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竹書謠之阿拾 作者:文簡子(連載中)

uuuuuuuuuu 2012-6-24 17:3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3 50194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24 09:14
第二百十九章 噩夢終結


    陳盤錯了,我也錯了,迎著清晨第一縷曙光爬上陡坡的人竟是白衣染血的張孟談。

    他喘著大氣告訴齊公,他從臨淄城召集而來的四十個遊俠兒偷襲了北面山坡下的守軍,又與無恤兩面夾攻趁亂生擒了陳遼。

    我站在那裡,站在被暴風雨洗禮過的山坡上暈眩了,大地在搖擺,連綿的山峰在我眼前飛快地旋轉,我聽不見張孟談之後說了什麼,我只聽見自己的心在胸膛裡瘋狂地衝撞著,吶喊著:“我們不會死了!我們終於能逃出去了!”

    我兩腿一軟癱坐在了地上,這漫長的一夜早已經掏空了我的身體,當恐懼和絕望退去後,再沒有什麼可以支撐著我繼續堅強下去。

    “阿拾……”當無恤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他的臉上、身上染滿了暗紅色的血液。他站在我身旁低頭微笑著看著我,血水就沿著他額間披散的頭髮一滴滴地落在我胸前。我不記得自己是哭了,還是笑了,我只記得他握著我的腰將我高高地拋起,高得似乎一伸手就能碰到頭頂那片瑰麗奇幻的朝霞。

    新一天的太陽升起來了,它驅散了無邊的黑暗,也打破了那個無休無止的噩夢。

    勝利來得有些突然,突然得讓我不知所措。我糊里糊塗地換上了魯姬的大紅展衣和無恤一道在暗衛的護送下朝東南方一路飛奔而去,而另一頭,于安和張孟談則帶著齊公、魯姬還有陳盤悄悄地進了密林小道,向西北進發。

    從張孟談的出現,到一場交易的爽快達成,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一刻鐘內。之後的幾日裡,我沒有時間詢問,沒有時間思考,我們被陳氏的追兵緊逼著一路由北往南朝魯國方向逃去。

    躲避,激戰,有人受傷,有人死去,在逃離臨淄城後的第五天,我們才終於在一處山谷中甩脫了陳氏的追兵。

    跟隨我們的二十幾個暗衛如今只剩下了阿魚和另一個叫首的男子。在無恤的授意下,阿魚在野地裡劫持了一個采桑的庶民女子,並強迫她換上了我身上的那套大紅展衣。之後,阿魚和首帶著她沿大道繼續前往魯國,而無恤則帶著我和無邪躲進了齊魯交界的一處山林。

    清晨,清脆的鳥叫聲把我從睡夢中喚醒,我摸著身子底下的乾草,盯著頭頂墨綠色的樹葉,有片刻的怔愣。

    那漫長的充斥著殺戮與陰謀的一天已經過去了許久,但那些凌亂的畫面卻總在我醒來的一瞬間閃現在我的腦海裡。

    從驚聞陳氏不朝,到宮門生變,從暗道逃生,到​​密林劫殺,從入山躲避被奸細出賣,到張孟談奇襲敵軍突圍成功,兩次日昇之間,我們經歷幾番生死。其間,我想過贏,想過輸,想過生,想過死,可我從未想過,那噩夢般的一日,最後會結束在她手裡。

    無恤昨日告訴我,在山下偷襲陳氏人馬的四十個遊俠兒其實是阿素在陳逆和陳遼出兵之後偷偷召集的,也是她把從北地趕來的張孟談帶到了山谷之中。她救了我們,她順利地贏得了無恤的感謝又得到了張孟談的愛。她用一場交易救下了陳盤,又讓自己的親人免於趙氏的追殺,她與我的較量,她贏得乾淨漂亮。

    與無恤做交易的人還有陳盤。那日在山谷裡,他眼皮都未抬一下就拔了無恤的劍一劍刺死了陳遼。他殺了人,而後笑嘻嘻地請無恤替他背了這弒弟的罪名。他說,這樣他便欠了無恤一條命,將來他二人若有一戰,無恤可以從他手裡救下任何一人的命,包括無恤自己的。

    陳盤是個狂徒,一個讓人捉摸不透的狂徒。而無恤也是個狂徒,於是一場匪夷所思的交易便這樣達成了。

    我躺在乾草堆出來的床榻上,回憶著一個月來的點點滴滴,四五隻圓頭圓腦的小雀突然從樹枝間的縫隙裡鑽了進來,在草帳子裡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叫得分外歡暢。

    它們這樣鬧著,我便躺不住了。

    草帳外,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林間的樹木拖著長長的影子,在那些暗青色的影子中間,是一片片斑駁的陽光。

    我赤腳踩在草地上,冰涼濕潤的感覺讓我徹底清醒了過來。

    “阿拾——阿拾——”無邪興奮的聲音像是長了翅膀的雲雀,忽高忽低地穿過茂密的樹林飛到了我耳邊。

    我從懷裡掏出無恤昨晚送我的木笄替自己挽了一個高髻。轉頭,瞥見無恤和無邪從兩棵柏樹中間走了出來。彩尾雉雞、灰毛野兔,外加兩隻剛剛褪了毛的野鴨,他們今天的收穫看來不小。

    “阿拾,你猜我們今天在林子裡碰見什麼了?”無邪拎著一隻肥碩的灰毛野兔一臉激動地跑到了我身邊。

    “看見什麼了?野豬?老虎?”我替他拭了拭額際的汗,轉身從無恤手中接過了兩隻野鴨。

    “我們遇見了一隻長角鹿,那鹿的兩隻角足有一臂高,皮毛鋥亮,斑點又勻稱,趙無恤正和我商量著要獵下它給你做件襖子,結果被這躥出來的笨東西把鹿給嚇跑了。”無邪拎著兔耳朵把肥兔往我眼前一送。

    我一抬眼正對著肥兔的一張圓臉,不知怎麼的就覺得它閉著眼睛的模樣委屈得很。

    “大夏天的做什麼襖子,跑了就跑了吧。”我把野鴨往地上一放,彎腰鑽進草帳子拿出前些日子偷來的一件粗麻布衣把所有獵物堆在一起打了一個包袱,“帳子裡還有昨晚吃剩下的一點山雞肉,你們先墊墊肚子,我去村裡換點乾糧。”

    “今天我們同你一起進村,換了糧就直接翻過齊長城,去沂南城找船南下。”無恤拎起我繫好的包袱,轉頭對無邪道:“狼崽,把帳子裡的東西理一理我們上路了!”

    “我一個人進村就好,三個人目標太大,萬一被陳氏的人發現了,可就麻煩了。”我蹲在地上往自己臉上抹了兩把土,伸手去拿無恤背上的包袱。

    “要是待會兒換來幾袋粟米,你一個人怎麼背得動?放心吧,剛才我在山裡遇到幾個獵戶,他們說今日南邊的村子裡有人辦喜事,不僅收漁獵所獲,還給一頓白食。到時候七村八鄉去的人一定很多,不會有人注意我們的。野鴨和兔子可以拿去換糧,雉雞可以在村裡找個身量和你差不多的姑娘給你換一套合適點的衣服。”

    我看著他說話時微笑的面龐,心中忽然有了一種幸福的感覺。彷彿,眼前的他是我打獵歸來的夫郎,正喜滋滋地告訴我,我們這幾日的口糧有了著落,興許今日還能到鄰村去吃一頓免費的好食。

    “怎麼不說話,要去魯國了不開心嗎?”無恤摩挲著我發間的木笄,低頭輕聲問道。

    “陳恆如果以為齊公會南下魯國避難,就一定會在長城上增設關卡和駐兵,我們能出得去嗎?”

    “這個你不用擔心,那些關卡連偷運私鹽的商販都攔不住,更何況是我們三個。”

    “趙無恤,那吃白食的地方可也煮肉?”無邪背著他的包袱,捧著一包用樹葉裹好的山雞肉從草帳子裡走了出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26 19:34
第二百二十章 伺機出關


    齊魯兩國之間有山名沂,齊國這一段的長城就沿著沂山的山腰蜿蜒而建。這裡,山北屬齊,山南則歸魯,眼前這個炊煙裊裊的小村莊正建在沂山北麓,站在村口一抬頭就能遠遠地瞅見齊長城城牆上的幾面旌旗。

    “幾位客從哪裡來?今日村中有喜,客往村南喝口水酒吧!”我們三人剛到村口,就有一個身穿褐衣長衫的小老頭迎了上來。這人一臉喜氣,身上的長衫雖是粗麻所製,但下擺上一個褶子都沒有,顯然是件新衣。

    無恤笑著上前抱拳一禮:“老伯同喜,我們是山裡的獵戶,想來換幾袋黍糧。”

    “客來得真巧,裡宰家中今日黍、粟齊備,三位給裡宰道聲喜,磕個頭就有一勺肉羹可食,三位徑去便是。”小老頭抬手朝我們禮了禮,又忙著招呼上了其他入村的外客。

    一條黑土夯實的小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趕集似地往村南走去。我們幾個混在人流裡很快就來到了一座圍著黃土泥牆的院落前。一個面色黧黑的大漢站在院門口,叉著腰大聲嚷嚷著:“磕頭領肉羹的進院,道喜求粥的左拐——”

    “這裡宰家有什麼喜事?這麼大的排場。”我抬頭正與無恤說話,一個頭上包著藍布巾的農婦,拉著兩個土灰灰的小兒一下擠到了我們身前。

    “喂,我們先來的!”無邪上​​前拉了那農婦一把。那農婦一回頭,竟是一張瘦得皮包骨的可怖面孔。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瞪瞪地突在眼眶外,顴骨高聳,雙頰的肉像是被她吸進了嘴裡,深深地凹了進去。

    這人是餓了很久吧……

    我連忙拉了無邪一把,對那農婦笑了笑:“沒事,阿嫂你就站這兒。”那婦人瑟瑟縮縮看了我一眼又拉著兩個孩子往前擠去。

    “你們在這等我一下,我去問問哪裡可以換糧。”無恤把用破衣裹好的長劍交給我,自己背著包袱朝門口的黑臉大漢走去。

    我抱著劍在院門口排隊的人群裡掃了兩眼,驚奇地發現其中有大半都是衣衫襤褸乞丐模樣的人。

    “大娘,你們從哪裡來啊?”我撇下無邪往隊伍後頭走了幾步,停在一個頭髮雪白的老嫗面前。

    老嫗撐起耷拉褶皺的眼皮看了我一眼,卻不答話,只顫巍巍往後退了兩步,給我讓出一個位置來。

    “客從外鄉來的吧?”這時,站在老婦前面的一個老漢突然轉過頭來。

    “嗯,奴和幼弟剛打西邊來,村裡人都說東邊好討生活,大爺,可你們這裡為什麼有那麼多乞丐啊?”我見有人同我搭話,立馬靠到了那老漢身邊。

    “不是乞丐,都是前幾日因禍亂從宋國逃來的,你說的話啊,他們聽不懂。”老漢左手抱著一隻陶罐,右手端著一只缺了口的黑陶碗往院門口瞧了瞧,“今天人更多了,也不知道待會兒還有沒有肉羹。小妹人善,行行好給小老兒挪個空吧!”

