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竹書謠之阿拾 作者:文簡子(連載中)

uuuuuuuuuu 2012-6-24 17:3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3 50191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3 12:59
第二百二十九章 苦尋無果


    每一次當我和他分開,他都會不棄不捨地尋找我的下落。從摩崖山到將軍府,從秦國到天樞,無論我們之間隔著多麼遠的距離,他總能找到我。可這一次,是他先離開了。這一次,我也終於嚐到了那苦尋不得,牽腸掛肚的痛苦滋味。

    今天是無邪離開後的第三天,我的心底一直有個微弱的聲音在不停地告訴我:無邪,他不會回來了。

    這聲音讓我懊喪,這突如其來的離別讓我有一種被人扼住喉嚨的感覺。

    院子裡,木柵欄被人打開了,聽到這聲音我幾乎是從地上跳了起來。

    “你找到他了嗎?”我打開房門,但是迷濛的夜色中,我只見到了一臉疲憊的無恤,“他也沒有回焦原山上的草棚嗎?”我問。

    “沒有,草棚裡有野獸的寄居過的痕跡,臭得很,他不可能在那裡面睡覺。”無恤跨進屋子,提起小几上的水壺往嘴裡猛灌了幾口,“今天回來的時候,住在村頭的小丫告訴我,三天前她瞧見無邪一個人往官道上跑了。你說,他會不會是去魯國找四兒了?”

    “去魯國找四兒?他如果要找四兒,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走?”

    “他不是為了找四兒,他是為了避開你啊,傻丫頭。”無恤放下水壺,輕輕地捏住了我的肩膀,“無邪現在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他這回走,可能是覺得自己沒辦法坦然地面對你吧!你不妨再耐心等幾天,等他自己想開了,以他的性子一定很快就會回來找你了。”

    “不,這次不一樣……”我輕輕地搖了搖頭。無邪如果誤會我那天說的話是想要趕他走,那他也許就真的不會回來了。

    “你那日不是想通了說要對他放手嗎?他是個男人,你只當他這一趟是出門歷練去了。如果在外面過得不好,他自然會回來找你;如果他過得很好,他拐到了一個願意為他生兒育女的姑娘,那他即使不回來,你也應該替他高興的,不是嗎?”無恤看著我的眼睛微笑道。

    “我……我怕他會遇上什麼危險。”

    “以他現在的劍術只有他欺負別人的份,普通的遊俠、劍客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可是他心思單純,萬一……”

    “這個你就更不用擔心了。”無恤按著我的肩膀讓我在小几前坐了下來,“無邪在你面前確實毫無防備,但對待除你之外的人,他的戒心可比你重多了。他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就算是對四兒,氣極了他也照樣可以翻臉不認人。依我看,你現在真正要擔心的,是接下來的幾個月,東方諸國會不會突然冒出一個跟柳下蹠一樣難纏的匪盜。”無恤伸手揉了揉我緊蹙的眉心,笑著揶揄道。

    “我都急死了,你還同我打趣。”我撥開無恤的手,轉身把角落裡的陶釜端了上來,“晚上還沒吃東西吧,給你留了黍羹。”

    “找了一天,我可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無恤搓了搓手笑著在小几旁跪坐了下來,“無邪的事你就別操心了,順其自然是最聰明的做法。對了,你今天同阿婆說了嗎?我們明天要走的事。”

    “說了,剩下一袋黍米我都留給她了。”我用小碗給無恤盛了一碗羹,又從隨身的小袋裡倒出了兩條小魚乾放在他碗裡, “這一袋是阿婆給的熟魚乾,說是讓我們帶在路上吃的。另外,阿婆今日同我說,她有個孫女前些年被她的兒子賣去曲阜為奴了。”

    “嗯,然後呢?”無恤喝了一口黍羹含糊地問了一句。

    “她想託我們在曲阜找到她孫女,然後託人幫她送回來。阿婆要給我兩顆海珠做酬勞,但是我沒要。”

    “那你拿什麼贖買奴隸啊?”無恤咬了一口小魚乾,輕笑道,“小婦人,你難道忘了,我們家裡現在可是一個幣子都沒了。”

    “別同我哭窮,你既然在齊國能有五處置業,那在魯國也一定會有生意。像你這樣的大商戶,我就不信你連買個女奴的錢都沒有。喏,這是你的匕首,我替你換回來了。”我從懷裡掏出那把被無邪拿去換了酒的匕首放在了小几上,“這白刃的匕首看樣子是件稀罕物,怎麼能隨隨便便用兩罈薄酒就換出去了。”

    “這哪裡是什麼稀罕物,兵器坊多的是。”無恤笑了一聲把匕首重新納入了袖中,“酒已經喝了半罈子,你這回是拿什麼去換它的?可是把我前日給你采的海珠給人了?”

    “你采的珠子我怎麼捨得給人,是用從魯姬展衣上扯下來的寶石換的。”我搖了搖頭又給無恤碗裡添了一勺黍羹。

    “你把展衣脫給那庶人女子前,扯了衣服上的寶石?”無恤一挑眉毛,笑得很是高興。 。

    “嗯,物盡其用嘛!”我見無恤吃得差不多了,就起身坐在床榻上繼續收拾明日上路的包袱,“紅雲兒,你說阿魚他們現在到曲阜了嗎?”我問。

    “如果他們這一路沒被陳氏的人追上,現在應該已經在曲阜了。孟談和董舒送了齊公到高宛城後,也會南下與我們在曲阜會面,算算日子大約這兩天也就到了。”

    “這樣說來,最晚到的倒是我們了?從這裡去曲阜只能走陸路,我們現在沒錢雇車,這路上可要耗去好些日子了。”

    “我們不用一路走到曲阜去。翻過焦原山,就能到季孫氏的封地費邑,到那裡我們就能雇車了。”

    “雇車的錢呢?”

    “小婦人,方才是誰信誓旦旦地說我在魯國一定有生意的?放心吧,等到了費邑我定能替你僱到一輛既漂亮又舒服的馬車。”

    費邑,是魯國“三桓”之首季孫氏的封邑。而“三桓”指的則是魯國的三大氏族——季孫氏、孟孫氏、叔孫氏,因為這三族皆是魯桓公之後,所以世人便將這三家統稱為“三桓”。如果說,晉國的掌權者是趙、智、韓、魏四家,齊國掌權的是陳氏,那掌握魯**政大權的便是這“三桓”,或者說就是費邑的主人,“三桓”之首的季孫氏。

    在漁村休息了一夜後,第二日一早我們就朝費邑出發了。

    四日後,我們終於趕在城門關閉前進入了費邑。

    齊國重商,魯國重農,費邑雖是魯國最重要的幾座城池之一,但和齊國的幾座大城相比,這裡卻要粗陋簡敝很多。入了夜,街道上靜悄悄的連個人影都沒有。我們在城裡逛了許久,好不容易才在城東的一條窄街上找到了費邑的館驛。

    驛站裡來客不多,我用魯姬展衣上扯下來的十幾顆穿孔紫晶石付了店資,驛站的主事立馬將我們引到了二樓一間朝南臨街的房間。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4 14:45
第二百三十章 費邑舊聞


    “紅雲兒,邑宰公山不狃叛亂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吧,怎麼這費邑還是這樣一副光景?這裡比齊國可差遠了。”我拿起案几上的一根小木棍支起房間的窗戶。

    “當年公山不狃帶費人叛亂的時候費邑就被毀了,逾禮的城牆後來也被孔丘派人拆掉了。”無恤放下身上的包袱走到我身邊,“我們剛剛進城看到的是季孫氏後來新修的城牆。”

    孔丘拆毀費邑城牆的事發生在他出任魯國大司寇的時候,那年我還沒有出生。八歲時,夫子同我講解周禮。他說周禮有規定,諸侯之牆不可逾一十八尺,而魯國“三桓”的采邑城牆均高於魯都曲阜,是屬僭越,所以孔丘要派人推倒它們。

    在年幼的我看來,拆牆是件小事,所以孔夫子對拆牆之事的執著和費邑邑宰公山不狃因為拆牆而領著費人進攻魯都謀逆造反的事讓我很是不解。

    後來,伍封在同我講到魯國季孫氏的時候又提及了此事。我趁機詢問了他。

    他告訴我,天下亂了,孔丘是在用自己的方法扭轉這個亂局。他拆費邑的城牆是為了削弱“三桓”,輔佐匡正公族,而“三桓”之首的季孫氏願意讓他拆牆,則是因為他手下的家臣公山不狃在費邑擁兵自重不聽他的話了。

    周王被各國諸侯奪了權,諸侯被國中卿族奪了權,卿族又被家臣奪了權,這就像熊被狼吃了,狼被狗吃了,狗也許有一天會被螞蟻吃了。聽伍封講的時候我依舊笑了,只不過那一回的笑容卻較幼時多了幾分沉重。

    “這天下,就屬魯人最愛講禮法,他們以前總說秦人是邊塞蠻人,不懂禮法,可他們自己這里居然連一個小小的邑宰都敢作亂犯上進攻國都,謀刺魯君。這樣看來,天天坐在屋子裡講禮法實在沒什麼用處。”

    “小婦人,你這是在嘲諷孔丘嗎?”

    “倒不是嘲諷他,我之前同你提起過,我家夫子早年就拜在孔丘門下求學。夫子很推崇孔丘那套禮樂治國的想法,他教了我很多,我也真真切切學到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只是孔丘很多治國為政的想法,到了今天我依舊無法理解。就像他反對卿相鑄刑鼎的事,向黎庶申明法度有何不好呢?

    “也許等我們到了曲阜,你可以當面問問他。”

    “你難道不想听他的解釋?”

    “哈哈哈,我可沒打算拜在孔丘門下,不過你若問了,我不介意在一旁聽聽。”

    “兼聽則明,偏聽則暗,你若是個做大事的人,是該多聽聽不同人的說法。趙氏一族百年立家艱難,毀起來卻容易得很呢!”

    “弟子省得了,女夫子!”無恤笑著往後移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同我行了一個揖禮。

    “哎,不說了,你現在定在心裡罵我是個囉嗦的老阿婆。”

    “你是個老阿婆,但囉嗦倒稱不上。”無恤一攬我的肩膀笑著把我推到了床榻前,“趙家的事你就別替我操心了,我心裡有數。今天走了一天累了吧?別想那麼多,早點休息吧!”

    “今晚讓我睡地上吧,你這幾日比我更辛苦。”

    “我趙無恤就算站著不睡覺,也決不會讓你睡地上。”無恤按著我在床榻上坐了下來,“你先睡吧,我今晚還要出去一趟。”

    “這麼晚了,你要去哪?”

