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兩相相爭
在康莊表演雜耍的優人多是北方的狄人和來自齊國西南面的萊國人。
其中,狄人以力大著稱,扛巨石的,舞大刀的,他們總能在集市裡聚上一大撥看客。和身材魁梧的狄人不一樣,萊國人長相秀美,能歌善舞,多集中在集市周圍的小酒館裡賣藝為生。點上一壺酒,要兩個小菜,就能讓他們給你唱上一曲,點上一條魚,要上一鍋湯便能看一段被魯人批作俗樂,實則妖嬈動人的萊國舞蹈。
無邪和四兒各有所愛,因此分了兩頭,一個去看狄人舉巨石,另一個進酒樓點了小曲。而我則在路邊的小攤上要了一碗清涼解渴的漿水,聽著周圍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漿水老,給舀兩碗漿——娘的,沒入夏就熱成這樣……”一個穿著白色粗麻短衣的男人揭了頭上的竹笠抹了一把汗,一屁股坐在了小攤旁的樹影裡。
“大哥,我們在這兒多坐一會兒行不?我可實在走不動了。”和他同行的是一個面色蠟黃的瘦小男人,他拿下竹笠搧著風,一手扶著樹幹癱坐了下來。
“像你這樣的人,種種菜賣賣瓜就好了,你當什麼差役啊!”穿白色短衣的男子抓起地上的一塊乾土就朝黃臉男子扔了過去。
土塊在半空中散成了兩半,一半砸到了黃臉男子身上,另一半則恰好掉進了一個蹲在地上喝漿水的老農碗裡。
“哎呀,老丈,對不起啊,我給你再買一碗。”白色短衣的男子一個打挺站了起來,“漿水老,這裡再來一碗!”
“不用不用,不礙事,喝足了。”老農擺了擺手,把和了泥的漿水往地上一倒,“小哥是我們這城裡的差役吧?”
臉色蠟黃的瘦小男子拍了拍身上的土,笑呵呵地猛點頭:“是啊,是啊,我們兩個都是臨淄大夫手底下的差役。”
老農一聽連忙挪到那黃臉男子身邊:“小老兒聽人說,兩月前在街上殺了人的那個陳逆要被砍頭了?”
“是啊,老丈認識他?”穿白色短衣的男子接過攤主遞來的漿水,自己猛灌了一口,另一碗遞給了老農。
“左相家裡的人,小老兒怎麼會認識。”老農連忙搖了搖頭,臉上卻難掩哀色。
“右相已經下了令,下月十五處斬。老丈如果以前也受了這陳逆什麼恩惠到時候就去刑場送一程吧!”白衣男子說完咕咚兩下把一碗漿水喝了個精光,他抹了把嘴把碗往我身前的小几上一擱,對黃臉男子吼了一聲:“走了走了,都等著我們回去交差呢!”
“來了!老丈你慢慢喝啊……”黃臉男子對老農笑了笑,自己仰頭猛灌了兩口水,拿起地上的竹笠趕忙追了出去。
差役口中的左相正是齊國陳氏的宗主陳恆,而他的死對頭正是如今深受齊公器重的右相闞止。
陳恆和闞止是齊國朝堂上最有勢力的兩個人,四年前齊公子壬從魯國回到齊國繼承君位時,這二人便是他的左膀右臂。
但時間一久,這左手恨上了右手,右手也在尋求一切機會砍了那隻多事的左手。這個殺了人的陳逆,只是顆倒霉的小火星,在這節骨眼上落在了急於燃燒的乾柴堆裡。
“老丈,殺人就是要償命的,你幹嘛替那陳逆難過啊?”我試探著往老農身邊移了移。
老農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嘆聲道:“先生不是齊人吧?”
“我是晉國來的商戶,昨天才到的臨淄城。”
“難怪先生不知道。陳逆是我們臨淄城裡的大豪傑,他殺的那個是右相府上的門房,平日裡橫行鄉野做盡了缺德事。好人殺了壞人,壞人的主子要砍好人的頭,這世道,好人不長命啊!”老農嘆了聲氣,拄著膝蓋站了起來,“這才安生了沒幾年,又要亂了,作孽啊!”老農看了看天上的日頭,彎腰挑起了裝滿刺瓜的擔子,一邊唸叨著一邊一晃一晃地走出了漿水攤。
頗得民心的殺人犯陳逆……闞止想藉這樣一個人拉陳氏下馬恐怕沒那麼容易啊!
我沉吟片刻,起身剛想要離開,卻發現賣漿水的老頭正躲在牆根底下偷偷地抹淚。
“阿爺,阿爺你怎麼了?”原本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小丫扯著漿水老的衣服,不停地用小泥手去擦老人臉上的淚水,擦著擦著突然自己一癟嘴也哭了起來。
“丫啊哭吧,你陳叔要死了,阿爺帶你去大牢給他磕頭。”漿水老抹了把眼淚,扯著大哭不止的小孫女,丟下攤子就往外走。
“漿水老你別走啊,我這錢給誰啊!”我扯開嗓子喊了一聲,坐在旁邊休息的幾個遊俠兒瞅看我一眼,把一個空碗往我手邊遞了遞: “嘿,外鄉人,放這兒!”
