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隱相 作者: 水葉子 (連載中)

無關風月 2011-11-22 15:57:1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9 117416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6
第三十章 圖窮匕見

    便在這時,原本站在她身邊的唐松向前邁了一步,將唐緣實實在在的遮蔽到了自己身後。

    先向堂上許縣令拱手為禮後轉過身來面向李茂笑了一笑,“家姐與你成親四年一無所出誠然不假。只是我也想問一下李公子,從你納了兩位妾室至今也已是一年多了,如今膝下可曾添子?這兩位如夫人可曾有孕?”。

  這一問正好踩中了李茂的痛處,陰沉著臉不肯回答。

  唐松也不等他的回答,復又提高了二分音量道:“不想答,沒關系,其實不用你回答我就知道沒有”。

  堂上堂下一片靜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唐松身上。從公堂開審到現在,可以說是再次峰回路轉了。

  “為什麼我知道?因為你李茂根本就生不出來。”

    唐松臉上的笑容更盛,語音不曾有半點提高,卻一字一句無比清楚的緩緩說道:“你就是個永遠生不出崽兒的閹雞子,XX根本就不是個男人”。

  此言一出,堂下一片嘩然。許縣令的臉頓時就黑了,驚堂木猛然一拍,“唐松,放肆”。

  聽到唐松這話,黃司馬先是一愣,繼而心中湧起一片歡喜。公堂之上唐松竟然出此污言穢語,豈非自己扔出馬腳讓人拿捏。這許縣令怎能饒他?

  且在這時,忽聽身邊有人輕輕兩聲咳嗽。

  雖然方別駕眉頭皺的緊緊的,顯然是對唐松此舉不滿。但這兩聲咳嗽的確是出自他的口中。

  這方別駕從到任以來是最重朝廷法度的,如今唐松此舉實打實是咆哮公堂,至少也有受十仗之刑的。他方別駕居然為其出脫?他對唐松的欣賞竟到了這等地步?

  這兩聲輕咳恰在其時,讓許縣令已然伸向簽筒的手劃了個圈子收回來,否則這一簽扔出落地,唐松少不得十杖的皮肉之苦。

  雖然及時收手,但公堂威嚴受到冒犯還是讓許縣令臉色很不好看,“唐松,念在你是讀書士子,本縣稍全你幾分斯文。若再敢如此,定不輕饒”。

  這年頭衙門的威權太大,不能稍有冒犯。對此,唐松昨晚再次翻看《唐律》時已經得知。但剛才那句話要是不說出來他心裏實在不爽快,既然說了也就做好了挨打的準備,十杖就十杖,反正總能讓那李茂十倍的還回來。

  卻不曾想許縣令居然沒打,唐松慶幸之余,先向縣尊致禮道歉之後,這才續又說道:“這李茂自小品行不端,自十二歲上便開始混跡青樓,此後生活糜爛不堪。其家原本居於襄州城中,其父便是為正其言行才不得不搬回老家,並為其迎娶家姐以收淫心。孰料此人絲毫不知悔改,成親後依舊眠宿青樓。一連七八日不回家亦是常事,其父深為此所苦”。

  說話間唐松冷冷的瞅了滿臉不自在的李茂一眼,“十二歲身子尚不曾長成便入欲海,此後多年放縱。這李茂的腎陽早已陰疲到了極致,如何能有子嗣?四年間一妻三妾卻無一人有孕,他卻將罪責盡皆推到家姐身上,並以此為由休妻,哼,這豈是男人行徑?大人,李茂出妻不義,家姐與學生不服!”

  公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指責不是男人,而是個閹雞子。李茂的臉活生生被扒的血淋淋,聽著堂下觀審人群中轟然而起的恥笑聲,還有那不時響起的“閹雞子”的笑喝,李茂真是癲狂了,“血口噴人,大人,這廝血口噴人……”。

  不等這李茂把話說完,唐松已氣勢十足的插口接了進去,“家姐與你夫妻四年,焉能不知你的這些醜事?你自己生不出兒子卻將責任都推在家姐身上,那才是最惡毒的血口噴人”。

  言至此處,唐松猛然轉過身來,“請縣尊大人譴醫師當堂查驗,若李茂腎氣不虛,學生願領一切責罰”。

  案子發展到現在,真是高潮迸發。本來這男女之事最是隱藏的深,同時又最是市井間能讓所有人都興趣盎然之事。如今李茂這樣火爆的私密之事生生被唐松翻到了大庭廣眾之下,那堂下觀審之人被激起的興奮可想而知。

  一時間不知是誰率先喊了一聲“驗”,頓時喝聲四起,尤其是那些成親多年的婦人們更是響應的厲害,“男人不行,女人就是再行也生不出兒子。驗!”

  “辱人太甚!這滿襄州讀書人的斯文今天可是讓唐松丟盡了”,黃司馬一聲哀嘆,眼角的餘光卻是著落在方別駕身上。

  方別駕的臉色很差。有唐一代跟其他朝代在對待讀書人的標準衡量上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差別,不過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八字。這時代的讀書人不管他背地裏是如何的男盜女娼,至少在表面上總會盡力維持這樣的形象。

  而今唐松將李茂最陰私之事揭到了大庭廣眾之下,還要求查驗此事,那可真是把李茂的臉面徹底扒了個幹幹凈凈。這樣的舉動可是半點都不謙謙君子,更別說溫潤如玉了。

  更讓方別駕覺得不好接受的是,他其實大可不必如此。為家人鳴冤是不錯,但這樣的手段委實太……鋒銳了些。

  堂下的情勢已經到了這一步,唐松又把話說到了這一步,其時已容不得許縣令不驗,也容不得李茂拒絕。只不過許縣令心裏此前對唐松因鹿門寺文會而起的好感已經一掃而空。並打定了主意,只要驗出李茂腎氣不虛,即便有方別駕關照,他也要好生給唐松一個下馬威。

  讀書人就當溫柔敦厚,哼!你唐松這等作為可還有半點讀書人的樣子!

  當首縣衙內身兼仵作及醫官雙重職司的劉隆上堂後,整個公堂上下真是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將眼神緊盯在劉隆的右手上。

  饒是劉隆見識過許多大場面,這時節也覺得右手發燙,為保慎重,他這把脈一直持續了近半柱香功夫後才結束。

  唐松冷眼旁觀,心裏卻沒有太多緊張。唐緣不可能騙他,只要唐緣不騙他,就憑李茂的作為真是想不腎虛都不可能。十二歲就敢跟女人肉搏,按後世流行的說法,這已經不是牛了,簡直是蒙牛。從十二歲一直延續到現在,八年下來身體沒個休息的時候,就真是頭蒙牛也早被榨幹了。

  劉隆終於把脈完畢,咳嗽了一聲躬身回話,“《皇帝內經素問》有言曰:‘陽虛則外寒,陰虛則內熱;陽盛則外熱,陰盛則內寒’,李茂脈象細弱且沉遲,再察其形體消瘦,面色黝黑,顴紅潮熱,可斷其實為腎陽腎陰及腎氣皆虛之狀。有此癥狀者若不能節身寡欲,三年之內恐有性命之憂”。

  身子被糟蹋的連性命都要不保了,還拿什麼生兒子!劉隆此言一出,唐緣“不下蛋母雞”的污蔑頓時一掃而空。但臉皮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活生生扒掉的李茂卻是癲狂了,“妻無子可休乃是朝廷律法,我據此出妻無錯”。

  李茂這句話只將他的無賴嘴臉暴露無遺,堂下憤恨的罵聲頓時蜂起,只是這些個觀審的普通百姓也覺無奈,是啊,朝廷律法中有無子出妻的明確規定,卻沒有說男人不行,則妻雖無子而不能出。

  雖然事實上確乎是李茂“不義出妻”,但他也確確實實沒違反朝廷律令。據此還真不能罰他。這閹雞子真是好運氣,唐律中的這個漏洞竟被他給撞上了。

  正在堂下觀審人群中一片唏噓嘆恨之時,唐松一聲朗笑跨步上前,“李茂,你可知《唐律》中除了七出之外,尚有三不去!”。

  普通老百姓誰也不會沒事把個律法拿來背的滾瓜亂熟,這在歷朝歷代都是如此。就連唐松穿越來的後世也是同樣,盡管教育已經普及,但也不是誰都懂法律的,尤其是那些枯燥的具體條文。要不然後世裏的律師們早就該集體失業了。

  唐松此言一出,李茂愕然,堂下愕然,黃司馬愕然。方別駕則是長嘆一聲:“圖窮匕見了”。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6
第三十一章 孰輕孰重

 唐松語聲清朗明晰,字字句句卻直插李茂心間,“《唐律》有言,‘七出之外有三不去:妻為公婆服過喪者,不得出之;妻家本宗無人,無所歸依者,不得出之;娶時貧賤,後來富貴者,不得出之’;

家姐過門不到一年,你母親就已去世,家姐為其披麻戴孝三載,正是為婆婆服過喪者,合三不去之首。然孝期剛滿,你便將家姐休出,豈非‘不義’。這不義出妻的罪名可冤枉了你?大人,敢問依本朝律法,不義出妻當如何懲處?”

  峰回路轉,真是峰回路轉哪!堂下那些個觀審的百姓只覺得今天來的真是太值了,一件本來極簡單的官司卻被這唐松弄的是一波三折,高潮迭起,直讓人的心情一上一下,忽忽悠悠的。

  “杖一百或刑罰一年半,並將妻子追還”,許縣令的聲音乾巴巴的。今天的公堂全被這唐松主導了,他的心情那裏還高興的起來。

  七出之外尚有三不去!至此,黃司馬算是徹底明白了方別駕早前說唐松必贏的緣由。

  這一明白之後,黃司馬再看唐松的眼神就又不一樣了。他若是早點拋出“三不去”,這官司早就贏了,何至於拖了這麼長時候?原來這官司之所有如此一波三折,竟是唐松刻意為之的結果。

再看他剛才的種種作為,此次報官上堂根本不是為官司本身而來,他更多的是想辯一辯李茂和唐緣兩人究竟誰不行,誰不能生,他打這場官司……分明就是來扒李茂臉皮,為那唐緣洗掉“不能生育”之冤屈的。

  可笑這李茂竟然毫不自知,幾番叫囂不僅沒能為自己解困,反而是極好的配合了唐松,更將自己的無賴嘴臉暴露無遺。

  好個唐松,好深的心機,好算計手段!