    “去看看我在費邑的生意啊,順便拿點錢回來。”無恤扶著我躺好,又拉過被子蓋在了我身上,“費邑到平邑,再到曲阜,走的都是官道。明天雇了車,最晚三天後你就能見到四丫頭了,興許無邪也在那兒。你這幾天只要靜下來眉頭總是皺著的,要是不想變成老阿婆就別胡思亂想了,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最重要。”

    “那你早點回來。”我抓著無恤的手小聲道。

    “嗯,你先睡吧。”無恤俯身在我額上輕​​吻了一下,起身吹熄了床邊的油燈,開門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無恤在費邑的生意是什麼,但是次日我們的包袱裡一下子就多許多魯國的貝幣和碎金。於是,第二日一早,費邑的西市就出現了兩個一夜暴富的人。

    這幾日魯國的天氣出奇得熱,從村子裡討來的麻布衣服又厚又硬,穿在身上極不舒服。所以在去車馬行雇車前,無恤打算帶我先在費邑的市集上採買幾件夏衣。

    如果說齊地的織物以冰紈、細繒為最優,那魯國則盛產一種未經染色的素縞。縞為生帛,它沒有齊紈那樣明亮的光澤,也沒有華麗繁複的文繡,但魯縞勝在輕薄柔軟,用它所製的衣裙最適宜在炎熱的夏日穿著。

    短衣、襦裙、繡鞋,一眨眼的功夫無恤就替我買下了四大包的衣物。

    “紅雲兒,我們兩個穿成這樣,為什麼沒有監市的人向我們質問錢財的來歷?”我和無恤在走了幾天山路後,身上的粗麻布衣早已又髒又破。如果換做在新絳,如果有像我們這樣打扮的庶人在市集上大把大把地往外花錢,早就有司市手下的人上前詢問了。可是在費邑,大家似乎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興許是你我相貌出眾,談吐文雅,不似一般庶人吧。”無恤笑著沖我挑了挑眉,隨手在一家店舖的攤子上取了一支塗彩木笄在我頭髮上比量著。

    “胡說,魯國盛行開辦私學,讀詩學禮的庶人也不在少數。”我拿下無恤手中的木笄放回了攤子上,“我喜歡你制的,其他的就不用再買了。”

    “嗯,這些也配不上你。”無恤在店舖裡隨意掃了一眼,轉頭對我說,“不同你說是怕你擔心,魯國這兩年連遭旱災、蝗災,以至道路之上盜寇橫行。幸運者被盡取衣裝車馬;不幸者則慘遭殺害,陳屍道旁。不過只要被劫的人沒有死,又是貴族的話,就能到費邑宰那裡領一筆補助。”

    “你的錢就是從邑宰那裡領的?”

    “不全是。”無恤笑著搖了搖頭,轉身用魯語問那店舖的主家:“店家,這月像我們這樣遭了劫又保住命的有幾個人?”

    “除了兩位外客,老朽只見過三個。現在福薄的人多啊,今月道上已經死了二十一人了。”

    “主家,費邑匪盜猖獗,你們邑宰不管嗎?”我好奇問道。

    “管不了啊!”店家嘆了一聲氣,轉頭看著冷冷清清的市集道,“只怕再過幾月就再沒有人願意來我們費邑做買賣了。兩位外客回程前還是先到城北僱幾個遊俠兒沿途護衛吧。”

    “謝店家提醒。”無恤朝店家施了一禮拖著我走出了店鋪。

    “我還沒問清楚呢?”我看著無恤懊惱道。

    “問了又能怎麼樣?難道你還要留下來替那邑宰除盜不成?”店鋪外艷陽高照,無恤稍稍扯開衣領,邁步朝市集右側走去,“據我所知,季孫氏自邑宰公山不狃作亂後,就把費邑的守城兵馬減掉了大半,此地邑宰也沒了調兵出兵的權力。沒有兵馬,你叫費人要如何剿匪?”

    “邑宰沒有權力調兵,那季孫氏為何也不管?”

    “治國治家之難,遠超你的想像。季孫氏如今掌管魯國朝政,哪裡有空閒理會這道上的零星匪盜。”

    “自己沒時間管,手下人​​又不可信,果然應了師父那句話,手裡的權力越大,可信賴的人就越少。”

    “太史還同你說過這樣的話?”

    “紅雲兒,你不怕你將來和這季孫氏一樣,身邊再無一個可信之人?”

    “怕,為什麼不怕。可正如你昨天所說,趙氏百年立家不易,卿父諸子之中若有才能勝過我的,我自然不會去爭這份苦差。一百年前,晉國望族有二十多家,如今只剩下了四家,智瑤繼任正卿之位後,也不知還能剩下幾家。趙家祖上遭遇過好幾次滅頂之災,如今我只想替先祖把這份基業守下去。”

    無恤說話間表情愈發凝重,我忙換上笑臉揮手道:“好了,好了,不聊這個了。前面就是車馬行了吧?走,咱們去挑輛最寬敞最舒服的。”

    “你在那邊的樹下等我,這麼熱的天,車馬行里一定臭得很。”

    “沒事,一起去吧。”我剛說完,街道的左側駛過來一輛馬車。無恤拉著我停了下來,那拉車的馬兒在經過我們身前時,居然一噴鼻息在大路中間拉了一大堆冒著熱氣的馬糞。

    我和無恤有片刻的沉默,然後兩人捂著鼻子相視大笑。

    “委屈你了夫郎,小婦人在樹下等你,夫郎快去快回。”我笑著衝無恤禮了禮,抬頭戲謔道。

    無恤仰頭苦笑一聲,捂著鼻子朝車馬行跑去。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7 20:09
第二百三十一章 初抵魯都


    如今已是六月末,魯地的天氣熱得發了狂。道旁的大樹上,枝條沒精打采地垂著,藏在樹葉中的知了全然不顧路人煩躁的心緒,一直吱吱地叫個不停。

    我在樹下站了不到半刻鐘就覺得背上汗津津的,嘴巴裡乾得像是一張口就能噴出一團煙來。

    大樹底下除了我之外還坐著幾個替人趕車的車夫,他們一邊拿著竹笠搧著風,一邊激動地吹噓著各自在匪盜手中死裡逃生的經歷。有人說自己遇見了兩個劫道的匪人,另一個就說自己遇見了十個,剩下的一個就非說自己遇見了一百個。不管是貴族還是庶人,男人們湊在一起,總免不了要吹吹牛。

    不過他們的話倒讓我想起號稱天下盜匪之首的柳下蹠。盜跖是魯國人,不知道這些橫行費邑的盜匪和他有沒有關係。

    我心裡正琢磨著,一個車夫突然拍了拍屁股從地上站了起來:“哎,不說了,說得老子口都渴了。你們誰有錢?去給大哥買碗漿水解解暑吧! ”

    漿水?聽到這兩個字,我嘴巴裡立馬生出了口津。

    “老梅熬湯,老梅熬湯——”這時,街道的一頭恰好出現了一個推著小車賣梅湯的小販。

    想到陳年的烏梅子那酸溜溜的味道,我忍不住嚥下一口口水,抿了抿嘴唇當即從腰帶裡摸出一枚幣子朝小販走去。

    正午的太陽白晃晃的,黃泥夯實的街道在經歷了長久的暴晒後積聚了一股炙熱的火氣。那火氣在我邁出樹蔭的一瞬間就透過腳板直竄了腦袋,我的眼睛忽然一黑,堪堪只走出五步就猛地打了一個踉蹌。

    頭好暈……莫不是中了暑氣吧?

    我心中暗叫不妙,連忙捂著腦袋退到樹蔭裡慢慢蹲了下來。

    這時,街道右邊的巷子裡突然走出來一個頭戴斗笠的褐衣男子:“小哥,給我來一碗梅湯。”

    男子久違的熟悉的聲音遠遠地飄進了我的耳朵。我心頭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又站了起來,邁步朝買梅湯的男子走去。

    “阿拾,你去哪?”無恤從我身後跑了上來,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

    “我渴了,想買碗梅湯喝。你僱到車子了?”我和無恤說著話,眼睛卻再次瞟向了賣湯水的小車。

    咦,人怎麼不見了!難道是我頭暈看錯了,聽錯了?

    “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外面日頭毒,你先上車等著我,我去替你灌一桶回來。”無恤說著朝左側吹了一聲口哨,隨即有車夫駕著一輛雙騎紅頂蒙輕紗的馬車駛了過來。

    無恤扶著我上了馬車,自己從車裡取了一隻竹筒飛快地朝小販跑了過去。

    將軍府的書房裡常有魯國來的密報,這費邑既然是季孫氏的封地,秦人在這裡設暗樁也不無可能。只不過,秦國和魯國一個在西一個在東,他不可能會來這裡吧?

    我忍著暈眩的感覺撩起輕紗往外打量了一圈。正午的街道上只有零星幾個行色匆匆的路人,在他們中並沒有我熟識的身影。

    無恤買好了梅湯後很快鑽進了馬車。

    車夫得了令後一甩長鞭,拉車的馬兒長嘶一聲就朝著費邑西邊的城門飛馳而去。

    “你剛剛買梅湯的時候可碰見什麼人?”我接過無恤遞來的竹筒猛灌了幾口。

    “沒有啊,你看見無邪了?”無恤擦了擦我額際的汗,柔聲問道。

    “沒有。紅雲兒,我好像中了暑氣……”我把竹筒遞給無恤,枕著他的腿半躺下了身子。

    “睡一會兒吧,待會兒到了下一個驛站我叫你。”無恤撥開我被汗水粘在頸邊的頭髮,輕輕地用袖子替我搧著風。

    “嗯。”

    接下來的幾日,我們白日趕路,夜晚便在沿途的驛站中休息,五日之後終於到達了曲阜。

    當年,周成王封周公於魯,地方七百里,革車千乘,命魯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禮樂。魯國是除周王室之外,唯一可以演奏天子之樂的國家,而魯都曲阜的建造據說也是仿製了周王室舊都鎬京的佈局。中正、對稱,這座與周王室緊密相關的城池,自有一股浩然正氣。

    “紅雲兒,待會兒到了住所,你差人替我去買幾套男子的衣袍吧。”我透過輕紗望著車外的街道,最近幾日在魯國的境遇實在讓我有些懊惱。

    “怎麼,被憋壞了?”無恤靠在我身後,撩起輕紗笑著把腦袋往外探了出去。

    “快回來,小心被人瞧見!”我一扯無恤的衣袖,猛地把他拉了進來,“你一個男子坐在女子的車裡還東張西望,我可不想一入曲阜就被人說成是不守禮教的淫婦。”

    在魯國,男女之防遠重於中原諸國,前幾日我與無恤在驛站同案而食就惹了不少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如今到了魯都,要是被人瞧見我們男女同車,惹幾句罵是一定,說不定還會招來幾顆石子。

    “早知道在費邑的時候就該買幾件男子的衣袍備著,都是你,非要我穿女裝,憋屈死了。”我氣呼呼地瞪了無恤一眼。

    “你不怪魯人迂腐,怎麼怪起我來了。”無恤笑著湊到我耳邊,“你說,孔丘要是知道晉人叫一個女子做了祭祀的'屍',他會不會罵晉人要亡了天下?”

