉要去帶她去就是了。

  唐代思想開明,文化開放。反映在服飾風尚上,除了胡服影響極大外,還有一個就是女做男裝的很多,這不是什麼小說裏的女扮男裝,就是女子喜穿男人的衣衫。

其中的典型代表便是楊貴妃的姐妹,跟玄宗同樣有一腿且極受寵愛、顯赫一時的虢國夫人。

  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汙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就是這麼一位用脂粉都嫌汙了顏色的極品美婦,平日裏卻喜歡穿男裝。

唐人就是這麼古怪,到哪兒說理去!

  柳眉本就絕色,一穿上男裝當真是唇紅齒白,耀人眼目。就連唐松這後世被傳媒上美女轟炸習慣的人一時也有些失神,腦子裏一閃而過的居然是《斷背山》。

  妖精,真是妖精啊!

  峴山與鹿門隔江而望,距離算不上近,饒是兩人走的早,過江到了峴山下的登峴亭時也已花了不少時候。

  約定為相會之地的登峴亭中只有兩個長隨守著茶爐等候,兩人奉上茶來,邊不時偷瞥柳眉,邊言說家公子並其他諸客已於兩柱香前登山,請後至者自行上山,而後大家與墮淚碑再聚。

  唐松昨日從那送信的小廝口中也知道今天張啟玉邀請的人多,凡是在鹿門山中結廬的士子都在被邀之列。人多事雜,不可能一一等候,所以對此也就不甚在意。

  在登峴亭中吃茶歇腳之後,唐松便帶著柳眉向山上走去。峴山又分為上中下三峴,其實都不高。

只是臨漢水,環襄州,背靠大荊山的地勢著實重要,舉凡襄州本地或是往來襄州的名人墨客必定來此一游或長居,長而久之,就留下無數的勝跡,而這所有的勝跡中最讓後世文人們念念不忘的自然便是墮淚碑。

  唐松邊悠閑的上山,邊解說著墮淚碑的典故。柳眉身為襄州人自然是知道這些的,只不過卻是知之不詳,而現今正在讀書識字的她更好奇書上到底是怎麼記載的。

  “晉時羊祜都督荊州諸軍事,駐地就在襄州。此人素好山水之樂,每逢天氣晴好之時必登峴山,置酒言詠,終日不倦。但他經常在興致正歡時莫名憂傷。

隨從問其緣由,這位羊大人說:‘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如百歲後有知,魂魄猶應登此也’。

其人死後,他的部屬便在山中他日常遊息之地建碑立廟,年年祭祀不絕。那塊碑據說見者莫不流淚,後西晉名士杜預就將之命名為‘墮淚碑’”。

  柳眉聽的迷惑,“羊大人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羊大人的意思是說峴山千古不變,但人的生命卻太過短促,也就是天地無窮而人生有盡的意思”。

  “天地無窮,人生有盡”,柳眉低聲重復著這句話,再看著周遭的峴山及山下的茫茫漢江時,心裏竟浮現出一股從不曾感受過卻又說不清道不明的輕愁。

  柳眉心理的表現自然反應在了眉宇之間。唐松見狀,輕笑道:“傷春悲秋,唯有讀書人才會如此,柳眉你也算入門了”。

  “我才識得幾個字,說什麼讀書人”,柳眉居然有些扭捏,“要說你可是正宗的讀書人,怎麼說到羊大人這話卻沒有半點悲傷的意思?”。

  “天地無窮,人生有限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為此傷悲豈不是給自己找不自在?再說,正是因為人生短促,活的好了才能更顯精彩,就像那流星,雖然轉眼即逝,卻比天上無數顆千年萬年不滅的星星更令人難忘。這人哪,真要跟烏龜王八千年萬年不死,恐怕也沒什麼意思?”。

  這時代的讀書人一上峴山必會想起羊祜那句名言,一想起這個必定會傷春悲秋唏噓不已。唐松這穿越的異類此刻說到這個卻是笑的灑然,笑的爽朗,“柳眉,人生關鍵是活的快意,活的不負己心,其他的都是浮雲。你這傷春悲秋來的實在不值”。

  “說得好,眉兒,你什麼時候認識了這麼個灑脫俊朗的讀書公子。卻不與姐姐紹介紹介”,一串帶著天然媚的笑聲裏,一個容貌美艷,衣裙華貴的女子從山路上快步趕了上來。

  “雪晴姐,好巧”,柳眉見到這女子也極是高興,湊上去嘰嘰喳喳的說了好一會兒,這還是唐松第一次見她如此小女兒模樣。

  唐松與之見禮後,三人相攜上山。途中慢慢弄明白了女子的來歷。此人花名雪晴,乃是襄州快意樓花牌上排行第一的鎮樓大娘子。

柳尚此前就是在快意樓做樂工,且主要是為這位大牌伴樂。因是有著這層關系在,柳眉三年前就認識了雪晴,且不管是樂藝歌舞還是生活中都頗得其照顧。兩人雖然身份懸殊,但感情卻是極好。

