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 作者:九把刀(連載中)

tzd2001 2011-12-15 22:35:21 發表於 其它小說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6 126289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21:44

我全力一擊下,洶湧的力道卻被吸入一塊大海綿中。

大海綿不是別人。

就同你猜的,是驚慌失措的師父!

師父的掌及時貼著我的掌,將我的力道全都接了過去,霎時,師父額冒白氣,往後退了兩步,伸出另一隻手往空中一擊卸勁。

畢竟那一掌是我的傾力之鈞,師父若是將我硬生生震開,我一定大受內傷,但師父照單全收的結果,即使師父的內功深湛,在不運功抵禦的情況下,也必受小傷。

我的計畫算是成功了。

為了試探師父對這名婦人的感情,我不惜冒險一擊,要是師父不阻止我,我便將沒有收勢的強大掌力硬是打入婦人身後的牆上,要是師父阻止我了,便證明師父的心底深處,有著對婦人難以割捨的情感。

而師父出手阻止了。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師父一邊咳嗽,一邊揮著手。

我看著咳嗽的師父,說:「師父,她真的不是你女兒?那你為何要阻止我殺她?」

師父並不回答,一手抓著我,一手抓著阿義,急步走出這棟快把師父窒息的房子,留下那名號稱師父女兒的婦人,呆立在客廳。

師父看著前方,拎著我倆師兄弟,熟捻地在巷子中轉來轉去,轉出了巷道,師父終於將我倆放下,咳嗽了幾下,說:「師父終究不願對不當殺之人,痛下殺手,唉......」

就這樣,員林是個充滿問號的地方。

面對一個殺人者,會是怎樣的心情?

也許是厭惡,或帶點害怕吧。

但,若殺人者是自己的心上人時,那種感覺絕非三言兩語可以形容的。

特別是,那個殺人者還打算繼續累犯時,那種感覺就更加複雜了。

乙晶現在的心情,就很複雜。

「你才國三。」乙晶憂愁地說。

「妳也是師父的徒弟,妳知道的。」我低著頭。

乙晶跟我,就坐在籃球架下,看著阿綸、阿義等人打籃球。

阿義只要一拿到球,就卯起來灌籃,從下場到現在已經灌了十七次籃了。

「可是你才國三。」乙晶重複地說著,身上的氣充滿了矛盾的味道。

「大俠沒有分年齡,妳也是師父的徒弟,妳知道的。」我說。

「殺人是什麼樣感覺?」乙晶嘆了口氣,又說:「其實我根本不想知道,無奈,殺人的人是你,不是別人。」

我抓緊乙晶的手,說:「沒有人有權力決定另一個人的生死。」

乙晶盯著我的眼睛,說:「既然你這麼想,為什麼還殺人?你心裡應該知道,無論如何,這個世界跟師父的武俠世界已經很不同很不同了!」

我繼續說道:「就因為沒有人有權力決定另一個人的生死,所以隨意斷人生死的壞蛋,就不能讓他繼續留在世界上。」

乙晶的手抓痛了我,說:「我知道那種人很壞,我也知道以暴制暴有時候是情非得已的,但有必要殺人嗎?」

我點點頭,說:「有必要。」

乙晶有些生氣,說:「那不也一樣在斷人生死?」

我搖搖頭,說:「不一樣,壞蛋的生死是自己斷的,只是由大俠來動手。」

乙晶氣呼呼地說:「你殺了人,不就跟那些壞蛋一樣?」

跟那些壞蛋一樣?

我笑了。

乙晶愣了一下,然後也笑了。<

乙晶知道,一個殺了人的大俠,還能這樣悠然跟自己心愛的人坐在一起,這個大俠心中,至少是自認坦坦蕩蕩的。

也至少,還笑得出來。

多少都令人安慰。

阿義賞了一個高個子火鍋,隨即又灌了籃,噓聲四起。

乙晶幽幽地說:「其實,我最怕你心底不舒坦。」

我懂,我也怕自己的坦坦蕩蕩是強裝出來的。

但我深知,只要乙晶在我身邊,我就不會是殺人魔王,而是大俠,總是笑嘻嘻的大俠。

「但我也怕你開心。」乙晶低著頭。

這句話,模模糊糊的,我心中卻揪了一下。

「睡覺前難免會想東想西,只有那時候才會有點悶。」我說,看著乙晶烏溜溜的頭髮。

「那怎麼辦?」乙晶說。

「以後會習慣的吧。」我說。

「殺人的事,還是不要習慣的好。」乙晶若有所思。

「我是說殺人後的心情調適,總會慢慢習慣過來。」我解釋。

「那樣更不好。雖然你覺得坦坦蕩蕩比較沒有負擔,但,」乙晶認真地看著我,說:「殺了人,還是難過一下比較好。」

我若有所悟,說:「我有點懂妳的意思了。」

「殺人的事,以後還是要讓我知道,雖然我說不定還是會生氣,但你就是要讓我知道。」乙晶堅定地說。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夕陽越沉越低,籃球場上依舊持續著沒品的清一色灌籃打法。

突然,阿義不留情地抄截了阿綸的球,雖然阿綸是阿義的隊友。

「等一下一起練點劍法再回家好不好?」我說,這真是奇怪的約會方式。

「不行啦,你不想繼續升學,我可不一樣,我媽幫我找了新的家教老師,今天第一次上課,七點。你要不要一起聽?劍法等課上完再一起練吧。」乙晶看了看錶。

「喔,沒興趣。」我說:「大俠不用唸書。」

乙晶笑著說:「今天上的是英文,大俠要殺外國壞人,就要懂英文。」

我哼了一聲,說:「大俠殺洋鬼子,希哩呼嚕就殺光光了,要懂什麼英文?」

乙晶一臉哀怨,說:「男大俠不關心女大俠的未來。」

乙晶對外文極有興趣,將來想念南部的文藻語專,至於更遠的未來,乙晶就沒有頭緒了,或許,當一個很聰明又高學歷的女俠也說不定。

如果乙晶去念文藻,我們簡陋卻勇冠全球的凌霄派,也會移陣到風光明媚的南部,到那裡行俠仗義。

我揹起書包,說:「妳去上妳的課吧,那樣也好,我想再去員林一趟。」

乙晶也揹起書包,說:「為什麼還要再去一次?」

我皺著眉頭,說:「我想知道師父到底是誰、到底出了什麼事等等,我想幫助師父。」

乙晶說:「應該的,不像某人只會欺負弱小灌籃。」

阿義沒有聽見,只顧著抄截跳來跳去的球,不論球在誰的手裡。

於是,我送乙晶下山後,就跳上公車,在暮色中往員林前進。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21:51

師父在員林的「家」,僻處深巷,我雖來過一次,卻也著實找了好久才找到。

我站在門口,聽見房子裡細細碎碎的笑聲、電視聲、還有筷子聲,大概是在吃晚飯了吧,於是我站在門口發呆,直到筷子聲停了,餐餐盤盤的敲擊聲開始了,我才上前按門鈴。

門打開了,是個穿著國小制服的男孩子。

「我有事找你媽媽,可以進去嗎?」我說,微笑著。

小男孩往後大叫:「媽!有人找妳!」

收拾碗筷的聲音停了下來,「師父的女兒」從廚房探出頭來,看見是我,便匆匆擦乾手,喚我進客廳。

「師父的女兒」,我還是暫且稱她「婦人」好了,雖然我心中已經認定她的的確確是師父的女兒,因為那幾本相簿中的照片萬分不假,在1988年時,我也根本沒有什麼電腦合成照片的概念。

婦人簡單地向我做了家庭介紹:正在嗑瓜子的男人,是她先生,而兩個正在電視機前搖頭晃腦的,則是她的一雙子女,分別念小學三年級跟一年級。

「我爸爸他人還在你那邊嗎?他有地方住嗎?吃得好不好?」婦人眼中帶淚,但他的先生則是一臉不耐。

我點點頭,誠懇地說:「你爸爸他人很好,現在住在我家,沒有人身體比他還健康了。」

婦人匆匆到抽屜裡翻出皮夾,拿了五張千元大鈔塞在我手裡,說:「請你好號照顧我爸爸,他脾氣不好,你費點心思勸他回家,不要讓我再擔心了,況且我心中有件事非找到我爸爸不可。」

我堅決不收這些錢,況且,我身上最不缺的三樣東西,其中有一項就是錢。

「我今天來,是想再多問問妳爸爸的事,因為我始終都想不透是怎麼一回事。」我說,將錢塞回婦人手裡。

婦人請我坐下,為我倒了杯茶,說:「想問什麼?難道我爸爸又做出什麼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師父是不斷地在做,要從何講起。

但,的確是有奇怪的地方。我突然想起了師父在秦皇陵中被藍金氣劍刺穿的傷口,那傷口可是千真萬確的。

我說:「妳爸爸跟我提到過他手上的傷口,妳對那個傷口有印象嗎?」

婦人沒有片刻猶豫,說:「當然有印象,那兩個圓圓的大疤痕,我從小時候看到現在了,那是八年抗戰時,我爸爸在大陸所受的傷。」

這個答案跟師父的答案搭不上邊,但我早有心裡準備,並不覺得特別意外,只是忍不住又追問:「是怎樣受的傷?刀傷?被子彈打到?」

婦人說:「我爸爸說,那是日本人丟了顆手榴彈,爆炸後石屑插進手掌心,害他差點殘廢。」

我點點頭,說:「原來是這樣。」雖然,我依舊深處於疑惑的泥沼。

婦人難過地說:「當初真不該將他送進安養院,讓他得了老年癡呆症。」

婦人的先生突然不悅地說:「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他要是回來了,還不是整天瘋言瘋語?」

婦人低頭不答。

我尷尬地喝著熱茶,小聲地問:「妳爸爸他......他以前學過什麼國術沒有?他很喜歡談這方面的事。」

婦人搖搖頭,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我爸爸他以前根本沒學過這方面的東西,也看不出他有興趣,但他失憶以後,就沈迷在另一個他捏造的世界裡。」

我忍不住細聲道:「妳沒想過妳爸爸真的會武功?」

婦人說:「沒想過。」

我失笑道:「那天妳爸爸好像露了一手,把他以前那個老朋友點穴了,讓他不能動彈不是?」

婦人嘆道:「那件事叫人生氣,你們走後,我跟鄰居將氣得差點中風的李大伯送到醫院急診,幸好李大伯休息一下就好轉多了,沒被我爸氣死。」

我本想解釋那位號稱師父同鄉老友的老人,不是中風而是被暫時封住血脈,但這太麻煩了。太麻煩了。

我認真說道:「妳爸爸絕無可能會真的功夫嗎?」

婦人肯定地說:「我爸爸身體一向不好。」

我拿起杯子,遞給婦人看,杯子裡的熱茶不但很熱,還熱到蒸蒸沸騰,不斷冒泡。

婦人感到訝異,說:「怎麼會這樣?」

我小聲地說:「這是妳爸爸教我的本事,他自己的本事更大。」

婦人不可置信地說:「你剛剛加了什麼在茶裡?」

我說:「是氣功。」

婦人的臉有些不悅,說:「氣功?」

我說:「你爸爸是氣功大師。」這個說法,已經比武林第一高手要社會化的多。

婦人想要接話,卻一臉「不知道該怎麼接起」的樣子。

我只好轉移話題,說:「妳有沒有聽那個中風的老伯伯說過,在老人安養院裡,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或許是長眠三百年的副作用之一,師父可能忘了許多事情。

