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隱相 作者: 水葉子 (連載中)

無關風月 2011-11-22 15:57:1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9 117422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12
第五十章 洛陽,真神都也!

   帝業初起,崤函乃金湯之地;天下大定,河雒為會同之府。

  神都洛陽,北據邙山,南望嵩嶽,東據虎牢,西控函谷,四周群山環繞、雄關林立。有“八關都邑”、“山河拱戴,形勢甲於天下”之稱。

  其勢雄踞“天下之中“,東壓江淮,西挾關隴,北通幽燕,南系襄荊,人稱“八方輻輳”、“九州腹地”、“十省通衢”。另傳洛陽乃天下龍脈集結之所,所以歷來均為雄逐鹿中原的皇者必爭之地。

  大唐定鼎,設天下三城為三都。西京長安,東都洛陽,再加一個龍興之地的北都晉陽。陪都洛陽經數十年承平發展,雖不能與長安爭雄,卻是此時僅次於西京的天下風流薈萃之地。

  尤其是聖神皇帝武則天改唐為周,定洛陽為國都並改名“神都”前後。流水般的錢糧夫役匯集於此,大修宮室,只讓本就風流富麗的洛陽城益發繁花似錦,烈火烹油般鼎盛到了極處。

  這日上午,唐松經由上東門進入洛陽城。而後一路探問著走過積德、景行、歸義諸坊後折而向南,過承福坊到達穿城而過的洛水邊。過新中橋進入洛陽南城,經道德、擇善兩坊後,終於來到了思順坊。

  入城後並不曾乘車,這一路走來,唐松一時竟有些眼睛不夠用了的感覺。

  市坊林立,遊人如織,眼前場景真個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其間自然有許多士子之類的人物,邁著八字步,端顏緊肅的走過;也有那鮮衣怒馬的豪室子弟,帶著大群的僕從呼嘯而去,引得路人紛紛側目;間中夾雜著身著輕皮裘,辮發,腳穿烏皮六合靴的突厥人;戴耳環,披肩布的五天竺人;以及身穿小袖袍、皮帽上繡著花紋鑲上絲網的中亞胡人昂然而過,而行人毫無驚奇之色。短短的時間裏,唐松已經見到了來自數十個不同國家的人,在這洛陽街頭來去。

  僅從這些路客身上,此時洛陽國際化大都市的風采已盡顯無遺。至於沿途中那些個靚裝露面女子們穿著打扮之開放,更是到了能讓襄州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洛陽,真神都也!

  進入思順坊,唐松很順利的找到了莊海山與柳葉在洛陽城中的家宅。叩開門扉,出來應門的是個粗手粗腳的黃毛大丫頭,年紀雖已是十三四歲模樣,臉上還帶著迷迷糊糊的神氣。

  問過之後才知道莊海山兩人並不在家,而是在旁邊的南市酒肆裏照顧生意。

  唐松聞言,轉身欲往南市去尋時,這迷糊丫頭終於想起要問他的來歷。

  莞爾一笑,唐松告知之後,卻不曾想這迷糊丫頭頓時就瞪大了眼睛直愣愣的盯著他,隨後更是噗通一聲拜倒於地,咚咚咚的連磕了三個再實誠不過的響頭。

  隨後她便翻身而起,一把將手中拿著的掃笤扔進院門,反手鎖了門戶後便當先帶著唐松前往與思順坊緊鄰的洛陽南市。

  作為洛陽南城最集中的貿易商賈之地,南市內的熱鬧已無需贅言。唐松跟著那迷糊丫頭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後,終於到了一家中小規模的酒肆前。

  這家酒肆門臉兒雖然並不大,但地頭兒卻實在不錯,收拾的也雅致整潔,門前還站著一位紮胡辮,金發妖嬈的波斯胡女做活店招。

  風吹槐花滿店香,胡姬壓酒勸客嘗。

  彼時大唐酒肆好以胡姬充為活店招,那胡女見人群中的唐松著裝清雅,人物風流,頓時笑顏如花,招手頻頻。

  便在這時,那先一步的迷糊黃毛丫頭已自酒肆中走出,跟在他後面的正是有了些許珠圓玉潤氣象的柳葉。

  滿臉歡喜的柳葉乍一見唐松,還沒開口,眼圈先自紅了起來。正在這時就聽一陣兒急促的腳步聲從那酒肆裏傳出,隨即就見莊海山從酒肆裏沖了出來,手中還拿著一柄斬魚鱠的刀。

  襄州一別後的這次神都重逢真是熱鬧到了極點。柳葉當即就收了酒牌,除已有酒客外再不接納新客。那些個坐進來的酒客見此模樣也都沒再多做逗留,很快酒肆便是一空。

  將唐松請進樓上雅閣,柳葉親自照看著廚子置辦了一桌精緻酒食後,索性一併給酒肆中的幫傭都放了假。隨後關了店門,三人安坐敘話。

  莊海山兩人的經歷倒也簡單,到了洛陽就著南市買了一處兩進的小宅子後便開始思謀長久營生,最終開起了這家僅有兩個雅閣的小酒肆。前些時生意頗是慘淡,最近才慢慢好起來。

  唐松靜靜聽完,笑著道:“萬事開頭難嘛,能有現在這個樣子就已不錯。這不,胡姬活店招都用上了,這在襄州可是只有萬客來才用得起的”

  柳葉還是一副爽朗脾性,笑起來依舊是脆生生的,“這怎麼敢比?萬客來那胡姬是自己養的,我們這可是每天三百文雇來的。再者洛陽波斯胡多著呢,比不得襄州見著一個都稀罕”

  莊海山兩人敘了別情,便問起唐松進京的緣故。

  事情終究是瞞不住的,唐松也就說了柳眉徵召進宮之事,以及自己來京後的打算。少不得引來柳葉傷心落淚。

  這一切說完之後,唐松開口道:“此來見你們夫妻安諧,生業有成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我對神都一無所知,還要勞煩你夫妻二人幫我賃一處宅子住下”

  一聽這話,莊海山頓時就急了,“少爺既來了神都,還要住在別處不成?這成個什麼話?”

  唐松擺擺手,按著莊海山重新坐下去之後才道:“我沒有見外的意思,只是你們那宅子距離南市太近,委實太吵了些,不適合科舉之用啊”

  一邊的柳葉也跟著說道:“似少爺這樣的讀書人,又是要參加科舉的,終究還是住在北城好些”。

  一聽這話,莊海山反倒說不出什麼了。

  此時的神都洛陽以穿城而過的洛水為界被分為南北兩城。南城坊市眾多,住的人卻是魚龍混雜。北城有一半都被天子所居的宮城占據,除宮城之外便僅有二十九坊。

  相對於南城的喧鬧,北城更齊整也跟安靜些。基本上凡神都上得了臺面的權貴與豪商都是居於北城,那些個功成名就的讀書人同樣如此。

  是以每歲來京應試的鄉貢生們只要家境尚可的,都會盡力選擇於北城賃房而居,一來是自矜身份,二者也確實更方便行卷交遊什麼的。

  當日唐松便暫居在了莊海山與柳葉的小宅中,隨後幾日莊海山都沒再去照顧酒肆生意,而是放下一切去北城尋覓合適的房子。

  見房牙子,看房,詢價,莊海山滴溜溜忙了數日卻總沒找著合適的地方。說來也怪他太盡心,到洛陽後又是眼界大開,這就總覺著看到的房子都不夠好,少爺住著難免委屈。

  如此以來卻把房牙子折騰苦了,那漢子最後發了急。莊海山請他吃了一頓酒,又實實在在給了些辛苦錢後,那廝才說說有一處所在必定能讓你那讀書人出身的主子滿意。只是那房屋主人脾氣古怪,而且並不曾對外賃房。他也是偶然知道這家頗有幾間空房,要想賃下來只能自己去碰運氣了。

  其時天色已晚,吃完酒莊海山問明地處後也就不曾去,回到家中閑話著把這事說了出來。

  這幾日住在這裏,柳葉委實太過于殷勤,又耽擱著莊海山沒法生業。唐松這自在隨意性子的人實在有些不慣。聽見此事,便說明日一早同去看房。

  第二日起了早,兩人經由新中橋過了洛水,入北城直接到了立行坊。找到那戶人家叩門良久卻無人來應。

  莊海山便要再等,身負琴匣的唐松卻上前一步推了推,門戶應聲而開。

  “有人嗎?”,探問聲中,唐松已邁步直入其中。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12
第五十一章 兩個怪人


 這是一院極雅致的房舍,只是太冷清了些。唐松探問著已然走到二進院子的門口處時依舊沒見著一個人,直到過了那圓形月門,才見著一個身穿月白道衣的中年躬身在一口碩大的花缸前。

  這中年顯然是賞玩花缸中的芙蓉及遊魚入了神,是以沒聽到兩人進來。

  唐松停下腳步再一探問,中年站起身來眉頭微微一蹙,甚是不快的樣子。

  這月白道衣的中年大約四旬左右年紀,身形瘦削,面目清朗,再配上頜下三綹長須,真是好一副儒雅氣度。只是不知為何,這人眉眼之間似是鬱結著一股不甘不平之氣。

  唐松道明來意,那中年聽完之後也不思量,便自揮手讓去,明顯是不願賃房的。

  進來的過程中唐松已仔細打量過這處宅子,雅致、清靜、處於北城之中的地段也好,實是再滿意不過的賃房所在,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家明顯人少房多,不存在無房可賃的問題。

  唐松心下實已滿意此處,眼見那中年不肯,難免就要多說上幾句,甚或把賃房的價格抬到了市價的兩倍。

  那中年顯然是不慣於這些個錢財及瑣細之事的,搖頭只是不肯。正在兩人僵持的時候,月門外又走進一個人來。

  來者是個須發皆白的緇衣老者,瘦臉尖嘴,面相奇古。

  這人知道唐松的來意後,張口就是一句:“本家不賃房”,此人音色怪異有金石聲,加之語氣極其生硬,這張口說出來的話就份外難聽,簡直是能扔死人的那種。

  見這兩人都是這等態度,唐松也不願再跟他們廢話,轉身便走。走不幾步,卻聽那面貌奇古老人的聲音自後方傳來,“等等”

  唐松停步轉身,那老人幾步走了過來,卻絲毫沒提賃房這事兒的茬兒。只用枯瘦的手指指著那琴匣道:“這琴匣倒也精緻,只是濕氣未能盡除,以此物盛琴,若是俗物也就罷了,若是好琴……且打開讓我看看”

  唐松本不想理這神經病一般張嘴打死人,一點禮貌都不講的老貨,只是聽他說到琴,又說什麼琴匣濕氣未能除盡什麼的,因是擔心那琴,遂也就解下了肩負的琴匣輕輕打開來。

  琴匣一開,老者方一看到這琴,便微不可聞的發出了一聲輕“咦”

  此時那月白中年也已踱步過來,往琴匣中瞅了一眼後,臉色也隨之端肅起來。此後再細看良久,臉上竟有了些掩飾不住的興奮之色,扭頭看著那老人道:“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太古遺音’琴?”

  老人點點頭,深深的看了唐松一眼,“你既要賃房而居,必不是洛陽人氏,從何方而來?”