    “你這話倒提醒了我。一直沒聽說孔夫子收過女弟子,明天我們去孔府拜訪,你給我也粘個大鬍子吧!”

    “明日拜訪孔丘?”無恤扳過我的臉,上下打量了一番,戲謔道,“小兄弟,敢問明日拜訪孔大夫有何人於你為介啊?”

    “為介?”

    “孔丘重禮,但凡晚輩拜訪長輩、後輩拜訪尊者都需有人從中牽線。你不遞拜帖,無人為介,難道要直接衝去孔府嗎?”

    “這個……”孔丘重禮,如果我第一次登門拜訪便失了禮數,那如何對得起夫子生前對我的教誨,“紅雲兒,你當年不是同孔門子路比過劍嘛,要不,你找他替我們引薦孔大夫?”

    “你忘啦,子路如今在衛國為蒲邑宰。”

    “那我們找誰?”我端著下巴在心裡搜尋著合適的人選,突然一個頭戴金冠,手裡抓著大把金算籌的男人出現在了我腦中,“對了,我們可以去找端木賜!”

    “端木賜?”無恤失笑道,“這些年儒門子貢確實聲名遠播,只是你認識他,他可未必認識你啊!”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說起來,我與這端木賜還頗有些交情。”我洋洋得意地衝無恤抬了抬下巴,當年我們在雪夜偶遇端木賜的事,他至今還被蒙在鼓裡。

    “什麼交情?”無恤一臉狐疑的樣子

    “不告訴你。”我輕哼一聲故意賣起了關子。

    “兩位外客,你們說的地方到了。”駕車的車夫籲了一聲將馬車停了下來。

    “到了?就是這裡嗎?”我掀開車幔跳了下來,入眼的是一條窄小的巷弄。

    “就是這裡。我來拿東西,你去叫門吧!”無恤點了點頭,沖我指了指左手邊的一間高牆大院。

    啊,終於到了!我想到馬上就要見到四兒,整個人忽然有了精神。

    我拎起裙擺飛奔到了大門前,一邊用手大力地敲門,一邊高聲喊道:​​“四兒——我回來了——四兒,開門——”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7 20:10
雍門街上的脂粉鋪


    親愛的,摯愛的,可愛的讀者大人們:

    在與嚴寒的鬥爭中,簡子被擊敗了。目前,頭腦發熱,能量耗盡,基本處於當機狀態。慘不忍睹的文不敢發上來丟人,所以特此請假一天,用以修文,明天恢復更新。

    不要罵我,不要拋棄我,善良的大人們,記得明天來看我。

    這裡附上一則陳盤的惡搞小故事


    齊國·臨淄城

    教坊雲集的雍門街上新開了一家脂粉鋪,店主傳說是齊宮大亂那日從內宮裡逃出來的一個小寺人。

    寺人有一個很早熟的兒子。 (不要問寺人為什麼有兒子,我知道你知道的)

    某日,兒子放學後來脂粉鋪找他那個以紈絝出名的寺人老爸。

    “二叔是怎麼死的?”兒子問正在鋪子裡研究新散粉的寺人。

    “救你老爸的時候英勇犧牲了。”寺人拿著從魯國公輸班那裡定製的小石磨,小心翼翼地磨著他的珍珠粉。

    “那我長大了要為二叔報仇。”兒子握著小拳頭信誓旦旦地說道。

    “用不著,你二叔又不是個好人,你給他報仇會被人笑話的。你長大了把仇人的女兒娶回來就行了。”

    “我不要娶妻,我討厭女人。”兒子想到他家後院裡六十幾個吵吵鬧鬧的姨娘就頭皮發麻。

    寺人愣住了,他放下手裡的石磨,在他兒子面前蹲了下來:“兒子,老爸知道了,仇人的女兒你不用娶了,讓你弟弟去​​娶吧!”

    “老爸……”兒子有些小感動。

    “你是我的嫡長子,我怎麼能為難你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呢!”寺人老爹扯開一個大大的又稍稍帶了點猥瑣的笑容,“那你就負責把仇人的兒子娶回來吧。”

    兒子華麗麗地倒了:“老爸,我去做作業了。”

    ================================================== ======

    呃,我好像木有寫小白文的天分,痛苦地爬走……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7 20:14
第二百三十二章 阿魚娶婦


    “來了——姑娘,你輕點!”大門嘩地一下應聲而開。

    “阿魚!”我看著門後半月不見的阿魚不由喜出望外。太好了,大家都平安。

    “你們什麼時候到的?等了多久了?”我笑著邁進了大門。

    “早就到了,在這悶死人的曲阜都快等出毛病來了。”阿魚笑著把兩扇黑漆大門開到了最大,“咦,主人呢?沒同姑娘一起來嗎?”阿魚看了看我身後疑問道。

    “阿魚,搬東西——”巷子外傳來無恤的聲音。

    “來了,主人!”阿魚嘴巴一咧,嗖地一下就衝了出去。

    這時,從院子右邊的廂房裡突然走出來一個穿著藍色短衣布裙,頭上包著褐色頭巾的姑娘。她見我看向她,連忙放下手裡的竹簞(1),隔著老远战戰兢兢地同我行了一禮:“魚婦見過女公子。”

    “魚婦?”我看著女子的臉,只覺得那兩道彎彎的細眉很眼熟,但對她這個人卻沒有什麼印象,“魚婦,我在哪裡見過你嗎?”我朝瑟縮在門邊的女子招了招手。

    “地裡。”魚婦低著頭走到了我身邊,聲音小得像是夏日裡的蚊蟲。

    我沒聽清她的話,想再問一遍卻又怕嚇到她,心裡正納悶,就見阿魚抱著三隻大包袱從從門外跨了進來。

    “姑娘,這是我新娶的女人。魚婦,給姑娘見禮了嗎?”阿魚衝女子大嚷一聲。

    “見過禮了。”女人連忙從阿魚手中接過了兩隻包袱,“夫郎,我來拿吧!”

    阿魚居然娶妻了?這才過了多久啊,他從哪裡找來這麼水靈的姑娘? !

    我心裡又驚又喜,忍不住又細細打量了一番這個自稱魚婦的姑娘。 “哦——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我們從野地裡搶來的女人!”當我看到女子下巴一道粉紅色的新傷疤時,立馬記起了她。

    那日,無恤為了迷惑陳氏的追兵,特地叫阿魚和劍士首在野地裡抓了一個庶民女子。她下巴上這道傷口就是當初掙扎的時候被阿魚割傷的。沒想到過了半個月,這姑娘居然嫁給了阿魚。難道他們這一路從齊國到魯國發生了什麼?可是,同行的明明還有劍士首啊?雖然那人看上去有點愣,但是相貌卻比阿魚好多了啊!

    趁魚婦抱著包袱進了屋,我連忙湊到阿魚身邊小聲問道:“喂,你是怎麼讓她嫁給你的?你該不是拿刀逼迫人家了吧?”

    “誰拿刀逼她了!姑娘你可別亂說話。”阿魚的臉微微有些漲紅,“姑娘,我今年都三十有六了,別人到這歲數孫兒都有了,姑娘還不許我找個女人生孩子啊!”

    “誰當阿爺了?”無恤拎著在費邑買的七七八八的東西跨進了院門。

    “沒人當阿爺。”阿魚連忙擺手。

    “是阿魚,阿魚娶了新婦了。就是我們在野地抓的那個小姑娘。”我笑盈盈地對無恤說道。

    “哦。”無恤把手上的東西扔到阿魚懷裡,抬頭問道:“路上都還順利嗎?”

    “挺順利的,沒有遇上陳氏的追兵。在泗城外倒是遇上了幾個窮瘋了的匪盜,叫我和阿首兩下就打跑了。”

    “這半個月有人來這兒找過我嗎?”

    “有,魯國仲孫大夫派人來過……”

    我見無恤和阿魚有正事要說,便自顧自在院子裡前後轉了一圈。于安和張孟談應該還沒到,無邪也沒有來,東邊的廂房裡有四兒的物甚但裡裡外外卻不見她的踪影。

    “阿魚,四兒不在嗎?無邪沒來嗎?”我離了後院的庖廚,回到了前院,無恤和阿魚還站在那裡說著什麼。

    “無邪兄弟不是隨姑娘走了嗎?你們路上走散了?”阿魚見我喚他,回頭應道。

    “我們……”我不知道該怎麼和阿魚解釋無邪的事,無奈之下只能胡亂應道,“嗯,我們在甘淵走散了。那四兒呢?她去哪裡了?”

    “四兒姑娘聽說今日市集有瓜賣,又想著姑娘這幾日也許會到,就同阿首一起去買瓜了。”

    “紅雲兒,我想去巷口等四兒。”我看見院子角落裡晾著一套四兒平日愛穿的短衣襦裙心裡越發想念她。

    無恤了解我的心情,柔聲道:“去吧,但就在巷口等,別亂跑。”

    “嗯,知道了。”這時,魚婦運完了行李剛從裡屋出來,我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一個人等太無聊,讓魚婦陪我一起去吧!”

    “嗯,剛剛我在巷口看到有人在賣舊書簡,你若覺得無聊可以去瞧瞧。我同阿魚還有些事情要交待,過會兒再去找你。”

    “你們慢慢聊,不用操心我了。魚婦我們走吧!”我牽起了魚婦的手快步走出了大門,還沒走出幾步,就听到無恤在牆內又喊了一句:“日頭毒,小婦人到陰涼的地方等。”

    真是個愛操心的人……“知道了夫郎——”我隔著牆笑著應了一句。

    “主人,你笑得好傻。”院子裡傳來阿魚的一聲怪叫,緊接著又是一陣痛呼。

    我低頭悶笑一聲,邁步朝巷口走去:“魚婦,你知道四兒姑娘平時回家都走哪條路嗎?”

    “知道。”魚婦小跑著跟了上來。

    “那你帶我去吧!”

    “女公子,可主人剛剛說……”

    “別怕,他不會怪罪你的。左邊還是右邊?”我站在巷口指了指左右兩側,“前朝後市,應該往左邊走對吧?”

    “嗯。”魚婦點了點頭。

    “你今年幾歲了?那日在野地裡阿魚嚇到你了吧?”我們出了巷子往左邊一拐就走到了一條兩丈多寬的大道上。在齊國,街道上多的是挑著擔,推著車的商販,而曲阜的街道上,一眼望去卻是好幾個背著書架穿著儒服的青年。

    “奴今年十五了。”魚婦走在我身旁小聲應道。

    “十五歲,那你和我一般大呢!是阿魚逼你嫁給他的吧?別怕,你若是想回家,我可以叫他送你回去的。”我打量著街道兩旁的手工作坊,微笑著說道。

    “不不不,夫郎待奴很好。”魚婦疾走幾步停在了我身前,一張小臉上佈滿了膽怯害怕的神色。

    “你別怕他,我們當日劫你也是迫於無奈,現在事情過去了,送你回家是應該的。”

    “女公子,求求你,別把奴送回去!”魚婦突然兩腿一屈跪在了地上。

    我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連忙彎腰去扶她:“這又是怎麼了?”