  她今日是應張啟玉之邀來為峴山之會歌舞助興的,不合早晨慵懶貪睡,是以也來得遲了,卻正好跟在唐松兩人身後。

  山行途中,雪晴卻不時扭過頭來瞧他,然後再笑著與柳眉咬一通耳朵,只把柳眉的臉蛋說的跟三月桃花一樣。唐松自然知道她們在說什麼,只是這話題委實輪不著他插嘴。

  將要到墮淚碑時路中有一個疾彎,唐松剛轉過去,驀覺眼前一黑,閃身一讓才好懸沒撞著人。

  對面來的是兩個三旬左右的漢子,身形並不魁梧,看著卻精壯的很。唐時男子衣裝仍以寬大為主,尤其是長衫更是如此。

譬如唐松身上穿著的襴衫便是典型的“寬袍博袖”。但對面那兩人卻是奇怪,穿著的雖然也是讀書人慣常的襴衫,但袖子卻是緊縛住的,就連衫角也提起塞在了腰間的撻尾裏。

  他們的目的自然是為行動利索,但把襴衫這樣穿卻實在古怪。

  那兩人也沒想到此刻竟然還能碰到上山的士子,迎著唐松打量的眼神,右邊那人冷冷一眼看過來。隨即就被左邊那人拉著快步走了。

  好冷酷,好犀利的眼神!不管是在後世還是穿越來唐之後,唐松見過的人中從沒有哪一個能有這樣的眼神。

  唐松愣了一會兒,再抬頭去看時,正見著那兩人出山道鉆進一邊的林中去了。

  看兩人剛才穿襴衫的樣子,必定不是讀書人。不是讀書人為什麼要這麼穿?還有那古怪的眼神,詭異的行徑,這兩人身上真是事事透著古怪。唐松心中的這份疑惑一直保持到墮淚碑亭時才被放到了一邊。

  雖然早知道張啟玉今天邀約的人不少,卻沒想到他把場面弄的這麼大,此時墮淚碑亭附近儒衫飄飄的竟有不下百人之多,這些人或站或坐,或獨自吟思或二三小聚議論著什麼,竟讓素來清靜寂寥的山中有些熱鬧的不堪。

  唐松是到的最晚的,不過又是最醒目的。這次也算一個文會,那些個士子們看到他難免立時就想起了上次的鹿門寺之會,還有那首“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以及因為此詩給唐松帶來的市井間的一片贊譽。

  自當日這首詩一出,尤其是經過襄州縣衙的教諭引用宣示之後。

士子們之間的高低之爭且不說他,至少在市井間唐松已成為知名度最高的一個,百姓們教育自家的小孩好生讀書時,張口就是“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或者就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樣的場面看得多了,卻讓這些個士子們情可以堪。

  讀書人,歸根結底都是好名的!如今這風頭卻被一個人給搶得幹幹凈凈,而且搶風頭的還是個他們歷來瞧不上眼的呆子,這讓人怎麼想的過去?

  是以唐松剛一露面,頓時引來滿場關注,原本喧鬧的場面漸次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先先後後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拜那首“顏如玉,黃金屋”所賜,唐松居然成了今日文會的焦點人物。

  不過看這些士子的眼神,他這焦點人物可真是不好當。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4
第二十六章 聯袖如雲 名士風度

  果不其然,片刻之後,便有一人迫不及待的當先發難,“呦,這不是滿腦子黃金美人,車馬高官的唐公子嘛!怎麼居然就來了此地?也不怕耽擱了你寶貴的光陰,誤了那‘五經勤向窗前讀’的辰光”。

  這人話剛說完,不等唐松開口,稍後處又有一人憤然聲道:“我輩讀書所為何來?究天地至理,匡宇內清明,豈是為高官厚祿?爾之所言利慾薰心,俗不可耐,實是士子之恥,辱我襄州士林太甚,吾雖不才,卻恥與你這利欲小人為伍。咄!還不速去”。

  此言一出,叫好之聲轟然而起,隨即便是咄咄喝去之聲連綿而來。

  士子們配合口中的喝去之聲一併斥袖以加強語氣,這百十條襴衫的博袖一起揮斥起來,還真有些聯袖如雲的氣勢。柳眉個小姑娘家哪見過這場面,心裏又對讀書人有種天然的敬畏,目睹此狀頓時緊張起來。

  焦點人物依然是焦點人物,市井間一片贊譽,換了角度在此刻卻成了典型不過的過街老鼠。對此唐松早有心理準備,更不會怯陣。反倒是看著這些士子們整齊劃一的動作委實有些搞笑,忍不住就笑出聲來。