  至於結果,如今堂上堂下所有人都知道了李茂是個閹雞子,很快整個襄州城也都會知道。這已經不是顏面掃地,對于一個男人來說還有比這更恥辱的事情?只要李茂還活著一天,就得被人恥笑一天。

  不過這也得他能過得去眼前這關再說。就憑李茂如今早被掏空的身板,刑罰一年半或許還熬得過去,這要是杖一百,當場就得要了他的命……那裏還有以後?

  只是唐律中也有規定,若面對兩種刑罰時,究竟該採取哪種刑罰,糾葛雙方中獲勝一方的建言有極大份量。看唐松這樣子,必定會選杖一百……一念至此,黃司馬心中油煎火燒般的難過。

  今個兒他既然來了,而且聽了審,這無論如何不能看著李茂在自己面前被當堂打死,否則姑家表哥那裏不好交代倒還沒什麼,他這面子上也實在掛不住,以後親戚族人該怎麼看他?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啊,越是當官的就越看重這個。

  思慮到這裏,黃司馬輕輕一聲咳嗽,向看過來的許縣令丟了一個極小的眼色。

  做完這些,黃司馬悄悄一瞥方別駕,還好,此時他的注意力都在唐松身上,並不曾察覺自己的小動作。

  今天這個案子許縣令真是審的窩火,公堂上的走勢被唐松徹底主導。兩位來聽審的上官對涉案雙方又各有偏好,只讓他縛手縛腳,實在難受。

不過事已至此,他自不會去駁了黃司馬的面子,只是心裏卻忍不住嘀咕,你要招呼也該早著些,現如今案子都成了這樣子,李茂“不義出妻”已成定局,大庭廣眾之下,觀審百姓如此之多,再想強行翻案又談何容易?

何況旁邊坐著的那位別駕大人可是明顯傾向于唐松的。若要翻案,豈能繞得過他去?

  罷罷罷,這事啊自有黃司馬操心去。許縣令想的煩,索性就不再去想,當下他能做的也只是先把判決定案押後,給黃司馬節省出時間來。

  驚堂木一拍,許縣令宣佈此案尚需傳召李茂左右鄰舍前來問詢,畢竟這些人當日是在休書上簽名畫押過的,程式要到。因此,本案暫時退堂,兩日後再開堂正式定斷。

  “來呀,將李茂押下拘管,以待來日定斷。退堂!”,再拍驚堂木,許縣令在衙役的喝威聲中下了公堂向方別駕及黃司馬走來。

  唐松對於當堂未能定案難免心存遺憾,只是這時節也說不得什麼了。看著李茂被衙役押下拘管,他扶著唐緣正要走時,卻被人從身後叫住了。

  “公南先生?”。

  許縣令詫異于唐松居然不識方別駕,“放肆,此乃本州新任別駕方大人”。

  別駕可是一州佐貳,若放在後世就是相當於地級市的市長了。不過唐松對此倒沒有太吃驚,畢竟當日在鹿門山晤談時他便覺得此人官威逼人,能有那樣的官威,這官兒就小不了。一州別駕也盡說得過去。

  畢竟這是在公堂之上,而非鹿門山中。唐松端肅行禮,重新見過。

  方別駕也沒了當日鹿門山中的和煦,沉著臉道:“為家人鳴冤不平,你做的不錯。不過你既熟知律法,盡可上堂之初就言明‘三不去’,你是占著理的,還怕許縣令不能還一個公道?何需弄出這許多波折,定要揭出李茂的陰私之事?爾今日行事實是心思太深、用心太切,有傷讀書人的斯文顏面。既是受了聖賢之教,終究還是要溫柔敦厚些”。

  方別駕這話實是說到了許縣令心裏,當下便與那黃司馬點頭附和。

  “多謝別駕大人提點。許縣令自上任以來廉潔清正,此乃襄州城中有口皆碑之事,學生安敢懷疑縣尊大人”,唐松絕無半點初見大官時的緊張與猥瑣,同樣也沒有狂生們的桀驁不羈。立身端穩,溫朗而言,真是好一個不卑不亢,“學生今日如此,實是不得已而為之”。

  “噢?”,聽到這句,許縣令與黃司馬臉色微變,他們可實在看不出占盡上風的唐松有什麼不得已的。

方別駕卻猛然想起了當日鹿門山上堪稱驚艷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莫非他又要出驚人之論,“你說”。

  “這是家姐唐緣”,唐松說話間將唐緣拉來與自己並肩而立,“家姐被休歸家已有月餘,學生若是一早就存著舉告李茂之心,也不會等至今日。本來男女婚姻不合分了就是,這也算不得什麼。怨只怨李茂昨日在西市牛記綢莊前辱罵欺淩家姐太甚,學生又親眼目睹。物不得其平則鳴,誠不得不舉告,此不得已之一也!”。

  好一個“物不得其平則鳴”,這句話聽在方別駕耳中,竟使他莫名想起了在禦史臺身為言官的多年生涯,亦使他想起了此次一怒彈劾武三思,進而被貶襄州的經歷。

  物不得其平則鳴,自己又何嘗不是?若不是如此,他又怎會由帝京遠竄至這江漢之間。

  唐松自不知道方別駕心中的這番感慨,顧自續道:“棄婦滋味真讓人寒心徹骨,家姐自被休歸家以來,終日以淚洗面,未嘗有一日歡然。近來鄰舍議論蜂起,皆言家姐不能生養以至被休。蒙此不白之冤,個人屈辱且不說,長此以往,豈不絕了家姐別嫁之門?那家兒郎又會娶一個不會生子的妻室?可憐家姐年方二十,正值花信妙齡,方大人真就忍心見其終生孤苦?”。

  “家姐受此不白之冤,淩辱之恨。學生身為其家人,若不能為其洗刷冤屈,消此痛恨,還有何顏面覥稱姐弟?此不得已之二也”。

  言語至此,唐松目光掃過方別駕三人,“至於大人提及的顏面……與一個女人的眼淚和終生幸福比起來,我這一點斯文顏面又算得了什麼?”。

  唐松的聲音不大,但這最後一問卻是擲地可作金石聲!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7
第三十二章 傾城一笑,千古絕唱

 “與一個女人的眼淚和終生幸福比起來,我這一點斯文顏面又算得了什麼?”。

  唐松的聲音不大,但這最後一問卻是擲地可作金石聲!

  此言一出,許縣令三人尚無言語,一邊站著的唐緣卻是再也忍不住了,剛剛收了的眼淚撲簌簌落下來,本是強忍的啜泣也如堤壩潰洪般化作了嗚咽哭泣。

  哭聲同樣不大,卻有著撕心扯肺的痛,實讓人不忍卒聽。

  方別駕三人萬料不到他會冒出這般理正辭嚴的一問,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要說唐松不對,說不過去!要說他對吧,又總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

  其實這怪不得他們,說穿了不過是後世與唐朝,兩種文明的沖突。

  後世女權主義高漲,女人的地位已無需贅言,雖不能說壓著男人一頭,但總算基本做到男女平等。但在這唐代,女人尤其是出嫁而又被休的女人地位之低遠非後世人所能想像。

  詩經《虻》篇中,那女主人公被休淪為棄婦後,同胞兄弟不僅沒有給他撐腰,沒有同情安慰,而是冷血到極點的嘲笑。

同樣的漢樂府名篇《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被休回家後,其同胞兄弟也是厭煩嘲笑,並因貪圖財貨一再逼其改嫁。同胞兄弟尚且如此,遑論他人?又能對棄婦有幾分真正的同情?

  在這個連白居易這般聲名素著的大詩人都能把懷孕小妾送給別人的時代,在這個《唐律》中明確規定女奴等同畜產的時代,女人,尤其是身為棄婦的女人地位又能有多高?

  而同一個時代裏,讀書人的地位卻是最高的。這一高一低之間可謂判若雲泥。所以在方別駕等人看來,唐松為了唐緣這麼個棄婦做出有損斯文顏面的事情就實屬不該,不值,不智。

  這也不能說方別駕等人的看法就錯了。他們本就是這個時代的人,接受的是這個時代的現實,又怎能苛求他們的見識能超越時代?

  唐松是穿越者,他的價值觀是在後世形成的,所以他認為自己今天做的不錯。與一個女人的眼淚和終生幸福相比,讀書人所謂的斯文顏面值得什麼?

同樣,方別駕等人也認為自己的評判沒有錯。追根溯源,這次爭端其實無關對錯,不過是對人的價值的認識與判斷有分歧,是兩種文明的沖突罷了。

  公堂之上不便多言,幾人草草說了幾句後,許縣令便陪著方別駕與黃司馬到後衙奉茶。唐松則扶著全身幾近虛脫的唐緣向外走去。

  今天這個案子案情極簡單,但過程卻是曲折。直讓堂下觀審的百姓們覺得不虛此行,但美中不足的遺憾是案子竟沒有當堂定斷,這就如同聽故事沒個結尾一樣,讓人心中難受。雖然縣令老爺退了堂,百姓們卻並沒就走,聚在一起嘰嘰喳喳的議論。

  此時人群中已有反應快的想明白了案子的原委,原來這唐家早就握著必勝的殺手鐧。之所以把個簡單到三句話就能完成的案子強拖到現在,存心就是要在大庭廣眾下揭開李茂閹雞子不男人的陰私,扒掉李茂的面皮,讓他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殺人不過頭點地,這唐家小相公真是好犀利的手段!

