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竹書謠之阿拾 作者:文簡子(連載中)

uuuuuuuuuu 2012-6-24 17:3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3 50190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5 21:00
第一百九十九章 所思所夢


    退出了齊公的寢殿,老寺人帶著我穿過昏暗的通道,進了休明殿的偏殿。

    和齊公的寢殿不同,這裡幾乎所有能點燃的燈都亮著。燈下,無恤正與一個戴玄冠,蓄著美髯的中年男子跪坐在一方沙盤前,小聲地議論著什麼。

    “高大夫,趙公子,人老奴給你們帶來了。”老寺人帶著我進了屋,彎腰一禮。

    無恤見到我,一撩衣擺笑著站起身走了過來:“君上早派人去接你了,怎麼這會兒才到?外面人多,沒嚇著你吧?”

    “你下去吧!”中年男子一揮手讓老寺人退了出去。

    “快來見過高大夫。”無恤微笑著牽了我的手走到高僚面前。

    高僚的膚色不同於一般的貴族,算不得白,也稱不上黑,幹乾淨淨地透著淡淡的棕色,配上他的高額闊鼻,倒確有幾分劍客之風。

    “阿拾,見過高大夫。”

    “小丫頭和我就無需多禮了。”高僚看了一眼無恤搭在我腰上的手,調笑道,“隨他叫我一聲高大哥就行了。難怪無恤剛剛心神不寧,原來還有這麼一件寶貝落在外面啊!”

    “我這大哥最愛取笑人,你別去理他。”無恤笑著瞪了高僚一眼,轉身拉了我走到牆邊靠窗的一方案幾前,“可餓了,宮裡的庖廚送了幾樣小食來,你先吃著,我和高大哥說完事就帶你下去休息。”

    “剛剛你在屋頂上和刺客纏鬥我都瞧見了,別瞞我,可有受傷?”

    “才過了幾招而已,怎麼會受傷。你呀,就別瞎擔心了!”

    我扯著他的袖子,上下了打量了一番,見他果真沒有受傷,才安下心來:“你也別管我了,你們商量你們的,我就在這兒坐著,哪裡都不去。”

    “嗯。”無恤拿身子擋住高僚戲謔的視線,抬手在我鼻子上輕擰了一把,“很快,等我。”

    “無恤,你若還這樣,我也回去找你嫂子鑽暖被窩了。”高僚在背後笑著喊了一聲。

    “來了。”無恤按著我在案几前坐了下來,自己又快步回到了沙盤前,“高兄,你方才說到哪了?咱們繼續……”

    “嗯,你來看,臨淄城在這裡,高宛城在這裡,如果明日我回高宛城調兵……”高僚拿起一根朱漆竹籤和無恤在沙盤裡點點畫畫起來。

    我看著燈下你來我往,爭論商議的兩個人,不由會心一笑。

    這高僚與無恤也算是少時相識的好友,同門學劍幾年,如今看樣子二人似是情意頗深。現在,且不管北方國氏那邊是個什麼態度,只要能與高氏一門交好,與齊國結盟之事也算是多了三分勝算。

    我一撫裙擺​​在案几後坐了下來,眼前黑地勾雲雷紋金邊的案几上放著黃黃綠綠三碟裹了糖粉的粱米糰子。我白天睡了半日,這會兒雖然不睏,但肚子確實有些餓了。我拿手指捏了一個米糰子放在嘴邊咬了一口,糖粉先入了口,甜滋滋的,粱米涼涼的沖淡了甜味,嘴裡又留了一股荷葉的清香。這齊宮裡的膳食果真做得精緻,連米糰子都要比晉國的好吃。我忍不住又咬了一口,發現米糰中央居然夾了一顆圓圓的果子,一捏分成兩半,中間又有一根翠綠色的小芽。

    這是什麼?我把小芽挑出來放在嘴裡一抿。呃,好苦……

    “那是蓮子。”無恤和高僚說著話,卻不時拿眼睛偷瞟我,這會兒見我苦得眉毛鼻子全皺在一起,便笑著沖我喊了一聲。

    “我……我知道!你做你的事,別理我!”我瞪了他一眼,把剩下的半個米糰子全塞進了嘴裡,嚼了兩口,見他還看著我笑,便端了一碟黃色的米糰背過了身子。

    讓你笑話我,我背著你吃!

    我端的這碟黃色的米糰子倒是沒藏什麼苦死人的蓮子,碾得白白細細的粱米裡面只包了一種我沒見過的用糖水醃製過的梅子,脆脆的有些酸甜。我一連吃了兩個,肚子也就飽了,轉頭偷偷望了一眼無恤,他揚著雙眉正與高僚談得起勁。

    明天齊國的朝堂上恐怕又要鬧翻天了吧……

    今晚,就算我知道在休明殿上與無恤交手的人就是陳逆,也沒有用​​。沒有當場抓住陳逆就沒有證據,沒有證據明天齊公上朝的時候,就沒有罪名去討伐陳氏。而且剛剛阿素被人那樣壓在地上,卻還在笑,她在笑什麼?她說的那句話是在暗示我,就算趙氏與齊公結盟,她的主子陳恆依舊會是這場戰局裡最後的贏家嗎?可按齊公所說,闞止這會兒已經暗中調集了臨淄城的守備軍,陳恆又有什麼法子能在這個時候逆轉乾坤呢?

    呃,好累啊,不去想了……

    我長嘆一聲,把手裡的小碟往地上一放,整個人斜躺在了地上。

    齊公、闞止、陳恆,如今又加進了高氏、國氏和趙氏,六股勢力交纏在一起,到最後究竟會把局面引向哪裡?

    腦子好暈,想不明白了。有紅雲兒在,就都讓他去想吧……一定會沒事的……

    我躺在蒲席上,聞著房間裡的芷蘭香,閉上了眼睛。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混混沌沌之中,我彷佛聽到窗外有女子的哭聲。我隨著那哭聲飄出休明殿,一路往西,越過點將台,越過四座黑漆漆的高榭,飄進了一間陰暗腐臭的死牢。

    這裡是哪裡?

    在牢房的角落裡吱吱亂叫忙著打洞的老鼠和天頂上爬來爬去的蟑螂,讓我想到了臨淄城的死牢,可我心裡卻有個聲音在告訴我,這裡是齊宮內的地牢。

    尋著女子嚶嚶的啜泣聲,我走進了一間窄小的牢房。

    在牢房的左邊角落裡蹲坐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她的臉埋在手掌裡,身上素白色的寢衣沾滿了點點血污。

    “阿素……”我試探著叫了一聲。

    阿素慢慢地抬起了頭,我驚得一下摀住了嘴巴。

    阿素的眼角滴著血,她之間貼過“綺姜翅”的地方被人生生撕去了三片皮肉。那可怖的傷口翻捲著露出內裡帶血的碎肉,像三支滴血的“硃砂翅”貼在眼尾。她的眼淚不斷地從眼眶裡翻滾出來,但嘴角卻還帶著之前的那抹微笑。

    “你當初為什麼要讓她進宮?現在她把趙無恤都引進齊宮了!”牢房的另一個角落突然傳來寺人毗冷冷的聲音。

    “主意不是你出的嗎?你說你會幫我一起看著她的!”阿素似是看不見我,她怨恨的視線穿過我最終落在了寺人毗雪白的臉上。

    “你們別爭了,這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聽信了那女人的鬼話。她製出毒香之後,我就該遵從相爺的命令,一劍殺了她。”這是陳逆的聲音,可我在牢房裡轉了一圈卻找不到他的人。

    “沒關係,只要過了明日,義父一定會有辦法殺了她和趙無恤……”阿素抬頭看著牢房的天頂,吃吃地笑道。

    “陳恆明天會做什麼?你們到底做了什麼安排?”我伸手去握阿素的雙肩,但我的手下穿過了她的肩膀,按在了濕答答的牆壁上。

    這時,阿素的臉突然變成了陳逆。他面目猙獰,一雙血紅的眼睛直直地瞪著我:“不,我不想等明日!她現在就在這裡,我現在就殺了她!”陳逆說完,他的手上不知何時又多了一柄沾滿鮮血的利劍。我往後猛退,他嘶吼著衝上來,一柄長劍當胸刺來。

    驚懼之下我往後一倒,不料卻掉進了無底的虛空。

    我摀著胸口猛坐了起來,身上已經汗濕一片。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5 21:04
第二百章 枕戈待旦


    原來是個夢……

    我抬頭看向窗外,窗外火光已經消了,藍紫色的天光透過菱形的窗櫺灑進了屋裡。

    房間的正中央,跪人俑連枝樹形燈還搖曳著微弱的燭光,無恤和高僚也還埋頭在沙盤前,小聲地推演著什麼。

    齊公會殺了阿素嗎?我想起夢中阿素眼角的三枚血翅,心中忽的一揪。

    寺人毗當初制“綺姜翅”利用的是齊公對綺姜的一份畸情。他許是想著,齊公當年是萬般無奈之下才送了心愛的妹妹去了楚國,如今他若睹物思人,便不會再將貼了“綺姜翅”的我們也送給楚人。後來,事情的結果雖然和他想的一樣,但齊公留下我和阿素的原因,卻是因為他借“綺姜翅”認定了我和阿素是陳恆的暗子。對他而言,也許把暗子送出去,倒不如留下來關押審訊或者乾脆殺掉來得更好些。

    昨晚阿素被押去了哪裡?夢裡的一切會不會都是真的?

    我愣愣地坐了一會兒,轉頭望向房間中央的無恤。

    無恤似是感知到了我的目光驀地把頭轉了過來,他沖我眨了眨眼,然後送上了一個溫柔的微笑。高僚順著他的視線也轉了過來,最後笑著拍了拍無恤的肩膀,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開門走了出去。

    “睡得可好?”無恤放下手裡的朱漆竹籤走到我身前,低頭拂開案几上的碟盤坐了下來,“怎麼流了這麼多汗?是太熱了嗎?”他一邊說一邊扯去自己蓋在我身上的外袍,“昨晚見你睡得深,我怕夜風太涼就沒敢開窗,哪知你是個小火爐,出了這一頭的汗。 ”

    “我剛剛做了個惡夢。”我摀著胸口,感覺陳逆那一劍真的刺中了我。

    “做了什麼惡夢?”無恤撥開我被汗水粘在臉頰上的頭髮。

    “沒什麼,醒了就忘了。對了,你們商量出什麼來了嗎?昨晚忘了告訴你,我已經見過齊公了,他答應三年之內,齊國絕不會干預晉國的事。”

    “嗯,高興了吧,這事我們已經成功了一半。齊公今日早朝會向朝臣們宣布陳恆謀刺君主的罪狀,然後當殿擒拿他下獄。右相闞止會領三千臨淄城守軍和高氏聯手,在今日日落前把城裡的陳氏族人都控制起來。”

    “宣布陳恆謀刺?你們抓到刺客了?”