  快意樓花牌頭名的晴雪沒料到唐松居然能引出這麼大動靜兒,詫異的看了看他,再看看士子們那動作,嘴角也浮現出縷縷笑意。心中更是好奇這唐松該如何反駁。

  身子不知覺間往唐松身後移了移後,柳眉心裏安定不少,“他們說的可不是什麼好話,笑什麼!趕緊駁了才是”。

  “駁什麼?”,唐松面對這百夫所指的場面竟是混不在意,“我一人哪兒說得過他們這麼多嘴?既然說不贏,何必要開口去搭梯子讓他們更爽?罵就罵唄,我又不少一塊肉”。

  他這回答只讓柳眉及晴雪絕倒,尤其是晴雪,平日與士子們往來應酬的多了,知道這些人是最好臉面又最喜歡鬥嘴舌辯的,無理尚要辯三分,以逞其才,何況眼下。

似唐松這樣被人眾口齊斥還能泰然處之的真是前所未見,心胸不能說不大,看著實實在在有些真名士氣。

  士子們同仇敵愾蓄齊了氣勢就等唐松開口而後痛斥之,孰料這廝卻閉口不語毫不配合,這情形就如同全力一拳卻打在了空處,力量傳導回來難免反震自己。

分明是想讓別人不好過的,而今卻給自己添了堵,那鬱悶真是沒法說。更可氣的是這廝不僅不說話反倒是笑上了。

  這笑容瞧在士子們眼中不啻於一記響亮的耳光,頓時讓士子們益發的群情激憤,呵斥怒責之聲如豪雨般向著唐松兜頭而來。

  自有峴山,自峴山上建造墮淚碑以來,如此場景實是開天辟地第一遭。

  唐松今天來本就是意在峴山風景而不是這勞什子的文會,場面既已如此,臉上笑容愈盛的他索性連招呼都免了,拉起柳眉的小手轉身就走。

  放著如此多的勝境不賞,卻跟這些個毛都沒長齊的士子們較勁,唐松還沒無聊到這個地步。

  笑罵由人,我自圖一個暢達快意。

  唐松腳步剛動,人群後的張啟玉快步走了過來,“且慢!實沒想到這些人居然如此,終究是怪我思慮不周”。

  唐松似笑非笑的看了張啟玉一眼。他是今日邀客的主人,又是素來看重禮儀風度講究做事滴水不露的人。

按他的行事習慣自己一到他就該迎上來才是,墮淚碑亭附近能有多大地方?不過幾步路的距離罷了。何至於自己轉身要走時他才匆匆趕上來?

  或者他根本就不想阻止那些個士子們的行徑?如果自己不是轉身要走,只怕他還不會現身吧?

  現在再想想他此前待唐嵩的好態度,真是值得玩味呀!

  “張兄,而今我與列位仁兄們是相看兩厭,諸位見我固然是群情激憤,我看他們這樣子也實在惡心。既然如此留之何益?”。

  張啟玉沒想到唐松在這般形勢下居然還說出這麼犀利不留情面的話來,這跟他印象中的唐嵩差別太大,即便有前次鹿門寺之會打底仍是如此。是以一時間竟有些反應不過來。

  世家風儀,還真是很少見到張啟玉這般愕然不知應對的樣子。唐松哈哈一笑,轉身便走。

  走不幾步,卻被趕上來的張啟玉給強行拉住了,“好好好,你既要走,我也不強攔你。只是昨天既然接了書箋,今天人也來了,無論如何總得留下些詩文才能走吧。這是文會的規矩,需破壞不得”。

  張啟玉口中說著,人已招手命侍候的小廝們捧來了筆墨紙硯。

  眼瞅著不留點什麼是斷然走不了了,唐松也不就坐,提筆一揮而就。而後撂下筆朝張啟玉一拱手後轉身走了。

  晴雪目光從那詩上轉過來時,唐松已牽著柳眉走出了六七步。這人倒是走的灑脫。等她的眼神再轉回來時,唐松寫的詩卻被張啟玉收進了袖中。

  看著唐松攜美而行的背影,張啟玉的臉色有些復雜。這人變化太大了!還有剛才這首詩……若非是那位尊長一再交代,今個兒他又怎會要唐松強行留詩?

  還好,那位授意召集此次文會的尊長臨時有事不曾來,否則今日文會只怕是又要被這呆子占盡風光了。

  唐松遠去,張啟玉與晴雪到了墮淚碑亭中,此後文會按照大家早已慣熟的程式有條不紊的進行下去。

吟詩弄賦人人皆有所作,只不過大家的作品卻不曾當場品評優劣,卻被張啟玉一股腦兒的給收走了,只說要書廬後細細拜讀。

  若是換了別人這般作為,士子們定然是不肯依的。但張啟玉頂著襄州第一豪門的身份,誰還能說什麼?便是不願也只能強自忍了。

  黃繼來現在正是毛抓抓心裏難受的時候,自夜中聽琴見過柳眉後,他心裏一直就是癢癢的放不下。只是這廝也不是一點腦筋都沒有,知道這段時間萬萬出不得什麼與女人有關的閑話,所以才一直忍耐至今。

  只是剛才見了男裝打扮後別有一番風情的柳眉,他這心裏就跟著了火一樣著實難受的很。因是關注柳眉,自然也就注意到唐松提筆寫詩,張啟玉袖於懷中的景象。

  今日文會的根底黃繼來是知道的,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起大早來湊這樣的熱鬧。只沒想到那位居然沒來,頓時就意興闌珊。

  趁著張啟玉正在與士子們寒暄展示世家風度的時候,百無聊奈的他三步兩晃到了張府家人身邊,將士子們的作品一併拿了過來翻看。

  黃繼來的父親乃是襄州司馬,在場諸人中除了張啟玉就得算他的家底子最硬。張府那下人見是他來做出這般舉動,嘴裏翕張了幾下終究沒阻止。誰都知道這位黃少爺脾性不太好,沒得給自己招災。

  黃繼來哪兒有興趣一一翻看?他的目標不過是唐松罷了,最終他在一疊竹紋紙的最下邊找到了目標。

  一眼看完,黃繼來臉上的隨意頓時一掃而空。雖然在課業上吃不得苦,但他畢竟是讀書多年,基本的眼力總還是有的,好壞的判定雖然不精準,但大概總看得出來。

  細細將那詩又看了一遍,黃繼來轉身過去向隨行的小廝打了個眼色,又瞅了瞅張府下人。

  那小廝是個眨眼眉毛動的機靈鬼,一見這眼色頓時就上前纏住了那張府下人。黃繼來乘此時機,博袖一蓋一縮,唐松那詩便落進了他袖中,真是人不知鬼不覺。

  將那些詩賦之作還給那下人之後。晃蕩著走出碑亭的黃繼來就有些心神不寧了,心底突然冒出的那個想法讓他委實左右難決。

  猶豫了許久後,黃繼來最終還是沒忍住,一定念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

  文會中的這個極其隱蔽的小插曲誰也沒有發現,文會結束,黃繼來跟張啟玉一起回到襄州城中,見他進了州衙後自也回家去了。

  剛進府門,迎上來的門房就說老爺一早傳下來話來,讓他回來後即刻前往書房。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5
第二十七章 轟動的官司(一)