    我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見那老漢盯著前頭的無邪瞧,才明白原來他是想挪到我前面去。 “老伯,你聽誰說宋國打仗了?同誰打起來了啊?”我扶著那赤腳的老漢慢慢地挪到了無邪身邊。

    “裡宰說的啊。裡宰他是老宋人,吃了那宋國司馬的虧才來的齊國。今天道喜,道的就是宋國國君打了宋國司馬啊!”老漢歪著腦袋打量了我和無邪一番,那神情似是責怪我們排隊同他搶食,居然連道喜的緣由都不知道。

    說起這宋國司馬向魋也算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有人說他是宋公的男寵,有人說他是驍勇善戰的武士,我聽到的關於他的第​​一件事卻還是當年夫子告訴我的。他說向魋此人囂張跋扈,魯國孔丘周遊列國時曾在宋國一棵大樹下講學,這向魋不喜孔丘言論便派人推倒大樹欲謀殺孔丘。從那以後,不管世人如何傳說向魋是個多俊俏的兒郎,我腦中的他一直是個滿臉橫肉的蠻夫。向魋是向氏一族的宗主,而向氏在宋國就相當於齊國的陳氏,幾個兄弟皆是手握大權的宋卿。齊公沒能鬥過陳氏,讓陳氏趕出了宮廷。這宋公下手倒比齊公快些,只是不知道這一場公室和卿族的鬥爭到最後誰贏誰輸。

    哎,這天下真是亂了,一日亂似一日。

    我和無邪又在院外約莫等了一刻鐘,才看見無恤背了三只鼓鼓的口袋從院中走了出來。

    “換來了嗎?給了什麼?”我快跑幾步迎了上去。

    “這裡宰倒是個手闊的人,給了兩袋黍,一袋粟,一個刀幣,裡頭還有一件舊衣。”無恤攤開手笑盈盈地將一枚生了銅鏽的刀幣放在了我手心,“如何,為夫這一身本事養你一個小婦人夠了吧?”

    我忍著笑同​​無恤欠了欠身子:“夠了,這月的用度夠了。下月的夫郎莫要拿去吃花酒,記得早點交給小婦人。”

    “哈哈哈……”無恤聽了仰頭大笑,笑罷湊到我耳邊輕聲道,“我買酒在家吃,我家的美人花,艷冠天下。”

    “不同你貧了!”我踮腳湊到無恤耳邊小聲道:“反正你我也不會給那裡宰磕頭求口肉羹,既然換好了糧,那我們就趕緊走吧!”

    “不急。明日這裡宰要過長城前往宋國,他方才在院裡召了幾個獵戶做護衛,我也在冊子上留了名。咱們今晚先在這村裡住上一夜,明日一早隨這幫人一起出關。”

    “這倒是好,他既是此處裡宰,想來邊境關卡的守軍​​他也相熟。”

    “嗯,正是這個道理。”無恤笑著點了點頭把身上的兩只口袋拋給了隊伍中的無邪:“狼崽,背著,跟我來!”

    這裡宰既然收的是護衛,自然是要試過大家的腿腳功夫。無恤和無邪在裡宰家的後院裡給黑臉大漢耍了兩把拳腳功夫,又射了幾箭後就被留了下來。一人還另得了一小袋刀幣。而我,因著是女子就被派去院外分發黍羹的草棚幫忙。

    離院門不遠的一塊空地上搭著一間草棚,棚前生著兩堆極旺的灶火,火上兩隻一人高的黑陶大缸正汩汩地正往外噴著熱氣。陶缸旁邊,四個包著麻布頭巾的婦人正站在松木墩子上用一根粗棍攪著缸裡的黍羹。

    “唉,新來的,你來替我!”一個圓臉高胸脯的婦人站在墩子上朝我招了招手,我連忙小跑幾步到了她跟前,“阿嫂,你叫我?”

    婦人把棍子往缸沿上一擱,拿髒污的袖子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從松木墩子上邁了下來:“阿嫂累了,你上去攪!”

    “好!”我捲起袖子爬了上去,學著對面姑娘的樣子拿棍子在大缸裡來回地攪動。

    “丫頭,跟你一塊兒來的是你兩兄弟?”圓臉婦人把活交給我之後卻也不走,拉開衣領站在我旁邊用袖子一個勁兒地搧著風。

    “嗯,是家兄和小弟。”我想她問的該是無恤和無邪就點了點頭。

    “你剛剛說他們兩個都留下來給裡宰做了護衛?”

    “嗯,裡宰明兒要出遠門。”

    “那今晚就是睡在村裡嘍?”

    婦人的話音未落,草棚子裡的幾個女人就都笑開了。站在我對面木墩子上的年輕姑娘笑著對底下的婦人啐了一口:“好你個不要臉的婦人,這都月的天了,你還嫌不夠熱?還想著找人替你焐被子啊?”

    “要你丫頭多嘴!”圓臉婦人擺了一下手,抬頭對我說:“小妹,你待會兒同你那長兄說,今晚別和那幫孫子擠,到村東口門口種了楊樹的那家睡,褥子乾淨,枕頭也軟。”她說完挺了挺她豐滿多肉的胸脯,我這一下臉就燒了起來。

    “嘿,大夥兒瞧!這小丫頭還臉紅了,看來是聽懂了。懂了好,懂了就同你家兄長好好說去。”婦人笑著從棚子裡拿出一柄大勺,咚咚敲了兩下缸壁。坐在草棚子前等著領黍羹的幾十個人一下全都圍了上來。

    “小妹可是嚇到了?”站在我對面的姑娘見我傻愣著不說話,就拿棍子撥了撥我。

    我回過神來,急忙搖了搖頭,委屈道:“沒,只是兄長在家有妻室了,今晚若叫哥哥去她那裡,回頭恐怕嫂嫂知道了要怪罪。”

    “她家的男人幾年前打仗死了,家裡沒個男丁,村裡不給地種。她這是瞧你家哥哥身體健壯,想藉著生個兒子呢!你若可憐她,就叫你兄長夜裡去一趟,也誤不了你們什麼事,你回去也別告訴你家阿嫂了。”

    “哦,我……我記下來。”我聽著姑娘的話心裡又好氣又好笑,只能支吾著應了下來,說是晚點去問問我那“兄長”。

    婦人見我答應了,笑得格外高興。

    黑陶缸裡的黍羹才分了不到小半,遠遠地就听見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我抬頭去看,只見一個頭戴皮冠,身上披了半副皮甲的士兵騎著馬一路從村東奔到了裡宰的院門口,翻身下馬背著一支竹筒跑進了大門。

    這來的是傳信兵? !

    我心中頓時一緊,心道,這時候齊人往邊境上傳什麼消息?竹筒裡裝的可千萬不要是陳恆下的通緝令啊!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26 19:38
第二百二十一章 徵兵密令


    那傳令兵進去好一會兒一直沒有出來,我心中愈發忐忑不安。

    那竹筒裡裝著的如果真是我們幾人的通緝令,無邪倒是無妨,可無恤眉梢的紅印和我這雙奇異的眼睛很容易就會被人認出來。如果那裡宰認出了我們,他當下發難倒還好,我們拼一拼興許還能逃脫,但萬一他明日過關卡的時候同邊關守軍點破我們的身份,那可就糟了!

    我心裡越想越急,正想著要去告訴無恤,一轉頭卻見那傳令兵端了一只敞口大碗從院中走了出來,坐在栓馬的大樹底下就仰頭狂喝起來。我見狀連忙從木墩子上跳了下來,進草棚拎了一只大碗,滿滿地盛了一碗黍羹。

    “你幹什麼?”婦人一抬下巴不解道。

    “阿嫂,我給那邊的兵哥送碗吃的去。”我端著大碗站到了地上。

    婦人回頭看了一眼樹底下的傳令兵,哈哈笑開了:“妹子是天天瞅著你那兩個好看的兄弟瞅厭煩了吧,這尖嘴猴腮的你也看得上眼?去吧,去吧!”

    “謝阿嫂!”我乾笑了兩聲,捧著一碗黍羹飛快地朝那傳令兵跑去。

    樹下的傳令兵這會兒喝足了水正一手抹著嘴巴,一手端著那剩下的半碗水餵馬,見我來了,忙招呼道:“小妹,去,給大哥拎桶水餵餵馬!”

