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竹書謠之阿拾 作者:文簡子(連載中)

uuuuuuuuuu 2012-6-24 17:3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3 50181
未命名.png




【作者簡介】:
【內容簡介】:她是一個隱藏在史書之外的傳奇。    她出身卑賤,卻遊走在諸侯之間,暗定天下棋局。   
                          占星象,問岐黃,謀智計,在風起雲湧的春秋末年,她無意聞達,卻被命運步步緊逼,
                          登上歷史的聖壇。
                         《左傳》,《史記》,斑駁的竹簡上,沒有留下關於她的隻字片語,
                          但她的身影卻實實在在地穿梭在各家史書最濃墨重彩的一卷。
                          天下將傾,群雄逐鹿,運籌花間,玉笄紅​​顏。愛,恨,痴,迷,這是她與他的故事,她與他的較量。
                          ————————————————————小白版————————————————————
                          貴與賤,春秋戰國人人拼爹,暈,為什麼我沒有爹? !
                          拜師陰陽家,討教孔夫子,PK春秋腹黑男。四歲前,我抵不上一鍋狗肉,十年後,我秒殺天下諸侯!
                          我是賤民怎麼樣,是女人怎麼樣,照樣傲視群雄。
                          小乞丐的奮鬥史,拒絕平淡,拒絕婆媽,每一日都是精彩。
【作者其他作品】:

已有(283)人回文

切換到指定樓層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6-24 17:33
本帖最後由 uuuuuuuuuu 於 2012-6-24 17:34 編輯

楔子

 
    時值敬王二十四年,天下將傾。

    這一年五十六歲的孔聖人正仕於衛國,被君夫人南子奉為上賓;南方,吳王闔閭兵敗於越王勾踐,鬱鬱而終,其子夫差繼位,蓄圖霸業……

    但這些都與我無關,我只是恰好在這一年出生,生於一個叫涇陽的地方。

    涇陽位於仲山南麓,涇河之濱,八百里秦川腹地,城中富戶百家,黎庶安居樂業。

    而我,卻可能會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因飢寒而死去。

    我的阿娘是城中富戶的一名侍妾,家主已經六十有餘,她卻正值二八年華,一日出門得遇心中良人便有了我。其實,如果幸運的話,瞞天過海,也許她和我也會一生衣食無憂,可惜,在我睜開眼睛的一霎那,就注定了她的命運只能是一個悲劇。

    那天夜裡,抱著我的產婆因為過度驚嚇,差點失手將我摔死。很快,那個自以為是我父親的男人就出現在了產房。月光下,我的眼睛不同於所有人,沒有烏黑的瞳仁而是幽幽的碧色,我甚至沒來得及得到一個名字,就和阿娘一起被趕出了家門。

    那是一個冬夜,秦國地處西陲,河水早已結冰,刺骨的冷。

    許多年後,我依舊無法想像,一個剛剛生產的女人和一個新生的嬰兒是如何熬過了秦地那漫長而寒苦的夜晚。

    阿娘不願提起這段經歷,我便也不問,因為活下來就已經足夠了。

    乞討,挨打,忍飢,受凍,自我記事以來,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四年的時間,一個病痛纏身的女人帶著一個孩子,從涇陽一路走到了秦都雍城。

    以前,阿娘絕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待上超過三個月的時間,但這一次她也許是真的累了,我們最終在雍城住了下來。

    在雍的生活並沒有比在其他地方時好,我的眼睛白日里看上去與旁人無異,但在月光下卻透著深碧色,這怪異的顏色讓城裡其他的乞丐很是驚恐,他們用石頭砸我,把我捆在城外的亂葬崗,在他們的嘴裡,我的名字就叫做怪物。

    久病纏身的阿娘因為護著我,已經病得起不了身,四歲的我只能自己一個人在街上向行人乞討,在巷子裡同惡狗爭食。

    無數個夜晚,阿娘總是撫摸著我的眼睛,想念著那個與她只有一宿之歡的男人,她的眼神溫柔,有一種我看不明白的東西滲在裡面。多年後,等我明白這種東西叫作痴迷後,自己也早已深陷泥潭。

    我一點都不喜歡我的眼睛,我更恨那個讓我出生的男人,每晚躺在阿娘懷裡我總是在想,如果就這樣睡著了死去,那該多好……那樣明日就不用再為吃食與狗爭奪,也不用再挨別人的拳頭。

    可惜上天聽錯了我的心聲。

    一個秋日的清晨,我那隻有​​二十歲的阿娘在睡夢中死去了。等我醒來時,她抱著我的雙臂已經僵硬,她再也不能用雙手撫摸我,再也不能用她的身體溫暖我了。

    我哭紅了眼睛,哭啞了嗓子,哭到哭不動了,就靜靜地在阿娘冰冷的屍體旁邊躺下,把她的手環上自己的身子,心想,睡吧……就這樣睡吧,再睡上幾天我就不用再受苦了;再睡上幾天我也許就會重新見到阿娘,我們會找到一個鳥語花香的地方住下來,永遠永遠,不再分開……

    可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願望,老天也沒有幫我實現。也許在這個時代,每天都有太多的人因為戰亂和飢荒死去,老天他沒空顧及我這個小人物。

    兩天后,疼痛難忍的飢餓讓我再也睡不下去了。身邊,阿娘的屍體已經開始發臭。雖然我們待的地方比較偏遠,可萬一被人發現,她的屍體就會被抬到城外的亂葬崗扔掉。

    我不願她被人像垃圾一樣地扔掉,更不願她的屍首被豺狗咬爛。

    現在的我依舊清晰地記得那一日的清晨,風吹得金黃色的葉子漫天飛舞,空氣裡瀰漫著潮乎乎的露水味,濕潤了我乾裂的鼻腔,一縷白雲被晨風吹至我的頭頂,低迴流連,似乎不忍離去。

    四歲的我抬頭望著天,心裡有滿溢的喜悅——阿娘,你看,這是一個離開的好日子……

    我用一個撿來的蠟燭頭向一戶人家要了火種,悄悄地點燃了我們寄宿的那個祠堂,我要把自己和阿娘的屍體一起燒掉。

    看著越燒越旺的火焰我一點都沒有害怕,反而覺得溫暖。而就在這時,一個人穿過門口的濃煙走向了我。他身材高大,五官冷峻,如天神一般降臨到我身邊。我看著他笑了,因為我知道上天終於聽到了我的願望,派神來帶我走了。

    他用一隻手把我撈了起來,飛身跳到了院外。我們的背後是被火焰吞噬的房屋,煙塵、火星在風的助力下,四下飄散。他低頭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只是把我的頭輕輕地按在他的胸前,噗通,噗通,噗通……

    原來天神也有心跳……

    放鬆下來後,餓了兩天的我就這樣睡著了,那時我以為自己終於可以死去了……

    這就是我與他的第一次見面,不是故事的結尾,卻是我此後起伏一生的開始……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6-24 17:36
第一章 我的故事

 
    我醒過來時躺在一張軟榻上,臉和身子都已經被收拾乾淨,身上穿著的是我出生以來從沒見過的白色寢衣,雖然奇大無比,可我卻很喜歡。

    兩天后,我才知道這裡不是死後的世界,我依舊好好地活著。也許我該向救我的人道謝,但他卻再也沒有出現。

    從奴僕們的口中聽說,救我的男子是楚國伍氏的遠親,也是秦國最年輕的將軍,名叫伍封,年僅二十就已經帶領秦軍打退了數次侵擾邊關的西戎軍隊,因此國君給他在都城賜了府邸,但大部分時間他卻住在一個叫作臨洮的邊關小城。

    被他撿回來之後,顛沛流離的我有了一個新家,因為我沒有名字,又是撿回來的孤兒,所以府裡的僕役們都叫我阿拾。

    “阿拾,把大家要洗的衣服都拿給我。”府裡負責替僕役們洗衣的柏婦坐在水井旁大聲叫嚷著。她是一個身材胖胖的女人,下巴很短,鼻子圓圓的像粘了個粉球在臉上,自打我進了將軍府,便一直跟著她睡。

    “好,馬上!”我答應了一聲,拔腿往後院僕役們住的地方跑去。

    將軍府大致分了三塊:前堂是將軍招待賓客、會見家臣的地方,中間是建在高台上用以祭祀的明堂,後院分東西兩塊,將軍住在東面,西面靠後的院子才是府裡二十幾個僕役的住處。

    轉了幾個彎,我先推門進了家宰秦牯的房間。知道我要來收衣服,他已經把髒衣服理好放在門口的一張黑色小几上。

    秦牯的孫子前日里得病沒了,他自己現在也臥病在床。我抱了衣服,恭聲問:“家宰,早食要我給您送到屋裡來嗎?”

    “你年紀小,別往我這兒來了,小心過了病氣,讓其他人送吧。”秦牯在床鋪上支起半個身子,孫子的早夭讓這個年近半百的老人瘦了一大圈。

    “沒事,等我收好衣服,待會兒就給您端來!”我笑著搖了搖頭,踩著靠牆的木盒,貼心地替老人支起半邊窗戶,“今天天氣好,沒風又有太陽,您先透透氣,如果覺得冷,我待會兒再給您合上。”

    這個年頭,街上餓死凍死的孤兒有很多,沒有人會平白多養一個撿來的孩子。為了不被趕走,為了能在府裡得一口飯吃,我總是盡可能地多做事情——幫柏婦收衣服,替生病的家宰端飯,只要是我能做的,我從不會拒絕。

    將軍長年不在府裡住,但府裡的人卻從不敢怠懈。一大清早,採麻的婢女們已經背著藤筥出了門,男人們則赤著身子在院子裡晾曬著去年歲末府里新收上來的黍米。我一路笑盈盈地打著招呼,抱著從各個房間收出來的髒衣服,走在西院的石子路上。

    腳底下的路是家宰讓人新舖的,為的是在下雨天時不至於太過泥濘,可這卻苦了我這個冒失鬼。

    哎,今天可千萬不能再摔倒了,不然柏婦非生剝了我的皮不可。我剛想著,突然間腳被一塊突起的石頭拌了一跤,膝蓋一軟,連人帶衣服一起朝前撲去。

    完了……

    當我唉聲嘆氣地從一大堆衣服裡爬出來時,只見府裡的守衛公士希像一座大山一樣立在我面前,如果算上今天這一回,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撞見我摔跤了。

    “阿拾,我同你說過了,走路要看著地,明明拿不動,為什麼不分兩次呢?”他一手抱起地上的衣服,一手抱起我,穩噹噹地往水井的方向走去。

    “阿拾又摔跤了吧!”一見到我們,柏婦立馬紅著臉站了起來,局促地用濕答答的手整理著右側散落的鬢腳。

    我怕她一時生氣把我丟到井裡,所以死命地抱著公士希的脖子不放。

    但今天的柏婦有些奇怪,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厲聲教訓我,反而微笑著把我從公士希手上接了過去:“這丫頭走路不看地,還麻煩公士抱她過來。”

    “沒……沒事,我剛好看見。”大個子公士希在柏婦面前變得有些結巴。

    我受不了他們兩個之間怪兮兮的氣氛,便掙扎著從柏婦手上跳了下來,一邊跑一邊回頭喊道:“我給家宰送早食去!”

