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竹書謠之阿拾 作者:文簡子(連載中)

uuuuuuuuuu 2012-6-24 17:3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3 50207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4 15:24
第一百四十九章 碧眸藥人


    盜跖要與我做的買賣,其實和奴隸販子的買賣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市集上買人付的是錢,我從他這兒買人,付的是吉凶一卦。

    “你說你知道智府的藥人被關在哪裡?”四兒和無邪被我們支了出去,屋裡只有我和盜跖兩人。

    “你要找的藥人被智瑤單獨關押在密室之中,而且這間密室還用了魯國公輸班特製的青銅鎖,沒有鑰匙即便你找到了密室也救不了人。”

    “我要找藥人的事是無邪告訴你的?”

    “狼崽只說你在智府找人,是你的碧眸告訴了我,你要找的人是誰。”盜跖從牆角的簍子裡掏出了兩個紅果,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後扔了一個給我。

    我伸手接過,又問:“當日你在屋頂上說我是承了九尾獸血脈的人,對狐氏的傳說你又知道多少?”

    “知道多少?”盜跖仰頭大笑,“我說我喝過那藥人的血,你信嗎?”

    “你說的再清楚些,興許我就信了。”我心頭一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二十年前我在晉地被毒蛇咬傷,只能倒在田埂上等死。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圓又大,一個碧眸男人用他的血救了我的命。幾年後,我回到魯國,有一日公輸班向我吹噓他為晉國智氏宗主新造了一把子母鎖。”盜跖從懷裡掏出兩把造型奇特的青銅鑰匙在我面前晃了晃,隨後又笑嘻嘻地收回了懷中,“這一把子母鎖就要五十金,你說那上了鎖的屋子裡該有多少珍寶?當時我就留了心眼,設計偷了公輸班的鑰匙。”

    “他沒有發現?”

    “那個傻瓜以為鑰匙掉進了河裡就又重新配了兩把一模一樣的送到了晉國。十五年前,我終於找到了智瑤的密室,可那間密室裡什麼寶貝都沒有,那裡只藏了人。”

    “那個用血救了你一命的男人?”我忍不住把身子往前傾了傾。

    “就是他。”

    “那你怎麼不救他?他好歹救過你一命!”

    “小丫頭,我柳下蹠雖說是個匪盜但這點道義還是有的。我欠他一命自然要還他一命,可惜他把這個機會讓給了另一個人。”

    “密室裡還有另外的人?”

    “密室裡還關了一個女人,一個懷了孕的女人。”

    “什麼!”我心下一驚,手裡的紅果兒骨碌碌滾到了盜跖腳邊。

    “那男人用自己的一條命換了女人和她肚中嬰兒的兩條命,實是筆划算的買賣。”盜跖說得漫不經心,可一雙眼睛卻直勾勾地看著我,彷彿要透過我的眼睛看到我心中所想。

    “你救了她?”我刻意放鬆了自己的表情,起身把紅果拿了回來。

    “我把她帶出了密室,但一轉頭她就跑沒了影子。”

    “跑了?可你不是救她的人嗎?”我啃咬著手中的紅果,心思全都集中在了那女人和孩子的身上,果子是甜是酸根本沒嘗出味道。

    盜跖嘴角一彎,笑道:“她是我怕我打她肚中嬰孩的主意吧!畢竟我見識過狐氏之血的神奇,那嬰兒可說是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活藥罐啊!”盜跖說完雙手一支把腦袋湊到了我面前,“你不會就是那女人肚子裡的孩子吧?”

    我正視著他的眼睛微笑道:“我母親是涇陽城富戶家的侍妾。”

    “是嗎?”盜跖笑著把腦袋縮了回去,“丫頭你別怕,我不會喝你的血。而且就算我當年救了你的一條小命,我想問你要的也只是吉凶一卦。”

    “你要我替你算什麼?”我問。

    盜跖拍腿站了起來,他在屋子裡走了兩圈後復又走到我面前:“不久的將來我要做一件大事,晉國的人都說你是神子,那我就請你這神子幫我算一卦,看看我這大事能不能成。”

    “你要做什麼大事?”

    “現在我可不能告訴你。你只需答應我,將來為我算上一卦,算卦之後十日內不能離開我身邊。你若同意了,我就幫你救出智府的藥人。怎麼樣?這筆買賣夠划算吧?”

    “救人拼命的事全由你來做,這買賣我橫豎不會吃虧,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盜跖看著我,眼中閃過一道精光。

    和我敲定了這筆買賣後,盜跖突然心情大好,他陪著無邪練了一會兒劍,又忍不​​住賣弄給四兒演示起了幾招據說無人可敵的大殺招。

    我看著眼前笑呵呵的三個人,心思卻早已經飛到了九天之外。

    密室裡懷孕的女人會是我可憐的阿娘嗎?在我們到達雍城之前,她從來不在一個地方住上三個月的時間,為的是躲避智府的搜查嗎?還有那個被關在智瑤府裡的藥人,他會是我的父親嗎?

    “阿拾,大叔說要教我習劍呢!”我正在發呆,四兒突然笑著撲了過來。

    “四丫頭,等你學會了,誰再摟你親你,你不用自己抹眼淚,直接下手割了他的子孫根!”盜跖沖我們大聲笑道。

    “什麼是子孫根?”四兒一挑眉毛,杏眼格外動人。

    “別聽他胡說!走,我給你找根合適的樹枝學劍!”我說完推著四兒往前走了兩步,回頭瞪著哈哈大笑的盜跖指了指他的胯下,比劃了一個手刀。

    盜跖於是笑得越發大聲。

    看人比劍,輕鬆刺激,但自個兒練劍卻是苦不堪言。四兒雖用輕巧的樹枝代替了笨重的長劍,但一天下來,即便扔掉了手裡的樹枝,右手還是止不住地發抖。

    “這一招得練多久啊?”四兒喘著粗氣,癱坐在水潭邊。

    無邪烤著新抓上來的肥魚,笑嘻嘻道:“聰明的人三個月,像你這樣的嘛,三十年吧!少算點。”

    “你三個月就把這招學會了?”四兒問無邪。

    “不,應該說,我三個月把他會的都學會了!”

    四兒一聽仰面躺倒在地:“怎麼人和人差那麼多啊……狼崽,水——”

    無邪從我這兒拿了水袋,顛顛地走到四兒身邊:“死丫頭,想喝水是吧?來,咱們也做場買賣!”

    “做什麼買賣?”四兒朝無邪伸手招了招,“水——”

    無邪朗笑一聲湊到四兒耳邊一陣嘀咕。

    “嘿,這兩個人倒也般配,不如你把四丫頭許給狼崽子好了!”盜跖看著無邪和四兒跟我打趣道。

    “不要!”兩人異口同聲。

    “男歡女愛又不是壞事,試試又何妨?”盜跖不依不饒,抱胸打量著無邪和四兒,“試試吧!說不定還能生個小狼崽。”

    他這話一出,無邪和四兒對視一眼,然後連滾帶爬逃命似分開了好幾丈遠。

    “我這小丫頭心裡有人了,大叔你瞎攪和什麼!”我輕笑了兩聲,轉頭望向四兒。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4 15:29
第一百五十章 圖謀大事


    此時,山谷之中陽光正好,四兒斜坐在花叢旁,一張紅撲撲的臉蛋不知何時已添了一絲女子的柔媚。

    歲月在我們不經意間拔高了我們的身量,染紅了我們的面頰,它讓我們從頑童變成了少女,終有一日它會讓少女變成女人。

    庶民家的女子,十二三定親,十五出嫁,十六七歲就會有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從此,她們採麻捻麻,帶著孩子和自己的男人一起守著一個家一塊地。這樣平淡的日子是我羨慕卻不可能擁有的,但四兒不同,如果于安可以離開天樞,我會為她穿上綴滿明珠的嫁衣,備上千金的嫁妝送她風風光光地出嫁。她可以在晉陽城蓋一座大院,生一窩的孩子,然後安安穩穩地與心愛之人相守到老。

    這是我的一個夢,這個夢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越來越清晰。

    四兒每每聽我說起這個夢,她總是問,在這個夢裡,你在哪裡?

    是啊,我在哪裡?

    我的未來​​總藏在一片迷霧之中,而我的幸福比我的未來更加撲朔迷離。

    我是太史府的巫士,他是趙氏家族隱忍待發的庶子,我們彼此愛戀卻不能為世人所知。將來,不會有屬於我的嫁衣,不會有屬於我的吉時,在晉國紛繁的鬥爭中,我甚至不知道我們緊握的手會在何時被拆開。

    所以我總告訴四兒,我只活在當下,愛在當下,一切和未來有關的夢裡都沒有我。

    我在迷谷的水潭邊呆坐了一天,直待到日落西山,倦鳥歸林。

    折騰了一天的四兒已經在無邪的背上睡著了,盜跖扛著劍提著燈送我們出谷。

    “我很快就要去齊地了,早上帶過來的那壇酒便是餘下的解藥。”我走盜跖身後小心翼翼地避開山路兩邊的荊棘。

    “你要去齊地做什麼?”盜跖問。

    “告訴你?難免你又要留個心眼。”我想起那個被盜跖設計偷了鑰匙的公輸班(1)忍不住打趣。

    “女人的心思就是多!”盜跖一聳肩繼續往前走。

    “你有很多女人?”我追了兩步跟在他身後。

    “怎麼?小丫頭對我有情?”盜跖突然停下腳步擋在我身前。

    “你可別誤會,我只想問問你認不認識鄭女蘭姬?”