  這張紙一被揭破,堂下柵欄後的議論聲頓時暴漲了兩倍不止。那些個結了婚的婦人都在暗自嘆息自家怎麼沒有這麼個能仗腰子的血性兄弟。至於那些已經娶妻的男人則是暗自慶幸,還好沒攤上這樣的舅老爺,這可是要人命啊!

  出公堂向外走時,唐緣面對如此多的觀審百姓,條件反射般的低了頭,身子也縮在了一起。

  唐松扶在唐緣胳膊上的手緊了緊,低沉的聲音裏有著讓唐緣無比安心的支撐,“抬頭挺胸拔背,咱要笑著走出去”。

  唐緣性格柔弱,本就沒什麼主見,如今更是將唐松視為最堅實的依靠。聞言之後強行照做了,雖然著實笑的勉強,但畢竟還是笑了。

  “堅持,堅持住”,感受到她的遲疑與怯懦,唐松不斷的耳邊小聲鼓勵。

  唐緣極力堅持著昂首挺胸面帶微笑的姿勢,唐松則屹立如松,混不在意周遭人的品評議論。兩人便這樣攙扶著走過湧湧的人群,走出了陰暗壓抑的首縣衙門。

  其時陽光朗照,百姓們看著這兩人的背影,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

  直到許多年之後,今日前來觀審的百姓們或許忘掉了這件案子,或許也忘掉了唐松,卻無能如何也忘不掉這對姐弟面帶笑容攙扶著走進陽光中的畫面。

  因為這是他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這樣的畫面:

  陰暗壓抑的官衙中,觀者如潮的睽睽眾目下,一個女人,一個身為棄婦的女人抬頭挺胸,面帶笑容的一步步走了出來,走進了那一片燦爛的陽光中!

  自此之後,再不復見!棄婦唐緣這一笑,實有傾城之美。

  傾城一笑,千古絕唱!

  ……………………
  出衙門不遠,唐松聽見有人招呼,扭頭看去,那人掀開胡帽上綴著的輕紗,露出一張白生生的俏臉來。

  快意樓頭牌晴雪。與她一起的還有一輛馬車,兩位婢女。

  唐松扶著唐緣走了過去,“晴雪姑娘怎麼在這兒?”。

  “唐公子好算計,今個兒這場觀審真讓人太快心胸”,晴雪脆生生一笑,向唐緣含笑點頭,“能有這麼個肯出頭的弟弟,姐姐好福氣”。

  她也是跑來看熱鬧的。唐松笑笑,“晴雪姑娘是在等我?”。

  “正是,敢請借一步說話?雲兒,你下來陪陪唐家姐姐”,唐松聞言也不扭捏,跟在晴雪身後上了蔥油小車。

  “眉兒今天怎麼沒來?”。

  “家裏有些事情要她幫著照應”,這蔥油小車看著雅致漂亮,但裏面的空間對于唐松來說卻有些嫌小,他也不想在此多做逗留,“晴雪姑娘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怎麼,我這兒就這麼惹你厭煩?”,不愧是快意樓的頭牌,這似嗔似嬌的一笑都是別有妖嬈風情,不過她也沒多跟唐松玩笑,“我今兒得了信,龍華會就要開始了”。

  “好啊,柳眉盼這個已經很久了”。

  “她真的盼著這個?”,晴雪飄渺的聲音裏帶著絲絲縷縷說不出意味的擔憂。

  約莫半柱香功夫後,唐松從蔥油小車上下來,看著唐緣時輕輕一笑,只是眉宇間多了一層察覺不出的隱憂。

  重新油漆過後泛著亮光的大門,修葺一新後整齊雅致的圍墻,如今唐家的宅子比這坊中任何一家也不會差。唐松兩人剛進大門,穿著石榴色九破間裙的柳眉就從二進院子裏跑著迎了出來。

  艷美逼人的臉蛋上紅撲撲的,眼神裏滿是興奮之色,頭上代表未嫁之身的三丫髻晃晃悠悠。這些日子徹底放掉了戒備之心,日子又過的富足安定之後,柳眉開始逐漸顯露出十五歲少女原本該有的樣子,嬌艷、青春、活潑。

  若是只跑這麼一小截斷不至於讓臉蛋紅成這樣,也不會有興奮,不消說,這丫頭肯定是悄悄跑去衙門觀審了。

  唐松原是怕她性子來的太快,所以今個兒到縣衙時就沒帶她,不過此刻再說這個也沒什麼意義了,“行了,知道你偷跑去了,也不用你再說什麼,先扶姐姐回房休息吧”。

  “姐,我們走”,柳眉這聲姐喊的比唐松都順溜,對唐緣的稱呼由“緣姐”到簡簡單單卻又更親熱的一個“姐”字,柳眉或許自己都沒察覺到心中的變化。

  扶著唐緣向二進院子走時,柳眉將左手藏在身後,悄悄向唐松豎起了大拇指!

  唐松,你今天的表現———夠男人!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7
第三十三章 反常邀約

 看著那只粉嫩的拇指,唐松啞然!轉身進門房與蒼頭老趙說了一會兒話。

  一壺濁酒,一盤炒菽豆,幾十年來與唐家風雨與共的老趙頭正喝的愜意,臉上醺醺然有了幾分酒意。

  前後不過個把月功夫,老趙頭的精神面貌卻有了天壤之別,新衣服什麼的不消說了,最主要的是他臉上沉積了幾近二十年的苦色終於開始消散了。以前不管什麼時候見著他,這老蒼頭總是一副苦瓜臉,而今這老苦瓜也開了花兒。

  見唐松進來,老蒼頭迎了他坐下,隨後兩人就著一盤菽豆,一壺濁酒喝起來。

  酒喝的多了,往常悶葫蘆般的老趙頭話也逐漸多起來。說起了他進府時老爺唐達仁只是個八九歲的孩子,卻不肯跟其他幾位老爺一起耍玩,只是用心課業。

說起了唐達仁娶妻,那唐王氏真是個好女人,可惜天年不永。說起了唐嵩的出生,活脫脫跟老爺一摸一樣。繼而說起了唐家的敗落,說起了月餘以來這院落中天翻地覆的變化。

  十年來老趙頭從沒有一次說過這麼多話,所以就有些淩亂,他的話音兒也淡,沒什麼修飾渲染之類的詞語,但不知怎的,這些碎碎念叨的話卻讓唐松聽的既心酸又溫暖,絲毫沒覺得瑣碎不耐煩。

  說著說著,老趙頭眼角就有渾濁的淚顆子滾落,唐松心裏也有些唏噓。卻不曾說什麼,只是一口一口的抿著濁澀的薄酒,體味著一種後世裏從沒體味過的情感。

  聽老趙頭碎碎念叨到要活八十歲,要親眼看著小少爺娶妻生子時,那壺濁酒已經見了底。唐松起身拍了拍老趙頭的肩膀後向外走去。

  身後,老趙頭沙啞的聲音依舊在碎碎不停,似乎根本沒察覺到唐松的離去,又或者他這些話原本就只是因為愁苦憋悶的太久,為想說而說,其實並不在意有誰來聽。

  沉默而飽經苦難的老人,沒有太多的能力,卻有著一股再苦難的生活中也絕不抱怨,絕不離棄,足以讓後世人為之震撼的忠誠。

  向內院走去時,對唐達仁沒太多感情的唐松竟從老趙頭剛才的碎碎念叨中體驗到絲絲縷縷極其珍貴的親情。

  不是承繼于唐嵩的記憶,而是他自己實實在在的感受。

  心思有些迷蒙的唐松到正堂坐下沒一會兒,柳眉端著一盞茶水走了進來。

  “柳眉”

  “嗯?”

  “你坐下,我跟你說點事兒”

  “有什麼就說吧,這麼一本正經的幹嘛。怪嚇人的”,不知不覺之中,柳眉說話間逐漸帶上了唐松慣常的腔調。

  “……我剛得了消息,龍華會很快就要開始了”。

  “好啊,我等很久了”,柳眉側著身子,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但她的話語中卻聽不出多少“已經等了很久”本該有的歡悅之意。

  “要不,咱們不去參加了吧”。

  “不”,這是柳眉第一次在唐松面前表現出如此不容商量的倔強。

  唐松心底嘆息一聲,“難倒你現在過的不好,為什麼非得去參加那龍華會?”。

  “就因為現在過得好,所以我才更加要去”,似乎隱隱感覺到什麼,柳眉緊跟著問了一句,“你為什麼不想讓我去?”。

  唐松迎著柳眉漂亮的杏眸,笑著搖搖頭,“沒什麼,只是覺得沒意思罷了”。

  “那你不去看就是了”,說完,柳眉悄然轉過身子,鼻子突然很酸楚,“我是一定要去的”。

  “想去就去唄,小丫頭片子,說的跟生離死別一樣”,唐松伸手過去撥了撥柳眉晃晃悠悠的三丫髻。

  這動作很小,柳眉卻感覺很溫暖!她想著從明天,明天的明天,一直到龍華會開始的那天,一定要每天都虔心拜佛。

  現在的一切都太美好,美好到她已無法決絕的放棄,滿天神佛保佑,讓我在龍華會上成為龍女,讓我平安的渡過龍口灘完成龍神祭……保佑我一定回來!

  正在這時,醉意醺然的老趙頭走了進來,言說州衙門黃司馬譴人邀約一敘,一併送來的還有一份名刺。

  這還是唐松第一次見到名刺這種傳說中的物件兒,他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唐嵩活了十六年也沒收著過一回。

  這是一份極其考究的泥金撒花拜帖,裏面用極漂亮的一筆行書寫著請唐松過府一敘的話,其他的倒是沒再寫什麼。

  本州司馬大人找我幹什麼?想了一會兒沒個頭緒,唐松決定去看看。

  門外有雅致整潔的軒車等候,唐松上車後不多久,軒車便駛入了一處豪奢闊大的府邸。

  黃司馬親自迎出來後,唐松才知道原來縣衙公堂上是見過這人的。與此同時心中也悄然生出一些凜惕。

  他有自知之明,以其此刻的身份地位,無論如何也不到讓一州司馬親自出迎的地步。而今這黃司馬居然就如此做了。

  事物反常必有妖異!