婦人搖搖頭,卻又想起了什麼,我說:「什麼旁枝末節、零零碎碎的事都可以跟我說,因為我覺得在安養院裡一定發生了什麼,妳爸爸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此時,嗑瓜子的男人有些恙怒,說:「跟小孩子說這麼多做什麼?叫警察把妳爸爸帶來家就是了,把地址留下來就可以了。」

婦人想了一下,說:「我爸在安養院的期間,整天喜歡找人下棋,也喜歡找人打麻將,至於有幾個老伯伯在練太極拳跟舞劍之類的活動,他反而沒多大興趣,這些都是李大伯跟我說的。」

我邊聽邊點頭,這都沒什麼特別的。

婦人繼續說道:「後來,有幾個國際扶輪社的外國年輕人去安養院當一陣子義工,我爸爸還很熱切地招呼他們跟他下棋、象棋,他們都是外國人,我爸爸也真夠耐性,不只教他們學圍棋跟象棋,還同他們學西洋棋。」

師父真是好興致。

婦人喝著熱茶,說:「爸就是這副熱腸子,聽李大伯說,爸後來西洋棋也下得挺好。」

我只是點點頭,不難想像師父逼著別人學圍棋、學象棋的那股幹勁。

婦人有些想笑,繼續說:「只是沒想到,我爸爸才剛剛教會他們下圍棋,就有一個聰明的年輕人連贏我爸爸好幾盤圍棋。」

我沒下過圍棋,不太知道這樣初學現賣的本領有多麼厲害,但我了解一個下了好幾十年圍棋的老人突然被一個新手痛宰的話,一定是幅極其慘烈的畫面。

婦人慢慢說道:「那個年輕人後來便常常跟我爸爸下棋,應該說,被我爸爸死黏著,磨著他下棋,一天總要下個十幾盤,這棋越下,我爸就越不死心,尤其是那個年輕人有時候會同時跟五、六個人下棋,其中總有一兩盤是盲棋,或夾雜著象棋。」

我問道:「盲棋?閉著眼睛下?」

婦人也頗懂圍棋的樣子,說:「就是不看棋盤跟棋子,直接靠記憶下棋,這非常非常困難,更何況是一人對多人,那孩子真是天賦異稟,更何況是個新手,這真叫人難以置信。」

婦人突然眼睛一亮,說:「那孩子有副好心腸,後來我爸爸逃出安養院後,他每年都會寄新年卡片到這裡來問候,前天還來過這裡,說是來台灣觀光,藉著機會再來看看曾經教他下圍棋的爸。」

我聽著聽著,心中盤算著如何測試師父會不會下圍棋。

後來,又同婦人聊了些師父的陳年舊事後,我便起身告辭,直到婦人送我到門口時,我才猛然想起剛剛進屋子時,婦人跟我說的話。

「妳說妳有急事要找妳爸爸,是什麼事啊?要不要我轉告他?」我說。

「我也不太清楚,總之是件大事,請你務必轉告我爸爸,催他快點回家。」婦人歪著頭,皺著眉頭。

這真是莫名其妙。大概是思父心切吧。

「我會的,再見。」我說。

「再見。」婦人關上門。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22:01

回到彰化,已經快十點了。

我跳上大破洞,不見師父的蹤影,但我聽到師父的鼾聲。

「裝自閉。」我打開衣櫃,師父果然縮在櫃子裡酣酣大睡。

「怎不到床上睡?」我搖醒師父。

師父揉揉眼睛,說:「心情不佳。」

我拉起師父,指著床說:「你先睡,我跟乙晶講一下電話再睡。」

師父打了個哈欠,說:「怎麼你跟阿義今天都偷懶不練功?」說著,慢慢躺在床上。

我不理會師父的問題,只是問道:「師父,你會下圍棋嗎?」一邊拿起話筒,坐在角落。

師父閉上眼睛,含含糊糊地說:「會啊,我師父教過我的,不過他自己棋藝不精,所以我那一手也不怎麼樣。」

我點點頭,正在撥電話時,師父突然像遭到雷擊一樣,從床上彈了起來。

我嚇了一跳,說:「幹嘛?」

但,我立刻明白師父為何會驚醒的原因。

「有殺氣。」我警覺著,拿起放在床底下的兩把鐵尺。

「是高手。」師父沉著臉道,接過一把鐵尺。

「這殺氣好恐怖。」我心驚著,這殺氣何止恐怖?簡直是鬼哭神號!

「一切小心。」師父瞇著眼。

師徒兩人辨別方向後,便竄出大破洞,往殺氣的源頭衝去。

踩著招牌、電線桿,師父將我拋在後面幾公尺,我在後面看著師父的背影胡思亂想……

這股殺氣好雜,雜亂中的雜亂。

不安的殺氣節奏。

沒有節奏的殺手氣息,更叫人不安。

這年頭哪來這麼多武林高手?!

師父停了下來。

我也停了下來。

因為殺氣不見了。

殺氣本是氣,要迅速無端端消失在空氣之中,只有兩種可能。

第一,是釋放殺氣的人死了。

第二,是殺氣超絕地急速隱匿。

第一點是不可能的,而第二點,更顯示出殺氣主人的鬼影無蹤。

師父站在已經打烊的服飾店的招牌上,眼睛盯著前方的深黑小巷。

我站在電線桿上,雙腳在發抖。

坦白說,我的武功已經挺不錯了,但我仍然無法控制雙腳的悲鳴。

因為我感覺到一雙藏在黑暗中的手,正機械式地向我們招手。

剛剛的殺氣,只是打招呼的一種方式。

或說是一種招魂的儀式。

這跟衝殺在黑道槍火間的恐懼感,是截然二幟的。

「師父?」我怯怯地說:「你瞧那團殺氣走了嗎?」

「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師父的眼睛依舊盯著那條暗巷。

「那是好人還是壞人?有可能是好人嗎?」我問,手中的鐵尺輕顫。

「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師父的嘴角有些笑意。

「那該怎麼辦?」我問,這問題簡直亂七八糟。

「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師父終於笑了,又說:「你今晚話特別多。」

「沒,那就進去吧。」我咬著牙。

「你進去,一分鐘後師父就跟在你後面。」師父將鐵尺收在腰上。

什麼?一分鐘?

「別開玩笑。」我有點發冷,說:「弟子學有未逮,不克前往壯烈赴義。」

師父認真說道:「這年頭高手不易覓得,只是跟槍林彈雨決鬥的話,武學終究會沒落的,你想變成在每個時代都適任的大俠,就要勇於跟危險纏鬥。」

我更認真地說:「真的不要。」

師父的眼睛發出光芒,說:「要學會戰勝恐懼,而不只是柿子挑軟的吃。」

我的眼睛發出更璀璨的光芒,說:「我發誓以後吃柿子時,一定挑最硬的吃,但不要想叫我一個人進去,你明明知道我還不夠資格進去。」

師父大笑:「只是找適合自己程度的敵人打鬥,怎麼可能當大俠呢?在江湖上打鬥講的是搏命,又不是比賽。」

這道理我當然很懂,但實踐起來不只需要勇氣,還需要不要命。

但我要命。

師父坐了下來,說:「況且,搏命之際講的不是勢均力敵,而是身心俱技。你要相信正義之心,仁者無敵並不是句口號。」

我也坐了下來,說:「仁者無敵,皆大歡喜,世界和平,額手稱慶。」

我看師父一臉苦笑,只好又說:「師父,說什麼我都不會一個人進去的,國文老師說得很好,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師父,咱倆一塊進去衝殺衝殺。」

師父有些詫異地看著我,說:「兩年前你還是說話結結巴巴的老實頭,現在怎麼油腔滑調起來?」

如果可以不死,什麼話我都願意說說看。

此時,殺氣斗盛,從巷子深處激然撞出,厲厲作響。

師父抽出腰間鐵尺,站了起來,說:「人家在催我們了,要一起走,便一起走吧。」

我也站了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

師徒兩人跳在清冷的街上,慢慢地、非常緩慢地踏進死神掌裡的暗巷。

慢慢地。

慢慢地。

慢慢地。

裝餿水的塑膠桶、發呆的貓、發臭的便當、正在滾動的米酒瓶。

還有一個坐在圓圓東西上面的流浪漢。

流浪漢沒有頭。

不過他有張很像頭的椅子。

「邪惡。」我暗暗怒道。

這下子,真的是敵非友了。

「沉住氣。」師父緩緩說道,鐵尺指著地上,這是師父的劍式。

我收斂心神,鐵尺反抓在胸前,這是名震天下的「乙晶劍法」的劍訣。

「有東西!」我心想,一件物事從天摔下,我們迅速往旁邊一閃。

「碰!」

一個屍體摔在我們面前。

屍體沒有爆搾出什麼血,因為屍體的血已經流乾了......屍體身上都是刀傷,刀刀痛苦卻絕不致命,看樣子是被封住穴道後再行宰殺。

這樣的手法,不,應該說,這樣兇殘的獸性,只有一個人做得出來。

「在樓上。」師父冷冷地說,看著屍體被拋下來的窗口。

窗口打開著,裡面透著昏黃色的微光,漾著異樣的血腥味。

那一戶人家,該不會被屠滅了吧?

昏黃的燈光中,揮著黑色的手影,然後,一道黑影又摔出窗口。

「碰!」

是個小孩。

小孩的骨頭根根刺出皮膚,顯然被「藍金」使用重手,折盡虐殺。

我不再感到害怕。

我只覺得自己怒火奔騰,快著魔了。

「有些不對勁。」師父突然開口。

「嗯?」我應道,鐵尺炙燙。

此時,窗口邊的手影再度揚起,又丟下一條屍體。

「碰!」

屍體重重摔在我們面前,這條屍體......沒有眼睛......

「小心!」

屍體彈起,袖中彈出寒光!

此時,一道凌厲的殺氣從天驟降,兩方夾擊!

殺手有兩個!

乙晶劍法,初遇強敵!

假屍的劍平穩而單純、單純而直接......直接刺向我的喉嚨。

我的腦袋一面空白,但我的身體卻一點也不空白,平時的鍛鍊立即做出反應,鐵尺驟然彈出,身子輕輕往旁半步,閃過致命一劍之際,彈出的鐵尺削下假屍的手腕。

正當我駭然不已時,我的身體突然溜滴滴往前一傾,一掌驚天霹靂地擊在屍體身上,但假屍悍然如山,不為所動,霎時我的身體陡然往後跌倒,胸口沈悶欲昏。

假屍的手不知何時印在我的胸口,震得我五內翻騰,手腳冰涼。

而師父呢?

