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竹書謠之阿拾 作者:文簡子(連載中)

uuuuuuuuuu 2012-6-24 17:3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3 50201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5 08:34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大府暗戰


    我此刻粗衣麻裙,一張臉又塗得黝黑,這兩個小婢只當我是太史府最下等的巫女,因而全然不顧忌我的存在,徑自在一旁咬起耳朵來。

    燭大夫沒有回晉之前,宓曹仗著燭櫝的寵愛在燭府做了什麼我不知道,但當兩個小婢看著那一團小小的血肉露出微笑時,我彷佛透過她們的面龐看見了惡鬼的歡顏。

    宓曹,你究竟對這些人做了什麼?這些人又對你做了什麼?

    懷了五個多月的孩子,怎麼可能跪一跪便落了,我早前一直覺得郵家的女兒可憐,可如今看來,這高牆深院裡長大的女公子,怕沒有一個是真正純良無害的。

    我在心中長嘆一聲,抬手敲響了門環。

    開門的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嫗,她得知我是太史府派來的巫女後,冷冷地瞧了我一眼,陰陽怪氣道:“不是說不來人嗎?怎麼又來了……在這兒候著,等我禀過夫人再……”

    我承認自己不喜歡宓曹,在踏入這座府邸之前我甚至覺得燭櫝不該為了宓曹這樣只求權勢的女人而冷落了自己的正妻,可這會兒聽著老嫗怪異的語調,想起門外小婢臉上的笑容,我的心裡突然燒起了一把無名火。這是要做什麼?把孩子弄死後,還要把失了孩子的女人也熬死嗎?即便再怨恨,人命終究還是人命啊!

    “我自己進去,不麻煩嬤嬤了!”我一把推開老嫗,大步走了進去。

    尋著濃烈的血腥味我很快就找到了宓曹的房間。床榻上,宓曹的臉褪盡了血色,原本顧盼生姿的一雙鳳眼緊緊地閉著,一頭如雲的長髮混了血水和汗水蔫耷耷地披在枕席上。

    悶熱腥臭的空氣充斥著這間寬不到六步的房間,我屏住呼吸想要伸手打開牆上的小窗,卻被顫巍巍跑進來的老嫗拉住了手:“放肆!夫人——這太史府來的巫女太不懂規矩了!”

    “嬤嬤,你出去吧!”一個軟軟的聲音從房間的角落裡飄了出來。我認識這個聲音,它屬於一個面色溫婉的女子,滿心滿眼只有夫君一人的女子。

    “巫女既是太史大人派來的人,自然知道此處污穢,開窗恐透了血污,不吉。”燭櫝的正妻瓊女緩步走到了我面前,她穿了一件紅緣鳳鳥紋的褐色深衣,一隻手虛虛地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見過夫人!”我放下手行了一禮,心道,尹鐸說的沒錯,郵家的女兒果真懷孕了。

    “床上的婦人是府裡的侍妾,剛剛已經落了胎。這會兒看樣子,​​人也快不行了,巫女今日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敢問夫人,這侍妾是何時出的血?”我撩起床上的被子瞧了一眼,宓曹身下,深淺不一的血跡染遍了床榻。

    “這我倒不清楚了,是個犯了錯的侍妾,在院子裡跪了一天,什麼時候出的血也沒人瞧見。不過巫女莫慌,要是治不好,家主也不會怪罪…… ”

    瓊女說話的當口,我已經取了桌上的熱水混著紫蘇艾葉粉調了一碗湯藥。

    “巫女的手著實太快,哎,可惜了太史的良藥啊!這婦人如今昏迷不醒是喝不進藥的。”瓊女皺著柳眉走到我身邊,輕輕嘖了兩聲,張口不提救人倒先可惜起藥粉來了。

    “小女既然調了藥,自​​然有法子讓人醒過來。”

    “哦?”瓊女面色驀地一僵,但很快就又恢復了柔色,“太史給的藥自然是頂好的。早先夫君在府上失禮驚擾了太史,沒想到大人非但沒有怪罪,還專門派巫女過府送藥,真真是心慈大度。夫君如今正閉門思過,改日我夫妻二人定會登門向太史謝罪……巫女,婦人已經流了一夜的血,喝了你這藥真就能好嗎?”

    瓊女東拉西扯說了一大堆客套的說辭,想問的無非就是這最後一句。

    “紫蘇、艾葉有止血之用,孩子雖然沒了,但大人興許還能保住。”

    “紫蘇、艾葉竟有這般奇效,讓我瞧瞧。”瓊女伸手便來端那藥碗,“哎呀,燙——”她剛把陶碗端起來,下一瞬已經鬆開了手。

    “夫人小心——”我早料準了她的心機,候在底下的手一張穩穩地接住了陶碗,“夫人小心些,摔了這碗可就沒有多餘的藥湯救人了。”

    “是我大意了,沒想到這水這麼燙……”瓊女歉笑一聲,伸手撫了撫鬢髮,側身在床榻上坐了下來。

    我伸手摸了摸宓曹的額頭,又用手指探了探她的脈息,轉頭對瓊女道:“夫人有孕在身不如先到外面透透氣,這裡交給小女就好。”

    “不,我就在這兒等著,你不用管我。”瓊女搖了搖頭,一雙眼睛如鷹隼一般緊緊地盯著我,彷彿要從我的臉上讀出宓曹的生死。

    這是兩個女人的戰爭,眼前坐著的嫡妻,她雖然擊敗了對手,但依舊緊張惶恐。剛剛那藍衣婢子沒有說出口的也許就是“放心”二字吧,夫人總要坐到那女人斷了氣才放心。

    正當我感嘆唏噓之時,窗外突然傳來燭櫝的一聲怒吼:“把這盆東西給我拿開,這不是我的孩子!你們騙我!宓曹——宓曹——”

    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宓曹似是聽見了情人的呼喊,眉頭一皺低低地嚶嚀了一聲。

    我見她有了反應,連忙取出袖中裝了藥草的香包在她鼻下拍了兩下。

    “呃——”宓曹猛抽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

    宓曹這一睜眼,把身旁的瓊女驚得跳了起來,她眉頭一皺脫口而出:“她怎麼醒了!”

    宓曹雖然睜著眼睛,但兩顆瞳仁依舊迷濛游離,她似是看不見我和瓊女,只拼命地轉動腦袋想要搜尋燭櫝的聲音。 “珍匣……珍匣……”她顫抖著嘴唇呼喚著情人的名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翻滾而出。

    “宓曹——”燭櫝的聲音隨著一聲巨響衝進了我的耳朵,牆上木質的窗櫺已經被他一劍劈成了兩半。

    “不行啊!家主吩咐……”

    “滾——”窗外,滿身戾氣的燭櫝一腳踢飛了一個試圖想要拽住他的衛兵,“回去告訴老爺子,今天我就是死也不會離開這裡!”說完他扯下脖頸上的一根斷繩狠狠地甩在地上,雙手一撐便要躍進屋來。

    “你瘋了!你不可以進來!”面對滿臉煞氣的燭櫝,瓊女不知哪來的勇氣,竟不管不顧地衝了上去,張臂攔在了窗口,“爺爺不會讓你進來的,你私逃出來會受重責的!”

    “你走開!”燭櫝翻身跳了進來,一手撥開了擋在他身前的妻子。

    “不可以!”瓊女踉蹌了一步,轉身不依不饒地扯住了燭櫝的衣袖,“你別忘了,她是你的姨母,是你的姨母!”

    “是,她是我的姨母,可我現在不在乎了,不在乎!讓天下人都笑話我去吧!瓊女,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你說讓我給你一個孩子,我就給了你一個孩子,可你答應我的呢?郵良那日來,你同他說了什麼?郵良又和老爺子說了什麼?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們,你為什麼要把她害成這樣!”燭櫝抓過瓊女的肩膀一陣用力地搖晃。

    瓊女被燭櫝的怒吼嚇呆了,瞪大著眼睛,蒼白著臉,纖細的肩膀似乎下一刻就會被暴怒的燭櫝捏碎。

    可就在我以​​為她快要暈厥時,瓊女突然瘋了一般掙開了燭櫝的手,她捂著肚子往後退了兩步,厲聲沖她敬愛的夫君喊道:“是她逼我的,是她先來害我的,你為什麼不問問她,她幹了什麼!”

    “她幹了什麼?她只想活得有尊嚴!”

    “可我只想活著,我只想我的孩子活著!”

    “可你現在害死了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我端著藥碗立在一旁,這撕心裂肺的,一聲高過一聲的嘶吼已經徹底讓我失去了判斷的能力。圍繞在他們周圍的洶湧的情感像夏日裡迅猛的風暴瞬間席捲了這間小屋,而風暴中央的三個人早已體無完膚。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5 08:39
第一百六十章 亂世飄萍


    簡子小貼士:大大們如果有時間,不妨把這章和上兩章連起來再看一遍,情感會流暢飽滿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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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匣……”在風暴之中,一聲虛弱的呻吟打破了可怕的對峙。

    “宓兒,我在這裡,我在這兒。”燭櫝丟下滿臉漲紅的瓊女飛身撲到了床邊。

    “珍匣……珍匣……”宓曹的眼神依舊迷濛飄忽,她只能摸索著拉住了燭櫝的衣襟。

    “我回來了,再不走了,你怎麼樣,可是疼了?”燭櫝捏著她的手,眼中已滿是淚光。

    “我不想死,我怕……我怕黑,珍匣,我怕……”此刻的宓曹褪去了她滿身的利刺,她像一個無助的孩子緊緊地拽著燭櫝的衣服,蒼白消瘦的手背上佈滿了青紫色的血脈。

    “不怕,你不會死。記得我說過的嗎?耳垂圓溜溜的女孩都能長命百歲。”燭櫝笑著用指腹抹去了宓曹的眼淚,然後拉著她的手放在了她的耳垂上,“瞧,你的多圓。”

    “你騙我的,你那年失約沒來,我就知道你是個騙子。騙子!你們都是騙子!你們都瞧不起我,都想我死……我要讓你們後悔……”宓曹的聲音從初時的尖銳變得越來越弱,最後已經幾不可聞。