    “奴家裡有五個姊妹,阿爹把奴賣給了村裡六十歲的鰥夫……​​女公子,求求你,別送奴回去。”魚婦說著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我只道是阿魚強迫了她,沒想到背後還有這樣的隱情。 “好了好了,不回去那是最好不過了。阿魚雖然相貌醜了點,但為人忠義,也算是個好歸宿。”我把魚婦扶了起來,笑著擦去了她臉上的淚水,“不是他逼迫你的就好,他求娶你的時候可送了什麼彩禮?”

    魚婦抹著眼淚搖了搖頭。

    “走,我們去市集逛逛,我替阿魚買根髮笄於你補上。”我拉著魚婦的手大步朝曲阜西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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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註(1)簞:音同單,古代盛飯的圓竹器。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8 22:12
第二百三十三章 劫後重逢


    齊都臨淄的大城和宮城毗鄰,而魯都曲阜則是大城套著宮城。魯公和他的夫人們就住在大城中央的宮城裡。

    魯國的軍政大權一直都掌握在以季孫氏為首的“三桓”手中,因此居住在巍峨宮牆裡的魯公儘管身份尊貴,卻也只是三大家族手中的一個傀儡。

    當年在黃池會盟時我曾見過魯公一面,印像中他是個身量矮小,面色枯黃的老人,說起話來也總是細言弱語,沒什麼底氣。

    和他相比,他的伯父魯昭公倒是頗有幾分骨氣,只可惜三十六年前他親率大軍討伐季孫氏時大敗而歸,最後去國離家死在了晉國。在那之後,兩代魯君都由季孫氏所立。

    在公族和卿族的鬥爭中,齊魯兩國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但除此之外,這兩個比鄰的東方大國,卻帶給我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

    齊國重商,民風開放,街市之上各國商人雲集。走在臨淄城的街道上,耳邊經常回響著五六種不同的語言。而魯國重農,民眾多保守,肥沃的土地使魯國即使關上國門不與他國通商,依舊可以自給自足。同時魯國與周王室的緊密關係,更讓生活在周公旦光芒下的魯人多了一份矜持和驕傲。

    我和魚婦在走了兩刻鐘後終於到了位於曲阜西城,在見過了齊國康莊、唐園兩大市集後,這里市集並沒有給我太多的驚喜。

    在街市上逛了半圈後,魚婦突然指著遠處的一個小攤欣喜地叫道:“女公子你瞧,四兒姑娘不就在那兒嘛!”

    我連忙抬頭望去,只見一個賣蔬果的小攤前蹲著一抹淡藍色的人影。四兒和往常一樣梳著可愛的雙丫髻,兩手各捧著一隻匏瓜來回掂量著。

    從八歲到十五歲,她挑瓜的習慣似乎從來沒有改變過。

    我慢慢地走到四兒身邊蹲了下來,伸手抓過她左手上的匏瓜嘆氣道:“今晚又吃匏瓜啊——你們伙房怎麼老做這個菜?讓大頭師傅換一個吧! ”

    幼時隨四兒出府買菜,這是我最愛抱怨的一句話。

    四兒右手上的匏瓜咕咚一聲滾落在地,摔成了兩半。她轉頭看向我,還未開口一雙杏眼裡就全是淚水。

    “哎,我算是悟出來了,你每次見到我不管怎麼樣總是要哭的。”我一手摟過四兒,一手從束腰裡取出一枚幣子丟給了賣瓜的小販。

    “好了,你別以為你哭我就不罵你了啊,我可是攢了一肚子罵人話才來找你的。”我半抱著四兒站了起來,這丫頭越長大性子就越軟,這兩年眼淚也越發多了……

    “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阿拾,你罵我吧!”四兒拿手一抹眼淚把頭抬了起來。

    “死丫頭,別搶我要說的話!我罵你是因為,你是腦子泡水了嗎?投河!你是哪裡想出來的鬼念頭?你要是投河死了,我活著回來了,我去哪裡找你?陪你去死嗎!”我毫不客氣地往四兒身上猛拍了幾掌。

    四兒怔怔地看著我,我越罵越生氣,她兩手一張抱著我不停地抽泣。

    “好了,不哭了。這回的事,晚上我再同你細說,到時候換你來罵我。”我輕輕地拍著四兒的肩膀,從懷裡抽出一條絲帕塞到了她手上,“擦擦吧,大家可都在瞧著咱們呢!”

    “女公子,你們到啦!”街道的另一頭,劍士首拎著一籃葵菜朝我們跑了過來。

    “剛到呢!你家主人和阿魚都在家裡,你回去告訴他們一聲,說我已經見到四兒姑娘了,再逛一會兒就回去。”

    “諾!”劍士首一點頭,彎腰拾起了四兒腳邊一隻裝著紅尾大公雞的竹籠。

    “魚婦,挑兩個瓜給阿首帶回去吧!”

    “嗯。”魚婦連忙蹲下身子從攤子上撿了兩隻匏瓜放在了劍士首懷裡。

    “別買瓜了,你不是吃厭了嗎?”四兒拿帕子擦著眼淚,小聲道。

    “吃了那麼多年都習慣了,吃不到啊,想得慌。”我哈哈一笑,捏了一把四兒紅撲撲的臉蛋,挽著她朝市集南面走去。

    曲阜的市集雖小,但各類店鋪俱全。我在製衣坊裡替自己和無恤各買了兩套合身的儒服和三丈葛布,路過玉石舖的時候又給魚婦買了一根琇瑩(1)打磨而成的髮笄和一對耳玦。

    “女公子,奴是賤民不能戴玉笄的,你快把東西收回去吧!”回家的路上,魚婦一直在我耳邊央求著要我把送她的東西收回來。

    “不行,說了要替阿魚送你一份納彩禮,我怎麼能食言呢?”

    “可這是玉笄啊,奴不能逾禮的。”魚婦停下腳步死活要把手裡的髮笄和耳玦都塞還給我。

    “你先留著吧!現在你是戴不得,但我看無恤挺喜歡阿魚的,指不定過兩年你就能戴了。而且這琇瑩玉色黃偏白也不是什麼上品,你若再推辭,我只當你是看不上我送的東西了!”我看著魚婦故意板起了臉。

    魚婦見我面色有變立馬呆住不動了。四兒趁機取過她手裡的東西塞進了她懷裡:“這也是姑娘的一番心意,你就別推辭了。等你和我們回了晉國,好東西還多得是呢!”

    我看了魚婦一眼微笑著繼續往前走,四兒跟上來湊到我身邊小聲問道:“你什麼時候行的笄禮?為什麼只戴了一根未上漆的木笄?”

    “半個月前,齊國的國君和君夫人替我辦的及笄禮。可惜那時候你不在,觀禮的人堂上堂下總有兩三百人,別提多熱鬧了。”我摸著髮間鸞鳥銜雲式樣的木笄,微笑道,“這木笄是無恤親手製的,可不比什麼黃金笄,明玉笄更好?”

    “齊公還會給你辦笄禮?可于安明明說,你是被人抓進宮去的啊?你可不要編謊話騙我!”四兒皺眉死死地盯著我,看樣子她還是不相信我說的話。

    “哎,你現在有了于安哥哥就只信他,不信我了。果然女大不中留啊……”我癟著嘴巴哀怨地瞥了四兒一眼,轉頭對魚婦道:“魚婦,等我們回了晉國你可要記得提醒我,四兒姑娘的及笄禮入秋之前一定得辦了,歲末之前成婚禮也得辦妥當,明年這時候還得辦個娃娃的滿月禮。哎呀呀,可要忙死我了。”

    “諾,記下了!”魚婦應下了我的話,轉頭對四兒笑道:“四兒姑娘原來已經定親啦?那可要恭喜姑娘了。”

    “哪個說要成婚?哪個說要生娃娃了?你再這樣取笑我,我可不理你了。”四兒紅著一張臉,猛捶了我一計,拎起裙擺就跑。

    “好四兒,你要是不生娃娃,那誰來喊我阿娘啊?”我笑著追了上去。

    “你自己生去!”四兒回頭沖我喊了一聲。

    正在四兒轉頭之時,路旁的巷弄裡突然衝出來一個七八歲的小丫頭。

    小丫頭埋著腦袋不看路,偏偏跑得又快,結果一下子就撞上了四兒。

    四兒倒還好,往後踉蹌了幾步就站住了。小丫頭身子輕卻是往後一倒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骨碌碌灑了一地的錢幣。

    “小姑娘,你沒事吧?”我連忙跑上去把小丫頭扶了起來,四兒和魚婦也趕忙把地上的錢幣拾了拾還給了她。

    “謝謝。”小丫頭接過錢幣數了數,大鬆了一口氣。

    “哎呀,你的手蹭破流血了。”四兒抓過小丫頭的手驚叫道。

    小丫頭低著頭猛地把手抽回來往背後一縮:“奴沒事……”說完匆匆行了一禮轉身就跑。

    “你先別走!”我反手擒住​​她的手臂一下把她拉到身前,抬起了她的下巴,“你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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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註(1):詩經《淇奧》中有一句“有匪君子,充耳琇瑩。”琇瑩,美石也。有人說,它就是現代所稱的岫玉。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14 13:36
第二百三十四章 東夷蠻俗


    “五月陽。”小姑娘看著我瑟瑟縮縮地回道。

    “阿拾,怎麼了?”四兒看著我狐疑道。

    “五月陽,你是從甘淵來的嗎?你是羲和族的人?”我翻過小姑娘的手,她的手背上有許多暗紅色的彎彎扭扭的波浪狀紋路。漁村的老阿婆說,這是太陽的印記,羲和族裡每隔幾年總會有女孩一生下來手背上就帶著這樣的紋路。

    “女公子怎麼知道的?”小姑娘點了點頭,但很快又搖了搖頭,“女公子,我不認識你,你快放我走吧,我家主人還等著我去請巫醫救人呢! ”

    我拉著五月陽的手在她身前蹲了下來:“五月陽,我叫阿拾,是你阿婆託我來找你的。你帶我去見你家主人,我給你贖身,送你回家可好?”