師父手中的鐵尺不見了,格手站在我面前。他的鐵尺釘在另一個殺手的「飛龍穴」上,那可是人體十大好穴之一。殺手捧著鐵尺,坐倒在餿水桶旁,臉上也是兩個黑色大窟窿。

「你是誰?」師父看著站著的假屍,擋在我面前。

假屍生硬地說:「藍金。」

師父搖搖頭,說:「不可能,剛剛被我殺的傢伙,武功都比你高。」

假屍舉起左手,那隻沒被我削斷的手,手掌微微震動。

師父冷冷地說:「況且,藍金不會扮屍體,不會耍計謀,他只是個行屍走肉的惡魔。」

假屍突然大叫「啊???」,往前衝出,師父殺氣大盛,雙掌往前一轟,無招無式,無巧無妙,純粹的剛猛無匹!

假屍「筐瑯」一聲巨響,脊椎骨像橡皮筋般往後彈出,胸前肋骨頓時射向四方。

假屍變成真屍,上半身一塊塊黏在巷壁上,下半身則呆呆站著。

「沒事吧。」師父蹲下來,搭著我的脈。

「痛得想哭。」我虛弱地說。

「好險剛剛沒讓你一個人進來。」師父深深吐了一口氣,揹起了我。

「你也知道?」我勉強笑著,然後就在師父的背上睡著了。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22:06

「我會不會死?」

這是我睜開眼睛時,第一句話。

「會。」師父斷然說道。

「好倒楣。」我又閉上眼睛。

「但不是現在。」師父笑著,然後,我的身體緩和了起來。

凌霄派關於內傷的療傷法門,就是卯起來傳送內力,然後強健筋脈。

真是太隨便了。

幸好我的內功扎實,加上那假屍先被我劈了一掌,要不,我的肋骨穩斷的乾乾淨淨,像蝦味先一樣酥脆,散在地上。

我在師父徹夜輸功的治療下,第二天早上居然就無啥大礙,我搭上書包後,便撇下不斷打哈欠的師父,上學去。

一路上,我很認真地在思考:為什麼有那麼多個自稱「藍金」的無眼人?

武功奇高這問題就先擱著,但為什麼通通都要自稱藍金?

既然自稱藍金,為什麼要把眼窩掏空?

天底下就只有一個藍金,這是當然的。

但為什麼一群武林高手要群起效之?甚至要把眼窩掏空?

難道是不願意讓人看見他們並沒有藍色的眼珠子,便索性將眼珠子挖掉?

況且,為什麼會有一群超級高手要模仿藍金?

這樣一想,我的手掌登時盜出冷汗。

或許,真正的藍金並未被師父殺過?師父殺的四個「藍金」裡,並沒有真正的藍金?如果真是如此,那麼,藍金究竟在玩什麼把戲?耍弄師父?但從師父對藍金的描述中可以清楚知道,藍金是一頭兇暴的殺人鬼,並不熱衷於伎倆的運用。

不過,這一切都非常不對勁。

不對勁的地方,不在於藍金是不是幕後的黑手,而是,師父到底是誰?這才是一切的關鍵!

師父口中的藍金,是同他一起跨越三百年時空障礙的魔物,但,師父自己可曾真跨越三百年?

師父真的是從三百年前沉睡到1974年,也就是十四年前嗎?

如果師父只是一個愛幻想的現代武林高手,那麼藍金究竟是誰?

如果師父只是一個愛幻想的現代武林高手,那麼師父的武功從何而來?

既然那麼多個藍金武功都高來高去的,他們的武功又是從哪裡來的?

不知不覺,我的心情非常黯淡,這種被祕密壓迫的感覺,比起「某一天,我們這些好人要面對可怕的壞人」這種恐懼感跟使命感,要徬徨、無奈得多。

面對祕密,尤其是師父的祕密,那種無力感使我一路嘆氣連連。

我是大俠,不是偵探!

一進教室,我坐在位子上,因為沒開始早自習,於是我一邊吃著蛋餅,一邊跟後座的乙晶聊起昨晚的兩件大事:第一件,師父女兒告訴我的零零碎碎,第二件,當然是暗巷死鬥的劫後餘生。

當然,阿義也拉個張椅子,一邊啃著飯糰,一邊大嘆錯失死鬥的機會,一邊慶幸我沒邀他去員林做無聊的探索之旅。

但乙晶聽著,卻沒有多大的反應,只是瞇著眼睛看著我。

「怎麼了?」我說,我有些氣餒,畢竟我期待著乙晶問我身體有沒有好一點之類的話。

「沒什麼,只是有點近視的樣子。」乙晶說著,然後繼續看她的英文單字本。

「我的胸口還有點痛。」我說,此刻,我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

「乙晶,妳......妳擦了香水?」我奇道,畢竟乙晶從沒擦過香水,況且,當時的國中生要是擦香水上課,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嗯。」乙晶笑著:「香嗎?」

我點點頭,硬著頭皮又問:「妳在生什麼氣?還是沒有生氣?」

乙晶輕蹙眉頭,突然說:「為什麼要生氣?」

我只好說:「畢竟昨晚我跟師父又殺了兩個壞人。」

乙晶點點頭,說:「殺人?那樣不好。」

我點點頭,悻悻然地轉了過去,因為乙晶的表情實在冷淡。

她一定非常生氣......

可是有什麼法子?那兩個可是殺人兇手啊!撇開我是不是自衛殺人,光是他們屠殺了那一家人的冷血手段,就應該接受終極的制裁。

但,就這樣乙晶跟我足足冷戰了一天,大部分的時間裡,我都趴在桌上睡覺練功,而乙晶連下課都在背英文單字,不來睬我。

甚至放學時,乙晶也收拾好書包,一個人默默地走在我前面,直到我送她回到她家的巷口,她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更沒說過一句話。

好慘。

我簡直想一掌轟掉自己的頭。

「謝謝你。」乙晶站在門口,終於轉身跟我說話了。

「啊?」我有些錯愕,但還是很高興。

「我家到了,謝謝你送我回家。」乙晶微笑著。

「......不客氣。」我摸著頭,又說:「吃完晚餐後,我教妳基礎的輕功好不好?很好玩的。」

「輕功?」乙晶瞇著眼,愣了一下,又說:「我等一下有家教課,再見。」

我呆在門口,看著乙晶關上房門。

乙晶還是在生我的氣!

我嘆了一口氣,看著自己的影子發愁。

不知道這樣裝憂鬱裝了多久,也許,我期待乙晶可以從窗戶看到我這張苦臉吧。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22:12

「怎麼了?」一個清朗的聲音。

地上的影子多了一個。

我轉頭,看見一個高大的外國金髮青年,拿著幾本書,穿著鵝黃色的襯衫、刷白牛仔褲,站在我身後。

我認得他!

是兩年前,那個好狗運躲過我「紙飛機特攻」的魷魚小子!

這魷魚小子又長高了不少!外國人的DNA是怎麼一回事!

「我認得你。」那金髮青年微笑道,說:「你是乙晶的朋友。」

「男朋友。」我恙恙地說。

黃昏的陽光撒在我倆中間,他高大英挺的身子,伸出了友誼的手。

「幸會幸會,你我真是有緣人,我現在是乙晶的英文家教。」金髮青年親切地握住我的手,說:「沒請教貴姓大名?」

這魷魚小子居然當了乙晶的家教!我頓時大受打擊!

說不定乙晶根本沒生我氣,而是被這洋鬼子迷了心竅!今天還擦什麼鬼香水!才教一晚就變了個人似的!

「顏劭淵。」我勉強擠出笑容,說:「你中文說得好棒!」

「我叫Hydra Smith,」金髮青年的笑無比燦爛,說:「很高興又遇見你。」

我踩著被夕陽撕長的影子,落寞地回家。

一路上,那金髮帥哥親切的微笑像斧頭般砍著我的頸椎,一直砍一直砍,砍得我抬不起頭來。

只要是女孩子,都會被那樣天真璀璨的笑容迷住,就連我,在那雙清澈的藍眼的注視下,竟也不由得自慚形穢。

功夫超強跟魅力一點也搭不上邊,尤其是在這個派出所林立的現代社會。

回到家,我雙眼無神地坐在床上盤坐,無奈地喟嘆,直到滿身是血的師父躍上大破洞,我才恍然回過神來。

師父一看到我,便慢慢地坐倒在地上,不住地喘氣。

我驚訝地看著師父唐裝上暈開的血漬,還有師父身上散發出的混亂氣息。

「師父!」我將手貼在師父的背上,急運內力幫助師父調節內息。

「我受傷了。」師父靜靜地說,一邊閉上眼睛。

「先別說話吧!」我倉皇地說,幸好手掌察覺到師父體內的亂流雖然不安地鼓盪,但氣道依舊強健有力,不像是深受重傷的樣子。

「我休息一下就妥當了。」師父閉著眼睛,呼吸漸漸平穩,又說:「剛剛在追查一個邪惡的省議員的劣行時,居然在大馬路上遇到三個武功高強的殺手。」

我心中一凜,說道:「都是沒有眼睛的殺手?」

師父點點頭。

我急切地問道:「都是自稱藍金的殺手?」

師父點點頭,說:「三個一同向我出手,我也不客氣,出手殺了兩個半。」

又是無眼人!

「幸虧那三個自稱藍金的超級殺手,並不像我印象中的藍金那樣,殺藝登峰造極,所以為師斃了兩個半,只受了點小傷。」師父的臉色漸漸紅潤,緊皺的眉頭間卻浮現出迷惘的刻痕。

「先療傷再說話吧?」我的內力已然不弱,一股股真氣遊走在師父的人體十大好穴間。

「淵仔,你說說,為什麼跑出這麼多個藍金?」師父困惑地說,體內的真氣引導著我灌入的內力注入九山大脈。

「管他幾個藍金,一個一個都給斃了。」我說。

雖然有這麼多「藍金」,但我猜想,真正的藍金未曾出現過。

這麼多「藍金」,說不定就像我一樣,是「真正藍金」的徒弟,奉師命來追殺師父的!

「說得好,管他是真是假,光是自稱藍金這點,就足以斃他媽的!」師父深深吸了口氣,體內百穴同時一震,骨骼喀喀作響,巨大的內力急速膨脹收縮,隨又被吸進百穴間,看來師父的內傷幾乎已經痊癒了。

「你的身體真是旺健。」我嘆道。

「那還用說?」師父慢慢睜開眼睛,說:「其實你的心思跟師父或許相同,這兩天出現的殺手,跟兩年前出現的殺手一樣,都不是真正的藍金。睡了三百年,藍金說不定睡昏了頭,忘了他以前是多麼直接了當,竟開始玩起計謀。」

我點點頭,師父解開唐裝的釦子,露出背上的新傷痕,我立刻拿起廣東苜藥粉胡亂撒上半罐。

「還有嗎?」我問。

「沒了,他們只能傷到我這點皮毛。可惜我內息翻騰不暢,無法追殺另一個重傷逃走的殺手,眼睜睜看他逃了。」師父說著,眼睛再度閉上,說:「不過一個失去下半身的人,又能逃得了多久?」

「師父,我想,那些自稱藍金的無眼殺手,他們挖掉眼睛並不是偶然的,他們的目的是想讓你誤以為自己真殺了藍金!或者,他們想讓你不知道真正的藍金是誰!」我說,看著師父鋪滿背上的白粉,從衣櫃裡拿出另一件唐裝。

另一件唐裝也是綠色的,是我跟阿義去年中秋,買給師父的禮物。

「你說的有理。」師父接過唐裝,慢慢地穿上。

「那些無眼殺手,恐怕是真正的藍金訓練出來的。」我說。

「我知道。」師父慢慢睜開眼睛,銳利的目光破然而出。

師父站了起來,看著大破洞外,火紅的夕陽被紫黑的龐然壓下,說道:「你果然信守諾言,找我來了,那些邪惡的玩偶就是你派來試驗我的吧?想瞧瞧我的武功進境?」

我點點頭,心中怦怦而跳。

師父自言自語道:「我已準備好與你最終一戰,因為我已將正義的種子播下,即使身死,正義依舊會在這個新時代發芽,庇蔭人心。」

我有些驕傲。

原先懼怕的黑暗陰謀,在師父的背影下,我感到身上流有正義傳承的血脈。

若,功夫的真義是除暴安良,那麼,我又何須懼怕自己的天職?