    “宓兒,別睡,你醒醒——”燭櫝一手把宓曹摟了起來,“我失約,我負了你,我是個騙子,你起來罵我,我欠了你那麼多,你不能就這樣饒了我啊……”男兒的淚水灑滿了衣襟,房間裡的血腥之氣也越發濃重。我掀開被褥一看,宓曹兩腿之間儼然又多了一灘鮮紅的血液。

    “先給她餵藥吧!”我急忙端著藥走到燭櫝身邊。

    “餵藥?如今即便餵的是仙藥,她也活不了了!”燭櫝一把揮開了我,他低頭握著宓曹的手吃吃笑道,“這回你高興了,她死了,你們就都高興了……”

    “是她先害我的,是她……”瓊女望著燭櫝,癱坐在地上不住地哭泣。

    血崩之症,無藥可醫。

    看到宓曹身下的那灘血時我就明白,這個驕傲的姑娘這回是真的活不了了。

    六年的時間,她逃過了邾國的政變,逃過了奴隸販子的毒鞭,她甚至逃過了雍城的那場戰火,可這一回她卻沒能逃過一個女人的怨恨。

    高牆深院裡的戰鬥永遠都藏在暗處,當嫡妻有了孩子,她怎麼可能會放過懷孕的妾室,尤其是一個仗著夫君的寵愛無視自己的妾室。

    宓曹尷尬的身份,咄咄逼人的脾性讓她成了這場戰鬥裡千夫所指的一方。燭過、郵良、瓊女,包括這府中的奴僕,如果所有人都視她為敵,那麼燭櫝一人的愛又怎能護得了她。她既播了怨恨的種,就注定逃不開怨恨的果。

    我默默地看著屋裡的三個人,不禁想,如果當初宓曹能再圓滑些,卑微些,那結果會不會不同?

    當我的視線落在宓曹痛苦卻依舊倔強的面龐上時,突然覺得自己的想法無比可笑。如果宓曹變得圓滑、卑微,那她便不是她自己了。這個從雲端跌落谷底的小公主,也許就是靠著那幾分咄咄逼人的驕傲和猖狂才堅強地活到了現在。

    “宓曹,君父來信了——”這時,房門外突然奔進來一個梳高髻,穿合領錦衣手拿書簡的女子。一樣的鳳目,一樣的長眉,只是眼前的女人比起瘦高的宓曹要圓潤,富態。

    “阿姐……”宓曹聽到女子的聲音突然瞪大了眼睛,她掙開了燭櫝的懷抱,猛地坐直了身子,“阿姐,君父要來了嗎?來接我回去嗎?”

    “君父來信了,扶持邾子革的吳王打了敗仗,越王已經答應幫君父回國奪位了。”曹夫人抓著宓曹的手喜不自禁地說道。

    “珍匣,你聽見了嗎?君父要復位了,我又是公主了,你聽見了嗎?”宓曹蒼白的面龐泛起一抹異樣的潮紅,她拽著燭櫝的手,一刻不停地說著。

    “我聽見了,你累不累?我們先躺下來休息一會兒好嗎?”燭櫝見宓曹有了精神一時間又驚又喜,他攬著宓曹的肩膀嘗試著讓她躺下身子。

    “不!珍匣,君父要復位了!我又是邾國的公主了!我要讓看不起我的人都知道,我要讓那些作踐我的人都知道……珍匣,娶我為妻吧!你那年在清碧池前發過誓的,我不要做侍妾,我是邾國最尊貴的公主!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我……”宓曹的嘴角綻開了一個美麗而驕傲的笑容,然後,她便帶著那個笑容滑倒在了床上,再也沒有醒來。

    男人的嘶吼,女人的尖叫,門外響起的紛亂的腳步聲,在我回到太史府後的第二天,我的腦子裡依舊迴響著那些紛亂驚恐的聲音。

    宓曹死了,那個站在奴隸台上怒視我的女孩,帶著她最美的笑容死在了情人的懷裡。

    吳王敗了,陷害宓曹的邾子革敗了,她的君父獲得了越王的支持。不久的將來,宓曹也許真的能如她所想的那樣,風風光光地回到邾國,然後再用她公主的權勢懲罰那些作踐過她的人。

    但命運和她開了一個極大的玩笑,她死了,死在了那一切美好未來的前頭。燭府的宗廟裡不會有她的名字,她的屍體會被抬出燭府草草地埋掉,她會以一個獲罪侍妾的身份被人徹底地遺忘。

    可我忘不了,十年,二十年,只要我看到無邪的臉,我就會想起當年她怨恨的眼睛。

    她與我都是這亂世洪流中的一片浮葉,明天會飄到哪裡沒有人知道。如今,她的漂泊已經到了終點,而我呢?我的未來​​會在哪裡,我的終點又會在哪裡?

    這一夜我睡得極不踏實,依稀做了幾個和宓曹有關的夢,醒來卻已不記得夢中的場景,只覺得身上覆了一層密密的細汗。

    外面不知何時起了風,院中的幾株小樹被風刮得東倒西歪。我披著外袍站在屋外的台階上,遠處的天際時不時落下兩道明亮的閃電,照得天幕忽明忽暗。

    狂風吹起我的長髮,揚起我的長袍,我閉上眼睛,任狂風捲著雨點重重地打在身上。

    這樣的風,這樣的雨,何時才能停息;這樣的亂世,這樣的紛爭,何時才到盡頭。

    今早,明夷派人送來了一封帛書,一筒蒲草。

    伯魯要到南方的安邑養病,明夷決定同行。

    帛書上說,竹筒裡的蒲草是刻了字的密函,天樞坎卦的主事因為它而送了命。

    坎卦裡的人,是負責搜羅天下各國信息的商人。坎卦的主事明裡是齊國富甲一方的商人,暗中卻負責收集、買賣各國訊息。明夷沒說他是如何得了這份密函,只說這蒲草上似乎刻了好些趙家采邑的名字。他將密函贈給我,是想讓我解密之後帶到齊國交給無恤。若此事真與趙家有關,就當送無恤一個立功的機會,若與趙家無關便隨我出售,一切所得只當是這些日子我為伯魯看病的診資。

    天樞的坎主為了這筒蒲草送了性命,不難想像這上面記的會是怎樣驚人的秘密。

    如果我在幾天前得到它,我一定會迫不及待地想要解開其中的秘密。可從燭府回來之後,我忽然覺得累了,倦了。今天是一筒蒲草,明日也許是一封血書,我解開了這一個,還會有下一個。只要紛爭不停,就永遠都會有新的陰謀,新的犧牲。

    我不想再在洪流裡掙扎,我想尋一處避風的灣口,避開這漫天的風雨,無盡的爭鬥……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5 08:45
第一百六十一章 代天受禮


    兩日的狂風驟雨之後,新絳城又一次迎來了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知道,在既定的命運前,我避無可避。

    淺藍明亮的天空中,魚鱗般細小的雲片被風吹拂著連綿到了遠方蒼茫的山巔。

    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人們把新絳城的大街小巷堵得水洩不通。

    食時,祭祀的隊伍從公宮出發。黑甲武士在隊首開道,身穿五彩羽裙的百巫緊隨其後,擊皮鼓,且歌且行。晉公頭帶冕冠,身穿飾有日月山川紋樣的袞服(1)坐在四驥馬車之上。在他身後,是晉國四卿和上百名身穿禮服的各階大夫。

    街道上圍觀的人們先是避讓,車隊通過後,便自覺地跟在祭祀的牲品之後,浩浩蕩盪地朝新絳城外的祭壇走去。

    此番為祭禮而建的祭壇是一個高十丈,徑寬三丈的五層圓壇。在圓壇的頂層早已陳列好了祭祀所需的鼎、簋(2)、卣、觥等一應青銅禮器。由於這次祭禮的目的和以往不同,因此從九原等地聞訊趕來的國民、庶民都被破例允許在離祭壇三丈之外的地方全程觀禮。

    吉時一到,鼓樂齊鳴。

    晉公在史墨的指引下,手拿玉圭(3)緩步走上祭壇。殺牲,點火,半個時辰之後晉公以青煙為訊,求天神接受晉人的奉獻。

    在祭祀中,由於天神無法直接享受牲品,因此周禮規定需要為祭禮找一個通神之人,由他來代替天神受禮,賜福。

    這個人便是祭天儀式中的——“屍”。

    而我便是那個代替天神接受祭享的凡人。

    為了這一刻,史墨拿出了他當年為周王祭天時所穿的巫袍——烏金袍。這是一件藏滿玄機的巫袍,它曾讓史墨成為世人口中的一個神話,也奠定了他在晉國不可動搖的地位。

    史墨想藉由烏金袍的“神力”把他昔日的榮耀傳給我。夫子過世時放心不下他年幼的女徒,這個和夫子有著相同面貌的老人也希望在他百年之後,讓這份接近神的榮耀保護我不受他人的欺辱。

    那一日,當史墨把沉甸甸的烏金袍交到我手上,他說,如果我穿上這件烏金袍當著百官黎庶的面接受了晉公的獻禮,那麼我將和他一樣再也走不出世人的視線,走不出無盡的紛爭。這便是榮耀的代價。

    十一年的時間,三千多個日夜,從秦國到晉國,從一個絕望棄生的孤女到今日代天受禮的神巫,旁人看來也許風光無限,可只有我自己明白,這一路走得有多艱難,有多身不由己。醜陋的銅石變成了鋒利的寶劍,沒有人會去想,它經歷了多少錘打,將來又會灑上多少鮮血。

    我仰望著眼前高聳入雲的祭壇,每往上走一步腳步就愈加沉重。

    “獻——”鼓樂之後,禮官高亢嘹亮的聲音直入雲霄。

    面朝太陽升起的方向,我展衣落座。蔚藍色的天空中有彩尾飛鳥展翅掠過。

    須臾,高台之下的人群爆出陣陣驚呼。

    陽光直射下,烏金袍閃出了點點耀眼的金光。從衣領到下擺,整件巫袍如同被驕陽點燃,迸發出奪目耀眼的金光。

    烏金袍,看似用最普通的絲絹縫製而成,但內裡卻藏有一層黃金製成的金衣。外層的絲絹採用了變換經緯線的特殊織法,讓烏金袍只有在太陽直射的情況下,才會熠熠生輝。

    站在我面前的晉公驚呆了,他身旁白鬚飄飄的史墨垂目而笑。

    獻酒、獻牲、獻食,一套複雜的禮儀之後,便輪到我代替天神向晉公賜酢(4)