 今天是州衙的休沐日,黃司馬也就不曾出門。黃繼來到書房時,他正捧著一本《史記》看的津津有味。

  見兒子進來,科舉出身的黃司馬收了臉上的愜意,正坐了淡淡聲道:“今日文會如何?”。

  在外面脾性甚是不好的黃繼來在黃司馬面前卻是規規矩矩,斂著氣息溫聲道:“新來的方別駕沒去。張啟玉主持的文會,我與他一同回城的,剛見他帶著文會詩作去了州衙”。

  黃司馬聽說新來的方別駕沒去文會,也就沒了多問的興趣。他關注的其實只是這個新來的州衙二號人物,至於文會本身,見的太多早沒了興趣。不過既然兒子來了,也不能不問問他在文會中的表現。

  問到這個,黃繼來竟難得有些扭捏起來,磨蹭了一會兒才爬到黃司馬的書桌上將自己的文會之作給錄了一遍,而後恭恭敬敬的遞了過去。

  黃司馬接過來一看,《登峴山》,這題目卻是平平,內容則是一首五言: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雲淡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巾。

  詩剛看完,黃司馬已猛然站起身來,“這詩真是你寫的?”,口中雖問,眼神裏卻是十足十的不相信。

  這詩除了“水落魚梁淺,雲淡夢澤深”一聯之外也沒什麼太出奇處嘛,憑什麼我就寫不出?

黃繼來心中嘀咕,嘴上卻是不敢這麼說,只是又不願說這是抄來的,遂就含糊道:“我在文會中交上去的正是這首”。

  這話說的講究,既沒否認,也沒承認。只是那黃司馬是做老了官的,這含糊其辭正是其看家本領,黃繼來這點小手段焉能瞞得住他,“孽子,還不從實道來”。

  眼見瞞不過去,黃繼來倒也光棍,將如何抽唐松之詩換為己有的事兒盡數說了。

  抄詩被自己老爹發現,黃繼來心裏的確有些不好意思。但除此之外他還真沒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的。這種心理自然而然就在語氣裏帶了出來,誰知讓他想不到的是話剛說完,一個摑掌批臉就甩了過來,打的他頭暈腦脹。

  “孽障,氣死我了”,黃司馬狠狠扇了兒子一耳光之後沒顧得上跟他廢話,先叫進外面伺候的長隨,著其即刻往州衙找張啟玉,見著人速速請來相見。

  那長隨急忙去了,黃司馬這才轉過身來,黑沉著臉怒聲道:“方別駕辦此文會的目的是為今科的鄉貢生拔解。有我在州衙,此事你根本無需擔心,又何必行此蠢事。蠢材,此事瞞得住人?一旦外泄你這孽障必定為士林所笑,身敗名裂”。

  黃司馬說完猶自不解氣,罵了一連串的“蠢材”。

  “這次文會所作沒有當眾宣示,其他人也都不知他寫了什麼,如何洩露的出去?就是有些風聲,知道的人又怎會為唐松那個措大得罪我黃家?再說,就是傳到他耳中又能怎地?最多不過一場口舌官司罷了,他說是他寫的,我還說是我寫的吶,誰能給他作證?張啟玉?”

這事黃繼來已經想過,也早存了強吃的心思,是以說起來極是順溜。

  “孽障,你說的簡單。我只問你,你可還寫得出這樣的詩來?寫不出,一切都是妄言。此次的峴山之會是為幾日後的漢江之遊預選與會之人,介時若那唐松也去了,就此起了紛爭,只需命你二人當場同題賦詩,則真偽立判。豈容得你狡辯?”。

  黃繼來也是被那一巴掌給扇急了,憤聲抗辯,“寫不出怎的,江郎才盡還不成嘛!再說那唐松今天的詩作都沒了,他一個措大出身,數遍整個宗族都沒一個做官的,如今又惡了襄州士林,還憑什麼去漢江之遊?別說去,只怕他連消息都得不著”。

  唐時科舉制度與後世不同,後世裏讀書人先考秀才,考中秀才自然有了參加鄉試的資格。鄉試考中舉人後順理成章又有了往京城參加進士科考試的資格。這一環扣一環沒什麼分歧。

  唐朝沒有秀才和舉人的考試,地方上讀書人要想進京參加禮部組織的考試,必須先獲得地方州道衙門認可的“鄉貢生”資格。地方讀書人多,禮部給下的鄉貢生名額卻少,如此以來競爭就激烈,鄉貢生的確定需要選拔,而這選拔的過程就是“拔解”。

  此時科舉定制未久,諸般制度尚不完善,這拔解也就沒什麼正規考試的程式,而是由州道主官通過文會擇選本地士林菁華。今日的峴山之會就屬于初選,而幾日後的漢江之遊則是最後確定鄉貢生名額歸屬的終選。

  一旦獲得鄉貢生名額,此去長安不僅可以沿途吃住在只接待官吏的朝廷驛館,且還可獲得地方衙門的潤筆銀,甚至有些傑出者還能得到父母官的親筆薦舉信,可謂是意氣風發,勢在必爭。