    盜跖似是一愣,轉而笑道:“那個女人厲害著呢,碰過她的男人總是忘不掉的。”

    “這麼說你認識她?她怎麼個厲害法?”我撥開草叢走到盜跖身邊,二人並肩走在山路上。

    “怎麼個厲害法?你是問床上還是床下?”盜跖戲謔道。

    “你是她的入幕之賓?”我臉一熱低聲問道。

    “那是自然!”盜跖下巴一仰,得意道,“你知道這天下諸國有多少男人想爬上她的床?她床上的男人公卿貴族比著誰更有權勢。匪盜嘛,只有我這一個。”

    “當日在酒館裡和你說智氏藏著美人美酒的也是她?”

    “你怎麼還惦記著這麼點破事?”

    “是她讓你把人送回去的?”我不依不饒繼續追問。

    “我生平最討厭那些吃肉的貴族,他們那些人家裡的女兒我睡完了總是要送回去的。”

    “你將來要辦的那件大事,不會也跟蘭姬有關吧?”

    “你急什麼?時候到了,你這個算卦的巫士自然就知道了。”盜跖把手裡的油燈遞給了我,“快走吧,前面的路你應該認得了。還有,別在齊地把小命丟了,我還等著你回來給我算卦呢!”

    “知道了。”我朝盜跖行了一禮。他極不屑地嗤笑了一聲,扛著劍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密林。

    “無邪,盜跖準備做什麼大事?”我走在無邪身邊替他照亮夜路。

    “他要做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叔在新絳城偷了很多好東西,但前些日子都讓人拿走了。”

    “拿走了?誰拿走的?”

    “我不認識,大叔只說他要做的事情費錢得很。”

    “很費錢的大事……”我看著黑暗中忽明忽暗的道路,不由陷入了沉思。

    回到住處已是子夜,四兒依舊沉沉地睡著,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就索性披了衣服坐在台階上琢磨盜跖今天說過的話。

    “十日……費錢的大事……蘭姬……”

    “懷孕的女人……孩子……活藥罐……”

    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突然讓我想起了當日在晉陽城遇見長眉的那個晚上。智瑤已經盯上了我,如果他府裡的藥人出了什麼事,那下一個被關進密室裡的人就是我!一想到這裡,我不禁打了個激靈。智瑤那間詭異的“光室”,他貪婪的眼睛,猩紅的嘴巴,胡姬碧色的眼眸,死灰一樣的臉不停地在我眼前交替搖晃,我抑制不住內心的恐懼大叫了一聲。

    黑暗中,那一聲驚恐的叫聲帶著迴響一圈圈地蕩開。

    我摀著自己狂跳的心,不住地喘著大氣。不一會兒額頭已滿是冷汗,風一吹,凍得牙齒咯咯直響。

    “阿拾,你怎麼了?”無邪披散著一頭捲髮,揉搓著眼睛坐在了我身邊。

    “無邪……”我一頭扎進了無邪的懷裡,企圖用他的溫暖驅散我此刻滿腔的恐懼。

    “你怎麼了?你冷了?”無邪緊緊地圈住我發抖的身子,“我熱,你貼著我就暖和了。”

    “無邪,我害怕,我想逃,我不想被關起來,我不想被人喝血……”

    “誰要喝你的血!”無邪驀地提高了聲音,他握著我的手臂把我從他懷裡拽了出來,“誰要是敢喝你的血,我就拆了他的骨頭當柴燒!”

    我看著無邪野性畢露的臉立馬搖了搖頭:“沒人要喝我的血,我只是做了個惡夢……”

    “你夢見有人要吃你?”

    “嗯,我現在才知道自己這麼怕死……”

    “死有什麼好怕的,這輩子總要我死了你才可以死。我在那頭接著你,你什麼都不用怕。”無邪輕輕地拍著我的背,生與死的諾言他說的這般輕巧,這般深重。

    我閉上了眼睛點了點頭。

    夜晚總會讓人的心變得脆弱。怯懦和恐懼像兩隻猛獸潛伏在黑暗之中,它們總是在尋找一切機會,吞噬人們脆弱不堪的心。唯一能趕走它們的便只有這世間最美好的東西,比如友情,比如愛……

    這一夜,我靠著無邪的肩膀沉沉地睡去,夢中沒有鮮血,沒有藥人,沒有糾纏不清的權力的廝殺,那裡只有會唱歌的山林,和林子裡像風一樣奔跑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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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註(1)公輸班:這個打醬油路過的孩子就是大名鼎鼎的魯班同學啦!他這會兒還年輕,因為和盜跖一樣都是魯國人,所以兩個人有可能是舊識。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4 15:46
第一百五十一章 謫仙落凡


    第二日,無邪帶著四兒去迷谷找盜跖練劍。

    我吃過早食後就騎馬去了趙府,打算找明夷好好打聽一下于安的行踪。

    趙府的家宰聽說我要找巫士明夷便讓婢子引我到府中園囿,說是這會兒伯魯和明夷正在園中賞春。

    此時已近仲春,園囿之中綠樹繁花,奼紫嫣紅,一路行來,蟲鳴鳥叫,風軟花香,只覺得心兒眼兒都要醉於這滿目春光。我踏著足下青草,撥開頭頂花枝,心下愜意便哼起了舊時採藍所唱的秦地小調。

    之後又走了約莫一刻鐘,二人行到一處溪水旁,身旁的小婢子忽然垂首停了下來:“巫士,再往前就是內園了,奴是不能進了。”

    “可你若不引路,偌大的園囿我怎麼找得到世子他們?”

    “世子一早帶了皮鼓入園,巫士只需尋著鼓聲定能見到我家世子。”小婢子說完躬身一禮,碎步退了下去。

    鼓聲?我此刻耳中除了流水的聲音,便只有鳥叫聲了,哪裡來的鼓聲?

    我將信將疑地沿著溪水又往前走了一段,才發覺迎面而來的和風中確是夾了一兩點輕不可聞的鼓聲。再往前走,鼓聲漸明。

    這兩人真真好興致,擊鼓賞春,看來美酒佳餚也是少不了了。我正想著要問明夷討一杯水酒解解饞,落雨般的鼓聲卻又戛然而止。

    懊喪之際,我環顧四周,見溪水長橋之上立著兩名華衣女子,一藍一粉似是府中女眷,於是我趕忙小跑了幾步,提裳走上了木橋。

    “請問二位姑娘,可知世子所在?”我行了一禮輕聲問道。

    兩名女子背對著我一動不動,我心下納悶便輕咳了幾聲,可她們依舊不理不睬。

    我帶著疑惑邁步走到她們身側,歪著腦袋看了一眼。

    這是兩個十五六的姑娘,生得嬌俏可人。她們用手摀著心口,兩頰飛紅,兩對眼珠子痴痴地盯著不遠處的一片輕紗,好似魂兒離了竅。

    我好奇地走到她們另一側,才發覺遠處那片飛揚的輕紗竟是某人的一片衣角。

    “咚——咚咚——”點點鼓聲忽又響起,那片衣角的主人展袖回風,執翎踏步,青絲飛揚之中露出半邊絕世容顏,可僅只這半邊容顏就頓時羞煞了園中滿目春光。

    “啊……”站在我身旁的藍衣女子胸口急伏,媚眼如絲,朱唇輕啟竟吐出一串呻吟。

    轉頭再看,綠蔭繁花之中,明夷一襲紅衣,赤足披髮,踏鼓點舞雲門,回腰抬袖,動靜之間,已將滿天光華都凝在他一人身上。在他身側,白衣青冠的伯魯坐在一面彩漆立鼓前面,飲歌擊鼓。

    我從沒有見明夷跳得如此酣然,從沒有見伯魯笑得如此肆意。一曲《雲門》終了,明夷仰面躺倒在青草叢中,蒼穹之下一襲紅衣,如波蕩開,美得炫目。伯魯放下手中的鼓槌,步入繁花叢中,彎腰俯身尋了良久,終於尋得一支白蘭輕輕地放在了明夷鼻尖。明夷螓首微抬似是一笑,一截白玉似的頸子帶著令人迷醉的弧線從紅衣中伸了出來。那艷麗的紅襯著瑩潤的白,竟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情。

    “寧做蘭,勿做人……”身旁的藍衣少女望著遠處那抹嫣紅幽幽一聲長嘆。

    這時,遠處的紅衣男子輕抬廣袖,檀口一張竟將那朵白蘭含入了口中。

    女子的臉霎時通紅,她身子微顫著,那神情彷彿此刻已化身白蘭,被那紅衣男子一口含入了口中,吞進了肚裡。

    我離了長橋上懷春的少女,緩步朝謫仙似的兩個男子走去。

    “阿拾!”伯魯先看見了我,他推了推地上的明夷笑道:“快起來,阿拾來了。”

    “她來了便來了,與我何干。”明夷閉著眼睛在草地上翻了個身懶懶道,“她來了就讓她給你跳吧,我可不跳了。”

    “他看了你的舞,哪裡還看得上我的。”我輕笑了一聲在二人身旁坐下。

    “你今天怎麼來了?是來找紅雲兒的?”伯魯笑問。

    “我是來找明夷的,替四兒丫頭問點事。”

    “自己的事不著急,盡操心別人的了。”明夷伸手一拂,撥開了一隻繞著他飛了許久的彩蝶,“你問的人前些日子去了齊國,你若想見著他,只管帶著四丫頭去臨淄。”

    “齊都臨淄?我去了,又該上哪裡找他?”

    “他是何人,你們前腳踏入臨淄城,他後腳便知道了。”明夷紅袖一抬,遮住了晃眼的陽光,聲音愈發慵懶。

    我看了一眼身旁的伯魯,輕聲又道:“明夷,於安他還能從那地方退出來嗎?他若娶了四兒,總要過安穩的日子才好。”

    明夷把手從眼睛上移開,翻身坐了起來:“這事我說了不算,要他自己心甘情願地退出來才行。”

    “你們不會攔人?那你把他寄在離卦的頭髮交給我吧!”我小心地試探著。

    “頭髮?我可沒留他的頭髮。”明夷抬眸看了一眼伯魯,訕訕道:“好好的一日就叫這聒噪的丫頭毀了,乏了,我們走吧!”他說完站起身來,拎起紅袍的下擺,露出白玉似的一雙美足,“我的鞋襪呢?”