  此時琴都不曾出匣,僅僅只露出個正面。根本不可能看到背面龍池上方篆刻的“太古遺音”四字,但這兩人居然一口就能叫出它的名字,尤其是那老人一瞥之間就能確定,這份眼力實讓唐松嘆服,當下也沒再計較老人的態度,答話道:“襄州”

  聞言,老人神色一動。

  “那就住下吧”,老人突然莫名其妙的撂出這句話後,也不理會有些傻眼的唐松,直接伸出枯瘦卻比常人要長出半個指節的手從匣中捧出了那具“太古遺音”

  這老人對人說話時語氣生硬的不得了,但捧琴時的姿勢卻是輕柔到了極處,臉上甚至還有了痛惜的神色,“如此佳物,卻遭庸手荼毒,豈不痛哉,痛哉!”

  口中說著,這老頭兒居然就這麼抱著琴……走了

  後世今生那兒見過這麼不可理喻的人,唐松正要拔腳去追,卻被那月白道衣的中年給止住了。

  “琴之為物最重音質,音質源於材質。這太古遺音素以音質高古松透、清越靈韻,輕輕觸按即得正聲著稱。材質稍有變化,音質難免受損。你將琴置於此匣多日,琴匣濕氣未能除盡,內中所置之琴難免會受浸染。丈人這是給琴除濕潮去了,稍後自會還你,無妨的”

  “丈人”是初盛唐時對老者的尊稱,唐松聽後放下心來。

  “既是丈人讓你住下,那你就住下吧。這處宅院中空房甚多,你且自擇滿意處便是。只是本宅尚清靜,還望小友莫要呼朋引伴的好”

  月白道衣中年說完,轉身要走時復又停下步子,頗帶好奇的問道:“你與丈人可有淵源?”

  這話問的唐松莫名其妙,“不曾”

  “這倒是奇了!”,那中年搖頭笑道:“丈人愛琴成癡,卻又性情剛直。尋常時若是見到你這荼毒名琴之事,必要將你批的體無完膚才肯罷休。今日卻輕輕放過,若非有舊,焉能如此?真是怪哉”

  月白中年說完也不等唐松答話,便一邊嘆著“怪哉”一邊踱步遠去。

  自始至終,這兩人沒誰提到一句賃錢的事兒,賃房卻就這麼定下了。只把為賃房之事跑斷了腿,為賃房價格磨爛了嘴的莊海山看的一愣一愣,恍然不明所以。

  “少爺,這兩人看著真是古怪”,莊海山跟在唐松身後,叨咕著憋了一會兒後道:“怕是都有大本事的奇人”

  唐松哈哈一笑,“是不簡單”

  唐松帶著莊海山將這院宅子前前後後走了一遍。宅子共三進,須發皆白的老人帶著兩個童子模樣的人住了第二進。月白中年身邊一個長隨一個丫頭占著第三進。

  目前宅子裏就這六個人,雖然二進和三進院子裏都有不少空房,但看那兩人的模樣脾性斷不是喜歡與人合住的。是以唐松也就沒想這兩處的事兒。

  二三進之外,便只有第一進和最後那個小花園了。第一進臨街又是進進出出之地,唐松也不喜歡。幸好那小花園中有兩間相聯的瓦頂精舍,雖然房屋少了些,若是帶著小廝丫頭必不夠住,但對唐松這孤身人來說卻是再合適不過了。

  唐時房屋尚寬大,不管是官衙還是民間住宅都是如此。譬如中唐時白居易晚年退隱洛陽,置了一套十畝方圓的宅子猶自感嘆房子太小。

  眼下這宅子也是如此,雖說是個小花園,占地也有三四畝大小。雖然因為唐時建造園林的技術尚很粗疏而顯得並不太精緻,但勝在生機野趣。

  兩人將這瓦頂精舍收拾齊備後,唐松看著窗外小花園中那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甚是快意。入神都以來,至少這第一步賃房安頓總還算順心,只盼著後面的事情也能一帆風順才好。

  此宅從第二進院子起,右手邊便不曾像時下大多數宅院那樣建造廂房,而是大手筆的將整個二進三進右廂之地全部空出後建造了一個抄手遊廊,這樣一來,進出小花園便不需經過二進三進院子,對于唐松來說真是極方便了。

  收拾好精舍,唐松又與莊海山去北市置辦了臥具等一應必須之物,此後兩人又在賃房處左近的一家小酒肆吃了飯後,莊海山這才告辭離去。

  這一晚睡的甚是安然,第二天一早,唐松起身梳洗罷便出了門,隨身袖著的是那封方公南給禦史臺劉中丞的私信,也是為其謀取禮部特貢生的敲門磚。

  先往北市購置了一些夠份量的伴手禮,再一路探問著尋到進德坊。唐松滿懷信心的將名刺遞予劉府的門子後,這才得到一個讓他始料未及的消息。

  就在一個月前,劉中丞已受詔交卸了禦史臺的職司前往淮南道揚州大都督府任職去了,車駕半個月前才離開洛陽,家人也一併隨行,如今府裏就只有一個內宅管家留守。

  什麼時候回來?這要由朝廷決定,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三五個月之內是不可能的了。

  走下劉府門前的臺階,唐松看著街市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心情難免有些低落。

  古人常言千里投親不遇是大尷尬事,唐松雖與劉中丞無親,但此時的境況卻是差不多。與此人不遇,他又是對洛陽幾乎沒什麼瞭解的,此時再要往禮部辦謀補鄉貢生這樣的大事,竟是一時連個措手處都找不著。

  唐松畢竟不是這時代許多讀書讀傻了的書生,也不是遇事就慌亂無主的性格。緩步在街上閑走著發散了一段兒之後,心情也就靜定下來,一併定好了之後的行止。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13
第五十二章 尋人、行卷

   從進德坊出來後,唐松不曾回賃處,而是直接繞道天津橋來到了皇城門口的端門處。

  憑借著讀書人的出身,在端門經過一番細致到極點的檢查,做了“過所”備案後的唐松終於進入了三省六部集中辦公的皇城。

  徑直尋到禮部,撒出去上十貫錢,這就進了幽深暗沉的禮部司公事房。

  禮部跟其他五部一樣都下設有四司,禮部司乃是禮部四司之首,是以又被稱為禮部主司,每歲科考之事都是由這一司總攬其事。

  負責報錄的書吏看在那張五貫飛票的份兒上也沒難為唐松,爽爽利利的便將報錄名冊取出來讓唐松填報,對于唐松翻看名冊前面內容的事也笑著包容了。

  這一翻名冊,唐松才明白形勢不容樂觀到了何等程度。在他之前,這本申請補為鄉貢生的名冊上至少已登記了近七百人,這就意味著至少有七百人懷著跟他一樣的心思。

  為了補報鄉貢生,他上京算是早的,如今不過七月,到明年二月尚有七個月的時間,七個月的時間裏這本名冊上又得添加多少人?真是想想都頭疼啊。

  而且更讓人不輕松的是,他剛才在門吏那裏已經得了確實的消息——每年鄉貢生的增補並不是等額,也即是說並不是多少鄉貢生不能來科考便補夠多少個名額,而是最大定額不得超過百人。

  按往年的慣例,主考官們為了避舞弊之嫌,甚至會刻意壓低名額。朝廷給的這一百個名額能補到七十便已是極限了。

  照目前名冊的情況來看,到最後至少也會有千人以上申補鄉貢生名額的,千多人爭最多七十個名額,這壓力可真不是一般的大。

  唐松不動聲色的登記完畢後轉身要走,許是那書吏看他出手並不寒磣,又瞅著挺順眼的,於是隨口點撥了一句:

  要想補中鄉貢生參加科舉,似這般登記後就回去死等是萬萬不成的,終究還是要有人舉薦到本司郎中那裏才成啊!

  禮部司有三位主官,一正兩副,正職為郎中,兩位副職都是員外郎,這書吏口中的本司郎中指的自然是那位正職一把手了。

  至於這“有人舉薦”的“人”是指什麼人,大家就彼此心照了吧!

  唐松謝過吏目後出了禮部及皇城,一路直接回到了賃房處。

  尋劉中丞不遇,禮部主司報備的事情又已經做完,唐松眼下竟沒了短期內必須要做之事。

  第二天早晨起來之後,唐松便漫步到了街上,專尋著北城那些士子們集中的酒肆茶肆,一坐就是半天一日的。

  如此這般坐了三五日,換了十幾家酒肆茶樓之後,倒還真讓他聽到些東西,譬如眼下這家酒肆鄰座的那幾個士子便正在說著科考之事。

  “要我說,這科考啊才華有個五分就盡夠了,另五分還得著落在揚名上。只要能名動神都,哪里還有不中的道理?遠的不說,陳拾遺當年的佳話諸位總該是知道的”

  接話的是個胖大士子,夏日裏喝著冰雕魚兒酒依然是滿身大汗,若非他穿著一身士子服,倒像極了人稱北市第一屠的胡屠戶。這人嗓門也大,一開口周圍好幾張桌子範圍內都能聽的清清楚楚。

  “陳拾遺乃我劍南道前輩,他這件大快意事焉能不知。說來當年陳前輩甫入京師參加科舉時也與我等一樣,因朝中無人而四處碰壁。眼瞅著哪一科是沒希望了,是以心中憂憤不已,卻又無計可施”

  “這一日偶於街市閑走,見一人手捧胡琴,售以千金,觀者中達官貴人不少,然不辨優劣,無人敢買。陳前輩靈機一動,當即上前將琴買下,觀者皆驚,問他為何肯出如此高價?言:‘吾擅彈此琴,請明天到敝處來,某將為爾等演奏’”

  “次日,寓所便圍滿了人,陳前輩手捧胡琴昂然而立,激憤而言:‘某雖無二謝之才,亦有屈賈之志,自蜀入京,攜詩文百軸,四處求告,竟無人賞識。嘆世人重此一死物,竟不識真才!此胡琴本低賤樂工所用,吾輩豈能彈之!’

    言罷,用力一摔,千金之琴頓時粉碎。還未等眾人回過神,他已拿出詩文,分贈眾人。眾人為其舉動所驚,再見其詩作工巧,爭相傳看,是以一日之內便名動京華。正是有了這先聲奪人的聲名,陳前輩那科方得順利高中”

  這“陳子昂千金摔琴”進而在長安一舉揚名的故事唐松是知道的,但眼下在神都若想再套用這種法子……一則是沒有合適的點子,再則人們還吃不吃這一套,都是未知之數啊!