  黃繼來說完,黃司馬倒沒有再一味斥罵,而是細細問起了唐松的情況,不多久之後。長隨回報,張家啟玉公子已至門前。

  隨後的事情不去說它,第二天早晨,黃司馬起身梳洗罷剛到衙門的公事房裏坐定,一甌新煮的茶水還沒吃到嘴就有人前來求見。

  來的是個貼身小廝模樣的人物,一臉的惶急。黃司馬卻是認不得他,直到他自己紹介了才知道是姑家表哥那個寶貝兒子身邊的跟班兒。

  再一細問,卻是姑家表哥那個寶貝兒子李茂今個兒一早被人給告了,如今已被襄州首縣出了牌票拿往縣衙開堂問案,這小廝是被指使來請援的。

  黃司馬聽到這個心裏著實有些膩歪,他有四個姑,如今俱已不在。與這個犯事的姑表哥家關系也實在說不上親近。若論本心實在不想理這破事兒。

只是這個表哥素來挺會做人,雖然人在縣治平時親近的不多,但逢年過節的卻沒少了禮數。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兒要不去問問實在說不過,再則本家親戚出事管不管先兩說,問都不問這難免招人閑話。

  當官的親戚多就少不得這些麻煩。每逢這事,黃司馬都恨不得吏部來一紙公文將他調到別處為官才好。

  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黃司馬最終還是起身出了公事房往一巷之隔的首縣縣衙而去。

  因是距離近,黃司馬也就沒乘車,一路走過去的過程中卻從小廝嘴裏問清楚了事情原委。卻是姑表哥家那個兒子昨日帶了寵妾來逛州城,不合遇著了此前被休掉的嫡妻,雙方因此就起了口角。

更不巧的是這一幕恰被那棄婦的兄弟給撞上了,因此上就有了今天這場官司。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5
第二十八章 官司(二)

 聽完事情原委,黃司馬膩味的更狠了。

一個被夫家休掉的棄婦還不夠可憐的,既是偶遇,不念夫妻舊情寒暄問候也就罷了,還要上去與個婦人爭執口角,真是涼薄。

而後見那婦人的兄弟不是善茬,就該趁夜回了縣治才是,介時真要有事也是本鄉本土的好料理,傳出去的範圍也小些。一個讀書人進衙門打官司很好看嘛?

  心下想著這事,黃司馬將要進襄城縣衙的側門時,卻見對面正走來一人,穿著一身道衣,面相甚熟。

  唐時穿衣風尚比較開放,因道衣穿著舒適隨意,所以許多個官員士大夫們也都置辦著好幾身,平日公事之餘將它拿來做家居常服穿。所以穿道衣的並不就一定是道士。

  黃司馬看清楚了那人的面貌後,頓時笑著迎了上去,“昨天聽犬子回來說方大人不曾前往峴山,某還尋思著是不是大人身子有所不適,正想等今日散衙後往大人私宅探問的,卻不想竟在此地碰上了,真是好緣法”。

  “昨天是有事耽誤了”,正值中年的方別駕隨意回了一句後饒有興致問道:“司馬大人的公子可是姓黃名繼來的,哦!果然是他,昨日貴家公子那首《登峴山》某已看了,實是不可多得的上佳之作。黃大人有子如此,必當青出於藍,可喜可賀”。

  昨日那長隨趕到州衙時太晚,張啟玉已將所有的文稿交予了方別駕。雖然已經做了些準備,但黃司馬依舊是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說,打了個哈哈應付過去後忙轉了話題問道:“大人怎麼來了此間?”。

  “今日難得各曹送來的公文少,閑著就出來坊市間轉轉,正好聽人說首縣衙門有棄婦告夫之事,這不就隨著來看熱鬧了。縣衙正門人太多,只好走這側門了。黃大人因何而來呀?”。

  方別駕說的隨意,黃司馬卻不真信他是閑的沒事兒才會在街上亂逛。如今州衙裏誰不知道這位新來的方大人乃是從禦史臺貶官下來的。雖然是個謫官,但誰也不敢真就小瞧了他。畢竟這位是從禦史中丞的位子上被貶下來的。

  唐朝禦史臺下轄臺院、殿院、察院三個部分。禦史臺的一號人物是一名御史大夫,除此便是兩位禦史中丞。作為禦史臺的三巨頭之一,這位方大人可是當之無愧的言官領袖人物。

在貶官之前,這位方中丞專司的便是察院,而禦史臺察院最主要的任務便是派遣禦史巡遊天下監察各道州軍民政事。

  說來唐朝的地方官們除了頂頭上司之外最怕的就是這些個神出鬼沒,卻又有通天權限的監察禦史。而今這麼個監察禦史頭子到了襄州州衙,雖說是被貶下來的,但誰敢不忌他三分?

  更別說這位之所以被貶是因為一本彈章往死裏得罪了武三思。武三思是誰?那可是當今聖神皇帝的親侄兒,漫天下人都知道除了武承嗣之外,前神龍天后武則天最喜歡的就是這個被封為梁王的侄子。

在當今武氏一族烈火烹油的時候,往死裏得罪了武三思卻還能安然無恙被貶到襄州出任別駕,這本身就說明方別駕那也是朝堂裏有硬底子根基的。

  別看都是貶謫,但裏邊的講究大了。往常裏得罪武三思的人,十個有十個都是被貶到嶺南,甚或是交趾郡的。

這樣的貶法兒其實跟下大理寺殺頭也沒什麼區別,不過是把殺人的刀子換成了水土不服及瘴癘之氣而已。自大唐開國以來,凡是被貶往嶺南的官員最終能生回中原的可謂是十不存一。

  因是有著這樣的背景根腳,方別駕雖頂著個謫官身份,卻在襄州府衙氣場十足。本就一意奉行“無為而治”的金刺史更是避其鋒芒連上衙都少了。而今州中大事俱是這位剛剛交接完文書的方大人一言而決。

  至於他今天穿著常服在城中閑走,只不過是監察禦史們的老毛病發作罷了,還真能是閑逛?