    晉公俯身在我身前跪下,頃刻間高壇之下的所有人,包括趙鞅、智瑤在內,全都俯下了身子。

    觸目所及之處是大片大片黑壓壓的人頭,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朝我撲面而來​​。鼓樂在這一刻停息,新絳城外的原野上眾人皆伏,只我一人高高地站在祭壇之上。我忽然覺得害怕,我想要伸手抓住點什麼,但身邊卻只有一縷觸不到的青煙。

    恍惚中,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月白色身影。他遠遠地迎著風站在人群之後,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卻感受到了他溫暖的目光。

    是他發現了我這塊醜陋不堪的銅石,是他在我身上敲下了第一計錘音。

    將軍……

    如今,你高興你看到的嗎?這便是當初你想要給我的未來嗎?像這樣站在萬人之上……

    我怔怔地望著他,他仰頭看向我,然後一撩下擺,俯身跪了下去。

    那一瞬,我緊緊地閉上了眼睛。阿拾,認命了吧……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心裡已再無恐懼、再無徬徨、再無激動、再無欣喜。

    “賜——”

    禮官一聲高呼,鼓樂之聲再次響起。

    這一次的祭祀出奇得順利,祭壇之上那金光閃閃的身影成了天神降臨的絕佳證明。目睹這一神蹟的人們奔走相告,他們說,晉國一切的災難終將結束了。

    正如史墨所預料的,祭禮上的神蹟讓百官、黎庶都記住了巫士子黯的名字。可他們不知道是,祭禮結束之後那個閃耀著金芒的神子便病倒了。

    病了三日,睡了三日。

    睡醒,窗外已是昏黃一片,派去城外接四兒和無邪的馬車依舊沒有回來。

    伯嬴出現的時候,我正獨自坐在屋簷下望著金紅色的落日出神。

    伯嬴告訴我,她和伍封的婚禮就定在下月十五,半個月前伍封帶領的秦國迎親隊伍已經到了晉國西境。

    那日,在祭壇上看見伍封時我就已經猜到了這個消息,只是沒想到伍封入絳觀禮竟沒有告知伯嬴。

    “貴女今日來是想請師父占卜離晉的時間嗎?”我給伯嬴倒了一耳杯清酒,自己陪著喝了兩口熱水。

    “離晉的日子和時辰早些日子都算好了,今日來是想求太史贈一道得子的咒符。”伯嬴端起酒杯仰頭飲盡,喝完又把杯子往前遞了遞,“子黯,我聽說伍將軍在秦國還有個兒子,你可見過?可好相處?我這剛嫁人就當娘,心裡慌得很。”

    “將軍有一個兒子叫伍惠,但平日不住在雍城,貴女無需多慮。”我微笑著替她斟滿酒杯。

    “這就好。”伯嬴長出了一口氣,自嘲道,“說了你可別笑話我,我這都有兩日沒睡覺了,心裡慌得很。原以為女人到了我這年紀,什麼都看淡了,沒想到事到臨頭還是會害怕。”

    “等貴女過幾日見了將軍,心裡自然就踏實了。”

    “對了,我今日來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

    “燭櫝府上那個不要臉的妾室三天前死了,這回他們府上總算是消停了。”

    “我聽說了。只是苦了燭大哥……”

    “有什麼好苦的,男人忘性大,等過兩年讓瓊女給他娶兩個貌美的妾室,生幾個鬧騰的娃娃,他一準就忘了。對了,你什麼時候去齊國找無恤?”

    “明日一早就走。”

    “明日我手頭有一批齊地的絹絲要到,上回運來的顏色太鮮就全都做了我的禮服,這會兒特地訂了些素淡的顏色,打算到時候帶去秦國給將軍做幾身舒服的儒衫。”伯嬴說話間已經在我的水杯裡倒上了清酒,“今天同我喝一杯,明早就不去送你了。”

    “謝貴女!”我含笑端起杯子仰脖悉數飲下。

    “紅雲兒託付給你照顧,將軍那裡你可有什麼話要我代傳的?”

    我因為隱瞞了伍封入絳的消息心裡總有些異樣,所以當伯嬴提起伍封時,稍稍有些呆滯。

    “沒有就算了。子黯謝謝你的酒,我們後會有期!”伯嬴拍了拍我的肩膀,起身從小僕手裡取過了馬鞭,“我走了,別送!”

    “貴女珍重!”我站在院中朝她俯身一禮。

    伯嬴用力點了點頭:“放心,我們會好的!”說完大踏步走了出去。

    我在屋簷下站了一會兒,夕陽為整座太史府染上了迷濛的桔紅色。這抹濃色是離人的顏色,每當遇上這樣的黃昏,我的心裡總會泛起一絲連自己也說不清的愁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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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註(1)袞服:王和諸侯最尊貴的禮服,只在出席國家最重要的場合穿著。

    (2)簋:音同鬼,是盛糧食的一種禮器。

    (3)玉圭:周王朝在分封諸侯的時候,常常賜玉圭來作為諸侯統治國家的權杖。規格大小不同,代表地位爵位高低。

    (4)賜酢:就是周王或者諸侯在祭禮結束後,會把祭祀的肉、酒賞賜給下面的卿、大夫等等。

    簡子的囉嗦話:據說當年周王給諸侯賜酢肉的時候,使者還得把這份恩寵帶回國去,讓他們的君王享用。可我老想一塊熟豬肉帶到像秦國、吳國這麼遠的地方,不發霉也發臭了吧,後來有歷史教授跳出來說,可能賜的是活牲,呵呵,其實我覺得抱一頭小豬回去給秦公說是周王賞的,也挺逗樂。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5 08:54
第一百六十二章 離晉赴齊


    當晚,派到城外接人的馬車終於回到了太史府。當四兒和無邪吵吵鬧鬧,大包小包地從馬車上跳下來時,我心中的愁緒頃刻間蕩然無存。

    “家裡都收拾好了?”我接過四兒手中的一個大包袱,笑著問道。

    “嗯,都收拾妥當了,你留在房裡的五十金我已經埋在牆角了,其他珍珠、玉石、錦帛我覺著還是放在太史府安心,就都帶來了。”四兒把背上的白布包袱一展,裡面全是這些日子各方送來的珍寶。

    “阿拾,可憋死我了,快給我解開!”無邪把手上的包袱往地上一扔,抬起雙手走到我面前,委屈道,“阿拾,四兒丫頭想把我憋死!”

    “她這些日子給你做了什麼好吃的?幾日沒見,你怎麼胖了一大圈?”

    “就知道你會告狀,剛才明明是你說捆在身上帶著不重的。”四兒一撅嘴走過來徑自脫起無邪的衣服來。

    扯了腰帶,脫了外袍,無邪身上居然密密匝匝捆了足有七八匹五顏六色的錦帛。那樣子看上去像是五彩的木桶長了顆帶捲毛的腦袋,我一時沒忍住抱著肚子坐在地上大笑起來。

    “你笑話我!”無邪又羞又惱,撲身朝我壓了下來。

    “啊——”我大叫一聲,翻滾著避開。

    無邪撲了個空,可四兒被他身上的錦帛纏住了手,一拉一拽便仰面重重地倒在了他身上。

    “呃——”無邪隨即一聲慘叫。

    “怎麼了?哪裡壓到了?”我聽他叫得淒厲,連忙爬了過去。

    無邪抬頭齜牙一笑,捉著我的腰就把我推倒在地。

    呵癢,逃跑,打鬧,尖叫,三個人最後全都被布條纏了起來。

    “累了累了,不玩了——”我掙扎著,手腳並用地逃出了戰局。

    “臭狼崽,行李都被你弄亂了!快起來——明天還要出遠門呢!哎呦,肚皮笑得好痛……”四兒扯開身上纏著的錦帛,嘟嘟囔囔地站了起來。

    “阿拾,剛才趕車的老頭說你會發光,我那天沒瞧見,你再亮一亮我看看吧!”無邪把他的腦袋往我肩窩裡蹭了蹭,一臉討好的樣子。

    “亮了那一回我可就病了三天呢!”我摀著嘴巴假意咳了兩聲。

    “別亮,別亮,我隨口說說的。”無邪一把按住了我的腦袋,似乎要用這種方式阻止我發光發亮。

    “阿拾,別同他鬧了,趕緊睡吧!”四兒極麻利地把地上的錦帛疊好收進了木箱,轉頭又把錢幣分成了三份,我和無邪一人得了一小袋。

    “這會兒去齊地恐怕要待些日子,冬衣都帶上了吧?”我拎起牆角裝著密函的竹筒,把它塞進了隨身的包袱。

    “都帶了。阿拾,我聽說宓曹死了?”

    “嗯,你怎麼知道的?”

    “來的路上遇上燭大哥了。”四兒猶豫了半刻,低聲道,“他喝了很多酒,倒在街上怎麼拉都不肯走。”

    “他心裡苦,女人孩子一夜之間都死了。”

    “哎,看宓曹的樣貌,怎麼看也不像是個短命的啊?”

    “生死之事誰又看得準呢……”

    此後我和四兒扯天扯地聊了一會兒,但兩人都刻意地避開了這個傷感的話題。

    第二日,我們辭別了史墨,在萬籟俱寂的清晨,離開了新絳。

    當馬車經過城外那座高聳的祭壇時,四兒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她說,阿拾,那是一個女人能夠站到的最高的地方吧!我順著她的視線仰頭望去,是啊,這也許是我這一生所能站到的最高的位置。可是,那個位置給我留下的只有一種無法挽救的孤獨,彷彿平日親近的,在乎的東西在萬人皆伏的那一刻全都離我而去。

    “別去羨慕那些站在高處的人,那裡風大,冷得很。”

    “我不羨慕,我將來只求有塊田,有座屋就好了。”四兒攤開自己的絹帕,拿了一塊桃乾放在我手上,又取了另一塊塞進了坐在前頭趕車的無邪嘴裡。

    “嗯,再有一個疼你護你的夫郎就更好了。”我咬了一口桃乾,甜甜的感覺瞬間佈滿口舌。

    “也不知道他願不願意娶我?”四兒低下頭,左手不自覺地拉扯著短衣上的繫帶。

    “他上次受了那麼重的傷還拼死在華山腳下救了你,單這份情誼就足以證明他心裡是有你的。等我們到了臨淄城見到了他,我再幫你仔細問問。他要是娶你,我就把明珠美玉全賣了,換了良田美宅讓你們好好過日子。”

    “那你呢?你和無恤公子會成親嗎?”

