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竹書謠之阿拾 作者:文簡子(連載中)

uuuuuuuuuu 2012-6-24 17:30: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83 50179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2-17 08:05
第二百七十六章 暗流復湧


    陳逆將伏靈索交給我之後,我便陪他去了離木屋最近的一個小漁村。

    楚國的都城郢就坐落在雲夢澤的西北岸,對旅人來說,從這裡出發走水路是到郢都最快最方便的方式,而對附近的漁民們來說,像這樣不用每日撒網拼運氣就能賺上一筆大錢的活是不會有人願意拒絕的。不過,我們很快便發覺今天的漁村似乎有些不同尋常。往日漁人們泊船的湖灣裡空蕩蕩的,所有大大小小的木船都被人拖上了岸,而岸邊則黑壓壓地跪了一群人。

    “阿拾,他們在幹什麼?”陳逆指著眾人身前一個身披青袍,手持銅鼓,邊舞邊唱的楚巫好奇道。

    “他們在祭祀水神共工。大哥,你今天恐怕去不了郢都了。”我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細看了一眼漁人們擺在水邊的祭品。

    “為什麼?”

    “楚人祭祀水神要避水七日,這七天裡是不會有人願意入湖的。”

    “七天,這麼久……”陳逆沉吟著,兩道濃眉不自覺地凝在了一處,“你確定嗎?齊人在春天也要祭祀水神,可從來沒有避水的說法啊?不行,你這裡等我一下,我再去問問他們。”陳逆不等我回話便徑自從懷中掏出一只沉甸甸的墨色繡藤枝的錢袋大步朝人群走去。這時,水岸交接之處,楚國巫師的祝歌剛剛停歇。

    楚人敬畏神靈,篤信巫蠱,陳逆想要讓靠天靠水吃飯的漁人在祭祀水神的日開船在我看來是絕無可能的,而我的想法很快就得到了驗證— —漁人們不願意下水,就連陳逆高價買船的建議也被他們果斷拒絕了。

    “大哥,不如把郢都的活捨了吧?不管是七日後走水路,還是現在改走陸路,等你到了郢都,楚軍說不定都已經攻下桐城了。楚國如果打了勝仗,那些怕死的貴人就不會再花錢僱什麼護衛了。這幾天你可以留在雲夢澤,我給你做好吃的,你再教我幾招劍法吧?”

    “這次不行”,陳逆按著我的肩膀輕輕地搖了搖頭,“你先回去吧,我再到附近的村裡去瞧瞧。”

    “好吧,看來郢都的那幫貴人一定給你出了一個無法拒絕的好價錢。跟我走吧,我想我知道哪裡還能找到船。”我仰頭一眨不眨地看著陳逆的眼睛,當在他聽說我能替他找到船時,他的眼中飛快地閃過了一抹亮光,而這抹亮光卻在我心裡投下了一道陰影。

    他去郢都到底是要做什麼?

    我帶著陳逆沿著湖岸一路往西行去,在離漁村三里開外的地方住著一戶人家,老父幼和他們的一艘獨木船。今年夏天,父兩人都沒能逃過那場來勢洶洶的瘧疾,所以不出意外的話,他們的獨木船就停在湖岸邊的蘆葦蕩裡。

    “快到了嗎?”陳逆轉頭問我。這一路上,他走得極快,有時候我甚至要小跑幾步才能趕上他的步伐,而他顯然沒有發現到這一點。

    “已經到了,我上回來的時候,船就停在那裡。”我指著不遠處的一片蘆葦微笑回道。

    “太好了,在這兒等我,我去看看。”陳逆拍了拍我的肩膀,大步朝蘆葦蕩跑去。

    空中,雪白的蘆花隨風四散,我看著眼前飛速移動的青色背影,心中不由疑雲叢生。

    他對我撒謊了嗎?雖說這世上再瀟灑的遊俠兒為了生存也要做一些賺錢的活計,但他是陳逆啊,他離開齊國後,給商隊當過護衛,給權貴做過護院,可他始終是自由的,錢財和女人都無法令他折腰。如果說這世上有一樣東西可以束縛他、操控他,那便是——他對陳氏家族絕對的忠誠。今天,他這樣著急地要趕去郢都,是因為陳恆又給他新的命令了嗎?他去楚都做的事是和晉國有關和趙氏有關,他才故意隱瞞我嗎?