    “昨日行刺齊公的人看身手應該是陳逆,但是我們找不到他,也找不到證據,就另抓了一個陳氏的人充作了刺客。”

    “這樣也行嗎?”

    “只要齊公認定是他,又有誰敢說不是呢!”

    “那今日,我們要做些什麼?”

    “我要隨身保護齊公的安全,而你要做的就是去點將台等我。”

    “為什麼去點將台?”我握著無恤的手抬頭問道。

    “為了以防萬一。”

    “我不去!我要扮作寺人和你們一起上朝!”

    “真是睡糊塗了嗎?你上朝去做什麼?要是待會兒朝堂上動起武來,我為了護著你,可是會把齊公丟掉的。到時候,你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計劃落了空,可不許來怪我。”

    “你……無賴!”我看著無恤狐狸般笑瞇瞇的眼睛,半天只吐出兩個字來。

    “我本就是個市井無賴,你今日才知道?”無恤在我臉頰上擰了一把,笑道,“離齊公上朝還有半個時辰,你再睡一會兒,我待會兒派人送你去點將台。”

    “那你呢?”我尋思了片刻,決定聽從他的安排。

    “我也陪你睡一會兒吧!”無恤站起身一撩袍子靠坐在牆壁前,“來吧,於你做枕頭用。”他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腿。

    “嗯。”我在他腿上尋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躺了下來,閉上眼睛喃喃道,“如果待會兒朝堂上真動了武,你也別太逞能。若是一個人打不過,就把齊公丟下,自己跑吧!”

    “把齊公丟下,自己跑?哈哈哈哈……”無恤摸著我的腦袋仰頭大笑,好似我說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話,“好了,好了,睡吧!我記下神子高明的囑咐了。”他揉了揉我的頭髮帶著笑意合上了眼睛。很快,頭頂便傳來了他均勻的呼吸聲。

    我睜開眼睛偷偷地打量著他。他此刻還是魚師雲的裝扮,長長的額髮被他用一根錦帶固定在了頭頂,顯露出一方白淨飽滿的額頭。墨玉般狡黠的眼睛緊閉著,睫毛下一圈淡青色的影子看著讓人心疼。

    從我被劫那日起,他就沒有好好睡過覺吧!

    自五天前在齊宮找到我後,他派張孟談去了北方國氏的采邑,自己聯絡了楚國的公孫朝,又聯合了同門師兄高僚,探聽了闞止的動向,還籌劃了與齊公的會面。別人一兩個月都做不好的事,他幾日便辦妥了。這其中固然有能力的關係,但辛苦卻也是躲不掉的。前天晚上,他夜探點將台一夜未睡,昨天晚上和陳逆在屋頂大戰了一場後又與高僚沙盤演兵討論了一整晚。今天這樣的日子,又少不了費心費力,​​再這樣下去,縱是身子再好,也總有吃不消的時候啊……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忽然憶起自己昨晚覺得煩累了,便想甩開一切讓他去操心,心裡頓時又添了一份自責。

    “無恤……”約莫過了兩刻鐘,高僚刻意壓低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無恤幾乎立馬就醒了,我急忙閉上眼睛假寐。

    他輕輕托著我的腦袋,似是用外袍做了個枕頭墊在我腦後,然後小心翼翼地抽出身子把我放在了蒲席上。

    “走吧!大殿上的侍衛你都安排好了?”無恤拉著高僚出了門,小聲道。

    “準備好了,只等君上一聲令下,就能把陳恆拿下。”

    “你什麼時候出城?右相呢?今天的事……”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遠,到最後便再也聽不清了。

    我睜開眼睛坐了起來。今日朝堂之上,齊公要生擒陳恆;朝堂之下,闞止要率領臨淄守軍攻克陳府,收押陳氏族人。

    這注定危險而又漫長的一日才剛剛開始,可我多麼希望它此刻就已經結束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6 09:01
第二百零一章 四子不朝


    我在屋裡坐了沒多久,就有兩個劍士模樣的人領我去點將台。

    這二人一高一低,頭戴玄冠,身穿皮甲,看著似乎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

    從休明殿到點將台要途經朝露台,我便順道回了一趟自己的房間。

    傾倒的屏風,四散的衣物,碎成一片片的水罐散落在滿是泥腳印的香蒲席子上。昨晚天黑,只知道侍衛們在搜人的時候砸了我不少東西,這會兒藉著晨光才看清,原來整間房間已然面目全非。

    寺人毗此刻已不知去向,房間裡沒了他的衣冠、襪履,只有他昔日視為珍寶的香粉、胭脂撒滿了梳妝台,紅紅白白一片一片。

    寺人毗逃走了嗎?陳逆現在又會在哪裡?

    “姑娘,你要找的東西找到了嗎?”高個子劍士走近我,小聲問了一句。

    我穩下不安的心神趴下身子,在床鋪底下找到了自己要的東西:“找到了,我們走吧!”我用絲絹帕子把東西包好塞進懷裡,大步走了出去。

    晨色中的齊宮靜悄悄的,和樹梢上沉睡的鳥兒一樣,此時的點將台並沒有因為世人躁動不安的心而甦醒。

    二百多年來,它默默地佇立在這裡,無聲地見證了齊國數代君主的榮辱勝敗。與我們這些躁動不安的魂靈相比,那些權力的鬥爭,殘酷的宮廷殺戮,它也許早已經看淡。

    守衛點將台的兩隊士兵昨天晚上已經被齊公下令支走了,我們三人毫無阻礙地就來到了點將台的東南首。

    在這裡,有一處較周圍低矮些,與各條排水明溝相通的下水口。下水口外沿交疊堆砌著一百來片半圓型浮雕三瓣蓮的陶片,中間是一塊獸面青銅蓋頂。那獸面雙目圓瞪,方嘴獠牙,眼睛、牙齒,還有周邊四圈密密匝匝的雲雷紋則特意鑄成了鏤空,用以排漏積水。

    這裡應該就是齊宮地下排水暗渠的入口了吧!

    “我們就在這裡等著吧!”我一撩下擺在暗道入口跪坐了下來。

    “諾!”兩名劍士一低頭,按著劍一左一右站在了我身邊。

    清晨的空氣裡殘留著露水的味道,薄如輕紗的霧氣絲絲縷縷地縈繞在樹梢,這個早晨比以往都安靜。但這份安靜卻絲毫沒能安撫我此刻緊張的情緒。

    “叮——叮——叮——”不久,遠處傳來了百官入朝的鐘聲。

    開始了嗎?齊國這場君權與卿權的決戰開始了嗎?

    我努力放緩自己的呼吸用心默默地祈祝,祝愿在聽賢殿裡,齊公能一舉擒下陳恆,無恤能平安無事。

    時間悄悄地從我身邊流過,約莫過了一刻鐘,身邊的劍士突然一聲輕呼,抽出了腰間佩劍:“姑娘,那邊有人來了!”

    我睜開眼睛,只見點將台左邊的大道上並排跑來兩個人影。跑起步來一彈一彈的是胖寺人,而跟在他身後的卻是一個身穿厚重紅色展衣,滿頭珠環玉笄的美婦。

    “把劍收起來吧,是自己人。”我起身朝胖寺人迎了上去。

    “姑,姑娘——”胖寺人跑到我面前時已經滿臉通紅,氣喘吁吁。他拉著我焦急道:“左相今日沒有來上朝,上大夫陳瓘也沒來上朝,無恤公子讓奴通知姑娘,請姑娘趕緊和君夫人一起下暗渠先走!”

    “陳恆沒來上朝?!”我腦中嗡的一下,大呼糟糕,“無恤讓我們先走,那他現在人呢?”

    “無恤公子他……”

    “寺人貂,暗渠在哪裡?快帶我去!”胖寺人身後的紅衣美婦喘著大氣,捂著胸口,沒有正眼瞧過我一眼,只不住地在背後推搡著胖寺人。

    這女人就是齊公的嫡妻,齊國的君夫人?

    “姑娘,現在來不及,奴待會兒再同你細說。”胖寺人被君夫人打斷後來不及回答我,直接飛奔到了地下暗渠的入口。

    我看著他從與獸面左眼齊平的那片陶片數起,往右數了九下,然後用力地把那片陶片拔了出來。那陶片一移開,其它的陶片順勢往右側一倒,入口處隨即露出了一圈空隙。那隻獸臉青銅蓋頂的兩隻小耳也露了出來。

    “你們兩個,快!把蓋子抬起來!”胖寺人往後退了一步。兩個劍士對看一眼,立馬俯身去拉兩隻青銅耳環。

    “無恤在哪裡?朝會還沒有散嗎?右相闞止領兵出宮了嗎?”我心裡著急,見胖寺人空下來,忙拉著他又問。

    “朝會還沒有散,無恤公子也還在朝堂上護著君上。右相大人已經領命,調兵去左相府,但這會兒可能還沒出宮門。”

    “除了陳恆和陳瓘,陳氏其他幾個在朝的大夫呢?他們也沒來?”

    胖寺人搖了搖頭:“都沒來,而且奴在朝堂上聽說,今天陳氏不朝的事兒連平日裡和左相要好的子雅大夫和曹大夫也都不知道。”

    陳恆一共有三個兄弟,他自己任了齊國的左相,長兄陳瓘任了上大夫,剩下的兩個兄弟也都在朝中身居要位。今天,他們全體不上朝,恐怕是要有大動作了!

    “姑娘,打開了!”兩個劍士拉著青銅蓋的雙耳,把洞口掀開了一半。

    “夫人,我們先下去吧!”胖寺人攙起了身邊的君夫人。

    君夫人遠遠地看了一眼黑乎乎的洞口,往後瑟縮了一步,用她塗滿丹蔻的指頭指著我說:“讓她先下去!”

    “我不走,我要留在這裡等無恤他們,你們先走!寺人貂,你知道待會兒要和齊公在哪裡會合嗎?”