    “你給我跑慢點——”耳邊傳來柏婦的聲音,我已經轉彎進了伙房。

    晚上,我被柏婦抱在懷裡,雖說以前阿娘也這樣抱著我睡,但她因為生病瘦得厲害,半夜我常常會被她突起的骨頭硌得痛醒。窩在柏婦懷裡卻不一樣,軟軟的,暖暖的,即使她有時鼾聲重了些,我也能一覺睡到天亮。

    也許是阿娘走後同天神說了些什麼,我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比起之前在外面的遭遇,府裡的人要和善許多,柏婦雖然經常打罵我,但我現在穿的衣服、鞋襪大都是她晚上用其他人的破衣給我改做的。

    “阿拾,明日如果見到公士希,幫我問問他家中可有妻室了?”我剛睡著,就被柏婦搖醒了。

    “問這個做什麼?”我迷迷糊糊地答應著。

    “小孩子,別管那麼多,讓你問就問。”柏婦說完,拍了拍我的背,“好了,睡吧。”

    “嗯……”我一閉眼又沉沉地睡了過去,夢中阿娘帶著我住在一個開滿木槿花的院子,風吹起她烏黑的長髮,一大一小兩隻雨燕,在半空中來回穿梭,我的耳邊充滿了它們呢喃的繁音……

    庶民大都無姓無氏,柏婦之所以叫柏婦,是因為她之前死了的丈夫叫柏。第二日,當我告訴柏婦,公士希沒有妻室後,她就自己做主,當夜挽了一個包袱去了大個子希的屋子。

    柏婦順利再嫁之後,她原先住的那個小夾間就空了出來,家宰秦牯於是接了自己的小孫女四兒來與我同住。

    四兒和我同歲,紅撲撲的臉蛋上,一雙杏眼永遠都像是在笑。每天晚上,我們都會躲在被窩裡嘰嘰咕咕地瞎扯,講府里阿貓阿狗的壞話,商量如何偷前院李樹上的李子,從我生病的阿娘談到她夭折的弟弟,從我奇怪的眼睛扯到她肚子上長的一顆黑痣。春夏秋冬,我們分吃一個碗裡豆黍,蓋同一條薄被,她成了我童年最親密的朋友,最珍惜的親人。

    我辛勤地幹活,積極地闖禍,和府裡的婢子們學習剝麻、捻麻,和外面街上的男童在泥地裡打架,三年的時間在我眼前一晃而過。

    三年裡,將軍不曾踏足過這裡。我與他距離最近的一次,是他今年回都城述職的時候。他騎馬從府前經過,我和僕眾們一起跪在門口,他的馬蹄在我眼前經過,我很想抬頭問問,他可還記得自己三年前撿到的那個孩子?

    但我終究沒有那樣的勇氣,像他那樣的貴人一定早就不記得我了……

    過了歲末我就八歲了。照四兒的話說,我這個人最會裝乖賣巧,闖禍後道歉比誰都快,打完架也總有辦法讓別人背黑鍋。不過鑑於我這幾年幹的那些事多半是為了她,她自然不會揭穿我的真面目。

    幾年來,四兒助紂為虐的結果是讓家宰把打掃將軍書房的輕活指派給了我,而她則去了伙房幫忙。四兒貪嘴,到了伙房像是老鼠掉進了米缸,歡喜得不行,連帶著每天晚上我都能在被窩裡比其他人多吃上一頓。

    而我就沒那麼幸運了。將軍極喜歡讀書,書房裡新舊竹簡堆滿了三面牆,我每日​​的工作就是擦拭桌案,掃去書簡上的灰塵。這個人人羨慕的工作,讓我很不習慣——從小到大我爬過的樹比我吃過的飯都要多,突然間要一個人安靜地守在書房,實在是種折磨。

    幾個月後,許是日子久了,許是聞多了竹香墨香,我的性子安靜了許多,在外面瘋跑的日子漸漸地也少了。

    “阿拾,伙房的大頭師傅讓我去市集上看看還能不能買到些瓜瓠,你和我一道去吧!”

    穿著紅色棉服梳著總角的四兒,站在書房門口,嘴裡一邊呵著白氣一邊拍去身上的雪渣子。

    “別拍了,快進來吧。”我連忙走到門口,一陣冷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寒戰,“大頭師傅也真是的,下這麼大的雪,哪裡還能買到瓜瓠啊?你快到爐火那去烤烤。”

    我用手在四兒的褲腿上拍了拍把她拉了進來。

    “還是你這裡最暖和。”四兒一邊烘著手,一邊打量著書房。

    “前幾日哪有這麼暖和,是聽說將軍過幾日要回來,才開始燒上炭火的。”我拿銅簽子撥了撥三足雙耳獸紋爐裡的炭火。

    “將軍要回來守歲祭祀,可忙死我們伙房的人了,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我的腿都要跑斷了。”四兒揉了揉腿,突然抬頭笑道,“不過,我看你倒是忙得挺開心的。阿拾,將軍到底長什麼樣啊?可比那日我們在市集上見到的青衣公子更俊秀些。”

    上個月陪著四兒去市集買菜,恰巧遇見一個年紀​​比我們稍長些的青衣小公子坐在馬車裡經過,他的車子險些撞到了四兒。本來貴人的馬車若是撞到了庶民,挨鞭子的總是被撞的那個,可小公子卻走下車來,彎腰扶起了四兒,用清風拂林的聲音問了一句:“可撞傷了?”

    四兒紅著臉只一味地搖頭,全然說不出一句話來。後面的故事當然就是公子坐車走了,四兒被我笑話了,然後她就一直把這個青衣小公子掛在了嘴邊。

    “這世上哪有比你那青衣小公子還好看的人啊!”我故意調笑四兒,她還挺認真地點了點頭說:“我想也是!”

    哎,無可救藥!

    “阿拾,不管買不買得到瓜瓠,我們都得出去看看啊。就這麼定了。你穿得少,外面冷,我先去房裡把你的襖子和帽子拿來,你在這等我!”說完不等我答應,四兒轉身就跑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6-24 17:39
第二章 初遇于安

 
    這一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雪花如片片鳥羽從灰濛蒙的天空中旋轉而下,長街兩側的屋簷上結了長長的冰凌,商戶們臨時塔起來的棚頂上時不時就會有積雪整塊整塊地滑落。

    等我們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市集時,哪裡還有什麼菜農,就連街道兩邊的店鋪都已經關了門。

    “跟你說過買不到東西吧,還非要來。”地上的雪已經積得很厚,原本有水窪的地方又結了冰,我們一步一滑走得很是辛苦。

    我忍不住抱怨:“這天也太冷了,我的臉都已經凍麻了。”

    “我給你搓搓。”四兒把手放在嘴邊呵了口氣,在我臉上使勁地搓起來。她的手很冰,但我的臉很快就恢復了知覺。

    “怎麼樣?有好些沒?”四兒的小圓臉凍得紅彤彤的,看上去像個熟透的果子。

    “好多了,咱們快回去吧!待會兒你跟我去書房,把腳烘乾了再去伙房。”我拉著四兒繼續慢慢地往前挪動。

    還沒走幾步,四兒就停了下來,指著左邊的一條小巷子叫道:“阿拾,你看那巷子裡躺著兩個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兩個人直挺挺地躺在雪地裡。

    “我們過去看看。”我說。

    這是兩個少年,身上都有傷痕,看來在暈過去之前還曾經打過一架。

    躺在外側的正是那日四兒在馬車上看到的青衣小公子,只是現在看上去極度落魄,沒了當日的風采。

    “阿拾,你說他會不會已經凍死了啊?”四兒蹲在他旁邊一會兒拍他的臉一會兒搓他的手,急得已經快哭出來了。

    “要不,你摸摸他的肚子還暖不暖?”我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麼判斷一個人是不是已經死了,只知道阿娘當時死的時候身上到處都冷得刺骨。

    說完我也摸了摸躺在巷子裡側那個眼下帶一條疤痕的少年,手觸到的地方隱約還有一絲溫熱,可我卻把手縮了回來,悶悶地說道:“這個已經死了,你那個還活著嗎?”

    “還熱的,還活著,阿拾我們把他背回去吧!”四兒的眼淚掛在兩腮,笑得很開心。

    “被你爺爺知道我們隨便撿了陌生人回去,肯定會把他再扔出來的。嗯,我們待會兒得從後面的小門進去,不能讓人看見。”

    “好,都聽你的。​​”

    我幫著四兒把人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大路上走,走了幾步我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巷子裡躺著的那個人。

    “阿拾,怎麼了?我們趕緊走吧!”

    “哦,知道了,走吧!”

    巷子裡的那個少年其實我認識。他是個乞丐,曾經把我半夜裡捆在亂葬堆,還帶著另外幾個孩子拿石頭砸過我和阿娘。阿娘當時因為護著我被傷得不輕,回去後就徹底病倒了。

    後來,我一個人行乞的時候總是很小心地避開他,沒想到多年後會在這裡再看到他。

    我不想救他,再過兩個時辰他會像阿娘一樣變冷,然後死掉。

    從我決定把那個少年留在巷子裡等死時,我就已經知道我並不善良,起碼不像四兒,整顆心都是乾乾淨淨的……

    原本一刻鐘就能走完的路,我們走了半個多時辰才到。

    “阿拾,你把他扶到後門去,我先去開門。”四兒把青衣公子往我身上一推,飛快地衝進了府門。

    笨四兒,我一個人怎麼背得動這麼大個人啊!我半背半拖地把少年往後面的巷子裡挪,才移動了不到十步,整個人已經喘得不行,腿也抖得厲害。

    這人到底是吃什麼長大的,怎麼會那麼重? !

    又走出去五步,我腿一軟就跪倒在雪地裡。背上的人往我身上一倒,把我弄了個狗啃雪。

    啊——我的腰快被壓斷了!

    我反手使勁地把人從我身上推了下去,結果他的額頭剛好撞上路邊的一塊大石,發出一聲悶哼。

    我連忙跑過去猛打他的臉,想把他弄醒。

    “喂,你醒醒!喂,你能聽到我說話嗎?你叫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睜開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卻不說話,我連忙又用手去拍他。

    “痛……”他把我的手拍開,想要坐起來卻沒有力氣。

    我把他扶了起來,笑道:“太好了,你醒了。我叫阿拾,四兒和我在街上撿到了你。”剛說完,就看到四兒朝這邊跑來,我趕緊沖她招了招手。

    費了很大的力氣我們才把那個自稱是于安的人弄進了自己的屋子。

    四兒留在屋裡照顧他,我拿了一個陶罐跑到書房裝了幾塊烤紅的火炭偷偷地跑了回來。

    “我偷了幾塊火炭,你抱著暖暖身子。四兒,你快去回了大頭師傅,就說沒買到瓜,省得他待會兒來這兒找你。對了,順便再看看能不能拿點吃的。”

    四兒一拍額頭,無比懊惱地說,“我怎麼把大頭師傅給忘了,我現在去,馬上回來。”說完,套上鞋就往外走。

    我跑上去拉住她,把自己的鞋脫下來遞給她,“你的都濕爛了,穿我的,我拿你的去烘乾。”

    “哦。”四兒穿上我的鞋跑了出去,我轉身進了屋,看著裹了被子抱著陶罐的于安,想起他當日在馬車上的樣子,忍不住就笑了。

    他看著我,悶悶道:“你笑什麼?”