  果然,那幾個人就著這段軼事感嘆了好一番之後還是實實在在的說到了行卷,一併連行卷的套路也都漏了一遍。

  唐朝科舉改卷時不糊名,考官在改卷的時候就知道這份卷子是誰的。在這種特殊的閱卷制度下,那些個聲名響亮的人就占據著絕大優勢。所以對唐代參加科舉的士子們來說,行卷就成了至關重要之事。

  行卷的對象一是當朝權貴,二是詩壇文壇上具有大影響力的人物。對于普通士子而言,接觸到權貴的機會不多,瞭解也不多。所以這行卷嘛往往都是沖著那些詩壇領袖們去的。

  若是錄寫著自己詩作的行卷能被這些詩壇巨擘們賞識稱贊,名聲自然也就有了,中舉就會變的容易很多。譬如那中唐大詩人白居易就是因為行卷顧況後獲得賞識,進而聲名遍傳京師,隨後科舉中第也就順理成章了。

  弄明白這些門道之後,唐松也就不在酒樓茶肆流連,置辦好紙墨後一連三日不曾出門,精心製作了多達六十七份的行卷。

  前兩天流連茶肆酒肆時,唐松一併連此時詩壇上有大盛名之人也大致探問了,此時行卷既已制好,便花了兩天的時間一家一家的往門房投了。

  自大唐定鼎以來,先是虞世南、上官儀等人主盟文壇,尤其是崛起于太宗朝的上官儀影響力甚大,其開創的“上官體”牢籠文壇達十數年之久。後來上官儀因向高宗諫言廢後,並代擬廢後詔書一事被武則天所恨,最終被構陷進一起謀反案中遭殺身之禍。

  上官儀之後崛起文壇的當數初唐四傑,只是四傑皆是才高而命蹇之輩,此時俱已風流早被雨打風吹去。現在活躍于文壇並享有大盛名的便是被後世稱為“文章四友”的崔融、李嶠、蘇味道、杜審言四人。

  四人之外,所謂“前有沈宋,後有錢郎”的沈佺期、宋之問亦在詩壇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除這六人之外,尚有那“千金摔琴”的陳子昂聲名也很大,只是他的詩歌主張與創作實踐與前面六位分歧極大,是以雖負盛名卻難免被主流詩壇邊緣化。

  此時凡來京城科考的士子要行卷時這七家是必走的,唐松自然也不例外。除了這七人之外,他一併連京中名號響亮些的權貴之家,譬如那太平公主府什麼的也都投了行卷。

  行卷投完,舉凡趕考士子們該做的事情唐松就都做完了。隨後就是漫長的等待。

  一等近月,投下的六十餘份行卷卻如泥牛入海再無消息。既沒人函箋相邀談詩論文。也沒聽到半點有那家權貴文豪褒揚其行卷的消息。

  看看進京已經一個多月,天下各州趕來洛陽赴試的士子也越來越多。而他謀補鄉貢生名額的事情卻毫無進展,唐松再也坐不住了。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13
第五十三章 柳暗花明

 唐松離開賃房處將月前投了行卷的各家都走了一遭,看到的情形、得到的反饋讓人徹底心涼。

  月餘時間過去,在許多家府邸裏,他的行卷居然依舊停留在門房中,與其他那些散亂堆放的行卷混雜一處。至於什麼時候能送到主人書房,主人又什麼時候能看到這行卷,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還有一些家情形倒是好些,行卷畢竟是送進內院兒去了,但也僅此而已。看沒看不知道,只知道送進去後的這些日子裏,主人沒對此有過只言片語的表態。

  一圈走下來,凡唐松送過行卷的六十四家莫不大同小異。

  心灰意冷之余,唐松漫步在喧鬧的洛陽街頭,自嘲而笑。

  說來說去終究還是自己把事情想的太簡單,對那行卷抱有的期望太高,竟連其中最基本的關節都沒好好想過,否則也斷不至於浪費這寶貴的一月光陰了。

  算上往年科考不順後滯留京師的士子,再加上那些來自天下各州、四面八方的新鄉貢,此時因科考之事匯聚於洛陽的讀書人最少也有兩三千之數,而且這個數字還在逐日攀升。

  這數千人都要行卷,而他們行卷的對象與自己去過的各家並沒什麼不同。這樣算下來,“文章四友”及沈宋陳,還有那些個知名權貴們一天要收到多少行卷?

  就算他們日日足不出戶的看,且都長著四隻眼睛也別想看的過來。

  更何況,這些人俱都是官身,日日還要當值應酬什麼的,既無時間,又哪里沉得下心思去看那麼多行卷?

  想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後,也就明白了一個異常殘酷的事實——被天下赴試士子們寄予厚望的行卷其實就跟後世買彩票一樣,聽起來前景很美,實行起來卻是異常殘酷,完全指望不上。

  看著身邊意氣風發,邊昂揚而過邊談論著明日又要找誰行卷的新來士子們,心下冰涼的唐松居然忍不住的露出了個很黑色幽默的笑容。

  想想後世史書中所見之詩仙李白第一次漫遊天下十七年,行卷幹謁無數卻一無所獲;再想想詩聖杜甫流落長安十年,同樣行卷幹謁無數,卻最終淪落到寄食友朋,買藥都市,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然後再想到自己之前行卷時的滿懷希望,以及錯身而過的這些士子們的壯懷激烈,唐松就忍不住的想笑,想大笑。

  於是,唐松便在這熙熙攘攘的洛陽街頭,在各色行人詫異至極的眼光中放聲大笑。

  這一笑便是悟了!

  原來後世史書中連篇累牘寫到的,被許多學者贊為“唐朝版自薦信”的行卷不過是個笑話兒!

  原來這玩意兒竟是根本靠不住的!

  要考進士需先搏名,要搏名指望別人終究是不行的。

  原來在這一千三百年前的唐朝,真正要做什麼與自己切身相關的大事時,行事的道理是與後世一模一樣的。

  做人,終究只能靠自己!

  想明白了,悟了,在這唐朝的洛陽街頭大笑了,終於不把做事的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之後,唐松心裏反倒真正靜定下來了。

  揮揮手,任那尋劉中丞不遇及行卷之事如浮雲般飄散之後。常規法門已經用完,形勢已到山窮水盡,但心思徹底靜定下來的唐松開始深深的思考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他該怎麼在毫無助力的情勢下,單槍匹馬搏出名滿洛都的聲名?

  洛陽北城,冠蓋盈滿京華!

  北城街頭,斯人唐松孤獨憔悴!

  邊走邊想,沉思中的唐松不知不覺走過了歸義坊,一直走到了北城興藝與教業兩坊的相交處。

  此時天已暮黑,北城其他坊區已逐漸消散了白日的喧鬧。但這塊兒地方卻是異常的人聲鼎沸,空氣裏一陣陣兒飄過的都是脂粉香味,還有無數女子們作嬌作癡的鶯聲脆語。

  這樣的環境裏,唐松也從沉思中醒來,左右轉轉看看,他竟然是在無意之間走到了洛陽城的煙花薈萃之地。

  史載盛唐長安最多曾聚集起四萬妓家,長安城內的平康坊便是最著名的風流之地。而在這神都洛陽,妓家們則是主要集中在興藝坊。

  天已暮黑,月上柳梢,興藝坊內花燈毗連,青樓座座,直有說不出的熱鬧。

  唐松此時卻沒有趁這樣熱鬧的興致,轉身正準備回去時,卻聽前方一陣喧嘩,道路上的行人遊客潮水般向兩邊退去,空出了一條寬闊的大道。

  洛陽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

  大道前方,一輛比普通版足足大了兩倍有餘的蔥油香車正緩步馳來。這駕特殊的香車遍紮香花,珠玉為飾,華貴富麗到先聲奪人的地步。駕車的兩匹馬也俱是唐詩中一再提及的名駒——五花連錢馬

  香車寬大的車轅上分兩側站著兩個黃衣小鬟,臂上俱都挎著一個竹籃,隨著蔥油車的行進,黃衣小鬟不時探手入籃,再揚手間便有片片花瓣迎風飄落,落在車前,也落在道路兩邊尋訪客的頭上肩上,迎來片片喧嘩贊嘆之聲。

  這一幕真叫唐松開了眼界!這可是達官貴人多如狗的神都洛陽啊,誰人敢用這麼乍眼,這麼炫目的車架陣仗?就不怕槍打出頭鳥?就不怕礙著權貴們的眼?

  “你是外來的吧?”,唐松的詫異引來旁邊這個洛陽尋訪客滿眼滿臉的鄙夷,“難怪連大花魁車都不認識!”

  唐松的謙虛很好的滿足了這廝的表現欲,經他解釋後,唐松才明白了事情原委。

  原來這輛特大號的蔥油車便是所謂的大花魁車了,它並不屬於某個私人,而是歸屬於神都煙花青樓業行會所有,是歷屆大花魁的專屬座駕。

  行會在向京兆衙門報備這輛大花魁車時一併申報了兩項特權。即:天交暮黑之後,大花魁車在興藝坊內馳動時可用香花導引,坊內一應人等見車架俱需回避。

  當然,這兩項特權只能在天色暮黑之後,也僅限於在青樓煙花匯聚的興藝坊內施展,饒是如此也了不得了。

  誰都知道這車是大花魁專屬,是以車子一動,那大花魁可真是萬眾矚目,風光到了極點。

  唐松聽完也明白了,說來說去這不過是洛陽煙花青樓行招徠顧客的手段罷了,凡來興藝坊的不拘什麼身份都是尋歡客,都好這熱鬧,自然也不會計較什麼。

  早就從史書中看到唐朝行會發達的記載,今個兒卻是親見了。

  “這車中的大花魁是誰?”

  唐松這一問,只讓那洛陽尋訪客連好眼兒看他都不肯了。

  開玩笑吧,連大花魁是誰都不知道,你還好意思來興藝坊?

  “聲名常在雲霄外,天下絕色她第一,如意娘啊!”,尋芳客說到如意娘時,臉上不自覺的帶上了淫蕩狂熱之色,“她原是長安萬福萬壽樓年歲最小的鎮樓伎家,自兩年前來神都後,每一曲出必然轟動四方,引得興藝坊內眾青樓歌女紛紛傳唱,隨後擴展到遍佈大街小巷的茶肆酒肆,而今聽說就連京畿道轄下那些小州小縣的青樓小娘們也都以唱如意娘新曲為榮”

  “就這樣不到兩月之間,如意娘便暴得大名,聽見過的人說她不僅是曲子唱的好,舞跳得好,人也是絕色。如此三絕集於一身,兩年下來更是聲名大振。最終在上個月被諸家青樓公推為新任大花魁,硬生生將這大花魁車從沈思思手裏搶了過來……”

  那尋訪客說發了興,唐松卻沒興致再聽了,心裏來來回回滾動的都是“每一曲出必然轟動四方”這句話。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辦法,似乎找著了!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13
第五十四章 宋之問,嚇不死人的

   晨早未久,盛夏的陽光已穿過湘妃竹花窗以及窗後的亳州輕容紗幕,散散碎碎的點點光斑朦朧的照在剛剛梳洗罷的沈思思臉上。

  斜倚著梳臺,慵懶坐在錦凳上的沈思思對此恍若不覺,心裏只覺一陣陣兒空落落的提不起精神。

  自從上個月大花魁車被如意樓來人駕走之後,除了唯一牽掛的那件事之外,沈思思就一直是這副萬事提不起精神的模樣了。似乎如意樓那些人駕走的不僅是一輛香車,就連她這位舊花魁的心魂也一併帶走了。

  打雙陸,沒意思!

  蕩秋千,沒意思!

  鬥草、琵琶、戴上覆紗胡帽去逛熱鬧的北市……

  沒意思

  沒意思

  沒意思啊!

  看到主子這般模樣,剛剛走到門口的丫鬟玉珠逡巡遲疑起來。

  沈思思猛然坐起了身子,“可是那事有消息了?”

  玉珠低垂的頭搖了搖

  失望啊,這已是這些日子裏不知第幾次的失望了。沈思思開口說話也是懶懶的沒了半點精神活力,“有什麼事?說”

  “有一位遠道而來的少年公子想要請見……不知……”

  沈思思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太陽。

  這辰光怕是群玉樓才剛剛開門吧,剛剛開門這少年公子就到了,莫不是一早就等在外面的?

  倒難得了他這一片心!

  “請進來吧”,沈思思擺了擺手,身子卻是沒動,既沒有再添盛妝,也沒有換上舞裙。

  真是……提不起精神哪!