    “我們知道。”兩個劍士異口同聲。

    “很好,那你們留下一個人陪我,另一個人護送君夫人去會合的地方先等著。”

    “諾!”

    “姑娘,你還是跟我們走吧,趙公子說左相可能在暗地裡屯了兵要謀反,如果待會兒他們先殺進宮來,我們就走不了了。”胖寺人攙扶著一臉蒼白的君夫人,焦急地看著我。

    “我知道情況緊急,但越是危險我越不能把他一個人留下。”

    “姑娘,你留下來幫不了無恤公子的……”

    “我知道,但我不能走,也不願走。”之前在晉陽城的時候,他就叮囑過我,若是在齊國遇到危險,就一個人先逃。那時,我說不要,現在,他即便再問一次,我還會說不要!

    “她不走就不要管她了,我們趕緊走吧!”君夫人放開寺人貂,撩起自己大紅展衣的下擺,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入口。她心裡急著逃命,看著黑不見底的暗道又不敢進,猶豫了半晌指著兩個劍士中個頭高的那個說:“你!你背我下去!”

    “姑娘……保重!”胖寺人跪地重重地叩了一個頭,而後跑到君夫人面前,把那嬌滴滴的婦人背了起來。

    我衝那高個子劍士一​​點頭,他看了身邊的伙伴一眼,“嗖”的一下滑進了洞口。

    矮個劍士等三人走後,復又放下了銅蓋。

    我看著他,歉笑道:“對不起,你只能冒險在這兒陪我等著了。”

    “主人有令,拼死護送姑娘到安全的地方,但一切聽從姑娘安排。”他一挺胸,按劍正色道。

    “是嗎?他是這樣說的……”我心下一暖,看著劍士道,“你叫什麼名字?”

    “鄙名喚夷。”

    “那和你一起來的那個……”

    “是鄙人的兄長,名喚頓。”

    “夷,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你再見到你兄長的!”我看著劍士夷鄭重地許下承諾。

    他聞言,微一蹙眉,而後用力地點了點頭。
mewwiekimo 發表於 2012-10-7 12:27
竹書謠之阿拾 第二百零二章 陳氏之亂

    時間一點點地流逝,齊宮裡的鳥兒們從睡夢中蘇醒,拍打著翅膀在點將台上空捕食著來不及躲避的飛蟲。

    新一日的朝陽帶著萬丈光芒從東方緩緩升起,眼前這條三丈多寬的青石板路頃刻間被鋪上了一層金紅色的霞光。在石頭與石頭的縫隙裡,許是凝了一夜的露水,此時漫天紅霞投映其中,遠遠地看著竟似有千萬縷閃著暗光的鮮血沿著石縫蜿蜒流淌。

    如血的朝陽,靜默的齊宮,我登上點將台,轉身望向遠處被紅霞染上血色的林立的殿宇,心中愈發得不安。

    劍士夷安慰我,他說陳恆今日不朝,也許是因為昨夜陳逆刺殺失敗,他怕事情敗露,所以躲起來了。

    面對這個善意的安慰,我只能苦笑著點頭,我其實很希望他說的就是事實。可我心裡明白,狠辣如陳恆,他不會退縮,不會躲避,他只會用更強硬的手段來鏟除擋在他前行道路上的敵人。眼前這條鋪滿紅霞的道路,也許很快就會灑上真正的鮮血。

    我攥著衣袖在點將台上憑欄遠眺,青石板路的盡頭是齊宮最高大巍峨的一座城樓。兩百年前,天下各國諸侯高呼著“尊王攘夷”的口號從那裡進駐齊宮,霸主齊桓公就是站在我腳下的高台上,誓師群雄,最後趕走了侵犯中原的夷狄。

    如今的齊國,榮光不再,如今的齊公求的竟只是在自己臣子的刀下留一條性命。若桓公之靈有知,又該做何想?

    “姑娘,要不我們還是先下暗道等著吧?那樣安全些。”劍士夷走近我身邊。

    “夷,你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嗎?”我望著城樓上一面迎風招展的旌旗,輕聲問道。

    “怪聲?姑娘你是太擔心了,主人很快就會來了。”

    “是嘛,也許是我聽錯了……”我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是我太緊張了嗎?剛才我好像聽到了城牆外有馬車奔馳的聲音。

    “姑娘你沒事吧?”

    “沒事。”我揉了揉眉心,睜開了眼睛。

    旌旗呢?剛剛插在城樓頂上的那面黑底紅字的旌旗呢?

    我心中一驚,踮起腳往欄杆外探了探。就在這時,城樓東面的箭塔上突然傳來了雷鳴般的鼓聲。空中,有數點火光破空而來。

    我與劍士夷四目交視,大驚失色!

    “姑娘,快!快下暗道!”劍士夷扯著我的手飛快地往點將台下跑去。

    我們的腳才堪堪點到第二兩級台階,耳邊的鼓聲突然戛然而止。抬頭一看,城樓左側的箭塔上已經插了數支火箭,一個熊熊燃燒的火人,猛地從木樓上竄出墜下了百尺城牆。

    “夷,快去聽賢殿通知無恤,陳氏的人馬進攻東門了!”

    “守門的人肯定已經去了,鄙的任務是保護姑娘的安全。”劍士夷顧不上禮儀一下把我扛了起來,“這裡離東門近,陳氏的人馬會先經過這裡,姑娘必須先下暗渠躲起來!”

    如雨的飛箭襲空而來,箭樓上的鼓聲驀然再起,須臾又停了,再起,又停。

    我在劍士夷身上撐起身子,只見城樓之下有一支隊伍從側面飛快地衝上了城樓。

    隨即,城樓之上傳來了一片凄厲的慘叫聲。

    “夷,快去開蓋頂!陳恆在東門有內應!”我的心驟然跳到了嗓子眼,完了,東門失守了!

    劍士夷放下我,幾個縱身直接從台階上跳了去。

    我抓起裙擺三步並做兩步,連蹦帶跳地從台階上奔了下來。

    東門,為什麼偏偏是東門……

    是啊,為什麼不是東門呢!陳逆入宮這些日子時常以守夜之名宿在東門,他名為守夜,實則是在為今日陳氏進攻東門鋪平道路吧!陳恆在送我們入宮的時候,就做好了要起兵逼宮的打算了吧!他在利用阿素逼迫我向齊公下毒時,早就做好了弒君的第二手打算吧!

    只有我這個笨蛋,居然還以為陳逆是陳恆派來殺我滅口的。開城門,殺齊公,他要做的事,遠比殺我要重要的多!

    我設計救走陳逆,栽贓陳世子陳盤謀反,豈知,陳氏許是真心要謀反,只是陰差陽錯被我事先戳破了。

    “姑娘,快——”暗渠入口,劍士夷雙腳的腳尖死死地頂著路基上的突起,大喝一聲身子猛地往後倒去。

    我拋開腦中思緒加快腳步,朝他飛奔過去。

    銅蓋的一側緩緩開啟了一個兩尺高的口子,劍士夷此刻已是大汗淋漓,滿頭青筋暴現:“姑娘——快——”他憋著一口氣,漲紅著臉大吼。

    我拉起裙擺,彎腰迅速地鑽進了洞口。

    “姑娘——踩到地了嗎?”頭頂傳來劍士夷的喊聲。

    “到底了,你快下來!”我站在暗道的泥水坑裡衝上面高喊了一聲。

    “姑娘,你保重!”劍士夷的聲音伴隨著一聲巨響在我頭頂炸開。青銅蓋再一次被合上了!

    “夷!你,你下來!”我把裙角撩起來往腰裡一塞,扒著暗道牆壁上突出的石條飛快地爬了上去,“喂——你聽得見我說話嗎?你留在外面做什麼?我替你撐著蓋子,你快下來!”我用拳頭用力地敲打著鏽跡斑斑的青銅蓋頂。

    “來不及了!姑娘,主人會在系水的柳州渡和你會合,你自己先走吧!我幫你把入口藏起來。”劍士夷把臉湊到銅蓋鏤空的雲紋處,大聲喊道。

    “那你怎麼辦?你要去哪裡?”

    “姑娘別擔心,我去東門先替主人扛著!”劍士夷頓了頓,朗笑道。

    “別去東門!夷,你快躲起來!你哥哥還在柳州渡等著你!”

    隨即,我聽到“喀”的一聲響,似是被拔出的陶片,又被人塞了回去。

    “夷你在聽我說話嗎?別去擋陳恆的人馬,去小雅閣,去蓮湖躲起來!”我貼著一朵鏤空的卷雲,大聲喊道。

    但是,外面已無人再回答我。

    五個人,總有一個人是要留下來從外面隱藏洞口的。剛剛他們兄弟互看一眼,那一眼,分明就是告別的眼神,是生離死別的眼神……

    夷,不要一個人去擋陳恆的人馬,不要犯傻,不要死……

    我含著未說出口的話,死死地扒著浸滿鏽水的石條,喉嚨緊得一陣陣發堵。

    東門上的鼓聲早已經停了,願意拼死為齊公鳴鼓示警的人都被陳恆的人殺光了。

    在我頭頂的水滴越落越快的時候,地面上傳來了隆隆的車馬聲。

    “快點!再快點!誰能抓住亂臣闞止,相爺賞百金!”有人大吼著駕駛著馬車從我頭頂經過,緊跟其後的是一連串沉重紛亂的腳步聲。

    結束了嗎?難道這就是殘酷的現實嗎?這個世界上無論有多厚的城牆,多高的城樓,都擋不住自己人從裡面捅出來的那一刀。

    陳恆為了這一天籌備了很久吧,他既是早有預謀就不可能讓闞止有機會調動臨淄城的三千虎賁。如果齊公口中的臨淄城守備軍早已經被陳恆控制,那麼今天這一仗,齊公和闞止便是猛虎爪下的幼兔,再無半分勝算了……

    可對我和無恤而言呢?對晉國而言呢?

    無恤早就知道陳恆已在暗中屯兵,也料到他會有逼宮之心,但他卻未曾告誡齊公要在城樓之上增派兵卒,也沒有提醒闞止要將三千虎賁事先調入宮中。這是為什麼呢?