    “我們?我不知道,有朝一日他若是做了趙氏的宗子,自有他要娶的嫡妻。我和宓曹一樣,我不願做侍妾,也做不來侍妾。他愛我一日,我便愛他一日,他若是哪日倦了厭了,我便放他離開。”

    “你不嫁可怎么生養孩子?”

    “咳咳咳……”一顆桃碎猛地嗆進了喉嚨,我止不住地咳嗽,到最後竟咳出了眼淚。

    “四兒,你是不是讓她發光給你看了,你給我出來!”無邪猛地一拉馬韁把車子停了下來,

    “嗆到了,你別亂嚷嚷。”我忍住喉頭的不適,鑽出車幔拍了拍無邪的肩,“快走吧,天黑前還要趕到下一個驛站!”

    “可你掉眼淚了……”無邪伸手擦乾了我眼角的淚水。

    “我沒事。”

    說話間,我們的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哀婉的歌聲。一匹棗紅馬馱著一個披頭散髮渾身酒氣的遊俠兒慢悠悠地從我們身旁經過,那男子低著頭抱著馬脖子,嘴裡斷斷續續地唱著一首小調。

    “阿拾你聽,有人在唱歌?”四兒瞪著一雙明亮的杏眼從車幔裡探出了腦袋。

    “人在那兒呢!”我用嘴巴努了努,“醉得不輕,歌唱得卻好聽。”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莫知我哀……”男子唱到一個哀字,身子倏地一滑,砰的一下從馬上摔了下來。

    “無邪,快去看看!”

    無邪扔下馬鞭,兩步就跳到了男子身前。 “阿拾,是燭家的那個人!”無邪把地上的人扶了起來,回頭沖我喊道。

    “燭大哥!”我和四兒連忙跳下了車。

    “別碰我——你們誰也別碰我——”燭櫝撿起滾落在地上的一個酒壺,搖搖晃晃地把它重新掛回了馬上。

    “燭大哥你這是要去哪?”我把他落在地上的青銅長劍撿了起來,“再往前面走可就要出新絳城的地界了,燭大夫和瓊女會擔心的… …”

    “誰是你燭大哥?我是騙子,只是個騙子……”燭櫝一把抓過長劍,按著馬背就想上馬,但跳了兩回都跳不上去。

    “燭大哥!”我一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但逝者已逝,想想瓊女肚子裡的孩子……”

    “我沒有孩子,我的孩子已經死了,死了……”他垂著腦袋,並不看我,聲音裡有濃到散不開的哀傷。

    “你要去哪裡?”

    “你別管我——扶我上馬——”他嘶吼了一聲,把頭轉了過來,那是一雙憤怒與悲傷交織錯亂的眼睛,殷紅一片。

    我怔怔地鬆開了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無邪,扶他上馬。”

    無邪拎著燭櫝的腰帶把他放在了馬背上。燭櫝抓過馬韁,搖晃著身子踢了一下馬腹。棗紅馬噴了幾個響鼻,慢慢地朝前踱步。

    “阿拾,燭大哥怎麼了?我們不管他嗎?”四兒抓著我的手臂,擔心道。

    “我們走吧,能攔住他的人已經死了。”

    “為了宓曹那樣的人……”

    “四兒!”我轉頭摀住了四兒的嘴,嘆聲道,“燭櫝心裡的那個宓曹我們都沒有見過……”

    誰騙了誰,誰又負了誰,到頭來終只能嘆一聲,原來不是每一個美好的開始,都會有一個幸福的結局。

    第二卷 晉國卷 風起天闕(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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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續發布第三卷 天下卷 列國紛爭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5 09:58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夜入臨淄


    這個世界有多大,如果你沒有親自看過,你永遠無法想像。

    當我在鄭國開滿鮮花的原野上奔跑,當我在衛女多情的目光中放肆狂飲,當我日暮西山飲馬黃河,我忘卻了一切的煩惱,一顆心完完全全地沉醉在了沿途的美景之中。

    從新絳城出發,借道鄭衛兩國,當我越過齊長城到達齊都臨淄時,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半月。

    臨淄城,一座雲集天下巨賈,吸引八方來客的城池。一座讓天下游子樂其俗,戀其富,久居而不思歸的城池。

    四兒望著暮色中的臨淄城,臉上有著無法抑制的激動:“阿拾,我們終於到了!”

    “無恤的院子在東城外淄水旁,我們可以先從西門進去,逛一圈再從東門出城。”我拍了拍身邊狂打瞌睡的無邪,柔聲道:“走了這麼多天,可是累了?進去躺一會兒,待會兒到了我叫你。”

    無邪對陌生又人多的地方一向沒什麼好感,因而非常痛快地就把馬韁交給了我,自己貓腰鑽進了馬車。

    我駕著車沿著臨淄城外寬闊的大道一路狂奔,很快就把火紅的夕陽遠遠地甩在了身後。天色越來越暗,當我們的馬車來到臨淄城高聳的城牆下時,灰紫色的天幕上已升起了第一顆明亮的星辰。

    臨淄城四面環水,分大小兩城,大城是官吏、商戶、黎庶統居的地方,南北據說有九里之長,城牆更有十丈之寬。大城的西南方連著小城,那裡是齊公富麗堂皇的宮殿所在。

    我們的馬車緩緩通過西大門,一座繁華喧囂的城池出現在了我面前。

    夜色之中,寬闊的街道上商舖林立,燈火通明。人,馬,牛,車來來往往,穿梭在本該歸於寧靜的市集上。身穿冰紈細繒的貴人和腳踩草履芒鞋的庶民擠在同一間商舖裡;高鼻深目的狄人披著毛色絕佳的狼皮、狐皮大聲吆喝著;三五成群的孩子光著腳丫,拎著水桶從我們馬車旁經過,一轉眼就跑進了沿街的一家二層酒樓。

    “最新鮮的銀面魚到了——”站在酒樓門口的黃衣小僕亮開嗓門高唱了一句。

    “二樓五人桌的要兩條,門口靠窗的秋姑娘要一條……”酒樓裡一時人聲鼎沸。

    在離酒樓不到五步的巷口,一群遊俠兒正圍著兩隻互相啄鬥的雄雞嘶叫著,吶喊著。齊人好鬥雞、走狗、六博,兩隻雄雞飛來飛去竟引得一幫子男人吼得面紅耳赤。

    臨淄城沒有夜晚,我望著前方燈火璀璨的街道和川流不息的人潮終於相信了這句流傳在晉國商人之間的話。

    “大家看吶,清樂坊的車子來了——清歌姑娘來了——”酒樓上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

    “哪裡?哪有清樂坊的車子?”幾個圍在一處玩鬥雞的遊俠兒騰的一下全衝到了街上。六個人扛著劍,大敞著衣襟正好擋在了我的馬車前面。

    “幾位大哥可否讓一讓?”我拉緊韁繩,沖他們高喊了一聲。

    “樓上的兄弟,你可看清了嗎?別唬弄我們哥幾個啊!”一個留著大鬍子,髮髻裡插了一根柳條的遊俠兒衝酒樓上的人吆喝了一聲,其餘的幾個人也紛紛仰頭往酒樓上看,好似完全沒有聽見我的話。

    “來了,來了!”二樓的男子一出聲,沿街的酒樓、食肆裡,頓時探出了無數個腦袋。街道旁挑著擔、推著車的小販也都停了下來,個個伸長了脖子,踮著腳,興致勃勃地張望著。

    “看看看!沒錢,你看了也吃不著!沒出息的東西……”一個帶著藍頭巾的農婦朝身旁的男人啐了一口,那男人倒也不惱,用手抹乾了脖子上的唾沫,依舊滿臉痴迷地看著街道盡頭。

    叮鈴,叮鈴,風中傳來一陣悠揚的鈴聲,整條街忽然靜了下來。

    所有的聲音,似乎都為了這幾點鈴音而停止了。

    “俊臉小哥,把車往旁邊移移,別擋著道!”一個商人模樣的人操著一口生硬的齊腔扯了扯我的衣袖。

    “阿拾,怎麼了?”四兒揉著眼睛從車子裡爬了出來。

    “不知道,說是有什麼車子要來,讓我們往旁邊移移。”我掉轉車頭在街道右邊的一處空地上停了下來。

    此時,耳邊的鈴音愈發清晰,空氣中飄來了一股馥郁的甜香。在街道的一頭出現了四頭體無雜色,頸帶花環銅鈴的白牛,而白牛身後拉著的是一輛翠色輕紗覆五彩錦幔的車子。

    “清歌姑娘——清歌姑娘撫一曲吧!”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安靜了許久的人群忽然又沸騰了起來。

    “車裡坐的是這臨淄城的伎人吧?這麼會有這麼大的排場?​​”四兒湊到我耳邊低低問了一句。

    “臨淄城的歌伎舞伎足有千人,這清歌姑娘那麼出名,定是個中翹楚。”

    香車眼見著就要行到我們身邊,駕車的小婢是個八九歲的女童,梳著總角,兩頰泛著桃紅,眉眼之間已經可見將來的傾城之色。我和四兒咬著耳朵說著悄悄話,那駕車的女童突然轉過頭看了我一眼,雖然只有短短一瞬,可我卻明顯地感覺到了她的驚訝和莫名的“敵意”。

    “小棗兒莫加鞭,四牛車兒遲遲行……”幾個剛送完魚鮮的男童抱著濕答答的木桶跟著車子邊敲邊唱。

    駕車的女童朝他們一嘟嘴,偏偏狠狠地甩了一鞭,白牛哞哞叫了兩聲,加快了速度。

    夜風吹拂著五彩的車幔,在幔布之後隱約坐著一個手抱瑤琴的女子。她戴著面紗讓人看不見容貌,但直覺,會是個不可多見的人間絕色。

    “四兒,明天我們也去逛逛清樂坊吧!”