    “沒什麼,只是覺得我們三個人挺有意思的。剛前月裡在街上見到你,今天居然又碰上了。”聽我這樣說,于安的臉有些發紅,我伸手去摸他的額頭。

    “嗯,沒燒上,你先在這坐著,我出去一下。放心,這兒平時不會有人來的。”我起身往外走,卻突然被他拉住了手。

    “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他之前遭遇了什麼,但直覺告訴我,他現在還是很害怕:“別擔心,你在這兒很安全,四兒馬上就會回來!”說完我拍了拍他的手,幫他攏了攏被子,“我先走了,你在這待著別出去。”

    外面此刻雪下得正急,雪花被風吹進我的眼睛裡,立即變成水滴流了出來。

    進了書房後,我把四兒的鞋子擺在火爐旁,心想,這丫頭的鞋廢得可真快,晚上看看能不能找到破洞幫她補上。

    為了等鞋子乾,我和往常一樣拿了一卷書簡,把它攤開,然後看著那些彎彎曲曲的文字發呆。

    府裡的僕役多是庶民,而像我這樣的估計算是最下等的賤民。別說沒有機會讀書識字,要是拿出去賣了說不定還抵不過一塊狗肉。

    我呆坐了一會兒,忽然有人聲從門口傳來,我想收拾案上的書簡卻已經來不及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6-24 17:43
第三章 盼歸終歸

 
    “子昭府內果然不凡,一個垂髫小兒竟也識字!”

    說話的是一中年文士,而走在他身邊的卻是我等了四年的將軍。他們在門口拍了拍身上的雪,大步走了進來。將軍解下黑色的披風,露出底下一套月白色的儒服,他看向我卻並沒有說話,我急忙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婢子不識字,只是在擦拭書卷。”

    “呵呵,有意思,抬起頭來。”我依言抬頭,那文士看著我笑了笑,轉頭對將軍道:“子昭,這小兒我甚喜,不如轉送給我?”

    我頓時大驚,心想,難道我四年之後第一次見到他就要被他轉送他人嗎?

    這個時代,士族之間轉送奴僕是極為常見的,如果有人開口求取,幾乎沒有人會拒絕。我心裡著急,只能用乞求的眼睛望著將軍,希望他能拒絕。

    “國君今日又賜了你寺人十名,你何苦再從我這討個小兒。”將軍向我投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然後轉身對文士笑道。

    文士大笑幾聲,朗聲道:“你府上的僕役倒真是有些少,回頭我贈你些能幹得力的人。”將軍笑著答謝,後又對我吩咐道:“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我急忙起身離開,逃命似地奔了出去,跑到門口才想起來鞋子還在火爐旁放著,無奈只能低著頭紅著臉轉回身拿了鞋子,衝了出去。

    “看來這小兒果真不喜我。”跑到書房外,耳邊傳來文士爽朗的笑聲。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的心跳得飛快,腦中全是問題。將軍什麼時候回來的?待多久?還會走嗎?他記得我嗎?他認出我了嗎?他……他為什麼沒有把我送人呢?

    在我被自己的問題折磨死之前,家宰叫住了我。

    “阿拾,將軍要在府中長駐,你去幫忙整理寢室吧!”

    “諾!”

    是夜,整理妥當,我和其他婢子一起,候在將軍的寢室門口,半個時辰後遠遠地見他走了過來,停在我們面前道:“小兒留下,其他的人退吧! ”

    “諾。”婢女們應聲而下,只留下無比緊張的我。

    “跟我進來!”他進屋,坐下。我跪坐在他身前,緊張地恨不得把臉埋進地裡。

    “無需害怕,把頭抬起來。”

    將軍看起來似乎比記憶裡更加好看,劍眉星目,鼻子高高挺挺的,明明是個領兵打仗的人,卻比平日馬車上看到的那些面白唇紅的士族要文雅許多。

    “這幾年在府中過得可好?今年多大了?叫什麼?”

    他還記得我,我忍不住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叫阿拾,今年八歲。”

    看見我的笑容,他似乎一怔,然後輕笑了一聲,道:“好名。平日裡書房都是你打掃的?”“是。”

    “第一次見到你時,滿身的戾氣,過了幾年倒是乖巧知禮了。退吧,明日到書房見我。”“諾!”我把頭磕在地板上,大聲回道。

    等我回到屋裡,四兒和于安兩個人已經東倒西歪地睡著了。

    我伸手想給他們蓋上被子,卻被醒過來的于安抓住了手,黑暗裡他的眼睛看上去像兩顆亮亮的黑珠子。

    “你怎麼才回來?”

    “噓,小聲點,別吵醒了四兒。將軍今日突然回來了,我要跟著伺候。你們吃過東西了?”他沒有回答我,突然坐起身來,一張臉幾乎貼上我的。

    我把頭往後一仰,斥道:“你幹什麼?”

    “你的眼睛……為什麼和白天不一樣?”

    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面的雪已經停了,因為積雪的緣故,窗口透進來的月光比平日裡亮出許多,我剛巧坐在亮處,心裡一時間後悔不已。

    在府裡那麼多年,大家雖然都知道我眼睛有異象,但卻很少有人會當面提起。今天被他這麼一問,又讓我回想起當年乞討時的痛苦遭遇,於是忿忿地把頭轉了過去,說道:“覺得奇怪就不要看。”

    他輕輕地放開了我的手,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指著桌子道:“我們都吃過了,那你呢?”

    看著桌上吃剩下的東西,我也不再彆扭,笑嘻嘻道:“看來,四兒把最好吃的東西都偷來給你了。啊——我現在倒是有些餓了。”

    “那怎麼辦?”

    我癟了癟嘴說:“還能怎麼辦,趕緊睡覺唄!你往那邊挪挪!”

    他往四兒那邊挪了挪,給我在床舖的右邊留出一小塊空地。我脫了鞋子和外衣躺了下來,扯過被子把自己蓋上。

    于安悄悄地把腳貼近我的腳背,我也不客氣地把凍僵的腳貼上他的腳心,只聽到他在黑暗中發出很微弱的一聲:“嘶——”

    我心中暗樂,最後一絲不快也煙消雲散了。

    哼,被我冰到了吧!不過他的腳還真暖和,想著想著我閉上眼睛一會兒就睡著了。

    天沒亮的時候我醒了,回頭看看于安和四兒都還睡得很沉,於是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下了床。

    于安放在床邊的外衣破了好幾個口子。我看天色還早,就從櫃子裡取出針線,就著窗口透進來的晨光,倚著牆幫他縫補起來。因為天氣太冷,手很容易凍僵,我縫上幾針,就得停下來搓搓手,因此縫了半天才把幾個破口補上。胸襟上那個破口有些大,為了看上去能好些,我隨手又在上面繡了一小朵歪歪扭扭的木槿花。

    把衣服疊好放在床邊,我披上外衣出了房門。

    外面可真冷啊!我搓了搓手捏住自己已經凍僵的耳朵。

    因為昨天的一場雪,地上的積雪更厚了,腳踩在上面還會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等我走到書房時,太陽剛剛升起,照得地上亮晶晶的,很是好看。

    過了午後將軍才出現,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拿了一卷書坐在那裡細讀,彷彿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其實很想跟他說說話,但又沒有膽子開口,因此一個下午的時間都在開口和不開口的糾結中度過了。

    天黑時我回到房裡,看見四兒和于安給我留的豆羹,感動得想哭,一邊往嘴裡塞東西一邊問:“你們都吃過了?”

    “嗯,早吃過了,你慢點!”四兒說道。

    “于安你的傷今天可好些了?”

    于安點了點頭,四兒高興地說:“本來也就是些皮上的傷,那天他其實是餓暈的。”她看著于安笑了笑,又說:“阿拾,怎麼將軍一回來,你就這麼忙啊,一天都不見人影。”

    我把嘴裡的豆羹嚥下,抬頭跟四兒說:“我就是在書房伺候著,也沒忙什麼。明天將軍要見門客,我就不用去了。四兒,我今天回來前還乾了件事,保准你們兩個明天能吃上肉。”四兒一听就樂了:“你要抓那幾隻'吵死人'?”

    “吵死人”是我給一種長著黑色尾羽紅色面部的胖鳥取的名字。這幾天不知從哪兒飛來了這麼幾隻鳥,每天清晨、黃昏站在樹上咯咯地亂叫,叫聲響亮,老遠都能聽見。我想它們也許是餓的,也許是凍的,反正沒片刻消停。

    這兩天于安來了以後,我和四兒分例的吃食要餵飽三個人,自然有些不夠,因此我就想好了要找個時間重新練練我抓鳥的手藝。

    于安似乎對這些頑童們做的事情一無所知,他興致勃勃地聽著四兒講我從小到大,新奇好玩的抓鳥方法,時不時發出驚嘆聲。

    寒冷的冬夜,三個人窩在床鋪上手拉著手互相取暖,一邊憧憬著明天的鳥肉,一邊漫無邊際地聊天。在于安的嘴裡,我知道天下除了秦國之外,還有冰天雪地的燕國,有河川縱橫的楚國,有君子謙謙的魯國,有美人如雲的越國……看著他和四兒的笑臉,我突然想,如果於安能一直和我們住在一起,那該多好……

    第二日,我和四兒一大早就跑到東邊院子找那幾隻'吵死人'。果不其然讓我們在大樹底下找到了一隻,看樣子已經凍死了,拎起來沉甸甸的,和府裡養的雞差不多大。

    以前下雪的時候我會拿草籽灑在藤筐下面逮鳥,但抓到的數量雖多,個頭卻都很小,沒什麼吃頭。

    前年春天和婢女姐姐們一起去采葛,野地裡待久了,發現有一種草籽,鳥吃多了就會像人喝醉酒一樣原地打轉,就算飛也是歪歪扭扭的。

    我嘗試著抓這些“醉酒”的鳥,但是畢竟它們會飛,十隻能逮到一隻已經是大幸了。後來,我突發奇想,把這法子用到了冬天,這樣不用我去抓,只要在樹下撒上那種草籽,等上一個晚上,“喝醉酒”的鳥自然就凍死了。

    “肯定還有兩隻在窩裡,我上樹去看看。”我把鳥遞給四兒,雙手環抱著樹幹一下子就爬了上去。

    “上面還有嗎?”四兒仰著頭站在樹下,大聲喊道。

    “有!我扔下來,你接著!”我在鳥窩裡發現一隻,順手扔了下去。

    “這隻更肥呢!”四兒笑得直拍手,“還有嗎?”