    我聽著頭頂車馬兵卒的喧囂聲,突然想起昨晚齊公用“綺姜翅”刁難我時說的話。他說只要他一聲令下,三千虎賁之士就會攻進陳府,剿殺陳恆。趙氏的人幫與不幫於他而言沒什麼差別。

    而無恤要的,是讓趙氏成為齊公的恩人,而不是彎腰懇求齊公同意結盟。

    今日的逼宮之舉可以坐實陳恆謀反之罪,闞止護主不利應當辭去右相之職,齊公走投無路於絕境之中,獲晉國趙氏和齊國高、國兩氏相助,將來若能以討賊之名反攻陳氏,重坐朝堂,那趙、高、國三氏才是真正的平叛功臣。

    到那時,齊晉兩國可定下不戰盟約。沒了忠君的闞止,高、國兩氏就會成為齊公身邊另外兩個野心勃勃的“陳恆”。

    無恤不會讓齊公順利拿下陳恆,也不會讓闞止領兵剿滅陳氏建立功勛,他要的不是這君臣二人齊心協力,重振朝綱。因為一個強大的齊國,對晉國有害無利。

    原來,今天這一場宮變本就是他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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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8 08:14
第二百零三章 暗道逃生


    “你們四個人上台子,大牙,二木頭你們跟著我!”這時,一個我最不想要聽到的聲音驀然在我頭頂響起。

    “陳爺,我們為什麼不去聽賢殿?這裡連個人影都沒有,相爺為什麼要讓我們守在這裡啊?”

    “是啊,陳爺,抓住了闞止可得百金呢!”

    “點將台原有守衛四十人,但昨晚不知為何突然都被撤走了。相爺怕此間有變,才讓我們守在這裡。聽賢殿那頭的人夠多了,你們去了也撈不著什麼好處,陪我在這裡守著吧!”

    我這會兒正屏住呼吸,歪著腦袋,把眼睛湊在獸面鏤空的瞳仁裡往外打量,陳逆突然解劍一放,劍身“哐噹”一聲恰好砸在我眼睛上方,驚得我險些叫出聲來。

    “陳爺,你說咱相爺人那麼好,平日裡齊國的大事小事也都是他在操心,君上他每天喝喝酒抱抱美人,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為什麼非要對相爺下手!還有那個右相,自己說的好,做的好,可底下人全娘的沒禮法,什麼缺德事都做。按我說,相爺也別接那個什麼公子驁來了,殺了右相,自己坐朝堂多好!”

    “大牙,這話以後不許亂說!在相爺面前也不能說!”陳逆壓低了嗓音,喝斥道。

    那個叫大牙的男子似是拍了大腿,粗聲粗氣地嚷道:“我們好幾個兄弟都是這麼說的,相爺做了君上,陳爺就該做那司馬!二木頭,你說是不是?”

    “對,陳爺就該做咱們齊國的司馬,到時候陳爺帶十萬兵,去把夫差的姑蘇城一把火全燒了!”上頭的另一個叫二木頭的士兵接了話頭,應和道。

    “呃,我怎麼聽說姑蘇已經被越王燒了?”大牙小聲道。

    “那,那就再燒它一遍,把它燒成渣!”

    “對,再把那個叫什麼夷光的女人抓來給咱陳爺生娃娃!”

    “好,說得好!”這兩個小兵見陳逆不出聲,就越發肆無忌憚,沒完沒了地講起來。

    我聽著他們不著邊際的胡侃瞎聊,愈發心急如焚。陳逆坐在這裡不走,那待會兒無恤和齊公來了可怎麼辦?昨天晚上休明殿上的形勢對陳逆不利,可現在的局面卻恰好相反,無恤若是在這裡和陳逆交上手,後果不堪設想。

    不,一定要想辦法把陳逆引走!

    我這裡絞盡腦汁,頂上的兩個小兵卻已經從火燒姑蘇城聊到了吳國的寶劍,越國的鑄劍師,說到高興處,他們就拿劍猛敲我頭頂的銅蓋。咚咚咚,這青銅獸面蓋,立刻化為一面巨大的銅鼓,震耳欲聾。

    我憋著氣小心翼翼地抬起右腿往下挪了兩步。突然,頂上有人驚叫了一聲:“陳爺,快看!台子上有個女人!”

    青銅蓋頂上的長劍瞬間被人拿走,黑影一閃,似是陳逆飛身奔了出去。

    “陳爺——等等我們!”兩個小兵大喊著也跟了上去。

    他們走了? !

    我心中大喜,忙又攀回原來的地方把眼睛湊在鏤空處使勁地往外瞄。 “喀”的一聲,頭頂的青銅蓋頂忽的一動。

    完了!被發現了!

    我踏著石階趕忙往下連退了幾步。

    但很快頂上的銅蓋就被人整個掀開了,明亮的光線刺得我一下閉上了眼睛。

    “阿拾?”

    我瞇著眼睛一仰頭,無恤的笑臉正好落在我眼睛裡。

    “紅雲兒!”

    無恤一個縱身躍入渠底,笑著朝我張開了雙臂:“就知道你這丫頭不聽話!”

    我鼻頭一酸,鬆開扶著石壁的手朝他跳了下去。

    無恤雙手一攬,帶著我轉了半圈把我輕輕地放在了地上:“來晚了,路上遇到點麻煩,不過現在沒事了。”

    “你怎麼還在這裡?魯姬呢?”穿著寺人衣服的齊公這時也從石梯上爬了下來。

    無恤仰頭朝上吹了一計口哨,入口立馬又被合上了。

    “君夫人已經先走了。”我回頭對齊公道。

    “我不是讓你們一起走嗎?你怎麼不走?”無恤看著我板起了臉。

    “我擔心你啊!而且我早說過我不會扔下你一個人先走的。”

    一旁的齊公聽到我這句話,臉一下就僵了。我想起剛才魯姬急著逃命的樣子,忙閉上了嘴巴。

    “陳恆的兵馬已經入宮了,在他們開始搜宮前,我們必須趕緊逃出去!”無恤從懷裡掏出一小截蠟燭,用燧石點燃,“走吧!”

    “嗯。”我點了點頭,把手放進了他溫暖的手心。

    齊宮的地下暗道是用一塊塊一尺長寬的方形岩石壘成的拱形隧道,在通道的頂上依稀可見當年用麥稈和泥土填抹岩石縫隙的痕跡。但是在離地面一尺高的地方,因為常年受雨水的沖刷,石縫裡的黃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蔓延生長的墨綠色的苔蘚。兩百年來,那些高坐明堂戰戰兢兢的君主們已經化作一抔黃土,被他們踩在腳下的這不見天日的青苔倒生得茂盛,活得肆意。

    齊公一聲不吭地走在我們身後,無恤帶著我踩著那些乾燥的岩石一步步往前挪動。走了大約半刻鐘,眼前突然出現了許多堆放得錯落有致的長條巨石。這些巨石像一棵棵生長在地底的大樹,它們頭頂著拱形天頂,用自己巨大的身軀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在每塊巨石之間有一條手掌寬的縫隙,人能把手伸進去,但腦袋是決計擠不過去的。十幾隻披著褐色外皮的小蟾蜍,似是故意要嘲弄我們的窘況,它們從泥水裡鑽出來,跳過我們的腳背,幾下就跳入石林,不見了踪跡。

    “你們在這裡等一下,我去把通道打開。”無恤捏了一下我的手,拿著蠟燭朝石林的右側走去。

    在那裡有一條曾經專為齊莊公私通臣妻而挖掘的密道,當初行走在這條密道裡的莊公已成了情人夫君刀下的亡魂。如今過了七十幾年,這條害死一位君主的密道,卻變成了另一位君主的逃生之道,世事變化實在讓人難以預料。

    我和齊公站在黑暗裡,視線偶爾交錯卻沒有說話,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魯姬走了有多久了?”齊公突然開口問。

    “嗯,三刻鐘吧!這暗道不到一里地,他們這會兒應該已經平安出城了。”

    “這裡是寡人的家,你們卻比寡人還熟啊……嗬,難怪陳恆那廝背地裡叫寡人'半混'。”齊公苦笑了一聲,訕訕道。

    齊人管傻子叫“半混”,一個國君被自己的臣子叫成傻子,這會兒又跟著兩個晉國人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暗道裡逃命,可想而知他此刻心中滋味。

    因他這話說得又苦又澀,我也不好亂接,只能轉口問:“外臣聽說右相出宮調兵了,興許他很快就能帶著臨淄守軍回援內宮了。”

    我話音未落,另一頭無恤已經搬開了堵在密道入口處的大石,抬手沖我們搖了搖他手裡的蠟燭。 “走吧!”齊公看了我一眼,轉身往右邊走去,“與大城相接的齊化門被陳恆的人從外面堵上了,右相還來不及出宮,陳恆就攻進來了。”

    “那右相現在人在哪裡?怎麼不和我們一起走?”我快步跟上他,疑問道。

    “他拿自己做餌,又找人扮作寡人,現在已經帶人從北門突圍引開陳恆的兵馬去了。”

    “右相領兵突圍?他帶了多少人馬?”