    “先別惦記著逛教坊看姑娘,這會兒可有人在淄水邊火急火燎地等著你呢!”四兒捏了我的臉頰打趣道,

    “死丫頭,過兩天見了于安,看我怎麼笑話你!”我想到無恤,臉上一熱,見清樂坊的牛車已過,就駕著車朝城東飛快駛去。

    無恤臨走前告訴我,他當初在臨淄城學劍時就住在淄水旁的一座院落裡,院外有兩棵需三人合抱的大槐樹。此刻雖天色已晚,但藉著明亮的月光我們很快就找到了無恤所說的槐樹。

    “阿拾,門沒鎖。”無邪背著大包小包的行囊一腳踹開了小院的大門。

    “是沒鎖?還是被你踹壞了?”四兒抱著一個大包袱從馬車上跳了下去,跟著無邪進了門。

    我栓好馬車,拎著自己的行囊走進了這座黑漆漆的小屋,很明顯無恤這會兒並不在家。

    “阿拾,屋裡沒人,咱們不會是找錯地方了吧?”四兒從包袱裡掏出一小截蠟燭,蹲在地上用燧石點燃了它,“無恤公子這麼晚會去哪裡呢?”

    “趙無恤不會是去教坊看女人了吧?”無邪笑嘻嘻地說。

    “胡說什麼呢!”四兒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無恤公子不是那樣的人,你這狼崽什麼都不懂不要亂說話。”

    看著黑漆漆的屋子,若說我此刻心裡沒有一點失望,那肯定不是真的。但若說無恤是流連教坊以致深夜不歸,我卻也不信。他這回本就是奉了趙鞅之名,趁齊國內亂陳恆無暇顧及之際,暗殺范氏、中行氏的餘孽。夜深之時,便是他行事之時,而我只能靜祝他平安歸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5 10:05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月夜歸人


    “四兒,我們先進去吧!無邪,你去瞧瞧後面是不是​​有可以煮食燒水的地方?待會兒我們煮上一鍋麥粥,再嚐嚐前日買的小魚乾好不好吃。”

    新絳城雖臨著汾水和澮水,但魚鮮依舊是金貴的食材。一般士族家裡若是燒了魚,總要省著吃上兩天,最後還要用菽團子沾著把魚湯舔乾淨。但齊國河道縱橫,湖澤遍布,一袋子小魚乾不過一個刀幣的價錢。我和四兒在路過一個小漁村時,一口氣買了三大袋足有一百來條小魚乾。

    “吃麥粥配魚乾,太好了!我肚子早就餓了。”無邪把身上的包袱通通扔進了屋子,自己縱身一躍跳上了屋頂,“有,屋後面有個伙房,地裡還種了菜。”

    “行了,下來吧!”我端著蠟燭進了屋,很快就在牆角找到了一盞纏枝樹形燈,點燃了它。

    這是一座兩廂一廳堂的院子,在東邊的廂房裡我找到了一件無恤平日愛穿的墨底繡紫色暗雲紋的長袍和另幾件深衣儒服,行動方便的勁服胡褲統統都不見了。

    “找到什麼了?是這間院子沒錯吧?”四兒來來回回好幾趟終於把車上所有的東西都搬了進來。

    “是這兒沒錯。東西先放下吧,咱們先去煮點吃的,我也餓壞了!”

    等我們幾個人吃飽了肚子,已經月上中天。無恤遲遲未歸,四兒怕我胡思亂想便提議回屋試試這一路新買的衣裙。

    齊國出產的冰紈細繒天下聞名,歷代周王衣冠帶履皆出齊地。在晉國,公室卿家裡的夫人、女公子都以穿著齊紈所製的衣裙為榮,若是誰家還有幾個齊國來的女工,那就能在女眷的聚會上好好風光一把。伯嬴此次籌備的嫁妝裡,有八成布料、衣裙都來自齊國。她的嫁衣更是由齊國聞名天下的虹織坊所製,所費不下千金。

    在晉國冰紈尚可見,但對於遠在西陲的秦國來說,一尺冰紈的價格就抵得上一戶人家一年的口糧,價格之高便是大夫之家也無力購買。再加上秦君不以奢華為美,秦人著衣也只求結實耐穿,所以秦國使臣出使像晉國、齊國這樣的大國時,常常淪為他國貴族口中的鄉野鄙夫。伍封同我說起時,我還沒見過冰紈細繒長什麼模樣,只覺得那些只知道用華衣美冠裝飾自己的大夫才是真正的俗人。

    可這回到了齊國,面對琳瑯滿目,做工精美的衣飾、布料,我和四兒徹底地淪為了大俗人。從半個月前進齊國開始,我們一路走一路買,好幾次都是無邪看不下去了才把我們從商舖裡拖出來,扔上車逃命似地奔出市集。

    這樣狂買的結果是,我們身上的錢已所剩無幾,馬車裡的東西卻多得差點擠不下人。

    “這件好看,白底紫線,難得繡的還是你喜歡的木槿花,嗯,再配這條紫晶帶鉤素腰帶,掛這條碧玉串。對了,上回買的那對白玉耳玦放哪裡了?”四兒把包袱全都拆開,衣服裙子,腰飾耳飾攤了滿滿一地。

    “紅雲兒待會兒回來,可別以為家裡遭了盜才好。”我看著滿屋子散亂的衣物,摀住嘴吃吃地笑起來。

    “不是遭了盜,是成了分贓的賊窩。你快去換上衣服我瞧瞧啊,哈,耳玦在這兒!”四兒笑盈盈地把一對瑩潤白皙的玉玦交到了我手上,“待會兒無恤公子見了你,可要好好謝謝我呢!”

    “那你也換,換那套短衣、襦裙上都繡了粉色芍藥花的,配那條煙青色的腰帶。”

    “我穿那套好看嗎?”

    “好看,保準把于安哥哥迷得魂靈出竅。”

    “你們倆個好沒好啊?我要進去睡覺!”無邪在屋外大叫了一聲。

    “沒好!”我和四兒異口同聲。

    “那我就試試?”四兒臉一紅,很快就把我說的衣裙找了出來。

    “你們再不好我可就要踹門進來嘍!我真的要踹嘍!”無邪在屋外晃來晃去,很快就失了耐性。

    “好了——”四兒摸了摸自己的長髮,嘩啦一下打開了門,“狼崽,姐姐好看嗎?”

    無邪看了一眼四兒,重重地點了點頭:“好看,看來紅頭髮大叔說的對,女人還是要靠衣服打扮。”

    “無邪,我好看嗎?”我放下手中的梳篦,拖曳著及地長髮緩步走到了門邊。

    無邪轉頭看向我,臉上的笑容突然凝滯了。他看著我,目光中閃過一絲奇特的光亮,那不是一個男孩天真無邪的眼神,它深沉得像是夜空,炙熱得像是火種。

    “怎麼?不好看嘛?我太久沒穿女裝,看著是不是不習慣?”我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髮,整個人突然有些發窘,“果然還是不好看啊,我還是換回來好了……”

    “他懂什麼!好看,怎麼不好看!”四兒連忙拉住了我的手。

    無邪看了我一眼,嘟囔道:“不好看不好看,換了它,趁趙無恤沒回來前趕緊換了它!”

    “不許換,好不容易出了晉國,幹嘛還要穿男裝!”四兒頂嘴道。

    正在我猶豫不決之時,院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馬蹄聲。

    是無恤回來了!

    我心中狂喜,拎起裙角就跑了出去。一輪明月在小院裡灑滿了銀輝,我輕輕地放下裙角在那扇微合的木門停住了腳步。見到他,我要說什麼?我要做什麼?我的臉熱得發燙,一顆心似是要胸膛裡跳將出來。

    吱呀一聲,門開了。

    身後有人用力地推了我一把,我踉蹌了兩步,一頭扎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甜甜的金桂的芬香帶著一絲酒氣盈滿鼻尖,這味道讓我想起了那輛在鬧市酒樓前經過的白牛香車和車裡坐著的蒙面美人。

    我把頭抬了起來,眼前的男子一臉錯愕地看著我。我微微一撇頭,便在他身後見到了那位手抱瑤琴,輕紗覆面的美人。

    “你怎麼才回來,我等了你許久……”我把手輕輕地撫上男子的後背,他的身子頃刻間僵硬如石。

    美人抱著瑤琴往後退了兩步,然後頭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清歌姑娘——清歌姑娘——”

    “阿拾,他是誰啊?”四兒湊到我身邊小聲問了一句。

    我看著狂追出去的男子,掩唇笑道:“他?他是趙無恤啊!”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5 10:12
第一百六十五章 謀士孟談


    追著女子狂奔出去的男子正是當年在太子鞝府上假扮趙無恤的張孟談。之前在晉國沒有見到他,我還暗自納悶這個被趙無恤稱為手下第一智士的張孟談去了哪裡?直到今日遇上他,才知道原來他被無恤派到了齊國。

    “剛剛跑掉的是咱們在白牛車上見到的美人吧?你氣跑了張先生的美人,他要是惱了可怎麼辦?”四兒望著清歌和張孟談離開的方向,擔憂道。

    “他那會兒在秦國可沒少幫著無恤騙我。再說了,他要是想跟美人解釋清楚,明天帶上我,去清樂坊走一趟不就沒事了。”我笑著衝四兒眨了眨眼睛。

    “哦——我知道了!你是怕無恤公子明天攔著你不讓你去教坊尋歡,所以就故意陷害了張先生!”四兒點著我的鼻子,大聲笑道。

    “哪裡是陷害?我只是不小心認錯人罷了!”我拉了四兒的手轉身往屋內走去,想到張孟談剛剛錯愕的臉,心情一時大好。

    約莫過了兩刻鐘,無恤依舊沒有出現,追丟了美人的張孟談卻垂頭喪氣地回了小院。

    “姑娘怎麼這麼快就到了?可是走了水路?”張孟談坐在我身前,神情有些恍惚。

    “是走了一段黃河水路,順風順水就快了半個月。張先生怎麼會在這裡?剛剛的姑娘是……”我挑眉笑問。

    “家主前些日子出發去了北邊的廣饒城,他怕姑娘來了臨淄見不著他會擔心,所以特​​地讓我在這裡等著。”張孟談許是剛才跑得太急,到了這會兒額頭還滿是細汗。我看在眼裡,就把自己手邊的蒲扇遞給了他:“無恤去了廣饒城?去了幾日,何時能回來?”