    “上面的樹杈上還有一個窩,我去看看。”我伸出手抓住一根粗一點的樹枝,一點點地挪了上去。 “哈,這還有一隻,這下夠我們吃好幾天的了。”我喜出望外,低頭對四兒喊道。

    我伸手去拎鳥脖子,沒想到那隻鳥居然還沒被凍死,暈乎乎地回頭啄了我一口,痛得我大叫了一聲。

    “你在上面幹什麼?”

    我低頭一看,只見將軍背著手站在樹下,一臉嚴肅地看著我。

    我心中一驚,腳下一時沒踩穩竟摔了下來。

    “啊——”我大叫著拼命用手去抓樹枝。

    預期的疼痛沒有到來,將軍雙手一伸把我穩穩地接住了。

    我心想這回慘了,前幾日裝出來的乖巧模樣,這下全打了水漂了。我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果然他皺著眉頭看上去很生氣。

    我掙扎著從他懷裡跳了下來,跪在地上不敢起來,四兒也嚇得跪倒在我身邊。

    “你們在做什麼?”

    “抓鳥……”我的聲音忍不住發顫,諾諾地說道。

    “上樹抓鳥?你難道還生了翅膀不成?”

    我正鬱悶該如何解釋,那隻啄了我的胖鳥居然晃晃悠悠地從樹上飛了下來,在將軍腳邊踉蹌著走了幾步,然後一頭撞在他腿上暈了過去。

    “……”三個人一片寂靜。

    良久,將軍咳嗽了一聲,衝四兒說:“下去吧!”而後又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就轉身走了。

    “阿拾,將軍這是什麼意思啊?”四兒跪在我身邊小聲問道。

    “這還不明白,讓你先回去,讓我在這跪著。”我垂頭喪氣地跪坐在地上,“我今天這頓罰是逃不掉了,你先回去拿一隻煮成湯,其他兩隻殺乾淨後拿雪包了留著明天吃。”

    “那你呢?”四兒皺著小臉焦急地問。

    我笑了笑,安慰她道:“沒事,將軍心軟,待會兒就會放我回去的。你快去吧,我還等著晚點回去喝肉湯呢!”

    四兒無奈,只能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很快我身下的積雪漸漸融化成了冰水,浸進了衣服裡,凍得我直顫抖。哎,如果再這樣跪下去,這腿估計就廢了。

    冰天雪地裡,只跪了不到半刻鐘的時間,我就有些發暈了,鼻子耳朵全都已經沒有感覺。

    須臾間,一件深藍色的長袍披在了我肩上,我艱難地抬起自己凍僵的脖子,呵了一口氣,透過白茫茫的霧氣看見將軍一臉擔憂地站在我面前。

    “將軍,我知道錯了……”我的牙齒一直不停地上下打顫,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

    我話還沒說完,他長手一撈,把我抱了起來。我坐在他左手的臂彎裡,紅著臉用手輕輕地環著他的脖子,小聲道:“我已經八歲了……”

    他伸出右手在我臉上搓了搓,嘆道:“大火裡沒有燒死,現在又要跑到我府裡的樹上尋死嗎?”

    “我以前爬樹從沒有摔過,今日是看了將軍害怕才……”我越說越小聲,最後連自己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這倒是我的不是了。”他說完彎起好看的嘴角,輕笑了一聲,“小兒多狡辯,以後再不許爬這麼高的樹了。”

    我傻傻地盯著他說話時偶爾扇動的睫毛,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他抱著我在雪地裡慢慢地走著,我靠著他的脖頸深吸了一口氣。那是二月春風的味道,雖然帶著絲絲寒意,卻讓我感到莫名的安心。

    清晨的太陽斜斜地照在雪地上,把兩個一大一小的身影拖得很長很長,我突然希望這條路能一直沒有終點,那樣他便能抱著我走到永遠了… …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6-24 17:47
第四章 相憶相離

 
    逮鳥的前因後果我老老實實地跟將軍交待了一遍,他雖然驚訝於我的方法,但還是訓斥了我一頓。不過,第二日伙房分給我和四兒的吃食比以前多了很多,我們也算是因禍得福了。話說“吵死人”還真是肥碩,連著三天,我們幾個天天吃得滿嘴流油,現在想來倒不嫌棄它們吵了,巴不得當初能多飛來幾隻。

    不過除了這些好事外,逮鳥的事情還是給我招來了不好的後果。

    將軍居然給我找了一個教習嬤嬤,說是等雪化了就搬到府裡來管教我。

    聽於安說,自古只有貴族家的女公子到了十歲之後才會請教習嬤嬤,將軍這樣的舉動實在有違常理。

    不過反正現在雪還沒化,我倒是不著急擔心教習嬤嬤的事情,現下最難過的是於安要走了……

    是夜,我們三個人一言不發地坐在床鋪上,四兒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我也有些喉嚨發緊。

    “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于安打破了讓人難受的沉默,輕聲說道。

    “為什麼這麼急?你是不是怕將軍發現你?”四兒抽噎著問。

    “不,是我有急事要離開秦國,不過等以後有機會,我一定回來看你們。”

    “你現在出城安全嗎?有什麼我們能做的嗎?”于安要走,我多少有些落寞。

    他想了想說:“應該沒什麼問題了,出了城門就會有人來接我。”

    這個晚上三個人都不好受,四兒一直不停地掉眼淚,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拿被子蓋了臉裝睡覺。

    第二日,我吃過早食就和四兒回到了屋裡,于安正等著我們。

    我從破木箱子裡拿了塊舊布頭放在桌子上,又從懷裡掏出兩個餅來:“這是剛才偷剩下的,你路上吃吧!”四兒也從懷裡掏出兩個餅來,“我也偷偷剩下了,都給你,這回可別再餓暈了,小心沒人救你。”

    于安默默地接了過去,塞進懷裡,墨玉般的眼睛裡有些濕潤。

    我從木櫃子裡又抱出一個小箱子,把藏在最底下的一個小包掏了出來:“我和四兒在府裡沒有工錢,去年歲末的時候家宰給了我們幾尺做衣服的紅葛布,四兒的我給她做了衣服,自己的還沒來得及做,也讓你帶上,路上萬一沒東西吃還能拿它去換一些。”

    于安窒了窒,伸手接過緊緊地抱在胸前:“謝謝你們的救命之恩,將來我一定重謝。”

    他說完,看了我和四兒一眼,依依不捨地站了起來。

    四兒的眼淚忍也忍不住,抓著他的手斷斷續續地說:“你說話算話,以後一定要回來看我們!”

    “嗯,一定!”于安鄭重地點點頭。

    我拉了四兒的手,又拉了於安的手,說道:“那就這麼說定了。不過現在要快些走了!

    和來的時候一樣,我們把于安從後門悄悄地送了出去。四兒不停地招著手,於安也不停地回頭。

    我對著遠處的于安高聲喊道:​​“一路平安……”他聽見了,停在那裡,突然又飛快地跑了起來,最終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裡。

    四兒抱著我大哭起來:“阿拾,你說他還能再回來嗎?”

    我拍著四兒的背,輕聲道:“于安是個守諾的人,他一定會回來的。倒是你,快把眼淚擦乾吧,不然哭紅了眼睛,小心大頭師傅問起來,沒法子解釋。”

    “嗯,那你也快去書房吧,免得​​將軍罵你。”

    “沒事,我先送你去大頭師傅那,然後再過去。“

    等我到書房時,將軍已經坐在裡面。我趕忙行了個禮,跪坐在他身邊。

    他低頭看著書卷,隨口說了一句:“我讓家宰給你做了幾雙新鞋,上次下雪天穿的那雙就扔了吧!”

    我心裡一暖,磕頭道:“諾,謝家主!”

    太好了,這會兒四兒終於有新鞋穿了。

    將軍嗯了一聲,又問:“你可想識字?”這話把我嚇了一跳,馬上低頭回道:“婢子不敢。”“哦。”他挑了挑眉毛,又轉頭去看書卷不再理我。

    書房裡變得好安靜,耳邊只剩下將軍綿長的呼吸聲和我砰砰亂響的心跳。他是在戲耍我嗎?我真的可以識字嗎?自從進了這間書房,我天天盯著那些書卷,雖然不知道竹簡上到底寫了些什麼,但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常常出現在我的夢裡,伸出它們墨黑色的小手引誘著我去認識他們。

    如今,不管這是不是嘲弄,起碼我有機會一試,即使錯了,最糟糕也就是被拖出去打一頓。我狠了狠心大聲回道:“想!”

    “甚好,小兒有膽識。”他似乎很高興,大笑著伸手將我撩了過去放在身側,“今日我們就從這一卷開始吧……”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他教我啟蒙用的那卷書正是後世極為推崇,而此時卻甚少有人知道的吳國大夫孫武的著作《孫子兵法》。只這一本兵書,之後卻救了我好幾次命,但這已經是後話了。

    人的命運有時候往往取決於一個小小的選擇、小小的決定,在機會來臨的一瞬間顯示那麼一點點的勇氣也許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此後將軍對我的寵愛讓府裡的人都驚掉了下巴。一個卑賤的孤女突然有了一位專屬的教習嬤嬤,她不用再熬夜剝麻,搓繩,不用再替府裡的下人們洗衣服,她每天只需坐在書房讀書習字。

    這一切莫說其他人覺得奇怪,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老天爺,如果這是一個夢,那麼求你千萬不要讓我醒過來……

    因為我學得特別快,將軍平日裡又沒有足夠的時間教我,所以特別從門客中為我挑選了一位才學出眾的夫子。

    蔡夫子原是晉國人,不知因為什麼原因輾轉到了秦國。他投入將軍門下不過數月,聽說要教養將軍府上的一個孩子,心中不免自喜,以為自己的才學終於得到了家主的重視,因而有機會親自教養他府上的公子。

    抱著這樣的信念,蔡夫子當天夜裡天還未亮就背著書箱等在了府門口。家宰清晨開門後嚇了一大跳,那老夫子頂著一雙黑乎乎的眼睛笑瞇瞇地看著他,下巴上的鬍子都已經結了冰霜。

    夫子既然這麼熱心,按理說我的學習之路也應該一帆風順。沒想到老夫子一見了我,結了冰的鬍子都被氣得翹了起來。他顫抖著雙手吐不出一個字來,扔了書箱便衝出府去,從此一病不起。

    我那時不懂夫子為何痛心,只以為是自己面貌醜陋嚇到了他。

    “原來你在這裡……怎麼,難道躲起來夫子就能回來?”將軍找到我時,我已經躲在後院的大樹上哭了一整天。

    “我把夫子嚇跑了…我醜…是妖怪……”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前一片黑暗,只覺得自己將來無論到了哪裡,長成什麼樣子,就算不被人看到碧色的眼睛也都會被當作妖怪。

    “是我的疏忽,不是你的錯。”將軍嘆了一口氣,足尖一點跳上樹來。他輕輕擦去我臉上的淚水,柔聲笑道:“別哭了,小兒若是生得醜,那叫這世間的其他女子如何自處?”