    “寡人宮中盡是與陳恆同流合污的侍衛,哪還有什麼人馬?不過是四十個還願意為寡人拋頭顱的劍士罷了!”齊公說到最後聲音一黯,吞嚥了兩下卻說不出話了。

    “君上,你和阿拾先進去,我在後頭把門堵上。”無恤把蠟燭交給齊公,齊公一點頭貓著腰鑽進了密道。

    闞止居然還有這份血性?他這人我雖不喜歡,他此番若死了對我們也是有利,但帶著四十個人就敢突圍北門引走陳恆,卻著實讓我佩服,也的的確確當得起君子二字。

    “發什麼呆啊丫頭?快走吧!”無恤拍了我一下,我連忙俯下身子跟了上去。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9 08:34
第二百零四章 一波再起


    這是一條逼仄、低矮的通道,因為出入的兩頭都有大石遮擋,所以在封閉了那麼多年後,裡面的空氣早已渾濁不堪。 那是一種奇怪的味​​道,不是腐爛的惡臭,而是蒼老腐朽後死氣沉沉的霉味。這味道就像盤踞在我頭頂上方的那座宮殿,就像盤踞在東方大地上的這個國家,內裡的侵蝕,使得它無法抗拒腐朽而後衰敗的命運。

    通過矮窄的密道後,原本寬闊的暗渠越走越窄。在無恤手中的蠟燭熄滅前,我們三人終於來到了暗渠與臨淄城外系水相通的出口。這裡,幾束天青色的亮光穿過厚重的藤葉從外面透了進來,我聽著耳邊嘩嘩的流水聲懸在心頭的巨石倏然落了地。

    我們逃出來了,我們終於順利地帶走了齊國的國君。

    掀開那片鬱鬱青青的藤蘿,我發現自己此刻就站在長滿野草的河堤中央,奔流不息的系水就在我腳下幾寸的地方歡唱著流過。 “太好了!終於逃出來了!”我看著腳下的河水突然有了一種壓抑許久後突然被釋放的感覺,那感覺在我胸膛中奔湧著,讓我想要不管不顧地大喊幾聲。

    無恤見我喜出望外,反而沉下了臉:“現在先別太高興,我們到了這裡只算是逃出了陳恆的刀口,要想真正逃出他的眼睛,必須先到柳州渡和我們的人會合。”

    “嗯,我知道了。”

    “寡人……不會游水。”齊公看了一眼底下十丈多寬,波浪翻滾的河面,緊緊地抓住了洞口的藤條。

    “君上莫急。”無恤的右手在緊密相纏的藤蘿中扯開一道口子,左手從懷中掏出一面比巴掌心還小的素紋銅鏡,在藤蘿外藉著陽光閃了兩下。

    只見亮光忽閃之後,從系水對岸的一棵大樹上跳下來一個頭戴竹笠,身穿麻衣短裳的船夫。他動作敏捷地從大樹背後拖出了一葉小舟,然後蹭著河堤上的青草把船直直地推進了河裡。

    “你安排好的人?”我看著無恤驚喜道。

    “嗯,國氏和高氏的采邑多在西北,我們現在要逆流而上先去柳州渡,然後再派人護送君上去北面的高宛城。”無恤把銅鏡塞回懷中,低頭扯出我別在腰間的裙擺,輕拍了兩下。

    “主人——”青藤外有人喚了一聲。

    “船到了,我們走吧!”無恤扯開藤蔓,拎著我的一隻手臂把我從洞口放了下去。

    我的腳剛踩到船板,齊公和無恤也隨後跳上了船。

    撐船的船夫見我們上了船,連忙一插竹篙迎著水流的方嚮往西撐去。

    “君上,先把宮裡穿的袍子脫下來吧,換上庶人的衣服,這樣不易被人發覺。”無恤從船尾拎出一只包袱,裡面裝了幾套素色、藍色的粗麻布衣。

    齊公錦食華衣慣了,哪裡穿過這樣粗糙簡鄙的衣物,他用手在一件靛藍色的長衫上摸了一把,立馬又縮了回來,下意識地攤掌看了一眼,好似剛剛那粗糙的麻布割傷了他的手。

    “這衣服是有些割手,但君上您這寺人的衣服是萬萬不能穿了。趁這會兒沒人讓外臣服侍您換上吧!”我放下自己的衣服,起身抖開了那件粗麻青衫。

    齊公吶吶地應了一聲,摘了頭上的黑紗冠又解下寺人的外袍放在一邊,苦笑道:“哈哈,這是寡人今日第三次更衣了,從換上臨朝的冕服到這庶人的麻衣,還不過兩個時辰……”

    “只要君上平安到了高宛城,很快就能再換回您的大裘冕服了。現在,還請您多忍耐些。”我只當手中的粗麻青衣是金絲文繡的錦袍,恭恭敬敬地幫齊公穿在了身上。

    換上庶人衣服的齊公半仰著腦袋坐在船沿上,他就這麼呆呆地坐著,一眨不眨地看著漸漸離我們遠去的,臨淄城高大巍峨的城牆和青瓦朱簷的城樓。三天前,小雅閣裡他寶冠紫衣舉杯暢飲,即便是苦中作樂也還留了些君王的氣度。可此刻,他像是被抽乾了所有的精氣和骨血,只剩下一顆苦悶迷惘的心懸在一個空蕩蕩的皮囊裡。

    這就是他的​​悲哀吧,有心殺敵,卻無力回天的悲哀……

    遠處,繁華熱鬧、川流不息的臨淄城依舊敞開懷抱迎接著來自天下各國的商隊,他曾經的主人,而今落魄的齊君正跟著我們越行越遠。

    無恤換上了一套素色的短衣下裳,撕去了臉上的鬍子。我換了一件和齊公一樣的靛藍色麻布短衣,另把一條絳色的襦裙系在了羅裙的外面,最後又用一塊大大的細葛布藍方巾把一頭長發全都包了進去。無恤怕我的臉太招人,索性又往我臉上抹了一把河泥。

    系水兩岸的河堤上不時會有商旅小販駕著馬車,挑著貨擔經過,在他們眼裡這條小船裡坐著的只是一位愣神的老父和他東看西瞧的一對兒女。

    船在系水裡又走了約莫三刻鐘,正午的太陽已經升至頭頂,我臉上的河泥被太陽曬乾了,稍微一動就不停地往下掉泥粉。

    “還有多久啊?”我問無恤。

    “一會兒就到了。”

    我有些口乾,見船底放了一隻​​水囊便拿了起來。但這會兒齊公就坐在我身邊,我不好意思自己先喝,便開口先問了他:“君上,日頭烈,飲些水吧?”

    齊公自從看不見臨淄城之後,眼神越發得呆滯。我見他搖了頭,便自己拔開蓋嘴,往嘴裡猛灌了一口水。

    這時,從系水對面順水晃悠悠漂來一只刷了亮漆的大木盆,裡面一前一後坐了大小兩個娃娃。

    大的那個把兩隻手伸進水裡做了槳,伏著身子一下一下地往後划著水。小的那個全身光溜溜的,只用紅繩在頭頂繫了一根沖天小辮,低頭自顧自玩著一根竹管。

    小時候,我和四兒也在渭水裡這樣玩過,因而看著這兩個娃娃覺得格外親切,不由就多看了幾眼。

    那梳著小辮子的娃娃見我看著他,也咧嘴樂開了。在木盆快要靠近小船的時候,他突然低頭撩了一潑水朝我們灑了過來。

    原本我同他玩玩水倒也沒什麼,可偏巧他這一潑水全灑在了低頭出神的齊公身上。

    齊公本就懊喪,可能是因為自己一朝跌落雲底,眼見著又要顛沛流離,所以心裡憋屈,這會兒一抬頭見一個沒穿褲子的小破孩子都敢沖他潑水,頓時又羞又惱,衝那兩娃娃大吼了一聲:“豎子放肆!連你們也敢來欺辱寡人!”

    那梳著沖天辮的娃娃一癟嘴瞅了身後的大男孩一眼,拿起手裡的竹管就塞進了嘴裡。

    我正打算哄哄那小孩,無恤突然大叫一聲兩手一按,把我和齊公的腦袋“啪”的一下壓在了船沿上。

    “嗖——”有箭頭破空之聲從我們頭頂險險掠過。

    “阿魚!”無恤護著我和齊公回頭大喊了一聲。撐船的船夫得令,隨即抽出丈餘長的竹篙朝兩個娃娃揮去。那兩個小人齊齊吸了一口氣,把身子往後一倒,避開阿魚的攻擊,落入水中頃​​刻間不見了踪影。

    無恤放開我和齊公把掀翻的木盆重新翻了過來,可下面早已經沒了人,只留一根細細的竹管悠悠地浮在水面上。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10 12:56
第兩百零五章 密林遇襲


    “趙無恤!”齊公捂著腦袋,大聲喝道

    “方才情況危急,外臣失禮,還請君上恕罪。”無恤坐著行了一禮。

    齊公看看水裡的大木盆許是悟到了什麼,訕訕地抬了抬手。

    無恤一頷首,復又拿起剛剛撈上來的小竹管湊在眼睛上看了一眼。

    “這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我好像聽到有箭聲?”我湊到無恤身邊小聲問道。

    無恤拿起船上散落的一根白茅,用它的根莖在竹管裡捅了捅,蹙眉正色道:“我猜這是南方蠻人用的吹箭,箭頭淬毒用以捕獵。”

    “吹箭?你是說剛剛那兩個孩子是刺客?”我聞言大吃一驚,腦海中小娃娃頭頂那根繫著紅繩的細軟小辮忽的化成了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了我心上。怎麼會這樣?明明是兩個天真爛漫的孩子怎麼一轉眼就變成了刺客?他們是誰派來的?我們的行踪難道已經被陳恆發現了嗎?

    而齊公此刻所受的驚嚇顯然比我更甚,他看著無恤手中的竹管,驚恐道:“南方的蠻人為何會來齊國?蠻人的孩子為什麼要殺寡人?不行,我們不能再往前走了。船夫——靠岸!寡人要上岸!”

    “不行!君上,再走半里水路就到柳州渡了,況且此時上岸太危險了。”無恤看了一眼系水兩岸茂密的樹林,正色道。

    “在船上就不危險了?一定是陳恆那廝發現我們了,剛才那娃娃一定就是他派來的刺客。他平日做事決絕,不可能只派這麼兩個小兒來刺殺寡人,前面一定還有他的船!一定還有埋伏!船夫,船夫——寡人命你馬上靠岸!”齊公此刻已經心緒大亂,他用兩隻手緊緊地扒著船舷,猛地抬起身子,那樣子似乎恨不得衝上去搶下阿魚手中的竹篙。

    叫阿魚的船夫是無恤的手下,齊公沖他大叫大嚷,他卻並不回話,只拿眼神詢問著無恤。

    如此這般,齊公越發惱怒:“寡人命你靠岸你沒聽見嗎?”

    系水這一段恰好流經一片高大的樟樹林,坐在船上,起碼河道寬敞,前面後面若有船靠近,我們也能早做防範。相比之下,在密林中行走就要艱難很多,因為我們很難預料敵人會從哪個地方突然衝出來,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可齊公因為今日連遭突變,性子似乎變得格外敏感。雖說他一個落難國君,並沒有權力命令我們,但為避免日後與他生隙,他如今越是狼狽,我們就越不可藐視他的君威。這樣的道理,無恤自是比我看得更清。他朝船夫微一點頭,喝斥道:“阿魚,沒聽見君上的話嗎?靠岸!”