  便這樣素裝見見,與他說幾句話,酬慰一番心意也就罷了。

  不多一會兒的功夫,門外有腳步聲響起。

  因著沈思思的心情,近來這間華美的香閨裏一直沉澱著一股濃濃的懶散氣息。但當那位少年公子邁步走進來時,香閨裏就像湧進了一道清新勁健的春風。

  就連門口那只一直懶洋洋趴著的碧眼波斯貓都感覺到了,激靈靈翻身而起,跑到少年公子身前不遠處蹲下來,邊用舌頭舔弄著毛茸茸的尾巴,邊好奇的看著少年。

  前大花魁沈思思可謂閱人無數,此刻卻也眼神微微一亮。

  好一個風流少年!

  月白色的道衣清清爽爽。俊挺的臉上並不曾像神都其他那些少年們一樣敷粉簪花,卻勝在幹幹凈凈,尤其是在清晨這個時刻看來,益發顯得清朗了。

    還有他那笑起來的樣子……真是像極了……對,就是初夏的陽光。

  幹凈清爽,活力青春……看著這少年,沈思思的身子坐正了些,精神似乎也好了一點兒。

  那少年見禮後,便擇了沈思思對面稍遠處的一張胡凳坐下。

  見他如此,沈思思對他的好感又多了幾分。往日裏來訪的男子們總是盡力的要往她身邊靠,坐的多近都不甘心,甫一見面就黏糊的煩人。像少年這樣子的真是鳳毛麟角,何況……他的眼神還那麼清澈幹凈。

  “敢問公子名諱,從何而來?”,沈思思邊吩咐玉珠奉茶,邊隨口問著,唇邊已有了微微的笑容。

  適才要見一見這人,看來還算個不錯的決定。想來,今天上午的日子當不會那麼無趣難熬了。

  “唐松,自如意樓而來”

  唐松話剛說完,便聽“啪”的一聲脆響,卻是那丫鬟玉珠沒拿穩手中的茶甌,摔在地上片片粉碎。

  如意樓,如意娘!

  如意樓上如意娘!

  滾熱的茶水在地上飛濺出去,粉團團的碧眼波斯貓“喵嗚”聲中飛快的逃了。

  沈思思剛剛好了一點的心情全沒了,臉色也變了,“噢,卻沒想到,公子如此早行竟是為羞辱奴奴而來”

  唐松從胡凳上站起身,取出袖中的汗巾走到玉珠身前蹲了下來。

  在沈思思的注視下,在玉珠詫異到極點的目光中,唐松自自然然的拉過小丫鬟的手,用月白的汗巾包裹住了玉珠被瓦甌碎塊劃破的手指。

  “流血了,小心別再沾著水,我來吧”,向玉珠溫煦的一笑後,唐松邊收撿著地上瓦甌的碎片,邊淺笑著道:“前日、昨日兩天的時間裏,我在如意樓枯坐了十個時辰,喝淡了十三甌庵茶,終無緣一睹如意娘之風華。若說羞辱,我又有什麼資格羞辱思思姑娘”

  直到唐松話說完,玉珠才似驚醒過來般猛然從地上站起,看了看手指上裹著的那方清清爽爽的汗巾,又偷眼瞥了瞥沈思思,臉上團團的起了一暈泅紅。

  這唐松自進香閨以來,既沒有外地士子初見沈思思時的拘謹,也沒有神都風流少年的浪蕩放縱,就那麼月白風清,淡淡爽爽的,但這屋子裏的氣氛卻莫名其妙的便被他主導了。

  能做花魁的畢竟不是簡單人物,此刻沈思思那提不起精神的慵懶已徹底消失無蹤,實實在在的對這少年起了興趣。

  向玉珠擺擺手後,沈思思開口道:“那公子是為何而來?”

  “為大花魁而來”,撿盡了地上瓦甌的碎片,唐松站起身來迎住沈思思探究的目光輕聲道:“你的大花魁”

  言語輕淡,裏面卻有著不容置疑的自信。

  沈思思的心猛然一跳,臉上卻是冷笑了,“公子怕是剛來洛陽吧,好大的口氣!”

  “思思姑娘麗質天成,歌喉婉媚,軟舞健舞無不精擅,更兼畫藝琵琶可稱興藝坊一時翹楚,十二歲甫一登臺便名滿洛都,十四穩居鎮樓大娘子,五年前榮升大花魁”

  “而今思思姑娘芳華正盛,歌舞之技已臻巔峰,與那如意娘所差者……”

  “什麼?”,

  “歌詩,上好的歌詩”

  沈思思身子緊繃,語氣已是咄咄逼人了,“此事在興藝坊可謂是無人不知。你說出這些又有何用?未必你還能寫出比她所唱更好的新歌詩”

  在這個“新”字兒上,沈思思刻意加重了語氣。

  唐松依舊是一副月白風清的樣子,“若是不能,又何必要來?”

  沈思思笑了

  冷笑,“你可知如意娘的歌詩是誰所寫?”

  不等唐松回答,沈思思黯然神傷的一聲長嘆,聲音裏又帶上了濃濃的倦怠,“罷了,我也累了,公子這便請回吧”

  正在這時,手上依舊裹著汗巾的玉珠端著漆器托盤走了進來,托盤裏一甌酒,一盞琉璃尊,還有一方純白勝雪的錦帕,帕子上整整齊齊的排列著八尾雕工精湛到極點的小冰魚。

  酒漿傾入琉璃樽中,那紅色澄澈到了極致,葡萄美酒夜光杯,果然是無雙佳配。

  唐松穿越來唐之後便好飲葡桃酒,只是在此之前還從不曾見到過這般極品的,此時看到這酒色,忍不住輕贊了一句:“好酒”

  “這是經萬裏長途而來的波斯葡萄釀,自非河東葡萄釀可比”,沈思思懶懶的說了一句,一併瞥了玉珠一眼。

  玉珠低垂著頭,羞紅了臉。

  “謝過姑娘了”,唐松向玉珠含笑致謝後,鑷起兩尾冰魚投入琉璃樽中,對沈思思適才的逐客令只若未聞。

  “你這少年……怎麼恁的無賴”

  炎炎暑日能喝上這樣一樽極品葡萄釀真是人生大快意事,唐松微微的晃動著琉璃樽,清清淡淡道:“如意娘一應歌詩皆出自當朝宋學士之手,可對?思思姑娘,就憑宋之問這三個字是嚇不死人的!”

  玉珠臉色急變。

  沈思思霍然而起,片刻後銀牙一咬,“來人,將筆墨!”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13
第五十五章 誰與爭鋒?

   筆是大唐價值最為高昂的兔毛紫毫,紙是瑩白如雪。紙筆鋪好時,那樽波斯葡萄釀也堪堪被冰魚鎮好。

  唐松一口飲盡,起身走到小幾前提筆便寫。

  沈思思已經坐不住了,卻又不曾湊到唐松身邊看他究竟寫下了什麼,此時的她再也沒有了提不起精神的慵懶,心裏只有患得患失的緊張,極度的緊張。

  情緒低落有一些日子了,這些天唯一能讓她打起精神的便是聯絡詩家之事。

  在這個時代做一個名妓真不是簡單的事情,尤其是要想做到都城第一名妓,需要的東西真是太多了。琴棋書畫即便不能精通,懂是一定要懂的。至於歌舞琵琶什麼的,更需出色當行,差一點都不行的。

  但一個妓家能走到沈思思這般的巔峰地位時,容貌歌舞什麼的已經不是問題了。譬如那新崛起的大花魁如意娘,她也決不至於能在這些上面勝過沈思思多少。

  論容貌,論技藝,兩人最多只在伯仲之間。即便有區別,也只能算是風格上的差異,若沒有這點子本錢,沈思思當初絕不至於能攀上大花魁之位,更一坐就是五年。

  容貌技藝不相伯仲,沈思思此次敗就敗在歌詩上。

  這就像後世裏的那些歌手們總要不斷的推出新歌新專輯,而且是好聽的歌好聽的專輯才能維持住樂壇的地位一樣。只是吃老本,只是翻唱別人,即便再天王級的人物也會很快聲名下跌,並最終被人遺忘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要想始終站在潮頭處獨領風騷,推陳出現就是必然的要求。這一點一千三百年後如此,一千三百年前同樣如此,甚至是競爭的更激烈。

  如意娘之所以能在兩年間迅速崛起,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她背後站著一個當世聲名最著的詩客——在唐代詩歌史上卓然成家,被譽為“前有沈宋,後有錢郎”的宋之問。

  有這樣一位文壇領袖級的詩客支撐,本就資質出眾的如意娘益發獨領風騷,並最終將沈思思趕下了大花魁位子。

  沈思思若想一雪前恥,就必須要找到一位至少不輸于宋之問的詩客。做不到這一點,再登巔峰就只能是永遠無法實現的空想。

  但此事說來容易,真要實行起來,何其難也!

  當今詩壇上論才華聲名堪與宋之問比肩的僅有六人而已。其中那陳子昂家中豪富,人又以直臣自詡,滿腔心思都在國家社稷上,往來興藝坊都少,更別說讓他做某人的專屬詩客了。

  陳子昂之外尚有五人。其中“文章四友”中的蘇味道、李嶠是想都不要想了,這兩人如今仕宦正順,官位極顯,請一位六部尚書級別的官員參與妓家爭鋒?這怎麼可能!

  舍此兩人,四友中還剩杜審言及崔融二人。只是那杜審言亦是官居洛陽丞,實是京兆衙門裏僅次於京兆尹的二號人物。加之此人素以才高自恃,有傲世之疾,別說他正做著這麼大的官兒,便是落魄江湖,以他的性子也是必不肯受邀的。

  剩下的最後一位崔融官兒倒是不大,奈何他是東宮屬官出身,且深得前主子的賞識。而他這位前主子就在兩年前剛被聖神皇帝從帝位上攆下來,如今正是深忌之的時候。

  試想崔融如今的處境該是多麼尷尬,其人收斂著淡出眾人視線尚且來不及,如何敢來湊這必然會轟動神都的熱鬧?

  堪與宋之問爭雄的六人中,文章四友及陳子昂是徹底沒希望了。碩果僅存的那位便是與宋之問齊名的沈佺期。且不論這人與宋之問的交情,單說他這考功郎才因受賄入獄,什麼時候能出來都不知道,還指望他寫什麼歌詩?

  如此這般的數下來,沈思思實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這也是她所在的青樓耗時良久卻依然無法解決問題的根本原因。

  不是不明白輸給如意娘的根源所在,也不是吝嗇不捨得花費,而是……遍數神都,乃至整個天下,根本就沒有這樣的人!

  大唐三百六十州,外加那八百羈縻州,當今之世,除了文章四友以及陳子昂、沈佺期之外,還有誰堪與宋之問爭鋒?

  難倒是眼前這個月白道衣的少年?

  任沈思思再怎麼破罐子破摔,再怎麼敢想,也無法把唐松放到能與宋之問比肩的地步。換了這時代的任何一個人都是如此。

  腦子裏紛紛雜雜的閃現過這些後,沈思思心中被唐松的自信激發起的希望隨即黯淡下去。

  冷靜的思考之後,這少年……終究不過是一個自大的狂生罷了!與宋之問爭鋒,怎麼可能……

  “好了”

  唐松寫完後轉過身來,卻見沈思思愣在了那裏,臉上一副心灰若死的表情,也沒湊過去,淡淡一笑的回了坐處,復又滿斟了一樽波斯葡萄釀。

  良久,琉璃樽中那兩尾小冰魚都要融盡的時候,沈思思才從自己的思緒中走出來。

  既然寫都寫了,還是看看吧!