  簡單的寒暄之後進了偏廳,唐松不等坐下先自將那張泥金名刺放在了黃司馬面前。

  唐松雖然什麼都沒說,但這舉動卻讓黃司馬滿意,此人雖然年輕卻不是不通世務的,同時心裏也對今天要說的事兒更多了一份把握。

  奴僕奉上茶來,黃司馬做了個請茶的手勢後輕笑道:“早聞爾之聲名久矣,不想直到今日才得相見。此次請你過來,是為了李茂之事。說來慚愧,這個將清白家風敗壞殆盡的孽障與我有親戚之誼,而今我那表兄,哦,就是李茂的父親既求到了我面前,我也實在不能袖手。說來說去也是我那表兄可憐,兒子是個孽障,但這畢竟是唯一的兒子啊”。

  原來如此,唐松不動聲色,“請司馬大人賜教”。

  “你盡可放心,我絕無偏袒那孽障的意思。只是想讓你點個頭,對那孽障的定斷就按刑罰一年半來辦吧,杖一百那就等於要了他的命。待你姐姐重回李家,那兩個青樓出身的狐媚子妾室即刻遣散,家事也一併交由令姐掌管,你看如何?”。

  今天對李茂的定斷是兩宗,肉刑上要麼杖一百,要麼刑罰一年半。除此之外就是撤銷此前那份休書,追還唐緣為李茂嫡妻。唐松靜聽黃司馬把話說完,心裏卻是很不踏實。

  不踏實的原因不是黃司馬給出的條件太苛刻,而是條件實在太好。其實憑借黃司馬的地位,只消他跟許縣令招呼一聲,定斷為刑罰一年半就盡夠了。畢竟這樣定斷也不違反朝廷律令,唐松就是心中不願也說不出什麼。

  本來不需要做的事情黃司馬偏偏做了,且姿態還放的這麼低,這其中必有玄機呀!

  唐松沉吟了一會兒,“事情到了對簿公堂的地步,家姐再回李家是不可能了。我有個想法還請司馬大人裁斷”。

  “你說”

  “和離吧”,唐松這三個字出口,黃司馬眉頭緊抽了一下,復又將唐松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這一手也太狠了!

  《唐律》中有“和離”的條款,官方給出的解釋為“若夫妻不相安諧而和離者,不坐”。“不相安諧”的解釋則是“彼此情不相得,兩願離者”。這就是說在唐朝是允許夫妻雙方感情不和而協議離婚的。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和離與休妻在家庭財產的分配上有著天淵地別的差距。棄婦被休若是運氣好還能帶些嫁妝離開,運氣不好什麼都沒有也沒處說理去。但和離就不一樣了,那是能分一半財產的。

  李家算不得大富之家,但足稱殷實。唐松輕飄飄的“和離”兩字,就要刮走李家一半的家財,這也怪不得黃司馬抽眉頭罵他心狠。

  黃司馬微微一笑,先自按下了這個話題,又揮手遣散了侍候的奴僕後,向前傾了傾身子,“還有一件事要說啊,只是委實不好開口”。

  這才是今天請我來的真正目的吧!唐松端起茶盞小呷了一口,“大人盡管說就是”。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7
第三十四章 一筆交易 兩得其便

 饒是黃司馬久歷官場,臉皮早已鍛煉出來,說到兒子唐繼來偷詩之事依舊是尷尬不已。

  決定將此事與唐松當面捋個清爽是黃司馬反復思量後的結果。原本準備隱瞞是因為算定唐松去不了隨後的漢江之會。而今有方別駕對他的賞識,瞞是再也瞞不過了。

  而唐松今天在公堂上的表現也讓黃司馬生出些小小的忌憚,這人心思深沉,手段狠辣,遠非自己那個兒子可以匹敵的。

若事前不將此事料理幹凈。真等到兩人撞上時陡然揭破此事,兒子黃繼來只怕要被這唐松給生吃嘍!今日公堂上李茂身敗名裂的結局實是可鑒之前車。

  在一個詩歌的盛世,用別人的詩在唐朝不是什麼新鮮事,甚至還有一等落魄文士是專靠賣詩為生的。許多時候許多文會裏不定就有誰是拿著買來的詩裝門面,士林中對此並不陌生。

只是這等做法有一個絕大忌諱,買也好,偷也好,那是決不能被揭破的。

  這就像讀書人不管肚子裏如何男盜女娼,卻是對露在外面的臉面無比看重。

  黃繼來偷詩之事一旦被揭破,在士林內聲名狼藉是一定的,更嚴重的是若傳揚的太開,自此就該與科舉中舉無緣了,唐朝科舉改卷時是不糊名的,沒有那個主考官會取中一個這樣的人。否則,這主考官自己就無法向士林交代了。

  黃繼來已經把事情做下,這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實,如今黃司馬能做的就是彌縫住絕不能讓其被揭破,這是關系到兒子一生前程的大事,容不得他有半點馬虎和粗疏。

  唐松今日所受之禮遇,歸根結底是緣此而來。

  終於將事情原委說了個清楚,黃司馬籲出一口長氣覺得輕松了不少。隨後他就目光灼灼的盯住了唐松,事情怎麼了結可就看這一刻了。

  任唐松再怎麼也不會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此事該怎麼應對倒是頗費思量。

  唐松沉吟,他沉吟的時間越長,黃司馬心中的焦躁越甚。

  沉吟中驀然想到那事,心中有了計較的唐松笑了笑,“說來也巧,我此來原本也有一件事想請大人成全,只是委實不好出口”。

  一聽這話,黃司馬心中大定,只要肯談,什麼都好說。但安定過後,心中也難免有些微的不踏實。從剛才“和離”那事來看,這唐松可不是個好打發的主兒。

  待唐松將要求之事悉數說完後,黃司馬總算是徹底放下心來,看著面前這少年的眼神甚至都有些和善了。

  唐松要求的對于黃司馬而言著實不太難,既不會傷他面子,更不會傷他錢財,能這般徹底解決掉懸心了兩天的心腹之患,黃司馬真是再滿意不過了。

  唐松也很滿意,若沒有此刻這個天賜的契機,那事兒單靠他自己的能力無論如何是辦不了的。

  賓主盡歡,黃司馬甚至主動邀請唐松留下來對酌幾杯。唐松自然是婉拒了。

  親送唐松出門時,黃司馬似是不經意道:“適才你所說之事某也想明白了,李茂那孽障與令姐鬧到這個地步也實是過不下去了,既然夫妻已兩不安諧,那就和離了吧”。

  “多謝司馬大人體諒”,唐松投桃報李,“既然如此,那李茂定斷之事便遵由大人裁斷”。

  “好,好”,短短三言兩語之間,李茂家一半的資財便就此入了唐緣名下,李茂家人如今無論如何是不敢違逆黃司馬的。

  送到二進院落門口,黃司馬在黃松的堅辭下沒有再送。

  注目于唐松遠去的背影,黃司馬不知怎麼就想到了獨苗兒子黃繼來,原本很好的心情居然就此有了幾分蕭瑟。

  打的名目是請唐松來說李茂定斷的事情,但自始至終,黃司馬就沒讓正在別院兒中心急如焚的姑家表兄露上哪怕一小面兒。

  如今可是李家三代單傳獨苗李茂生死攸關的時刻,此刻能保住人命真是比什麼都重要。許是怕唐家人再後悔,李茂父親行事的速度真是幹凈利索到了極點。唐松剛回到城中家裏一盞茶還沒吃完,李家的下人就送來了一千貫的飛票。

  李家比不得唐達信是襄州有名的布商。這一千貫只怕是已經將家中搜羅一空準備帶來給兒子打點的。至於其他田地什麼的遠不是一兩天就能脫手的。

  李茂的父親終究是沒好意思親自登門。唐松手指在那一遝零散的飛票上敲擊了一會兒,“柳眉,去請緣姐過來”。

  唐緣剛睡醒不久,神情有些懨懨的。坐下後看著唐松推過來的這一遝飛票滿臉不解。

  “我替你做主與李家訂了和離,這李家家產嘛就有你一半。這是他們剛剛送來的,你就權當是定錢吧。來,收著”。

  剛才唐松回來,柳眉就不停嘴的追問黃司馬家請他去做什麼,唐松懶得說二遍話就沒告訴她。此刻終於知道了原委,柳眉看看那飛票,再看看唐松,如此這般兩三回,一雙杏眼越瞪越大。

  緣姐這個棄婦不僅洗刷了冤屈,而且居然還真能分上李家一半兒的家產?這……怎麼可能?說出去都沒人信,整個襄州城也非得炸窩子不可!

  律法中有“和離”這個條款不假,和離者可得一半家財也不假,但這寫在紙上的條文和現實畢竟是兩回事,而且還是天差地別的兩件事。

  這就像後世憲法裏寫著人人平等,但實際上卻怎麼也平等不了。在唐朝這麼個時代,夫妻感情破裂平等離婚也是“人人平等”般的夢想,好是好,但除非是女家權勢穩壓夫家,否則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

  在此之前,襄州城裏也不乏夫妻和離的先例,但這些個和離不過都是給被休妻的棄婦留個臉面的遮羞布罷了。讓棄婦面子上好看些,再嫁的時候容易些,但真要說有誰分了夫家的財產,那是哄鬼都不信的。

  既然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既然休妻並不是那麼難的無法完成,我還賠上一半家產跟你和離,做夢吧你!長而久之,和離到底是怎麼回事,已經是坊間百姓盡知的笑談。

  這也跟後世憲法裏的“人人平等”一樣,說說可以,誰要真信就是傻子。

  正是有著這樣的背景,柳眉此刻才會如此吃驚。她是親見過唐緣剛被休回來時是如何淒苦的,而她這娘家裏又沒有一個做官做吏能拿住人的,出身於這樣一個家庭的棄婦能走到現在這一步,這跟聽神話也沒什麼區別啊!