    那個叫阿魚的船夫立即轉了個身換了使力的方向,撐船往河岸邊靠去。

    “這裡離柳州渡應該還有一里地,大家提高警惕,千萬不能在林子裡分開。”上了岸,掩藏好了小船後,無恤取下了背上的長劍,又從袖中掏出一把短匕遞給了我:“這匕首你收好,待會兒萬一遇上什麼危險也好防身。”

    “嗯。”我點頭將匕首收入袖中,轉身對齊公道:“君上,你跟緊我,盡量踩在我走過的地方,以防路上有陷阱。”

    “知道了。”齊公仰頭看著四周高大茂密的樹林,聽著林間老鴉、鷓鴣此起彼伏的怪叫,他猛咽了一口口水,喑啞應道。

    “阿魚,我走前面,你跟在最後面,小心左右兩側的灌叢。”無恤抽出劍握在手中,他看著眼前樹影斑駁的林中小徑露出了刀鋒一般冷冽的眼神。

    阿魚點頭一諾,從手中的包袱裡取出一對烏黑髮亮的彎刀走到了我和齊公身後。

    “走吧!”我們四人在無恤的帶領下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沿著小徑往西走去。

    行了不到半里地,齊公突然停下了腳步,一把扯住了我的衣袖:“那裡有人!那邊樹叢裡有人在盯著我們!”

    我心下一驚,忙停下腳步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沒看到人,卻只看到三叢矮小的長滿了淡黃色小果的灌木:“君上別緊張,那是酸果子梨,狐狸最愛吃的,裡面也許躲了隻狐狸吧!咱們馬上就到了,趕緊走吧!”

    “不,我聽見了!我聽見他們來了!”齊公隨身佩戴的諸侯劍因為劍柄劍鞘之上鑲有紅藍晶石太過醒目,在船上的時候就被無恤纏了一層青布,這會兒他一把扯開青布扔在地上,抽出寒光四溢的寶劍,衝著密林大喝了一聲:“庶子小兒!今日你們誰要來行刺寡人,寡人就一劍刺死他!”

    “君上不能喊……”我一把摀住了齊公的嘴。

    無恤一皺眉頭,從地上拾起一塊小石丟進了灌木叢。 “嗖”地一下從裡面竄出一隻尖頭尖耳,拖著蓬鬆大尾巴的灰色小狐。

    齊公拎著劍,滿臉羞惱。

    “走吧,不能再耽擱了。”無恤隱下怒氣,提劍繼續向前走去。

    我兩手攙起齊公,也加快了腳步。

    可這次還沒走出去幾步,無恤突然停下了腳步聲。

    “怎麼了?”

    “前面有人。”

    “哪裡?”

    “來了!快退後——”

    他話音未落,樹林中崩弦之聲乍起,幾支連珠飛箭破空急射而來,嗖嗖嗖,凌厲的寒光直襲我身旁的齊公。阿魚見狀猛地躥起,無恤雙臂一展化作一道青影驟然躍至半空,幾道白光閃過,幾支斷箭紛紛落地。

    “人在樹上!”無恤大喝一聲落地連退三步,將我和發楞的齊公一把推到了一棵大樹背後。

    空中,拉弦錚鳴之聲再起!無恤一個側身,抓起地上一支斷箭,猛地擲了出去。兩丈之外,枝高葉茂的大樹上一個身穿墨綠色勁服的箭手應聲而落。無恤腳下步伐未有絲毫凝滯,他揮劍連格兩箭後,騰空而起又從另一棵樹上生生拽下一名箭手,一劍釘死在樹下。

    另一邊,阿魚也已經攀上一棵大樹。他生得本就黑瘦精幹,這會兒上​​了樹,更如猿猴一般輕巧靈活,幾個縱身就跳到了箭手埋伏的大樹上。那箭手反身拉弓欲射,卻被他兩柄彎刀一下扣住了腦袋。樹影之中,十字刀光一閃,一顆人頭甫然落地。

    這時,樹林四周卻突然響起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那些踏在落葉斷枝上的聲音急促而有力。它們由遠幾近,像澎湃的潮水頃刻間從四面八方奔湧而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11 08:20
第二百零六章 十面埋伏


    我們被包圍了。

    密林之中,一群身披皮甲,臉畫鬼面的士兵突然出現在了我們周圍。他們神情肅穆,目光炯炯,手中各持一柄短桿月牙戟,寒光四射。

    士兵中有一領頭之人左手執黑漆大盾,右手持青銅月牙戟,每邁一步便用戟擊盾一次,眾人隨之高喝一聲,向前一步。振聾發聵的吼聲,驚飛了林中宿鳥。步步緊逼的寒兵利器,很快就把我們困進了一個不足兩丈的包圍圈。

    這陣法,原是戰場上兩軍對壘之後用以剿滅敵人殘部所使用的絕殺陣術,此刻它突然現於密林之中,讓我不由心驚膽顫。

    無恤和阿魚嚴陣以待,我拔出了袖中的匕首,齊公也拎起了他的諸侯劍。一時之間,肅殺之氣四下瀰漫。

    這時,林中忽然傳出一計尖利的哨音。士兵們猛地一提足,原地重重跺了一腳,停下了步子。在他們身後的樹叢裡晃悠悠蕩出一匹白馬。

    那馬通體雪色,健碩高大,紅轡銀鞭,俊逸非常。馬上坐著一名頭戴玉冠,身著絳紫色錦袍的年輕男子。那人二十一二歲的模樣,清瘦蒼白,面貌稱不上俊朗,平平淡淡甚至還有些配不上他頭頂的那隻白玉卷雲冠。但他的眼睛卻生得極好,水汪汪透著靈氣,即使此刻林中只有斑駁陽光,那對眼眸卻依舊流光溢彩。

    我熟悉這雙眼睛,在它們的主人細心為我描眉敷粉的時候,它們就和現在一樣,靈動俏皮,閃動著微光。那是我第一次在一個男人身上看到一雙俏皮愛笑的眼睛。

    “你們來得比我預料的還要快啊!”寺人毗騎在馬上,輕踢馬腹在士兵身後左右踱了兩步,“真沒想到,相父一千府軍居然都沒攔住你,趙無恤你果然是個人物。”他一拎馬韁在無恤前面停了下來,“我這人生平最喜歡和聰明人做朋友,我看你今日不如把君上和阿拾留下,我與你交個朋友,放你一條生路,如何?”寺人毗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無恤,他那軟軟糯糯的聲音其實並不適合說這樣狂妄挑釁的話,但此刻他臉上自信沉著的神情,卻讓這軟糯的聲音平添了幾份懾人的氣魄。

    無恤輕笑一聲還未來得及開口,一旁的齊公卻突然臉色大變一個箭步衝了上去:“豎子小兒!你想留下寡人做什麼!陳氏一族,一門豺犬!你們謀逆造反,妄圖弒君,難道就不怕天雷轟頂,滅門滅族嗎?寡人是齊國的國君,寡人在此你們誰敢放肆!”齊公指著寺人毗的臉破口大罵,罵到激動處突然雙手一抬猛地舉起了手中的諸侯劍。

    寺人毗面對齊公的斥罵只微微地撇開了頭,圍在我們四周的士兵卻在齊公舉劍之時齊齊刺出了手中的月牙戟。

    “你們……”齊公轉了一圈怔愣了,他高舉長劍的手忽然開始發顫,“你們……你們是寡人的子民,寡人才是你們的君主,寡人才是你們要拼死效忠的君主!”他一聲吶喊揮劍劈了下來。

    他的劍沒有斬到任何人,士兵們一片漠然。

    “君上……”我走到不斷戰慄的齊公身後,輕輕地扶住了他。

    無恤看了一眼齊公,幾步上前抱劍朝馬上的人行了一禮:“來者可是陳世子?”

    “哦——趙兄竟識得陳盤?實乃盤之幸也。”陳盤無視齊公憤怒的目光,微笑著與無恤頷首一禮,可待他抬頭時卻又把目光投向了我。

    原來你就是陳盤!

    我回瞪了他一眼,他一挑左眉,露出了一絲玩味的笑容。那樣子分明是在嘲笑我,相處多日卻有眼無珠未能識破他的身份。

    無恤似是察覺到了我與陳盤的異樣,他往前邁了一步擋在我身前,抬頭對陳盤笑道:“非也,無恤位卑眼拙,哪裡能識得陳世子,無卹認識的是您胯下這匹踏雪銀蹄。去年聽說這老馬被陳府世子千金買了回去,這才由馬及人認出世子來了。”

    無恤這話明顯夾了譏諷,可陳盤聽了卻不惱,只聽他一拊掌大笑道:“我就說,這天下間會使劍的人未必就都如我家陳爺那般口拙,陳盤今日聽趙兄說話就有趣得緊。”

    “世子願與無恤相交實乃吾之幸也,無恤來日定備上一份厚禮登門拜訪。可惜今日我等還急著趕路,世子既然說過了,也笑過了,就不妨讓出一條道來吧!”無恤嘴上依舊帶著笑,可一雙眼睛卻漸漸冷了下來。

    “哈哈哈,趙兄想走儘管走,盤絕不阻攔。只是——君上和阿拾你不能帶走!”陳盤大笑了三聲,勒馬往前走了一步。林中士兵猛地一頓足,齊齊往前邁了一步。

    “陳世子,就你這麼些人,莫說我家主人,就連我阿魚都不看在眼裡。你廢話少說,不想多死幾個人的話,就趕緊讓路吧!”阿魚手握彎刀提氣大喝一聲,其聲如雷,震得我雙耳嗡嗡作響。

    “壯士好氣魄,那我們不妨就試試吧!”陳盤嘴角一勾,右手揚鞭一揮,剛剛停下來的戟陣突然動了起來。

    “別怕,跟緊我。”無恤提劍護在我身前,我點了點頭緊緊地握住了手中的匕首。

    “姑娘,刀劍無眼,我勸你還是趕緊從兵陣裡出來吧!傷著了你的臉,我可要心疼死了。”站在士兵身後的陳盤突然笑著沖我喊了一聲。

    “你認識他?”無恤轉頭問我。

    “嗯,他就是原先服侍我的寺人。”

    “是他……”

    “趙無恤,我還服侍過她洗浴。你沒見過的,我卻見過呢!”陳盤見無恤面色有變,跟著又嚷了一聲。

    “你別信他!他在擾你心智,我早知道他不是個寺人。”我連忙解釋。

    無恤和陳盤皆是一愣:“你怎麼知道的?”二人隔著一圈虎視眈眈的士兵齊聲問道。

    我仰頭看向圈外的陳盤,嗤笑道:“我一介庶民如何能讓世子大人隨侍洗浴?不過那日世子暈厥之後,倒被小女子扒了個精光,該看的不該看的都看了,'惜花郎'陳盤也不過爾爾。”

    “扑哧——”無恤和陳盤還沒反應過來,旁邊的阿魚卻忍不住先笑了,“哈哈哈——姑娘等我殺光了這些人,你同我好好講講,這陳世子不該看的地方,到底怎麼個不過爾爾的樣兒。”

    陳盤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他漲紅著臉策馬往後退了兩步,高喝一聲:“攻!”