    “剛剛脫在溪邊了,我替你去拿。”伯魯含笑看了一眼明夷的赤足,轉頭離去。

    “我和紅雲兒若都去了齊國,你就留下來照顧好他吧!”我看著伯魯離去的身影對明夷輕言道。

    “我此番便是為了他才來的,否則我便是死也不願再踏進這府門半步。”明夷長眉一蹙,望著身前繁花卻是一臉鄙夷之色。

    “佼奴?是你嗎?”一個暗啞的聲音忽然從我們身後傳來,明夷面色一僵,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臂,那力道似是要將我的骨頭捏碎。

    “明夷——”我痛呼了一聲轉頭一看,心下大驚。

    “是你!”我咬牙切齒地吐出了兩個字。

    “是你!”男人眸中精光乍泄,咧嘴獰笑道,“我看你今日往哪兒逃!”

    眼前一身戎服的男子儼然就是當日在汾水邊欺辱我的瘋子,我掙開明夷的手,一把抽出了靴內的匕首:“那我便看你今日如何死!”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4 16:48
第一百五十二章 鳳鳥蒙塵


   “子黯住手——”幾丈開外的地方,伯魯拎著明夷的鞋襪急奔而來,“這是怎麼回事!還不快把匕首收起來!”他氣喘吁吁地跑到我與男子中間,背對著他沖我重重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認識他?”我厲聲問道。

    “世子來的正好,你當年奪了我的佼奴,如今這個小兒就讓於老夫吧!”男子伸手想來抓我,我閃身一避,卻見明夷一個轉身在男子臉上重重地甩了一巴掌。

    那聲音又脆又響,驚得我有一瞬的出神,這是怎麼回事?

    “佼奴……真的是你?”男子被明夷打了一巴掌,卻不見惱,一雙昏黃渾濁的眼睛裡倏地燃起了兩團烈火。

    明夷此刻已完全失了平日裡的神采,一張俊臉因為憤恨而扭曲。 “佼奴死了,太子自重!”他猛地拂開男子伸向他的手,大踏步朝園外走去,可沒走兩步卻迎面撞上了趙鞅和趙無恤。

    “這裡好生熱鬧啊!”趙鞅掃了一眼眾人微笑道。

    “見過卿相!”眾人彎腰一禮,我不著痕跡地將匕首放進了袖中。

    “哦,子黯也在這啊,正好,快來為老夫與衛太子卜上一卦,明年秋日出兵衛國,是吉是兇?”

    趙鞅邁步走到我面前,拍著我的肩膀對男子笑道:“這便是我前日與你提起的神子,可通天伏鬼,你此番能否繼位國君,問他便清楚了。”

    衛太子?伯贏當日為了譏諷宓曹,曾說趙府裡住了一個替她卿父駕車的太子,莫非指的就是眼前的衛太子蒯聵!

    我望向男子,他也恰好轉頭看向我,眼神交錯之時,二人俱是一驚。

    “子黯見過太子!”我收斂神色朝蒯聵行了一禮,“太子如若不嫌,便讓小巫為太子占上一卦如何?”

    蒯聵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回過神來,頷首道:“那便有勞巫士了。”

    園囿之中沒有蓍草,我便取了樹枝來替,最後為趙鞅明年的衛國之行卜出了一卦天山大畜。

    “如何?可是吉卦?”趙鞅問。

    “此卦上艮下乾。乾為天,行健;艮為山,篤實;畜者意為積聚,大畜者厚積多年,勢不可擋,卿相此行大事可成。”

    “善,大善。老夫為了此次衛國之行籌謀已有十年,實為厚積啊!”趙鞅拊掌大笑。

    “只是此卦卻也有忌?”

    “何解?”趙鞅忙問。

    “行事者需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若失了德行,即便成了大事,也可能功虧一簣,死生難料。”我說完,盯著蒯聵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太子即將歸國,還望多積德守行,否則苦等了十年,要是最後落個無國無家,眾人背棄的下場,怕是要辜負了卿相多年的知遇之恩。”

    我說這話時,故意加重了“積德守行”四個字,別人可能不明白這裡面的深意,但蒯聵卻不可能不懂。蒯聵聽了我的話臉漲得通紅,似有怒氣要發卻又礙著趙鞅的面不能當場發作。

    “為君者,積德守行方可安民心,服群臣,子黯此言甚善。無恤兒,前日巴國送來一把彩漆寶弓,我瞧著與子黯極配,你速去取來,權作為父今日的卦資。”

    “諾!”無恤看了我一眼,笑著轉身離去。

    趙鞅與伯魯說了幾句話後,便帶著衛太子蒯聵和一眾隨從朝園囿深處走去。

    他們走後,伯魯拉著明夷的手一臉歉疚:“明夷,我不知道他今日會進府。”

    “知道了又如何,我既然進了趙府,碰到他是早晚的事。”明夷苦笑一聲,甩開伯魯的手徑自朝園囿外走去。

    “明夷——”伯魯拎著明夷的鞋襪連忙追了上去。

    我看著他二人的背影,突然憶起當日在黃池時伯魯同我說過的話。他說明夷有個仇人,因趙鞅接了他的仇人來晉,他一怒之下才離開了晉國。現在看來,這個衛太子蒯聵便是明夷不共戴天的仇人。

    衛國自衛靈公起便遠晉國而親齊國,由於衛國的封地夾在齊晉兩國之間,幾百年來它一直是兩國極力爭取的盟國。晉國要保持它在中原的霸主之位,就必須將衛國納入麾下。趙鞅當年接受了逃亡的衛太子,為的就是有朝一日扶持他成為衛國國君,從而促成​​晉衛結盟。所以,蒯聵死不得,明夷這樣通透的人定是認清了這一點,才憤然離開了趙家。

    可明夷與蒯聵之間有何仇怨呢?

    我的腦中漸漸浮現出很多舊日的畫面。明夷背後的鸞鳥圖紋,公子利府上喚他佼奴的兩個衛人,還有蒯聵那雙渾濁淫邪的眼睛,隨即我便被自己腦中呼之欲出的可怕想法驚呆了。

    這不該是明夷的過往……老天它怎麼捨得……

    明夷不惹塵埃的臉和蒯聵酸臭的嘴,我脖頸上那些青青紫紫的咬痕像毒蛇口中猩紅的信子在我耳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

    “這不可能……”我拎起下擺朝明夷離去的方向跑去。

    “你去哪裡?”跑到一處轉角,無恤一把截住了我,“慌慌張張的,發生什麼事了?”

    “紅雲兒,明夷他,他是衛太子的……”我張了好幾次嘴卻始終吐不出“孌童”兩個字,我心裡那個謫仙一樣的男子,那個最喜乾淨的明夷,他如何能與這兩個字合在一起。

    “你們都下去吧!”無恤打發了身後的僕役,拉著我走到一處幽靜的角落,“你都知道了?明夷告訴你的?”

    我心痛地搖了搖頭,哽咽道:“蒯聵就是那日在汾水邊折辱我的人,我當日說我是男子,他卻還是抱著我不放,這些都是他咬出來的。”我說著一把扯開自己的衣領,厲聲道,“他喜男色,他叫明夷佼奴,他把我咬成了這樣,他當年又讓明夷遭了多少罪!紅雲兒,我想要他死!”

    “是他……”無恤臉上陰雲驟起,他緊抿著嘴唇,把眼睛閉了好一會兒才平息了猛烈起伏的胸膛,“阿拾,我會讓他後悔碰了你。”無恤捧著我的臉一字一句道。

    “可他現在死不得。”

    “我知道,可世間還有很多比死更痛苦的懲罰。”

    無恤後來對蒯聵做了什麼我不知道,只聽說趙鞅派了軍隊送蒯聵回衛國的戚邑準備明年的奪位之戰時,原本驍勇善戰的衛太子蒯聵居然沒有像往常一樣,御車執戈站在隊首,而是被人悄悄地抬進了一輛密不透風的馬車。他是缺了胳膊還是斷了腿我沒有興趣知道,但是明夷從趙府消失的事卻讓我憂心不已。

    明夷不告而別之後,伯魯甩了侍從獨自出城去尋他,半路淋了一場雨,又因著幾日憂思難眠,回來後沒多久就病了。待我去看他時,原本添了肉的兩頰又陷了進去,面色也是不尋常的潮紅。聽荀姬說,他每日晨起,入眠總要咳上許久。白日裡稍好點,但吃不下什麼東西,精神不濟,人也有些恍惚。我給伯魯煎了幾天藥,但他鬱結五內,喝再多的藥也不見好。

    這一頭明夷走了,伯魯的病不見起色,另一頭,無恤離晉的日子卻越來越近了。

    四兒因為急著要見于安,早早地就把行李備好了,每日坐在院子裡等日昇日落,掐著指頭數著要出發的日子。

    可我這幾日心裡越發覺著慌亂,總覺得這個時候離開新絳,會出什麼亂子。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4 16:53
第一百五十三章 雪上加霜


    就這樣又拖了兩日,明天就是我們出發去齊國的日子了。

    四兒一大早就把小院裡裡外外清掃了一遍,不可久存的蔬果、肉脯都被理了出來,打算著一天內吃完,吃不完就帶著上路。前兩天洗淨晾乾的幾箱衣服又被她淘了出來,一件件攤在蒲席繼續曬太陽。

    “死丫頭,現在是春天,你給我帶熊皮襖子做什麼?”無邪拆開四兒給他收拾的一個巨大的包袱,怨聲連連。

    “小狼崽,你知道齊國有多遠嗎?走到那兒就是夏天了,我們要是再待上幾個月,回來可不就得是冬天了嗎?”

    “阿拾——我們要在齊國待那麼久嗎?我聽大叔說,齊國到處都是死魚的味道,臭得很,我們能不能不去啊?”