    正當我陷在自己的思緒裡找不到出口時,一柄冰冷森寒的長劍突然間穿過我的髮絲重重地架在了我的肩膀上。 “你是誰?”身後傳來男低沉的聲音。

    “我是住在附近的巫人拾,你是誰?”我深吸了一口涼氣,手指慢慢地搭上了捆在腰間的伏靈索。

    “黑,把劍收起來吧,這丫頭很快就要做你的主人​​了。”一個清清雅雅的聲音順著風從我耳邊飄過。下一刻,我的眼前便出現了一個青絲垂肩,長衣曳地的男子,他亭亭地站在我面前,懷裡抱著一大束黃蕊白瓣的雛菊,“丫頭,你的樣看上去還不算太糟嘛!”他看著我輕啟檀口,笑意淡淡的眼睛裡籠著一層迷人的光華。

    “明夷!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心裡又驚又喜,撥開壓在肩上的長劍便要衝上去拉住他的手。明夷驚愕之下連退了兩步,嗔怪著用手中的雛菊抵住了我:“喂!別那麼激動,我同你可沒那麼親近。”

    “哈哈哈,明夷,你還是這樣彆扭啊!”我大笑著抱住滿懷的雛菊,轉頭看向身後提劍發傻的男人。 “臭小,好久不見啊!”我笑著朝他揚了揚手。幾年沒見,記憶中那個黝黑乾瘦的少年已經不見了。厚實寬闊的肩膀,佈滿青色短鬚的面頰,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像是一個身經百戰的武士。

    黑收劍入鞘居高臨下地打量了我半晌,訥訥地吐了一句:“臭丫頭,你變得更醜了。”

    我笑著捶了他一計,抬頭問道:“快告訴我,你們怎麼會在這裡的?天樞什麼時候從華山搬到雲夢澤來了嗎?”

    “沒有,我是和……”黑剛開口,他的目光突然間聚在了我身後的某個點上,“阿拾,你怎麼會和齊國陳氏的人在一起?”黑壓低了聲音,右手不動聲色地按在了腰側的劍柄上。

    我回過頭,身後是同樣全身戒備的陳逆。

    “他不是壞人,他是我大哥,義君陳逆。”

    “但他是陳氏的人。”

    “黑,莫要失了禮數!”明夷看了一眼黑,微笑著朝陳逆行了一禮:“巫士明夷久仰義君大名。”

    “巫士有禮。”陳逆同明夷回了一禮便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了我。

    “你找到船了嗎?”我問。

    “找到了,我剛剛把它推下了水。”

    “船?你們說的該不會是我放在蘆葦蕩裡的船吧?”明夷將黑招到身邊,似笑非笑地看向我和陳逆。

    “那是巫士的船?陳逆驚訝道。

    “是啊,日前新買的,尊下沒有問經主人就把它推進湖裡,這是要借還是搶啊?”

    “明夷?”這船什麼時候變成他的了?為什麼我好像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巫士見諒,是逆失禮了。”陳逆連忙抱拳致歉,隨後又從懷裡掏出錢袋交到了黑手上,“在下這裡有楚幣三十枚,還望巫士能將船出借一月,下月月中之前逆一定奉還。”

    “借船?”明夷長眉一挑,一雙美目笑盈盈地看向了我,“阿拾,你們借船是要去哪裡啊?”

    “大哥要去楚都郢,我是來給他送行的。”

    “原來是這樣……黑把錢還給陳先生。”

    “巫士不願借船?”陳逆聞言往前邁了一步。

    “先生莫急,這船我自然會借給先生,不過這租金我想把它換成郢都南香館的碧海膏。”這男人的眼睛永遠是美的,憂愁的時候,微笑的時候,尤其是像現在這樣算計人的時候,更是美得流光溢彩,讓人移不開視線。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2-28 10:51
第二百七十七章 請君入甕