    話音未落,一群士兵已經大吼著提戟衝了上來。

    其實,在那些士兵衝上來之前,我真的以為自己不會害怕,我甚至覺得自己手中匕首,尚能斃敵一二,但是當幾十柄寒光四溢的月牙戟朝我猛刺過來時,我的腦子突然一片空白,我張嘴想要驚叫,舌頭卻早已被無邊的恐懼結住了。

    無恤猛地拉起我的手,他身形快移,輾轉進退,一柄青鋒正劈斜刺宛如騰蛇翻浪。二人斷肢,三人破肚,轉眼之間已有五人倒在他鋒刃之下。

    我的手被他握得生疼,金鐵交接之聲在我耳邊轟鳴,那一潑潑溫熱的鮮血藉由他的劍尖不斷地灑上我的衣襟裙擺。我有一瞬的空白一瞬的暈眩,但暈眩過後,腦子卻忽然恢復了清明。我不能成為他的拖累,就算不能殺敵,我也必須保護好自己!

    三柄月牙戟朝無恤頭頂壓將下來,無恤往後一折,我趁勢俯身從腳邊撈起一柄月牙戟,一個轉身躥到三人背後,短戟朝著左邊兩人向外用力一掃,同時右手的匕首噗的插進了餘下一人的後腰。

    無恤一個格擋將三具屍體推開,猛地拎起我的手臂將我甩到了齊公身旁:“阿拾,帶君上走!”

    齊公這時正與兩名士兵近身纏鬥,我借無恤拋甩之力一個落勢直接將手中月牙戟刺進了一人的右肩。那人慘叫一聲回身擒我,我彎腰一掃腿將他撂倒在地,齊公緊跟而上一劍穿腹。

    “君上走!”我拉起齊公往西奔去。

    四個鬼面士兵突然從後面縱身一躍攔住了我們的去路。我此刻手中只有一柄匕首,齊公也早已氣喘如雷。

    怎麼辦?我和齊公相視一眼,將背脊緊緊地靠在了一起。

    “阿魚——”千鈞一髮之際,無恤一聲長嘯,阿魚提刀騰身來救。

    他的烏金彎刀猶如兩道虹影一閃而沒,站在我身前的士兵人未倒,臉卻已經被削去了一半。

    我與齊公大喝一聲,同時出擊。

    四個士兵,頓時成了四具殘缺不全的屍體。

    阿魚砍下其中一人的頭顱朝戰局之外的陳盤猛地擲了出去。

    那頭顱滴著血旋轉著越過與無恤廝殺的士兵們,一下落在了陳盤馬下。陳盤抹了一把臉上的血,面無表情地拎起馬韁往後退了一步。

    為什麼?為什麼看見自己的兵士一個個倒下,他卻無動於衷。

    為什麼他不驚不愕,不惱不怒?為什麼他的臉上甚至會有百無聊賴的神情?

    我看著陳盤,心中頓時升起一團濃濃的迷霧。

    “君上——救我——”一個女子的哭聲驀然間從密林深處傳來。

    陳盤笑了,他的嘴角忽然漾起了一個稱得上“爛漫”的笑容。

    “你好慢啊,陳爺——”他衝著林子大喊了一聲。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12 08:53
第二百零七章 林間血戰


    在陳逆出現的時候,林子裡的幾十個士兵都已經變成了沒有呼吸的屍體。他們的鮮血把初夏林間半黃半綠的落葉染成了秋日的楓葉,紅得發亮,紅得濃稠,紅得艷過了魯姬身上的那套大紅展衣。

    無恤收劍而立,陳逆放下了被滿地死人嚇暈的君夫人。

    他們又相遇了。只是這一次,地點從休明殿的屋頂換到了屍橫遍地的密林;只是這一次,無恤孤助無援,而陳逆身後帶了一排戴冠披甲手執刀矛的戰士。

    我們今天走不了嗎?看著站在屍堆中素衣染血的無恤,我的心忽的揪成了一團。

    “主人……”阿魚提著他的彎刀打量著眼前黑冠黑袍的陳逆,“他就是'義君子'陳逆?”

    “嗯。”無恤輕應了一聲,回頭沖我投來一個寬慰的笑容,“阿魚,這裡有我,你先下去,保護好君上和姑娘。”

    “諾。”阿魚看了一眼陳逆,迅速地退到了我和齊公身旁。

    “趙無恤,我現在再給你最後一次離開的機會,待會兒若是我相父的人馬也到了,那你便是想走也走不成了!”陳盤自陳逆來了似乎心情大好,他笑盈盈地看著無恤,戲謔道,“其實你一個人走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好男兒能屈能伸。你的女人我先幫你收著,你哪日若想見她,就來我府上喝杯水酒,我讓她為你侍宴。至於君上,他本就是我齊國國君,你帶去晉國又有何用?放手吧,現在走,你還有命坐那趙世子的位置,不然若是不小心死在這裡,可就要便宜趙家的其他兒子了。”

    無恤仰頭一笑:“我這人做事一旦下了決斷就從不會改變,陳世子就無需為在下擔憂了。只是無恤不知,世子今日若是死在這裡,令弟陳遼會不會另備大禮送到晉國來謝我?”

    “陳爺,你聽聽。我就說他趙無恤比你有趣,也難怪我家姑娘喜歡他。”陳盤吃吃笑了兩聲,打馬走到陳逆身後,“四年前你們相約比劍,結果沒比成,昨晚比到一半又被弓箭營的那幫蠢貨打斷了。今日我可是冒著被相父打斷腿的風險給你留了機會,在他死之前,你們就痛痛快快地比一場吧!”

    “謝世子成全!”陳逆抱拳對陳盤一禮,轉身又對無恤施禮道:“趙公子,昨日你我未能盡興,今日逆懇請與足下再戰一場,不知足下意下如何?”

    “陳逆!虧我阿魚還一直敬你是個仁義君子,沒想到你居然會做出此等趁人之危的事來。這會兒我家主人殺人殺得手都酸了,你這個時候與他比劍,不公平!”阿魚一擊彎刀譏刺道。

    “阿魚!”無恤冷冷地瞥了阿魚一眼,抬手對陳逆一抱拳:“昨晚無恤與陳兄那一戰確實令人遺憾,陳兄今日之請,亦是弟之所願……”

    “紅雲兒!”我心中一驚,忙出聲截斷了無恤的話。他這是要與陳逆比劍嗎?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四人奮力一搏盡快劫下陳盤為質才是上策嗎?

    “男人的事,女人何必多嘴!”無恤喝斥了我一聲,但望向我的眼神卻似乎藏了深意,“你與陳世子好好看著便是。”他說著朝陳盤微微一頷首。

    陳盤? !我心中豁然開朗,往後退了一步站在了阿魚身邊。

    “陳兄請!”無恤一抬手。

    陳逆此刻面色肅穆,他看著無恤往後大退兩步,一下抽出了腰間佩劍:“請!”

    “阿魚,你帶了燧石嗎?”我湊在阿魚耳邊小聲問了一句。

    這會兒無恤和陳逆雖然只是面對面提劍站著,但阿魚已經看直了眼睛。他沒有說話,沒有轉頭,只默默地從懷中掏出兩塊燧石摸索著放到了我手上。

    和阿魚一樣,陳盤、齊公,還有陳逆帶來的一群士兵,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聚精會神地看著林子中央執劍而立的兩個人。

    忽然,空中兩道青鋒一抖,無恤和陳逆幾乎同時出劍。

    無恤點足欺身向前,陳逆亦提劍飛步來迎。兩柄寒光劍空中一格,錚的一聲巨響,金鐵交鳴之聲震耳欲聾。一格之後,二人錯身而過。無恤前腳甫一落地,調頭便又是一劍,那劍光有如浪湧,一圈圈朝著陳逆直漾過去。陳逆不躲不避,見劍尖快到胸前時,提氣亮翅,在半空中舉劍朝無恤劈斬下來。

    陳逆之劍,居高臨下,似有雷霆萬鈞之勢,眾人一時抽氣屏息。卻只見,無恤一收劍勢,擰腰半轉,輕靈避過頂上重擊,手中青鋒一指已對準陳逆背心。陳逆足尖點地,反轉長劍背後一格。霎時,火星四下迸射,眾人一時又驚愕大呼。

    今日不同昨日,今日一戰不同往日任何一戰。這一刻,他們二人的每一劍,都不留一點餘地,更不留絲毫餘力。

    眨眼間,無恤與陳逆又錚錚過了四式。無恤橫封一劍,陳逆身形暴起,在他們腳下,那些染血的紅葉被凜冽的劍氣高高揚起。

    初夏的樟樹林,淺綠墨綠的世界裡,就這樣飛起了滿天紅楓。

    劍氣縱橫,紅葉飛旋,一滴冰涼的血從葉片上甩出,倏地落在了我眉間。我伸手撫去,但見眼前兩道劍影越舞越快,翩翩紅葉越飛越高。

    齊公看得滿頭大汗,阿魚看得瞠目結舌,另一頭幾十顆腦袋就這麼仰著,張著幾十張合不攏的嘴。

    對於習劍的男人而言能親眼目睹兩大絕世高手比劍是人生一大幸事吧!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一刻才是最重要的。但我是女人,對我來說,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才是我此刻最關心的。