    “那要不——你就留下來看家?”我把準備給伯魯的草藥打成了一個小包背在身上,一邊套鞋一邊對無邪說。

    “你送了藥早點回來啊!”四兒囑咐了我一聲,轉頭對無邪道,“狼崽最適合看家了,我看你還是別去了。”

    “那怎麼成!我要是不去,誰看著趙無恤那小子!他要是想對阿拾使壞怎麼辦?”無邪拔高了聲音頗是激動。

    “我會替你看著的。”四兒笑道。

    “你?等你見了那個于安,魂都沒了,我還能指望你看著趙無恤?”無邪忿忿地把熊皮收進了自己的包袱,“臭就臭吧,死活不能讓趙無恤那小子佔了便宜!”

    “行了,我先去趙府把藥送了,明天一塊兒去齊國吧!”我揉了揉無邪的頭髮,離開了院子。

    等我把草藥託付給了趙府的巫醫後,便去看望伯魯,他今日似乎比前兩日好了些,雖然咳嗽依舊沒好,但精神卻好了許多。

    “今天太陽好,我扶你出去曬曬太陽?”我陪著伯魯進了早食,又提議去他的後院看看他養的魚。

    “你明天就要和紅雲兒一起走了吧?”伯魯順從地讓我在他身上多加了一件外袍。

    “嗯,在晉陽的時候就答應要陪他一起去齊國了。不過你放心,你的藥我都託付給府裡的巫醫了,每天記得喝,會好的。”

    “你不用擔心我,我這身子自己曉得,老毛病了,好得慢,但也死不了。”伯魯拍了拍我的手,扶著門邁步走了出去,“倒是你們兩個讓我放心不下,齊國現在亂得很,你和無恤要多加小心,有些事若是成不了,也不要強求。”

    “嗯,我知道。我跟著他去了,也多個照應。有事在他身邊提點著,總會好一些。”

    “自打遇見了你,紅雲兒變了很多,我看在眼裡不知有多高興。”伯魯一側頭用袖子捂著嘴連著咳了好幾聲,然後啞著嗓子低聲道,“阿拾,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是人總是會犯錯的,紅雲兒以前要是做了什麼讓你難過的事你別怨他,多想想他對你的好。”

    “怎麼突然想到說這個?”我拍著伯魯的背替他順了順氣,心裡想來想去也記不起來無恤做過什麼讓我難過的事。

    “沒什麼,隨口說的。”伯魯笑了笑,繼續低頭往前走。

    “明夷的事你也別太擔心了,他不會有事的。”

    “要不是我中箭受傷,他就不會回來,他不回來就不會遇上讓他難過的人。”

    “這不是你的錯,明夷一定不會怪你。”我扶著伯魯在後院的魚池旁坐了下來,“他許是有事情離開了,過些日子說不定就回來了。”

    “嗯,他一定會回來的……阿拾,我聽說蒯聵的手上、腳上被人各剜了一塊骨頭,以後莫說用劍,能不能跑也尚不可知,你知道是誰做的嗎?”

    “哦?有這回事?”我挑眉笑道,“他若作了衛侯,自有人替他打仗,瘸了癱了都不礙事。”

    “衛太子當年以驍勇著稱,沒想到臨回國倒成了廢人。”伯魯拿了一陶罐魚食,自己抓了一把小,剩下的全都遞給了我。

    我接過連魚紋黑漆小罐,用兩個指頭捏了一小撮魚食撒進魚池,原本躲在池底的紅皮鯉魚爭先恐後地遊了上來。我看著碧水中爭食的鯉魚輕笑道:“驍勇善戰的武將若是不能用劍,活著是沒多少意思。不過幸好廢人也能做國君,動手的人總算沒壞了卿相的大事。”

    “這事不會是你做的吧?”伯魯試探著問了一句。

    我抿唇一笑,看著池中的紅鯉漫不經心道:“我?我與衛太子無怨無仇的,何苦要找他的麻煩?”

    “嗯,這倒也是。”伯魯笑了笑便不再追問。

    “世子——世子——”這時,突然從前院跑過來一個穿著褐色紅緣深衣的年輕男子,我看著有幾分面熟,依稀記得是伯魯器重的一個家臣。

    “郤理(1)何事如此驚慌?”伯魯看了那男子一眼,起身拍了拍手中的魚食。

    “世子,被卿相派到平邑的趙大夫沒了。”男子喘著粗氣抬手擦了一把額頭的汗。

    “趙大夫怎麼了?”郤理嘴裡說的趙大夫正是幾個月前被趙鞅派到平邑去的趙孟禮。

    郤理看了一眼伯魯,吞吞吐吐道:“趙大夫的馬車在離平邑十多里地的一條山溝裡被人找見了,聽說是駕車的馬瘋癲了……”

    “你說沒了是什麼意思?”伯魯雙拳緊握,一張臉沒有半點血色。

    “馬車附近有兩具屍體,臉都被野獸啃爛了,但其中一個人穿了趙大夫的衣服。”郤理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回道。

    “你是說,我大哥死了?!”伯魯的身子猛地一搖,我伸手想要扶他,可還沒等我碰到他的衣袖,他已經雙眼一閉暈倒在了地上。

    “世子——”我衝上去抱起了伯魯的腦袋,大喊,“世子,你怎麼了,你醒醒啊!郤理,快去叫人!”

    伯魯被急忙趕來的侍衛背回了房間,府裡的巫醫橋很快就帶著草藥趕了過來。他又熏又掐又揉,折騰了好半天伯魯才幽幽地醒了過來。可他醒後一言不發,任我們怎麼安慰勸說,都只愣愣地盯著頭頂的樑柱發呆。

    “巫醫橋,這些是治驚厥的藥材,府裡若沒有就趕緊派人上山去采吧!”我把寫了藥名的竹片遞給了巫醫橋。

    巫醫橋把我寫給他的藥單讀了一遍,待墨跡風乾後慎重地收進了懷裡:“巫士,這些藥府裡都有,只是——”他看了伯魯一眼,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我問。

    巫醫橋往前湊了湊:“世子不是中了什麼妖邪吧?死了的趙大夫是因為世子才……”

    “巫醫橋!”我即刻打斷了他的話,“世子只是體虛受了驚嚇,過會兒就會好的。你也是府裡的老人了,卿相平日最忌多言,和趙大夫有關的話同我說說沒關係,若被旁人聽去了,恐你要步了巫醫吉的後塵。”

    其實巫醫吉那會兒從馬車上摔下去之後並沒有死,後來聽府裡的人說,他瘸著一條腿好不容易回到了趙府,可一入大門還沒見著趙孟禮,就被伯嬴拉去割了舌頭。後來,趙孟禮謀害世子的事被發現後,巫醫吉很快就被趙鞅處死了。

    巫醫橋聽到巫醫吉的名字臉色大變,他低著頭往後退了一步,伏地顫聲道:“謝巫士提點!鄙現在就去準備藥材!”

    “有勞巫醫橋。”我頷首一禮,巫醫橋顫巍巍地站起來很快就離了屋子。

    床榻之上,伯魯消瘦的臉孔青白一片,他的眼睛圓瞪著,眼眶下的黑影顯得愈發陰沉。

    伯魯的病一切皆有心起,趙孟禮這麼一死,這些天的藥看來是白喝了。

    我用絹帕輕輕地拭去伯魯額頭的細汗:“我知道你聽得見,也知道你很難過。可生死有命,這事怨不得你,你不能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攬罪責……”

    伯魯轉過臉愣愣地看著我,兩邊的嘴角抽搐了兩下。

    “你想說什麼?”我俯下身子把耳朵湊了上去,可他卻緩緩地閉上眼睛翻了個身,把自己藏進了被褥。

    性惡者,總在別人身上找自己的罪責;性善者,總用別人的罪責來懲罰自己。趙孟禮是前者,趙伯魯卻是後者,在這場奪嫡之爭中敗的人苦,勝的人更苦。

    我不是個善良的人,在發覺趙孟禮與智府勾結謀害伯魯之後,我就覺得他該死。到後來得知趙鞅只是草草地把他打發到平邑做邑宰時,我還抱怨了很久。我不懂伯魯此刻的痛苦,也無法假裝自己也在為趙孟禮的死而難過,所以面對傷心的他,我無從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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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註:郤(音西)氏,晉國的卿族之一,但此刻已經沒落。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4 17:00
第一百五十四章 然女行刺


    陽光從東面的窗口漸漸地移到了西面,暮春的黃昏依舊透著涼意我起身關了窗戶,見牆角的熏爐滅了,便打算取幾塊新炭添上。

    一開門,伯魯的家臣郤理正跪在門邊。

    “先生怎麼跪在這裡?”我問。

    “今日之事,郤理之責也。”

    “先生切莫太過自責,及時向世子傳禀訊息本就是先生的職責。只是趙大夫的消息先生是從何得來的?”我把郤理扶了起來,示意他與我到院中說話。

    “平邑派了使者來,正式的信函已經送到卿相那去了。剛才那些話是送信的人親口告訴我的。”

    “趙大夫的屍首是?”

    “是進山砍柴的樵夫發現的,他見財起意就偷了趙大夫身上的玉玦和馬車上裝飾的絲絹去市集上販賣。可世上哪有樵夫賣玉玦的,當下就被人給抓了。平邑的人按他的交待找到了山溝裡的馬車,可等他們去的時候,屍首都已經被啃爛了。”

    “是這樣……”我心中暗道,這死了的趙孟禮恐怕還得謝謝這個貪財的樵夫,要不是這樵夫偷了他的玉玦,他恐怕就要曝屍荒野,做個孤魂野鬼了。 “趙大夫的車駕摔下了山溝,那一起跟去平邑的衛隊呢?”我問。

    “替大人駕車的那個摔死了,剩下來的六個因護主不利,怕被卿相降罪就跑了。現在抓到了兩個,一併被送到新絳來了。”

    “這二人可要好好審審,對了……”我環顧了一圈,見四下無人便附在郤理耳邊輕問了一句,“卿相那邊有什麼反應?”