    南香館,但凡用過楚香的人一定都聽說過這個名字。據說,它是楚王設在宮外的製香處,館內有兩百多名善製香料的奴隸,在他們手中即便是像茱萸這樣氣味難聞的草料都能變成馥郁芬芳的香料。陳逆聽說過南香館在我看來並不奇怪,雖然他平日不佩香,看上去也不像個喜香懂香的人,但和陳盤這樣的人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總會知道一些貴人們推崇的東西。但是,明夷口中所說的碧海膏我們兩個都是第一次聽到。

    碧海膏是用二十種秋日成熟的香果混了深海裡靈魚肚腹的油脂製成的。明夷說,秋日風乾時他喜歡用它來抹手。這話如果換成明夷之外的其他男人來說,我都會覺得可笑,繼而心生鄙夷。但他是明夷,當他說起碧海膏的用處時,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美人垂眸含笑指挑香膏的一幕。

    陳逆為了借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明夷的要求。明夷告訴他,碧海膏難存難制,如果他要買就必須提前半月告知南香館的掌事。陳逆點頭承諾,他說他會在郢都待上半月,到時候只要他一到郢都就會先去南香館預定碧海膏。明夷聽罷便笑了,顯然他對陳逆的答復相當滿意。

    雲夢澤畔,我揮手送別了陳逆。明夷站在我身邊,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你為什麼要讓他去南香館買碧海膏?”我問明夷。

    明夷半瞇著眼睛望著碧藍煙波中的一葉扁舟,微笑道:“阿拾,是無恤太聰明了,你才找了陳逆這樣呆傻的人嗎?”

    “他不呆也不傻,他只是善良才會被你算計。”我轉頭瞥了一眼明夷,憤然道。

    “呵,這世上聰明的人太多,呆傻二字在我這裡不是什麼壞話。”明夷笑容不改,伸手抱走我懷裡的雛菊,轉身沿著湖岸往西行去。

    “去哪裡?你住在附近嗎?”我左右看了一圈發現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跟我走吧,今天既然遇見了就隨我回去坐坐吧!”

    “你真的住在雲夢澤?伯魯呢,他也來了嗎,你們住在一起嗎?”我提起下擺大步追上了明夷。

    “嗯,我們住在一處。新絳城今年入秋就落雪了,楚國的天氣對他的身體有好處。”明夷提到伯魯時神情明顯溫和了許多。

    “為什麼要讓陳逆去郢都買碧海膏?楚人祭祀水神本該在春天,你是早知道陳逆今天會來借船,才故意設下這個局嗎?”我走在明夷身旁不死心地又問。

    明夷聞言輕笑了一聲,低頭兀自一片片地摘掉雛菊枝幹上已經枯萎的葉片,“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已經離開無恤了,不是嗎?”

    “這麼說,這件事真的和無恤有關,和趙家有關嘍?”我心中一動伸手拉住了明夷的手臂。

    “你可以繼續猜下去,看我會不會給你答案。”明夷伸出他玉蔥般的食指撥了撥我握在他手臂上的手,“鬆開,我不喜歡與人拉扯。”

    “對不起……”我懊喪地鬆開了手,“我知道我既然離開了趙氏,又和陳氏的人有交情,有些事情我的確不該問。但是,有一件事請你一定要告訴我。”

    “什麼事?”

    “無恤……昨晚來過雲夢澤嗎?”我攥緊衣袖,小聲問道。

    “這個啊……”明夷淡淡地掃了我一眼,低頭掐掉了花萼下一片半綠半黃的花葉,“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你。事實上,你心裡的很多問題我都可以回答你,只不過——你要先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去天樞,幫五音夫人一起處理衛國的事。”

    “去天樞?!為什麼?為什麼要我去?”我聞言驚愕道。

    “很簡單,因為我不想去。”明夷收起笑容,冷言道。

    “……”是啊,明夷怎麼會願意做這件事呢?如果天樞聽命於趙氏,那麼處理“衛國的事”指的就是幫助蒯聵成為衛國的國君。蒯聵對他來說是一個惡夢,即使他忠於趙氏,也不可能放下仇恨和屈辱反過來幫著蒯聵奪位。他不願插手衛國之事我可以理解,可是為什麼要拉上我?