“哦,好。”我從懷裡掏出錢乖乖地放進空碗,“幾位大哥,你說這賣漿老哭什麼啊,左相家裡的人怎麼又成了他們家親戚了?”
“外鄉人,看到那光屁股的小丫沒有?陳逆頭朝下,吊進水井裡撈出來的。四年前,咱齊人在艾陵跟吳人打仗,十萬人都沒回來。陳逆一個人背了手底下十一個兵士的腦袋回了臨淄,有三個頭就是賣漿老家裡的。親戚,這不是親戚,什麼叫親戚!”滿臉刀疤的遊俠兒越說越激動,最後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喝什麼漿啊,都跟老子喝酒去!操他娘的臨淄大夫!”
“大娘子收錢!”幾個遊俠兒把錢扔進空碗裡,罵罵咧咧地扛著劍走了。
“來了!”一人多高的黑木漿桶後面站起來一個頭上包著破布巾的老婦人,她拍了拍身上的土,摸索著走到了我身邊。
是個瞎眼的女人嗎?我把裝了錢的碗放在她手上,又用手在她灰白呆滯的眼睛前晃了晃。
老婦笑著接過碗,另一隻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謝謝姑娘,眼睛哭壞了,但還能看得見影。”
“對不起啊,我以為你……”我尷尬地看著婦人毫無生氣的眼睛,心裡忽然生出了一絲愧疚。
艾陵之戰,吳王殲敵十萬。那時的我坐在伍封的書房裡,心中只知讚歎吳王夫差的勇猛,卻聽不見十萬齊兵的身後,他們年邁的母親徹夜哭泣的聲音。如今,匆匆四年,當我站在齊國的土地上,再聽到艾陵兩字時,心裡萬千感慨。
“大娘,你看錯了,我不是姑娘。”我從懷裡摸出錢袋子,把裡面剩下的十幾個刀幣全都倒進了婦人的碗裡,“找個巫醫看看眼睛吧!興許還能好。”
“我不能拿姑娘的錢,老頭回來要罵的。”婦人一慌連忙把碗推到了我懷裡。
“阿爺問起,你就說有人買了一桶漿,忘了扛走了。”我把裝了錢的碗往桌上一放,飛也似的跑出了漿水攤。
走在唐園熱鬧的集市裡,我已經失去了看物選物的興致,毫無目的地隨著人流遊蕩了一圈之後,又回到了之前和四兒、無邪分手的地方。四兒這會兒還沒回來,無邪卻已經早早地等在了那裡。
“阿拾,阿拾這裡——”無邪見到我,興高采烈地沖我揚了揚手。
“玩什麼了,弄了一頭的汗?”無邪剛剛不知做了什麼,這會兒滿頭大汗,一張俊臉紅得發亮。
無邪見我從袖口抽出了絹帕,很自然地就把腦袋湊了過來:“我和人比力氣,贏了一袋粱米,兩塊玉,一把匕首,還有一個女人。”
“女人?”我微微一撇頭髮現無邪手裡拉著一根麻繩,麻繩上拴著一個披髮坦胸的女人,“你哪裡綁來的女人?還不快把人放了!”我急聲道。
“是那個人的,他和我比丟石頭輸了,就把自己女人送給了我。”無邪伸手一指,只見一個人高馬大的狄人正低著頭不遠不近地跟著我們。
“還不快給人還回去,你要這女人做什麼,她這年紀都能做你娘了。”
“賣了她啊,你不是說,臨淄城裡什麼都能賣嗎?”無邪一拉繩子把那婦人推到了我面前。
“胡鬧!”我扯過無邪手裡的麻繩,用齊語對那婦人道:“快回你男人那裡去吧,你自由了!”
婦人看看我又看看無邪,一臉迷茫。
無邪見狀解了栓住婦人的麻繩,嘰里咕嚕地和她說了一通話。最後,女子跪地叩了一個頭就跑回了她男人身邊。
“你剛剛說的是狄人的話?”我看著無邪無比訝異。
“不知道,他們說的話我聽得懂,也會說一些。”無邪把麻繩往地上一甩,拉了我的手道,“阿拾,我們現在去劍舍吧,哦,不,還是先吃飯吧!”
我抬頭打量著無邪微微捲曲的頭髮、高窄的鼻樑,突然發現自己也許犯了一個錯誤。無邪當年是在晉地的恆山被人抓到的,所以我理所當然地認為他的父母會是晉人。但我忘了,恆山的北面和東面都是狄人的領地,如今看來,他也有可能是狄人的後代。
“阿拾你怎麼了?”無邪用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沒什麼,我們走吧!我的錢花光了,咱們把四兒丫頭叫上,換了你這袋粱米,中午好好吃上一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