  方別駕當面,黃司馬自是將其與案中人的關系深藏起來,“正如大人所說,棄婦舉告前夫的事情確是少聞,正好今天我那兒也清閑,遂就來瞧個熱鬧”。

  聞言,方別駕哈哈一笑,“連你我都忍不住來湊熱鬧,也難怪縣衙前門水泄不通了。先且不論案情,這棄婦能有這份勇氣便值得嘉許。走,進去看看”。

  其實不僅是唐朝,整個王朝時代的幾千年裏普通老百姓對到衙門打官司持以抗拒的態度。

俗話說的好,“打死莫告官,餓死不做賊”,若非實在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古人是不願上衙門的。這其中又以兩類人抗拒程度最深。

一是讀書人,讀書人素以清白自詡,鬧到衙門上大庭廣眾之下與人爭訟是極丟人,極敗壞門風的事情。所以古代讀書人常喜歡以不入公門自誇。直到清末仍是如此,《儒林外史》中便有明確的記載。

  因是這個風俗,古代替人打官司的讀書人也是地位極低,素來被人以“訟棍”稱之。幾乎在所有的文學作品裏,這樣的人只要出場必定是反派角色,而且還是神憎鬼厭的那種。哪兒有後世的律師那麼光鮮。

  另一類便是女人,女人主動告官幾乎就等於把臉面撕下來不要,其對個人名聲的殺傷幾乎是毀滅性的。所以這樣的事情就異常罕見,一旦出現當即就能轟動四方,引無數人來瞧熱鬧。

  唐時地方衙門審案一般是不禁百姓觀審的,襄州首縣衙門一年裏也不知要審多少案子,但來觀審的人非常有限。今天之所以出現觀者如潮,正門都堵死的情況。原因就在於這不僅是女人舉告前夫,而且陪著那女人上衙門的兄弟還是個讀書人。

  身份敏感,熱點十足,這案子想不熱鬧都難。

  方別駕與黃司馬到時,兩班衙役剛剛手持水火棍排班完畢,還不曾正式升堂。一身鮮亮官服的許縣令正在看狀子,不知怎的竟有些出神模樣。這時聽說本州別駕及司馬大人聯袂而來,忙繞過公堂後的照壁起身來迎。

  這也不是寒暄說話的時候,兩方見禮畢,許縣令命人在公堂側角為二位大人設座觀審之後,便登堂重回公案之後。

  看看一側坐著觀審的方別駕及黃司馬,再看看公堂外龐大的觀審人群,自接任襄州首縣後從不曾遇到這種火爆場面的許縣令竟然微微有些緊張。

  深呼吸兩口氣,輕輕咳嗽一聲後,許縣令拿起沉甸甸烏黑鋥亮的驚堂木“啪”的一拍,“升堂”。

  兩班衙役應聲如雷,堂上堂下頓時一片寂靜,只聽許縣令威嚴沉肅的聲音緩緩道:“帶民婦唐緣姐弟上堂”。

  片刻後,一個小娘子及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在兩個公差的陪送下緩緩走上堂來。
  那小娘子臉色蒼白,身子抑制不住的抖個不停,走不三步便要扭頭過去瞥一瞥身邊的兄弟,似乎沒這個兄弟陪著她現在連路都不會走了。

除了看自家兄弟之外,這小娘子連頭都不敢抬一下,這般怯生生的樣子真是讓人看著就覺得可憐。

  不過陪著她身邊的那個兄弟卻渾是個異類,這年頭上衙門與人爭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醜事”,除了那些潑皮無賴之外,不管誰,不管他是原告還是被告,只要上公堂總是低著頭,甚或還有舉袖掩面而行的。

眼前這少年倒好,分明是穿著一襲儒服的讀書人,非但沒有掩面低頭,反倒走的閑庭信步,意態昂揚。不時還向柵欄外觀審的百姓們含笑示意。

  那神態,那氣度,真真兒的應和了四個字——正大光明!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5
第二十九章 官司(三)

 異類,真是異類呀!此時來觀審的都是住在襄州城中的百姓,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了。但任誰也從沒見過這等上衙門跟逛自家院子一樣的主兒,頓時,觀審百姓們的目光便齊刷刷的集中到了他身上,議論之聲也隨之蜂起。

  “斯文敗類呀,真真是汙了那一身儒服,汙了我聖人衣冠”,這痛心疾首的是個坐館糊弄蒙童們的老冬烘。

  “看他這樣子,他姐姐在這鋪官司裏必定是占著理的,要不然能是這麼個模樣?做賊還心虛呢”。

  “哎呀,誰占理誰不占理現在說不清。要我說,這小娘子有這麼個兄弟真是好福氣,一個讀書人連斯文臉面都不要了,你們想想這小夥子對他姐姐得多好?張家嬸子,你兄弟也是讀書人,要遇著這事他肯陪你?”。

  “屁”,那張家嬸子是個直腸子,而且看來對自家兄弟也是積蓄了諸多不滿,“他那臉面可是值錢的很哪,上回我在西市跟胡屠戶吵罵,他從後面過都沒幫我說一句話,跟不認識似的,生怕丟了他的人。就這,還敢指望他陪我上公堂”。

  這婦人的話引起眾人一片哄笑,哄笑中便聽到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這小郎真是好風流相貌,人瞅著也真是順眼的很”。