    我思忖片刻,搖頭鄭重道:“明夷,這件事我不能答應你。我現在過得很好,我不想再參與任何和趙氏有關的事了。天樞除了你之外還有別的主事,就算他們幫不上忙,五音夫人一個人也一定能處理好這件事。”

    “五音一個人也許可以管理好天樞,但天樞的力量永遠不能掌握在一個人手上。”明夷若有所思地回道。

    “這是趙家的人應該考慮的問題,我現在不想再趟這池渾水。”

    “你難道不想知道昨晚無恤在不在雲夢澤了?”

    “不想。”

    “那你想不想知道你在扶蘇館的時候無恤為什麼不去找你?又為什麼收了狄族送來的女人?”

    “不想。”我握緊拳頭冷硬回道。

    明夷笑了,他朝我又邁近了一步:“那秦國的伍將軍呢?你想不想知道趙氏臨時悔婚,他的處境又如何?”

    “不想。”我抬頭看著明夷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明夷,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想知道。”

    “是嗎?”明夷微微挑起左眉,戲謔道,“我原以為你這丫頭的好奇心一直都會在,怎麼?無恤把它連同你的心一起打碎了?”

    我知道他這會兒是故意說這些話來刺激我,事實上他的話也的確刺傷了我。我深吸了一口氣沖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你不用拿話激我,我不會去天樞的!走吧,伯魯該等急了。”我越過明夷大步往前走去。

    “好吧,如果你不好奇無恤和伍封的事,那智瑤府裡的藥人呢?你難道也不想知道他的消息?”明夷在我身後輕喊了一聲。

    “你說什麼?!”我聞言遽然停下了腳步。

    今年春天,我和陳逆離開宋國後就一路西行到了新絳城。那時,我特地去新絳城外的山谷找過盜跖。可盜跖當日不在谷中,他寄居的木屋也已經積滿了厚厚的灰塵。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他也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線索。後來,我將藥人之事告訴了陳逆,陳逆替我三探智府,卻也沒能找到關押藥人的密室。這半年多來,我雖避世獨居在雲夢澤,但陳逆和他的朋友們卻一直在幫我四下打探盜跖的下落。現在,明夷主動同我提起了藥人,難道說天樞找到了什麼重要的線索?

    “藥人的事你知道多少?”我問明夷。

    “去天樞吧,天樞會給你一切問題的答案。”明夷用他迷人的微笑和清雅的嗓音誘惑著我。

    去,還是不去?我在原地呆站了半晌,最後還是咬牙接受了他的提議。 “我可以去天樞,但你得保證,只要衛國的事情一了結,天樞的人不可以阻攔我離開,我在天樞的事也不可以告訴無恤。”

    “你答應了我的邀請,這很好。但是,你要的承諾我給不了。”明夷一彎嘴角,邁步朝前走去。

    “你這人怎麼這般不講道理。”

    “別著急罵我,我給不了的承諾,天樞的主上會給你的。”明夷笑著回頭沖我眨了眨眼睛。

    “天樞的主上?誰是天樞的主上,卿相還是無恤?”明夷停下來等我,我快步迎了上去。

    “都不是,天樞的主上是我們待會兒就要見到的那個人。”

    “伯魯?!天樞的主上是伯魯!​​”我瞬間怔愣。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3-13 21:42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天樞之主


    天宇之上有七星如斗,懸於太微北境,主四時。七星名曰: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瑤光。天樞者居鬥首,為天。

    太史府的屋頂上,尹皋捧著他的星盤把這七顆星星的名字一個個地印入我的腦海。那時我笑著戲言,我說,它們不過是天帝勺酒的酒匙。尹皋一臉鄭重地反駁我,他說,它不是天帝的酒匙,它是天帝的車。每年伊始,天帝便駕著它由東方出發穿過浩瀚的星空。車行不止,人間才有了四季。

    於是,我便問,那天樞是什麼?尹皋指著鬥首的一顆明星道,天樞是帝車上指路的燈,夜空清朗時,你才能看到它桔紅色的光。

    天樞是星辰的名字,天樞各部以八卦命名。趙鞅篤信占星演卦​​之術,他甚至以星官之名為自己的貼身侍衛命名。明夷是天樞離卦的主事,又是伯魯的密友。這幾點加在一起讓我很難不懷疑天樞和趙家的關係。而此後,無論是無恤獸面公的身份,還是於安離奇的身世,所有的線索都讓我更加確信天樞與趙氏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