    “司怪四衛已經帶著人趕去平邑調​​查了。”郤理小聲回道。

    趙鞅派了司怪去平邑,這是對趙孟禮的死起了疑心了,我想了想又道:“子黯有個請求,還望先生能夠答應。”

    “巫士請講!”

    “卿相派人去平邑的事,請暫時不要告訴世子,免得他思慮過多傷了身體。”

    “郤理明白。其實……我這兒還有一事沒告訴世子。”

    “趙大夫的事,先生還知道些什麼?”

    “此事和趙大夫無關,是府裡的無恤公子昨日遇了刺。我剛剛還沒來得及說,世子便暈了。”

    “什麼!”我大驚失色,拽著郤理的手臂急問道,“無恤公子怎麼了,傷得可重?誰傷了他?”

    “我只聽說無恤公子被刺客刺中了肩膀,傷勢輕重還不清楚。”郤理一愣,吶吶地回道。

    我聞言,心口像被人狠狠地紮了一針,又痛又麻。 “巫醫橋待會兒會送藥材來,先生留下來接應一把,我馬上就回來!”我急匆匆地和郤理交待了幾句,飛奔去了無恤的住處。

    剛跑到他的小院門口,只見趙鞅帶著府裡的兩個巫醫從無恤房裡走了出來。我不想被趙鞅瞧見自己衣冠凌亂氣喘吁吁的樣子,於是閃身躲進了樹後。

    屋前的台階上,無恤穿了一件深藍色的長袍正與趙鞅說著話,清朗挺拔的樣子看上去與平日無異。我靠著大樹長舒了一口氣,低頭把歪到腰側的帶鉤拉回了原位。看來是郤理說的嚴重了,無恤這樣的身手怎麼可能會被人刺中肩膀,也許只是擦破了點皮肉吧。

    我放下心來才留意到,自己剛剛火急火燎地跑了一路,發冠也歪了,氣也喘不勻了,和無恤這個“傷者”比起來,我現在的樣子才叫真正狼狽。

    趙鞅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便走了,我摀著頭上搖搖欲墜的髮冠快步衝進了無恤的屋子。

    “你怎麼來了?”無恤看到我顯然吃了一驚。

    “我來給世子送藥。”我一邊往屋裡走一邊伸手去拆頭上歪斜的髮冠,“嘶——”

    “怎麼了?”無恤幾步跟了上來。

    “卡到頭髮了。”我伸手一摸發現有一簇頭髮被髮冠上的青松石勾住了,怎麼都扯不下來。

    “小心別扯斷了頭髮!”無恤抓住了我的手,輕聲道,“鬆手,我幫你解開。”

    我乖乖地放下手,任無恤整理著我的亂髮。

    “丫頭,想來見我也不用跑那麼急吧?過了今日,我們日日都能見面了。”他笑著把青松石髮冠取了下來,兩隻眼睛彎彎的像極了得意洋洋的狐狸。

    “我聽說你受了傷,在哪?快讓我瞧瞧!”

    “誰那麼多嘴跑到你耳邊去說?我沒事,擦破了點皮而已,別擔心。”他邁步走到窗邊,從一個黑漆撒金粉的奩盒裡取出了一把梳篦,“坐這兒,我幫你把頭髮梳好。”

    “先別管我的頭髮,讓我看看你的傷口。”我走到他面前伸手就去掀他的衣領。

    “越來越放肆了,白日裡就要掀男兒家的衣服。”他大手一包把我的手握在了手心,“巫醫剛給換了藥,你要看又得重新綁,多麻煩。你看,我真的沒事!”他執了我的手在自己左右肩膀上各敲了兩下,面無痛色,嘴角還一直噙著笑。

    我半信半疑地收回了手,無恤趁機按著我的肩膀讓我坐了下來。

    “是誰傷了你?”我問。

    “是然女。”無恤從案几上取了一面銅鏡交到我手上。

    “是她?”我把鏡子往地上一擱,轉過身子責問道,“你明知道她是細作,怎麼還會這麼不小心?”

    無恤看著我卻不回話,我心中一凜喃喃道:“還是說……你是故意的?”

    “我有時候真希望你能再笨一點。”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然女到底是誰的人?”

    “她是四哥的人,這女人幾次三番說要跟我去齊國,我橫豎不帶她去,她被逼急了才在府裡下了手。”

    “她想在去齊國的路上殺了你,然後逃之夭夭?”

    “也許吧!”

    “你告訴卿相了?”

    “四哥的名字死活不能從我嘴裡說出來。那女人已經被卿父下令關起來了,能不能讓她說出四哥的名字是獄卒們要做的事。”無恤把我垂在蒲席上的長髮撩了起來放在膝上,“阿拾,有些骯髒的事情我不想讓你知道,你要相信我,我不會有事,也不會讓你有事。”

    “紅雲兒……”

    “別說你要幫我,我不要你為我籌謀,我是認真的。”無恤低頭摩挲著我的手背,低沉的聲音裡夾雜著一絲幾不可聞的嘆息,“我的手早已經髒了,別再污了你的。”

    “我的手又哪裡還是乾淨的……”我反手握住了無恤的手指,低頭猶豫道,“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若不想說可以不回答。”

    “你問吧。”

    “紅雲兒,是你派人殺了趙孟禮?”我抬頭望著他,躊躇了半天,終於問出了這個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的問題。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4 17:04
第一百五十五章 弒兄之罪


    “嗯。 ”無恤微微地點了點頭,他面容淡然,鎮定,墨玉般的眼眸裡沒有一絲閃躲。

    我以為他會拒絕,會隱瞞,會遲疑,卻沒料到他回答地這麼直接。 “你為什麼不否認?我其實根本沒有證據​​。”我輕嘆一聲,把臉埋進了他的手掌。

    “我的確不想讓你知道,可你問了,我便不能再瞞你。”無恤寬厚的手掌帶著炙熱的溫度,我的面頰緊貼著這雙手,可心裡去始終無法相信就是這雙手在暗處翻雲覆雨。

    在晉陽城時,我看到了鷂鷹腳上的密函——“藥而墜,亡”。當時我只猜他暗中殺了一個人,卻不知殺的是誰?為何而殺?但今日,當郤理說,趙孟禮坐著馬車摔下山溝時,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封密函。

    “你派人給他的馬下了藥?就跟當年他給伯魯的馬餵了毒蘑菇一樣?”我問。

    “毒蘑菇的事是尹鐸告訴你的?”

    “嗯。紅雲兒,你為什麼要殺他?是想為伯魯報仇嗎?”

    “不,阿拾,別把我想得那麼好。當年我為了要替兄長守住世子之位做了很多無法啟齒的事,如今我既然自己要爭那個位置,自然也不會心慈。平邑在晉北,城雖小但臨水靠山易守難攻,而且再往北便是盛產良駒的代國,卿父這些年有意想要往北拓地,平邑可說是最好的據點。大哥他弒殺世子卻還得了一個厲兵秣馬的好地方,我留著他終究是個禍害。”

    “可萬一被卿相發現是你殺了趙孟禮,這如何是好?”我直起身子,突然發現這才是此刻最重要的問題。

    “四哥想要世子的位置想瘋了,他派了然女在我身邊,派了兩個武士跟著大哥去了平邑。六弟身邊,卿父身邊也都有他的人。他既然苦心安排了那麼多,那這個罪就由他去頂吧!”

    “他安排了哪些人,你早就知道了……”我想起趙季廷剛回新絳那會兒,又送芳荼又送良駒,絞盡了腦汁,使盡了手段想要爬到世子的位置上去。沒想到,他辛辛苦苦的設計安排,最終卻變成了害死他自己的絞索。

    “嗯,此後幾日那些人一個個都會被逮出來。他安排在別處的人且不去說,四哥實不該在卿父身邊安插眼線,那會要了他的命。”

    我看著無恤嘴角的一抹冷笑,心裡一陣唏噓。趙季廷以為趙無恤只是一隻剛出蛋殼的小雞,因晉陽城的事才得了趙鞅一點賞識。可他沒料到的是,這個出生卑賤的庶子早已成了一隻​​噬人血肉的猛虎,只要他露出一點點破綻,就會被猛虎連血帶骨地吞掉。

    “阿拾,我告訴你實話,卻不想你怕了我。”無恤見我久久不語,手掌一抬便把我的臉捧了起來,“阿拾,我不想讓你怕我,我不是個好人,卻想在你心裡做個好人。”

    在我心裡做個好人?

    他殺了趙孟禮,嫁禍趙季廷,兩個都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於禮於法他都是個罪人。可即便知道了這些,在我心裡,他還是那個懂我憐我的“張孟談”,護我愛我的紅雲兒,難道這就是女人的私心?

    “阿拾……你為什麼不說話?”無恤看著我,眉頭越蹙越緊,在談及那些腥風血雨的陰謀時他一臉淡然,可如今卻滿臉焦急。

    “紅雲兒,對不起,我想——我也許……”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眼睛,雙手輕輕地扶上他的胸膛,就在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聽我說話時,我一把扯開了他的衣襟。

    赤裸的胸膛上纏著厚厚的白絹,左肩離胸口不到三寸的地方有一塊碗大的殷紅血漬。我輕輕地撫上那鮮紅的印記,指尖溫熱濡濕的觸感讓我的鼻頭猛地一酸。 “你是想讓我知道你到底有多少能忍嗎?你告訴我你殺了兄弟,卻不能告訴我你受了重傷嗎?”

    “哎,女人……”無恤苦笑一聲拉起了自己的衣服,“不想讓你擔心才不願告訴你,傷口不深,血流的多了點而已,過兩天就好了。”

    “傷口不深?要我拆開來看嗎?”