強大的責任總是隨著強大的力量而來。

這是強者應當的勇氣。

師父轉過頭來,說:「跟阿義說說,明天起向學堂請長假,凌霄派要特訓。」

我大叫:「是!」

師父笑著說:「這次,我們師徒三人,都要變得更強才行!」

當然。



要變得更強!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22:24

「跳!跳!跳!跳!跳!跳!跳!」

三個小身影,揹著巨大的身影,在樹上飛躍著。

阿義的背上綁著半塊水泥柱。

我的背上用鐵鍊綁著兩塊水泥柱。

師父的背上,用極粗的鐵鍊重重綁上一條大鉛塊。從工廠偷來的大鉛塊。

八卦山的初晨,澆灌百樹的不是露水,而是凌霄派的汗水。

「乙晶……小師妹……放學會不……會來看我們練功……啊?!」阿義上氣接不著下氣,在蜂群的追趕下喘著。

是的,蜂窩是練習輕功的地雷,怕被咬就不要學輕功。

「……」我實在心煩。

「會……還是……還是不會?……啊!幹你娘!」阿義的屁股已經插上幾隻勇敢的虎頭蜂。

「不會吧!」我大叫,腳下一緩,蜂群隨即逼近。

「吵架啦?師父給你們調停調停!」師父的汗水浸透了衣服,被上的巨大鉛塊幾乎扯斷了厚重的鐵鍊。

「不要跟我說話!我要專心練功!」我說,心情又往下沉了不少。

「傍晚找你的花貓兒一起吃火鍋吧!」師父笑道:「凌霄派要和和睦睦的。」

「我們沒吵架!」我說,心想:要是只是吵架的話,那還算是幸運的了。

我害怕的是,乙晶正被那金髮帥哥迷得團團轉。

跳了一個早上後,師父選了塊荒山野地,要我跟阿義輪流跟他架招。

「淵仔,記得你前天晚上那一戰嗎?」師父說。

「記得,九死一生。」我說。

「你經過嚴格鍛鍊的身體,比起你的意念還要迅速得多,所以出招閃電,以無念勝有念。」師父說。

的確是的,要是等我謀定而後動,前天晚上我就死在假屍的突擊之下了。

我的身體至今,還強烈記得那瞬間彈出的急劍,削斷假屍手腕的快勁!

「你出招急如閃電,除了你的身體超越你的意念之外,最重要的是,你瞬間激發的殺氣,能在關鍵時刻大大提高你的武功。」師父微笑:「這點關乎天生資質,在這一點上,我跟阿義是及不上你的。」

阿義搖搖頭,說:「師父,你大概有點糊塗。」

我回憶著那晚的血戰,說:「所以,現在我們要練習出招於意念之前?」

師父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阿義的怪劍頗有創地,但出招的速度卻慢上你的乙晶劍法七成,需要練習無念勝有念的,是他不是你。」

我有些領悟,又有些迷惑。

師父看著我們兩人,說:「功夫的至高境界,是有念勝無念,而非無念勝有念。」

我嘗試地解讀:「要能做到以念運劍、以念行招,才是隨心所欲的境界,而不是無意識的攻擊防守。」

師父點點頭,說:「意念要凌駕在招式之前,招式又要能疾風電轉,才能以一敵百,才能在危機之前做出種種精細的判斷。」

阿義揉揉眼睛,說:「好深奧,總之我要練習無念勝有念吧?」

師父說:「對,你向師父進招,要有搏命對抗的覺悟喔!」

我問道:「那我呢?」

師父將樹枝丟給阿義,說:「你在一旁看著,觀想自己的身法與劍速,跟師父對抗的樣子!」

阿義嘆道:「師兄晾在一旁真是輕鬆,而我......」說著,阿義突然飛劍刺向師父眉心,大叫:「看我的無念勝有念!」

師父輕鬆閃過,笑罵:「這叫亂七八糟劍。」

阿義的怪劍在師父的周身穴道前暴起暴落,師父的身法,則鬼魅般貼著阿義身法的破綻滑動,彷彿隨時可以取下阿義的性命。

我在一旁觀想著自己跟師父身法相疊交錯的樣子,背上不禁冒出瀑布般的冷汗。

師父真的非常可怕!

師父的劍尖只是指著地上微擺,但師父的身法跟殺意的念向,卻使得阿義狂風暴雨般的招式猶如土風舞般可笑,轉瞬間已經將阿義殺了七十三次。

以前師父要我跟阿義要自行創建出屬於自己的劍招,因為自己創出的劍法,才是真正隨心而動的最強劍法,武俠小說中主角跟著破舊祕笈練功,反而是拾人牙慧,是武功的最最下層。

所以,師父從不要我們學他的身法,也極少糾正我們的身法。

因為身法沒有什麼對錯,常常,身法的破綻僅僅是「速度」不夠,或是招式與腳步位置不協調的問題。

師父的身法跟殺意令人目眩神迷,令人寒毛直豎。

我的意念一開始還能跟得上師父的身法,還能以自己的意念跟師父對上一兩招,但後來師父使出全力飛轉時,我說什麼也跟不上師父的影子。

時間慢慢跟著大太陽移動,阿義已經死過上萬次了。

我的武術視覺融入在師父跟阿義的劍影裡,突然,我抄起地上的樹劍,大叫:「換手!」

阿義一愣,師父隨即用樹劍點了他的「叮咚穴」,再輕輕一掌將阿義推出劍圈,迎接我的乙晶劍法!

我一劍遞出,師父的身法飛動,我意念電轉,身法低掠,先一步封住了師父的身法去勢,師父的腳步一滯,瞬即飄開。

「很好!再來!」師父大喜,手中的樹劍破空飛出,我一笑,身影隨即跟著劍力衝出。

中午的烈日下,我初踏入武學最高的境界,兩柄樹劍忽快忽慢地交談著。

時而搏鬥、時而細語、時而震耳欲聾,時而,生命在光輝燦爛中消逝。

幸好,我的生命僅僅消逝了三十七次。

「很好,繼續坐在一旁觀想,等會再試試你的新領悟!」師父喜不自勝,放下劍看著阿義,又說道:「阿義,換你上!這次要更快更快!」

阿義剛剛衝開穴道,早已躍躍欲試,一拿起樹劍就上。

我坐在一旁,靜靜地融入劍風中。

傍晚(是的,我們一直比劍到傍晚),師徒三人便玩起拋接大石的遊戲。

不過這種遊戲一點也不有趣,還非常地累人。

我們將清晨揹來的水泥塊用內力垂直拋向天空,然後使盡力量接住它,然後,再拋一次。

師父也顯得頗累,畢竟不斷地拋接不知重量的大鉛塊,需要極強的內力。

拋出水泥塊,一點也不難,但要垂直拋出就很難,要不斷地垂直往上拋就更是難上加難,但是,等到水泥塊急速下墮時,要接著它,就不只是力量夠不夠的問題,而是「有沒有種」的問題了。

接不好的話,輕則斷骨、內傷,重則被壓扁。

這種練功方式趨近病態,但,更病態的不是練功方式本身,而是......這個拋接巨石的遊戲,是我提出來的。也許我跟師父真有一點相像吧?這真是凌霄派愚勇的好傳統。

就這樣,師徒三人像神經病一樣,在八卦山最荒涼的地方,迎著恥笑我們的落日,不斷地向天空擲著沈重的骰子,然後更沈重地接住。

「不要停啊!」師父打氣著:「強健的臂力可以使出招更加平穩快速!」

當然。

這樣練臂力的方式,更可以激發出體內早已不存在的內力,比起海底練劍是種不同的成效。

新時代的健身男女房中,地上常擺著輕不隆咚的啞鈴,有些人還在腳上綁著短鉛塊慢跑健身,我只能說,他們真是一群幸福的孩子。

不過沒關係,維護他們的幸福,就是需要我在深山中進行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的特訓,就是需要我在一次次的土石流中逆擊滾滾而落的崩石,就是需要這樣艱苦鍛鍊下的真功夫。

「累了嗎?」師父大叫。

「不累!」我說,腳幾乎已經站不穩了。

就這樣,就這樣。

凌霄派就這樣在八卦山裡特訓了兩周,每天直到晚上七、八點,才飛踩著招牌、電線桿回到大破洞睡覺,免得我跟阿義的家人以為我們失蹤了。

也免得乙晶找不到我。

雖然我是多此一舉了......乙晶根本沒找過我。

一次也沒有。

師父一直問我乙晶跟我之間究竟是怎麼了,還要我去找她,但我就是心裡煩透了,也下不了決心去找乙晶。

我多希望乙晶能主動關心一下正在特訓的我。

特別是,這兩週我根本沒去學校,乙晶難道都不會想我嗎?還是功課真的太忙了?忙到跟家教形影不離?!