    “是阿婆讓你來的?”五月陽看著我,單薄瘦小的身子突然打了一個哆嗦,她的腳一點點地往後挪,那害怕恐懼的眼神彷彿白日裡見到了惡鬼。

    “你怎麼了?”她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一個被父親賣身為奴的女孩,在聽到有人要送她回家後為什麼會害怕?我心下生疑,拉著她的手不由緊了緊。

    五月陽沒有回答我,她突然低下頭一口咬在了我手腕上。見我吃痛縮手,她趁機撒腿就跑。

    “這是哪裡來的瘋孩子,你給我站住!”四兒驚喝一聲提起裙擺就追了上去。

    四兒穿著襦裙繡鞋跑不快,五月陽卻是小巧靈活,幾個躲閃就在人群中消失了踪影。

    “女公子,你沒事吧?”魚婦湊在我身邊緊張問道。

    “我沒事。去把四兒叫回來吧!”我低頭看著手腕上正不住往外滲血的齒痕​​,心道,這丫頭咬得可真夠狠的,看來她是真心不願回甘淵。

    四兒一臉懊喪的被魚婦拉了回來,她一邊叨叨咕咕地罵著五月陽,一邊從懷裡掏出一條帛帕小心翼翼地綁在我的傷口上:“這孩子跟你有深仇大恨嗎?下嘴這麼重。”

    “不知道,我只是受了她祖母的囑託要送她回家。”

    “又多事。”四兒責怪地看了我一眼,抬著我的手腕道,“這附近有家賣草藥的店鋪,我們得趕緊去買點止血的草藥,咬在這麼顯眼的地方,萬一留疤就麻煩了。還有啊,我看那小孩的手生得也挺古怪,是不是還得買點解毒的藥啊?”

    “沒那麼嚴重,你別瞎操心了。”我笑著把手收了回來。

    “女公子還是小心點好,我以前在村裡聽老人們說,住在甘淵的羲和族會使一些古怪的巫術,他們平日祭神用的還是人牲(1)……”

    “用人牲祭神?”四兒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我連忙開口打斷了魚婦的話:“甘淵我之前去過,那裡的人都挺和善的,沒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四兒,你說的藥舖在哪裡?我們買點藥帶回去也好。”

    “在那邊,走半刻鐘就到了。”四兒本想再問魚婦點什麼,但見我說要買藥便轉身朝市集東南角上指了指。

    生了病,先找巫師再找醫師是幾百年來人們奉行的準則,但自從神醫扁鵲之名享譽天下後,各國的醫師也漸漸多了起來。在他們中間,一些出名的醫師會在家中兼開一間買賣草藥的店鋪。

    四兒口中所說的藥舖就開在市集東南面的一條巷弄裡,黃土夯實的矮牆讓人站在院外一踮腳就能清楚地瞧見院內空地上晾曬著的一堆堆草藥。

    四兒上前敲了敲木門上的銅環,屋裡有人應了一聲卻遲遲沒有人來開門。我試探地伸手一推,兩扇蛀了蟲的松木門板吱呀一聲便開了。

    “店家,店家在嗎?”魚婦朝屋裡喊了一聲。

    不一會兒,房門打開了,從裡面走出來一個中年婦人。她飛快地打量了我們一眼,而後屈膝朝我禮了一禮:“幾位女客來得不巧,我家夫郎出門替人看病去了。”

    “阿嫂,我們不看病,就想買幾樣草藥。”我話還沒說完,便聽“哐”的一聲響,婦人身後的房間裡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

    “阿嫂,你屋裡藏了人?”魚婦笑著往婦人身後探了一眼。

    婦人臉色一變連忙擺手:“女客莫要亂說,只是個來求醫的孩子,非要在屋裡等我家夫郎回來出診。”

    “求醫的孩子?哦,這倒是巧了。”四兒看了我一眼幾步邁上台階推開了房門。這時,門後一個瘦小的身影一下衝了出來。

    “哼,看你這回還往哪裡跑!”四兒一轉身就拎住了五月陽的衣領。

    “不要抓我回去,求求你們放了我吧!”五月陽被四兒抓住後,立馬哭著坐在了地上。 “女客,你們這是做什麼啊?”藥舖的婦人這時也慌了神,她拉著我的衣袖急道,“這孩子是端木先生家的婢子,平日裡乖巧識禮,不知她怎麼冒犯了女客……”

    “她剛剛在市集上咬了我一口,不過我想這其中是有些誤會。”我對婦人頷首一禮,提擺邁上了台階走到了五月陽身前:“五月陽,你老實告訴我你為什麼不願意回甘淵?你告訴我了,我就不送你回去。”

    五月陽抬頭看看我,又看看藥舖裡的婦人,猛抽了一下鼻水:“我手上有太陽神的印記,阿爸說阿婆答應了族長要在我十二歲的夏至日用我祭神。”

    “用你祭神?怎麼祭?”小姑娘的話讓我大吃一驚。

    “綁在海灘上,不給吃不給喝,曬死了就是被太陽神接走了。”五月陽說完拉著我的手哀​​求道,“女公子,不管阿婆給了你多少錢,我家主人都會加倍給你的,你放過我吧!”

    一個連陌生人都悉心照拂的阿婆居然會拿自己的孫女去祭神?東方夷民何時才能擯棄這些陋習陳規啊!我在心中暗嘆一聲,抬手摸了摸五月陽的頭髮:“你別害怕,我沒收過你阿婆的錢,也保證不會送你回甘淵。不過,你現在得帶我去見你家主人。”

    “女公子要見我家主人做什麼?”五月陽的小臉上滿是戒備之色。

    “我早些年在秦國見過你家主人一面,也算是舊識,你今天這麼急著找巫醫,可是他病了?”

    五月陽看著我搖了搖頭:“顏夫子病了,主人讓我來請醫。”

    “顏夫子?”聽到這三個字,我腦中立馬出現了一個人的名字,顏回——孔丘最喜愛的弟子,一個據說德行、才能猶在子貢之上的人。

    “阿嫂,你家夫郎今日去哪裡出診了?何時才能回來?”我轉頭問婦人。

    “去了城外三十里地的嶴村,日落前應該能回來。”

    “那還要好幾個時辰呢,五月陽,我也是個醫者,不如你先帶我去見顏夫子吧?”我伸手把坐在地上的五月陽拉了起來。

    “女公子是想騙我出門,然後抓了我嗎?”五月陽看著我試探道。

    “你的小心眼倒還真不少。放心吧,你既是端木先生家的婢子,我又怎麼敢抓了你去得罪他呢!”我笑著用袖子擦了擦五月陽臉上的淚水, “我原本打算明日去拜訪你家主人,不過現在既然顏夫子病了,那我們就先去給顏夫子看病吧。”

    “你是女的,你會看病嗎?”五月陽打量了我一眼,兩根淡褐色的眉毛一下挑高了。

    “女的就不能看病了?”我笑著拍了一下五月陽的腦袋,轉身對婦人道:“阿嫂,能借你的屋子換身衣裳嗎?”

    “當然可以,女客請。”

    “多謝阿嫂!”我在藥舖裡換了一身男子的儒服,又用絹帕做了方巾,梳了一個男子的髮髻。

    出門前,為了向五月陽證明我真的通醫術,我幾乎把曬在院子裡的草藥名都同她說了一遍。最終,人小鬼大的五月陽才答應要帶我去見顏回。

    因為怕無恤擔心,我讓魚婦先回家通報,自己則帶著四兒跟著五月陽朝大城西北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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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註(1)人牲:祭祀神鬼時殺戮活人做祭品。原始社會到春秋前期這種情況比較常見,但到了春秋中後期、戰國時中原地區就極少出現用活人祭祀的情況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14 13:38
第二百三十五章 探病顏回


    顏回與其父顏路都是孔丘門下的弟子,夫子在世時曾與我笑言,當年他在魯國聽孔夫子講學時,賢人顏路就坐在他旁邊,為此他足足高興了半月有餘。後來,他離開了魯國,時間匆匆一晃,當年那個坐在角落裡替眾弟子調漆的黃毛小兒居然變成了孔夫子門下最具賢名的弟子。夫子說這話時搖頭長嘆,似是很懊悔當初沒能同還是個孩童的顏回好好聊上一聊。

    夫子對孔丘、對顏回、對孔門所有賢德之人的崇拜和尊敬曾讓少時的我無法理解,就算到了今日,我還是無法體悟他內心對孔門之道的那份狂熱。而現在我唯一知道的是,只要我今日治好了顏回,那麼將我引薦給孔丘的人自然也就有了。

    “女公子,顏夫子就住在裡面。”五月陽帶著我和四兒、魚婦走進了一條陰暗狹窄的巷弄。

    這陋巷寬不過兩尺,別說要讓車馬通行,就是兩個人迎面在巷子裡遇上,都必須有一個人轉肩側身二人才可通過。

    “顏夫子就住在這裡?”我看著眼前脫了漆長了青苔的門板,半信半疑地詢問五月陽。魯國顏氏雖不是什麼名門望族,賢人顏回也因為專心侍奉孔丘而無官職在身,但其父顏路據說是個下大夫,一個士族之家怎麼會住在這樣簡陋破舊的地方。

    “沒錯,就是這​​裡。”五月陽說著拿手戳了戳我身旁的四兒:“這位阿姐,我家主人和顏夫子都重禮,你快整整你的裙子吧!都歪得不成樣子了。”小傢伙說完自顧自低頭整理起自己的衣裝來。四兒被五月陽認真的樣子感染了,也連忙低下頭整理起自己的衣裙來。

    “待會兒進去了小聲點說話,顏夫子聽了響聲會頭痛。”五月陽在自己手心裡吐了口唾沫,搓開後撫了撫額角的亂髮。

    “現在好了吧?”四兒繫好襦裙的帶子,看著五月陽道。

    “好了,走吧!”個頭還不到四兒胸口的小丫頭鄭重地點了點頭,推門走了進去。

    小院內,一木屋一圓井,出乎我意料的簡單和乾淨。

    五月陽脫了鞋走上了台階,她轉身將兩隻芒鞋端端正正地擺好後叩響了房門:“主人,醫師請來了。”

    房門很快就被人打開了,一隻穿著白色錦襪的腳先邁了出來,緊接著我便看到一片繡著暗金色雲雷紋的青色衣擺。

    雖然我早就知道端木賜怪異的穿衣喜好,但陋室華服的組合依舊讓我有片刻的怔愣。

    “晉人子黯見過端木先生。”我清了清喉嚨,走到台階下俯身一禮。

    “敢問足下是?”子貢略一遲疑,跪在他身旁的五月陽連忙恭聲回道:“主人,這是小奴新找來的醫師。醫林今日出城看病去了,日落才能回來。”

    “哦,原來如此,先生無需多禮,病人就在屋內,請速速隨我入屋診治吧!”子貢幾步走下台階把我扶了起來。

    “諾!”我輕應了一聲抬起頭,正巧對上一雙探究的眼睛。

    “小兄弟,怎麼是你?”子貢看著我,眼睛裡閃現出了驚喜的光芒。

    “端木先生還記得小弟?”子貢的反應讓我有些吃驚。我與他在秦地的密林中共避風雪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沒想到他居然這麼快就認出了我。

    “自然記得。”子貢拍著我的肩膀,笑著打量了我一番,“今春愚兄還託人在秦地打探過賢弟的消息,可惜未能如願,誰想今日在這裡遇上了。”

    子貢找過我?我一時受寵若驚,忙頷首禮道:“小弟何德何能竟叫先生記掛。”

    “賢弟可還記得當年你對愚兄買奴捨金之事有過一番論斷?”子貢笑著牽了我的手往台階上走。

    我急忙蹬掉鞋子跟著他邁上了木屋前的台階:“小弟當然記得。”

    “賢弟說我買了魯國奴隸而不願去官府領取贖金會虧了魯人的道義,當時我還不解其中深意,後來歸魯之後,夫子責備之言與賢弟如出一轍,愚兄方知自己此舉大錯。今春我託人在秦國找尋賢弟,就是想請賢弟來魯國與夫子一聚。”

    “端木先生,小弟此番至魯,正是想要拜訪孔夫子呢!”