  緩緩的挪動步子,沈思思走到書案前低頭看了下去。

  留在房中侍候的玉珠看看自在愜意的唐松,又看看那邊無言靜默的沈思思,心裏擔足了心思。

  跟在沈思思身邊也不是一兩日了,玉珠總還是有些見識的,也知道宋之問在詩壇究竟是個什麼地位。也正因為如此,她才同樣不相信這名喚唐松的少年能與宋之問爭鋒。

  只是這少爺確是……不錯的。只盼著小姐看了他寫的歌詩之後,別惱羞成怒攆了他出去才好。讀書人總是好面子的,若是這樣的事情再一傳開,難保他不會成為笑柄,這或許就會耽擱他的科舉前程了。

  玉珠心裏嘀咕著,也就份外留意沈思思的動靜。只是讓她奇怪的是,一首歌詩能有多少字兒?小姐分明已經看了許久,怎麼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當她看到沈思思臉上竟然起了一層紅暈的時候,所有的擔心都落了地。壞了壞了,小姐必是氣怒攻心了,這一發作起來,便是喚人來將唐松叉出去也是保不準的。

  玉珠急急的向唐松點了個眼色,示意他自己趕緊走了便是,雖然有些狼狽,但總比被人叉出去要好吧。

  讓玉珠鬱悶的是,那唐松分明看到了她的眼色,卻沒有半點要走的意思,還沖她和煦的笑了笑。

  玉珠心下一嘆,快步到了沈思思身邊,心裏急速的想著該怎麼幫那唐松彌縫才好。

  她剛剛走到,還不曾開口。卻見沈思思猛的轉過身來,亮得可怕的雙眼緊盯住唐松,“這是曲子詞”

  玉珠看著小姐極速起伏的酥胸,再看看她那臉上的漲紅,以及那亮得可怕的眼神……

  不對呀,這不像氣怒攻心,倒像是狂喜過度的跡象。

  難道說……這……這怎麼可能?

  唐松小口的品呷著美酒,依舊是清清淡淡的聲音道:“聽說如意娘的歌喉是以明麗見長,這樣的歌喉來唱宋學士華美典麗的宮體歌詩正是相得益彰。而思思姑娘的歌喉則是以婉媚深情動人,這樣的歌喉特色若是也去唱時下流行的宮體,那無論如何是唱不贏如意娘的”

  “此事非關技藝高低,而是天賦各有所長。最適宜思思姑娘的恰是這情思委婉深致的曲子詞。只是我錄下的這曲子詞只有詞卻無曲,該譜出什麼樣的曲子才能與詞珠聯璧合,少不得還要勞動貴樓諸位高手樂工好生思量了”

  唐松說的這些對於堪稱歌舞大家的沈思思自然是一點就透。

  復又回過頭去將唐松寫的這首曲子詞好生看了一遍,沈思思的心情不僅沒有平靜下來,一顆心反倒是越跳越快,自十二歲出道以來,這些年裏她不知唱了多少歌詩,只憑感覺也能覺察出這首曲子詞的份量……

  “玉珠,速速將七娘那幾位請來,請她們一併將樂器也都帶了來此”

  玉珠堪堪走到門口,沈思思的聲音又追著過來了,“請了那幾位之後一併去賬房支領百貫錢財,為唐公子潤筆”

  一百貫!!!即便是在神都,這也算得上一筆很拿得出手的錢財了。

  那唐公子究竟寫了什麼,竟讓小姐捨下如此重財!

  什麼樣的歌詩竟能值得上一百貫?!

  難倒這位清清爽爽的唐公子真能與宋之問爭鋒?!

  這……這怎麼可能嘛

  帶著滿心的疑惑,玉珠快步出了香閨。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16:14
第五十六章 後花園的色彩

   能培養並留住花魁的青樓肯定有著不一般的實力,沈思思所在的歌舞昇平樓無論怎麼算都能排進神都煙花行前三。

  財大氣粗的歌舞昇平樓內養著一支堪稱超豪華的頂級樂工隊伍,這些人年齡都在六旬以上,而且俱都是前長安宮城教坊“坐部伎”的出身。

  將一生的年華與心血都傾注於樂器,甚至是僅僅一件樂器上,並能憑借技藝升到地位僅次於“供奉”的坐部伎,這些樂工中的每一個人都堪稱頂級高手。

  在這支超豪華陣容齊聚于沈思思香閨之後,不到兩個時辰的時間,唐松錄下的那首詞作便已有了第一稿的曲譜。

  至此,唐松此來的任務便已全部完成,至於曲譜與詞作的融合修改,那就不是他能摻和的了。

  親眼親耳見證了這些老樂工們的技藝之後,唐松走的很安心,隨他一起的還有一位同樣出身於“立部伎”的琴師。

  那首曲詞演奏時用不到琴,這位頭發斑白的琴師便閑了下來。為了以後那個樂官的職司,唐松正要學習音律琴藝,遂就邀了這琴師前往指點。

  有意圖籠絡他的沈思思居中幫著說項,加之那琴師也確實無事,大約瞅著唐松也還算順眼,遂就答應下來。

  只是這琴師看著雖然和順寡言,在宮中呆的太久不太通世務的樣子,但一涉及到琴藝之事頓時就矜持起來,兩人到了唐松的賃處,他也沒看那琴,倨傲著讓唐松先彈一曲後再說話。

  或許是穿越之初在襄州聽琴時就養成了習慣,唐松學琴時只要一接觸到琴必然心中清靜,那一時那一刻,他所有的心思神識都會完全的融入琴中,再不存半點雜念。

  今天在歌舞昇平樓事情辦的順利,唐松心情正好,所以入境就更快。

  手撫著半月前送還的太古遺音琴,唐松收攝心神,調勻呼吸後,精舍內便響起了淙淙琴音。

  他彈奏的依然是那一曲《高山流水》。

  琴音甫一響起,袖手而立的琴師頓時臉色微變,不過他關注的卻是唐松手下的琴,而非手指撫出的琴音。

  聽了一會兒,老琴師看看琴再看看唐松,臉色越來越差,到最後幾乎就是痛惜了。

  就如同一位嗜劍成癡之人看著自己夢寐以求的干將居然落在了別人手中,而那人還正拿著干將烤雞烤魚來吃。

  這種感覺已經不能用明珠暗投來形容,對於琴師這樣將畢生心血浸於琴中的人來說,以唐松的鳴琴技藝居然擁有如此堪稱神物的弦琴,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擁有這等神物鳴琴,琴藝卻是如此的不堪!這樣的人實是對百音之王最大的褻瀆,這樣的人還有什麼資格習琴?

  唐松一曲完畢,那琴師的臉色已經黑到了極點,他也是個愛琴成癡的,此時點評起唐松來還能有什麼好話?

  正在這琴師越說越激動,話也越來越激烈的時候,卻聽門外一聲重重的咳嗽,隨即住在二進院子中的那個古怪老人邁步走了進來。

  自己請來的琴師卻是這麼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唐松此時真是尷尬到了極點。見這老人走進來,當即起身迎了過去。

  這老人來的真是時候啊,好歹能岔開那琴師的話,緩解自己的尷尬不是。

  老人卻沒理會迎上來的唐松,進門後便向那琴師道:“這唐姓小子的琴藝是很差,但你的眼光也未必高明到哪里,就莫要在此聒噪了”

  被人在自己浸入一生心血的行當上給批評了,那同樣有著癡氣的琴師如何受得了?當下便追問起來。

  老人的聲音依舊帶著金石之聲,說話依舊是那副扔死人的腔調,“他的琴技連九品都不曾有,簡直不入流,這個你沒看錯。不過這是只要學過兩年琴的人都能聽出來的,算不得什麼本事!你只聽出了他的技藝差極,卻不曾聽出他不入流的琴藝之外,卻有著一品的琴心。論琴先論心,連這都不知道,你居然就敢在此聒噪,真是好厚的面皮”

  唐時去魏晉不遠,是以好用魏晉時的九品觀人法論事,其中一品最高,九品最低。唐松聽到老人的話後,慚愧之餘臉上的尷尬也消散了些。

  只是精舍中的火藥味兒卻越來越濃了,一個琴呆子碰上一個琴癡,都是不通什麼世故與退讓的,這次第怎一個亂字了得。

  老人說話不客氣,那琴師也是寸步不讓。

  說到後來,老人大袖一拂,便在太古遺音琴前坐了下來,“夏蟲不可語冰,井蛙不可語海,今日某就讓你看看什麼是琴心”

  口中說完,老人稍一靜默後十指齊動,奏起了同樣的一曲《高山流水》

  唐松初時還能辨認出老人的技法,但很快的就迷失在了太古遺音的琴聲之中。

  迷失

  徹底的迷失!

  什麼技法,指法,停頓全都忘了,最後就連琴聲都聽不到了。分明是置身於精舍屋內,但眼前卻恍然出現了巍巍高山,洋洋流水,高山流水之間自有淡若雲嵐般的情意玄妙勾連。

  當年鐘子期聽到俞伯牙鳴琴時嘆聲贊道:“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意在流水”,便是這琴心與琴心的碰撞與共鳴,方有了知音相賞的人間至樂,才有了鐘子期歿後“伯牙摔琴謝知音”的千古佳話,也才有了這一曲名垂千古的《高山流水》

  精舍之內,那說話做金石聲的老人就憑著一具琴徹底打破了時空的局限,竟使唐松身處高墻之內而神游於八荒四極。

  王道之音,國手技藝已不足以形容老人的鳴琴,因為這已經不是單純的技藝所能達到的高度了。

  一曲終了,繞梁般的琴音久久在唐松心間腦海回蕩,入境太過深沉,以至於許久許久都回不過神來。

  最終是那琴師的一拜驚醒了神遊物外的唐松。

  年過六旬,須發皆白的琴師此刻像個剛入學的蒙童般心悅誠服的拜倒在了據琴而坐的老人面前,疊著皺紋的臉上輕輕抖顫,顯然是心神搖動到了極點。

  一拜之後,琴師方顫聲問道:“敢問尊駕高姓可是萬字兒?”

  “是又如何?”

  “敢問尊駕先祖可是諱為‘寶常’?”

  老人再不回答,起身之後就此去了。

  這不回答便已是默認了。

  隨後唐松就看到了讓他極其震驚的一幕,那年紀老大,出身于宮城教坊“立部伎”的琴師居然向著二進院落老人的背影深深的三次叩首,當其起身時,眼中分明有渾濁的淚花閃動。

  隨後,琴師拔腳就走,唐松見挽留不住,便一路將他送上了抄手遊廊。其間他也曾探問過適才提到的“萬寶常”究竟是何許人也,卻因琴師的情緒太過激動而未得答復。

  將琴師送上抄手遊廊,目睹其去遠之後,唐松轉身回來關好精舍的門戶後便要去找那老人。

  一直想覓一個可跟隨習琴的名師,卻有眼不識泰山。而今那老人既然露了相,唐松就斷無再放過他的道理。

  精誠所至也好,死纏爛打也罷,老頭兒,你跑不了了!

  扣好門戶,心中興奮不已的唐松走出好幾步後,這才猛然發現後花園南邊那棵垂柳下居然站著一個少女。

  一個亭亭玉立,身穿雪白流雲裙,頭戴覆面垂紗雕胡帽的少女。

  唐松不知道她何時而來,也不知道她為何而來?