熱騰騰的火鍋。

「真是的,晶兒是女孩子家,你應當自己去找人家才是!」師父搶過火鍋,說:「還吃?!不給你吃!」

我摸著肚子,說:「我還沒飽呢!」

阿義說:「師父說得對,你快去找乙晶吧,趁我們跟藍金決一死戰前,把處男好好破掉,人生才不會有遺憾。誰知道我們會不會死掉?還是被藍金一劍切掉小鳥?」

師父疑惑地說:「什麼是處男?」

阿義說:「處男是一種虛名,師父你就別太在意了。」

師父「喔」了一聲,還是不讓我吃火鍋,說:「你去找晶兒說說話,師父才讓你吃火鍋。」

我沒好氣地說:「出去就出去,難道我沒錢買吃的?」

說著,我躍下大破洞。

慢慢地走向不曾陌生的方向。

那個方向,通往我最心愛的人。

乙晶的窗戶是亮的。

我看了看門鈴,又看了看窗戶。

然後只看著窗戶。

「妳在做什麼?」我閉上眼睛,感受著乙晶身上傳來的氣息。

乙晶的氣息,是一股能將我暖暖包圍的能量。

「我來看妳了。」

我一腳踏上她家院子前的小樹,輕輕翻上窗緣,像隻忐忑不安的小雀,偷偷在窗口窺探著。

當我的眼睛瞄向房內時,我的呼吸靜止了。

手腳也冰冷了。

乙晶躺在床上,吃吃地笑著。

這種笑,只有在我偷偷呵她癢時,乙晶才會這樣可愛地笑著。

但現在,乙晶的身邊並不是我,而是一雙清澈發亮的藍眸子。

藍眸子笑著,乙晶也笑著,笑得雙眼都發光了。

星辰般藍眸子的主人,正是高大英挺的英文家教,Hydra Smith。

Hydra坐在乙晶的身旁,任乙晶躺在她的大腿上,他兩隻淡紅色的唇片微動,呢喃著、呢喃著。

我運起內力,想聽個明白,卻發現Hydra突然不再出聲了,只是不斷撥弄乙晶的秀髮,而乙晶依舊看著Hydra的眼睛發笑。

此時,我發現鼻子酸得厲害。

然後,心跳也停了。

心愛的人,躺在莫名其妙的人的腿上,這樣銀鈴般的笑聲。

此刻,我只想戰死。

讓飛蝗般的飛箭釘滿我枯槁的身軀,讓巨雷般的劍氣轟垮我不再跳動的心房,讓我的頭顱隨著血花飛舞在樹林裡,滾到不知名的山谷。

我想力戰到死。

這樣的結局,才是屬於我的結局。

本來,結局不該是這樣的。

本來,我有無論如何都要血戰歸來的勇氣與自信,但現在,上天的意思我已明白了。

我會戰死。

也因為如此,所以上天安排了一個好人,代替我照顧乙晶。

讓這樣的好人,接收了乙晶天使般的笑聲。

我看著看著,雙手飛快點了「不哭穴」,不讓眼淚奪眶而出。

我不哭,因為我想說......上天,你錯了。

你徹底錯了。

沒有人比我更愛乙晶。

也沒有人能代替我照顧乙晶。

所以,我會活著回來。

回來娶我的花貓兒。

你儘管冷眼旁觀施加在我身上的命運吧,上天,還有你這個DNA不乾不淨的洋鬼子,我在拼命特訓捍衛社會正義時,你卻在這裡抱著我的最愛。

就在我想轉身躍走時,Hydra突然低頭,輕輕在乙晶的唇上一吻,我全身一震,殺氣如原子彈爆炸。

Hydra這一吻,令乙晶慢慢閉上眼睛,像是睡著了一般。

Hydra將乙晶的頭放在枕頭上,站了起來,為乙晶蓋了條軟被子,滿意地整理他那粉紅色的襯衫,有意無意地看著窗外,看著窗簾後面的我。

我沒有迴避他的眼神。

我為何要迴避?

Hydra笑了笑,從手提包中拿出一只木頭盒子,一只雕工相當精美的木頭盒子。

難道是求婚戒指?!

我的拳頭繃得出血。

只見Hydra將木盒子打開,我卻傻了眼。

如此精緻的木盒子裡面,放的竟然不是戒指、寶石,而是兩條藍色的蠶寶寶。

Hydra在木盒子裡養了兩條蠶?全身發藍的蠶?

可怕的是,那兩條藍蠶啃的,並不是桑葉,而是一隻小蠍子,或者說,半隻小蠍子。

Hydra笑了笑,摸著他那兩條奇怪又噁心的爛寵物,說:「It's time to play。」

It's time to play what?play each other

那兩條藍蠶聽了,竟拉拔起蠕蠕的身子,直條條地站了起來,像小蛇吐信般昂然。

就在我感到詭異與毛骨悚然時,我竟有種「我非殺了這傢伙不可」的衝動。

這是什麼感覺?

從站到窗口偷看屋裡到剛剛,我從未想過要以自己的功夫殺了這情敵,但現在,我卻有種難以壓抑的殺意......不,不是殺意!

我發現,我不是想殺了他。

我是想逃走!

當我發現這一點時,我簡直無法置信自己身體的第六感。

我對眼前的男人,打從心裡畏懼著,連手腳都在發抖。

「憑什麼我要怕他?怕他奪走乙晶?怕他那兩條爛蠶?」我自問著,伸手點了大腿內側的「不要發抖穴」。

兩條藍蠶持續昂然著,一動不動。

一動不動。

「轟隆!」遠方一陣巨響,一棟民宅冒出熊熊黑煙,我轉頭一看,火焰衝破窗口,隨即被屋內壓縮中的空氣吸了進去。

是瓦斯爆炸!

我翻身衝往爆炸現場,想趕往火場救人,但,我一邊飛躍一邊暗暗吃驚,那火場中有個深陷烈焰的強大殺氣!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22:33

這樣的情節已經上演了四次!

那強大的殺氣該不會?

該不會又是沒有眼睛的刺客吧?!

「小心!殺氣有兩個!」師父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隨即與我同行。

「你們等等我!不要跳太快!」阿義急切地從一旁跳出,丟了一柄開山刀給我。

「開山刀?」我微微訝異。

「對付這麼厲害的敵人,拿扯鈴或樹枝我可不放心!」阿義嚷著,自己的腰上也掛了一柄開山刀、一柄生魚片刀。

「動作快一點,那兩個殺氣正把火場裡的人殺掉。」師父感應著遠處的火場。

「來不及了。」我說,腳步停了下來。

「可恨。」師父也停了下來。

師徒三人,就站在火場的正下方,火場在三樓,黑煙不斷湧出的三樓。

「既然傷者都被殺光了,我們要不要等他們自己下來?」我問,看著師父。

師父看著越來越多的圍觀群眾,說:「不行,如果在街上開戰,必然傷及無辜!」

我點點頭,說:「那就上吧!別讓人家等太久。」

阿義拿起雙刀,說:「對,別讓他們活太久。」

三人不理會圍觀群眾的眼神,悍然拔地竄上三樓,隱沒在濃濃黑煙中。

濃煙致命,濃煙裡的劍更致命。

「閉住一半的氣。」師父說道:「這裡真適合決一死戰,跟秦皇陵底下很像。」

我跟阿義閉住氣息,凝神招架濃煙中的偽死神。

「這次會是真的藍金嗎?」阿義的語氣有些侷促。

「就算是假的,也是強到不行。」我手中的開山刀反手橫臥胸前。

「既然都很強,不如直接掛掉真的。」阿義說

「讓我撥開雲霧見青天!」師父雙長齊翻、大袖裹風,黑煙頓時向我們四周急速退散,走廊的盡頭,隱隱約約可見兩個踩著屍首的凶神。

凶神目不視物,因為他們果然沒有眼珠子。

但凶神畢竟知道我們發現他們的位置,兩柄武士刀衝出黑煙,向我們猛衝!

師父一笑,師徒三人也衝向凶神!

決戰的終點站,就在走廊的正中央。

而一切的動作,都在走廊的正中央遲緩下來,或者說,心靈上的遲緩。震慄的感覺卻加速著。

師父手中的兩把鐵尺射出,一柄插中凶神的臂膀,一柄則被武士刀震落。

而另一個凶神的武士刀上,還冒著烈焰,向阿義劈去。

阿義矮身閃過,但背上卻中了凶神一腳,整個人給踢向焦黑的牆壁,那一瞬間我的開山刀撲向凶神,凶神卻飛快地以武士刀擊開我這一刀,此刻濃煙再度將我們捲入,我心一慌,喉尖頓時微痛,趕忙縱身往後一彈,勉強躲過致命的封喉。

師父呢?

倉皇間,我無暇大叫救命,因為武士刀斬開濃煙向我劈落!

斬開濃煙的驚天一刀!卻也露出凶神的身形!

念先於動!

我撩起開山刀,刀勁帶動身法,迎向武士刀的暴風圈!

「我先刺到的。」阿義說。

「什麼?你說什麼?」我說。

「真的。」阿義拔出生魚片刀,血登時從創口中噴出。

「是我先得手的。」我說,不必拔出開山刀。

因為我的開山刀沒有刺進任何凶神的身上,而是直接朝他的頸子來一記全壘打。

雖說是全壘打,但在這濃煙中我也不曉得頭飛到了哪裡。

「要不是我的刀刺進他的背心,你能砍到個屁?」阿義喘著氣,看著師父從濃煙中走出。師父太強,我也厭倦描寫被師父揍垮的凶神變成什麼樣子。

我們沒事,師父當然也沒事。如果扣掉他額上的刀傷的話。

不過,我們三人的頭髮跟眉毛,全都燒到捲起來了。

「快走!不然會被當成縱火犯。」阿義說,三人趕緊衝到屋壁,一起猛力「崩」出一個大缺口,跟著火舌噴出濃煙密佈的戰場。

「媽的,幫我把背上的火吹掉!」阿義在空中哭喊著。

「不要!」我勇敢地回絕。

「我也不要!」師父笑著說。

回到大破洞,師父拿著小刀,將我眉毛、頭髮燒焦的部份剃掉,然後換我幫阿義剃,不過我的手「不小心」滑了幾下,便將阿義的兩道眉毛剃得乾乾淨淨,還順手點了阿義的「叮咚穴」,趁他不能動彈時,拿起麥克筆在他的額頭上畫了一條很有男子氣概的眉毛。

為什麼我只有畫一條呢?

因為師父在一旁嚴肅地看著我畫眉毛時,說:「這樣畫好醜。」所以師父接過了麥克筆,親自為阿義畫上另一條比較娟秀的眉毛。師父總是比較細心。

我本來還想幫阿義的額頭,畫上楊戩的「第三隻眼」,但因為師父說阿義已經在哭了,就只好算了。

當然,阿義衝破穴道後是非常生氣的,不過他也只能像瘋子一樣亂吼亂叫,因為他打不過我們兩個。

功夫的世界就是那麼現實,打不過人家,就只能任人擺佈。

等阿義又哭又鬧地抓狂完後,師徒三人坐在地板上發呆,師父才嚴肅地說:「剛剛我對付的那個刺客,在臨死前要我去找我那假女兒,說完才斷了氣,好像是幫人傳話的樣子。」

我這時跳了起來,懊喪地說:「啊!我居然忘了告訴你!你那個......那個假女兒,要我託話給你,說有急事找你!我一直都忘了這件事!」

師父「哼」了一聲,說:「不打緊,反正她又不是我的女兒。倒是你,你什麼時候去員林的?怎不跟我說?」

我紅著臉說:「我忘了說。」

阿義摸著光溜溜的眉毛,說道:「那個刺客要師父去找師父的女兒,喔,假女兒,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他把師父的女兒給殺了?還是學真正的藍金,把那一家子給殺光光了?」

師父的臉一陣發白,說:「殺了乾淨,省得我自己動手。」

我看出師父心中其實是很緊張的,於是我拉著師父的手,說:「雖然很晚了,但是我們還是去一趟員林吧。」

師父猶疑著,賴在地上不肯走。

我只好說道:「功夫助人不分對象,只要是好人就該救,不是嗎?」

師父點點頭,說:「但這麼晚了。」站了起來,換了件沒被燒焦的唐裝。

我從抽屜掏出一把鈔票,說:「用錢去比較快。」

五分鐘後,師徒三人便在計程車中,吩咐司機快快衝向員林。

這是我們師徒三人,最後一次前往員林。

已經晚上十二點半了。

「幸好大家的聲息都在。」我說,感應師父的女兒一家人的氣息都在。

「按電鈴吧?」阿義按下電鈴,自言自語說:「這麼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門後一陣聲響,拖鞋劈哩趴拉地踩著,然後門打開了。

是個睡眼惺忪的男子,師父蓬頭垢面的女婿。

「爸?」男子看見躲在我們身後的師父,訝異地說。

「爸什麼?誰是你爸?」師父無奈地說道。

男子揉著眼睛,要我們進屋,大聲地說:「阿梅!妳爸!」

我們進了客廳,師父的女兒立刻跑了出來,驚喜地說:「爸!你回來啦!」

師父臉上青筋暴露,說:「爸什麼爸?」

我忙道:「妳說妳有要緊的事要告訴師……妳爸?」

師父的女兒點點頭,看著師父,說:「爸!幸好你回來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師父微怒道:「爸什麼爸?到底有什麼屁趕快放一放!」

師父的女兒用力握住師父的雙手,呆呆地說:「我……我忘了。」

我們師徒三人張大了嘴,這簡直莫名其妙!