  柳眉想到的這些唐緣自然也想得到,回顧從被休回來到此刻的這段時間,唐緣真跟做夢一樣。她是個性子柔弱的人,當初被李茂趕回娘家的途中,她最大的期盼就是娘家人,尤其是娘家兄弟萬不要嫌棄她,否則她就只剩個死了。

  結果是娘家兄弟不僅沒有嫌棄她,且是溫言和煦,大把花錢只為讓她高興。唐松做到這一步,唐緣已是意外之喜,孰料這還不是盡頭,後邊驚喜一重接著一重,直到面前這一遝飛票。

  棄婦變成了“夫妻不相安諧”的和離,冤屈伸張了,名聲也在大庭廣眾之下、威風赫赫的朝廷公堂裏挽回來了,眼前居然連夫家的家產都分上了……

  這一切原本都是唐緣做夢都不敢想的,這一切只是因為她有著一個好兄弟。

  不知不覺,唐緣的眼睛又濕了!看了看那遝飛票後,伸手給唐松推了回去。

  唐松有些受不得女人的眼淚,而唐緣這段時間又哭的實在太多了些。他也沒再去推那飛票,只是從座位上站起了身子,“你在李家當牛做馬的受了四年苦,這是你應得的。錢是人的膽,拿著這些,你以後不管有什麼打算安排,膽氣也壯些”。

  嘴裏說完,唐松向柳眉招招手,就此出了正堂。絲毫沒再給唐緣拒絕的機會。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7
第三十五章 欲將心事付瑤琴,弦斷有誰聽

 初夏時節,知了已開始聲聲鳴叫。太陽照在人身上不烈卻有點燥熱,空氣裏始終彌漫著一股懶洋洋的味道。柳眉邊走邊不時扭過頭去看唐松,可惜她站的方位不太好,抬頭間總會迎著太陽,這就讓她有些看不清。

  “今天還真是累著了。哎,終究還是山上好啊,清靜”,唐松毫無形象的伸了個大懶腰後嘟囔著。

  “喂,剛才那可是一千貫哪!”,不知從那次開始,柳眉就這樣稱呼唐松了。

這種一個字的稱呼方式很不符合唐人的禮儀,絕對的非主流,但唐松不在意,柳眉很喜歡,所以就約定俗成了下來,“你就沒想過,以緣姐的年紀終究還是要再嫁人的,到時候你可就一文也落不著了。你呀……真是個傻兄弟”。

  “心裏特別感動是吧?”

  “什……什麼?”

  “一千貫那麼多我都不要……你心裏是不是特別溫暖,眼睛再看著我時是不是都冒小星星了”

  “是冒了,你像我這樣看太陽,眼睛也得冒星星”,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唐松曾經用在她身上的詞兒,柳眉皺起鼻子順手拈來,“哼,臭美到家了!”。

  唐松嘿嘿一笑,“女人哪!一被說中心事就變得傲嬌了”。

  傲嬌?柳眉沒聽說過,但連猜帶蒙能知道大約是什麼意思,她沒再說話,只是心裏覺得就這樣走著,說著一些莫名其妙又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的話挺好,就像他說的,心裏特別溫暖。
  “柳眉,其實我很有能力的”

  “知……知道了,臭美,要我誇你就直說”

  “好啊,誰不喜歡被人誇?這可是最好的心理滿足”,此刻,陽光下走著的唐松顯得特別不著調,順口說著的也是在這個時代特別不著調的話,“不過,我現在想說的是,我既然這麼有能力,你如果有什麼為難解決不了的事情可千萬別客氣”

  柳眉心中砰然一動,不過……那是多大的事兒,非得是官而且還必須得是大官才能解決吧!他是聰明可終究不是官哪!一轉念想到這些,柳眉決定還是不說了。

  眼看著離龍華會沒有幾天了,一旦說出那事兒心裏著急又無法解決豈不是難受。既然那是自己選擇必然要面對的命運,就好好珍惜眼前,珍惜這幾天的寶貴光陰吧。

  別為了那一件沒法解決的事兒把這幾天給毀了。柳眉喜歡現在這樣的唐松,盡管沒怎麼見過,卻不想去看唐松愁眉苦臉的樣子。

  “我幹嗎要跟你客氣”,柳眉甜甜的笑容下隱約著丁香般的憂愁,似是怕在這個話題說的再多會漏出些什麼,小姑娘傲嬌的一笑後便逃跑了,“我要去練曲舞”。

  看著柳眉如受驚小獸般的身影,唐松無奈的嘆了口氣,都自吹自擂了這小丫頭還是不相信我,就是真把紅內褲穿在外面也不行啊!

  第三天上午,襄州縣衙開堂,定斷李茂刑罰一年半,此前其所書寫休書無效。本當追還其妻,但念及夫妻間已情不相得,不相安諧,故準予兩人和離。因李茂為李家血脈獨子,故唐緣可分得半數財產,除先期已送付的一千貫之外,其餘應在兩月之內給付完畢。

  此定斷一出,滿衙嘩然,隨後遍傳襄州,成為今歲坊間最轟動的一場官司。

  李茂入牢獄後第三天,即已轉入單人牢舍。每日三餐俱由家人做好送去,每十日且有郎中出入為其調理身體。這事兒唐松隱隱也聽到一些風聲,不過聽完只是一笑罷了。

  這傢伙是個草包式的人物,如今又已是徹底的身敗名裂,不是不跟他計較,實在是跟這樣的人計較不起來。再則唐松也明白黃司馬需要做些什麼來安撫李茂的父親,畢竟人家還是姑表親,畢竟人家出了那麼多錢,這以後還得見面不是?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至少在這件事情上有那麼點意思。

  ……………………
  唐緣舉告李茂不義出妻一案轟動襄州,流播極廣。

  鹿門山八卦池後桃林深處的祈福觀中,唐松當日所見的中年美婦人看著面前這一大包從帝京送來的胭脂水粉無奈的笑了笑,明知道那位從不用這些東西,但京中卻是次次不落,而且送來的總是最新最貴的。

  用不用是一回事,但給不給,有沒有又是另一回事,張公還真是不願這位寶貝疙瘩受了半點委屈。

  美婦人一邊收拾分揀著這些物事,一邊隨口說著從山下聽回來的坊間趣聞,這其實也是張公的要求,那位兩歲上便來了這祈福觀,十二年來不曾見過生人,不曾離開這桃林方圓五裏一步。

雖已是花季之年,但對人間事卻幾乎是一無所知,心思也跟那八卦池水一樣清澈見底。如今眼見十二年之期將滿,人也即將下山,讓她多知道些山下的事情總是好的。

  但讓美婦人鬱悶的是,無論她說出的是在她看來多麼有趣的事情,湘妃竹簾那一側都沒有半點回應。

  “許是呵護的太過了”,美婦人心下幽幽想道,那位簡直就像是活在天上的仙女,不食人間煙火,也不關心這人間的喜怒哀樂,她那顆心分明就是飄在白雲上的,除了琴,似乎就再沒有能讓她稍稍動心的東西。

  想到琴,美婦人突然想起“不懂琴音,卻有琴心”來。抿了抿極紅潤的嘴唇後便將那件轟動一時的“不義出妻”案慢慢說了出來。

  待說到唐緣由其弟唐松陪著走上公堂時,裏面仍是毫無動靜。

  美婦人真是無語了,前些天老道和方公南來訪時可是一再提到這個名字的,那位還真就一點都沒記住,萬事不掛心哪!

  停了停,美婦人補充了一句,“這唐松就是前些日子夜夜去八卦池邊聽琴的少年,他這些天沒來想是就為這事兒給耽擱了”。

  湘妃竹簾內傳出一聲輕咳,美婦人臉上終於露出了一個笑容。後面的敘說愈發的繪聲繪色起來,不時還停下故事解說一下其中涉及到律法及人心的關竅,合著她是把這個案子當教材使喚了。

  一路說到案子結束,說到方公南將唐松叫去問詢,美婦人刻意賣了個關子,“你知道那少年是怎麼答的?”。

  裏面沒有回應,美婦人卻沒在意,因為十幾年的朝夕相處使她能感覺到湘妃竹簾後的那位正在專心的聽著。

  停了那麼一小會兒,氛圍蓄的更足些後,美婦人方幽幽聲道:“少年說:‘跟一個女子的眼淚和終生幸福比起來,我這點斯文面子又算得了什麼?”。

  美婦人話剛說完,準備好的感慨還不曾出口,驀然便聽湘妃竹簾後突然傳來“錚”的一聲破鳴。等她疾步趕進去時,便見那位正手撫著最寶貝的素琴,而七弦琴最中間的那根弦已錚然而斷。

  那位是學琴的天才,自打五年前琴藝初成以來就再不曾有過斷弦之事。今天是怎麼了?

  美婦人驚詫的看去,那位的眼神卻是風輕雲淡,點塵不染。

  良久之後,當美婦人抱著琴將要走出時,身後驀然傳來一聲略顯生澀的話語,“我想看一看他”。

  美婦人的身子僵住了,手就那麼搭在湘妃竹簾上忘了掀起。

  五年了……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要見一個人。

  但……雖然只剩了幾個月,但十二年之期畢竟未滿,我該怎麼拒絕她……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8
第三十六章 士林之恥

    這事了結,唐松雖然心中渴念卻沒回鹿門山。畢竟三日之後,龍華會就該開始了。

  會期前一天的上午,唐家先後來了兩撥傳信的。第一撥是個夥計模樣打扮的人找柳眉,為的是通知並提醒她第二天晚上準時參加龍華高會,一併確定表演的曲目舞蹈。

  第二撥來的則是穿著皂衣紅裹肚的州衙公差送來一封便箋。這便箋看著不起眼,裏面的內容卻是滿襄州士子夢寐以求的。箋邀唐松於明日赴漢江之會,共賞美景並臨清流以賦詩,便箋下方,赫然有著本州刺史及別駕的親筆具名。

  看到便箋上“臨清流以賦詩”這幾字,唐松實在是無話可說。他自在這裏糾結,那邊廂唐達仁卻因為這份信箋興奮的老臉放光,這可是刺史和別駕親筆具名的邀約信箋哪!