    既然天樞是趙氏收集情報、聚斂財富、訓練家臣的地方,那麼天樞的主上是誰?那個當初穿著鹿皮翹頭履,坐在珠簾之後的人會是誰?我曾經懷疑過趙鞅,懷疑過無恤,可我從沒想過,他會是伯魯,那個會在院裡養虎養豬的伯魯。

    “天樞的主上真的不是卿相,而是伯魯?”我盯著明夷不死心地問道。

    “天樞的主上一直都是他。”明夷輕飄飄丟下一句話便提著他長可曳地的​​衣擺,轉身爬上了湖岸邊長滿細葉草的緩坡。

    “自作聰明了那麼多年,原來我才是這個世上最傻最呆的人。”我低頭訕笑一聲,緊跟著明夷爬上了草坡。

    午後的秋陽暖暖地懸掛在晴朗如洗的天空中,山前的一片草地被陽光籠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那座爬滿青藤的石屋前,一個白衣迎風的男子正踮著腳,漾著笑,用力地朝我揮舞著他蒼白削瘦的手臂。

    我駐足,眺望,我在心裡問自己:他真的是天樞的主人嗎?他還是我記憶中的伯魯嗎?一年未見,他的病好了嗎?

    “快進屋——不要吹風——”我抬起雙手放在嘴邊衝遠處的人大喊了一聲,微涼的湖風將我的聲音瞬間吹散,石屋前的人往前跑了兩步,輕跳著把手揮得更用力了。

    他,還是他啊……

    我放下雙手,笑容不自覺間已經爬上了嘴角。

    “快走吧,他病裡瘦得厲害,再過一會兒可要被風吹走了。”明夷在我背後輕推了一把,抱著懷裡的雛菊朝伯魯飛奔而去。

    “等等我!”我跟上明夷的腳步一路急奔到了伯魯身前。

    “你不該出來的吹風的。”我喘著大氣看著眼前清瘦俊朗的男。

    “我知道……”伯魯微笑著,高高隆起的顴骨上有一層異樣的紅潮。他真的瘦得好厲害,他現在的樣子比我第一次在秦國遇見他時更糟糕了……

    “一年多了,你的病還沒好嗎?”我喘勻了氣,伸手搭上伯魯的手脈。

    伯魯笑著翻轉手背抓住了我的手:“我沒事,老毛病,都習慣了。快,快進屋吧!黑子已經劈柴燒水去了,我這兒留了一盒蜀國來的芳荼就等著哪天你來了煮給我嚐嚐呢!”伯魯拉著我往屋裡走,我跟在他身後狐疑道:“等我來?你們早就知道我住在這裡了? ”

    “我們知道的事還多著呢!”明夷經過我身旁,側過腦袋在我耳邊輕語了一句,“瞧,我早說過了,有了天樞你可以知道任何你想知道的事……”

    “明夷!”伯魯瞪大了眼睛看著明夷,明夷挑了挑眉,笑著扭過頭伸手將懷裡的雛菊插進了牆上一只敞口的水罐。

    “阿拾,天樞的事……他都告訴你了?”伯魯轉頭看向我,臉上帶著歉意的笑容。

    我點了點頭,心裡卻不知道這時候該同“天樞的主上”說些什麼。

    “你也不能怪我多嘴,和這丫頭說話太累人,我如果不提前告訴她,你哪有那份好氣力陪她耗下去。”明夷扶著伯魯在靠窗的矮几旁坐下,又用布帕墊著手往伯魯身旁的小圓爐裡添了兩塊新木炭,“反正她剛才已經答應我要回天樞了,你現在就不用費心再同她多說什麼了。說話太多,終歸傷元氣。”

    “阿拾,對不起,他這人……”伯魯被明夷這麼一說,兩頰的紅潮更濃了。

    “明夷說的沒錯。”我接過伯魯的話,微笑道,“我這人心思重又難纏,天樞的事如果換成你來說,一準要被我耗去半條命。不過,我是真沒想到,那日坐在珠簾背後的人居然是你。”

    “對不起,天樞的事我之前一直瞞著你。”伯魯看著我一臉歉疚。

    “呵,這個道歉我接受。”我撇著嘴自嘲道,“我當初勸你養豬養虎不如養士的時候,你肯定在心裡笑話我了吧?笑我一個小丫頭居然還大言不慚地要天樞的主上多養幾個勇士護身。事實上,我這輩都沒法知道你在天樞養了多少能士吧!”