「關太太,最近妳有沒有跟什麼特別的人接觸?或是發生什麼奇怪的事?例如遇見力氣很大的人?走路跳來跳去的人?」我一直問著,畢竟無眼刺客要師父尋她女兒,一定有什麼訊息交給她傳達才是。

師父的女兒呆呆地看著師父,搔著頭,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

「關太太?」阿義忍不住出聲。

此時,師父的女兒眼睛一亮,大聲說道:「我想起來了!等我一下!」說著,便跑進廚房裡,出來時手中竟已多了把菜刀。

「啊?」師父疑惑道。

「哈!」師父的女兒俏皮地笑了出聲,菜刀往脖子上用力一抹,速度之快、詭譎之極,竟令三個武功高手來不及出手阻止,鮮血爆出深深的傷口,像把瘋狂的紅色仙女棒,不停耀出奪目血花。

師父凌空擊點了她的肩上的「老山穴」與「資本穴」,快速封住頸邊血脈,但婦人妖異地笑著,一邊跳起活潑的健康操,一邊說道:「黃駿!三百年前的血戰未結,你我終須一決勝負,今日送上大禮一份,而終戰日期,就定在三夜後吧!八卦山大佛前,零時零分見!」

婦人的聲音極為洪亮,根本不是婦人原來的聲音,而是一個似曾相似的男子聲音……這段話從婦人的口中說出,簡直就是台錄音機,生動地演出錄音者的訊息。

更駭人的是,婦人一邊畸形地跳著健康操,還一邊笑著,看得她先生嚇得縮在椅子上,渾身顫抖。

「對了,忘了告訴你,這樣點穴是沒用的。」婦人突然立正站好,雙手中指刺入胸前的「般若穴」、「維他穴」,師父剛剛封住的血脈頓時崩潰決堤,婦人的頸子裡的暴血,就像瀑布般瀉下!

「阿梅!」師父慌忙地扶住婦人,五指飛快地在婦人周身血脈要穴上疾掃,但婦人依舊格格地笑著,雙手竟然發瘋般亂點身上的穴道,將封住的血脈又一一重新刺開,不多久,婦人的笑聲逐漸僵硬,最後只剩下微弱的乾笑。

「怎麼會這樣?!」我驚呆了。

「師父?!」阿義也跌在椅子上。

師父看著臉色蒼白的婦人,雙臂發抖,眼神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悲慟。

婦人的笑聲停了。終於停了。

師父緊緊地摟住婦人,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只有抽抽咽咽的乾嚎。

「藍金!」師父激動地大吼,將婦人的屍身猛力地抱住,抱住,像是失去了世界上最親的人一般。

師父終於放聲大哭,這一哭,當真是斷腸裂心!

我跟阿義默默地在一旁看著,心裡的激盪跟著師父的哭聲高低起伏,我看著師父哭天搶地的樣子,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與悔意,我的眼眶也溼了。

「藍金!你死定了!按照師父憤怒的程度,你至少要死上一千遍。」阿義嘆道。

當時,在客廳的血泊中,我心中只有替師父難過的份,直到我們將師父架離屋子時,我才想到關於婦人幾近變態的自殘行為,其中不可理解的不可理解。

藍金這傢伙,恐怕是以類似「大漠英雄傳」中的「移魂大法」,蠱惑了師父的女兒,要她在傳達命令時斬斷自己的喉嚨!

最後的敵人,竟如此令人不寒而慄。

說不定,那些無眼怪客,也是這樣受到藍金操弄的!甚至連眼珠子都可以挖得乾乾淨淨!



「藍金!我要將你剉骨揚灰!」師父在計程車內,齜牙咧嘴地大吼著。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22:45

師父躺在床上,將身子蜷進被窩深處,我從沒見過師父這個樣子。

師父哭得累了,哭得傷透了心。

所以,根本不必追問那婦人究竟是不是師父的女兒。

我跟阿義坐在大破洞洞口,雙腳在洞外搖擺著。

還有三個晚上,就到了正義與邪惡對決的末日。

只是,這個末日是屬於正義的,還是屬於邪惡的,就不得而知了。

以前在看電視影集、卡通、警匪電影時,儘管邪惡的勢力在劇情過程中不斷地打壓正義的一方,但我們都清楚明白,最後的勝利永遠是屬於代表正義出擊的英雄們。

馬蓋仙永遠能用身邊的零零碎碎突圍,將壞蛋繩之以法。

無敵鐵金剛永遠站在夕陽下,站在廢墟與怪獸的殘骸上。

藍波儘管傷上掛滿傷口,但他永遠記得站起來,用子彈將惡勢力打爆。

但,現在呢?

代表正義出擊的,是凌霄派掌門人,還有初窺武學最高境界的大弟子、剛剛有點心得的二弟子,至於甜美可愛的三弟子則窩在噁心養蠶人的懷中。

這次,正義能得勝?

當主角換成是自己時,相信勝利變成一種奢侈。

面對陰招百出的新藍金,師父能再度險中求勝嗎?

或者,挑明著說,我會死嗎?

「喂!我會死嗎?」阿義說著,摸摸額頭上兩條個性迥異的眉毛。

「會。」我簡潔地說。

「我就知道。」阿義苦笑,看著手掌厚厚的繭。這些繭都是苦練下磨出來的。

「人人都會死,你也會死,但不是這個時候。」我笑著。

安慰別人,比起相信勝利,要容易、也安心得多。

「我們約好,以後一起病死、老死,好不好?」阿義認真地說。

「嗯,總之拖得越長越好,至少也要長過三天。」我點點頭。

「我決不會死,因為我還是處男。」阿義堅定地說。

「這是個活著回來的好理由。」我笑說。

「的確是的。要是我這兩天去嫖妓,我一定會有死而無憾的龜縮心態,那樣的話簡直是百死無生。」阿義笑了。

「照你這樣說,我簡直未賭先輸、有去無回。」我落寞地說:「乙晶被她的外國家教泡走了,百分之百被泡走了,我現在出戰的話一定非常勇敢。」

「不會吧?乙晶很愛你啊!連路邊的野貓野狗都看得出來!」阿義驚呼。

「她躺在那個家教的懷裡,還嘻嘻嘻嘻地笑著,那個家教還親了她一下。」我恨恨道:「這都是我今晚出去找乙晶時偷看到的。」

「你真的很倒楣,出征前竟發生帶綠帽的慘事,簡直是慘上加慘。」阿義指著自己的眉毛說:「比這個還慘上一百倍!」

我點點頭,哀傷地說:「真搞不懂乙晶,怎麼一聲都不說,就這樣移情別戀,好歹我那麼愛她,她無論如何都要讓我知道才是。」

阿義拍著我的肩,說:「都怪這兩週的超級特訓,害你沒去上學,跟乙晶相處的時間少多了。」

我看著逐漸天明的深藍夜幕,說:「等到出戰前一夜,我再到乙晶面前,做一場驚天動地的演說,看看能不能打動她的心,給我活著回來的力量。」

是的,請給我活著回來的力量。

給我一個無論如何,都要拖著將死之身回來的理由。



請妳給我。



「爸,今天一起吃飯好不好?」

我盛好飯,擺好碗筷,走到一堆煙霧跟酒氣中,看著正在賞鑑奇石的爸爸。

爸爸驚奇地看著我,好像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寶一樣。

畢竟,我已經有一年多沒跟他講過「借過」以外的話。

「好啊,大家一起過去。」爸顯得相當開心,那些叔叔伯伯也笑著稱讚我。

「我只想跟你和媽一起吃飯。」我的目光誠摯,也很堅定。

爸沒有遲疑,轉頭跟煙霧中的死大人們說:「你們慢慢看,我先陪小鬼吃頓飯啊!」

「謝謝爸。」我說,開心地走到隔壁房間中,轟隆轟隆作響的麻將桌。

媽正在跟一群妖怪洗著麻將牌,我走到媽的身邊,說:「媽,今天一起吃飯好不好?」

媽嚇了一跳,看著我,又看了看四周的妖怪,隨即站了起來,笑說:「你們慢慢玩,老娘要陪孩子吃個飯。」

那群妖怪不滿道:「三個人怎麼打?三缺一啊!」

我趁媽喜孜孜轉伸出房時,右手抄起兩顆麻將,輕輕一捏,兩顆麻將頓時碎爛,我瞪著那群妖魔鬼怪,說:「以後我媽打牌輸了,我會這樣幫妳們的鼻子美容。」

妖魔鬼怪遇到鍾馗,只有低頭假裝思考的份。

「想什麼?沒腦袋要怎麼想?」我冷冷道,對於這幾個整天找我媽打牌的爛人,我早就想一一除掉了。

「淵仔!快來吃飯啊!」媽熱切地叫著。

「來了!」我笑著。

三個人,完完整整的三個人,此刻終於真正坐在一起,吃著熱騰騰的晚飯。

雖然場面有些尷尬,但爸跟媽的眼中,都流露出對我的關愛與喜悅。

這才是一個家啊!