  唯一的可能便是與二進院落老人一起來的,只是她既然是跟著那老人一起來的,剛才怎麼沒有一同進精舍,而是遠遠的獨自站在這裏?甚至老人走了她也沒有跟著,自己分明要走,她也不曾有只言片語?

  古怪,太古怪了!

  唐松轉過身子向那少女走去。

  距離越近,看的也就越清楚。

  此時陽光正好,照射在依依柳枝上,直使那青青柳葉簡直要鮮綠欲滴了。

  熾烈的夏日陽光,青翠欲滴的垂柳,後花園中如此鮮亮的顏色襯出了少女的白衣勝雪,也襯出了她的冷漠。

  在如此熱烈的環境裏,少女就這麼站在垂柳之下,全身上下都在散發著濃烈的拒人千里的氣息。

  越走越近,這種感覺就越明顯。

  她分明就在你身前不遠處,感覺卻是離著千里萬裏。

  天涯咫尺,卻又咫尺天涯!

  這就是流雲裙少女給唐松的第一印象。

  走近了,唐松終於走到了垂柳之下,少女面前。

  “你是誰?”

  “你是唐……唐松?”,流雲裙少女的音質其實很好,只是說話太生澀,就像多年修行閉口禪的僧人破關後乍一開口時那樣,說話非常的不熟練。

  “是我”

  “我……我要……看看你”,流雲裙少女不僅說話生澀,說出的內容也是天馬行空,讓與她對話的人根本摸不著頭腦。

  唐松張口欲問,話卻被堵在了喉嚨裏。

  這只因……少女揭開了覆面的垂紗。

  垂紗掀起,唐松卻沒看清楚少女的面容,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輕紗下的那雙眼睛給收攝住了。

  眼瞼修長,眼瞳大且黑,這是一雙典型的孔雀眼。但收攝住唐松注意力的卻不是這難得一見的漂亮眼形,而是眼睛裏點塵不染的澄澈。

  雲淡風輕,點塵不染。

  後世今生,唐松從不曾見過這般波瀾不驚,這般澄澈空明,卻又這般淡漠悠遠的眼神。

  如此的白衣勝雪,如此的亭亭玉立,如此的拒人千里,如此的澄澈悠遠,四目對視之間,唐松恍然覺得眼前的少女根本就不存在於紅塵人間,她該是那翔舞于白雲流嵐之間、餐風飲露的飛天精靈。

  後花園,艷陽高照,垂柳依依,月白襴衫的唐松與白裙勝雪的亭亭少女四目對視,良久無言。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2 20:36
第五十七章 小人之心

  亭亭少女終究只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再怎麼飛天精靈澄澈悠遠,依然有著絲絲縷縷褪不盡的稚氣。

  將少女打量完後,唐松開口問道:“你是誰?在這兒幹嗎?”

  “我教……教你鳴琴”,少女說完,也不等唐松有所反應,悠然邁步徑直向那精舍走去。

  雖然只有兩次簡短的對答,唐松也算看明白了,這個飄忽而來的流雲裙少女不是不善,而是根本就不會與人交流。

她分明就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不喜歡說話,難得的開一次口也是全都按照自己的心思來。

  她心裏想著什麼,嘴裏就說出什麼。至於別人問了什麼,別人的心思又是如何,她不關心,也不理會!

  神奇,真是神奇呀!唐松邊隨著少女向精舍走去,邊自然而然的想起了二進院落的老人,以及三進院落的那個月白道衣中年。繼而便是忍不住的腹誹:

  真是活見鬼了,這棟宅子裏就沒有一個正常人嘛!

  流雲少女進了精舍後便在太古遺音琴前坐了下來,而後張開那點塵不染的眸子看了看唐松,復又看了看自己身邊。

  好在唐松的腦子總算夠用,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少女的意思,自又搬了一張胡凳在少女身邊坐下。

  有淡淡的馨香幽幽傳來。

  少女看看唐松的手,復又看了看琴。

  唐松閉上嘴,什麼也不問了。手指撥動,彈起了那一曲依舊的《高山流水》

  僅僅幾個音符之後,唐松廢然而罷。隨後自胡凳上轉過身來,伸手到少女的頭上將那覆面的垂紗給放了下來。

  極漂亮的孔雀眼被遮住了,唐松長出一口氣,被那樣一雙眼睛注視著,怕是如來佛祖也很難在菩提樹下坐的安心吧。

  活動了一下手指,靜默了片刻後,唐松的鳴琴之聲復又響起。

  僅僅一會兒的功夫,少女那膩白到幾乎沒有血色的纖細手指突然按在了琴弦上,琴聲便戛然而止。

  唐松詫異的看著少女,少女復又掀開了剛剛放下的垂紗,看著唐松的手指。

  唐松收起撫琴的手,少女十指撥動,彈奏的正是剛才那一段兒琴曲。

  自己撫琴時根本察覺不了,這一兩雙對照,問題就異常明顯了。

  錯了,剛才他彈的那一段兒確乎是錯了。

  少女將這一小段兒琴曲奏完後便收手而退,孔雀眼復又著落在了唐松臉上。

  雖然她不曾說話,唐松卻知道了她眼神中表達出的意思。

  明白,明白了!

  撫琴前,唐松再次伸手要放下那掀起的垂紗時,少女卻是微微一側身子躲過了。

  哎!這是怎樣雲淡風輕的眼神哪!

  唐松苦笑了笑,轉過身來沉吟良久後,這才重新撫琴,奏的還是剛才彈錯的那一段兒。

  沒有任何語言交流,少女就這樣不停的糾錯、示範,一絲不茍到了極致。唐松也不再看她,尤其是那雙孔雀眼,便這樣一段兒一段兒的學著。

  無聲的教琴持續了許久,這枯燥的過程持續了好幾個時辰,流雲少女卻沒有顯露出半點的疲累與煩躁,依舊是那麼的雲淡風輕,不染塵埃。

  甚至在這種雲淡風輕之後還隱隱的透露出極輕極微的平安喜樂。

  精舍外的太陽掛上了依依垂柳的樹梢,暮色降臨了,唐松結束了這一次的練習抬起頭的時候,看到二進院落的萬姓老人不知何時竟站在了門口。

  “該吃飯了”,老人依舊是生硬的金石聲語調,但唐松卻在其中聽出了掩藏極深的溫暖之意。

  聞言,少女從琴後站起身來,走到精舍門口時卻停住了步子,回頭訝然的看著唐松。

  訝然!

  什麼意思?

  什麼情況?

  這回唐松是真不懂了!

  “你就不吃飯?來!”,老人撂下這一句後轉身就走,流雲裙少女就這麼靜靜的站在門口,看著唐松。

  唐松住進這處宅子已經一個半月了,別說去吃飯,二進院落就連進都沒進去過,今個兒真是邪性了。

  只是……怎麼這麼別扭啊!

  唐松是個喜歡自在的人,本不想去。少女如此盡心盡力的教他習琴就已經很不好意思了,再去蹭飯算怎麼回事?

  他不想去,奈何少女就這麼站在門口,用那麼一雙禍國殃民的孔雀眼看著他。既不催促,也沒有絲毫著急的意思。似乎唐松只要仍然坐著,她就會這麼一直站著等,等到滄海桑田,依舊雲淡風輕。

  看著少女那不急不躁,點塵不染的樣子,唐松自忖著怕是無論如何也抗不過她。遂也釋然一笑,起身向外走去。

  老人在前,唐松在後,少女在他身側,三人踏著金黃的暮色走出了後花園,走上了抄手遊廊。

  下午坐的太久,唐松邊走邊活動著身子,心裏卻是極滿足快意。

  他本就不笨,又著實愛好鳴琴。加之又有少女這麼一位負責到了極點,似乎不知疲累,不知煩躁的明師。這一下午的練習下來,真是獲益良多。

  學習自己發自內心感興趣的東西而又大有收獲時,人的心情總是會很好的。

  心情好難免就想說話,唐松帶著唇角淺淺的笑容扭過頭要與少女說話時,才發現她不知何時已放下了覆面的垂紗。

  剛才在精舍裏想讓她放,偏不!現在卻又如此。

  這個流雲裙少女……真心讓人不懂啊!

  正自感慨時,唐松因分心不曾留意到腳下遊廊的地面有一個極低極小的臺階,難免就被絆了一下。

  剛剛站穩,見微微落後他的少女也走到了那處,唐鬆口中說了一聲:“注意腳下”,手也隨之伸過去牽住了少女的手。

  少女平平穩穩的走過了那個小小的臺階,垂紗後的孔雀眼看了看唐松,又看了看唐松牽著他的手後,繼續邁步向前走去。

  十三四歲在後世實在算不得什麼,說聲小孩也不為過。但這裏卻是男十五、女十三可為婚姻的唐朝。柳眉那小丫頭也不過才十五,拉拉她的手都要臉蛋紅撲撲害羞起來的。

  意識到這點,唐松忙放開了牽著少女的手。

  少女停了下來,一手撩開垂紗就這麼看著唐松。

  在少女如此澄澈的眼神下,見鬼的,唐松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剛才牽你的手只是怕你絆著,真心沒有其他的意思啊!你這麼瞅著,倒顯得我……別有用心,趁機揩油似的。

  唐松心裏正蛇蛇蠍蠍的時候,手中一軟,卻是那少女將他丟開的手又伸了回來,反牽住了他的手。

  垂紗放下,少女繼續前行。

  十指連心,通過手與手的接觸總是能感覺到對方情感裏的一些東西的。此刻,唐松感覺到的便是少女心思極幽深處的一點親近,一點安心。

  至於其他的……什麼都沒有。

  走出幾步後,唐松忍不住笑出聲來。說到底,是他的心思太復雜,想的太亂太多。這少女卻是如她的眼神一樣,澄澈空明。哪有什麼別有用心,佔便宜之類的想頭兒?至於情欲之念更是十萬八千里的不搭界。

  這回真是小人之心了呀!

  ……………………
  笑過之後,唐松突然明白了這少女一個絕大的好處。她的人,她的心就像她那雙孔雀眼一樣,澄澈到了極致。與這樣的人相處,你不必費心思量她在想什麼,也不必左右權衡著該用什麼樣的方式與她相處。

  簡單到了極點,面對她時,你就能放下一切世俗交往中不得不考慮的那些東西,做一個最簡單,最沒有壓力,也是最真實的自己。

  明白了這點,唐松腦海裏突然就冒出了那句後世裏覺得極幽深的話語:

  心清累釋,足以盡理。慮絕情忘,足以盡性。私欲俱泯,足以造道。素樸純一,足以知天。

  原來這少女根本就不是什麼古怪,她只是心思太清純樸拙,清到萬塵叢中過,一點不沾身。樸拙到化繁至簡,純任本心自然。

  她與人,乃至與這個世界的交流往來靠的不是語言,而是至純至簡的體悟以心。能使其心有所感,便親近無礙,毫無那些蛇蛇蠍蠍的心思;若為其心所拒,即便做的再多,雖近在咫尺,依舊是咫尺天涯。

  只是……自己此前與她並無交往啊,何以她會對自己心有所感?

  唐松自忖並不算一個壞人,但也絕對稱不上心裏幹凈到纖塵不染的,何以這從無交往的少女今日一見卻會對他親近無礙?

  想不明白,最終只能不想。撇開這個念頭,再看到身邊的少女時,唐松心底莫名的湧起了憐惜。

  紅塵俗世斑斕陸離,世間千千萬萬人中能做到心中澄澈空明的可謂萬中無一。

  以這般幹凈的流雲裙少女游走于如此斑斕陸離的人世間,真的很難不犯天煞孤星,其命運……堪憂啊!