    我用髒兮兮的手拉著他月白色的衣領,抽泣著問道:“我不是妖怪,也不是山鬼,對嗎?”朦朧的月光下,他的笑顏溫柔到讓我全然忘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將軍,而自己只是個卑賤的小奴婢。

    “對,害怕你這雙眼睛的人只是不明白他們心中的敬畏。”他背對著月光一字一句地告訴我,那聲音讓黑暗中我戰慄的心感到莫名的溫暖。

    “將軍,你為什麼待我這樣好?”我緊緊地抓著他的衣服,深怕一鬆手他會像一陣煙消失在夜​​色裡。

    “因為你是我撿回來的寶貝,因為我期待著你長大後的樣子……”他說完抱起我從樹上一躍而下,我俯在他的肩頭呆呆地望著他下巴上青青的鬍渣,第一次對長大、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累了就睡吧……”他用手揉了揉的我的頭髮,“明天還得把你那老師追回來呢!”

    聽著他平靜有力的心跳,早已經虛脫的我便一頭栽在他的懷裡沉沉地睡去……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6-24 17:51
第五章 夫子別走

 
    第二日我從家宰口中得知,將軍回府後聽聞蔡夫子一事自責不已,覺得是自己的疏忽傷害了夫子的尊嚴。原來,按照周禮,別說庶民、奴隸不能識字,就連貴族家的女公子都只能在姆教的指導下,執麻枲,治絲繭,織紝組紃,學習女事。因而,當蔡夫子得知將軍要他教府裡的一個小婢子讀書識字時,就以為將軍是輕視他的才學,故意戲耍嘲弄他。

    我收拾了夫子丟在府裡的書箱,問了家宰他的住處,就一個人背著十幾卷書找上門去。我去時,蔡夫子已經病了好幾天,他隻身來到秦國,身邊無人照顧,之前將軍親自登門致歉還特地送了兩個婢女照顧他,但都被退了回來。

    看到緊鎖的大門,我無奈只能從圍牆上翻了過去,下來時卻重重地摔了一跤。幸好這土牆不高,否則我的屁股估計會被摔成兩半。

    蔡夫子見到我時,顫抖著雙手說不出話來,我索性不去管他,徑自拿了個陶罐煎起藥來。

    第一日,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夫子倒了我煎的藥,我默默地離開了;

    第二日,照樣翻牆進去煎了藥,只是遞藥前重申了好幾遍,一袋黍換一把藥,結果他又吹鬍子又瞪眼,最後把藥喝了;

    第三日,翻牆煎藥,等夫子喝了藥休息時,我便在旁邊磕磕巴巴地讀他上次帶來的書卷…………

    第七日,喝完最後一帖藥,夫子已經能下床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竹籤子把我趕走,因為我這幾日已經吵到他雙耳生繭。

    回府後,四兒替我不值,嚷嚷著不學就不學,照樣能吃能喝。但是我心裡卻實在放不下,熬了兩日之後,第十日又去了。這一次,蔡夫子家的大門洞開,我以為著了盜,操起門邊的一根木棍就衝了進去。

    “怎麼?拿了棍子要打我這老頭子嗎?”夫子端坐在書案前,看我一臉凶相地衝進去,出聲喝斥。

    我一聽立馬把木棍扔得老遠:“不不不,我以為夫子家遭盜了。”

    “你今天怎麼又來了?庶民女子不能學字,你家將軍也實在太妄為了。”夫子冷哼一聲,捻鬚兇道。

    “不是將軍的錯,是小女放肆,動了不該動的念頭。”,我跪在地上連磕了幾個響頭,“夫子,我真的想識字,求夫子成全!”

    “男兒識字求學是為有朝一日聞達諸侯,兼濟天下蒼生,你所求的又是什麼?”夫子看了我許久,緩聲問道。

    我其實從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只覺得冥冥之中有一根線緊緊地牽著我,對我而言,書房裡的那些書卷比錦衣美食更吸引人。

    “你根本沒有想過對嗎?小兒,求學識字,不過是你藉著家主的寵愛胡亂提的要求罷了。”

    “不是的!”我忍不住大聲反駁,“我求識字是為了想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貴什麼是賤,什麼是這世間的運行之道,況且我不就是因為不知道這些,才冒犯了夫子嗎?再說了,夫子,如果你能把我這個小女子教好,不是更顯得你有才學嗎?”

    夫子想了想,似乎動搖了幾分,但很快又搖了搖頭:“把你教好,怕是難於上青天。”

    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就跑到窗前的一塊沙盤前,拿竹籤子寫起字來。

    “小兒你亂畫些什麼?快回去吧!”夫子踱步過來看了一眼,驚得大呼不可能。

    我自小記性就比旁人要好,看過一眼的花樣子很快就能一針不差地繡出來,看書也是一樣,即使是不認識的字,多看兩遍就能記住寫法。我現在在沙盤上寫的,正是這幾日念的那卷書冊,雖然不懂上面講了些什麼,很多字也不知道該怎麼念,但是如何寫卻都已經默記下來。

    這事讓夫子大受刺激。他左思右想,最後實在被我纏得沒辦法,就答應下來,暫時教我三個月。

    結果,這一教便是四年。不分寒暑,不論刮風下雨,蔡夫子天天都背著他那黑色的破木箱子到府裡來教我,以至於後來將軍請他代為管教國君宮中鏡夫人的小公子都被他婉言推脫了。

    敬王三十六年的冬天,整個雍城被雪埋了一層又一層,夫子在來將軍府的路上摔了一跤,回去就得了傷寒,至第二年歲首已經病重不起。

    將軍帶著我四處求巫問醫,用盡了一切辦法都沒能留住他。

    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夫子為了我心力憔悴,鬚髮盡白,臨終前他靠在床邊斷斷續續地講了很多。

    夫子原是晉國人,自小聰敏伶俐,勤奮好學,但是他的不幸卻源於他有一個博聞多智,通天徹地的同胞弟弟。在晉國,人人只識蔡墨卻不知世間還有他蔡書一人,他一直活在弟弟的陰影裡,最後還因為一個女人,被親弟弟趕出了晉國。

    年輕時他輾轉各國卻始終懷才不遇,人到中年喪妻喪子,到老了也只收了一個出身寒微的女弟子。

    正當我為夫子悲涼的一生唏噓落淚時,夫子卻笑著說,阿拾,你若是個男兒該多好,那樣等你名揚天下的時候,人人都會知道你的夫子是我蔡書。

    他說完這句話,便含笑而逝了……

    我坐在沙盤前哭了七日,想了七日,夫子臨終前的話讓我第一次有了想要聞達諸侯的妄念。

    夫子沒有後人,他臨終前讓我把他留下的東西都換了糧食,贈給城西賣漿水的啞婆,以報答她當日的救命之恩。

    因此在他下葬後,我擇了一日讓四兒陪我去收拾他的遺物。

    夫子家貧,能拿來換糧食的東西實在不多。

    原本堆在角落裡的一摞竹簡如今已經隨他入土,現在除了幾件衣服和一個黑褐色的素漆盒子外,剩下來能換也只有他煮食用的一個吊釜(1)。

    “這些東西也只夠換一釜粟米,蔡夫子的日子過得也太潦倒了。”四兒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感嘆道。

    “夫子這幾年得的賞賜都換成了書簡,別說是錢幣子,就連衣服、吃食對他來說也是無關緊要的。”我打開漆盒從裡面取出十幾枚幣子交給四兒,“這還剩了些,收好吧,到時候一併交給啞婆。”

    “這是你做的腰帶?”四兒眼尖,一下子就看到漆盒裡的另一樣東西。

    這是一條兩指寬繡雙排雲紋的青色腰帶,是我前年歲末做給夫子的,卻從未見他用過,當時以為他嫌我手工粗陋不肯用,如今看來也許是捨不得用。

    夫子為我做了那麼多,我又為他做了些什麼呢……

    “怎麼又掉眼淚了?”四兒拿帕子輕輕拭去我臉上的淚水,伸手把腰帶從盒子裡拿了出來,“蔡夫子現在也用不上了,你還是自己留著做個念想吧!”

    我吸了一口氣,把腰帶和整理出的衣物放到了一處:“絹底繡銀線的腰帶興許還能多換幾把粟米。夫子剛入秦時中了暑氣,若沒有啞婆送的那一碗漿水,我也遇不上他,這樣說來啞婆於我也是有恩的。”

    “那你就留著這個吧,不值錢。”四兒從被子底下找到了一樣奇怪的東西,隨手遞給了我。我接過來一看,發現是夫子常常掛在手邊把玩的一隻深褐色陶製雙頭雀鳥,樣子雖然粗糙怪異,卻是夫子的心頭愛物。

    “我就留著這個吧,其餘的東西打個包袱,要趁日中集市上人多的時候趕緊換了去。”我把陶鳥裝進了貼身的小掛袋,又和四兒一起把值錢的東西包了包,去了西市。

    初春的市集一掃冬日的蕭條,除了來來往往的各國商人之外,背著糧食來換物的農戶也有不少。到了晡時,我們換得了一釜的粟米和三尺細葛布,本想並著錢幣子一同交給啞婆,但在漿水攤前卻只找到了她的兒子奚。

    奚接過東西跪倒在地連連稱謝。原來啞婆已經病了許久,因為家裡拿不出多餘的口糧去請巫醫,所以一直拖到現在。如今有了我們給的東西,啞婆的病興許就有救了。

    辭別了奚走在回府的路上,四兒一直笑瞇瞇的,嘴角漾著兩個梨渦,心情格外的好。而我卻因為奚的一句話沉重萬分。

    “阿拾,我們今天可是做了件大好事,你怎麼還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四兒晃了晃我的手,笑著問道。

    “你沒聽奚說,啞婆昨日已經沒辦法進食了嗎?夫子臨終前也是這個樣子……”

    四兒臉色一窒,嘆了口氣,拿手揉了揉我的臉輕聲道:“連著哭了那麼多天,臉都瘦了一圈。好了,別難過了,我們該往好處想想不是嗎?”

    我心裡堵得難受,只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對她點了點頭。

    這時,前面快馬來了一個佩劍的遊俠兒,我下意識拉著四兒往旁邊閃了閃讓他先過,他卻突然勒緊韁繩停了下來,騎著馬繞著我和四兒轉了兩圈。

    黃棕色高頭大馬打著響鼻,在我身邊踱著步,它口中吐出的熱氣帶著酸腐的味道全都拂到了我臉上,我眉頭一​​蹙心裡已有幾分不悅。

    遊俠兒用劍挑起我的下巴,調笑道:“想不到秦地還有這樣的美人。小兒可有名字?家住哪裡啊?”

    我按壓下心中的怒氣,鐵青著一張臉用手撥開他的劍,對躲在我身後的四兒說:“我們走!”

    還沒走出去兩步,那遊俠兒居然下馬追了上來,抓著我的手笑嘻嘻道:“我有二十個幣子贈與你父兄,你就隨我走吧!”

    “你放手!”