    “七天前走的,如果事情辦得順利,本該趕在姑娘前頭回來的。

    家主是沒料到,這個時節雨水這麼多,姑娘還敢冒險走黃河水路。 ”

    “天氣越來越熱了,我們也是急著想趕在入夏前到臨淄城,才冒險走的水路。不過幸好,那天在黃河渡口遇上了楚國的大商人,我們搭著他們的船,連馬車都一道運來了。”

    “張先生,那船可比咱們這間院子還要大啊!”四兒抱著水罐,拿了陶碗進了屋,聽見我提起在黃河邊搭船的事,忍不住感嘆。

    “姑娘運氣真好,這麼大的船的確少見。”張孟談接過四兒奉上的清水,笑著回道。

    “對了張先生,無恤去廣饒城做什麼啊?”我好奇道。

    張孟談突然面色一改,嚥下嘴裡的水後,沉聲道:“廣饒城的事恕孟談不能相告,家主臨行前特地囑咐,姑娘此番是來賞景尋樂的,我們做的那些事不能告訴姑娘,免得污了姑娘的耳朵。”

    “還有什麼事是我聽不得的,恐怕是先生你,不肯告訴我吧?”我端著水碗垂目笑道。

    “姑娘恕罪,無恤與我雖說親厚,但終歸是孟談的家主,家主之命不可違。”

    我看著張孟談滿臉惶恐的樣子,便故意往他身邊移了兩步:“那小女子等無恤回來時就再抱先生一回,權當是謝謝先生對我耳朵的體恤。”

    “姑娘這是做什麼!”張孟談放下水碗跪著連退了好幾步,把半個身子都坐到了蒲席外面,“孟談不才,卻還想跟著家主多混幾年食祿。姑娘如今是家主的眼中寶、心頭肉,可別再往前靠了。”

    “那我再問你一遍,紅雲兒去廣饒城到底是做什麼去了?”

    張孟談看著我怔了怔,終是無奈地嘆了口氣:“姑娘好手段,孟談敬服。家主此番前去廣饒只因中行氏家臣中行臨交待,他們的宗主與陳恆生分後,如今正躲在廣饒城裡。”

    “中行寅在廣饒?”這中行寅曾是晉國的六卿之一,當年攻打趙氏便是他帶的頭。後來趙鞅率兵攻打邯鄲、朝歌、中山國都是為了要抓到他。如果無恤這次可以手刃此人,在趙鞅那裡定是奇功一件,“這中行臨的話可靠嗎?無恤帶了多少人去?”

    “此事需隱秘行事,所以家主只帶了三個最信任的劍士。如果不和衛隊起正面衝突,他們三人取中行寅的腦袋綽綽有餘。至於這中行臨,我們扣押了他的老父、妻兒,他要是所言不真,我們就會……”張孟談說到這裡語氣略微一頓,“我們就會殺了他們。”

    “連老人、孩子都要殺嗎?”四兒小心翼翼地問出了我的心裡話。

    張孟談不看四兒,只對著我重重地點了點頭:“是的,還望姑娘不要插手”

    哎,何苦要問呢,問了又能怎樣呢,只生生給自己添了堵。隨他們去吧,男人自有男人做事的方法……

    我在心里長嘆一聲,對張孟談道:“消息可靠便好。無恤說的對,以後這些暗裡的事我還是不問的好。廣饒那邊若來了消息,你只要告訴我,無卹安好與否就行了。”

    “姑娘實乃通達明理之人。”張孟談恭敬地抬手一禮。

    “通達明理我算不上,只怕自己的婦人之仁壞了你們的計劃。夜深了,先生早些安寢,明日我陪先生去一趟清樂坊,向清歌姑娘解釋清楚便好。”

    “姑娘如何知道清歌是清樂坊的人?”張孟談先是一窒,而後搖頭自嘲道,“讓姑娘見笑了。孟談明日一定帶姑娘好好逛逛臨淄城。”

    “謝先生!”我俯身一禮,張孟談還了一禮,起身走出了房門。

    “阿拾,無恤公子真的抓了別人的老父、妻兒?”四兒皺著眉頭把我從蒲席上扶了起來。

    “他有他做事的方法,我也不好多過問。睡吧,攢足了精神明日才能痛痛快快地逛市集啊。”

    四兒輕嗯了一聲,收拾了地上的水罐、陶碗,又給躺在角落裡呼呼大睡的無邪蓋了一條薄毯後爬上了床榻。

    我吹熄了屋裡的燈火,把窗戶輕輕地推開一條小縫。月色中,張孟談正背對著我站在小院中央。

    太子府上一次,雍城郊外一次,這是我第三次見到張孟談。太子府上,他謙恭平凡;雍城郊外,他機靈狡黠;今天,他虛假。

    剛剛在屋裡,他的恭敬,他的頻頻退讓,他無奈而惶恐的語氣都讓我覺得,這個男人和夜色中匆匆離去的美人一樣,戴著一層讓人看不穿的面紗。

    為什麼會讓我有這種感覺?張孟談,你在掩飾什麼?

    月色中的張孟談好似聽到了我的心聲,他猛地轉過身,向我站著的位置投來一束森冷的目光。

    我扶著窗櫺的手瞬間僵住,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我,但我直覺這時我絕對不能動。

    張孟談背著手站在那裡,他直直地盯著我的窗戶,一動不動。最後,在我抬著窗子的手僵得快要發抖時,他轉身進了西廂房。

    門板關合的吱呀聲從對面傳來,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哎,我這賞景尋樂的好日子看來是要到頭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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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註:黃河那時候應該叫大河,但是大河看著實在是奇怪,所以就還是按咱們現代人的叫法,稱黃河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5 10:17
第一百六十六章 齊地巨賈


    臨淄城,有民六萬戶,每戶若算五人,這裡便住了三十萬人,張孟談帶我們進城之前,特別叮囑待會兒到了人多的地方要拉緊手,否則容易被人群沖散。

    被人群沖散?張孟談說的時候,我和四兒相視而笑。今天即不是祭春又不是歲末,哪裡會有這麼多人。但很快,臨淄城就讓我們見識到了​​,在洶湧澎湃的人潮裡跌宕起伏的滋味。我和四兒拉著無邪的手,被四面八方擠上來的行人撞得東倒西歪。那些挑著擔子,推著車的小販從我們身邊如青魚般穿梭而過,偶爾視線交合,他們都好似在笑著說,瞧這幾個外鄉人,定是新來,連走路都沒學會。張孟談在臨淄住久了,這樣的場面許是見慣了,什麼時候停,什麼時候走,什麼時候側身,游刃有餘。

    當我們最終走過那段最擁擠的道路,一個巨大的,一眼望不到邊的市集出現在了我面前。張孟談說,這裡就是臨淄城最有名的兩個市集,康莊和唐園中以天下百貨聞名的康莊,而以酒樂豔色聞名天下的臨淄三十六教坊,就坐落在離康莊不到半里地的雍門街上。

    教坊做的是夜裡的營生,所以雍門街上的三十六座教坊,不管名頭大小,一律要等到食時之後才會開門。於是,張孟談就先帶著我們三個人在商貨雲集的康莊市集逛了起來。

    齊人“三重”,天下皆知。齊桓公稱霸諸侯之時,齊相管仲曾在齊地施行了一套完備的重農、重工、重商措施。其中,重商一條發展到今日已經使齊國成為了天下商人的樂土。在鄭國、衛國行路時,我們三天兩頭地迷路,有時在道上走了五十多里地也找不到一家可以投宿的驛站。但自從進了齊國,自從無邪偷到了一張商人的“券證”後,我們這一路走得無比輕鬆。在驛站裡,好吃好喝不說,就連拉車的馬都有小童幫忙餵養。

    為了吸引天下商人,齊國一共有十六條對外通商的官道,每條官道上每隔幾里就會註明前方道路的險易,離臨淄城的距離。官道上每三十里設一處驛站,備足飲食、宿處。在大城附近的驛站還會有常備的車馬和車夫,隨時準備為外國商人及隨行人員運送行囊。

    這樣貼心周全的安排,再加上雍門街上的滿樓紅袖,一時間列國商人們蜂擁而至。

    “自上次和先生在雍城外分別已有兩年,先生這兩年一直待在臨淄城?”我和張孟談走在鬧市之中,時不時會有商販上前與張孟談互禮,並稱呼他為高東家。

    “做點小買賣替家主攢些錢財而已。”張孟談帶著我熟悉的謙恭的笑容一邊幫我擋開路上擁擠的人流,一邊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姑娘這兩年可是風光無限,孟談一直很好奇,伍將軍怎麼捨得讓姑娘這樣的人才離了秦國,做了我們晉國的巫士?”

    我在張孟談的話裡聽到了一絲懷疑,莫非他昨晚的古怪神情是因為這個?我笑而不語,繼續低頭往前走。

    “姑娘笑什麼?”張孟談幾步跟了上來。我笑著搖了搖頭,並沒有打算要接他的話。

    張孟談一彎嘴角沒有繼續追問,只抬手指著前面一家青瓦朱門的商舖說:“那就是虹織坊,姑娘可以進去看看,若有喜歡的只管記在我賬上。”

    “這錢是要記在高東家賬上?”我蹲下身子,拿起路邊小攤上的一條文繡腰帶,微笑著問道。

    “姑娘通齊語?”張孟談的眼睛愈發深沉。

    “幼時學過兩年,沒想到現在竟還沒忘。”

    “看來伍將軍對姑娘真是寄予了厚望啊!”張孟談淡淡一笑,取過我握在手裡的腰帶塞進了袖中,又取了一枚刀幣遞給了賣家:“可夠了?”