    “哦,那可真是太好了!”子貢拊掌笑道,“賢弟天資聰穎,此番若能拜在夫子門下,豈知將來不會是第二個子淵!”

    子淵是顏回的字,我與子貢在門外敘舊險些將正事給忘了。

    “先生太過譽了,小弟如何敢與顏夫子相提並論。先生,不知顏夫子患的是什麼病?之前可曾問過醫?”

    提起顏回,子貢臉上的欣喜之色瞬間被愁緒所替:“子淵這幾月一直在替夫子校編《易經》,他身子弱,今早出門時便暈倒了,現在人還沒醒。”子貢右手往前一引將我請進了房中。

    我彎腰鑽進矮門,入眼的是一間五步見方的房間。

    房間裡,一張矮塌,一張長案,餘下的便只有一捲捲數不清的竹簡。

    在床榻旁的葦席上跪著一個婦人和一個孩子,榻上躺著的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

    婦人和孩子同我見了禮,我轉頭不解地望向子貢,不是說顏回生病了嗎?怎麼床上躺著的卻是顏回的父親顏路呢?

    “子淵當年隨夫子輾轉列國時生過一場大病,二十九歲就已鬚髮盡白。這些年他一直幫著夫子收集編纂《樂》、《書》、《易》三部經書,耗心耗力就變成這樣了。”子貢看著床榻上虛弱老態的顏回痛惜道。

    這人就是顏回?他就是夫子口中那個天資聰穎無人可及的毛孩子?

    我曾聽聞,顏回少於子貢,可眼前玉冠束髮的子貢依舊風度翩翩,顏回卻已經鶴髮雞皮蒼老得像個七旬老人。

    我把兩指虛虛地搭在顏回的手腕上,眉頭不由越蹙越緊。這是一個老人的脈息,虛弱得讓我幾乎無法察覺。

    “醫師,我父親怎樣了?”跪在床榻邊的少年往前挪了一步,小聲問道。

    “顏夫子平日做些什麼?吃些什麼?”

    “父親每日校正各國古籍,餓了便吃一口食,渴了便喝兩口水,困了便靠在牆上睡一個時辰。”

    聽師父說,孔丘周遊列國時曾收集了許多散亂在齊、魯、宋、衛、陳、蔡、楚等國的古籍,其中包括各國的詩歌、樂曲、易學​​捲軸和周禮典籍。他與他的弟子們這些年就一直在校對整理這些破損不齊的書簡,然後編纂成《詩》、《書》、《禮》、《易》、《樂》五部經書以供世人閱覽研習之用。也正是因為孔丘不願入晉,史墨才萌生了要整理編纂晉史的念頭。

    “他每天都這樣嗎?多久了”

    “三年有餘了。”

    三年……一個人寒居簡食,殫精竭慮了三年,他如何能不老。

    收集編纂經書談何容易,在赴齊之前,我曾在太史府幫忙校對整理過一部分歷代晉國太史流傳下來的易學典籍。從日昇到日落,伏案三日,我便頭昏眼花,肩背酸痛。可顏回,他卻堅持了三年。

    是這一根根殘破的竹簡掏空了他的身體,耗盡了他的氣血。如今,他已經油盡燈枯,他僅存的氣息隨時都有可能會熄滅。

    顏回即將不久於人世了……可看著眼前這一對強忍哀傷的母子,我卻怎麼也說不出這殘忍的事實。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14 13:43
第二百三十六章 與賜論賢


    “久視傷血,久坐傷肉。顏夫子長年勞心勞力,以致氣血雙虧,身虛體弱才會昏迷不醒。”我將顏回的手腕放回了被中,起身走至長案前,取了一枚竹片寫下幾味藥名交給了少年,“我這裡有幾味補氣補血的藥材你們先去藥舖買來,以後每日煎服三次,服藥期間再輔以溫熱藥粥調理即可。只是校對書簡這種勞神耗力的事,顏夫子是再不能做了,否則恐有性命之憂。”

    少年捏著竹片在長案前躊躇了半晌,才漲紅著臉小聲問道:“醫師,這藥需多少個幣子?”

    補血補氣之藥因稀少難採,故而價錢較尋常草​​藥要貴出許多。我竹片上所寫的藥材中用量最大的當屬黃芪、當歸、生地,光買齊這三樣就至少需要七八個幣子,而真正用來替顏回吊命的卻還是另外幾樣金貴的藥材。

    我見少年面有難色,心中便已了然:“你把竹片給我吧。”我取回少年手中的竹片,轉而把它交給了一直候在門外的四兒:“四兒,你幫我去藥舖買些藥。最後這幾樣若一家店舖裡沒有,就多跑幾家。”

    “好,記下了。”四兒點了點頭轉身朝院外走去。

    “醫師,萬萬不可。”少年來不及套鞋,幾步躥下台階拉住了四兒,“無故受他人恩惠實非君子之行,父親如果知道了是會怪罪我的。”

    “你若不願受外人的恩惠,那這竹片上的藥材就叫五月陽去買好了。”我衝四兒招了招手,接著轉頭看向站在我身側的子貢。

    子貢是魯國富商,顏回既是他同門師弟又焉有不解囊相助的道理。

    子貢心靈通透,他見我轉頭看著他,當下便明了了我的意思。

    “哎,子淵素來最不喜我以錢財施惠於他,但今日情況非常,就只能再違逆他一次了。”子貢輕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只錦袋交給了身邊的五月陽:“五月陽,你跟四兒姑娘一起去吧,快去快回!”

    “諾!”五月陽雙手接過錦袋,躬身一禮跑到了四兒身邊,“四兒姐姐,我們走吧!”

    “嗯。”四兒看了少年一眼,拉起五月陽飛快地跑出了院門。

    少年見自己無法阻止她們兩個,急得在院子裡來回走了兩圈:“端木伯伯,月前父親剛為此同你吵過一次,你怎麼又這樣了呢!父親一會兒醒了定不會輕饒了我。”

    “小哥你別怕,顏夫子如今還沒醒,等他醒了你只說那些草藥是你我二人上山採來的不就行了。”我嘴上安撫著少年,心裡卻暗道,這少年看上去也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沒想到卻這般執拗於君子之道,想來定和顏回平日的嚴厲教導有關。

    “不行,我怎能用謊話誆騙父親?”少年聽了我的建議連忙搖頭。

    我微笑著把少年招至身前:“小哥,在下聽聞齊國的右相闞止曾以君子之道問於孔夫子,夫子言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1)。君子是可以接受善意的謊言的,如果你覺得採藥之說不合情理愚弄了你父親,那我們就進屋再想個更好點的說法怎麼樣?”

    “阿歆,你先進屋照顧你父親吧,此事我來同你父親解釋!”子貢按著少年的肩膀把他推進了屋子。少年進屋後,子貢輕輕地合上了房門,將我帶到了院子的一角:“愚兄方才見賢弟看診時眉頭緊鎖,可是子淵的病……”

    見子貢欲言又止,我明白他話裡的意思,也不想刻意隱瞞什麼,就輕輕地點了點頭:“顏夫子脈息極弱,時有時無。他的病乃是長年累月辛勞所致,若在二十九歲鬚髮盡白之時,能仔細調養興許還能活過六十,但如今他五內俱損,我今日所開藥方也只能替他保住一口生氣。要想延命,恐怕還要再想其他的法子。”

    “有什麼法子可救子淵,賢弟儘管說。”

    “小弟行醫時日不長,醫術尚淺,但早年曾在一卷醫書上讀到過和顏夫子相似的病症。那醫書乃神醫扁鵲所留,所以小弟想,如果能請到神醫扁鵲代為診治,顏夫子這病興許還有的救。”

    “扁鵲之名,賜也有所耳聞,但要找到行踪不定的神醫談何容易。”

    我側首看著顏回晾曬在屋簷下的一根根空白竹簡,思忖了片刻,轉頭對子貢道:“顏夫子這裡就暫且先用藥湯調養著,之前小弟聽聞扁鵲在晉,我今日回去差人回晉國替顏夫子打探一番。若能尋訪到神醫,立馬請人送他來曲阜。顏夫子素有賢名在外,想來神醫也不會拒絕跑這一趟。”

    “若果然能請到扁鵲替子淵看病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愚兄就先替子淵拜謝賢弟了!”子貢兩手一抬躬身長揖道。

    “先生折煞小弟了。”我連忙俯身把子貢扶了起來,“小弟此番千里迢迢來到魯都就是為了能有機會與孔門諸賢坐而問學。今日,能以微薄之力相助顏夫子已是小弟之大幸,先生切莫言謝了。而且小弟這裡還有一事不明,想先請教先生。”

    “賢弟請講。”子貢鬆開緊蹙的雙眉,微笑道。

    我一拱手,正色道:“敢問,先生與孔夫子,孰賢?”

    子貢笑而答道:“夫子聖人也,不可以賢論。賜事於夫子,譬如口渴之人飲水於江海,腹滿而去,又安知江河之深乎?”

    子貢的回答讓我略微有些吃驚,我以為像他這樣有才學的人,總會有幾分自傲,哪知他把自己的身量放得如此低。

    “先生何以如此謙遜?四年前,先生遊說五國,存魯、亂齊、破吳,艾陵之戰後,天下格局皆因先生之言而變。兩年前,先生事於衛國,吳人圖謀不軌扣壓衛公,也是先生說服吳太宰,使衛公安全歸國。子黯更聽說,先生如今還欲往齊國說服齊公歸還原來屬於魯國的“成”地。先生之才,舉世皆知,可先生卻將自己比做飲水之人,而將孔夫子比作深不見底的江河,子黯實不知孔夫子之能究竟勝在何處?”

    子貢聽完我的一席話笑而不答,他轉身從屋內抱出一卷葦席鋪在了小院中央:“賢弟請坐。”說著自己脫去鞋履在葦席上跪坐了下來。我頷首一禮也在他面前落座。

    “賜與夫子之能,譬諸宮牆,賜之牆也及肩,窺見家室之好。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

    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我將子貢的話在腦中細思了一遍,疑問道:“先生的意思是,子黯不識夫子之能,是因自身境界不高又不未得其門而入的原因?”