    我拼命想要甩開他的手,他卻握得死緊,嗤笑道:“故作矜持可是想替你父多討幾個幣子?”隨即右手猛地一拉將我攔腰舉抱起來,往他馬背上放。

    這時街上人來人往,見到有遊俠兒與女子糾纏在一起,都圍在旁邊笑著看熱鬧。春日里這樣的場景每隔幾天總能見到一次。

    “豎子無禮!你放我下來!”我尖叫著像條突然被扔上岸的魚,使足了勁掙扎,卻無濟於事,他的手臂像個銅箍死扣在我腰上紋絲不動。

    四兒剛開始嚇呆了,現在反應過來急忙衝上來去掰他的手。 “她不願意跟你走,你放開她!”

    “走開!”遊俠兒用劍一下子把四兒揮倒在地。

    “四兒!”我大叫一聲,死命地捶打他的手臂,“豎子,你放手!”

    “哈哈哈,放手?我見過的女人中,小兒最美也最凶悍,這般深得我心如何能放手?”他說完竟隔著衣服在我背上啃咬了一口。

    羞憤難當之下,原先堵在心口的悲痛,此刻全都化成了一腔怒火。

    我反手狠狠地拽住那遊俠兒的髮冠,猛地往前一拉,他吃痛立馬放下了我,用雙手摀著頭不斷地叫罵。

    我扔掉從他頭上抓下來的一把頭髮,順手操起路邊伐薪人的一根粗枝朝著他側臉與眼睛齊平的那一處用力揮了下去。

    我從記事開始到八歲,打過很多人也被很多人打過,哪一處被打了最痛,哪一處被打了最暈,心裡知道得清清楚楚。

    見遊俠兒被打,圍觀的人開始大笑著起哄。我趁那人還沒有反應過來,迅速拉起坐在地上發傻的四兒,撥開人群逃了出去。

    “你站住!啊——”遊俠兒仗劍行走天下,總是有幾分真本事的,剛才被我偷襲是因為他對我毫無防備,如今反應過來,很快就提了劍嘶吼著追了上來。

    備註(1)釜:沒有足底的鍋。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6-24 17:54
第六章 燭櫝其人

 
    眼見著身後的遊俠兒離我不到兩丈的距離,我急聲對四兒喊道:“快!你往左跑,去府裡找人救我!”說完往右一拐,鑽進了一條巷子,靠著身體的靈便和那遊俠兒周旋起來。

    但是女子的體力終究比不上男子,加上我這四年天天和夫子坐而論學,和嬤嬤學習女紅造釀,哪裡還有之前的耐力,跑了一刻鐘眼看就要被追上了,這時路邊正好有一棵大樹,我想都沒想就爬了上去。

    遊俠兒跑到樹下,喘著重氣惡狠狠地盯著我,我這時才看清了他的樣子。

    他穿著一件粗葛布製的長衣,絡腮鬍子遮了大半張臉,一雙眼睛瞪如牛鈴,而眼下半寸之地被我剛剛用樹枝刮下了一層皮,不停地流著血看著滲人。

    “小兒,你給我下來!”他大吼了一聲,扔了劍一邊往樹上攀一邊惡言道:“你今日讓我顏面盡失,我定要剁下你的手來!”

    怎麼辦?現在和他講道理還來得及嗎?

    眼看著就要被他抓住腳踝,我乾脆脫了鞋子去打他的手。

    “何人在外喧嘩?”正當我焦急萬分之時,樹下的院門應聲而開,從裡面走出來一個扛著重劍,虎背熊腰,身高九尺的男子。

    我一見著他,眼淚差點沒流下來,趴在樹枝上慘兮兮地喚了一聲:“大叔,救我!”

    我說這樹怎麼看著那麼眼熟呢,原來是秦家院外的那棵……

    秦猛是將軍府上的家臣,力大無窮,劍術精湛,因為平日裡好酒,將軍經常會差我給他送些上好的燒酎解饞。今日我胡拐亂拐,居然跑到了他家門口。

    “阿拾,你怎麼上樹了?”秦猛抬頭吃驚地望著我。

    我自知此刻的自己和平日裡溫純知禮的樣子相差何止千萬,無奈只能厚著臉皮裝可憐:“大叔,這人在市集上要擄搶我,我不從便要砍下我的手臂洩憤。”

    我這話前半句是真的,後半句卻摻了一半的假話,因為實在沒臉說是自己動手打了人。遊俠兒在秦猛出來時,就已經從樹幹上跳了下來。他一聽我這話就怒了,秦猛一聽也火了,二人一言不發拔出劍來。

    秦猛行了一個劍士比武之禮,遊俠兒端正姿容也行了一禮。

    時人鬥劍,多在宴席之上、家臣之間,即便如此,流血受傷的事也是常有。

    現在陋巷之中,兩個人你來我往已經過了好幾招,雖然秦猛暫居上風,但是在比試結束前,勝負依舊未定。

    我趴在樹上看得心驚膽顫,深怕會有人因我而受傷。

    “鏘——”樹下一聲重響,兩劍相交,火花迸發,遊俠兒身子一震不由倒退了兩步,他旋即用劍在地上一支,勉強穩住身形,然後狂喝一聲,飛竄起身子,以無比凌厲的劍勢直取秦猛胸口。

    秦猛後退一步,遊俠兒劍勢一落,險險刺破秦猛腰間的布帶。

    生死之間,秦猛手腕翻轉,一記重招將刺向他腰間的劍硬生生硌開,遊俠兒右手一震,長劍隨即脫手而出,朝我飛旋而來,我側頭避過,劍被樹枝險險掛住。

    此刻,遊俠兒的臉上已經完全沒有了剛才在市集上的嬉笑調弄之態,他望著掛在樹上的長劍,神情無比凝重。我生怕他一時想不開,會衝上去和秦猛拼命。

    唯今之計只有我先服個軟了。

    我探出身子取了劍,從樹上爬了下來,整了儀容跪拜在地,雙手將長劍高高地舉過頭頂,正色道:“君子比德於玉,武者比德於劍,方才小女見俠士用劍凜然正氣,始知自己眼拙,竟以為俠士是擄奪女子的宵小之輩,實在慚愧,望請恕罪!”

    遊俠兒聽了我的話明顯一怔,他取了劍,佩回腰間,長舒了一口氣道:“起來吧!垂髫小兒竟能說出比劍如比德的話來,看來關於秦人粗陋的傳聞實是無稽之談。”他說完朝秦猛深深一拜,“燭櫝輸了,敢問勇士尊名。”

    秦猛收了劍,回禮道:“在下秦國伍氏家臣秦猛,適才與足下比劍很是暢快,若足下有意,秦某可代為引薦家主。”

    “秦兄劍法超群,豈是我能比得上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只是我志不在此,自由自在慣了。”

    秦猛見他推辭也不強求,豪邁地笑道:“足下如果不急著趕路,不妨與我進屋喝上幾碗,如何?”

    燭櫝摸了一把鬍子,笑道:“酒,劍,美人,我所好也。今天劍被打飛了,女人也求不到,這酒自然是不能不喝了。”

    秦猛聽完大笑,把重劍往肩上一扛,朗聲道:“尊下請!”

    “請!”遊俠兒回頭沖我瞪了瞪眼,笑著和秦猛進了屋。

    他們兩個人剛才還比得你死我活,這下倒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我宛然一笑,行了一禮默默地離開了。

    等我回到府裡時,遠遠地就看見家宰在門口焦急地走來走去。

    “阿拾!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家宰拉著我問。

    “怎麼,四兒還沒回來嗎?”

    “家主見完國君剛回府,聽四兒說有強人要殺你,辭了拜訪的客人,衣服都沒換就帶著她去救你了。”

    家宰一說我就知道自己今天闖了大禍,本想著去市集上找他們,又怕他們回府見不到我,於是只能跪在府門口等將軍回來。

    我從白日等到了黃昏,到天全黑時他們才出現。

    “阿拾!你沒事吧?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將軍把整個西市翻了一遍也沒找到你,怕你被人擄到城外,又出城去找,後來碰到秦力士送那壞人出城,才知道你回來了。你可真是急死人了!那惡人他打你了嗎?可傷到了?”四兒衝上來,在我身上一通亂摸。

    我抓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將軍的神情,故作輕鬆地道:“我沒事,一點傷都沒有!”

    “進去吧!”將軍看了我一眼,臉色雖然難看倒也不見慍怒之色。

    我以為自己過了關,笑嘻嘻地爬了起來,揉了揉跪得發麻的腿,跟著他一路進了書房。

    “你給我站著!”將軍對我扔下一句話後,對四兒吩咐道,“你到門口候著,我讓你進來時,你再進來!”

    四兒看了我一眼,面帶憂色地退了出去。我此時心中忐忑,不知道將軍究竟要怎樣懲罰我。

    “手還是腿?”他從案几上抽了一根新製的竹簡,走到我身前,冷聲問道。

    我聽完一愣,明白過來後,悶聲回了一句:“腿。”然後自己稍稍拉起下裳露出一截細白的小腿來。

    啪地一聲,半尺多長的竹簡狠狠地打在我腿上,痛得我大叫出聲。

    “啊——”又是狠狠的一記,我吃痛尖叫,將軍卻下手一記狠過一記。

    我平時在府裡倍受寵愛,他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我,今天我雖然有錯,但是受驚害怕的那個人也是我啊!

    我心裡委屈,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知道我今日為何打你?”將軍停下手,嘴裡說出的每個字都像是從冰縫裡蹦出來的。 “因為我不該……不該讓……家主找不到我。”我吸著鼻子抽噎著回道。

    又是狠狠的一記,火辣辣的痛,完了,肯定是打破皮了。

    我開始還憋著聲音輕輕地哭,後來乾脆放開嗓門嚎啕大哭起來,只覺得此刻的自己是天下最冤枉的人。

    “今日這頓打,你是替亡故的蔡夫子受的。夫子教了你四年,次次見到我都對你贊不絕口,說你才智驚人,禮儀周全。今日看來全是一派胡言,他根本就是個只會騙人的老匹夫!”

    “不——夫子不是騙子!不是匹夫!不是!不是!不是!”

    “那你的才智去了哪裡?禮儀去了哪裡?市集之上公然使狠耍性,打架鬧事,他就是這樣教的你?”將軍驀然提高了音量,明明挨打的是我,可他臉上卻有深深的痛色。

    我頭腦發暈,整個人連氣也喘不勻,一時間根本找不到話來反駁。

    “武者比德於劍?誤以為是宵小?你捧了他又暗示他,如果再肆意糾纏就是自認宵小,說出這番話的小兒和那個耍狠打架的人,真的是一個人嗎?蔡夫子傾盡心血教你做人,可你卻只做了一張皮,平日裡的禮儀周全,都是裝給誰看的!”