  唐松思慮到這裏,那少女似有心靈感應一般扭頭看了過來。

  依舊是無言,但握著唐松的手卻緊了緊,似是安慰他的杞人憂天。垂紗覆蓋下的臉上似乎還露出了一個如蓮花淺放般的笑容。

  她這一個朦朧到看不清楚的淺笑卻讓唐松釋然了,能化繁至簡,能澄澈悠遠到這個地步,那少女的心靈該是強大到什麼地步?自己這等世俗中人在意的那些東西,乃至孤獨對她而言又算得了什麼?

  或許她根本就不在意這些,她既然都已不在意,那這些東西又怎麼會傷著她?

  不知不覺,便已到了二進院落。

  此時的二進院落裏不再只有老人以及那兩個童子,分明多了幾個清秀幹練的丫頭奴僕,卻也僅此而已。

  一路走來,那些個丫頭奴僕看到唐松牽著少女的手緩步而行時,低頭之間臉上的驚駭與不可思議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晚飯是三人一起吃的,六個小菜外加一份湯,菜色雖然不多,但從葷素搭配再到菜式菜樣都用心到了極點,味道也實在讓人挑不出什麼不足來。

  可以說這是唐松穿越來唐後吃的最合適的一頓飯。其間見那少女吃的少而慢,他也很隨意的給她夾了些菜過去。

  對于唐松夾來的菜肴,喜歡吃的少女就吃掉了,不喜歡吃的便不怎麼碰,任它剩著。

  自自然然,沒有半點矯飾以及客套的推拒。

  跟她相處,就兩字兒——簡單,輕松,純粹啊!

  ……………………
  隨後幾天,唐松寸步未出賃處,日子便在練琴,琢磨賦文中渡過。

  少女一早便來,晚間方去。話絕少,常終日不曾一言,唐松要習琴時她便教,唐松要看書練習辭賦及策論的寫作時她便自己看琴譜,不打擾,不催促,不急躁。

  時間稍長,唐松竟感覺到這少女有些像春風。春風徐來是很舒服的事情,但如果你不刻意去感知的話,會很容易忽略它的存在。但它就是在那裏,不斷給你帶來愉悅的感受。

  偶爾唐松看書習琴累了,兩人便會到後花園的那個荷池邊坐坐,唐松隨意的說些什麼,少女隨意的聽著。

  雖然這是千里之外繁華喧鬧的神都,雖然唐松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但荷池邊的唐松對著少女隨意言說時,似乎整個人又回到了襄州,回到了鹿門山上的那處草廬。

  地點不同,但心中的那份安寧平和卻是一樣的。

  ……………………
  第六天,記掛著沈思思之事的唐松出了賃處,因少女對逛街實在沒什麼興趣,所以他便孤身而行。

  尋了一家士子們喜歡去的酒肆坐下,唐松這才知道了一件極熱鬧的事兒。

  自失了大花魁之位後消沉許久的歌舞昇平樓鎮樓大娘子要重新出山了。

  再過一天的後日,便是洛陽城中極知名的鄭夫人五旬壽誕。這位丈夫因捲入謀反案早早被殺,卻生養著一個離奇際遇女兒的老夫人素愛熱鬧,因就定下了黃昏宴飲時的大歌舞。

  這其中自然少不了新任大花魁的如意娘,但此次壽宴歌舞引人注意的卻不是她,而是慨然受邀的沈思思。

  很多人乍一聽到這個消息,第一反應就是:“沈思思?怎麼,她還不曾隱退?”

  江山代有才人出,以前的長安平康坊便不知誕生過多少任大花魁。沒有那個大花魁能永遠站在這個位子上,一旦從這個位子上下來後再想翻身,其難度實是超乎想像。

  急流勇退謂之知機。所以以往的大花魁往往會在聲名最盛時選擇隱退嫁人,憑借此時如日中天的聲名,她們往往能有個不錯的歸宿。

  而從大花魁位子上下來的更是會趁著聲名尚未散盡時從之前的仰慕者中覓的一個金龜婿。

畢竟她們現在在走下坡路,每拖延一日,自身選擇的本錢便會少上一分。能攀上大花魁的年紀都已不算小了,實在是耽擱不起呀!

  沈思思從大花魁之位上跌下來,不曾隱退也就罷了,居然還要如此高調復出,且一復出就以如此鋒銳之勢正面迎戰如日中天的如意娘,她究竟想幹什麼?難倒真想要打破慣例來一出東山再起?

  這樣的消息如何不刺激的坊間熱議?

  但酒肆中這些士子們的關注點卻與市井百姓有些不同。兩年下來,如意娘專唱宋學士之歌詩已不是什麼秘密,讓他們感興趣的是,沈思思究竟有什麼殺手鐧,居然敢做如此舉動?

  市井百姓看這場熱鬧看的是沈思思與如意娘之爭,士子們看到的卻是兩人背後的歌詩之爭。

  難倒是那六位之中有誰出手了?否則解釋不通啊,方今天下,除了那六位之外,還有誰堪與宋學士做歌詩之爭?

  誰,究竟是哪位?

  猜測,否定,再猜測,因為沈思思的慨然受邀,引起坊間及士林無數熱議。

  只不過,幾乎所有士子的猜測都是在文章四友及陳子昂、沈佺期身上打轉,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站在沈思思背後的那人便安靜的坐在一家小酒肆中,安靜的坐在他們身後……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3 11:15
第五十八章 瞎貓撞上個死耗子,碰巧了

  這一天的黃昏,洛陽北城清化坊鄭府冠蓋雲集,熱鬧異常。

  北城二十九坊,依據位置的不同又被都城百姓自然而然的分了三六九等。這分等的依據嘛就是距離宮城的遠近,距離聖神皇帝所居宮城越近的等次就越高,越遠自然就越低。

  譬如青樓聚集的興藝坊便是距離宮城最遠的,自然在百姓們的心中地位要低一些。唐松賃居的歸義坊則是不遠不近,地位也就不高不低,多是六部五品左右官員集中安宅的地方。

  但這鄭府所在的清化坊卻是距離宮城宣仁門最近的六坊之一,可以說在神都裏邊除了天子所居的宮城之外,這就是最顯身份地位的地界兒了。能住在這裏的都是洛陽城中的頂級權貴,普通一個六部尚書進出時都得細聲細氣的。

  鄭府沒有男主人,而且府名用的也是女主人的姓氏。

  一個沒有當家男人的府邸能穩穩當當立在清化坊就已經夠讓人吃驚的了,更別說這府名用的還是女主人的姓氏。

  以女人的姓氏立府,這可是走遍天下也見不著的咄咄怪事啊!

  鄭夫人以前自然是有過男人的,只不過高宗朝的時候她的男人連同公公一起被卷進了謀逆案,結果父子雙雙被殺。並且因為這謀逆案正是當今聖神皇帝親自定下的,所以直到現在,鄭夫人也不敢將府名換上亡夫的姓氏。

  一個沒平反的逆賊遺孀居然能堂而皇之的住在清化坊,還能在今天鋪排出這麼大的陣仗過壽,這真是奇中之奇了。

  這所有奇怪事情的根源,就在於鄭夫人生了一個人生際遇更奇的女兒。

  這個女兒復姓上官,閨名婉兒。

  上官婉兒。前貞觀進士、高宗朝宰相、詩壇領袖上官儀之孫女,上官芝之女。

麟德元年,因替高宗起草廢武詔書事,其祖為當今聖神皇帝所殺,父上官芝一同赴死,家族籍沒。尚在繈褓之中的上官婉兒與母親鄭氏同被配沒掖庭,充為宮中賤奴。

  年十四,姿容初成,妖冶艷麗,秀美輕盈。兼且天生聰秀,過目成誦,文采斐然,聲名傳於內宮之中。於儀鳳二年獲武后召見,當場命題讓其依題著文。

上官婉兒頃刻而就,珠圓玉潤,書法尤其秀媚,格仿簪花。武后見之大悅,當即下令免其奴婢身份。

  上官婉兒因此一飛沖天,年僅十四便出掌宮中詔命。

  悠悠十五載過去,如今上官婉兒在宮中的地位已如泰山之安,雖然還不到後來“內相”的地步,卻是聖神皇帝須臾不可離身之人。當今天子所下制誥,多出於上官婉兒手筆。

  遍數當今朝臣,堪稱天子私人者,唯上官婉兒一人而已。

  有這麼個天子私人的女兒,不說別人,但是宮城皇城六部的誰不要來湊湊熱鬧?即便那些個最頂級的權貴自矜身份不曾親至,家中的正室嫡妻卻是必然要攜重禮而來的。

  至於那些六部裏的司官們更是一個不落,誰都知道這位鄭夫人好熱鬧之外,也是個喜歡與人為善的。

雖然她說的話在女兒那裏不一定管用,但她畢竟還是會說呀,這要是能在壽宴上給她留個好印象,備不齊就能傳到宮中那位耳朵裏。應景兒的時候或者就能有大效用。

  除了這些個官們兒,進京赴試的士子裏但凡有一點門路的也都拼命的擠進來,至於原因嘛,大家就心照了吧。

  因是如此,這鄭府今天真是熱鬧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碩大的宅子裏各進院落都開滿了席面,花團錦簇,人聲鼎沸。

  唐松此時就在第三進,也就是鄭府的主院兒裏。

  鄭夫人今天就是在此院的正堂接受賀壽,是以能坐進這第三進院落的無一不是當朝寵臣。

以唐松的身份斷然是坐不到席面上的,甚或連鄭府都進不來。之所以能混進來,甚至還混進了這最核心的院落,還多虧了沈思思。

  月白的道衣換成了下人們所穿的短打青衣小帽,唐松此刻的身份就是沈思思的跟班兒。

  憑著前大花魁,歌舞昇平樓鎮樓大娘子的身份應邀前來歌舞助興,沈思思隨行的人自然少不了,樂工隊伍不消說,其他總還得有一些負責胭脂水粉、舞裙舞鞋之類雜物的小廝跟班兒。唐松就憑借這個混了進來。

  跟在他身邊的還有呆呆一句話都不說,隨在他身後如同影子一般的小跟班兒。不消說大家也知道,這人就是被唐松強拉來的流雲裙少女了。

  流雲裙少女對湊這樣的熱鬧毫無半點興趣,只是唐松見她天天在家裏憋著實在難受,又尋思今天過來只是單純的看熱鬧,遂就將她強行拉了出來。

  白衣勝雪的流雲裙換成了唐松一樣的青衣小帽,臉上也細細的做過妝飾,雪白的肌膚刻意畫黃了,兩道斜飛入鬢的眉毛描畫的又黑又粗,秀挺的鼻子也刻意畫塌了,總而言之就是怎麼醜怎麼來。

  對此,唐松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不如此就憑少女那禍國殃民的長相實在是太招人眼,帶不出來呀。

  沈思思的身份畢竟跟其他那些歌兒舞女不同,鄭府因就在院子兩邊的廂房裏單辟了一間安置,今天受邀前來歌舞的人中,也就只有她和如意娘有這待遇了。

  進來之後,其他那些個樂工小廝們忙著為稍後的歌舞做準備。唐松反倒是無事一身輕,帶著化妝後呆呆的少女半開了廂房的窗戶向外看熱鬧。

  “水晶,你看這人來人往的多熱鬧。你才多大點年紀,總是呆在屋子裏太安靜了不好,以後就該經常出來轉轉,這樣才有活力元氣嘛”,唐松曾幾度問過少女的姓名,少女卻始終不曾說。