    “賜隨侍夫子已有二十餘年,亦不敢稱自己已經得門而入。這天下唯子淵一人最能體悟夫子的境界。”

    子貢的謙虛再一次令我驚嘆。

    “顏夫子亦賢於先生?”我問。

    “然,賜聞一知二,子淵聞一知十,賜弗如子淵。”子貢轉頭望向木屋,正色​​回道。

    子貢的話讓我陷入了沉思。如果說,夫子敬慕的是孔丘,那我敬慕的便是他端木賜。雖然他金冠華衣的樣子和我少時腦中幻​​想的翩翩儒生模樣相去甚遠,但他的才能,他這些年做的每一件事,都讓我發自內心地敬佩他。可他在孔丘面前居然把自己擺得那麼低,我仰望著他,他卻仰望著孔丘。在那數仞宮牆之內,在我不得其門而入的那個世界裡,到底有怎樣偉大的存在?因為子貢的話,我的心裡忽地燃起了一簇火苗。我要見孔丘,我要一探那宮牆之內不為世人所知的世界!

    “子黯願往夫子門下求學,望先生為薦。”我俯身朝子貢叩首長拜。

    備註(1)“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出自《論語·雍也》。

    欺:欺負罔:愚弄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2-11-14 13:47
關於阿素的研究報告


    首先要和讀者大人們致歉,和孔丘大爺見面的這幾章我碼字的速度堪比烏龜,每天要查閱大量的資料,啃很多很多古文。 孔大爺的思想很偉大,可在有限的字數里要找到能和竹書契合的點卻很難。我能力不足,但我依舊在努力。

    現在暫時決定每週一暫停正文更新(我可能會寫小番外和小故事彌補大家),週二至週日正常更新。這幾個星期總逼自己每天一定要碼出一章來,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覺得不滿意又刪了半章。我這人一急貌似寫的東西就入不了眼。週一的時間給我作一個緩衝帶吧,整合,修改,查資料用。等我過了孔大爺的坎,會努力存稿的。大大們,別拍我,摸我吧,雖然寫文又長肉又掉頭髮……orz

    下面奉上魚相濡同學的一篇長評,她把簡子沒有寫出來的故事都分析出來了,哈哈幫助大家腦補阿素的,一起看看吧~~~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

    齊國的沉浮,彷彿總牽繫著這小小的蜉蝣。慨嘆蜉蝣的朝生夕死,不如慨嘆天地的造化弄人。若只在這時間的夾縫中獲得了一絲絲閃光的美麗的權力,未嘗不是這蜉蝣,也是​​永恆的,璀璨的,足以讓人敬服的。

    她就是這樣的女子。我曾經夜夜盼著她的衰亡,成為被拋棄的棋子,成為無法得到幸福的孤女,成為含恨而死慢性中毒而亡的失敗者。可現在的她,依靠自己的堅忍智慧漸漸擺脫了這天地給她天然的桎梏,在這亂世權力鬥爭的夾縫中獲得了不止美麗的權力。

    她就是,范氏嫡女,素姬。

    她是複雜的,她時而魅惑多變,時而清雅質樸,時而堅毅狠絕,時而脆弱惹人憐。為何會如此呢?或許這也是她不止一次問過自己的問題,也正是這不斷的質問促使她從不向命運低頭。

    政治鬥爭中敗下陣來的家族,怎料都讓她來承擔?我想,阿素的身上,背負著三重壓力,

    第一重壓力,衰頹的家族,不中用的父親弟弟。

    第二重壓力,受陳恆之恩,忍受寄人籬下的苦楚,更要報答恩情。

    第三重壓力,如何使自己脫穎而出,如何使自己不凡到足以被看重,足以成為可以被陳恆利用的人?

    不中用的家族,造就了阿素的堅忍。

    阿素腹黑範之一:隱藏情緒。

    【“提什麼相爺啊,我知道她是誰,晉國范氏的女兒嘛——逃寇敗兵的女兒哪裡還是什麼女公子!”細眉女子看著阿素鼻樑一皺,嗤笑道,“要不是有我們齊人護著你們,你們范家的人早死絕了。你今天要不給我把杯子拿起來,我們就沒完了!”】

    面對這樣的嘲諷和羞辱,阿素的表現:【阿素抹了把眼淚,緩緩地跪下身子,俯在梨朱腳邊把杯子往外拉了拉。但梨朱的腳這時反倒用上了勁,她踩著杯子狠狠地往下碾了碾,絲毫不顧會不會踩到阿素的手。 】

    雖然這一段有故意做戲之嫌,但在阿素的成長過程中會遭逢多少次這樣的嘲諷和羞辱?

    更明顯的是這一段:【這時,高台上的齊公突然大手一推,把一旁正在調拌涼菜的阿素一下推翻在地:“你,去撫一曲,替兩位魚師助興! ”齊公居然要阿素撫琴為魚師助興? !就算是在人人喜食魚膾的齊國,魚師的地位也還是低賤卑微的。阿素是晉國范氏之後,又是陳恆的義女,齊公讓她撫琴為魚師助興,顯然是存了羞辱之心。阿素被齊公推得撲倒在地,但她很快就支起了身子,微笑著拾起掉落在地的竹箸,俯身應道:“諾!”】

    在她幼年與少年無助的時候,又有誰來幫她,她又能對付誰呢?她或許能做的,就像現在一樣隱忍不發。

    【“阿素見寺人毗朝她行禮,眉頭忽然一蹙,很快,很短,短到讓我看不出她的情緒。”】而今的她因為生長環境的影響,早已熟練地掌握了隱抑情緒的方法。長期的寄人籬下,但卻在陳府這樣一個大戶人家中生存的環境,應當早已學會在夾縫中生存,在斗爭中保全自己了吧。

    阿素腹黑範之二:善於察言觀色。

    【“在醫塵的毒經上,讓人死得無跡可尋的方子有很多,讓人嗜睡不起,虛弱不堪的方子也不少。可我不想讓這害人的毒藥方子落在阿素手裡,就一口氣寫下了三十多味草藥。

    ‘就這些了?不再多寫點? '阿素是個聰明的女人,早已清楚我的小心思。 ”】

    僅憑藉阿拾的一個動作就可以判斷對方的心理,這也是大府深宅生存必備技能。

    阿素腹黑範之三:膽識過人、招行險棋

    【“所以,我才冒了這麼大的險抓了你啊,神子大人。”

    那時,她明知無恤在齊地追殺范氏和中行氏的族人,卻仍舊冒險設計接近了我。 】

    為達目的不惜以身犯險,這已經是高段位的腹黑招數了。

    阿素腹黑範之四:善於利用對方弱點

    【設下這個局的人,她了解我,她知道我懂醫術,她知道我會到淄水氾舟,她甚至清楚我不會見死不救的脾性。 】【我討厭她這樣溫柔神情,我討厭她抓住我的弱點後,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企圖用柔情攻勢摧毀我對她的敵意。 】

    所謂打蛇打七寸,果真就是這個道理。

    阿素腹黑範之五:敢於投入成本

    【她用了四天的時間,騙取了我的信任和憐憫,最後還帶著我對她的喜愛消失得無影無踪。 】

    為了騙取敵人的信任,在身邊潛伏四天,可見其心之誠,和做事意誌之堅。

    阿素腹黑範之六:做事風格狠辣

    一是行事風格有時分外粗魯。 【黑暗中,我浮浮沉沉飄蕩了許久。再醒來時,是有人在我臉上潑了一碗冷水。 】【暈天暈地之時,鼻尖被人捂上了一隻辛辣刺鼻的香包。 “這香包是你教我做的,怎麼樣?對你可也管用?”阿素冰涼的手如吐著紅信的毒蛇慢慢地游上了我的下巴,“快睜開眼睛吧,如果待會兒四兒姑娘先醒了,我可就不能放她走了!”】

    二是未達目的不擇手段,對待可利用的不惜代價利用,要剷除的堅決剷除。

    【所以,我預料阿素面對這樣的局面會有所行動,只是沒想到她會這麼快,這麼狠。

    昨天從她故意和幾個貴女套近乎開始,她就已經步步為營地設計好了一切,只等著梨朱自投羅網。那足夠六人食用的食盒是陳恆送進來的嗎?如果殺人是為了引起齊公對這批美人的重視,那她為什麼不在那桶粟米羹裡下毒,反而要這樣拐彎抹角地害人呢? 】——這是食盒下毒事件。

    【“十三日足夠了!”阿素伸手端了我身前的酒杯,笑著飲了一口,“拾妹妹,你看季姜那樣的身型,要用多少的藥量?”

    “你想做什麼?”我心下一突。

    “我拿了你的藥自然是要試的,這朝露台這麼多女人,都是現成的試藥人。”

    “你何苦又要害一個。”我看著阿素這張不施脂粉的臉,恍惚間總還把她當作淄水旁那個堅強執著的阿素。

    “你制這毒香不用來害人,難道還用來救人不成。”阿素一邊說,一邊用指頭在案几上輕輕地輪彈著,“說吧,要用多少?你若不說,我便把這一袋都倒進去。”】——這是季姜乏力事件。

    這兩件事足以證明阿素的行事狠辣。

    阿素腹黑範之七:多疑謹慎

    【我低頭在箱子裡尋找著能夠止血的藥材,一個銀質嵌綠松石的小盒躍入了我眼底。我輕輕一開盒蓋,發現裡面裝了滿滿一盒類似雞爪的木果。 “這個不能止血。”阿素手一伸迅速地合上了小盒,“開始療傷吧!別磨蹭!”】——即刻做出反應,疑心阿拾發現自己的秘密。

    【阿素聞言猛地一轉身,她死死地盯著我,蒼白的面龐瞬間浮起一層淡淡的青灰色:“好一條毒計,只怕義父一病,我們就只能任你擺佈了!神子大人,你果然讓人不能有半分懈怠。”】

    ——這也是多疑的證據之一。

    【阿素搖了搖頭:“是我派人跟踪了你和高修。蘭姬說你和趙無恤會來臨淄城,小棗兒又告訴我,她在夜市上​​看到一個中原人長相卻生有一雙碧眸的美人。那時,我就疑心是你來了。”

    “所以,那天晚上你就故意藉著酒醉要和張先生歸家?”