    他說完扔下手中帶血的竹簡,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癱坐在地上,埋頭痛哭:“夫子,對不起……”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6-24 17:58
第七章 贖罪之行

 
    挨了一頓打後,我的小腿破了好幾處,沒破的地方也腫得青一條紫一條,看著嚇人。以前只要我病了,將軍就會找府裡的醫潭給我治病,而這一次他卻完全無動於衷,最後還是家宰偷偷給我弄了一點止血治傷的草藥。

    其實將軍的苦心我明白,只是做人,還是做皮?這個問題看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很難。我生來就不是什麼貴族家的女公子,在我的心底,一遇到不能解決的事情,打架耍狠就是第一反應。

    這是個弱肉強食的天下,國與國是這樣,人與人又何嘗不是。

    對於一個乞兒來說,如果沒有人保護自己,那就只能自己保護自己;如果不想成為拳頭底下挨打的那一個,就必須伸出拳頭成為打人的那一個。

    在遇見夫子之前,這便是我在血和淚中摸索出來的生存秘訣。

    如今,將軍要我做的,是完完全全擯棄骨子裡原來的自己,變成一個新的阿拾,一個他和夫子希望的,博學知禮的阿拾。

    我食不下嚥地想了三天三夜,最終決定放棄那個背負著層層硬殼,渾身長滿尖刺的自己。我現在有了一個家,有了保護我的人,也許是時候忘記過去了。

    我這頭想明白了,可將軍卻始終不肯見我。我去書房門口等他,他便日日留在前堂和家臣們議事;我若守在寢室門口,他就派婢子趕走我。過了兩天連教了我四年的教習嬤嬤都被他派人送了回去。

    “四兒,怎麼辦呢?將軍現在都不肯見我。”我在房間裡唉聲嘆氣,一點法子都沒有。

    “要不你去找找住在東角院子裡的荇女?”四兒給我倒了一碗水,接著又說,“聽說這兩天都是她在陪著將軍,要不你去求求她,讓她在將軍面前幫你說些好話?”

    “荇女?是前年百里大夫送來的那個越國侍妾?”我對這個名字隱約有些印象,當日百里大夫送了十名女樂入府,這兩年被將軍三三兩兩送出去了好幾個,留在府裡的大概就只有這一個了。

    “對,就是她。我聽爺爺說,自從先夫人去世,荇女在將軍身邊留的時間算是最長的了,明日早食後我們可以一起去求她。”

    “嗯,也只能這樣了。”

    第二日,我們吃完早食就去了東角頭的院子,荇女一身短衣襦裙正從房裡出來,見到我們先是一愣,然後笑著走了過來。

    我和四兒見了禮後向她說明了來意,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後從房裡取出一個藤筥(1)遞給了我:“我近日見春色大好,突然有些懷念家鄉的竹芽,你若能給我刨一棵回來,我就為你在家主面前求情。”

    竹芽,便是雌竹之胎,曰筍(2),宣王曾將香蒲和竹筍的嫩芽做了菜賞賜給韓侯,我雖然沒吃過,但想來也是稀罕之物。

    “我要到哪去找呢?”我接過藤筥問道。

    “越國到處可見翠竹,秦地嘛,我聽說只有南邊的林子裡有。”荇女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一雙眼睛緊盯著我,像是隼鷹盯準了獵物​​。

    我應下她的要求後,和四兒退了出來,四兒擔心地問道:“你真的要去南邊的林子找竹胎?我聽說那裡到處都是野獸,太危險了。”

    “我挑正午的時間去,應該沒什麼大礙,只是這竹胎長在地底找起來要費些功夫。”

    “那我陪你一起去!”

    “你就別搗亂了,安心在府裡等我回來。找竹胎我倒是不怕,只是按將軍的心性,侍妾在他面前恐怕說不上什麼話。”

    將軍的先夫人是陳侯之女,身份尊貴不說,樣貌據說也是陳地女子中的翹楚。這荇女雖有幾分姿色,卻也沒有什麼過人之處,將軍雖然只留了她在府上,但她的話真的會管用嗎?我心裡不禁有些懷疑。

    “這個你就別擔心了,你看見她剛才掛在腰間的那隻黃色蝴蝶了嗎?”

    “嗯,看上去挺好看的。”

    “那個呀,叫'媚蝶'。聽說越女有了心上人就會到野外找一種蟲子,然後養在梳妝奩裡,天天拿媚草的葉子去餵,等到有一天蟲子變成了蝴蝶,她們就把它掛在身上,這樣的話那個男子就再也離不開她了!”四兒神秘兮兮地說道。

    我拿指頭使勁地戳了一下她的額頭,笑道:“你這小兒,哪裡聽來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小心被將軍知道也打你一頓。”

    “我也是聽其他婢子說的,不然你說將軍為什麼不留別人就留了她?”

    “從將軍回雍城開始算,送進來的侍妾少說也有個二三十人吧,現在只留了這麼一個,還要被你們這樣議來議去的,將軍還真是可憐。”

    “怎麼,你心疼啦?”四兒歪著腦袋朝我眨了眨眼睛,見我舉手要打她就笑著跑開了。

    “死丫頭,欺負我現在不能跑。”我跑了兩步就停了下來,腿上的傷終究還是沒好全。

    四兒見狀趕緊跑了回來,低頭掀開我的下擺,懊惱地說道:“還很疼嗎?都是我不好……”我屈起食指在她頭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惱聲道:“讓你打趣我!”

    “痛——”四兒嘟著嘴站起身來揉了揉腦袋,復又殷殷叮囑,“回去再給你上點藥,等好全了才能去採竹胎,知道了嗎?”

    “知道了,四兒姐姐!”

    第二日,我趁四兒去洗漱的時候,偷偷拎了藤筥從府裡跑了出來。

    此時,清澈碧藍的天空中飄滿了如花朵般潔白的浮雲,金黃色的太陽從天際探出圓圓的腦袋看著這片剛剛甦醒的大地。

    清晨的樹林裡,霧氣在參天的古柏之間飄過,如細紗掛在枝丫上,卻又比細紗更白更清透,朦朧之間,勾勒出一片靜謐的籠著淡金色晨暉的樹林。我呼吸著林間新鮮的空氣,在小鳥的脆鳴聲中,尋找著那一抹只立在越國水鄉的青色。

    幾個時辰下來,我採了不少甜美的漿果,但青竹卻始終不見踪跡,起初的愜意和新鮮在此時已被疲憊和失望徹底沖散了。我拖著僵硬的腿在樹林裡走了一圈又一圈,到了黃昏時分連竹胎的影兒都沒有見著一個。

    眼看著天就要黑下來了,無奈我只能返身往回走。

    日落時分正是陰陽交替之時,林子裡的野獸在休息了一天之後又開始蠢蠢欲動,我一邊走一邊用樹枝敲打著樹幹,藉此警嚇黃昏裡覓食的野獸。

    荇女莫非是在騙我?我平日裡和她沒什麼交情,偶爾兩人在府裡碰見,她總是刻意地避開,似乎不大喜我,難道挖竹胎是她拒絕我的一種方式?

    我正在心裡犯著嘀咕,抬頭看見天邊飄來一大片烏雲,北方密密層層的濃雲裡有雷聲滾動,鳥雀展著羽翼從我身邊低低地掠過,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潮濕的泥土氣味,一切都在預示著一場大雨的到來。

    我加快速度往林子外衝去,不到片刻白茫茫如水簾般的雨水透過樹梢傾倒而下,把我澆了個透濕。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咬牙繼續往前走,腿上的傷口在剛才跑動時就撕裂了,現在被雨水一浸,鑽心的痛。

    不管怎麼樣,現在最重要是從林子裡走出去,不然等天黑了就算不被野獸吃了,濕答答地熬上一夜也會凍個半死。

    當我深一腳淺一腳從林子裡鑽出來時,頭髮、枯葉已經粘了滿臉,衣服也被樹枝刮破了好幾個口子貼在身上。

    我抬頭喝了幾口雨水,心裡暗道,幸好剛才跑得快,要不然等雨停了變成水霧升上來,就算走到明日也走不出這林子了。

    雍城的南面多陵寢,少民宿,又冷又累又餓的我連討口熱水的地方都沒有,在雨裡連著走了半個多時辰,整個人累得如同喪家之犬,只差吐出舌頭來喘氣了。

    這時前方的雨霧之中,突然亮起了幾點燈光,難道是有戶人家住在這裡?我欣喜若狂地尋了過去,打算問好心人討一口飯吃。

    當我走到跟前時,心思立馬就被院子外一叢鬱鬱蔥蔥的翠竹吸引住了,身上的疲累飢餓一掃而空,心里長嘆一聲,啊,終於找到你們了……

    我腦子一熱,什麼都沒想,拿起手上的木片就死命地刨竹子底下的土。不知是我幸運還是老天可憐那幾棵翠竹,在刨到第二個坑時就被我找到了一個手掌大小的竹胎,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掰了下來,裝進藤筥。

    東西總算是找到了,可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我實在沒有勇氣敲開主人家的門,只能拿出身上最值錢的一方繡帕小心地繫在了院門上,一廂情願地認為是做了一場公平的買賣。

    投映在窗戶上的人影是誰,在不久的將來,他與我會有怎樣的牽絆,此時的我毫不知情。有時候命運就愛這樣捉弄人,一門之隔,我便這樣錯過了與他的相識……

    此時雖然還不到入定,但因為天黑得早,等我趕到南門時,中間的正門已經關上了,城樓之上兩隊守城的士兵正在做入夜前的一次輪換。

    我快跑了幾步總算在兩側的小門關閉前擠進城來。

    夜色瀰漫的雍城,萬家燈火,我顧不上自己此刻的狼狽一路小跑著回到了府裡,替我開門的不是四兒而是家宰,看到我的樣子他嘆了一口氣,眼神似乎在向我暗示著什麼。

    “你讓她進來!”將軍的聲音,從門後清晰地傳到了我耳朵裡。

    完了,我心裡咯噔一下,打了個哆嗦。

    家宰一閉眼睛無奈地打開了門,將軍穿著一件青色儒服背手站在門裡,在他身邊裊裊立著的是抿嘴輕笑的荇女。

    “這就是你給我的答覆嗎?”他痛心地望著我,兩道劍眉緊緊地蹙在了一起。

    看到荇女臉上的笑容我便知道自己是中了她的圈套,說什麼思念家鄉竹芽,其實無非就是想讓將軍看到我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她原本期待的只是灰頭土臉的我,沒想到一場大雨卻讓她看到了更精彩的一幕,因此臉上的笑容想藏都藏不住。

    備註:(1)筥:圓的筐叫筥。

               (2)筍:即筍,竹胎、竹芽都是古時候對竹筍的稱謂。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6-24 18:01
第八章 秦公子利

 
    因為荇女的陷害,將軍此時對我更加失望。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徑自走到了荇女身前,俯身跪倒在地將藤筥高高舉過頭頂,正聲道:“竹胎在此,請夫人兌現昨日的諾言!”

    “你和她說了些什麼?”

    將軍的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荇女卻嚇得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支支吾吾了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荇女說她思念家鄉春日竹胎的味道,並許諾如果我能在南邊的樹林挖到她要的東西就幫我在家主面前求情。”

    “你是自己走出去,還是我叫人拖你出去?”將軍垂首對跪在地上的荇女道。

    “家主,我知錯了,別趕我走,求求你!”荇女一聽臉色頓時灰白一片,她哭著跪走了幾步,死死地抱住了將軍的腿。

    “拖出去吧!”將軍嘆了口氣,對身後的侍衛道。

    荇女很快就被兩個侍衛架出了府門,將軍看著我道:“你想讓她幫你說什麼?”