唐松想著這時代女子的閨名是等閑透露不得的,一般只能是親人和丈夫知道,所以也就沒再多問。

  看著她晶瑩剔透的模樣,隨口就喊出了“水晶”這個代稱,這麼些日子下來倒也習慣了。

  流雲裙少女水晶自然是沒有答話的,對此,唐松真是很無奈,這些天裏他是想盡辦法引著想讓她多說些話,但目前看來效果實在有限。

  “你呀……”,唐松伸手過去在少女挽成小廝發髻的頭發上揉了揉,既無奈又憐惜,隨後伸手將她拉近些,好向外面看的更清楚。

  正在這時,外邊院子裏有鄭府下人導引著幾人來到了最接近窗戶的這處席面上。

  鄭夫人好熱鬧,賀壽的人又太多,屋裏根本坐不下,是以這每一進院落中也都安排了席面。

上有大樹濃蔭可蔽陽光,樹蔭遮不到的地方則覆有輕紗為障,再加上院落四周十二具香爐燃香裊裊以驅蚊蟻。這本是露天的院落竟被生生改造成了別致的涼亭,除了沒有冰盆之外,倒比屋裏坐著更舒服。

  鄭府下人導引來客安坐的這處席面實在距離廂房窗戶太近,僅有窗外的一個臺階相隔,唐松見狀,伸手將窗戶掩了掩。

  這邊窗戶剛掩好,那幾位客人也已安坐完畢,隨意閑話,便聽其中一人笑聲道:“延清,前幾日你隨駕龍門之遊的事情某可是聽說了的,這番你獨占鰲頭,在聖神皇帝駕前大大的出了個彩頭,誠然可喜可賀。既有此好事,不能不請某等一醉為賀呀。列位大人,你們以為如何?”

  此言一出,同坐之人紛紛大笑附和,“仲連此言極是,延清這個東道斷不能少,否則,你得的那件禦賜錦袍需是穿不得了”

  距離太近,即便是窗戶掩的極小,唐松也難以直接去看外邊的情形,只是半側著身子在窗戶後聽席面上的閑話。

  少女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安靜的站在唐松身邊。

  窗外席間又是一陣兒笑聲,隨即就有人打問那獨占鰲頭的細故。

  “獻松你寡聞了”,那字喚仲連的人調笑了一句後倒是細細解釋了事情的原委。

  前幾日天氣暑熱,聖神皇帝國事之餘動了遊興,遂就出城去了龍門。

  聖神皇帝是雅好文辭樂章之人,其間自然少不得讓隨行的臣子們賦詩以助遊興,並取錦袍一領作為懸賞之物。

  隨行臣子中有官居左史的東方虯率先成詩,聖神皇帝以錦袍賜之。但不等東方虯將錦袍披上身,這位字喚“延清”的《龍門應制》詩也已完成,其詩“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稱善”。

  聖神皇帝見狀遂笑奪東方虯之錦袍親手賜予了這位延清,此事誠為當日龍門之遊上的第一段佳話。

  那字喚“獻松”的官員因這幾日忙於他事,所以不曾聽說。此刻聽了也是撫掌而贊。

  外面說的熱鬧,唐松在裏面卻是聽的傻眼,這“奪錦袍”的軼事可謂流播極廣,唐人筆記裏多有記載。後世裏只要是學中文出身的人都會知道此事。

  要說這件軼事中的兩位主人公,一是那倒楣的,陳子昂的好友東方虯,另一位便是初唐末期詩壇領袖之一的宋之問了。

  宋之問?窗外席面上那位字喚“延清”之人便是宋之問!

  瞎貓撞上個死耗子,事情還真有這麼巧的?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24 14:17
第五十九章 何必知道?

  既然宋之問這正主兒到了,唐松也就不願再躲在掩著的窗戶後看人。

  一身青衣小帽打扮的他出了門,站在廂房門口向宋之問看去。

  其人約莫三十五六的樣子,面白微須,偏瘦的身形搭配上考究的衣飾,風儀極美。

  正在打量時,身邊又多了一個人。同樣的青衣小帽,水晶還是跟不出來了。

  好在這天鄭府人太多,下人也太多,而且因本府人手不夠用還有許多是從別府借過來的,本就有些微亂。再則兩個青衣小帽站在房間門口等著傳喚伺候也盡說得過去,是以並不曾引起什麼注意,也沒人來驅遣他們。

  唐松抬手給流雲裙少女整了整有些歪斜的小帽,注意力卻全在那桌席面上。

  聽同桌說到年來最為得意之事,宋之問笑的很歡暢,口中雖然謙遜著,臉上卻是要發出光來。

  笑說完這個話題,幾人因就說到了鄭老夫人如何的好福氣,今個兒上官婉兒能不能回來之類的。隨後,閑聊間自然而然的也說起了坊間熱議的大花魁之爭。

  這回是那個字喚“獻松”的人先開口,語氣間帶著玩笑的隨意,“某聽說今天新老花魁可是要聯袂登場了,人人皆知如意娘是你的紅粉知己,延清你就一點不擔心?”

  名士、名僧、名妓原就是分不開的,更別說這還是社會風氣異常開放的唐朝,官員名士們有幾個煙花青樓中的知己真是再正常不過了,漫皇城六部莫不如此,這樣的事兒只會被視為風流淵藪,沒什麼好指責的。

  譬如中唐時與白居易齊名的大詩人元稹就曾與名妓薛濤過從甚密,進而被傳為廣為人知的風流佳話。

  聽到這個話頭兒,宋之問笑著搖了搖頭,卻是不曾說話。

  “噢,看來延清是勝券穩操了”,那獻松笑著嘆息了一聲,“可惜呀,原本想著今個兒還能有一場熱鬧瞧瞧,也算逗個悶子。看延清你這樣子怕是沒戲嘍”

  “杜必簡,沈雲卿,陳伯玉等人不出。方今天下還有誰能與延清一較文才的!不過看延清你如此自在安然的樣子,想必定已知道是誰為沈思思掌筆了?”

字喚“仲連”那人說到這裏,笑著催促道:“速速說來,也免得我們再苦猜啞謎”

  是誰站在沈思思身後與宋之問打擂臺。這個問題確實是時下洛陽士林頗為關注之事,所以此人一開口發問,眾人紛紛附和,必要宋之問給個答復。

  這時節宋之問想不說話也不成了,拱手笑著道:“不過是場歌舞罷了,列位何至於此!罷了,罷了,我說就是。”

“必簡、伯玉諸兄公事繁雜,確實沒心思來湊這樣的小熱鬧。至於為沈娘子掌筆之人,我倒是聽如意樓的人說過一嘴,據說是個從山南來京的士子,只因以前從不曾聽過這人,是以那名字也就沒記住……那裏是不肯說!實實是沒記住,諸位便莫要再逼問了”

  “噢?居然是個無名之輩!”,那幾人聽說杜審言等人確實不曾參與其事後頓時意興闌珊起來。

  一個是剛剛在聖神皇帝面前以詩作出盡風頭的詩壇魁首宋之問,另一個卻是宋之問聽說後連名字都記不住的無名之輩,實力差距太大嘛,這新老花魁之爭還有什麼看頭兒?

  嘆息聲中,仲連復又開口道:“沈大娘子勇氣可嘉,只是用心太切竟至於進退失據了。不過延清你可知道她這次所唱的究竟是什麼歌詩?”

  “不知”,宋之問漫不在意,“又何必知道?”

  此言一出,眾人皆贊,“好豪氣!”

  恰在這時,一身喜慶華服的鄭老婦人接受完來賓的賀壽後笑吟吟的走了出來,滿院賓客隨即起身。那桌席面上的閑談也自然結束。

  奴僕魚貫而出,各式海陸珍饈流水般的送上來,壽宴這就正式開始了。

  今天受邀來鄭府的歌兒舞女極多,基本上每一進院落都有歌舞助興,但所有來賓看歌舞的心思卻都集中在主院兒,也就是唐松所在的第三進院落裏。

  酒席開宴的同時,主院兒演舞臺上的歌舞表演也隨即開始。

  唐松依舊是青衣小帽的站在廂房門口,仔細的看著演舞臺上的表演。

  酒過三巡,宴飲氣氛已到高潮,凝脂如玉般的如意娘正式上場了。

  一曲健舞可圈可點,不過唐松的興趣卻不在這上面。如意娘隨後唱出的歌詩卻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歌詩名為《靈隱寺》,如水的琵琶聲中便聽如意娘放聲歌道:

  鷲嶺鬱岧嶢,龍宮鎖寂寥。

  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

  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

  霜薄花更發,冰輕葉未凋。

  夙齡尚遐異,搜對滌煩囂。

  待入天臺路,看余度石橋

  這是宋之問遊《靈隱寺》夜中所作的一首山水遊記詩,頗得“字字入畫”之妙。尤其是其中“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一聯歷來為詩家稱道,堪稱詩歌史上的名句了。

  此詩誠可謂是宋之問的巔峰作品之一,詩本身不錯,又有佳構名句以增輝色,是以此詩不等唱完,便已彩聲四起,及至如意娘唱完全部歌詩,更是贊聲如潮。

  宋之問安坐不動,臉上的光彩卻益發的盛了。

那字喚“仲連”的擊節而贊後,哈哈笑道:“有此佳作,須也怨不得延清兄記不住那人姓名了。好一個‘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對仗工穩、繪景壯勝,誠然佳妙啊”

  此言一出,同席者紛紛稱是。

  當此之時,眾人皆都認定今日所謂的前後大花魁之爭已無懸念。無論沈思思如何不甘,在容貌技藝不相伯仲,只能以歌詩見高低的情況下,她已是必輸無疑。

  薑還是老的辣,詩壇盟主,這地位畢竟不是白給的。沈思思所唱還能超越這一首不成?

  正在這時,鄭夫人起身離座向其他院落走去。其實以她的身份本不必如此,只是她是個愛熱鬧的性子,因就有了此舉。

  這原本是無心的舉動,但在院中許多賀客看來,鄭夫人的起身離去似乎更加佐證了他們的看法。

  看看,連主人家都走了,說明今天這場歌舞的高潮已過,後面該是沒什麼看頭了。

  能坐在這個院中的要麼就是官職高,要麼就是極得聖眷。譬如那宋之問雖然只是五品學士,但近來聖眷正濃,所以才得以入此主院兒奉坐,饒是如此,也被安排到了頂邊緣的座次。

  在座的既然都是高官,自然也忙。眼見壽也賀了,酒也吃了,主人也去了別院兒,貌似上官婉兒也不曾回來,遂就有了要走的意思。

  但他們剛剛起身,便見演舞臺上走出了如花似玉的沈思思。

  這安排今日歌舞的人真是好算計,堪堪將沈思思與如意娘排在了一起。沈大娘子一出,本已起身的人便又坐了下來。不差這一會兒,好歹聽聽她唱什麼再走不遲。

  如意娘跳的是健舞,沈思思則以一曲軟舞應手兒,剛柔之間各擅勝場,實是難分高下。

  一曲舞罷,眾人皆知下麵的便是歌詩了。當此之時,原本頗有些喧鬧的院落裏無聲的安靜下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無關風月

LV:6 爵士

追蹤
  • 20

    主題

  • 3380

    回文

  • 1

    粉絲

200 字節以內
不支持自定義 Discuz! 代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