    “誒,大哥先吃碗羹。”我接過傳令兵手裡的水碗,把自己端來的大碗放在了他手上。

    “好妹子,知道大哥我正餓著吶。”傳令兵也不管新煮出來的黍羹燙口,嘩嘩地就往嘴裡倒了兩大口,他一邊吃一邊抹嘴抱怨,“小妹,你們家裡宰也忒小氣,回回來都只給碗水,今兒都燉了三釜肉羹也不請哥哥吃一碗。”

    “大哥要是把你這喘大氣的馬牽到院子裡給裡宰瞧瞧,一準他就給你盛肉羹了。”

    “你這丫頭聰明,以前大哥怎麼沒見過你啊?”傳令兵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拍了拍上面的泥,一下掰成兩段,插進了碗裡。

    “奴是跟嫂子來的,平日不在裡宰家幹活。大哥,你從很遠的地方來吧?”我忽閃著眼睛無比嚮往地看著他,“大哥該不會是從都城來的吧?都城裡的女娃都穿絲絹嗎?”

    “哈哈哈……”那兵哥笑著用兩截樹枝撥了撥結在碗底的黍羹,“哪裡都能穿絲絹,只不過拾掇得比你這丫頭乾淨些罷了!”

    “大哥真是從都城來的啊!這麼急著來,是這山裡出了匪盜了?還是又要打仗了?”

    “左相要徵兵了,叫你家兄長趕緊著打點行裝吧!”他仰頭吃下了最後一點羹含糊道。

    我聽他這麼一說,心裡頓時鬆了一口氣,看來那竹筒裡裝的東西和我們幾個沒什麼關係。可陳恆要徵兵?他這個時候徵兵做什麼?難道高氏、國氏兩家暗中調兵的事被他發現了?

    “小妹,去,再給大哥盛完羹來!”

    “哦。”我心裡正琢磨著陳氏徵兵令的事,卻冷不防在接碗的時候被那傳令兵拽住右手摸了一把。

    “小妹的手滑得很啊,平日不下地啊?大哥今晚在村裡歇腳,小妹可願陪哥一起睡?哥那包袱裡可還有兩尺細葛布……”

    “大哥莫在這裡拉拉扯扯……”我笑著把手抽了出來,往後連退了幾步,小聲道,“村東頭門口種了楊樹的那家,大哥等天黑熄了燈再來。”

    “真的?”那傳令兵一听就樂了,他一拍大腿站起身,立馬從隨身包袱裡取出一卷藍色的細葛布塞在了我手裡,“妹子留著做件小衣穿,哥晚上一準來!”

    “謝謝大哥!”我笑著點了點頭,端起碗轉身就跑,跑了幾步不放心又轉頭補了一句,“記得天黑熄燈了再摸來。”

    “知道了!”那兵哥樂呵呵地朝我點了點頭,體貼道,“不用再盛羹了,哥飲馬去了!”說完他一解馬韁,嘴裡不知道哼著哪國的小曲,晃悠悠地騎(牽)著他的老馬走了。

    是夜,我找了個機會把陳恆徵兵的事同無恤說了一遍,沒想到無恤對此事卻有別的看法。

    “你是說,陳恆的徵兵令是早就預備好的?”我坐在村口的大樹上,小聲地問身邊的無恤。

    “嗯,這是諸侯間不成文的規矩。不論是哪一國出了臣子謀逆犯上的事,其他諸國都會興兵討伐,以維護君臣之間應有的禮法。高、國兩家調兵的事陳恆現在未必知曉,他這麼快就下了征兵令,防的恐怕是討逆的各國聯軍。”

    “是嗎?”我轉頭看著無恤,嗤笑道,“你說的話要是放在一百年前興許我還能信。現在,宋公和自己執掌兵權的司馬打起來了,晉國朝中智瑤和你卿父又鬥得厲害,楚國和吳國這兩年小戰不斷,衛國的君主眼見著自己老爹就要回國奪位了,人人忙著滅自家的火,誰還有心思管別人家的事。”

    無恤笑著擰了一下我的鼻子:“過了山脊上那道城牆就是魯國的地界了,魯國是周公旦的封地,那裡的人向來將禮法看得比別國的人重一些。魯大夫孔丘一向主張君臣有序、臣不可犯君的禮法制度,此事他若能說動魯公牽頭,興許其他幾國也會派兵支持。屆時,聯軍可在戰場上牽制陳氏之兵,高、國兩家則出兵將齊公迎回臨淄城。到那時,我們的齊晉結盟計劃就算了大成了。”

    “難怪你把四兒送去了魯國,你是早打算好了要去說服魯公伐齊討逆了吧?”

    “說服魯公的事,自有那孔丘去做,我可再不摻和了。那魯地'三桓'(1)都不是易與的,一個陳恆就累得我疲於奔命,三個我可吃不消。”無恤笑著縮了縮脖子。

    我看著他挑眉縮脖的樣子忍不住笑著捶了他一拳:“那你說,你為什麼把四兒送去了魯國?”

    “你不是一直想拜訪那位孔大夫嗎?我們先坐船從沂水南下,到蒙山一帶再往東去海邊住上幾日。等你玩累了,就轉道曲阜去聽孔大夫講學。”

    “那聯軍的事怎麼辦?”

    “孔大夫若真能說動魯公出兵齊國,到時自會有人給晉公送去公函。至於出不出兵就要看卿父的考量了,你我就不用多費這個心思了。”無卹攬過我在我頭頂輕吻了一下,柔聲嘆道,“本來打算讓你來齊國散散心,結果弄得你人也瘦了,臉也青了,晚上睡覺還握著拳頭一個勁發抖。不管這結盟的事最後能不能成,我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的日子,你只管安心好好玩,玩上半月我們再回新絳。”

    “我睡覺攥拳頭了?可我這幾日連夢也沒做啊?”

    “你是太累了。走吧,我帶你回去睡覺!明天一早就出關了。”無恤半抱著我從樹上跳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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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註(1):魯國三桓,指的是魯國三大世家季孫氏、孟孫氏、叔孫氏,他們三家同是魯桓公的後代,所以世稱魯國三桓。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28 00:04
第二百二十二章 關卡見聞


    睡了一夜,第二日天剛濛濛亮,跟著裡宰出關的人們就都被叫了起來。

    搬糧食,扛行囊,套牛車,一通忙碌之後大傢伙兒就蹲在院門外的牆根底下吃早食。

    “兄弟,你多吃點。”無恤手上的碗還沒空,就又有人給他往碗裡盛了滿滿兩大勺的粟米粥,末了還在粥上添了幾根燙好的茼蒿。

    “阿嫂,怎麼就他有菜啊?”蹲在無恤身旁的大鬍子獵戶用食箸敲了敲自己的碗沿不滿地嚷了一句。

    “阿嫂,給我這兒也添一勺啊!”

    “我這裡也還要!”

    “別吵別吵——”拎著木桶給我們盛早食的正是昨日那個圓臉高胸脯的婦人,她給無恤添了菜之後也不管旁邊幾個獵戶叫得有多兇,一拎裙擺就在無恤面前蹲了下來,“兄弟,昨兒晚上也沒問,你這回送裡宰到了宋國還回來不?”

    無恤不知道這婦人為什麼要同他搭話,笑著搖了搖頭,低頭繼續喝粥。

    “阿嫂——”我怕這婦人說漏了嘴,連忙放下飯碗把她往旁邊拉了拉,“昨兒不是跟你說了嘛,我大哥面皮兒薄,家裡又還有嫂子…… ”

    “妹子,我聽了你的話,昨晚上可連句哼哼都沒有啊,我今天就是想問問他叫啥,如果我這次真有了,將來也好同娃娃說說他爹是誰。 ”

    “這個……”我聽了婦人的話一下窒住了。

    昨天我牽線搭橋讓這婦人晚上睡覺開著門熄了燈,又騙了那傳令兵摸進了她家的門。今天早上聽說那傳令兵半夜裡就騎馬走了,我還以為他們兩個都已經知道了實情。現在看來,那兵哥許是知道自己上錯了床,可婦人卻還被蒙在鼓裡。

    看著婦人期待的眼神,我心裡多少有些愧疚。阿娘去世這麼多年,我依舊不知道我爹叫什麼,若她這回有了孩子,那孩子總該有一個可以用來想像,用來思念的名字。

    可晉國趙氏無恤這幾個字我萬萬不能說,傳令兵叫什麼我也不知道,最後我只能摸出傳令兵送給我的兩尺細葛布塞到了婦人手上:“阿嫂,我大哥叫阿魚,這是他讓我給你的。若真有了娃,阿嫂留著給娃做個襁褓。”

    “誒,記下了!阿魚……”婦人接過我給的葛布難得露出了一絲羞澀,她瞅了一眼牆根下的無恤,小聲道,“昨晚熱,今早冷,一個獵戶,取個名卻叫魚。你這兄弟還真是個怪人。”

    “呵,我大哥是有些奇怪……”我臉一熱胡亂應了一句,心裡想,阿魚要是知道我在齊國給他弄了一個掛名的阿爹做,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阿拾,走了——”這時,無恤吃完了早食在背後叫了我一聲。

    “來了!”我答應了一聲,轉頭對婦人道,“阿嫂,我們要走了,你保重!”

    “嗯。大兄弟,有空來看阿姐啊,記得還是昨晚那個門!”那婦人點了點頭揚著兩尺葛布衝無恤喊了一嗓子。

    這一下,無恤身邊的男人們都笑了。

    “哦——原來大兄弟昨晚上串門去啦!”獵戶中有人扯開嗓門鬼叫了一聲。

    我低著頭跑到無恤旁邊,無恤屈起兩個指頭在我額頭上狠狠彈了一下:“你又搞了什麼鬼?”