嘖嘖,祖宗顯靈了,嘴裏嘟嘟囔囔的說著誰也聽不清的自言自語,自己把自己給激動的了不得的唐達仁到後來居然眼圈都濕潤了。

  對此,唐松更是無語了。這老頭兒真是沒法說他,前些日子唐達信拍他面前兩萬貫錢的時候,也沒見著老頭兒有這麼激動啊!

  唐松真是覺得唐達仁有些難以理解,也正是因為這份難以理解,唐松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真正成為一個唐人,更別說一個正宗的唐代讀書人了。

  烙印在骨子裏的東西是無法改變的,他是,且永遠只會是一個裹著唐朝皮的後世人。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裏,整個唐家愣是被往日最安靜的唐達仁整出了雞飛狗跳的感覺。這老頭兒沉寂太久的父愛居然就此大爆發,十年來第一次關心起兒子的穿著來,且是關心的細密到了瑣碎的地步,就連女兒按他的意思給兄弟的衣服改一下袖子,他老人家都得親自在旁邊盯著。

  唐松也被他折騰的不行了,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裏喊了足足十七遍,且每一遍到跟前時交代的都是些不用交代的廢話。

到最後唐松也算看明白了,老頭兒根本就沒有什麼有用的東西要交代,他純粹是激動的太狠後癲狂了,不這樣折騰,那砰砰狂跳的心就安靜不下來。

  唐松看明白這點後果斷的溜出了家門,任老頭兒在後面喊的聲嘶力竭也絕不回顧,找到本城最大的萬客來酒肆吃了三甌上好的河東葡萄釀,看了六個歌兒舞女的表演,又好好欣賞了一番酒肆門口做活店招的碧眼胡姬。直到夜色降臨之後這才踩著歪歪斜斜的月光回了家。

  一夜好睡,第二天一早,唐松梳洗罷換上昨天那襲折騰了大半天的士子服老早就出了門,免得再被老頭兒堵住瘋魔一回。

  精細的用過早飯後,唐松安步當車出了襄陽南門。襄州自古即為交通要塞,素有南船北馬匯聚地之稱,眼前這一片碼頭大小船隻交錯停泊,當真是桅帆入林,船工如雨,再加上水面帆影之間不時錯飛而過的水鳥,真是好一派熱鬧喧嘩景象。

  在這船舶停靠連綿達十數裏的碼頭區,位置最好的那一片水面上卻顯得極為空闊。其間便只停泊了一艘闊倉平底的打花櫓,這船身子極大,速度也慢,卻勝在平穩奢華,正是游江賞遠的上好佳物。

  唐松來的稍早,今日與會之人多不曾到。遞出便箋登上花櫓放眼望去,只見襄州古城與遠處的襄北平原盡收眼底,水天一色之間只有說不出的雄渾壯闊景象。

  眼見好景可賞,唐松邁步向打花櫓艙頂改制成的觀景臺走去,正行走間忽然看到打花櫓一側的船艙陰影處有兩個船工模樣的人聚在一起。無意間瞅了一眼卻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猛然之間卻又想不起來。

  直到登上觀景臺極目楚天時,腦海中靈光一道閃過,想起來了,這兩人確實是見過的。當日他應張啟玉之邀帶柳眉赴硯山之會時,先是遇著晴雪,隨後在一個山間小道的疾彎處差點與這兩人撞到了一起。

  之所以能將這兩個僅僅一面之緣的人想起來,出了那犀利的眼神之外,還因為這兩人當時的穿著打扮太特殊。今個兒他們怎麼又成了船工?而且剛才那湊在陰影中的樣子現在想來總有些鬼祟的感覺。

  兩次赴文會都見到了這兩人……唐松走到觀景臺一側俯身下望,那兩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就這一會兒的功夫,陸續有鮮衣華服的士子抵達。其中頗有幾個是同在鹿門山中結廬的,這些人上船後隨意打量間看到觀景臺上的唐松時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愕然的表情

  隨著唐緣案的傳播,唐松這段時間在襄州真可謂是如雷貫耳,只是情形依舊如上次那“書中自有黃金屋”一樣,市井間固然是贊譽如潮,但士林裏卻對此嗤之以鼻。

  一個讀書人居然不顧身份與人對簿公堂,做起了訟棍的勾當,這就已經夠讓聖人衣冠蒙羞的了。更別說其還在公堂之上揭人陰私,那裏還有半點讀書人洵洵儒雅的氣度。這唐松啊,真是把襄州士子們的臉都丟盡了。

  最終,諸士子們得出了一個公推的結論:五十年來襄州士林之恥,莫有過于唐松者!

  今天這聚會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家心裏都清楚,此次聚會參與者雖然不到三十人,卻是整個襄州士林萬眾矚目。所以這些接到便箋的人無一不是心中激動不已,雖未吃酒已是飄飄欲仙,如有醺然之醉。

  但是他們這份滿帶著榮耀感的激動此刻卻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在這般等級的文會中居然看到了這個士林之恥,就如同在長安的萬福萬壽樓宴飲時看到一隻蒼蠅,那地方原本無論如何也不會出現這種東西的。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8
第三十七章 攆走他!

 “他怎麼來了?”

  “是啊,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錯?”

  “哎,不管如何,今日與他同舟而遊,某深以為恥”

  “極是”

  “極是”

  “莫非他也如黃繼來與牛承志那般,在州衙裏有什麼門路?”,饒是這人說的極是小聲,卻聽在了不該聽的人耳中。

  “孫呆子,你說什麼?”,這兩天黃繼來的心氣兒一直很不順,不成想今天剛上打花櫓就聽到這話,若不是顧忌著這場合實在不對,刺史與別駕大人隨時會到,他早就一拳砸在孫呆子臉上了。

  “繼來兄莫惱,孫呆子你這嘴可也真夠賤的”,與黃繼來同行而來的金宗慶勸了一句,又將觀景臺上的唐松打量了一番後,嘿聲道:“黃兄,牛弟,這廝怎麼來了,這事不對呀?”

  “是啊”,牛承志附和了一聲,“不過我聽說當日襄州首縣審那件案子的時候,黃司馬與方別駕都曾到場聽審,退堂之後,方別駕還曾將這廝叫過去敘話”

  牛承志的父親乃是襄州中鎮將,乃本地鎮軍最高首領。雖是武職但消息素來靈通。金宗慶的父親雖是一縣之尊,但畢竟是在下邊縣治,消息來源上自然就差些。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聞此事,“哦?竟有此事,可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

  “這個倒是不知,不過聽說方別駕似乎對唐松極為賞識”,牛承志說完看了默默不語的黃繼來一眼,“要說這事得問黃兄啊,那日司馬大人可是在場的”

  黃繼來這兩天被黃司馬教訓的慘了,真是不想再說到半句跟唐松相關的話。聞言沒好氣兒道:“方別駕早就見過唐松,而且對他賞識的很。還說個屁呀!”

  金宗慶臉色立時變了。

  見他如此,牛承志撇撇嘴,“有什麼呀,了不起這鄉貢生的拔解名額給他一個就是了,這還能礙著咱們?”

  金宗慶扭頭看了看四周,因有剛才孫呆子之事,此時三人身邊已是空出一片,“糊塗,這拔解名額算得甚麼!我說的是哪里”,金宗慶伸手向鹿門山上指了指。

  “不會吧”,黃繼來腦子轉的快些,率先醒悟過來。牛承志隨後倒也明白了,“就憑他這家世?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金宗慶的臉色愈發陰沉,“方別駕在朝中的樁腳別人不知,你們還能不知道?方別駕此前得罪的可是梁王殿下,若無張公援手,人早就該到嶺南了,還能來我襄州?襄州可是張公宗族根基之所在,張公能力保方別駕並將之譴來襄州看守門戶,可見對其信重到了何等地步”。

  “黃兄的消息斷不會錯。如此看來,唐松竟是早知道了那消息,這廝前往八卦池聽琴也是沒安好心。甚或他得了方別駕的支持也未可知”。

  金宗慶言至此處側身看了牛承志一眼,“張公看重的鄉土之情,要真看重出身門第,我等這些州縣出身能入得他眼中?在張公面前,我等這點子出身與唐松實沒有什麼區別。恨只恨這廝偏也是襄州人”。

  在這件事情上雖然三人內部也是勾心鬥角,但對外來威脅卻頗有些同仇敵愾的意思。金宗慶說的通透,黃繼來雙眼亂轉,牛承志卻是當下就急了,“唐松這廝可真是好一副皮囊,才華似乎也有些,這可如何是好?”