    “我懷疑他和趙無恤有來往,但還不能確定,更不知道趙無恤離開臨淄之後會把你託付給他。那天,他送了我一卷琴譜,隨他回去只是從了我自己的一顆真心,沒想到卻遇見了你。月夜裡我見你是碧眸,第二日在清樂坊你的眸色又變了,所以我才知道你就是蘭姬所說的晉國的神子。也知道了,高修與趙無恤關係匪淺。”】——行動之前,率先了解對方特徵習性,可見其做事之仔細謹慎。可身在陳府,與陳逆、陳盤這樣的人物在一起,又出身於一個衰頹的貴族名門,她還是有著與生俱來的優良品質。

    阿素優質範之一:認真好學

    【以後每日清晨,我都會劃著小船到淄水邊的破屋去探視阿素的父親。然後,帶阿素在野地裡,山林間尋覓半邊蓮、芐草根、車前草的踪跡,告訴她,所有我知道的和痛症有關的事。

    幾日來的相處,我漸漸地喜歡上了這個認真、執拗、勤奮好學的姑娘。 】

    阿素優質範之二:聰穎非凡

    【“好了!我不想和你玩什麼把戲。用藥需看病人的身型重量,體質強弱來決定藥量,這些都是你教我的。齊公這藥要下得讓宮裡的巫醫瞧不出來,什麼時候讓他病,什麼時候讓他好,都不能有差錯,不管你願不願意入宮,要想四兒活命你就必須和我走一趟。事成之後,我自會放你出宮。”】——僅僅四天,對所學的東西掌握得很不錯。

    【世人傳說,女神儀狄便是用了它才釀出了碧色的美酒。當初我從史墨那裡千求萬求得來了小半盒,試了好幾回卻都沒有成功。直到那日在清樂坊飲了醉曦才知道,樂伎清歌已先我一步得到了司酒女神的眷顧。 】——先一步於神棍阿拾得到儀狄真傳。

    【斯人乘樂而去,只留一眾如痴如醉的聽客。這便是她的琴音,這便是她的琴魔,我已然怔愣。待阿素抱琴起身,俯地再跪,齊公才從樂聲中醒來,他張著嘴半晌只說了一個字:“賞!”席間眾人對阿素的琴音無不拊掌讚歎,公孫寧更是旁敲側擊地向齊公討要阿素,但齊公捻鬚而笑,卻不提外賜之事。 】——這是她的絕世琴音。

    阿素優質範之三:講究情誼

    【聽她流著淚口口聲聲喊陳恆義父,我心裡不禁一陣唏噓。寄人籬下終歸是寄人籬下,她堂堂正卿嫡女淪落為教坊樂伎不說,還要天天提心吊膽,生怕一個不小心出了差錯就有可能失去陳氏的庇護,被趙氏趕盡殺絕。 】

    即使陳恆真是個六親不認的權力欲惡魔,阿素仍不忘他的恩情吧。

    【阿素彈琴,寺人毗相陪,原來陳逆昨晚喝的竟是壯行酒! 】刺殺之前,先壯行。

    【你救了我父親,我不會殺你。 】對於阿拾的感恩,也是數次體現吧。

    阿素優質範之四:惺惺相惜

    【阿素眼神一暗,嘆聲道:“阿拾,我曾經以為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這天下的女子再聰明,不過是躲在高牆之內用盡手段為自己博一個名分,博一世富貴。世間女子,我已是另類,可偏偏還有一個你。如果我只是阿素,如果我不是范氏的素姬,我會想和你做朋友,做最好的朋友。但我們這一世注定做不了朋友,我現在只希望你不會死在我手裡,死在義父手裡。”】

    對於阿拾的惺惺相惜,這一點不得不讚許她是個愛才惜才之人。

    如果要變成陳恆不忍放棄的棋子,那便要使得自己更有價值。阿素優質品質之五:善於包裝自己

    神秘感與魅惑包裝的歌伎,應當比用單單才能的吸引來的更具作用吧!文中描述到她真正的外貌:【阿素是個其貌不揚,瘦高乾癟的貧家女。 】

    而她的出場,給人傳遞的印象卻是這是一個仙女。排場極大,出場不凡。

    【叮鈴,叮鈴,風中傳來一陣悠揚的鈴聲,整條街忽然靜了下來。所有的聲音,似乎都為了這幾點鈴音而停止了。

    …………

    此時,耳邊的鈴音愈發清晰,空氣中飄來了一股馥郁的甜香。在街道的一頭出現了四頭體無雜色,頸帶花環銅鈴的白牛,而白牛身後拉著的是一輛翠色輕紗覆五彩錦幔的車子。 】

    製造神秘,增添魅惑。

    【夜風吹拂著五彩的車幔,在幔布之後隱約坐著一個手抱瑤琴的女子。她戴著面紗讓人看不見容貌,但直覺,會是個不可多見的人間絕色。 】

    【清歌的容貌被陳世子陳盤買下了,臨淄城裡的男人除了他之外,沒人能看清歌的臉。 '張孟談食指一挑,往門口看了看,佳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

    雕琢細節,文藝十足。

    【入了那一簾明珠便有四個白衣粉裙的小婢迎了上來,兩個扶著我們,兩個恭恭敬敬地跪下身子脫去了我們的鞋靴。在我左手邊靠牆的地方有一排彩漆木架,從上到下共分了七層,上頭齊齊擺著幾十雙形制各異的鞋靴。

    堂內熏著芳芷香,地上鋪著淡青色的蒲席。屋子的角落裡放了四盞一丈多高的青銅藝人跪俑燈檯,這會兒雖是白日卻依舊燃著燭火。張孟談帶著我走到一張靠窗的小幾旁坐下,很快就有六個長相甜美的妙齡女子推開蒙紗的木門,抱了瑤琴走進來。

    “裙擺上繡蘭花的那個吧!'我伸手一指,其他五個沒被選中的女孩隨即微微一禮,優雅地合上門退了出去。好一群貌美如花,進退有度的女人啊! 】

    細節自上而下做足了品味,能不表明主人的美麗與價值嗎?

    綜上,是我對於阿素品質的一個不全面總結。

    阿素雖然有種種優點,更有種種的神秘莫測,魅力非凡,可這一切,只是她人生經歷出生背景的障眼法。第一,她不是傳統的貴族,她的行為裡有著相當一部分的狹隘。當她的處境凌駕於阿拾時,她並沒有作為一個傳說中歌伎的優雅氣度,反而對於阿拾推推搡搡,甚至在情急之下扇耳光。第二,對於她那一切在雍門街的光環,只有她的琴音是真切真實的,其餘對於她這樣一個樸素平凡的人來說,更多都是虛幻的包裝罷了,並不能體現這個人真正的品質。第三,她是一個天生在血腥中成長出來的人,所以她為人狠絕,早已學會用偽裝保護自己。

    當她作為貧女出現在阿拾面前時,她是最真實的,平實善良,淳樸動人。而當她作為雍門街的清歌的時候,作為陳府家的阿素的時候,她已不是她,只是被捲入命運波濤中選擇自己出路的蜉蝣罷了,可敬的是,她是聰明堅強的蜉蝣。

    一半理性,一半感性。真正想要揭下阿素堅強不願為人所知的面具,只能從她的感情來看待了。實際上,她只不過是一個不願意展現自己脆弱的平凡女子。

    【“如你所知,我是范家的女兒,從邯鄲到朝歌,卿父被趙鞅一路追殺逃到了齊國。原本晉國的第一望族,如今死的死逃的逃,只憑著義父陳恆的庇護我和老父、幼弟才能活到現在。此番義父若在和右相的爭鬥中失勢,那我們范氏一族的腦袋不出半月就都會被放在趙鞅的書案上。”】

    【阿素被相府的管事恭恭敬敬地迎進了門,我在心中暗道,看來這范氏的女兒很得陳恆的歡心,早前就听說晉國六卿之一的中行寅只在齊國混到了一個百工長的小職,范氏的嫡子年僅十五歲的範虎卻得了一個中大夫的官職。這其中的緣由,恐怕和他這個聰明能幹的姐姐脫不了乾系。 】

    范氏走到盡頭,阿素用她全部的力量承擔著,可是這個可憐的人,這個堅強到不願意訴苦的人,將這一切埋在心中。

    她當真就如此堅硬嗎?

    【美人抱著瑤琴往後退了兩步,然後頭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

    為什麼面對種種危險都能從容應對的她就這樣匆匆地走了呢?

    【東家你可來了!昨天你讓人送去清樂坊的禮被退回來了! 】

    當面對眾人的奚落都可以隱忍不發的人,為什麼就如此快的決定將禮物退還呢?

    【“我喜歡做琴曲,而世間只她一人能彈到我心裡。有沒有看見臉,有沒有說上話,一點都不重要。”張孟談放下酒杯,右手不經意地摩挲著被清歌退回來的紅漆小盒。 】

    這是心意相通如知己的一對。

    【“姑娘看了,但姑娘說譜曲的人心思不真,琴音再好也打動不了人心。”】

    究竟心思真不真,她會不知?

    【“嗯,你釀的醉曦讓人飲之難忘。高先生說,這世上獨清歌一人會釀。”

    “多嘴的男人……”提到張孟談,阿素十指猛地一握,久久沒有出聲。 】

    當阿拾戳穿阿素的身份,她如此說張孟談。雖然嘴上這麼說,心裡還是為著他如此讚美看重自己而高興吧,故而這語氣的狠絕中總感到有一絲嬌嗔。

    【“張孟談,張孟談……”阿素呢喃著情人的名字,右手一勾,左手一按,撫出一個纏綿淒苦的樂音,“若趙無恤沒來齊國,若你沒來臨淄城,我還以為自己找到了可以託付終身的人。哈哈哈,誰料,終究一場鏡花水月……”阿素俯在琴上吃吃地笑,越笑越大聲,笑到最後又變成了低低的啜泣。 】

    找到了可以終身託付的人,​​估計是她從前沉浮幾許,在這世間受了太多苦了吧。

    【“成全?我若放走了你,我的父親、我的弟弟就再得不到義父的庇護,那我們一家子就都成了趙無恤的口中食,俎上肉。一個連真名都不願意告訴我的男人,我憑什麼信他能護著我!'阿素抬頭厲聲喝道,聲音絕決冷漠,一張臉卻全是淚水。】

    為了義父,為了弟弟,為了父親,為了家族,我們何曾看阿素哭過?她永遠是一張堅強決絕的臉。而今,她為了張孟談,她哭了。

    她的內心,實是自哀的。為何她如浮萍一樣漂泊?為何她要承擔這在她看來應該多半是男人主宰的一切?

    她認了,我想。因為這就是事實,這就是家族留給她的使命。

    人的眼淚總留給她認為她可以將最脆弱的一面顯露的人。

    而這個人就是孟談啊。

    以為這是個可以託付的人,​​也就是說從前未找到他的時候,她是很累的,而她用自己的堅毅支撐了這一切。

    她的脆弱和自尊,因為張孟談,清晰地展現了。

    她本是,那打算承載春秋變化於渺小一身的蜉蝣。

    她本是,即使被時間吞沒也無怨無悔的蜉蝣。

    可她,更是一個可以永恆的蜉蝣。

    相比起那些怨怪的女子,相比起那些在看似悲劇的結局中沉淪的女子,她依舊如往日所表現的一般現實與果決。

    【無恤昨日告訴我,在山下偷襲陳氏人馬的四十個遊俠兒其實是阿素在陳逆和陳遼出兵之後偷偷召集的,也是她把從北地趕來的張孟談帶到了山谷之中。她救了我們,她順利地贏得了無恤的感謝又得到了張孟談的愛。她用一場交易救下了陳盤,又讓自己的親人免於趙氏的追殺,她與我的較量,她贏得乾淨漂亮。 】

    如果要我為她這樣一個蜉蝣加一個形容詞,我會考慮智慧、美麗、魅惑、腹黑、堅強、自尊、永恆種種種種。而今,我在這文章的末尾卻想放棄了,因為對於素來說,蜉蝣本身,就是一個很美好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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