    “呃,我做了件好事,不能告訴你。”我揉了揉額頭低頭嘟囔了一聲。

    待裡宰牽著小孫兒的手上了牛車後,車隊很快就出發了。

    這地方的裡宰是一個年過七旬的高壽老人,他雪白的鬍子長得都快掛到了腰上,兩條眉毛卻生得黝黑髮亮。初看到他時,覺得他黑眉白須的樣子有些奇怪,看久了又覺得有些喜氣。

    老裡宰是宋國人,這回說是要帶孫子回宋國探親。內亂之時探親,我倒是頭一回聽說,不過宋國之事與我們無干,我便也沒有再多想。

    車隊出了村,沿著山坡慢慢地往山上走去。這齣關必經的山路比我想像的要寬敞許多,在半山腰時我們曾遇到過一支從魯國入齊的商隊,兩輛牛車在山道上居然還能並排通過。

    半個時辰後,推著牛車的我們終於到了關口。和我之前入齊時所見的高大雄偉的青石關相比,這裡只是齊長城上一座用黃土夯建起來的兩層泥堡。泥堡的一層可以過人過車,二層則是邊關守軍護衛放哨的地方。

    “紅雲兒,他們這是在幹什麼?”在離我不遠的關卡上,幾個庶民打扮的人正在接受守衛的檢查。他們中,男的幾乎已經被扒光了衣服,女的也脫得只剩下了一件小衣。站在我身邊的幾個獵戶看看那女人,又回頭瞧瞧我,笑得格外曖昧。

    “來的時候可沒讓脫衣服啊?怎麼出去了還得脫光了走?”無邪這時也湊了上來。

    無恤拍了拍我的肩,小聲安撫道:“放心,他們查的是往外販賣私鹽的人,我們跟著裡宰走應該沒什麼關係。”

    齊人會在出關的地方稽查私鹽我是聽說過的,可沒想到會這麼嚴。

    齊桓公在位時,管仲為充實國庫便將海鹽的買賣收歸公有,私人只可在農閒時間煮鹽,所製海鹽也只能賣給國家。天下有一半多的人吃的都是齊國的海鹽,齊國在控制了海鹽的產量後,就派官商用高出以往四十倍的價格把鹽賣給了其他國家。可以說,齊桓公當年的霸業和齊國現如今的富庶都是用這白花花的海鹽堆出來的。

    “來人啊——把這婦人給我帶下去!”我正想得出神,關卡上突然傳來一道響亮的喝斥聲,緊接著便是一陣女子的哭嚎。

    我一抬頭,見守軍中有一領頭模樣的兵卒手裡拎著一個手掌大小的白色口袋正高聲叫罵著,而癱坐在他腳下的婦人,一頭如雲的高髻已經被拆亂了披散在一旁。

    “爺爺,販賣私鹽是重罪,那女子難道不知道嗎?”坐在牛車裡的小孫子好奇地問身邊的裡宰。

    老裡宰抬起耷拉的眼皮看了一眼,摸著小孫子的頭徐徐道:“她知道……娃娃記得爺爺說過的話嗎?一個人如果活不下去了,那再重的刑法都不能使他畏懼。齊人的日子過得好不好,別去數官道上的馬車有多少,看看這道卡查得嚴不嚴就知道了。”

    “嗯,謝爺爺教誨,孫兒明白了。”小傢伙聽完在牛車上給裡宰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

    齊國缺錢就漲鹽價,漲鹽價這關卡就查得嚴;齊國庶民窮,窮得活不下去就販鹽,販私鹽的人多了這關卡就查得更嚴。這老人教導孫兒的一句話,卻是看清了齊國華麗的外表下,漸漸腐朽的內裡。我看著身旁閉眼假寐的裡宰,心道,一個形如槁木的鄉間小吏竟能有這樣的見識,看來他也不是尋常之人。

    ================================================== ======================

    備註:對於齊國為什麼要修建長城,一直有兩種說法。一種自然是我們熟知的為了保家衛國,而另一種說法則是齊長城防的不是外人,是自己人,也就是販賣私鹽的齊人。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28 20:13
第二百二十三章 君子之道


    裡宰是個小官,他的職責便是治理方圓一里之地。我們此次出關的地方正好在他的管轄地域之內,所以守軍們對待我們倒也客氣,隨意問了幾句,簡單檢查了一番便放了車隊通行。

    齊國、魯國、宋國,三國由東北往西南方向依次排開。我與無恤、無邪欲走沂水往東去,而裡宰一行過了齊長城便要往西,到博地,再坐船沿汶水、過大野澤經水路穿過魯國直入宋境。這就意味著,我們必須盡快尋一個合適的機會離開車隊。

    這一夜,車隊在沂山山腳的一處村舍歇腳住宿。

    村子裡冷冷清清的,太陽下了山,路上便一個人影也瞧不見了。

    我們藉宿的人家,屋子比其他村戶的要寬敞些,但四壁空空,可做床榻的也只有滿地的稻草。

    入了夜,這戶人家裡沒有燈油,男主人在村中東借西湊才給裡宰的屋裡點了一盞小燈。天熱,隨行的眾人也不願生火取光,於是在吃過了晚食後,大家便都回屋就著稻草睡了。

    不久,院中鼾聲四起。

    我與無恤、無邪收拾好了包袱,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就在這時,倒霉的事情發生了。裡宰和孫兒所宿的主屋門口居然趴了六個鬼鬼祟祟探頭探腦的蒙面人。我們發現了他們,他們也發現了我們。幾個人二話不說拿著木棍、石鐮衝上來朝著我們就是一通亂揮。

    若是要殺了這幾人,對無恤和無邪來說易如反掌,可偏偏這些人看起來不像是匪盜,倒更像是普通的農夫。所以,無恤和無邪沒有狠下殺手,只是出招打落了他們手裡的武器。

    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屋裡的獵戶們全都醒了,他們拿著弓箭、拎著大刀也都跑了出來。

    很快,這六個人就被扭送進了主屋。老裡宰拿油燈一照,還在裡面發現了這間屋舍的男主人。經過大家的一番詢問才知道,原來這六人均是村中農人,因為交了今夏公田和私田的賦稅後,交不起季孫氏徵收的用田賦這才打起了我們牛車上幾袋糧食的主意。

    “什麼是用田賦?”我小聲地問身旁的無恤。據我所知,各國之間雖都有不同的田賦制度,但不管細則如何規定,只要農人耕種了公室貴族的土地,就必須繳納公田的稅糧。至於私田之說,則是源於一百多年前魯國頒布的一種叫做“初稅畝”的田稅制度,即承認農戶墾荒所得的私田,但必須按一定的收成比例向國家繳納賦稅。這幾人顯然是公地、私地都種了,但所得餘糧卻不夠交這個額外的“用田賦”。

    無恤湊到我耳邊小聲道:“國人要服兵役,野人沒有資格從軍,就要服些勞役。這個用田賦是兩年前'三桓'之首的季孫氏首先提出來的,就是不要野人服勞役,而要他們用糧食實物直接繳賦。”

    “怎麼還有這樣的賦稅?”農人起早摸黑辛勤耕種所得餘糧也只夠糊口活命的,像這些額外的賦稅,若是遇上豐年興許還能勉強應付,若是災年哪裡還繳得出來。

    我和無恤說話間,獵戶們都在吵著要把這六人當做強盜送官嚴懲,但老裡宰卻叫僕從給六人一人分了一小袋黍米後就放他們走了。

    裡宰這一舉動叫獵戶們忿忿不平,但我心裡卻不由對他又多了幾分敬意。

    “三位深夜背著行囊要去哪裡啊?”裡宰遣退了所有人之後只把我們三個留了下來。

    無恤將兩隻小袋放在裡宰身前,抬手一禮:“這是鄙與幼弟前日在裡宰處領到的十枚刀幣,現下悉數奉還。我兄妹三人不能隨侍裡宰去宋國,還請裡宰見諒!”

    “你們不去宋國,這是要去哪裡啊?”昏暗的燈光下,老人半瞇起眼睛輕捋著長鬚看著我們。

    “鄙想帶著弟妹二人去魯都曲阜拜見孔大夫。”無恤看了我一眼,低頭恭聲回道。

    “哦!”裡宰聞言一抬雙眉喜笑道,“你說,你要帶這兩個小兒去曲阜聽孔大夫講學?”

    “正是。”

    “善,大善!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1)。”老人看著無恤不住地點頭,而後彎腰又將兩袋錢幣重新放到了無恤身邊,“老朽當年也曾有幸拜在夫子門下求學。夫子收徒不論貴賤,不問出身,你狩獵山林,貧苦度日,卻有這樣一份求學問道之心,實屬難得。這錢算是老朽送你們做路資的,他年你若能對儒門之學有所體悟,定能有一番作為。”

    “謝裡宰!”無恤俯身一禮。

    “去吧,路上小心些。”

    我們拜別了裡宰出了小院,回頭看著黑暗中那扇亮著橘黃色燈光的小窗,我在心中不由尋思,這樣的見識,這樣的氣度,這便是孔門子弟嗎?那“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孔夫子又會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們離開了村子,沿著田泥堆出來的小道繼續往東面走去。小道的兩邊是灑滿銀色月光的禾田。田間,那些不願入睡的青蛙還在齊聲高唱著屬於夏夜的歌謠。

    “紅雲兒,你當年遊歷列國,可也見過孔夫子?”