爸跟媽不斷夾給我的菜,堆得整個飯碗都是菜,我吃著吃著,眼淚忍不住就掉了下來。

「怎麼了?」媽心疼地看著我,自己的眼眶卻也微紅了。

「爸、媽,有件事我一直都想說,我不喜歡家裡整天都有一堆客人在。」我擦著眼淚,眼淚卻不斷湧出,多年來壓抑的情緒終於潰堤。

「那……」爸有些發窘,媽卻笑著說:「以後媽跟爸會注意的。」

「我想天天都在一起吃飯,就三個人。」我還是在哭:「再加上師父,就是你們一直以為是我學校老師的老先生。」

「好好好,以後我們三個人天天一起吃晚飯。」媽也哭了,爸則傻傻地笑。

「謝謝爸,謝謝媽。」我想笑,卻還是在哭。

我不想封住「不哭穴」。

因為,我需要痛哭一場。

因為,我可能只會吃到,三天全家團聚的晚餐。

有些事,有些朋友,有些感情,在人的一生中都是精彩奪目的連場好戲。

但是連場好戲的幕後,是一個家。

永遠都是一個家。

這個家放逐了我好幾年,我也拋棄了這個家好幾年,甚至,我還崩落了房牆,將我心中的家打出一個大洞,這個大洞是眺望遠方的,是叛逆的,是同家庭對抗的自我意識。

於是,寒風時常刮進來,大雨時常灑進來,烈日往往燙熟一切。

我擁有的,僅是師父的恩情、阿義的友情、還有不復存在的,跟乙晶之間的愛情。

但我一直都缺少一個家。

所幸,在決一死戰的前夕,我的家又回來了,或者說,我又回到了家裡。



所幸。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23:04

決戰前三天,大家所作的事,其實可以寫上好幾千字。

阿義這種鋼鐵好漢,也變得婆婆媽媽的,這三天中不斷跟學校的女孩子告白,希望亂槍打鳥,能意外得到一個價值三天時光的戀情。

不過他沒有辦到。

因為奇異筆的墨水很強悍。


師父最不婆媽了,除了晚上跟我爸媽一起吃飯外,他整天都在外面奔波殺壞人,那三天特種行業風聲鶴唳,黑道人人自危,黑金議員紛紛出國避難。

師父是這樣說的:「要殺就要快!」

顯然,師父對這場最終死鬥的態度是相當保守的,這點尤其令我們很緊張。

「師父!會贏吧?」阿義問。

「當然!」師父總是大聲說道:「我要替那女人報仇!要替師父報仇!替花貓兒報仇!」

「那為什麼趕著把壞蛋殺光?」我問。

「殺壞蛋還需要理由嗎?」師父吼道,又衝出去掛了兩個黑道頭子。

終於,最後一天,晚飯後。

七點半,距離零時零分,只剩四個小時半。

凌霄派,江湖上第一大派,正盤坐在大破洞中,閉目養神。

「記住,打不過就逃!你們是正義的種子,不能就此覆滅。」師父語氣堅定,說:「師父有無比的信心,可以在此役誅殺藍金,但萬一有太多的無眼刺客圍攻我們的話,凌霄派恐怕......恐怕寡不敵眾,這時候就一定要逃跑,留得青山在,柴會燒不完。」

「藍金應當很自負,怎會使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我努力這樣想著。萬一真有五、六個無眼刺客圍攻我跟阿義,我跟阿義完全沒有生還的可能。

「就怕他轉了性。」師父慢慢吐納,說:「但放心,藍金跟師父之間的對決,不會超過半柱香,甚至在出手瞬間就會分出生死,一旦師父掛了藍金,再多個行屍走肉的無眼刺客也奈何不了師父,你們只需要撐一會兒就行了。」

「說得容易。」阿義看著三人中間的兵器。

兩把開山刀、兩把生魚片刀、還有一把從工廠偷出的長條鋼片。

長條鋼片自然是師父的兵器,質地非常剛強,稍具韌性,邊緣細薄鋒利,加上用粗繩纏住的把手,在師父的手底下絕對是把好劍。

「淵仔,還有一點時間。」師父微微笑。

「還有一點時間。」阿義附和著。

「那我走了,要等等我,大家一起上八卦山!」我站了起來,將開山刀跟生魚片刀用厚布包裹著,再用細繩綁在身上。

「替我向晶兒問聲好。」師父笑瞇瞇地從懷中掏出一只絨布盒子,擲向我來。

我接住絨布盒子,問道:「給乙晶的?」

師父哈哈一笑,說:「打開來看看!」

我打開盒子,一只極美的鑽戒依偎在盒子中央,閃閃發光!

我心中莫名感動。

「自己看著辦吧!聽說這是這個時代的定情物。」師父得意地說:「師父去劫惡濟貧弄來的,十足真貨!」

我笑了笑,說:「那就試試看吧,死馬當活馬醫。」說完,我便跳出了大破洞,興奮地衝向愛的方向。

「給我一個理由!」我大聲說道,身影飛快。

乙晶的窗口,仍然透出橘黃的燈光。

我閉上眼睛,仔細地審查乙晶房間裡的動靜。

「養蠶的好像不在樓上,好極。」

我心中一喜,輕輕踏上院中的小樹,燕起燕落,停在窗戶邊。

窗戶沒有了窗簾,於是我大方地推開了窗戶,跳了進去。

乙晶呢?我心愛的乙晶呢?

乙晶抱著窗簾,躺在床上鼾睡著。

她發紅的俏臉,看得我不忍喚她醒來,而我的手中,卻幾乎要把鑽戒盒捏爆。

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乙晶嗎?

還是?

正當我端詳著乙晶熟睡的模樣時,我的「叮咚穴」突然一窒,我詫異之餘,全身果然無法動彈。

我竟被暗算了!但我居然沒有發現任何聲息或殺氣!?

我無法轉過頭來,但我看到一到高大的黑影將我的影子包住,似曾相似的聲音優雅地響起:「淵,終於等到你了。」

那個聲音,那個在我背後的聲音,是養蠶人Hydra的聲音。

但那個聲音,卻也是師父的女兒割掉自己的喉嚨時,所發出的聲音!

我的脊椎骨一陣冰冰涼涼。

「辛苦你了,接下來故事會怎麼發展,全看你的囉!」Hydra抓著我的臂膀,將我面朝向他,再輕輕推著我,讓我坐在乙晶旁邊。

Hydra一身雪白的長大衣,典雅地坐在書桌上,他的臉龐蒼白卻強健,他的笑容依舊迷人,他的眼神依舊藍光飲動。

他的手指細長潔淨,捧住他天使般的臉。

「It's time to play the final game。」Hydra嘻嘻笑著,仔細地看著心臟快要無力的我。

「今天深夜,就要決戰了吧?」

Hydra賊兮兮地笑著,連眼睛也在笑著。

那一對清澈皎藍的明眸,笑著。


這是什麼異樣的感覺?

為什麼我竭力想閉上眼睛?

沒有殺氣、沒有敵意,我卻害怕得想吐。

人的一生中,或許都有另一個人是自己的勁敵。

如同毒蛇遇到貘、豹子遇到獅、鱷魚遇到巨蟒。

但是,我的勁敵給我的感覺,卻像是一隻兔子。

一隻彬彬有禮的兔子。

而我面對這隻天使潔白的兔子時,我的胃翻騰、喉乾渴。

因為我是條胡蘿蔔。

我連逃的機會都沒有。

那一雙藍眸子。

令我想起一個戰慄的名字。

「需要自我介紹嗎?」Hydra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沈默著。因為我一旦開口,牙齒將會劇烈撞擊出顫抖聲。

「我是遠渡重洋,來到台灣驗收成果的,」Hydra咬著手指,興奮地說:「你猜猜看!你猜猜看!猜猜我是誰?!」<

我看著小孩子般的Hydra,真是詭異莫名。

我繼續沈默著,因為我已經分不清楚眼前的人究竟適合方神聖。

這樣飛揚跳脫,這樣小孩子氣,會是我心中深深畏懼的強敵嗎?

「猜一下!包准你一猜就對!」Hydra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

「你......你到底是誰?」我慢慢地說,心中的懼意卻沒跟著Hydra的笑聲減弱一絲半分。

「猜一猜!不猜的話多可惜!」Hydra笑彎了腰,吸吮著手指,笑道:「難得這麼好猜,快猜快猜!快猜快猜!」


猜?


我只想閉上眼睛。

Hydra的笑聲停了。

「叫你猜!你就猜!」Hydra的眼神精光爆射,手指被咬出鮮紅的血液,吼道:「快猜!快猜!有這麼難猜嗎?!」

這嚇人的模樣突兀地在Hydra的臉上擠出,我的心臟簡直要滑入胃裡。

Hydra深深吸了一口氣,臉色登然轉和,竟是滿臉歉意。

「對不起。」Hydra跳下桌子,走到我面前,潔白又鮮紅的手指輕輕托住我的下巴,溫柔地說:「剛剛太兇了,是我不好,不過,你可以猜一猜我是誰嗎?」

我的下巴冰涼。

要是我不猜,我的下場不難想像。

於是,我發抖地說出我深懼的名字:「藍金?」

「答???」Hydra興奮地往後一跳,又跳回窗邊的桌子上,說:「對啦!」

我快暈了。

眼前的翩翩美男子,「居然」是屠滅百年前武林世界的「冷屠子」,藍金!

說是「居然」,是因為這樣的結果是沒有道理的。

我無法置信這樣忽笑忽怒、咬著自己手指的人,竟會是師父回憶中那冷血無情的鬼魅。

但無法置信,表示我不得不信了。

我竟然被藍金制服在斗室中,毫無脫險的可能,加上,床上還躺著我心愛的乙晶,更是絕無突圍而出的希望。

我的死期到了。

我的四肢百骸,就要被藍金一片一片刮了下來,每一個穴道、每一條血脈,都將會被刺得稀爛,我會被迫捧住自己的內臟。

眼淚,就這樣流了下來。

也許等一下,我就沒有眼睛可以流淚了。

「哭什麼?」Hydra憐惜地看著我,說:「藍金也許很殘暴,但他總會聽我的,也許你會快快樂樂地走出這裡也不一定,當然,這都要看你的表現。」

我勉強說道:「什麼表現?」

我一點一滴,積聚著體內的真氣,緩慢地推著被封住的「叮咚穴」。

雖然機會渺茫,但總須一試。

臨死之前,我至少要拼死將乙晶送出去。

「你問錯了問題。」Hydra神色不悅地說:「我剛剛說,藍金也許殘暴,但他總會聽我的。你不覺得這句話怪怪的嗎?你應該從這句話中發現疑問,然後好奇地問我問題才是,而不是只關心自己的死活。」

我愣了一下,眼前的殺人魔王似乎有些神經錯亂。

「那......」我含含糊糊地說著,心中卻無法思考什麼叫我應該問的問題。

人在極端恐懼之下,邏輯通通會集中在「我要怎麼生存下來」這樣的關鍵問題上打轉,因此對Hydra這種語意上的奇怪之處,邏輯是完全無法處理的。

Hydra的眼色一沉,冷冷地說:「你要仔細地聽我說話,好好向我展示你的挑戰資格,這就是你的表現,表現良好,你就是遊戲的主角,表現不好,你師父就是主角,而對於配角,在我的故事中,都是擔任被凌遲的炮灰。」

這段話依舊是莫名其妙到了頂點,但我總算抓住一個大重點:要是我不好好聽他說話,然後發問的話,我就會死得很淒慘。

為了乙晶,我一定要儘量拖延時間,衝破穴道。

藍金也許很殘暴......但他總會聽我的......?