  “怎麼?紅姐心動了。那你就認下這個兄弟唄,沒準兒啊他對你比對他親姐姐還要好。嘖嘖,看這小郎恁的會長,真是愛煞個人”。

  “認就認,到時候你可別眼饞,又使那狐媚子手段”。

  “您我是‘香火兄弟’,他若真隨了你,那便是我弟婦,我跟弟婦親熱親熱也是正常。紅姐你可別見這小郎俊美風流就忘了‘突厥法’”。

  這二位煙花中的姐姐一開口,頓時驚倒一片。原本與案子相關的議論頓時歪樓歪的一塌糊塗,卻也引著眾人將目光關注到了少年的相貌風儀上,一時間少不得又生出許多個怪話與贊嘆。

  這些個議論少年聽不太清楚,也沒心思聽,此時他已陪著姐姐進了公堂。

  他這一亮相,許縣令眼神一縮,一邊觀審的方別駕也猛然“咦”的一聲。

  “大人,怎麼了?”,黃司馬微側過身子低聲問道。

  方別駕興致大增,扭過頭來低聲道:“那少年名喚唐松,如今在鹿門山中結廬讀書,我見過他兩回,是個有真才情的。不想這棄婦竟是他姐姐”,

“對了,某讀過他的詩,竟與你家公子昨日文會中的那首《登峴山》韻意極近,這真是奇巧!某昨日就曾想著待漢江之遊時將他兩人聚於一處,做瑜亮之爭,也為我襄州士林添一段佳話”。

  這少年就是唐松?聽完方別駕的話,黃司馬心慌意亂,“大人見過他?”。

  “初至襄州有故友邀約同游鹿門勝境,其間與他見過兩回,也算深談了一次,甚是歡悅!此子誠可謂是我襄州士林後起之秀,黃司馬不可不識”。

  方別駕對唐松的欣賞之意就是傻子也聽得出來,這讓黃司馬準備好的“讀書人就當潛心書齋,誠不該與人爭訟”的點眼藥絆子話生生憋住。

心急火燎的懷著最後一絲僥幸道:“人雖不曾見,但他的詩我倒也聽過,如今遍襄州市井間瘋傳的‘書中自有黃金屋’便是出自他手。不過,這詩與小兒那首《登峴山》似乎……”。

  方別駕想起那次的對談,歡然而笑,“我說的不是這首。這少年肚子裏藏的東西多,且待漢江之游時司馬大人便知”。

  “是……”,點頭應是的時候,黃司馬臉上的笑容真跟吃了黃連一般……

  這邊廂兩人小聲的咬著耳朵,那邊許縣令深深看了唐松一眼後已開始問案。

  唐時衙門問案當事人必須要到,但也是可以請人代為陳述的。唐松此來就是承當這個角色,若只是唐緣怕是連話都說不囫圇了。

  事情的起因其實也是巧的很。昨日從文會上走後,他與柳眉將左近的峴山勝境好生遊覽了一番,一併在雇來渡江的船上吃了漁老大親手炮製的地道河鮮後這才興盡而歸,因是柳眉有一段時間沒見柳尚有些想念,就提議回城一趟。唐松也有心去看看家裏整修的如何,遂就答應下來。

  兩人進襄州城時正是黃昏時分,見天色尚不算太晚,就一起到了西市想給家人帶些東西。孰料進了西市走不幾步就見到一處綢布莊前圍滿了人。兩人好奇的湊上去一看,裏面被圍在正中的居然是唐緣。

  天氣漸漸熱起來,唐緣此來西市是想買些布料回去給父親和弟弟添置幾身夏天的衣裳,走到這家綢布莊前正好碰見前夫李茂帶著小妾從裏面出來。兩廂裏就這樣撞了個正著,想避都避不過去。

  唐緣心中一酸,低頭閃到一邊讓他們過去。李茂也沒有要跟她說話的意思,本來這事雖然尷尬,雙方走了也就了了。不合那小妾剛在綢布莊裏看上了一襲湖緞的石榴裙,卻因價格太高李茂就沒捨得給她買,正是一肚子氣的時候,而今正好撞上唐緣,那氣頓時就習慣性的化作邪火撒了出來。

  這小妾本是青樓出身,而今又是一肚子火的時候,那話說的還能好聽了?就連唐緣這綿軟性子到最後也忍不住的頂了一句,“我是不下蛋的母雞,可你這肚子也沒見懷上啊”。

  就這一句,不僅是那小妾炸了。便連李茂也是勃然大怒,兩人一起上陣,可憐唐緣這綿羊般的人兒那是對手,愣是被罵的站都站不住,蹲在地上面紅耳赤眼淚滾滾,恰在這時,唐松到了。

  見此情狀,唐松擠進去拉起唐緣就走,其間看都沒看李茂與那小妾一眼,更別說與他們對罵及動手廝打了。

  他就這麼拉著唐緣要走,柳眉卻是不幹了,瞪起一雙杏子眼就要進去,卻被唐松伸手拖住,“這麼多人看熱鬧,你卻去與他們鬧騰,他們不要臉,你也不要了?”。

  柳眉的手被唐松拉住,整個人頓時就綿軟下來,“那……莫非就這樣白白便宜了他們不成?”。

  “你先帶家姐回去”,柳眉還待再說什麼,見唐松一皺眉,她撇了撇嘴後安撫著唐緣往回走去。

  唐松隱身在人群裏跟著意氣風發的李茂認準了兩人在城中的住處後方才回家,今個兒一早衙門剛剛開衙他的狀子就到了,兩貫酒錢撒出去,那兩個領了牌票後頗不耐煩的公差就如飛的將李茂及那小妾給拘來了。