    “好好好,算我服了你。”無恤抓著我的手,無奈道,“傷口有點深,但是真的上過藥,過兩天就好。對了,你剛剛說給兄長送了藥,他今日可好些?”

    “不太好”,我搖了搖頭,“世子知道趙孟禮的死訊後暈過去了。”

    “那現在呢!可醒了?”無恤把衣襟胡亂理了理,猛地站了起來,“我去看看他!”

    “你別去!”我一把拽住了他的手,“紅雲兒……別對他撒謊,也別讓他知道是你殺了趙孟禮。”

    無恤聽了我的話便愣住了。在趙孟禮的事情上,無論他說真話還是假話對伯魯來說都是一次打擊。

    “紅雲兒,自明夷走了之後世子的身體就沒好過,如今又受了這麼大的刺激,我怕他會一病不起。我想再在這裡留半個月,晚些時候和你在臨淄城見面可好?”

    “阿拾……這原是我的錯責,如今卻要你來替我贖罪。”無恤輕輕一拉把我摟進了懷裡,“齊國的事我會處理好,你安心留下來照顧兄長吧!別擔心我,照顧好自己,若累了就留在這裡等我回來。”

    “半個月後我一定去臨淄找你,你身上有傷就坐馬車去吧,別騎馬了。”

    “嗯。”

    “到了臨淄讓人傳個信來。”

    “嗯。”

    “齊地多魚鮮,但你身上有傷得忌口。”

    “嗯。”

    “還有,和陳氏的人打交道要格外小心,右相闞止的事別牽扯太多。”

    “嗯。”無恤把下巴輕輕地擱在我肩上,呢喃道,“阿拾,臨淄城有天下最大的教坊,最美的舞伎,晉國的男人去齊國前,妻子總要叮囑,莫要戀上教坊女,莫要醉酒雍門街。你囑咐了這麼多,怎麼獨獨忘了這一條?”

    “到了臨淄城先去趟教坊吧,那裡來往的齊國權貴最多,消息最多。”

    “女人啊……”無恤長嘆一聲,雙臂收得愈發緊了。

    第二日,無恤走的時候我沒有去送他,我想無論再過多少年,我還是會像現在這樣,討厭送別,討厭看著離人越行越遠的背影。

    伯魯自那一日後一病不起,早先幾日還清醒些,可往後醒著的時間一日比一日少。到了第七日,幾乎一天只有吃飯喝藥的時候是醒著的,其餘時間一直躺在塌上沉沉地睡著。

    這七天裡,荀姬只來過兩回,每回都只在伯魯身邊坐一會兒就走了。從伯魯向趙鞅請辭世子之位後,她像是變了一個人,以往對伯魯的執念,對府中侍妾的防範似乎都煙消雲散了。她這個夫君一下子就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人,這個認知多少讓我有些感嘆夫妻情分的炎涼。

    另一頭,然女忍不住酷刑供出了趙季廷謀刺趙無恤的計劃,在趙孟禮的隨行衛兵中也發現了一人曾受過趙季廷的重賞,最後連帶著還挖出了趙季廷埋在趙鞅身邊的眼線。

    事情正如無恤之前預料的那樣,趙鞅對趙季廷在他身邊安插眼線的事發了雷霆之怒。原本,趙季廷因謀刺罪已經被送往西面的一座小城監禁,後來趙鞅派人連夜送去了一把匕首。

    自作聰明的趙季廷還沒走到那座要囚禁他一生的小城,就自裁在了路上。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4 17:08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尹鐸歸絳


    趙季廷死後,趙鞅便患上了風寒,史墨來府裡做了一場巫祝,我也被招去煮了幾副安神的藥湯。

    趙鞅今年已經六十多歲了,對外,要調兵遣將準備和衛國的戰爭;對內,朝堂之上日日要與智瑤爭鬥,平衡各家關係;如今,家裡連喪二子,再硬朗的身子也有吃不消的時候。

    可就在幾日之後,離新絳城不遠的九原傳來了災情,說是今春剛剛抽條的秧苗一夜之間全死了。一時間,新絳城中議論紛紛。街頭巷尾,酒肆教坊,無論國民還是士族,人人都在談論此事。大家都認為這次災禍是上天對國君和四卿治國不滿的警示。

    晉公自年初就一直噩夢纏身,隔三岔五就要招史墨進宮除厄。這會兒出了九原的事後,就火急火燎地招了趙鞅、智瑤、史墨一群人進宮商討對策。

    新絳城內從上到下一片混亂。

    這一日,我把伯魯託付給了巫醫橋,自己背了竹筥去城外採藥,回來時在趙府門口遇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郵大夫,你怎麼來了?晉陽城的溝渠挖好了?房子也蓋好了?我的小白呢?”我堵著藍衣玄冠的郵老頭一通追問。

    “溝渠沒挖好,房子也沒蓋好,你的小白現在已經在趙府的園囿裡了。”郵老頭說到小白時依舊酸味十足。

    “那你怎麼回來了?這可是失職哦?”我咧嘴笑道。

    “失職的另有其人,你最好進言卿相,趕緊免了他的官職。”

    我正納悶郵老頭說的是誰,身後便傳來了馬車行進的聲音。尹鐸著白衣戴青巾,正駕著一輛黑漆馬車朝我們駛來。

    “阿拾?”尹鐸勒疆,吆喝了一聲停下了馬車。

    “你怎麼也來了?晉陽出什麼事了嗎?”

    “晉陽沒出什麼事。”尹鐸笑著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好久沒見,你過的好嗎?”

    “嗯,我挺好的。你什麼時候來新絳的?來做什麼?”

    “昨日到的,想來問卿相要些人。郵老頭怕卿相一怒之下殺了我,就跟著一起來了。可惜啊,卿相今日不在。”

    許久不見,尹鐸孩子氣的臉龐曬黑了許多,整個人看上去多了幾分男子的陽剛之氣。

    “你要問卿相要什麼人?怎麼動不動就說會丟性命?”

    “這個說來話長啊……”尹鐸說完乾巴巴地笑了兩聲,看樣子似是有什麼難處。

    “話長就別站在大門口說了。你們進府去說,馬車就留給老夫吧!”郵大夫從尹鐸手裡奪了馬鞭,沖我微微一頷首就跳上了車。

    “郵大夫這麼著急是要去哪裡?”我問尹鐸。

    “郵老頭的孫女懷孕了,老頭急著要去看看呢!”尹鐸看了一眼車上的郵良徐徐道。

    “是嫁給燭大夫嫡孫的那位女公子?”

    “嗯,那位女公子可是郵老頭心尖上的寶貝。哼,說是不想看我送死才陪著來,我看啊老頭就是知道孫女懷孕了,才找藉口回來探視的。”

    宓曹懷孕了,郵家女兒也懷孕了,沒想到燭櫝一下子有了兩個孩子。

    我心中正感嘆,郵良已經駕著立乘馬車在府門口調了一個頭:“巫士,幫我勸勸這小子。當年趙氏討伐中山國的時候,老夫是卿相的御手,那些個奴隸在戰場上都是喝人血吃人肉的惡鬼,無論如何都不能把他們帶進晉陽城!”

    “郵老頭!你……我這都還沒說呢……哎,你還是趕緊走吧!”尹鐸一急在馬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掌。

    “等老夫從燭府回來,再好好敲敲你這木腦袋!”郵良說完駕著車飛馳而去。

    “中山國的奴隸?你到底想問卿相要什麼人?”

    “咱進府裡好好說。”尹鐸討好地扯著我的袖子往趙府裡邁。

    最後,我和尹鐸進了無恤的院子。自無恤離晉之後,這裡就被空了出來,作為我平日休息和曬藥的地方。

    我從房中取了火爐、木炭、陶罐,又從竹筥裡拿出今日新取回的山泉水倒進了陶罐。 “我看這事你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我前幾日得了一小盒蜀地芳荼,雖比不得初春時採摘的荼葉細嫩,但湯汁的味道卻也差不了許多。 ”

    “蜀地的芳荼價值百金,是卿相賞你的?”尹鐸在蒲席上坐了下來,隨手打開裝著芳荼的黑漆紅蓋小盒聞了聞,訕笑道,“這東西我就听南方來的人說過,別說喝,就連見都是第一次見。今日託你的福喝上一杯,以後見了人也好吹噓幾句。”

    “找人吹噓?興許你明日見了卿相後就要被投進地牢了,同誰吹去,同死囚?”我從他手上把漆盒拿了回來,調笑道。

    “你這丫頭,這麼久沒見,嘴巴還是這樣不饒人。”

    “你想問卿相要什麼人,說來我聽聽?”我把木炭一塊塊放進小爐,用蒲扇輕輕地搧著。

    “其實我這回來,就是想找人到晉陽修葺房屋,挖通溝渠,沒什麼新鮮的事。”

    “卿相不是派了百工嗎?”

    “這會兒是春忙,按規矩這段時間是不能營建屋舍的。晉陽城的人都下田種地去了,這些工匠家裡也都有田要種,所以前些日子我已經派船把他們都送回來了。”

    “你把工匠都送回來了?!你也太大膽了!”若說愛民,誰都比不上此刻坐在我眼前的尹鐸,當日他冒著殺頭的罪名篡改了晉陽城的遇難人數,為那裡的城民額外減免了兩百多石的稅糧。後來,趙鞅還應允了他和無恤的請求,免了晉陽城男丁一年的徭役。

    這次,他體諒工匠們到年末有田稅要交,就私自放人回了新絳,轉過頭又問趙鞅要什麼中山國的奴隸,這若是碰上氣量小點的家主,他決計活不到明日日落。 “工匠已經被你送回來了,我說再多也於事無補。你既然要找我幫忙,就趕緊說說奴隸的事吧!”