  金宗慶瞥了一眼觀景臺上的唐松,不得不承認這廝確實是人物俊挺、風儀出眾。但越是如此他心裏就越不舒服,感覺到的威脅也就越強烈。

  “今天無論如何不能讓這廝得著拔解名額,再壯聲勢。稍後且看我的眼色行事,咱們且先把他轟下船去。待今日事罷,再多用些力坐實了這廝士林之恥的名頭。我就不信了,豪族張家能不在意這個?”。

  “好”,牛承志答的豪氣幹雲,黃繼來卻有些閃閃爍爍。

  這些個嘀嘀咕咕的議論唐松沒聽到,不過他能看出來這些人對他的冷淡,無所謂的笑笑,他顧自欣賞著眼前絕美的江景。

  不一會兒的功夫,與會士子陸續到齊,大約有二十人左右,除了鹿門山結廬的那幾個之外,其他襄州轄下各縣治來的佼佼者唐松一個也不認識。這些人自然也不認識他,但一聽到別人介紹了他之後,總會不約而同的投來鄙夷卻好奇的目光。

  因他站在觀景臺上,是以竟沒有一個士子再願意上來。當此之時,其他人都聚在下面,獨他一人高高在上,這場景還真有幾分遺世獨立的味道。

  又過了約半柱香的功夫,本州金刺史並方別駕在一群皂吏的環護下登上了打花櫓,兩人俱都穿著代表讀書人身份的儒服,一併隨來的還有一部女樂。

  晴雪今個兒是奉差而來,自然知道今天的文會乃是決定鄉貢生名額的,也知道這樣的文會只有本州士林中最頂尖的後起之秀方能參加。卻不曾想剛一上船便看到了觀景臺上的唐松。

  作為快意樓的頭牌,晴雪的恩客裏少不了那些生性風流的士子,她可是清楚知道唐松在士林的名聲,是以絕沒想到唐松居然也能與會。

  短暫的驚訝之後,晴雪甜甜笑著向唐松打了個招呼。

  唐松還了個笑容,因想著有件事要交代便向她走去,堪堪走到,那邊廂方別駕已笑道:“你二人有什麼話稍後再說。人既已到齊,啟玉,唐松,這便安頓諸人都安坐吧”

  方別駕或者只是隨意而言,畢竟他到襄州時間短,這些士子中最熟的便是張啟玉與唐松,所以開口便是讓這兩人招呼。但在這些個士子們看來就不一樣了,今天這文會何等重要?方別駕又是怎樣的身份?這聲招呼似乎隱隱就有將唐松與張啟玉並列,抬為士林年輕一輩首領的意思。

  哎,關鍵是今天這場文會對士子們來說太重要,讀書人心思又多,這麼一想就琢磨出許多個東西來。原本這些人就在納悶唐松這士林敗類怎麼能夠與會的,而今總算是明白了,合著這廝背後居然有這樣的樁腳。

  這麼想著,打花櫓上的氣氛就有些微妙的不對了。

  剛因方別駕這招呼與牛承志交換了個眼色的金宗慶敏感的感覺到了——士林之恥卻得到別駕大人如此青睞,今天與會的這些個心高氣傲,號稱俊傑的士子們必然是不服的,隱隱之間,居然就有了一個針對唐松的同仇敵愾的大氛圍。

  此時再不出手,那裏還有更好的機會?若等眾人都安坐後可就不好發難了。

  金宗慶素有心機,見時機合適,向黃繼來與牛承志丟了個眼色後率先開言道:“今日蒙使君與別駕大人具箋相邀,我等同游江漢以做詩酒之會!料來此會必將盛傳於襄州士林,然如此高會卻有本州士林之恥充塞其中,誠為大憾事也!使君與別駕大人當面,此情學生不敢不稟”。

  金宗慶此言一出當真是滿座皆驚。今日與會的士子除了黃繼來等寥寥數人是因家中關系勉強塞進來的之外,其他人俱都是一時之翹楚,這些人心高氣傲的慣了,加之年歲又輕正是好事的時候,此時見有人領了頭,頓時停了安坐的事情,俱都將目光盯在了唐松身上,臉上的鄙夷之色再不掩飾。

  這士林之恥能參與今日之會已是份外,別駕大人居然還對他如此青眼?憑什麼呀。正該一鼓作氣攆走這廝,才算不玷污今日之會。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8
第三十八章 令人髮指的狂妄!

   張啟玉對方別駕將他與唐松並列也甚是不快,不過他卻掩飾的極好。

    適才方別駕既然點了他的名負責詩會中士子們的安排,此刻就不能不說話了,“金少兄,大家同在鹿門山中結廬,說來也算有同窗之誼,你這是幹嗎?還不快快坐下,有什麼以後再說,沒得擾了兩人大人的雅興”。

  “張兄,我等素來仰慕你的風儀才學,若是別的事情只要張兄發了話就斷沒有不聽的。但今日卻是不同啊,一則我等實是恥于與唐松為伍,再則也是怕他玷污了本次詩會”,言至此處,金宗慶扭頭向那些個士子們環視了一眼,“列位學兄以為如何?”。

  都是些意氣風發的少年人,這樣的事情就怕沒人領頭,一旦有人沖在前面,其他人那裏還不跟上,牛承志率先呼應,隨後眾士子轟然而應,其中自然也有些厚道老成的,他們雖不會跟著起哄,但指望他們出頭反駁那是想也別想。

  場面一時竟是僵持住了!

  目睹此景,剛剛坐下的方別駕與金刺史相視之間無奈一笑,他二人宦海多年不知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再說兩人也是讀書人出身,都是從少年意氣那個階段過來的,眼前這事情真還入不得眼裏,生氣也不至於。

    作為地方父母,他們其實並不反對士子間的競爭,畢竟這更有利於本州文運的昌盛。無奈的只是這詩會還沒開始就搞成這樣子。

  既是文人相聚的詩會,那些個官威什麼的也就不方便拿來施展了,否則容易遭士林詬病。方別駕等了片刻,見“無為而治”金使君沒有說話的意思,他遂笑著開口道:“你們真讀過唐松的詩?什麼士林之恥著實過了!”。

  眼見這些個年輕士子們還是一副烏眼雞的樣子,方別駕笑著擺了擺手,“罷了,既是詩會,咱們就以詩論紛爭。使君大人給出個題目吧”。

  金使君雙手抱於腹前,呵呵一笑道:“這主意好,既是泛舟江漢,自該以此為題,若是詩中能契合我襄州,那就更好了”。

  剛才聽方別駕請金使君出題時,金宗慶便已心中大喜。他是個心思深沉之人,既要參加今日如此重要的文會又怎會提前不做準備?再一聽金使君給定的題目,更是心中大定,看來此前在這位使君大人貼身小廝身上做的那些水磨工夫畢竟不冤。

  金宗慶早已透過那小廝套出今日文會題目的大概,其實這也沒什麼難猜的。畢竟金使君是本州刺史,歷來只要是他參加的詩會,這題目必然就是由他來出。

  資訊套出來之後這後面的事情就好辦了,此時金宗慶袖中就藏著一首重金買來的佳作,正合金刺史所出的題目。

  笑話,他唐松寫出的東西能比這個更強!

  今個兒憑這一首詩既可揚名,又能順勢將唐松攆下船去再度淪為笑柄。一舉兩得,何其快哉!

  金刺史題目給定,對于金宗慶而言亦是大局定矣!當下略略上前一步,“以詩論紛爭,某等若是輸了這便下船。卻不知唐松若是輸了又當如何?”。

  眼見這個金宗慶依舊不依不饒的,實在有些過份。方公南臉上笑容不變,眼神卻陡然一凜,“你便是你,可代表不了這許多士子”

  吃這眼神一激,金宗慶心下頓時一冷,心裏未嘗沒有後悔,但事到如今已容不得他再退了,話固然是不敢再說,但身子卻硬挺著不肯退下。

  這就是一定要個結果的!

  牛承志咬咬牙也跟著向前邁了一步,黃繼來臉色不停變幻,卻真不敢將老爹的交代都做了耳旁風,最終恨恨看了唐松一眼後,身子終究是沒動。

  見他不動,幾個腳步已經抬起來的士子又悄悄放下了。當此之時,便是金宗慶、牛承志兩人與唐松形成了爭鋒相對之勢。

  場面發展到這一步,唐松也真是惱了。

  今天他之所以會來此地,一則是刺史與別駕同邀,容不得拒絕;再則也是好奇想看看唐時這些層次較高的文會究竟是什麼樣子,心裏還真沒存著要跟誰爭鋒的意思。若有可能甚至連詩都不想交。

  甚至就連襄州士子們汲汲以求的拔解名額他現在都看的很淡然。唐朝中進士的人年紀普遍較大,這具身體的生理年齡還太小,按正常情況今年便是得了這名額也肯定中不了,既然如此何必去爭。

  抱著不爭之心而來,這些人卻是欺人太甚。他在後世就是搞古典文獻研究的,具體方向就是唐詩宋詞的選本研究。研究的哪一首不是文學史上的經典?

  可笑這些人還真把自己當成詩仙詩聖了,真當我想看你們那些爛詩?若是真有那一等老老實實埋頭苦讀的人出頭他也還好想些,偏生出頭的是金宗慶。就這個專好勾搭人妻,一年裏有大半年連書都不碰的人渣居然也敢指責自己是襄州士林之恥?

  場面如此僵持,臉色漸漸沉下來的方別駕剛扭頭過來,唐松已向金宗慶等人淡淡然開言道:“有我在此,你們還寫什麼詩!”。

  石破天驚!

  這句話聲音極淡,卻如洪鐘大呂般砸得滿船人頭昏腦脹,臉色疾變!讀書人以謙遜為美德,再者文無第一,誰敢說這種話?打花櫓上就連金刺史也不敢哪!

  這口氣……已經不是自大所能形容的了,簡直……簡直是……令人髮指的狂妄!

  其沖擊力之大,就連萬事不掛心的金刺史都猛然松開了抱住腹部的一雙白嫩胖手看向唐松,滿臉的驚愕!

  方別駕眼中有鋒銳閃動。

  金宗慶與牛承志卻是滿心狂喜,自作孽,不可活!

  雲淡風輕的說完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後,唐松卻不理會這些人的反應,顧自安坐下來取過早就備好的兔毫,援筆引墨,落紙成書。

  當此之時,打花櫓上落針可聞,眾人的目光俱都隨著那支兔毫轉動。

  不過片刻功夫,唐松已書寫完畢,起身後也不與人,直接拿到了懷抱琵琶的晴雪面前,“唱”

  和煦的聲音裏卻有著不容拒絕的堅定。

  不知怎的,晴雪感覺身子裏有一股無法言說的熱流在不斷滾動,越竄越快。整個人莫名的亢奮。

    接過那紙細看過,深呼吸一口氣後纖手一撥,頓時便有悠揚的琵琶聲如水流出,稍後,清新素雅的歌聲隨之而起: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三湘乃漓湘、蒸湘、瀟湘之總稱。荊門乃荊門山,戰國時楚之西塞。這兩句語工而形肖,一筆勾出漢江千萬裏的雄渾壯闊與浩渺水勢。實與後世“看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裏雪飄”有異曲同工之妙。

  隨後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更是代代傳誦不絕的千古佳句。隨後兩句是用反筆,以動與靜的錯覺進一步渲染漢江磅礴水勢,構思之妙歷來為人稱道。最後兩句直抒胸臆,融情入景,充滿著積極樂觀的情緒與留戀山水的志趣。

  此詩展現的是一幅色彩素雅、格調清新、意境優美的水墨山水。畫面佈局遠近相映,疏密相間,加之以簡馭繁,以形寫意,輕筆淡墨,又融情于景,實是融畫法入詩的力作,是璀璨唐詩中可處於巔峰的極品。

  恰恰這詩還與金刺史所出題目珠聯璧合!