  唐松在公堂上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說的清清楚楚,尤其是唐緣在李家四年忍辱負重的苦日子更是不厭其繁瑣說的極細,他本就口舌便給,這又是確有其事的。一通陳訴下來真是將唐緣昔日所遭的苦難說的是聞著傷心,聽者流淚。

  綿羊般性子的唐緣聽著弟弟的訴說,終究是忍不住的淚流滿面。今個兒上了公堂,她這良家女子本就是怯生生,這再一無聲啜泣,更是悲戚可憐到了極點。

堂下那些個觀審的人裏面婦人本來就多,此時一見這場面,頓時就是議論之聲嘩然而起。

  丈夫不到一年之間連納兩妾也就罷了,更寵妾逼妻,這事兒任那個女人聽了都難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憤慨,所以這喧嘩的議論只是一邊倒站在了唐緣這邊。

  切不可小看了這時代觀審百姓的議論,只要人多聲音大,那是實打實能影響到主官斷案的。

  恰在這時,李茂及那寵妾被公差從堂下另一邊的廂房中帶上來。早上去拘他二人應堂的公差受了唐松的好處,下手著實沒留什麼體面。

雖然不至於打罵什麼的,但因其催逼的急。還不曾起身的兩人勉強穿了衣裳就被帶到了縣衙,梳洗打扮什麼的一概全免。所以此刻走來真是蓬首澀面,看著異常狼狽。

  從廂房到公堂的短短距離裏,兩人的脊樑骨都要被人戳爛了,坊間百姓說話能有什麼好聽的?什麼“負心賊”,“破爛貨”之類的話語劈頭兜臉向李茂及那寵妾蓋去,只將兩人罵的面紅耳赤。

這兩人終究還是要臉的,實在忍受不住便都高抬了衣袖遮住臉面,勉強上了公堂。

  且不說這堂下的熱鬧,堂上陰影處坐著觀審的方別駕聽完唐松的陳訴後頗有些不解的輕“咦”了一聲。

  黃司馬側側身子,“怎麼了?”。

  “黃司馬對這刑名之事知之不多呀!此案簡單到極處,那唐松是必贏的,其實徑可不必讓這李茂到堂。他又何必弄出這麼大陣仗,帶累其姐也受了這一趟磨折”。

  黃司馬臉上微微一紅,不過事涉李茂還是要問一下,“別駕大人何以說唐松就是必贏?”。

  “稍後便知,如今且看那李茂有何說辭?”。

  李茂兩人上堂,許縣令問了休妻之事,李茂當即應是。許是剛才被人罵的上了火,又或許是隱約見到了黃司馬,他回起話來真是氣壯的很,哪有半點羞慚的樣子。

  見他如此,堂下觀審之人更是群情洶洶,然而眾人聲勢剛起,堂上的李茂就朗聲來了一句,“家中三代單傳,我這一輩中只我孤單一人。唐家女與我成親四年卻一無所出,眼見家中香火難繼,始有休妻納妾之舉。敢問大人,我可錯之有?”。

  唐代律法中關於婚姻關系的“七出”規定是承襲前朝。這休妻的“七出”或又稱“七棄”本是源於禮,而後入於律。它的目的不在於保障婚姻的持久,也不是專給男人離婚的便利,其核心是為了維護建立在宗法主義基礎上的家族利益。

  對於家族利益而言,還有什麼比血脈傳承更大的?所以明確記載于《唐律》中的“七出”條款就是將“無子”設為第一,至於其他的“淫逸、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惡疾”六款都大不過它去。

  有這麼個背景在,李茂此言一出,堂下剛剛起來的群情洶洶頓時如雪遭熱湯般迅速消弭下去。

  盡管那名叫唐緣的女人確實是可憐,但誰讓你四年都沒生出個兒子呢?一家一戶的沒個兒子能成?那香火都要斷了,對不起老先人哪!

    那李茂雖然薄情納妾急了些多了些,但人家畢竟是三代單傳之家,心裏著急些也說得過去。這漫襄州,乃至整個天下無子而納妾的人家多了去了,就憑這個告人家說不過呀。

  就算一納妾就休妻不對,但你自己生不出兒子又怨得了誰?將來不拘是那個妾室生了兒子,你這正妻之位也同樣保不住!上次鬧的挺大那個案子中不是說了嘛,這《唐律》裏可是有記載的,“妻年五十以上無子,聽立庶以長”。

  那意思可不就是說即便不休妻,妻子如果到了五十歲還生不出兒子,這嫡妻的資格也就沒了。

  說來說去,畢竟是唐小娘你沒本事生出兒子,雖然還這麼年輕將來未必生不出兒子就被休了,李茂著實有些薄情,但這薄情賊實打實也沒有違反國朝律法!

  堂下觀審人群洶洶而起的議論風潮就此被一棒子打了下去,憤怒的聲討譴責是徹底沒有了,有的只是一聲聲的嘆息。甚或還有一些個男人就此掉轉了口舌,言說唐緣自己生不出兒子卻告了丈夫,實在是狠毒婦人心。

  至此,李茂上堂雖然不過是瞬間功夫,卻憑著一句話便徹底扭轉了場面與風潮。

  唐緣的眼淚流的更多也更快了,剛剛壯起的一些膽氣也就此消失幹凈,柔弱的身子又開始瑟瑟輕抖起來。要不是知道不能那麼做,現在的她真想就此跑出去,跑的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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