    “夠了夠了,謝謝高東家!”小販哈著腰恭恭敬敬地收下了張孟談的錢。

    “高東家幫無恤做的是大買賣吧?”我移步朝虹織坊的大門走去。

    “小買賣而已。”張孟談兩步跟了上來。

    我剛剛邁進虹織坊的大門,裡面突然衝出來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衝著張孟談喊道:“東家你可來了!昨天你讓人送去清樂坊的禮被退回來了!”

    虹織坊的東家?是張孟談!我一下便愣住了。

    在秦國,穿得起齊紈的人少,穿得起齊國虹織坊出的衣服的人少之又少。當年在雍城時,只聽說百里府的冉贏夫人每年會從齊地的虹織坊定制兩套禮服,一套為春日祭神,一套為歲末祭祖。這一回,伯贏的嫁衣也是虹織坊所製,前前後後花了足有千金,而且聽她的口氣,似乎不知道這虹織坊與趙家有什麼關係。

    如果齊國虹織坊的生意都算是小買賣,那張孟談心裡的大買賣是什麼,我就真猜不到了。

    “姑娘先在這兒看著挑著,高修隨後就來。”張孟談朝我一禮,轉身帶著小廝進了虹織坊的內堂。

    高修?

    這事情越發有意思了……

    “阿拾,這兒的東西可真貴啊?”四兒在虹織坊了逛了一圈,問了一圈,灰溜溜地回到了我身邊。

    “今天用不著咱自己掏錢,去挑幾方喜歡的絲帕,再給無邪挑兩套冰紈制的內衫,告訴掌櫃說是記在他們高東家帳上。”

    “這行嗎?”

    “沒事,去吧!”

    我在虹織坊裡轉了轉,期間不停地有人上門詢價,訂衣,也有蠶農上門兜售自己家的蠶絲。

    站在虹織坊的大門口,看著南來北往的商隊,看著抹著汗,數著錢,滿臉笑容的小販,忽然覺得齊國之所以強大,除了臨山靠海得鹽鐵之利外,安民所居,勸民所業,利民富民的舉措才是它屹立在東方傲視群雄的真正原因。

    “姑娘在想什麼?”張孟談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我身後。

    “我在想齊國強盛百年,也許管相其功高於桓公。”

    “站在我虹織坊的錦衣美飾裡,還想著天下大事的女人怕就只有姑娘你了。”

    我微微側臉,見張孟談手中捧著一隻手掌大小的紅漆木盒,想來就是被清歌姑娘退回來的禮物。 “我在秦地時就听說過虹織坊的名頭,不知先生是如何作了這裡的東家?”

    “我是二東家,這虹織坊是大東家當年在齊地學劍時所置,我只從這裡收一點點小錢混一口飯吃。”

    趙鞅派無恤到齊地學劍是為了讓他回去給伯魯當侍衛,沒想到他十幾歲就在齊地闖出這樣一番天地。 “我竟不知,紅雲兒還是齊地富商。這事恐怕連趙府裡的人都不知道吧?”

    “家主以高息為名在齊地置業五處,趙家無人知曉。”張孟談往前邁了一步站在我身側。

    “原來如此。”無恤給伯魯做侍衛一年也只得穀物八石,但他平日裡與新絳城的豪傑俠士相交,出手卻極為闊綽。我怕他入不敷出,好幾次都想送他些可以變賣的玉石,但通通都被拒絕。當時我以為是他男兒的自尊在作怪,沒想到他是真的“財大氣粗”。

    “高東家把你的禮帶上,咱們走一趟清樂坊吧!”

    “姑娘不問家主的另外四處置業在哪裡?”張孟談右眉輕挑似是很驚訝我沒有繼續追問。

    “我為何要問?”我看著張孟談的眼睛,輕笑道,“先生,我不是秦人的細作,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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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對齊國利商政策的描寫是有史實依據的,十六條直通臨淄城的官道,道上的路況說明,驛站對商戶的便利安排,還有後面想要介紹的稅收問題等等等等,我只想說,管仲同學好有穿越人的氣質,而且起碼得是個經濟學頂尖專家。對經濟有興趣的同學,可以好好看看《管子》的。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5 10:23
第一百六十七章 靜水深流


    張孟談乍聽到我的話先是一怔,隨即拊掌大笑:“姑娘真不愧是通神之人,我心裡想什麼果然瞞不了你。 ”

    虹織坊裡,四兒正幫無邪挑著衣服,她甫一聽到張孟談的笑聲,便向我投來了詢問的目光。我微笑著朝她擺了擺手,轉頭對張孟談道:“先生過譽了,女兒家心思細一些罷了。”

    張孟談彎著嘴角低頭輕咳了兩聲,待到他再抬首時,儼然已經收起了笑容,也收起了那份虛偽的惶恐:“姑娘既然已經挑明了,那孟談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姑娘是秦將軍府上悉心教養的孤女,容貌無雙,心有七竅。兩年前第一次見姑娘,姑娘還受制於人做了秦太子府的歌伎。如今秦太子換了人,姑娘卻搖身變成了我們晉國太史的高徒,四卿的座上賓。姑娘這樣的境遇對於一個女人說來,實在有些離奇。這讓孟談很難不起疑心。”

    “秦人的細作?”我掩唇輕笑,“因著我是伯魯和無恤帶回來的人,在晉國倒真沒有人像先生這樣置疑我是秦人的細作。先生在擔心什麼?怕我受了伍將軍的命令在晉國四卿之間興風作浪?”

    “秦晉相鄰,一個身世成謎的秦女竟成了晉國的神子。晉國將來若與秦國動兵,還要向一個秦女求問,是戰是和,是吉是兇,難道這不夠令人擔憂?”

    我微微一愣,低聲道:“秦晉如今是和,非戰。”

    “姑娘,那你在這裡看到了什麼?”張孟談笑著望向虹織坊門外車馬交織的市集。

    “齊地的富庶,列國的商戶。”

    “那是明面上的。”張孟談望向我,一雙深棕色的眼眸裡暗潮湧動,“在這個市集上,有南來北往的貨就有南來北往的消息。這裡有北方狄人的暗探,南方楚人的密使,晉國、鄭國、衛國、宋國統統都有,可只有秦人的暗探最隱秘也最可怕。我代家主在秦地做了幾年官,我了解秦人的虎狼之心。穆公雖然死了,但秦君想要衝破晉國,東進中原的野心卻從沒有斷過。姑娘有沒有受命於秦人,孟談不知。只是如今家主的喜怒哀樂都攥在姑娘手裡,對謀臣而言,此非幸事。”

    張孟談的話瞬間讓我聯想到了幼時在將軍府看的一封封軍報,一摞摞密函。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齊國,但臨淄城的地圖,十二歲那年我就能憑著記憶依樣在山羊皮上畫出來。齊宮之內,殿台樓閣,寢居佈局,秦人的密函上也有詳細記錄。秦人繪製地圖做什麼,攻城?行刺?五十年內也許不會,但再過一百年也許就要用到實處了。

    我無法反駁張孟談,因為我知道秦人在各國的暗線早在兩代國君之前就已經布下了。公子利如今雖與晉人結盟,但上天若賜他一個踏馬中原的機會,他決計不會放過。秦國這些年蟄伏於西陲,表面上不與中原各國相爭,但他們注視東方的眼睛從來沒有閉上。

    我不願和無恤談論秦國,也不會和伍封、公子利論及晉國。我站在秦晉之間,只想把我知道的秘密都爛在自己心裡。張孟談對我的戒心,是他保護無恤的一種方式,於他而言這是盡忠,並沒有錯。

    我自知身份特殊多說無益,便笑著避開了他咄咄逼人的視線:“阿拾原想,先生既痴心愛慕教坊女子,定是我輩性情中人。沒想到先生只對自己寬容,對無恤卻嚴苛得很。”

    張孟談嗤笑一聲,看樣子是料準了我不會回應他有關秦國密探的話題。 “家主肩負重責,沉溺兒女私情只會毀了他多年的心血。孟談只是一介庶民,況且我與清歌也不是姑娘想的那樣。”

    “是不是我想的那樣並不重要,阿拾只知先生今日無論如何都要去一趟清樂坊。”我瞄了一眼張孟談一直攥在手中的紅漆禮盒,笑著步下了台階。張孟談似是輕嘆一聲,隨即也跟了上來。

    “先生昨日說,中行臨所言不真就撲殺他的老父妻兒是故意騙我的吧?”我避開擁擠的人群,湊到張孟談身邊輕聲問道。

    “姑娘聰慧。家主說姑娘剛到臨淄,地氣未接,要多納福積德,​​所以等他從廣饒回來後,不論消息真假都要放人。”張孟談說著一扯我的衣袖把我拉進了臨街的一條小巷,“這邊走吧,人少些。”

    青石壘起的兩面院牆在繁華的長街一側隔出了一條安靜的小道,我彎腰避開頭頂晾曬著的幾排魚乾,狐疑道:“先生難道不想無恤放人?”