    無恤拎過我背上的行囊,笑道:“孔丘當年在衛時,我在他弟子子路家中見過他一面。”

    “你認識子路?那你可趁機向孔夫子求學問政了?”我一聽便來了興致。

    “我那時還是個毛頭小兒,求什麼學?問什麼政?況且,這孔夫子對卿父的言行一向頗有微詞。當年卿父鑄刑鼎,他說晉要亡國;卿父收陽虎為臣,他說趙要亡族。就連後來卿父派董安於修建晉陽城都遭過他的罵。我那時年少氣盛,也不願和他說話,與子路比完劍就走了。”

    “原來,你也有這樣小兒心性的時候。”我輕笑了一聲看著無恤道,“卿相當年鑄刑鼎是叫黎庶識法,築晉陽城是為了自守,這兩樣我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好。不過,收陽虎這樣的豺狼做家臣還授予高位,我就真有些不懂了。”

    陽虎其人,原來是魯國季孫氏的家臣。他當年趁新宗主年幼,設計從季孫氏手中奪取了魯國的軍政大權。如今,被魯公和孔夫子視為洪水猛獸的魯國“三桓”,當初都被他一人捏在手心。

    後來,他在魯國發動了政變,失敗後轉奔至齊,由於出眾的能力又很快得到了齊景公的賞識。之後,因為他在齊國朝中拉攏大臣權貴幾次三番慫恿景公攻魯,才叫景公驚覺此人原是個忘恩負義、野心勃勃之徒,於是下令逮捕他。

    可狡猾的陽虎聽到風聲便逃了,他這一逃就逃到了晉國,逃進了趙家。最後,趙鞅居然還讓這個天下聞名的亂臣賊子做了趙氏的首輔。

    “這有什麼奇怪的,陽虎此人大才,謀略武功樣樣卓絕,雖說品德修為離君子相去甚遠,但也並非不能用。陽虎酒後曾言,他侍主,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不肖則飾姦而弒之。卿父乃強主,自然可以降伏他這只猛虎。趙家這幾十年來若說有所成就,那其中定也有陽虎之功。”

    “我在你們府裡見過此人一回,陰鬱、凶狠看那張臉就知道了。卿相怎知他這些年背地裡沒對趙家做過什麼手腳?”

    “陽虎入趙府不久就在暗地裡網羅家臣,侵吞庫金,欲取趙氏而代之。不過卿父當時只派人給他送了一方書帛。”無恤轉頭神秘兮兮地看著我。

    “什麼書帛?寫了什麼?”

    “據說這書帛上記錄了陽虎入府以來暗地裡做的每一件事,見的每一個人,而且還有他侵吞庫金的數額明細。”

    “卿相都知道,那為什麼不殺了他?”

    “卿父連問罪都沒有,陽虎依舊是趙氏首輔。其實,如今的陳恆就像當年的陽虎,他行政治國確有幾分能耐,只可惜齊公不是強主,駕馭不了他。駕馭不了便想除去,無奈連除賊的能力也沒有。比起齊公,唯唯諾諾的魯公倒還識趣些。”

    “嘖嘖嘖,好你個大逆不道的趙無恤,聽聽你說的話。我怎麼瞧著,你也長了一副亂臣賊子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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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註(1):“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這句話出自《論語》,子曾經曰過:“君子吃不求飽足,住不求舒適,對工作勤勞敏捷,說話謹慎,會到有道德的人那裡去匡正自己。這樣,就可以說是好學的人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29 09:36
第二百二十四章 何以解憂


    “你說我是亂臣賊子?”無恤把包袱往背上一甩,奸笑著朝我伸出了手,“我既然算不得良臣,那就乾脆禍亂一把!”

    “你要幹嘛?”我嚇得大叫,一下躲在了無邪身後:“無邪救我——”

    我抓著無邪的衣服驚叫著左躲右閃,要是以前無邪早同我們玩開了,可今天他卻像根木頭一般杵在我身前,全身硬邦邦的。

    “無邪,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我察覺到他的不對勁,連忙停了下來。

    “看你還往哪裡跑——”無恤一見我停下來,長手一撈就把我夾在腋下抱了起來。

    “趙無恤,不同你鬧了,快放我下來!”我在無恤腰上猛拍了一計。

    無恤這時也發現了無邪的異樣,他身子一蹲把我放了下來,對無邪道:“狼崽,你怎麼了?”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說的話我都聽不懂?誰是孔夫子,誰是季孫氏,什麼是刑鼎,什麼是用田賦?”無邪緊蹙著雙眉,一張臉繃得死緊,他似乎正在絞盡腦汁地思考我們說過的每一句話。

    “沒關係的無邪,聽不懂才好啊,聽得懂你就不是無邪,是壞人了!”我說著斜眼挑釁地看了一眼無恤。

    無恤淡淡一笑,拿手指了指我,張嘴無聲說道:“你也是——”

    “趙無恤,你別太得意!”無邪突然轉頭直勾勾地看著無恤,“你懂的多,法子也多,但是總有一天你說的事我也會懂,總有一天我會比你強!”說完他甩開我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前奔去。

    “無邪,你去哪——”我急忙轉身去追,卻被無恤一把拉住了手:“阿拾,你養了他三年了,他早已經不是個孩子了。他既然跟著我們,這世上很多事情他總是要知道,要面對的。”

    “不,他不需要知道,他這樣就很好!”我心中一突,訥訥地扔下一句話就甩開無恤追著無邪跑了。

    這世上的事,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險,懂的越多就越難幸福。思量、算計、籌謀,這些東西無邪通通都不需要。現在他是在同無恤賭氣,只要以後我不在他面前討論政事,他就會一如既往的快樂……

    我假裝沒有聽懂無恤話中的深意,假裝沒有看見無邪眼中深藏的壓抑和痛苦,只是固執地尋找著理由一遍遍地在心裡說服自己。無邪還是個孩子,一個永遠都會陪在我身邊的孩子……

    之後的幾天,我再也沒有當著無邪的面和無恤談論任何和政事有關的話題。他雖然再也沒有向我追問田稅是什麼,陽虎是誰,孔夫子又是誰,但卻始終悶悶不樂。有時候吃飯,他會愣愣地盯著我和無恤打量,皺著眉頭像是在思考什麼,可等我問他話時,他又把頭撇開不吱聲了。

    和無邪在一起這麼久,他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麼彆扭過。以前,他的心思透過他的眼睛我就能看個一清二楚,可現在他的眼睛裡彷彿蒙了一層迷霧。以前,平日拿一鍋肉羹就能哄開心的孩子,如今卻怎麼哄也不笑了。我不由苦惱懊喪,只覺得再這樣下去,十日前剛及笄的我,再過十日就要愁成白髮蒼蒼的老嫗了。

    離開車隊後的第三日,我們到了沂源城。這裡是沂水的源頭所在,無恤拿了錢去渡口僱船,我和無邪則坐在河堤上看著腳夫們一袋袋地往商船上運送貨物。

    “無邪,你上次在山上不是說有事要告訴我的嗎?怎麼了,是不是你趁我不在的時候欺負四兒了?”無邪坐在我旁邊悶悶的不說話,我只好說些話來逗他。

    無邪轉過臉來,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嗯,我欺負她了,于安幫她說話,我還和他打了一架,四兒後來氣極了就投水了。 ”

    “投水?四兒,投水了?!”我這時候提起四兒本意是想說些寬慰的話讓無邪開心,可現在聽他這麼輕描淡寫地告訴我,他把四兒逼得投了水,我張著嘴巴愣是半天沒有說出第二句話來。

    “她明明會游水,可就是沉在水裡不肯出來。後來,是那個于安把她撈起來了。”無邪癟著嘴角看著我,不道歉,也不辯解,一雙眼睛分明是在說,我不解釋了,隨你罵吧,反正我就是不懂事,反正我就是沒有趙無恤能幹。

    我看著他的眼睛,無奈地嘆了聲氣:“那你後來跟四兒道歉了嗎?”

    無邪不說話只是轉過臉去,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算了,綁架的事其實跟你和四兒都沒有關係,這件事現在既然已經結束了,就讓它過去吧。四兒不會怪你,你也別責怪她。以後說話、做事前多想想別人的感受,別只圖自己一時嘴巴痛快就好。”

    “嗯,我知道了。”無邪悶悶地應了一聲。

    “除了這件事,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我聽說,你和無恤之間還定了一個賭約?”我想起那日無邪在山上時對無恤說的一句話,忍不住好奇問道。

    “嗯,我們打賭誰能先找到你。”無邪從地上摸了幾顆小石子放在手裡不停地搓揉著。

    “賭注是什麼?”我看著他俊朗的側臉微笑道。

    “如果他贏了的話,我就由他差使一個月?”

    “那如果你贏了的話?”

    “他滾蛋。”無邪說著狠狠地把手裡的石子扔了出去。

    “哈哈哈……這回我可算看清了,原來你的性子比他趙無恤的還要狠。然後呢?你輸了,他要你做什麼了?”

    “他讓我跟四丫頭道歉,跟于安道歉,不能去齊宮找你。如果我要到柳州渡接應你,就必須先去鹿鳴樓找出至少三個陳氏的密探,否則就把我和四兒都送到魯國去。”

    “他讓你去找密探?為什麼?”

    “他說我不學禮,不懂人心又不通世事,還老和你待在一起,總有一日會被人利用,會變得比四兒更危險。”

    無邪的話像是一根針一下紮到了我的心裡。無邪和四兒是我的軟肋,如果有一天,有人利用了他們的純真和善良來對付我,對付無恤和趙家,那後果將不堪設想。無恤發現了他們身上隱藏的危險,所以他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可如果要我從現在開始就任由他抹殺掉四兒和無邪的天真,我卻也無法做到。

    “你別聽他胡說……哪裡會有什麼危險,趙無恤是故意說這些想讓你不開心呢。”我握著無邪的手微笑道。

    “他想讓我不開心?”無邪一蹙眉頭不解道。

    “嗯,找出鹿鳴樓裡的密探你開心了嗎?知道陳恆謀反作亂的事讓你開心了嗎?知道初稅畝、用田賦是什麼你就開心了嗎?”