    無恤與陳逆之戰正在激昂處,我悄悄地在風口用乾樹枝生了一個小火堆,然後又從懷裡掏出了今早從朝露台取回的兩支百靈藤,將藤條的一頭放入了火中。

    裊裊的青煙升騰而起,穿林而過的風把這縷青煙緩緩地吹向了此刻站在下風口的陳盤。

    “阿魚。”我在阿魚背後狠狠地擰了一把。

    “姑娘!”阿魚低呼著轉過頭來。

    我踮腳俯在他耳邊一陣低語。

    阿魚聽完,再無心觀戰。他輕輕抽出兩柄彎刀,在眾人醉心看劍之時,突然幾個縱步朝對面的陳盤飛撲過去。

    這時,陳盤與士兵們都尚未察覺,倒是陳盤胯下的馬兒跺蹄長嘶了一聲。

    “保護世子——”士兵們這才驀然回過神來,舉矛朝陳盤奔去。

    於此同時,我將燒著的百靈藤用絹帕捆在一塊石​​頭上,兩個箭步朝陳盤頭上砸了過去。

    陳盤大驚,見有火光來襲連忙撇頭避開。那燃著的枝條掠過他的耳際落在了馬背上,馬兒長嘶一聲竟一下將陳盤掀翻在地。

    陳逆和無恤比劍正到忘我之處,陳盤遇襲,陳逆卻似無知無覺。

    我藉機拉起齊公飛快地朝密林另一頭跑去。

    “別讓他們跑了,快追——”陳盤大喝一聲,四個士兵立馬朝我們飛奔了過來。

    “我們……逃不掉的!”齊公看著身後追兵,邊跑邊沖我喊。

    “不是要逃,君上,掩護我!”我一個撲身在箭手的屍體旁抓起了一柄彎弓。

    這時,身後四名追兵已到,齊公先是一愣,而後大吼一聲,揮劍沖了上去。

    我從死人背後的箭箙裡抽出一支箭,一翻身半躺在地上搭弓急急射出一箭。那一箭正中一人喉管,噴湧的血濺了齊公一臉。他不躲不避,張嘴飲了半口血,狂笑著打得越發勇猛無畏。

    我們二人一個遠射,一個近攻,四個帶甲的士兵轉眼間就成了四縷亡魂。

    “君上,你先往北面去,我去相助無恤!”我撿了兩支箭箙,背著弓往回奔去。

    “不逃了!寡人今日再也不逃了!”齊公一把抽出插在屍體上的諸侯劍,仰天大吼了一聲。

    在生與死的邊緣,在淚與血的洗滌下,這個原本只剩下一張空皮囊的男人,突然間找回了他君主的尊嚴,找回了他失去的精氣和骨血。他大吼一聲拎起我的手臂,披頭散髮地往回狂奔,“走,去把他們都救出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13 10:25
第二百零八章 挾質而逃


    待我們奔回戰場,陳盤已經不見了,阿魚受了傷卻依舊在苦撐

    我搭箭射中了兩個在背後偷襲他的人,齊公也揮劍加入了戰局。

    陳逆帶來的士兵都穿了一層厚厚的棕黑色皮甲,因而我每一箭都只能瞄准他們露在皮甲外面的大腿。連發十箭射中七人,很快身後的箭箙裡就只剩下了最後一支羽箭,這時,我把目光投向了正與無恤拼殺交纏的陳逆。

    射,還是不射?我該讓他死,還是不死?我把羽箭搭上弓弦,半瞇著眼睛對著陳逆拉了一個滿弓。

    我透過森冷的箭頭看見他的臉,那張無時無刻都帶著一絲悲哀和蒼涼的臉。我拉弦的手忽然僵住了,我的心亂了,我的箭也隨之亂了。

    不,不行,他現在若是中箭,無恤會殺了他!我只想他敗,想他退,卻沒有想他死。

    我一個轉身將最後一支羽箭朝一個揚劍劈向齊公的士兵射去,那人腿上正中一劍,齊公藉機把劍從他腰側捅了進去。

    齊公回頭朝我投來一個感激的眼神,我微一點頭在另一具屍體上拔回了無恤的匕首後,獨自往密林深處跑去。

    走了不到三丈地,果然不出我所料,體內毒藥發作的陳盤正痛苦地蜷縮在一棵巨大的樟樹底下。

    “姑娘,救我——”陳盤張眼看見是我,沒有起身要逃,反而顫抖著抓住了我的手,“我胸口好痛……姑娘,救我……”

    “陳盤,你真當我是聖人,是個人都會救的傻子?”我把匕首抵在他脖子上,一手把他扯了起來,“你給我起來,走!”

    “姑娘……我有舊疾,你這樣會害死我的。”陳盤一邊喘著大氣,一邊緊緊地抓住胸口的衣襟,蒼白的額頭上已經佈滿了豆大的汗珠。

    我看著他未施脂粉,卻白得泛青的臉,心中生出一絲不忍,但轉念一想他是陳恆的兒子,是來追殺我們的敵人,就又硬起了心腸:“你死了與我何干?走!”

    我半拉半拖著哀嚎連連的陳盤走到了林中戰場。這會兒齊公和阿魚都受了傷,兩個人正背靠著背和五個掛彩的士兵僵持著。

    另一頭,陳逆明顯察覺到了變故,他想要從無恤劍下抽身,但卻被劍氣所困,無能為力。

    “你們都住手,否則我一刀割了你家世子的喉嚨!”我扯開嗓子大喝了一聲。

    五個士兵頓時嚇傻了眼,陳逆顧不得背後空門大開,硬生生從戰局裡跳了出來:“杜若,你放開他!”

    “你們的馬匹在哪裡?去牽來!”我衝陳逆高喝了一聲。

    “你們逃不掉的,相爺的兵馬已經在來的路上了。”陳逆看著哀痛聲越來越無力的陳盤,急著往前邁了兩步,“杜若,你不能傷了世子,他是來救你的啊!

    “別過來!你聽不懂我的話嗎?把馬牽來!”說話間我已經在陳盤脖頸上輕輕拉了一道血痕。

    “世子——”五個士兵大驚失色,急急奔到陳逆身邊:“陳爺,怎麼辦?”

    “這丫頭心狠得很,你最好聽她的話。”無恤收了劍,戲謔地看了陳逆一眼,轉身扶起了滿身掛彩的阿魚:“怎麼樣?還撐得住嗎?”

    “撐得住!”阿魚擦了一把嘴角的血笑著沖我大喊​​了一聲:“姑娘,好樣的!”

    陳逆看著我,沉默了片刻,而後一收劍大喝道:“去牽馬!”

    五個士兵得令拔腿就跑。

    “阿魚?”無恤看了看身邊的阿魚。

    “知道!”阿魚提起彎刀追了上去。

    這時,陳盤垂在底下的手突然捏住了我的一個小指,他抽了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道:“姑娘,你引了趙無恤入宮又帶著君上出逃……相父不會饒了你。你把君上留下,趕緊逃吧……”

    他的手寒冰一樣冷,手心全是汗,整個人半靠在我身上止不住地打著哆嗦。

    不該啊,我只是燒了兩根藥引,他怎麼會痛成這樣?

    “你對他做了什麼?他的胸口有舊疾,再這樣下去,他會死的!”我心裡正疑惑著,陳逆如雷的吼聲在我耳邊炸開。

    我身子一震,手裡的匕首險些割進陳盤的脖頸。 “你走遠點!”我心中大亂,啞著嗓子對陳逆吼道。

    “她嚇到你了,你也嚇到她了。陳兄,還是站遠些吧!”無恤扶著齊公走到我身邊。

    陳逆緊抿著雙唇,一躍退到三丈開外。

    我拍了拍陳盤的臉輕聲道:“陳盤,你醒醒,我答應你,只要你相父退兵,我就給你解藥。”

    陳盤把腦袋靠在我肩膀上,閉著眼睛笑了:“我的傻姑娘,相父有四個嫡子,死了一個還有三個。告訴你個秘密,我那小一歲的胞弟,他不能做世子。他愛打仗,愛砍人頭剝人皮。今日我若死在這裡,二十年後,你會後悔的。”

    “死到臨頭你怎麼還敢威脅我……”我看著他嘴角虛弱的笑容,心便再也硬不起來了。那會兒還住在綺蘭閣,屋裡進了蚊蟲,他就頂著那一圈白布,趴在我床邊搖一晚上的扇子。早上醒來,什麼也不說,只沖我笑,笑得便同現在一樣難看。

    “姑娘你心軟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心軟……”陳盤腦袋一歪,夢囈一般。

    “阿拾,他說的是真話。他的胞弟陳遼若將來掌了齊國大權,你真的會後悔。”無恤看了一眼陳盤,湊到我耳邊極小聲道。

    “你們一個兩個為什麼都是這種破爛身子!不過是個傷身耗命的慢毒,弄得好像我這毒婦對你下了多重的藥。”我又氣又惱,從懷裡掏出解藥,惡狠狠地塞進了陳盤嘴裡,“嚥下去吧!前幾日說阿素胸口痛的時候,為什麼不說自己也痛?我若知道了,今天遠遠地燒上一根百靈藤便是了,你也不用這樣要死要活!”

    “傷身耗命的毒?呵,多狠心的女人啊,虧我對你這樣好……”陳盤咽了藥笑了兩聲便昏了過去。

    “主人,馬牽來了!”說話間,阿魚和士兵們從密林中牽出了四匹駿馬。

    “陳爺!”一個小兵滿臉鬱憤地跑到陳逆身邊,痛聲道,“那人把其他的馬都放跑了,把你的馬殺了……”

    “趙無恤!”陳逆聞言猛地一抬頭。他痛失愛馬,怒火中燒,不能自已。無恤卻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抱歉,就彎腰把暈厥的陳盤放到了自己的馬背上。

    “你不能帶他走!”陳逆往前邁了一步大喝道。

    我一踢馬腹走到無恤身邊,低頭對陳逆道:“陳爺,陳世子中的毒,還需再服兩日解藥。我若把他留下來,不出半月他就會虛脫而死。三日後,如果我們安全了,我會替他解毒放他回去。如果這三日再讓我看見你,我就把藥毀了,還你一具活屍帶回去!”

    陳逆看著我,臉上的神情從驚愕到僵硬,最後變成了深深的痛苦:“是我看錯你了……原來,你竟是如此心狠手辣的女人。我不會追殺你們,但相爺的人絕不會放過你們。”

    “那無恤就要拜託陳兄了,你若想陳世子平安,就做三日的啞巴,替我們引開陳恆的人馬吧!”無恤說完一扯馬韁,大喝一聲,驅馬飛馳。

    齊公帶著魯姬,阿魚提著彎刀策馬趕上。

    陳逆怔怔地看著我,他的眼中有莫名的情緒湧動著。

    他想要什麼呢?我的解釋?我的承諾?

    我拎著馬韁默默地和他對視了一眼,大喝一聲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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