    尹鐸笑了笑,取過我手上的蒲扇輕輕地搧著爐火:“十年前卿相討伐中山國的時候帶回了一批俘虜,兩百多個人到晉國後沒多久就被充作奴隸送到霍太山的山坳裡採石去了。”

    “霍太山?”上一次從新絳到晉陽,我和無恤只在路過霍太山的時候遇見過幾十個搶道的盜匪,因此對這個地方印象頗為深刻。

    “國民、庶民都有田要種,只有採石的奴隸沒有田地要耕,而且霍太山離晉陽城不遠,從那裡調人最方便。”

    “可郵大夫說的有道理,十年前趙家的人帶兵滅了中山國,如今你怎麼能把這些帶著國仇的外族人帶進趙家的采邑裡去。這太冒險了!不妥不妥。”

    “霍太山的採石場我去過,二百多個奴隸死的死,病的病,如今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他們戴著鎖鏈,挨著鞭打,衣不蔽體地從日昇幹到日落。阿拾,十年了,他們已經不是當年驍勇善戰的兒郎。他們老了病了,開不動石礦了,但他們還刨得動土。我給他們在城外搭幾個棚子,他們不進城蓋房子,就住在城外挖溝渠。我給他們糧、水、工錢,他們不會造反的。”

    這些年,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十個大大小小的諸侯國每年都會有一兩場戰役。戰爭中被俘虜的人就算你出生世家,也照樣會淪為戰勝國最下等的奴隸。女人還好些,或賞給有功的士卒,或收入士族家裡為婢,像無恤的母親就是當年被趙鞅收入府中的女戰俘。可相比之下,男人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們有的會被直接處死,有的則充作苦役幹到死為止。

    陶罐裡的山泉水咕咕地冒起了氣泡​​,可我這會兒沒心思煮荼,就隨手往陶罐裡倒了一碗冷水。 “卿相行事一向大膽,不拘舊禮,明日你把剛才那番話同他說了,他興許會同意的。”

    “可卿相這人一旦說了不,就很難再求他第二次了。我得找個讓他不能拒絕的理由才行啊!”尹鐸說著把身子往前湊了湊,滿眼期待地看著我。

    “說吧!你要我怎麼幫你?”

    “我在來的路上聽說,九原的秧苗一夜之間全死了,現在城裡城外大家都在議論,說是國君和四卿治國無方,上天才降下了災禍。”

    “這事我知道,卿相這幾日正在宮裡和國君商討平息此事的方法。”

    “晉陽地動,九原苗死,前些日子汾水霍太山一段又出現了幾千條死魚。這是先有人怨才有天怒啊!”

    “你的意思是……”我捏了一小把芳荼緩緩地投入沸水之中,抬眼看向尹鐸。

    尹鐸緊抿著嘴唇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吧,這事我要與太史商量一下,你在新絳再多住兩日,等時機成熟了再去同卿相要人。”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5 08:18
第一百五十七章 深夜訪客


    尹鐸是想藉天災之名,求趙鞅免除霍太山一百多名戰俘的苦役。但是既然提到了天災人怨,就不能只提霍太山一處。此後兩日,我與史墨商量出了一套說辭,規勸趙鞅免除包括九原、霍太山在內的八個地方七百多名奴隸的苦役。

    趙家先是采邑晉陽地動,緊接著又連失二男,如今趙鞅自己也病痛纏身,諸多不吉讓他很快就同意了我們的建議。一個月後,這七百多個奴隸將被統一遷往與太谷隔水相望的小城平陵,此後他們會在那裡定居,開墾梁水旁的野地,種植粟米。待歲末時,便同普通庶民一樣交納田稅,留取餘糧謀生。

    最後,尹鐸也如願以償地以借調的方式要到了他想要的人——霍太山的奴隸在遷往平陵之前,會先在晉陽城挖三個月的溝渠。

    免除奴隸的勞役是晉國各大卿族彰顯德行的方式,晉公為了平息民眾對他的議論,決定半個月後在新絳城外舉行一場盛大的祭天活動,而負責祭祀的巫士便是晉國太史墨和他門下神子子黯。

    於是乎,我開始變得很忙,忙得腳不著地。

    在沒日沒夜的忙碌中,唯一的撫慰便是紅雲兒的來信。

    無恤臨走時從府裡帶走了一隻鷂鷹,以後每隔幾天那隻滿身黑羽的鷂鷹就從遠方送來他的訊息。有時只是“安好”兩個字,有時則是一塊漂亮的小石,而我則會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新絳城發生了什麼,我又做了什麼。只有一次,我忽然興起在鷂鷹腿上綁了一個驅蚊的草袋,後來等鷹兒飛走才想起,等這草袋飛躍千山到了他手上,恐怕早已枯萎沒了效用。

    鷂鷹來的日子越隔越長,新絳城外用以祭祀的高台也越搭越高。

    就在祭祀前的第七日,消失了許久的明夷突然出現在了趙府。那一日,我正坐在伯魯床邊,低頭把陶罐裡剛剛煎好的湯藥倒進一個褐色的小碗裡。藥湯才倒了半碗,氤氳的熱氣中,一臉憂色的明夷推門走了進來。

    他穿著灰白色的長袍,往日披散在身後的長髮此刻高高地束起,白得幾近透明的皮膚被烈陽曬得微微發紅。整個人風塵僕僕,可就在那灰暗的塵色中又透出了迷人的粉紅。這個男人即便狼狽也還是美得讓人吃驚。

    我呆呆地望著他,可他卻好像沒有看見我,只在路過我身邊時取走了我手上的藥罐。

    他沒有說話,伯魯也沒有說話,倒藥,喝藥都在一片沉默中結束了。

    明夷微笑著用袖子擦了擦伯魯唇邊的藥汁,然後把頭輕輕地俯在了伯魯腿上。

    他說,對不起……我回來了。

    我看見了伯魯眼中的水色,聽見了自己心中的嘆息,剎那間我突然明白,原來當初決定留下來,等的便是眼前這一幕。

    明夷回來了,我便可以安心地離開​​了。遠方,還有一個人在等著我,等著我陪他去看傳說中的大海,海上的日出。

    接下來的幾日,我再沒有去趙府,我告訴四兒,祭天之禮結束後,我們是真的要去齊國了。

    …………

    沐浴齋戒的第四日,也就是祭天前的第三日,我按例睡在太史府。

    夜半,我睡得正沉,院中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緊接著好似有人在喊:“人在這裡——大人……”

    分不清這聲音來自夢裡還是現實,我迷迷糊糊地叫罵了一聲,把腦袋埋進了被子。

    嘈雜的人聲越來越響,那些聲音像一個個小拳頭持續不斷地打在我腦袋上,就在我頭痛欲裂之時,一聲重響,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呃——”我呻吟著睜開了眼睛。對面的白色紗窗上,不斷跳動的紅色的火焰瞬間將我驚醒。

    失火了?

    失火了! ! !

    “快!快醒醒!著火了!”我猛地坐起身,用力搖了搖趴在床沿上熟睡的小童。小童咂巴了一下嘴巴,翻倒在地呼呼大睡。

    我來不及披衣,赤著腳跑到門邊。一開門,眼前的景象就把我驚呆了。

    深更半夜,院子裡站了二十多個高舉火把的衛兵,他們披甲戴冑圍成一圈,手中熊熊燃燒的火把映得滿院通紅。

    “你們是哪個府上的衛兵?為何夜闖太史府!”我站在台階上沖人群高喝了一聲。

    二十幾個衛兵齊齊轉臉看向我,原本背對著我的七八個衛兵隨即往旁邊一退,白衣白髮的史墨竟從衛兵身後走了出來。 “子黯莫驚。”史墨穿著寢衣,披散著頭髮,白色的巫袍只是虛虛地搭在肩上。

    “師父,這是怎麼回事?”我快步從台階上走了下來。

    “嗚——嗯——”史墨身後的草地上突然傳來幾聲奇怪的叫聲,悶悶的卻很用力,像是有人被扼住了喉嚨或是堵住了嘴巴。

    我心生疑惑斜著腦袋往史墨身後探去,錦履,胡褲,再往上便是綁得嚴嚴實實的兩條大腿。小偷?刺客?我正打算上前看個仔細,身前猛地閃出一個人,恰好擋住了我的去路。

    “燭大夫?”擋在我面前的是一位頭髮花白,戴玄冠,著儒服,面色肅穆凝重的老人,而他正是燭櫝的爺爺,掌管晉國禮儀事務的行人燭過。

    前些日子我幫著史墨一起準備祭天之禮時曾和他見過幾面。老爺子不苟言笑,極重禮數,談起周禮頭頭是道,辦起事來一板一眼。和燭櫝狂放不羈的性子相比,這爺孫倆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截然不同。

    “子黯見過燭大夫。”我深知燭過最看重禮儀,因此儘管此刻散髮赤腳只著裡衣,也恭恭敬敬地給他行了一禮。

    燭過同我回了一禮,轉身對史墨禮道:“不肖子孫夜闖太史府,驚擾了大人和巫士。今日之事乃鄙教導無方之過,他日必定登門賠罪。”

    “燭大夫無需介懷,令孫今夜之請也在人倫天道之中,只是祭天之禮在即,吾實不能……”史墨說到這裡,眉頭一蹙,滿臉難色。

    “婦人之血帶穢,太史三日後要為國君祭天酬神,此時絕不可沾染邪穢之氣。這是祭禮的規矩,鄙既是行人,就絕不能壞了禮數。”燭老爺子說地慷慨激昂,轉頭又對衛兵喝道:“還不快把人給我帶走!”

    燭過一提不肖子孫,我立馬就想到了燭櫝。趁史墨他們說著話,我往草地上瞧了一眼。果不其然,被人五花大綁扔在地上的正是多日未見的燭櫝。

    我當下來不及細想,一把就衝上去扯掉了燭櫝嘴裡的破布:“燭大哥,你怎麼在這裡?”