    “不開​​心。”

    “這就對了,前些日子我同無恤說的那些事情你根本就不需要知道。你知道了會累,會不開心,如果你不開心,我也會不開心。你瞧,這幾天你一直不高興,我都愁出白頭髮了。”

    “哪裡有白頭髮?”無邪一驚,伸手就來翻我的頭髮。

    “現在還沒長出來,可你要是再這樣愁眉苦臉的,它們過兩天就全長出來了。”我拿下無邪按在我腦袋上的手委屈道,“我本來說話做事就像個老婆婆,現在如果被你害得長了白頭髮,我可就真的老了。老了我就會長滿臉褶子,牙齒也會掉光……”

    “不要變老!”無邪反手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

    “那你就不要上了趙無恤的當。你瞧,他趙無恤知道那麼多,懂那麼多,會使那麼多手段方法我才喜歡他,而你什麼都不用懂,我就喜歡你了。你比他強太多了。以後別老想著要和他比什麼,其實你早贏了。”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笑著用力點了點頭。

    “真什麼啊!”嘣的一聲,我的腦門上突然被無恤的手指狠狠地彈了一下。

    “趙無恤!”他剛剛那一下似是用了全力,我腦門上就像被人拿石頭猛砸了一下,痛得我整個人都麻了。

    “走了,船僱好了。趁現在刮的是東南風,趕緊上船吧!”無恤拎起我的衣領,一路把我拽上了船。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30 08:31
第二百二十五章 東臨甘淵


    三個人坐上了船,無邪就一直衝著坐在他對面的無恤樂呵呵地笑。

    無恤起初還假裝著在欣賞沂水兩岸美麗的風光,可過了半個時辰後,無邪得意洋洋的模樣終於讓他忍不住了:“阿拾——你讓他別笑了!”無恤一拍船舷咬牙切齒地看著無邪。

    “嗬!趙無恤,你果然是見不得我開心啊!”無邪湊到無恤面前故意瞇著眼睛咧開嘴露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你想叫我發愁,我偏偏高興給你看。”

    “你和他說什麼了?我什麼時候想叫他發愁了?”無恤轉頭一臉鬱鬱地看著我。

    “我腦袋疼,忘了。”我​​揉著腦門上被無恤彈腫的小包,挑眉瞥了他一眼。

    “你們兩個……”無恤看看我又看看身前的無邪,訕笑道,“那孔丘雖喜罵人,但我今日發現他有句話倒是說的很對。”

    “什麼話?”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1)!”無恤說著指了指我和無邪。

    “我們倆不勞你操心!我不是小人,阿拾也用不著你養。”無邪笑著把身子往船舷上一靠,半躺在小船裡哼起歌來。

    陽光下的沂水閃爍著粼粼的波光,無邪一掃前幾日的陰霾,臉上的笑容比陽光更加燦爛,轉頭再看無恤,一張臉陰雲密布。

    “船家,我家兄長心裡有鬱氣,你給唱支魯地好聽的調子吧!”我伸手握住無恤的手,衝站在船頭撐篙的老船夫喊了一聲。

    “老頭子可唱不好哦,我還是給這位爺找個沂水上最能唱歌的人吧!”老船夫哈哈一笑衝旁邊一條載著蔬果的小船吆喝了一聲,“嘿——賣果郎,客要買你的七月菱,你給唱支調子來聽聽吧!”

    “來嘞——”那賣果郎一聽,立馬劃著他的獨木小船靠了上來。

    “船家,你可真會替人拉買賣啊!”我笑著看了一眼老船夫,轉身捏了捏無恤的手,“別和無邪置氣了,給我一把黍,我給你換菱角吃。”

    “你剝,我吃。”無恤瞄了一眼獨木船上的菱角。

    “大人,小的敬諾。”

    “姑娘要聽哪裡的調子?”賣果郎從船板上拾起一口麻布袋子,笑嘻嘻地解開了繩子敞開袋口湊到我面前,“謝謝姑娘,一把黍兩串菱。”

    “我要四串。”船板上一串串青紅相間的七月菱立馬勾出了我肚裡的饞虫,我打開無恤遞上來的糧袋伸手抓了一把黍,那賣果郎卻討好地把手裡的麻布口袋往無恤那邊移了移:“姑娘手小,還是讓這位爺來抓吧!”

    “哈哈,我怎麼覺著你們魯人比齊人更會做買賣啊?行行行,讓他給你抓。”我笑著把糧袋復又遞給了無恤,轉頭對賣果郎道,“那你也給我挑幾串個頭大點的菱角。我喜歡吃老點的,粉一點的。”

    “就來!”賣果郎收了無恤的兩把黍,笑呵呵地給我遞了四串新鮮飽滿的紅皮菱角,“姑娘想听哪兒的調子?魯國的不好聽,越國的採菱調姑娘想不想听?”

    “你是越人?那自然好啊,唱一曲吧!”我接過菱角放在膝上笑著說道。

    “姑娘可聽好了啊!”賣果郎拿木漿抵著我們的船舷將獨木船緩緩地推離了半丈,而後坐在他滿是蔬果的小船裡,一邊劃一邊唱起了一支婉轉悠揚的小調。

    我雖聽不懂他唱的是什麼,但他乾淨清朗的聲音,配著那彷如流水一般起起伏伏的音調,不由讓我想起了那個來自越國的如夢般美好的女子。不知道在那遙遠的南方,在施夷光的家鄉,她的故國又有著怎樣靈秀的山川……

    聽著水聲、槳聲、歌聲,在和煦的微風中我們吃著菱角坐著小船順水而下,臨近黃昏時就已經順利地到達了沂南城。

    從沂南城出發,往西是魯都​​曲阜,而我卻迫不及待地往東進了焦原山。

    在焦原山的另一邊有我心心念念了許久的大海。

    因為有無恤在身邊,我對這一趟的旅程充滿了期待,也正因為有他在,我們這一趟旅程自始至終都有美食相伴。小船上的陶釜煎魚,焦原山裡的泥烤雉雞,小漁村裡的百螺煮米羹……我們身上沒有錢,但每一頓我和無邪都吃到飽嗝連連,肚皮圓圓。

    行在路上,我有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對無恤說,我們不要回新絳了吧,我們離開那些權謀和鬥爭去周遊列國吧,我們可以在鄭國開家酒樓,我釀酒,你烹食;我們可以去雲夢大澤隱居,我採藥,你打獵;我們可以去燕國,我做方士煉藥騙錢,你做牧人放馬草原……

    可我終究什麼也沒有說,夫子曾說,做人該知足。

    我們在焦原山上過了兩夜後,終於在第三天夜裡到達了臨近大海的一座小漁村。村子裡一對以打漁為生的老夫婦收留了我們。

    這時候天空中無星無月,天與地都被一片深沉的黑暗籠罩著。我站在屋頂上眺望不遠處的大海,卻只能聽到一浪接一浪的潮聲。

    這一夜我枕著亙古不變的潮聲幻想著大海的模樣,期待和興奮讓我幾乎無法入眠。

    第二日天未亮,無恤把剛剛睡下的我背出了寄宿的小屋。

    “阿拾,你不是說要看日出嗎?太陽快出來了,快醒醒。”朦朧中,無恤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努力半撐起沉重的眼皮,把腦袋從他背後探了出去:“騙我……天還黑著呢……”我嘟囔了一聲,又慢慢地闔上了眼睛。

    可就在我閉眼的一剎那,我突然在自己的睫毛上看見了一縷金紅色的光芒。

    是陽光?那剛剛看到的青紫色……不是天空,是大海!我的精神突然為之一振,立馬睜開了眼睛。

    啊,原來這就是大海……

    我盯著晨色中青紫色的大海,愣愣地從無恤背上跳了下來:“這裡就是你說的世界的盡頭,這裡就是天地交合的地方?”我踩著腳底微涼綿軟的細沙一步步地朝大海走去,“那是什麼?是太陽?”我站在這一望無垠的大海前,指著天際處那一道閃著紅光的弧線,轉頭問無恤。

    “嗯,這地方叫做甘淵。在東夷人的傳說裡,太陽在經歷了漫長的黑夜後會變得污穢,女神羲和就在這裡為太陽洗浴,以求每日普照萬物的太陽都是潔淨的。”

    “羲和?你昨晚說這漁村裡住的都是羲和族的後人?”

    “嗯,羲和族在這裡已經住了幾千年,這海灘就是他們每年祭祀太陽神的地方。甘淵之水可除穢,你說我們這兩個壞人是不是該同太陽一起好好洗洗?”無恤笑著拖著我的手慢慢地走進了海水裡。

    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曰羲和,帝俊之妻,生十日,方浴日於甘淵(2)。原來這裡就是甘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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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註(1)選自《論語·陽貨篇》

           (2)選自《山海經·大荒南經》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0-31 08:42
第二百二十六章 嬉水東海


    我站在冰涼的海水裡,出神地望著東方那一條金紅色的弧線,腳下,海水一浪接一浪地拍打在我的小腿上。我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很輕,輕得好像浪尖上的一朵水花。

    “快看!太陽快從海底跳出來了。”無恤突然鬆開我的手朝水天相接的地方遙遙一指。

    “紅雲兒,我,我好像要站不住了。”我話沒說完,身子一晃已經一屁股坐進了冰涼的海水裡。

    無恤看著我微微一愣,而後仰頭大笑起來:“傻丫頭,你是想和太陽一樣在甘淵洗浴嗎?”

    “不許笑——”海水一波波地拍打在我胸前,我抬起頭,在與我面對面的地方,一輪紅艷豔的太陽突然從海底探出了半個腦袋,它像個愛看熱鬧的孩子笑嘻嘻地扯著一片五彩的雲霞偷偷地打量著我。

    “你若真想在甘淵洗浴也等正午吧,早晨水裡涼,快起來吧!”無恤笑著朝我伸出手,我看著他點了點頭,伸手扣住他的手指猛地往下一拉。

    無恤的手像是一尾狡猾的魚,它滑過我的掌心一下就逃走了。我身體失去了依托,一下就被一個緊跟而上的浪頭衝翻在了海灘上。

    無恤放肆的笑聲再一次響起,我埋頭在沙灘上,覺得自己從沒有像現在這樣丟臉過。

    “笑什麼笑,壞人!”我摀著臉從海水裡坐了起來,我的頭髮上、臉上沾滿了黃褐色的海沙。

    “怎麼了?惱了?”無恤笑著戳了戳我的後背。

    我輕哼了一聲不去理他,自顧自地捧了一把海水洗去臉上的海沙。

    “我有東西要送你,你若是不轉頭,我可就要把它扔了。”無恤在我身後笑嘻嘻地說道。

    “誰要你的東西。”我起身往大海深處又走了幾步。

    “那我可扔了?”