    “不,我沒有笑話你。”伯魯微笑著搖頭,他溫暖的視線越過我的眼睛輕輕地落在了我頭頂的木笄上,“想想那時候你才多大,一個沒及笄的女娃天天散著一頭長髮和無恤一起跑東跑西。可就是這麼一個孩子卻比我更了解卿父的苦心,養豬養虎不如養士,天樞就是卿父為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養的'士'。”

    “天樞是卿相為你而建的?”我的好奇心一下被吊了起來。

    “嗯,我雖是趙氏的宗子但以我這樣的資質根本不可能挑起氏族的重擔。卿父是早就看清了這一點,才興建了天樞。他希望天樞的主事可以成為我的家臣,他希望我可以通過掌管天樞繼而學會如何掌管趙氏。可惜啊,再好的工匠也雕不好一塊朽木。”伯魯捂著嘴輕咳了兩聲,徐徐嘆道,“這麼多年,我把天樞丟給了五音和明夷,又把卿父交待的差事統統丟給了紅雲兒,自己倒心安理得地養了一院的老虎、豚豬。一個小姑娘都知道的道理,我卻不知道,該被笑話的那個人是我。”伯魯見到我之後臉上一直掛著笑,可當他說完這最後一句話時,我卻在他的笑容裡看到了一抹化不開的苦澀,“阿拾,你說這世上還有比我更糟糕的兒,更糟糕的兄長嗎?”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看著伯魯的眼睛懇言道,“你是這世上最好的兒子,最好的兄長。如果沒有你,當年的小馬奴即便活下來也成不了今天的趙無恤。是你成就了他,而他會替卿相、替你守護好你們的家族。”

    “那你會替我守護好他嗎?”伯魯冰涼的手指輕輕地覆上了我的手背。

    我心中一顫,訥訥地把手從伯魯手中抽了出來:“我不知道……他也許不需要別人的守護。有的人生來就注定了要一個人站在最高最冷的地方,別人的存在對他來說也許是一種負擔。”

    “你是這樣想的?”伯魯聞言一臉愕然。

    “藉口。”坐在一旁久未出聲的明夷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起身站了起來,“說到底還是因為秦國的那位伍將軍吧?”

    “無恤是這樣告訴你們的?這樣的謊話他也會信……”我心中酸楚,臉上卻故意擺出一副氣憤不屑的模樣,“這事與將軍無關。我走,只是因為我想讓事情變得容易些。事實上,現在他過得很好,趙家的一切也都很順利,不是嗎​​?”

    “你錯了,他過得很不好,因為你在他最幸福的時候拋棄了他,你在他最軟弱最沒有防備的時候拋棄了他。阿拾,他恨透了你,他恨你因為伍封捨棄了他。”伯魯緊蹙著雙眉嘆息道。

    “我沒有!我沒有捨棄他,是他捨棄了我!我在宋國等了他二百多天,他從來沒有來找我。”我忍不住衝著伯魯大聲嚷道。

    “他去了!阿拾,他去找你了……”

    “是啊,他來了,帶著他的新婦搬空了我的酒窖,然後扔給我一箱冷冰冰的珠玉。”我回想起自己當晚躲在窗後看到的一切,淚水頃刻間盈滿了眼眶。

    “他回到新絳城後沒多久就去宋國找你了。他知道你做了扶蘇館的酒娘,他知道你就住在館後的酒園裡。他在宋國守了你半月,他甚至殺了好幾個妄圖在夜裡翻牆欺辱你的男人。二百多個夜晚,你難道從來沒有問過自己,為什麼像你這樣的女人獨居在酒園裡,卻從來沒有醉漢闖進你的房門,爬上你的床塌嗎?”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3-13 21:47
第二百七十九章 孰人無情


    “她也許以為是她的好大哥在護著她吧!”明夷拎了一只酒壺,隨手擲了一只木杯在我手邊,“今天就不用煮什麼芳荼了,喝酒吧,我覺得這會兒喝酒更合適。”