    張孟談拍了拍自己被魚尾掃到的髮髻,冷冷說道:“中行臨是個無能小人,他的家人是殺是放其實無所謂,孟談只是不願家主行事多受姑娘左右。 ”

    張孟談的直言不諱讓我多少有些尷尬。我默默地停下腳步,心裡泛起了一絲苦澀。

    原來在他這裡,我竟是這般不受人待見……

    此時,一個無比強烈的念頭出現在了我的腦海裡,我想要無恤在這裡,我想要他現在走進巷口,告訴我,也告訴張孟談,他相信我,他也需要我。

    我出神地望著空蕩蕩的巷口,一動不動地站著,齊地帶著淡淡海腥味的風輕輕地從我身邊吹過。

    “怎麼不走了?”張孟談好奇地走到我身前,忽的擋住了巷口的微光。

    “沒什麼……”我搖了搖頭,忍下心中的失落,“是阿拾讓先生費心了。其實,只要無恤安然無恙,齊國的事我可以不過問。至於細作之說,實是無稽,我不想辯解什麼,先生日後與我相處久了自然就明白了。”

    “謝姑娘!”張孟談淡然一笑,抬手施禮。

    “走吧!”我回頭望一了眼無人的巷口,繼續邁步向前。

    從康莊到雍門街走了不過半刻鐘便到了。

    這裡沒有嘈雜的人群,遍地的商販,站在雍門街的一頭深吸一口氣,只有撲鼻的香氣。

    脂粉香,美酒香,女人香,一掃我心中陰霾。

    足下之地不染一點塵埃,平整光滑的青石板上還留著洗刷過後的水色,驕陽一照,點點金光一直延伸到了路的盡頭。

    三十六座聞名天下的教坊臨街而建,濃妝淡抹,各有秋色。跨馬執劍,有多少游俠兒來到齊國,就只為了看一眼這滿樓紅袖。

    這會兒食時剛過,教坊門前,美婢小僕正拎著水桶,拿著抹布打掃著各家門庭。

    一百多年前,齊相管仲在齊國設女樂七百,開出了天下第一座教坊。此後,齊地立稅法,徵女子夜合之資,以通國用。齊桓公當年稱霸天下,這雍門街上輕解衣帶的女人也有一份大功。

    如今天下各國,教坊遍地開花。但最出名的還要屬臨淄城的這條雍門街。這裡不分貴賤,不論出身,只要你有錢,便可一夜賞盡天下美人。

    我仰頭注視著每一扇半合的窗戶,在心中幻想著此刻倚在窗後,懶起梳妝的美人。

    “我們到了。”張孟談一抬手攔下了浮想聯翩的我。

    “這裡就是清樂坊?”比起雍門街上另幾家披紅戴綠的教坊,眼前的清樂坊青瓦白牆,看上去更像是一間素淡的文士小院。

    “兩位裡邊請——”蒙紗珠簾一掀開,裡面走出來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

    “清歌姑娘這會兒可在?”張孟談彈了彈衣袖,狀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我瞟了他一眼,心道,不管他張孟談如何否認與樂伎清歌的關係,只這說話的調子和眼神,就把他的小心思暴露無遺。

    “姑娘在,高東家先請進吧!”少年露齒一笑,恭敬地把我們引了進去。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5 10:28
第一百六十八章 樂伎清歌


    清樂坊內別有洞天。

    入了那一簾明珠便有四個白衣粉裙的小婢迎了上來,兩個扶著我們,兩個恭恭敬敬地跪下身子脫去了我們的鞋靴。在我左手邊靠牆的地方有一排彩漆木架,從上到下共分了七層,上頭齊齊擺著幾十雙形制各異的鞋靴。

    “高東家今天還是老位置?”引路的少年問。

    “老位置,今日不喝梨花春,喝醉曦,上細白骨杯。”

    “好嘞,馬上給您送來!”少年微微一禮,小跑著進了右邊的一個小門。

    張孟談支開了服侍的四個小婢,駕輕就熟地帶著我穿過長廊,庭院,走進了一處明亮的廳堂。

    堂內熏著芳芷香,地上鋪著淡青色的蒲席。屋子的角落裡放了四盞一丈多高的青銅藝人跪俑燈檯,這會兒雖是白日卻依舊燃著燭火。張孟談帶著我走到一張靠窗的小幾旁坐下,很快就有六個長相甜美的妙齡女子推開蒙紗的木門,抱了瑤琴走進來。

    “喜歡哪個,點一個吧!”張孟談接過婢女送上來的酒壺,只低頭看著小几上的細白骨杯,眼前的六個美人似乎都無法引起他的興趣。

    “裙擺上繡蘭花的那個吧!”我伸手一指,其他五個沒被選中的女孩隨即微微一禮,優雅地合上門退了出去。

    好一群貌美如花,進退有度的女人啊!

    那些出身低賤的商人只要在清樂坊裡花上一金就能感受一回卿家士族的待遇,難怪齊地的教坊聞名天下。 “這齊國有這樣的好去處,難怪男人們來了就不想回去了。”我打量著眼前抱琴的美人,笑道。

    “現在時辰還早,到了晚上這雍門街才是真正的銷魂之所。”張孟談訕笑一聲,只顧低頭飲酒。

    “先生要聽什麼曲子?”美人抱著瑤琴走到我們身前跪下,那聲音如清晨枝梢上黃鸝鳥的叫聲,又脆又甜。

    “別撫清歌平日撫過的就好。”張孟談說完一扯房樑上垂掛下來的金穗子。轉瞬,一層如煙似霧的煙雲紗飄落而下,把撫琴的女孩隔在了紗幕之外。

    “這清樂坊裡就只有清歌姑娘一人能入得了先生的眼睛?呵,我可真想瞧瞧這名動臨淄的清歌到底有多美。”我看了一眼輕紗外滿臉委屈的美人,揶揄道。

    “我沒見過清歌的​​臉。”張孟談把幾碟乾果往我這邊推了推。

    “什麼?”這個答案讓我很是意外。

    “清歌的容貌被陳世子陳盤買下了,臨淄城裡的男人除了他之外,沒人能看清歌的臉。”張孟談食指一挑,往門口看了看,佳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這就越發奇了,先生怎麼會心儀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女人?”

    “我和清歌不是姑娘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我拿了兩粒乾豆在手心把玩,一心要問個明白。

    “我喜歡做琴曲,而世間只她一人能彈到我心裡。有沒有看見臉,有沒有說上話,一點都不重要。”張孟談放下酒杯,右手不經意地摩挲著被清歌退回來的紅漆小盒。

    聽張孟談這樣一說,我驚覺自己昨​​夜的玩笑開得有些過分。 “對不起,昨夜是我的錯,待會兒清歌姑娘來了,我一定替先生解釋清楚。”

    “她是喝醉了才說要同我歸家的吧,酒醒了恐怕還要埋怨我。走了更好……”張孟談拿起酒壺給我滿斟了一杯,“這酒別處沒有,姑娘既善釀酒又通醫理,就一定要嚐一嘗。”

    細白的骨杯中,碧綠色的酒液微微蕩漾。那翠色如春日裡最鮮嫩的竹葉,帶著清香帶著露珠。我低頭輕抿了一口,醇厚綿長的滋味瞬間在口中漾開:“只聽說替大禹釀酒的女神儀狄才能釀出碧綠色的神酒來,想不到今天我還能有幸喝上一回!”

    “此酒是清歌所釀,名曰醉曦。”

    “醉曦,好名字……”我忍不住又多喝了幾口。

    紗幕之外,一曲琴音終了。

    蒙紗木門微微一動,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婢推門走了進來。

    “小棗兒,你家姑娘可願見我?”張孟談放下手中的酒杯,一把撩開了垂紗。

    外面站著的正是昨晚給清歌駕車的小婢,她笑著給張孟談行了一禮,嬌聲道:“姑娘說昨晚去了不該去的地方著了涼,今日就不見客了,高東家還是請回吧!”

    “這位小妹,昨日是我……”我起身想要解釋,張孟談一抬手制止了我:“姑娘真不願意見我?那這盒中琴譜你家姑娘可看過?”

    “姑娘看了,但姑娘說譜曲的人心思不真,琴音再好也打動不了人心。”小棗兒小嘴一撅,嬌滴滴回道。

    “是嘛,她竟覺得這曲子用心不真……”張孟談訕笑一聲把手中漆盒往小几上一放,“這琴譜是在下為清歌姑娘所譜的,姑娘既不喜歡燒掉便好了,不必費心差人送回來。修今日叨擾,先告辭了!”張孟談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這……小妹,高先生待你們家姑娘是真心的。昨夜都是我不好,是我認錯了人才引得姑娘誤會了高先生。真心人難遇,小妹幫忙勸勸你家姑娘吧!”我抓著小棗兒的肩膀一口氣說完,然後追著張孟談就跑出了清樂坊。

    “先生,先生你等等我——”我氣喘吁吁地追上張孟談,本想勸慰他幾句,告訴他不要輕言放棄,不料張孟談這會兒卻是嘴角噙笑,一臉釋然。

    “先生你在笑什麼?”我好奇道。

    “孟談為家主效力,這些私事早該有個了斷。昨晚的事,多謝姑娘了!”張孟談沖我一抬手,廣袖一擺大步往前走去。

    “公事是公事,先生總不能為了替無恤辦事就誤了自己的終身。我剛剛同那小婢解釋過了,你明後兩日再多去幾趟,清歌姑娘一定會原諒你的。 ”

    我正說得起勁,張孟談突然停下腳步一斂笑意,須臾,眉眼之間已結了一層冰霜:“清樂坊的事到此為止,請姑娘不要再插手了!明日我會命人在淄水上放一葉小舟,姑娘帶四兒和無邪好好玩樂便是了。”

    “可你和清歌姑娘……”

    “姑娘剛剛在巷弄裡說的話難道這麼快就忘了?清樂坊在齊地,齊地的事請姑娘信守諾言不要再插手了。”

    “我……若論喜怒無常,先生定是天下第一人!”我一腔好意被潑了冷水,心裡頓時有了火氣。

    張孟談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謝姑娘誇讚!”

    “你這人……”我一時語塞,明明懊惱得要死但看著他這張臉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拂袖推開行人揚長而去。

    虹織坊門口,四兒和無邪一見到我就撲了過了。

    “你去哪裡了?怎麼一聲不響就跑了!”四兒捶了我一下,見我氣呼呼的沒有回應,便緩下臉色小聲道,“臉這麼臭,和張先生吵架了?”

    “沒有。東西都買好了嗎?我們回去吧!”

    “這麼早?我還想再逛逛呢!”

    “嗯,我也還想去劍舍看看。”無邪拉了我的手,小聲哀求。

    “哎,對不起,是我昏頭了。”我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忽然覺得自己和張孟談賭氣實在沒什麼道理,於是拉了四兒和無邪的手道,“那我們就先去唐園看看雜耍,再去劍舍看人比劍可好?”

    “好誒!”四兒撲過來抱了我一下,轉身像小鳥一樣飛進了人群。無邪也不理一旁的張孟談,拉了我的手就樂顛顛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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