    “扔遠點。”我解開自己的頭髮,把沾了沙子的一邊浸進了海水裡。

    “可憐的蠵龜(1),神子大人說她不要你……”

    “什麼!”我聞言猛地回過頭,只見無恤抱著一隻巨大的赤背蠵龜站在離我不遠處的海水裡。

    “蠵龜,真的是蠵龜!”我撩起頭髮,踩著水跑到了無恤身邊,“你是從哪裡抓到它的?它還活著嗎?”我喜出望外,伸手去摸蠵龜紅褐色的甲背。

    “小心它伸出腦袋來咬你!”無恤一手抱著蠵龜,一手拉著我往岸邊走去。

    “這世上原來真有蠵龜,我之前只在醫塵的醫卷上看過。”我坐在沙灘上,興奮地用指節敲打著蠵龜赤紅色的龜背,對巫士來說赤色的龜背可是通神的聖物。

    “阿拾,想看看它爬得有多慢嗎?”無恤又露出了他狐狸一般的笑容。

    “想。”我點了點頭,然後,那隻可憐的蠵龜就被無恤嗖的一下遠遠地扔在了沙灘上。

    “啊,它會被你摔死的——”我大驚失色,連忙起身。

    無恤擒住我的手,一把將我拉進了懷裡:“不急,它會很慢很慢地爬回來……”他呢喃著俯身吻上了我的唇。

    “你們在幹什麼……”不知過了多久,無邪的聲音突然在我們身後響起。

    我猛地一把推開無恤,轉頭看見無邪正抱著那隻蠵龜呆呆地站在我們身後。

    “你什麼時候來的?”我滿臉發燙,尷尬地將貼在兩頰的頭髮別到了耳後。

    無邪看著我卻不說話。我膽怯了,只能向身旁的無恤投去求救的目光。

    無恤朝我眨了一下眼睛,起身將渾身濕淋淋的我從海水裡半抱了起來。

    “狼崽,你來得正好。昨日答應了要請你吃烤貝,現在和我一道去撿些乾柴生堆火吧!”無恤握著我的肩膀走到了無邪身邊。

    無邪沒有理會無恤,他咄咄逼人的視線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我的臉。

    現在我該對他說些什麼嗎?可是說什麼呢……我愣愣地看著無邪,腦子裡一片混亂。

    三個人之間的氣氛因為沈默而愈加難堪,無恤見狀在我背後輕輕推了一把:“你還傻愣著做什麼,不怕著涼啊!快,去問宿家的阿婆借一套舊衣,身上這套濕衣服一會兒拿出來我們替你烤乾。別拖拖拉拉,快去吧!”

    “哦,好,馬上就去。”我回過神來應了一聲,拉起裙擺飛快地朝漁村跑去。

    可還沒等跑到村口,我突然又後悔了。我為什麼要逃呢?即使被無邪撞到我與無恤親吻,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像這樣慌慌張張地逃掉,倒顯得我做錯了什麼事情似的。想到這裡,我不由放慢了腳步。

    宿家的阿婆見我渾身濕答答地打開柵門走進小院,連忙回屋給我找來了一件乾淨的粗麻布衣:“女客真貪涼,怎麼這麼早就下海了?來,趕緊換身乾淨的衣服。”

    “謝謝阿婆。”我合上房門脫下身上的濕衣服,接過她遞上來的乾布胡亂擦了擦身子,“阿婆,剛才我在灘上看見蠵龜了,阿爺平日出海打漁那麼辛苦,你們怎麼不捉一頭蠵龜賣去大城?”

    “蠵龜?女客說的是赤殼龜吧?”阿婆笑著抖開手裡的布衣披在了我身上。

    “嗯,這蠵龜的血可解刀劍毒,龜殼做的髮簪若是成色好,在臨淄城至少也可賣兩金。”我把手穿進袖子笑著說道。

    阿婆一聽連忙擺手:“捉不得,更殺不得的。赤殼龜是海裡的神物,打漁的人世世代代出海都是靠了它庇佑才能避風避浪。神龜一年裡只在這個時節上岸產子,女客這幾日要是在沙子裡找見龜蛋,千萬要埋回去。”

    “阿婆放心,記下了。”我繫好腰上的束帶朝老阿婆彎腰一禮就抓起濕衣跑了出去。

    等我重新回到海灘時,無恤已經在沙灘上生了一團篝火,而那隻長著棕紅色外殼的蠵龜還在不遠處的沙灘上努力地刨著坑。

    “無邪呢?”我把濕衣服遞給無恤,左右轉了一圈沒看見無邪。

    “他突然說想喝酒,我就把匕首給了他,讓他去漁村裡轉轉,看有沒有人願意和他換酒。”無恤在篝火旁用幾根樹枝搭了一個晾衣架,然後把我換下來的濕衣服攤開掛了上去,“阿拾,無邪雖說自小和狼群一起長大,可他畢竟是個男人,你一直把他留在身邊,總會有不便的時候。這幾年,你老想著要把四丫頭嫁出去,你就沒想過替無邪也尋門親?”

    “這個我還沒想過,不過他以後若真有了喜歡的姑娘,我自然也會替他張羅。”我笑了一笑,抱著膝蓋在沙灘上坐了下來。

    大海的另一頭,新生的朝陽已經褪去了它​​深紅色的外衣,白色耀眼的光芒讓人無法睜開眼睛去直視它。

    “你現在說得倒輕巧,只怕你到時候捨不得。趁狼崽現在還沒回來,你最好先想想待會兒要怎麼同他解釋剛剛的事吧!”無恤輕笑一聲脫下身上的衣服,轉身朝大海走去。

    “你去幹嗎?”我連忙叫住了他。

    “狼崽去村裡換酒,我下海去逮幾隻螃蟹,摸幾個貝子烤好了等著他。”無恤沒有轉身,只朝我揚了揚手裡的衣服,就大步衝進了海水裡。

    ================================================== ===============================

    備註(1)蠵(音同息)龜:海龜的一種,又稱紅海龜、赤海龜,體長可達一米。中國古代神話中經常會出現它。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1 08:43
第二百二十七章 迷思亂情


    需要解釋嗎?盜跖一定教過他吧……

    遠處,無恤已經一頭扎進海浪裡不見了踪影。 我拾了一根小樹枝蹲在閃著點點金光的沙灘上,輕輕地劃撥著腳下的沙粒。

    “無邪……娶妻……”我怔怔地看著自己寫在沙灘上的字,突然陷入了沉思。如果有一日,他娶妻生子離開了我,我會難過嗎?會不捨嗎?

    在過去的日子裡,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想像過伍封和伯嬴的婚禮,想像過無恤成為趙氏世子後妻妾成群的後院,可我從來沒有想像過無邪的婚禮,無邪的女人,無邪的孩子……因為在我心底早已認定,他不會離開我。

    “只要你不死,到哪裡我都陪你去。”這是他許給我的誓言,他說他會永遠陪著我,他是我最純真的孩子,我相信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伍封已經捨棄了我,無恤也注定不會屬於我一個人,只有無邪,只有他是我一個人的。他的肩上沒有家族的使命,他的心裡沒有對權力的**,如果這一世真的會有一個人陪我千山萬水,風雨無阻地走一路,那麼那個人一定會是他。

    這就是我拒絕他長大的理由嗎?這就是我心底真正的理由嗎?

    我用樹枝劃去了沙灘上無邪的名字,怔怔地站了起來。

    因為我害怕孤獨,害怕被拋棄,才會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抗拒無邪的成長。

    因為我羨慕他的單純,貪戀和他在一起時的輕鬆,才寧可讓他一輩子只做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我拒絕了無恤的建議,哄騙了無邪的感情,是因為我知道,只有這樣我才永遠會是他生活的全部,他才不會離開我。

    可是,為什麼我會如此自私……為什麼我從沒想過給他自己選擇的權力……

    我站在無邊無際的大海前,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丑陋的內心。

    “阿拾?”

    我轉過頭,披散著粟色捲髮的無邪正抱著兩只酒罈站在我身後。

    “你怎麼了?你在難過?”他眉頭一蹙放下兩只罈子,幾步走了上來。

    不要對我這麼好,我不配……我看著眼前的無邪,羞愧、悲傷像潮水一般從我心頭席捲而過。

    “我不問了,你別難過了。”無邪摩挲著我的臉頰,低頭漾起一個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你看,我現在沒有不開心,你也不要不開心啊!”