    “子黯,子黯,救救宓曹,跟我回燭府救救宓曹!”五花大綁的燭櫝掙扎著被衛兵從地上抬了起來。他拼了命地又踢又扭,幾個衛兵一時沒抓牢,“砰——”地一聲把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燭大夫,你這是要做什麼?”我轉頭對燭老爺子喊了一聲,蹲下身把燭櫝扶了起來:“你讓我做什麼?宓曹她怎麼了?”

    “你們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把人給我抬走!”燭大夫的臉色越發難看,他對衛兵怒吼了一聲,轉身抬手就狠狠地甩了燭櫝一個耳光:“你這不肖的東西,還敢提那女人的名字!我這張老臉都被你丟盡了!”

    我被燭大夫的懾人氣勢嚇住了。不斷嘶叫的燭櫝很快就被人七手八腳地抬了出去​​。

    “燭大哥——”

    我往外追了兩步,燭大夫身子一側攔在了我面前:“燭氏的家醜,讓巫士見笑了。請巫士止步,莫送!”

    “燭大夫,可是你家孫媳宓曹出了什麼事?”燭櫝半夜三更闖進太史府鬧了這麼大一出,現在又被燭府的人殺豬似扛走,不用想,定是宓曹出了大事。

    “老夫的孫媳是郵氏的嫡女,巫士莫要聽他人胡言亂語。”燭大夫面色一僵,冷言冷語道。

    “大人還是讓小巫過府看一眼吧!我與燭大哥是至交,對他二人的事也有所耳聞,不管這事合不合禮法,宓曹如今還懷著你們燭氏的血脈。”

    “巫士身負祭天之責,不可沾染半分污穢,為保祭禮,老夫寧可不要這點血脈。”燭大夫腰背一挺,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我的要求。

    我轉頭想請史墨幫忙勸解,不料,史墨亦是一副冷硬的面龐。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5 08:24
第一百五十八章 與天爭命


    燭櫝的嘶吼聲越來越遠,燭老爺子頷首一禮便帶著剩下的衛兵離開了。

    “師父,你為什麼不讓我去?”

    “你今夜要是去了,三日後的祭祀若出了什麼差錯,太史府、燭府都要跟著你受難。”史墨拉了拉身上披著的巫袍,語重心長道,“子黯,你最大的弱點便是肚子裡這副熱滾滾的心腸。有朝一日,它若是冷下來了,那為師才能放心地把這太史府交給你,把晉國的安危交給你。”

    “師父,此間厲害我自是明白,但宓曹腹中的孩子……”

    “那孩子若死了,也是他應有的命數。不要多說了,快回去睡吧,三日後的祭禮不容有失!”史墨神色一凜又變回了那個高高在上的晉國太史,看著他冷漠的眼睛,我自覺地閉上了嘴巴,轉身回了房間。

    死了,便是那嬰孩的命數……

    那我的存在呢,當年如果沒有伍封相救,我早已經和阿娘的屍體一起燒成了灰燼;如果阿娘真是智瑤府上的逃奴,那沒有盜跖,我也已經淪為智瑤取血的藥人,這世間的命數如果不爭一爭,又怎能妄自斷言呢?

    史墨派來侍奉我的小童是府裡出了名的機靈鬼,今晚,他做護衛的兄長又恰好在史墨身邊當值,於是眾人走後不久,我便打發小童去替我打聽燭櫝夜闖太史府的事。

    據護衛們所說,燭府的嫡孫深夜入府求見太史是為了救他府上一名懷孕的侍妾,那侍妾因為衝撞了嫡妻被燭大夫罰了跪,沒想到一跪便跪出了毛病。孫子急著求太史救人,後腳趕到的燭老爺子卻不讓太史救人,鬧來鬧去,燭櫝才轉而闖進了我的院子。

    燭大夫剛剛說婦人之血帶穢,這婦人指的定是宓曹。孕婦出血是大凶之兆,若不及時用藥,怕是要一屍兩命。

    “宣兒,我出去一趟。你到床上躺著,誰來也別開門。”我掀開被子把小童拉上了床榻。

    “巫士,你要去燭府?”

    “嗯,算算日子那孩子再過幾月就要出生了,我今日不去試一試將來怕是要後悔。你躺下來睡一覺,睡醒我就回來了。”我把小童按在床上,自己從櫃子裡翻出了一套束身的青衣。待會兒能潛進燭府見到宓曹最好,萬一見不到好歹也得給燭櫝遞些用得上的草藥。

    “巫士,你非去不可?”小童抓著被角不死心地問。

    “嗯,別怕。我保證不會被師父發現。”

    “哎,太史早就知道巫士要偷溜出去呢!”小童學著大人的模樣嘆了口氣,掀開被子爬下了床,極麻利地從門外捧了一套婢女的粗麻布裙進來,“太史讓巫士抹黑了臉以後,穿上這套衣服去燭府,還有帶上這個藥……”小童說著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白色的小藥瓶遞給了我。

    “你剛才遇見師父了?”我打開藥瓶聞了聞,裡面裝的是研磨好的紫蘇艾葉粉。

    “嗯,太史還讓人備了馬車。他說,巫士不去最好,要是非去不可就扮作送藥的巫女去。”

    “小鬼頭,你怎麼不早點說!”我笑著在小童的腦袋上推了一把,心道,師父啊師父,原來你也有心軟的時候。

    這會兒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刻,月亮早已不見了踪影,漆黑的天幕上只留了兩三點晦暗的殘星。

    從太史府到燭府要經過新絳城最長的一條街道。在街道的這一頭醉酒的外鄉人還抱著行囊和酒壇沉醉在昨日的舊夢裡,另一頭,早起的小販已經挑著擔子摸著黑開始了新一天的生活。太史府的馬車一路向西,踏碎了遊人美夢,趕跑了小販的瞌睡,最終在燭府的大門前停了下來。

    頂著替太史送藥的名頭,我這​​個相貌烏黑醜陋的巫女順利地進了燭府。

    燭大夫在前堂召見了我,他端坐在案幾之後,半瞇著眼睛滿臉疲色。門房管事按他的吩咐舉著一盞銅燈在我臉上照了一圈,他抬眼瞧了瞧,往日如炬的目光還未落到我臉上就已經虛散在了空中。 “是太史讓你來送藥的?”他問。

    “是。”我頷首垂目低聲應道。

    “三日後的祭禮你可需參加?”

    “小女是太史府看管藥材的巫女,尚無資格參加祭祀。”

    “哦,這就好……”燭大夫說完久久沒有出聲,我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一眼,發現案几之後的老人已然合眼睡了過去。折騰了一個長夜,這個嚴苛的老人早已精疲力盡。

    “家主……”管事試探著喚了一句,燭大夫悶哼了一聲,閉著眼睛朝我們揮了揮手:“下去吧,招長房的曹夫人來,即是姐妹也該送一程。”

    “諾!”管事行了一禮,帶著我從前堂退了出來。

    曹是邾國的國姓,燭府的這位曹夫人,想來就是那位嫁給燭櫝父親的邾國公主。可嘆一對姐妹兜兜轉轉這麼多年,最終還是做了婆媳。

    “巫女沿著這條道進去,最裡面點著燈的那間屋子就是了。”管事把手裡的銅燈盞遞給我轉身便要離開。

    “管事還是引個道吧,我怕走偏了路來不及救人。”灰藍色的晨色中,一條彎彎曲曲的林蔭小道不知通往何處。

    “流了一夜的血了,沒得救了,這會兒怕是胎都落下了。巫女進去瞧一眼,替太史大人表個心意就回吧!我還得趕在那女人斷氣前把曹夫人引來,晚了可就來不及了。”管事說完小跑著離開了。

    孩子保不住了?我心下一涼,舉著燈盞快步拐進了小道。

    “啊——嗬——嗬嗬——”

    小道的盡頭坐落著一間矮房,灰濛幽藍的晨靄之中,四個頭戴鬼面,身穿黑羽袍的巫人正張牙舞爪地在房門前大聲叫嚷著。他們一會兒跺腳,一會兒揚手,一會兒又抱成一團仰頭高呼。我雖然知道這是巫人們在驅趕覬覦凡人胎兒的惡鬼,但他們可怖的聲音混著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血腥味,依舊讓我背脊發寒。

    “你是何人?”這時,一個素衣婢子端著一盆冒著白霧的熱水從我身旁竄了出來。

    “這位姐姐好,我是太史府的巫女,專為救人來的。”

    “哦,太史府來的?這邊的正門不開,和我從小門進吧!”婢子打量了我一眼,慢悠悠地端著熱水朝小屋走去。她腳步輕緩,嘴角微揚,眉宇間似乎還帶著一絲喜氣。

    “姐姐可否走快些,救人之事緩不得啊!”我疾走兩步越過了她,“小門在哪?在屋子後面?”

    “屋子裡的那位平日惡事做的太多,這回是老天要收了她,巫女你啊,再急也是沒用的。”婢子不指路反而停下了腳步,笑著朝我身後招了招手:“喂——這兒,這兒,裡面怎麼樣了?”

    我一回頭,從對面走來一個梳著總角的藍衣小婢。她手裡端著一個小盆,見到我先是一怔,隨後朝我身旁的素衣婢子點了點頭:“落了,你瞧——”

    她把手中的小盆輕輕一斜,我定睛一看,銅盆之中赫然是一堆暗紅色的血肉。那一團不成形的軟肉浸在血水之中,隨著小婢子的走動,不斷地顫抖起伏。我猛地摀住嘴蹲了下來,腹中一時翻江倒海。

    “這是誰?”

    “哦,沒事,太史府上派來的小巫女。對了,夫人還在裡面坐著?”

    “嗯,總要坐到那女人斷了氣才……”藍衣小婢見我站了起來,面色一變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巫女,小門在前面那棵柏樹旁邊,敲三下門環裡面的人就會給你開門了。”素衣婢子拉了自己的同伴到一旁說話,隨手給我指了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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