  今天能與會的沒有一個是不懂詩的,即便不懂作詩,但多年薰陶下來總還是能分辨出的詩的好壞。方一聽到這詩的前兩句,眾士子們已是臉色大變,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一出,方別駕與金刺史眼放光華,士子們卻是徹底絕望,冰冷的絕望!

  有一種距離是不可超越的,甚至連勉強企及都是永不可能實現的奢望,文章本天成……這無關努力,卻關乎天分!譬如詩仙李白,譬如詩佛王維!

  晴雪歌聲早罷,船上落針可聞的靜默卻仍在繼續,良久之後,方別駕輕輕一笑將眾人從震驚中喚醒過來,用頗堪玩味的眼神瞅了金宗慶與牛承志後溫言道:“此詩如何?既是詩會,一詩既出,總該有所品評才是啊”。

  這……這還怎麼品評?眾士子恨不得把頭紮進漢水裏,襄州士林之恥??那他們又算什麼?

  刺激來的太猛,牛承志看著身邊的金宗慶,眼神很茫然。

  往日心念甚快的金宗慶現在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按說一般人要是處在他現在這個位置該是什麼話都不說轉身即走,說的越多越丟人。但金宗慶畢竟不是一般人,他想的更深遠些,此時一下船可就徹底沒了彌縫的機會,那他也就真真正正成了襄州士林的大笑柄。

    忍著這一陣兒的羞辱留下來,憑著那首重金準備下的詩,雖然爭鋒是不要再想了,但那首詩好歹能幫他挽回些顏面,畢竟這詩會只是剛剛開了個頭兒。

  小不忍則亂大謀啊!但要留下來,真是太誅心了,太考驗臉皮了,不說別的,就是此刻……該怎麼把頭抬起來?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09
第三十九章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

 正在金宗慶臉上燒的火辣辣,內心又糾結不已的時候,唐松卻已走到金刺史及方別駕座前,

“但當乘扁舟,酒甕仍相隨。或徹三弄笛,或成數聯詩。自然瑩心骨,何用神仙為?

都言這泛舟出遊乃神仙般快意之事,學生原也是為此快意而來,卻不曾想吃這江風一吹竟是遍體生寒,說不得只能先行告辭,還請兩位大人諒之!”。

  唐松說完施了一禮後也不待答話,轉身便就去了。此時江風徐來,吹動儒衫飄飄,上面的佩珂隱隱發出叮叮之聲,間雜著朝陽的金光,漫天飛舞的水鳥,那一步步遠去的高挑身影真有說不出的出塵清逸。

  該走的賴著不肯走,最不該走的反而走了,且走的如此灑脫。這一留一走之間,金宗慶愣是成了最好的背景,反襯出唐松灑然的名士氣度。

  唐松沒對金宗慶與牛承之說一句話,甚至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卻用一個最簡單的動作狠狠往他們臉上摑了一巴掌。

  但對於其他那些此前跟著起哄的士子們來說,唐松此舉實是為當前的場面搭了個臺階,走時話也說的漂亮。但饒是如此也讓這些個襄州士林菁華們羞臊不已。

  “江風吹的遍體生寒?”,在場的人誰不是精通賦比興,最擅長不盡之意,盡在言外的?這“江風”到底是什麼風?大家心照了吧!

  金刺史今天真是有些被震動了,待唐松走出好幾步之後才想著應該將他留下來,剛剛抬起手要說話時卻被一邊的方別駕給止住了,“便讓他去吧,今天的詩會總還是要繼續下去的嘛”。

  金刺史聽明白了方別駕的言外之意,今天這詩會可謂是士林矚目,無論如何都得有始有終的辦完。從這個角度來說唐松走了竟是好事,否則他若真留下來,有哪“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壓著,後面的人可還怎麼提筆寫詩?又該怎麼品評?

  若是襄州首縣的許縣令在此,必然要感慨這唐松簡直就是詩文會的殺手,凡是他參加的詩文會,後面註定將是草草收場的結局。

  就算他已經輕輕的走了,今天的詩會依舊逃不脫這個結局。

  唐松不曾回顧,一路下了打花櫓,走在濕潤江風撲面而來的碼頭上他悠悠嘆出了一口長氣,心裏有著莫可明說的惆悵。

  不是為了金宗慶,也不是為了那些個自視為詩仙詩聖目無餘子的士子。他只是……對這種詩文會,乃至於因此而對整個大唐……有些失望罷了!卻又因著心裏的這種失望生出絲絲縷縷的惆悵來。

  走著,想著,沉浸在這樣的心緒中許久許久,直到進入襄州南門,融入哪一派熙熙攘攘的市井景象中後,唐松才覺得心底的那一抹酸酸的涼意漸次散盡。尤其是當他走過襄州最大的萬客來酒肆門前,看到那個金發碧眼桃腮卻又穿著一身唐裙的風流胡姬活店招時,臉上終於現出一抹明朗的笑容。

  哎!怪不得別人,怪只怪盛世的唐朝太恢弘璀璨,怪只怪他據史書將這個黃金般的王朝想的太完美。唐朝的詩,詩的唐朝,連帶著他對詩歌般王朝裏的文人詩客們也想的太完美,卻從不曾想過,豪放飄逸的李白畢竟只有一個,清談高雅的王維也只有一個,其他的詩人畢竟不是他們,無論是詩才,還是那份足與盛世唐朝珠聯璧合的心胸氣宇。

  歸根結底,這惆悵不過是自尋煩惱罷了。想通了念頭也就通達了,不過唐松卻沒想著現在要回家。如果他這時候敢回去,唐達仁那老頭癲狂起來能把房子給拆嘍,他也不想讓柳眉擔心以至於影響到今晚的龍華高會。

  放慢了腳步悠悠的走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古老長街上,唐松帶著一種時空旅行者的心態,慢慢的欣賞著那些店招,那些店招下進進出出的男人女人,心中自有一種詩情畫意的滄桑韻味。

  最終在萬客來酒肆吃過斷中的午飯,又遷延了一陣兒後這才便步回到家中。到家之後為防老頭兒堵他,唐松鉆到房中閂了門就是一番好睡。

  等他睡起來梳洗罷即刻就帶著盛裝的柳眉出了門,也不等唐達仁他們同行,一任急著知道今日詩會情形的老頭兒搓手頓腳也絕不多留一刻。

  身後隱隱傳來老頭兒欲求不滿後氣急敗壞的呼喝,“孽子,真真是孽子啊”

  龍華會有著極久遠的歷史,據說其最早的原形是漁人們自設的交易墟市,而後經多年發展漸次成為襄州不是節日卻比一般節日更熱鬧的民間盛會。

  此會雖是掛著州衙主辦的牌子,其實卻是由州城內各個行會具體承辦。又因襄州是傍漢江立城,龍華會的前身又是由吃水上飯的漁民發起,所以這此會還承擔著一個極重要極神聖的隱形職能——祭龍神。

  唐時之襄州乃南船北馬匯集之地,加之此間又是天下知名的漆器之都,地方繁盛富饒可想而知,面對這一年一度最具地方特色又是純民間的盛會,各行會真是用盡心思,力求熱鬧紅火,繁花錦簇。

  既要祭龍神,龍華會的會址自然是選在水上。早在會前數日,漁業行會便已調集舟船,結絡彩艦,在江邊之靜水處搭起高逾數丈的演舞臺。演舞臺對面的江邊兩側則是一長溜的看臺,專供州縣衙門主官及各部曹參軍們攜家而觀。

  城中乃至於左近州縣趕來湊熱鬧的豪商富戶們也不甘落後,自搭看臺以安頓家眷。且是這些個豪商富戶們好攀比,那看臺一個比一個修的氣派,一個比一個妝飾的華美。更有那一等巧思的直接啟用或是租賃別家的大船妝飾成花船爭奇鬥艷。

  總而言之,這一天半的龍華會實是襄州百姓的狂歡日,“凡襄州士庶,南北匯聚之客,盡得預焉”。

  面對這樣傾城而出的狂歡,盡管唐松與柳眉出來的早,人少都年輕走著爽利,卻也擠出了滿頭大汗才到的漢水江邊的會場。

  天還不曾黑,這一處回水靜謐的江邊已是人頭湧動,唐松送著柳眉到了為表演者準備的密棚外。

  柳眉摘下帶著一圈覆面輕紗的雕胡帽,露出一張紅撲撲嬌媚的臉蛋。

  “今晚不過就是圖個樂子,你執意要參加,盡管把你這些年練出的本事表現出來就足夠了”。

  唐松伸手過去把柳眉鬢角的一絲亂發捋順了,動作輕柔而自然。收回手時,見這小臉蛋實在是紅撲撲蘋果般的可愛,遂又忍不住的捏了一下。

  嗯,手感的確不錯,滑滑的感覺很像穿越前剛從樹下摘下來還帶著露水的紅富士,而且還多了彈性。“至於其他那些有的沒的別想太多,你說那銀碗兒拿回來有什麼用?賣吧遭人閑話,不賣留著幹嘛,捧著吃飯都壓手”

  柳眉低下頭去,明顯是讓唐松給弄害羞了,這可是有多少人看著的地方啊,“那銀碗……可是多少人都想要”。

  “呸,咱不稀罕”,退後一步看了看柳眉,很順眼,很漂亮,唐松擺擺手,“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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