    “無邪,對不起……”我把他的手抓在手裡,強忍下心中洶湧的情緒,看著他徐徐道,“無邪,從今天起,你可以問我任何問題,只要是你想知道的,只要我懂,我一定都告訴你。”

    無邪先是一愣,而後笑著一揮手:“我不想知道什麼。喝酒,我們喝酒吧!我拿趙無恤的匕首換了兩罈海蛇酒。”無邪指了指地上的兩個黑陶罈子,又彎腰拾起了一枚倒扣在沙灘上的蚌殼,“就拿它做酒杯好不好?剛剛來的時候瞧見那邊還有兩個更大點的,我去拿來。”說著他拔腿就往海灘北面跑。

    “無邪,你聽我說!”我連忙追上去一把拖住了他的手。

    “不要——”無邪突然掙脫了我的手一把摀住了耳朵,“我不想听,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听。”

    “你前幾日有那麼多問題,現在我想要告訴你了,你為什麼又不願意聽了呢?”我輕嘆了一聲,伸手把他捂在耳朵上的手拿了下來。

    無邪轉頭看著我,他不說話眼睛卻不由自主地飄到了我的嘴唇上。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我還欠他一個解釋:“你剛剛看到的不是什麼壞事,男女之間互相喜歡就會想要那樣親近,將來你如果遇見了自己喜歡的姑娘,你也會想要親近她。無邪,剛剛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當年在雍城的時候,雖說是我買了你,救了你,可你不是我的,你是你自己的。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可以周遊列國找人比劍,可以和自己喜歡的姑娘成親,你不一定要一輩子陪著我,你應該有你自己的生活。”

    “你,不要我了……”無邪看著我,兩瓣嘴唇不住地顫抖著。

    我連忙搖了搖頭:“不,我沒有不要你,我只是……只是不想,也不能再這樣自私地霸占著你。四兒說得對,我不是你的阿娘,就算我是你阿娘,你哪裡見過和娘親過一輩子的兒子?現在的你也許還不懂我的意思,以後我多教你一些事情,慢慢地你就懂了。”我抬手摸著無邪額間的碎髮,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我懂,我早就懂了。”無邪突然大叫一聲抓住了我的肩膀,“我說了我喜歡你,我說了我不喜歡趙無恤,我說了那麼多遍,是你不懂,不是我!”

    “無邪,你的喜歡和我說的不一樣。”

    “一樣!就是一樣的!”無邪漲紅著臉,雙手一收猛地把我扯到了他身前。

    我用手抵著他滾燙的胸膛,他口中呼出的熱氣拂過我的髮梢。無邪渾身散發出來的可怕氣息讓我瞬間回到了我們相遇的那一日。此刻,他再不是懵懂天真的無邪,他又一次變回了那隻受傷的野獸。

    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憤怒、怨恨和痛苦,他緊緊地盯著我,像咆哮的野獸盯著利爪之下的獵物。

    我掙扎著想要逃離,可一眨眼,他的眼神卻變了,他像隻膽怯的小獸哀傷地看著我。

    “無邪……”我的心一下子軟了,我收起防備,輕輕地撫上了他哀傷的臉龐,“你靜下來,你聽我好好解釋。”

    “不,這一次你聽我的……”當這句話從他的齒間冷冷地蹦出來時,我就知道我又錯了一次。受傷的野獸無論擺出多麼低的姿態,他依舊是危險的。

    無邪將我的雙手一下反剪到了背後,我還來不及掙扎就一下被他推倒在了沙灘上,隨後無邪的身子更是不管不顧地壓上了我。

    “這次,我要讓你懂我的喜歡……”他喘著粗氣,一手扯開了我的衣領。

    “無邪,你放開我!你在幹什麼——”我失聲驚叫。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3 12:57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一石千浪


    無邪的嘴用力地啃咬著我的嘴唇,他的手更是發了瘋似地在我胸前,腰間胡亂地揉搓著。我的手被他禁錮在身後,我只能拼命地蹬腿想把他從我身上弄下去。可他不容許我的反抗,他的腳纏上了我的腳,他滾燙的身體將我死死地壓在了沙灘上。

    我叫喊著掙扎著顫抖著,他咬破了我的嘴唇,他的牙齒撞上了我的牙齒,我的嘴裡瀰漫開了一股腥甜的味道。

    我全身的力氣在與他的抗爭中一點點地流逝,我已經無力掙扎。

    無邪察覺到了我的異樣,他從我胸口抬起頭來,他的臉上有難以掩藏的**,可他漆黑的眼睛裡卻寫滿了懊喪、無助和害怕。

    我躺在沙灘上怔怔地看著他,心裡的恐懼和憤怒突然化成了一股難以言語的痛楚。

    我要失去他了……

    從這一刻開始,他再也不是我的孩子了;從這一刻起,我與他再也回不到從前……

    揪心的疼痛讓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

    “阿拾……”無邪呆住了,他伸手來摸我的臉,我輕輕側頭避開了他。

    “對不起,我……”無邪身子一僵從我身上翻了下來。

    我擦乾眼淚,拉起衣領在沙灘上坐了起來。我轉頭看著他,心裡有萬千思緒,卻不知道自己這個時候該對他說些什麼。

    我們就這樣默默地看著對方。陽光下,我們的影子越縮越短。

    “你們兩個在做什麼?”過了許久,無恤清朗的聲音伴隨著海浪聲從我們右邊傳來。

    “沒什麼,我有些累了,剛才和他鬧得太兇了。”我起身扯了扯自己的衣服,裝做不經意的樣子用頭髮蓋住了露在外面的脖子,“你在水裡待了那麼久,都撈到些什麼了?”我站起身對站在幾丈開外的無恤喊了一聲。

    “今天總得叫你們兩個知道,這世上還有比肉更好吃的東西。”無恤沒有發覺我們的異樣,他甩了甩頭上的濕髮,笑著從背後拿出一隻張牙舞爪的“怪東西”,“見過沒?這是龍角蟹,當年齊國進獻周王的貢品裡就有它。這傢伙在水裡跑起來像飛一樣,可費了我好一番功夫。狼崽,別傻坐著了,拎上酒罈跟我走吧!”無恤興奮地朝無邪一招手就拿著龍角蟹,拎著用衣服兜住的一大袋海貝朝篝火走去。

    “走吧,今天的事咱們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行嗎?”我抿了抿嘴唇上的傷口,彎腰去拉無邪。

    無邪抬頭看著我,他緊蹙的雙眉和顫抖的眼睫洩露了他內心的矛盾和痛苦。我心中一揪,他起身往後退了一步,猛地一個轉身飛快地跑朝海灘另一頭跑去。

    “無邪——”我拔腿就追,但苦於雙腳陷在沙子裡根本跑不快。不一會兒,無邪就從我眼前消失了。

    “發生什麼事了?”無恤一頭霧水地從後面趕了上來。

    “快,幫我把他追回來!”我奔跑著轉頭衝無恤大喊了一聲。

    無恤看了我一眼,飛身追了上去。

    “他人呢?”過了約莫一刻多鐘,無恤回來了。我急忙拉著他問。

    “沒找到人,這小子腳程不比我慢。你們吵架了?你的嘴巴怎麼了?”無恤這回離我近了,才驚覺我嘴上的傷口。

    “沒什麼。”我搖了搖頭重新回到篝火前坐了下來,“晚點他會回來的,給他留點吃的吧。”

    “讓我看看你。”無恤在我身邊坐下,輕捏著我的下巴把我的臉轉向了他,“他欺負你了?你說什麼話讓他發了狼性子了?”

    “是我太心急了,以前什麼都不教他,現在一下子又想叫他明白我的意思。他待會兒回來了,你別罵他,也不要同他動手。”

    “動手?”無恤眉頭一蹙,一把撩開了我垂在胸前的長髮。

    我一拉衣領,在無恤幾欲爆發前,連忙解釋道:“他不是故意的,也許是之前盜跖跟他說了些亂七八糟的話,把他心緒弄亂了。等他回來,我會好好跟他說的。”

    “無邪認識盜跖?還是說——你也認識盜跖?”無恤的臉色在聽到我這句話後變得更加難看了。

    為什麼他總是能在別人的話裡輕而易舉地抓住自己想要的訊息……我和盜跖相識的事因為怕他擔心就一直沒有告訴他,現在被自己意外說破,更不敢再開口辯解,只能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你到底瞞了我多少事情?”

    “盜跖不是個三頭六足青面獠牙的怪獸。”

    “我知道,我那晚在智府見過他。”無恤把一根樹枝折成兩段,俯身夾了一隻手掌大小的海貝放在了火中。

    “盜跖那人雖然算不得君子,品行也差了些,但是對我也還算有禮。無邪和他就是那日在智府夜宴時認識的。”我用衣袖墊著手,接過無卹遞上來的開了殼的海貝,“你也知道盜跖劍法好,他和無邪又都是不受禮法束縛的人,無邪和他聊得來,後來就一直跟著他學劍了。”

    “難怪他這半年劍術精進得那麼快,那日在山谷裡同陳逆都過了好幾招。”無恤說著用樹枝幫我把瑩白鮮嫩的貝肉從貝殼上戳了下來,“趁熱吃吧!”

    “你沒有生氣吧?”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沒有。只是要提醒你,盜跖此人性格乖戾,不管他與你們有多麼熟識,終究是個殺人如麻的惡徒。對他,你最好還是多留一份戒心。”

    “嗯,我知道。”我仰頭就著海貝的外殼把貝肉和鮮美的汁水倒進了嘴裡​​,心中思量著,無恤說盜跖是殺人如麻的惡徒,那我和盜蹠做的那筆關於智府藥人的交易要告訴他嗎?

    “無邪的事你該早些聽我的,你自己平日不教他,由著他,最後居然還讓盜跖這樣的人做了他師父。劍有劍德,盜跖的劍狠辣絕情,若不是無邪本性純良,這世上恐怕早就出了第二個讓人聞風喪膽的惡鬼了。”

    “之​​前是我錯了,現在你也別數落我了。育人與習劍都非一日之功,以後我慢慢教養他便是。”我被無恤教訓了一番,心情反而平靜了下來,“咦,你抓來的龍角蟹呢,周王的貢品呢?跑了?”我揮開心頭的陰霾這才發現方才無恤從海裡撈上來的怪傢伙不見了。

    無恤拿樹枝指了指眼前的篝火:“埋在沙子底下烤著呢,等這堆火燒滅了,狼崽也該回來了,到時候一起吃吧!”

    我們坐在沙灘上,吃著海貝,看著藍天與大海之間一群群追逐著浪花的海鳥。太陽在空中越爬越高,身子底下的沙子越來越燙。

    到後來,篝火熄滅了,龍角蟹放涼了,當月亮從海面上升起的時候,無邪依舊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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