    我緩了緩心神,直起身子。 “我想讓她告訴家主,阿拾當初長這一身惡骨打架鬥狠,只是為了要活下去;如今留了這一身惡骨,是防備著哪一日若惹得家主不快將我丟棄,我還能做回原先的乞兒。”

    “你怕我有一日會丟棄你?”他在我面前半蹲了下來,撩開我貼在額間的濕髮,暖暖的手掌貼在我冰涼的臉上。

    “你不是已經不要我了嗎?”我死咬著下唇回望著他,眼睛裡泛出一片淚花,“今天你來也是為了坐實我無禮的罪名,然後再心安理得地把我趕出去,不是嗎?”

    “小兒,你就是這樣想的……”他一雙星眸深深地望進我的眼睛裡,帶著一份痛心,帶著一份憐惜,“看來我平日裡是待你太好了,冷了你幾天你便弄這一身的傷來指責我。”

    “今天已經是第七日了……”他聲音一軟我反而哭得更加厲害。過去的幾年,不管我是拿墨水染了他的衣服,還是喝醉酒吐在他懷裡,他從來沒有認真地罵過我,可這一次他居然連著七天一句話都沒和我說過。

    他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把我抱了起來。 “我沒有要丟棄你,我只是需要時間來想明白一件事情。”

    “你…要想…明白什麼?”我趴在他的肩膀上泣不成聲。

    “我在想怎樣才能讓小兒明白,她已經不再是個乞兒,她已經有了一個屬於她的家。”他一手將我緊緊地抱進懷裡,似自語,似呢喃,“卸下你的硬殼和尖刺好嗎?我怕它們有一天會傷到你自己……如果你害怕,便讓我來護著你好嗎?直到你及笄成人,嫁作人婦。”

    世界上就有這樣一種面容,讓人光是看著就覺得幸福,溫暖,彷彿一切的苦難都能被安慰,被治愈。我看著這樣一張臉,心裡的委屈一下子煙消雲散。

    “我不嫁人……”我掛著滿臉的涕淚坐在他的臂彎裡倔強地說道。

    “哪有女子不出嫁的。”他輕笑了一聲抱著我站了起來,“長得這樣快,我怕再過幾年就要抱不動你了。”

    “……”我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把臉貼在他背上,如果能讓他一直這樣抱著我,我真希望自己永遠都不要長大。

    “你若是不嫁人,那到時候就換你來護著我這個老頭子可好?”

    “嗯!”我慎重地點了點頭,把它當做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一個誓言深深地刻在了心底。

    自那一夜後,我開始不分白天黑夜地讀書習字,除了秦國文字外,連帶著連齊魯和晉楚的文字都一一學了下來。

    書房裡的書卷,不論是何人所著,所著為何,我都滾瓜爛熟地背下來。將軍約見門客,不論才學高低我都會侍奉在一旁細細地琢磨他們的對話。

    看我這樣不要命地用功,四兒總是不停地搖頭,不過她嘴上不支持,每天晚上偷偷往回帶的吃食卻比以前更多了。因此,我老笑她是將軍府伙房裡養的一隻大老鼠,而我就是她養的那隻小老鼠。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轉眼到了周王三十七年。

    我的身量竄得比四兒高出了許多,就是比起同齡的少年也都要高出一截。清晨洗臉時,望著水中那張日見明媚的臉,不禁自喜。

    其實這幾年裡變化的也不只是我,將軍在周王三十五年已經官拜上將軍,半年前秦公又賜了他西邊的邽地作為采邑,因而他現在不定時地會離開雍城,巡視邊關,有時也會在自己的采邑住上個把月。

    前幾日有傳信的兵士來,說明日他就能回來了。

    “阿拾快出來,將軍回來了。”四兒在院子里大聲地叫我。

    “你先去,我馬上就來!”

    “哦,那你快點!”

    將軍回府,府裡所有人都必須去府門外相迎,我急忙起身收拾書卷,卻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頭髮,扯得頭皮生痛。

    因為未到十五,女子大都散髮披肩,我的頭髮太長,每次跪坐起身的時總要小心地避開。那一日,將軍與同僚們喝酒,歸來時暈沉沉地把我的頭髮握在手中,笑言:“誰說楚姬髮美,我家阿拾才有這世間最美的青絲。”說完便睡去了。

    時人以烏髮為美,不少貴婦如果看到自家婢女有一頭美髮,便會命人把它剪去,然後做成自己的假髮,以求得到夫君的憐愛。

    將軍這是在誇我美嗎?我不知道一覺睡醒後,他是否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但自從那以後我就不再剪髮了。

    好不容易把頭髮撩開,我急忙提裙跑了出去,剛剛跑到門口就一頭扎進了來人的懷裡。是他……

    隨即我被將軍握住雙臂高高地舉了起來:“這就是我家阿拾,比起你之前所說的越女施夷光如何?”

    等將軍把我放下來時,從他的身後走出一個身著青色深衣,腰戴白玉螭龍組佩的年輕公子,身長玉立,龍章鳳姿,看樣子應該是秦國的貴族。

    和很多人一樣,他從見到我開始,眼睛就沒有離開我。 “我也沒見過那越女,只聽南邊來的人說,是早些年越國國君勾踐送與吳王夫差的一個美姬,生得能讓花朵失色。吳王對她寵愛有加,言聽計從,去年春天,吳國攻齊據說也和這美人有關。”

    伍封微笑著走到書案前,將那年輕人讓到了主位。

    “公子以為去年吳王伐齊可是良策?”

    聽伍封稱他為公子,又讓其居於上座,我心下了然,眼前的這個少年一定就是將軍經常提起的秦公四子,公子利。

    看他們兩個的樣子,伍封和這位四公子怕是有著不同於普通臣屬的關係。

    伍封話音剛落,公子利就不假思索地回道:“吳王夫差一貫英勇善戰,去年在艾陵與齊軍交戰,我聽探子講那吳軍本已經露了敗勢,但吳王親率精兵三萬、分三股反以鳴金為號,在戰場上將齊兵生生截成三段。最後,趁他們首尾不能相顧,自亂陣腳之時,一鼓作氣圍而殺之,大敗十萬齊軍。戰後,聽說光是革車就得了八百乘。”看來吳王夫差這一戰讓公子利對他極為折服,一翻誇讚的話下來連口氣也不喘。

    不過聽他這樣說來,這吳王還真稱得上驍勇二字。

    公子利說完後,伍封一直沒有回應,我不解地抬頭去看他,只見他眉頭微蹙,看了公子利半晌,才說道:“匹夫之勇,吳王夫差不及其父闔閭甚遠。”

    伍封的話無疑是給激動的公子利當頭澆了一桶冷水,他收起臉上的笑容,神色極不自然地回道:“將軍何出此言?吳國在艾陵大勝之後,得了齊國大量金帛,吳王氣度豪邁,將繳獲的革車八百乘,甲胄三千都送給了魯國以結成同盟。最後,宋、衛等幾個小國也紛紛表示願意歸服吳國。如今的吳國,足以和晉楚兩國一爭天下霸主之位。將軍可是因為吳王此前不滿你族叔伍子胥,才認為夫差此人不濟?”

    公子利說完,就把嘴唇閉得死緊,一張臉漲得通紅。另一邊,伍封的神情也頗有些難看。我起身向前,跪坐在公子利身側,故意用一根銅簽子擊打著火爐,又將炭火撥得啪啪亂響。

    公子利果然轉過來看了我一眼,我不避諱地昂著頭直直回望著他。他突然大舒了一口氣,整個人放鬆下來,坐著對伍封施了一禮:“將軍見諒,是利,失禮了!”

    伍封看了看我,對公子利回了一禮道:“是我失禮,未與公子明說。我認為齊是大國,距離吳國又遠,不論勝負,這幾次吳齊交戰都已經耗損了吳國大量的精銳之師。況且,對於吳國來說,目前最大的敵人,不是齊國,也不是晉楚,而是吳王夫差一直忽略的一個人。”

    公子利將身子微微向前傾,問道:“可是越王勾踐?”

    伍封終於笑了,恭聲道:“公子明智!夫差放越王勾踐歸國無疑是縱虎歸山,越王勾踐既然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就一定胸怀大志,吳越兩國之間終有一戰。”

    公子利聽完點了點頭:“這樣看來,越王進貢的美人施夷光也是勾踐布下的一顆厲害棋子,可憐那夫差還深信越王的臣服之心。”

    “公子能自己明白自然是好,大丈夫不可沉迷溫柔鄉,女人是閒時賞玩的物甚,不可當真,請公子以後也要多加注意。”

    “利,明白。”

    他們之後談了些什麼,我都沒有聽進去,腦子裡不知為何反反復復只有一句——“女人是閒時賞玩的物甚,不可當真”。

    秦國靠近西戎、姜羌,民風比起中原之地的晉國、齊國、魯國要開放的多。女子地位雖然不及男子,但也不應該只是一件物甚。魯國大夫孔丘推崇的那一套,在秦國並不受歡迎,禮法對秦國女子的約束也算不得嚴苛。

    二人暢談了一個多時辰,公子利起身離開,我和將軍送他至府門。

    “將軍今日車馬勞頓,利現下就先回府了,等改日再來與將軍相談。”說完偷瞟了我一眼,轉身上了馬車。

    目送馬車離開後,伍封突然牽起我的手向裡走去:“不到半年阿拾又長高了,怕是再過兩年等你束髮及笄,我這將軍府的門檻都要被踩破了。”

    “我不嫁人,天下哪有人能比得上將軍,我要留在這裡哪也不去。”我昂著頭無比堅定地回道。

    “陪我?哈哈哈……”伍封大笑著將我高舉到身前,“小兒,天下才俊你又認識幾個,小小年紀說這樣的大話,要是我這老頭當了真,你將來可不要後悔。”

    伍封今年不過二十有八,但他常常和我以老頭自稱,我望著他俊秀的面龐實在看不出他到底老在哪裡,“將軍要是非說自己是老頭,那也別把我再當做小孩,我已經長大了!”

    他笑著把我放了下來,彎腰上下左右打量了我一番,點了點頭:“嗯,是長大了,我得開始給你物色人家了。”

    我剛想生氣,他又接著道:“不過以你如今的出身,想嫁個好人家怕是有些難,不如你隨我以伍為氏?”

    什麼?我一時間腦子有些轉不過來。

    別說這世間有名無姓氏的人比比皆是,連名都沒有的,也大有人在,“氏”對於一個庶民來說是天大的恩賜,更何況是“伍氏”。

    “怎麼,平日裡看你牙尖嘴利,現在卻這樣傻站著,進屋再說吧……”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uuuuuuuuuu

LV:9 元老

追蹤
  • 195

    主題

  • 91908

    回文

  • 25

    粉絲

就是愛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