「你剛剛說,你是藍金,但是......」我看著笑顏逐開的Hydra,說:「你既然是藍金,為什麼又要說藍金總是聽你的?怪怪的地方就是指這裡吧。」

Hydra滿意地說:「對。請繼續保持這種好奇心,還有對問題的洞悉力。」

我看著彌勒佛般的Hydra,猜不透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在他的眼中,我似乎只是他的玩具。

「一個人的一生,就只有一個可能,也就是說,人的一生就像是一條毛線,儘管人生的旅程波折起伏,也只是使得毛線彎彎曲曲,最多只是纏在一起打結了,但,毛線終究是毛線,終究只是一條毛線。」Hydra慢條斯理地說。

「嗯。」我仔細聽著,生怕遺漏了什麼。

「嗯?」Hydra笑笑地看著我。

「雖然只有一條,但大家都一樣,也很公平。」我說,但我知道Hydra一定有什麼奇怪的謬論。

「公平?當初遇到你師父時,我才十二歲,那時我隨國際扶輪社的扶青團來台灣,在安養院陪你師父下棋解悶,應該說,你師父教我下圍棋,圍棋,哈,這麼有趣的東西,讓我著實沈迷在其中好一陣子。」Hydra閉上眼睛,回憶著。

Hydra是那個「師父女兒」口中的圍棋天才?!

不!不對!

「不對。」我趕緊說:「你在三百年前跟我師父就是師兄弟了,怎會是那個跟我師父下圍棋的孩子?」

「很好很好,但請聽我話說從頭。」Hydra笑嘻嘻地說:「人的一生只有一條道路,不能回頭、不能重來,這實在是太殘忍了。你師父在我下棋時,常常感嘆自己的人生,他,關老先生說,他的一生自從失去伴侶後,唯一的女兒就棄他不顧,將他送到安養院了此殘生,他的人生自此走入死胡同,真是感嘆萬千啊!」

關老先生?「師父的女兒」說的是真的?

那麼,師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難道是三百年前的老鬼附身作祟?

「那樣的人生,就算是乖乖走完了,也沒什麼意思了不是?」Hydra聳聳肩,說:「於是,為了報答關老先生教我圍棋的恩澤,我決定賜給你師父第二條毛線,一個嶄新的人生。」

我問:「你讓鬼魂附身在師父身上?」我暗暗衝擊穴道,但穴道裡的血脈依舊僵凝。

「這樣說還挺貼切的,但,我上哪裡找三百年前的孤魂野鬼?」Hydra撥著自己的頭髮,那一頭金光閃閃的頭髮。

「不然是怎麼一回事?師父身上的武功明明是真的!」我說道,又說:「我身上的武功也是真的!你點穴的位置也是凌霄派的手法,你是藍金的徒弟?」

根本沒有凌霄派。」Hydra憐憫地看著我,說:「即便有,也是關老先生自己創的,從你開始才算第一代弟子。」

我靜靜聽著,這其中一定隱藏著武林中邪惡的大祕密。

Hydra雙手抓著桌緣,雙腳輕輕晃動,說:「你知道催眠吧?」

催眠?

「知道。」我說。

Hydra點點頭,笑說:「催眠是我此生最大的樂趣,也是我人生遊戲中最大的籌碼,催眠可以輕易地改變一個人的行為,但那是指半生不熟的催眠技巧......你知道嗎?是技巧!僅僅只是技巧而已。但,我的催眠不是技巧,而是種藝術,登峰造極的藝術。」

Hydra的藍色眸子異常光亮,說:「登峰造極的藝術,就是編織出另一條人生的毛線,開創嶄新的人生風貌!這也是關老先生汲汲渴求的嶄新人生!新的!冒險的!宿命的!挑戰的!轟轟烈烈的!充滿熱血與理想的!」

我呆呆地看著Hydra,那一個激情中的Hydra。

Hydra哈哈大笑,說:「一個十二歲的小男孩,如何懂得變幻人生的極致藝術?這可說來話長了。總之,遇到關老先生這麼樣感嘆人生的老人,我總是要幫他一幫,讓他往後的人生能夠充滿挑戰,比起在安養院中纏人下棋的生活要來得精彩奪目!」停了一停,Hydra嘆口氣說:「教我下棋就獲得一個美好的新人生,我的人也確實太好了。」

我一愣一愣的。

Hydra催眠了師父?怎麼催眠?給師父新的人生?新的......武俠人生?

當時我聽得不明不白,所以心中的感覺甚至談不上憤怒,只有一連串的問號。

Hydra歪著頭看著我,說:「我知道你還是不懂,畢竟催眠的力量要達到這樣藝術的境界,是多麼令世人難以理解啊!」

「你是說,你催眠了師父?」我問。

「是。」Hydra祥和地說:「連他一身武功,都是我耗盡心神,陪他渡過數十年流血流汗的腦中苦練,才在幾日間飛快地習得強大的力量,踏入中國人幻想中的祕境,功夫。」

腦中苦練?

「..........」我痴傻地看著Hydra,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Hydra看我一臉呆樣,忍不住笑說:「你這呆子,你不記得關先生的女兒是怎麼死的?」

師父的女兒一邊跳著血舞、一邊傳達著「藍金」的話,那種妖笑的可怖模樣叫我如何忘記?!

「是你!」我驚叫:「你催眠了她!你要她在師父面前自殺!」

催眠的力量竟然如此可怖!不是我原先想像的移魂大法!

Hydra假裝驚喜地說:「真聰明!但這不過是基礎中的基礎,這種催眠基礎只能平時拿來玩玩,上不了大場面。因為它只能摧毀一個人的人生,卻無法開展另一個人生,開展人生的催眠才是藝術!也就是我施加在關老先生身上的奇異力量!」

我的怒氣隨著底牌翻開的一瞬間,暴漲到了極致。

Hydra顯得十分開心,他托著自己堅挺的下巴,愉快地訴說一段令人不寒而慄的往事。

die1984z 發表於 2012-11-4 23:14

那一年,1979年,秦皇陵出土後的五年,我來到了台灣,來到這一塊將與我的多重人生,展開強烈聯繫的土地。

我可以感覺得到,這會是一塊很有趣的土地,就在我遇見圍棋高手關先生後,這種感覺就更確定了。

關老先生給了我一個美妙的靈感,使我與他的之間的遊戲,從方城之戰,提升為兩人人生中的命運對決。

我關懷關老先生內心對人生的不滿,於是,我想起了當年在蟬堡中得到的寶貴知識......非常大量的中醫原理、以及滿櫃子的武俠小說。我的中文,也就是在那陳舊的斗櫃中學習來的;至於蟬堡是什麼樣的地方,要是你有幸成為故事的主角,那就是你必須調查的祕密了。

以前我總是利用中醫關於穴道、氣血循環的知識,為自己的身體做些簡單的強化,並不多去鑽研,因為在我初步的研究裡,中醫雖然能與西方醫學並駕齊驅,但在操控人體極限上,畢竟不能與巫毒系統相提並論。

但在與關老先生的談話中,我發現關老先生對於大量的武俠小說瞭若指掌,特別的是,關老先生對於「正義」自有一套獨特的見解,更是令我深感佩服。於是,我嘗試性地問他:有機會的話,願不願意當個武俠小說中的俠者?

命運使然,關老先生哈哈大笑,說:這是當然!

既然得到這麼開朗的答覆,身為摯友的我,當然就決定實驗中醫與武術的結合,甚至,我也拿自己本身,一同參加這場創造巔峰武學的計畫。

怎麼實驗呢?

我與關老先生僻處無人打擾的幽室,由我先將關老先生催眠到完全接受我一切思想的地步,再將關先生原先的人生塞進他腦中的記憶密庫,深深鎖住。

然後,我,以一個記憶操弄師的角色,在自己的腦中劃出一塊處女地,純淨地接受一切指示,與關先生一起進行的腦中苦練,進而型塑出與關先生,不,是與黃駿大俠,其命運的黑暗相應者。

黑暗的相應者,藍金,我創生的另一人格,就這樣誕生了。

什麼叫腦中苦練?我揣摩著穴道原理與人體強化的祕訣,將以前學會的養生氣功做了大幅度的修改,再將修改後的經脈運行的修行技巧......也就是中國人所說的內功修習,灌輸到「黃駿」與「藍金」的腦中世界。

這個腦中苦練,比起創生出莫須有的記憶,要來得艱苦許多!因為我下達的命令,往往是:這套內功,你已日夜不綴修行了五年,特別是在海裡的艱苦練習,使你更上一層樓!

這樣長達五年的指令,必須在一天、甚至是幾個小時間,於腦中不斷地壓縮膨脹,使大腦快速地經歷五年修習內功的歲月,使人體在深沉潛意識中瘋狂學武,即使我倆都靜靜地坐著,但瞳孔像警示燈一樣快閃著、汗水大量湧出、筋脈顫抖不已,使我們都在極限中超越自己,在短時間內說服身體擁有驚人武功的假事實。


弄假成真。


這就是人腦的祕密之一。

人體的潛能存在於腦中的祕密,這個祕密能帶給我多大的樂趣,我不知道。探索人體的極限,或說是人腦的極限,不過是為遊戲增添樂趣罷了。

就這樣,我與關老先生每天都關在幽室裡,雙目交視靜坐,一同飛快苦練不存在的凌霄派內力絕學,今天練五年的份量,明天也許就練十年、八年,往往練到虛脫、嘔吐,我一度擔心關老先生會撐不下去,而,關老先生的確撐不下去,他的記憶完全被擠到不知名的地方。

但,黃駿活了下來,成為頂尖的武林高手。

同時,我腦中的藍金一角,也茁壯成一個足以與黃駿對抗的殺人機器,擁有跟黃駿匹敵的高強武功。

於是,我喜慰地為兩個死對頭創造出前所未有的人生,一點一滴,從小時候的生活,講述到習武的苦樂、情愛、江湖種種,甚至為兩人添上交纏三百年的悲哀命運,當作遊戲的開展。

創造人生的過程,顯然有趣多了,因為我不只掌握了他人的人生,我甚至可以憑空捏造出許許多多的悲歡離合,我,就是黃駿的上帝。

當然,我特別為黃駿多添了一段從秦皇陵爬出,在中國大陸一邊回復元氣、一邊尋徒的五年記憶,是以黃駿正式替代關老先生而活的時間,是從1979年當時算起,在設計上,黃駿是在台灣海峽被暗流沖到岸上昏迷不醒,醒來時竟發現自己身在安養院中,其瘋狂的行徑與說詞,當然會被當作是瘋子了。

為了增加黃駿的孤獨感,我為他設計的個性中,加入了無可救藥的死脾氣,也就是決不肯在一般人面前展示功夫的堅持,這一點堅持會令黃駿苦無他人相信他,也令黃駿飽受被當作瘋子的對待。

當然了,我也從許多武俠小說中,隨意摘下幾個虛構的名字,拼湊成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塞進黃駿的武俠記憶中,讓他雖然無法展示功夫,但當他在單單講述自己的生平時,也會被認為是老人癡呆。

因此,黃駿不斷自我孤立,只有一點點關先生模糊的殘留記憶,引導他回到女兒的住所,儘管如此,黃駿的冒險人生還是壓倒性地侵吞關先生無聊的人生,讓他逃離了員林,開始他的覓徒計畫。


讓他開始,與不存在的命運無窮的對抗。
讓他開始,以不存在的靈魂活著。



讓他開始,跟我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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