    “他恨我,所以他寧願躲在暗夜裡殺人也不願見我……為什麼?我是為了他才離開的啊,他為什麼要恨我……”我死死地握著手中的木杯,任滿眶的淚水模糊了雙眼。

    明夷自斟了一杯酒,俯身用杯沿在我額頭輕敲了一下,戲謔道:“你是為了他才離開的?這一年多,你就是這樣騙自己的?嗬,醒醒吧,蠢女人,有時間琢磨別人,為什麼就不能費點心思先把自己看清楚。”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也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做。去年夏末,師父派人送信到魯國,他說卿相病危,智瑤伺機奪權,北方各族蠢蠢欲動又亟待安撫。無恤若要守住趙氏就必須以趙世子的身份與北方狄族聯姻。我那時要是不走,勢必會成為他的阻礙,而我……不想叫他為難。”我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抬頭回視明夷。

    明夷仰頭滿飲了一杯酒,嗤笑著把臉湊到我面前:“你這理由說得可真好聽!群狼環視之下,你把他一個人留在了狼群裡。卿相病重,智瑤處處刁難趙氏,府裡一群兄弟不顧外敵,日日勾心鬥角恨不得生啃了他的肉。孟談死了,阿魚廢了,伯魯病了,五音霸占著天樞不肯移權,這種時候你下藥迷暈他,一個人逃走了。你有沒有想過自己也許可以不走,你也許可以用你聰明的小腦袋幫他解決一些難題,而他興許有辦法解決與狄族聯姻的困局。可你走了,在他最需要你的時候拋棄了他。”

    明夷的話像一支支利箭朝我直射而來,我心裡又驚又怒卻找不到半句可以反駁的話。我咬著牙沉默,準備接受他更嚴厲更殘酷的譴責。 而就在這時,明夷卻突然收起了他咄咄逼人的姿態,朝我露出了一個迷人的微笑,他說:“阿拾,無恤也許痛恨你的背棄,不過我想我還是很理解你的。人嘛,都是自私的,不管嘴上說有多愛,事到臨頭總得先保護自己吧?”

    明夷的臉上雖然帶著笑,但他的話卻愈加尖刻。我深吸了一口,反駁道:“保護自己?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離開無恤是為了保護你自己吧!伍封當年為了穩固自己在秦國的地位把你送給了公利,這讓你小小年紀就嚐到了背叛的滋味。快樂和痛苦,後者總是更難忘卻。如今,你心裡就算已經沒有了對伍封的情,卻還依舊留著他烙下的疤。你害怕背叛,你謹慎用情,你時時刻刻都準備著全身而退。這一次,你怕無恤會為了世子之位拋棄你,所以你要在他放棄你之前,先一步捨棄他。你從來沒有相信過他,無論他付出了多少,承諾了多少,都無法填補你心裡的傷口。這,才是你離開的真正原因吧?”

    明夷的聲音在我耳邊嗡嗡作響,我想要理清他話中的意思但腦裡混混沌沌的像是裝了一潭被人攪亂濁水。

    “怎麼不說話?你承認我說的是事實了?”明夷似是驚訝於我此刻的沉默,他把身往後一仰,拉開了與我之間的距離。

    “不要裝作你懂我,你說過了,我們沒那麼親近。”我心煩氣躁,出口便都是火氣。

    明夷倒是一點也不惱,他挽袖替我滿斟了一杯酒,意味深長地笑道:“我自然是不懂你,剛剛這番話是一個醉鬼告訴我的。他若是猜錯了,那也是酒後的胡言,你大可不放在心上。”

    這是他說的話,這是無恤的醉言……我看著明夷臉上的笑容,緊握成拳的雙手開始不由自主地發顫。屋裡靜悄悄的,誰都沒有說話。周圍的空氣開始一點點地凝固,木炭燃燒後竄起的青煙熏得我兩隻眼睛漸漸地泛出了淚水。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在伯魯和明夷的注視下默默地走出了房門。

    我為什麼沒有選擇和他一起面對困境?我為什麼會在盟誓合婚後的第二天就​​丟下他偷偷逃走?我和他,到底是誰先捨棄了誰……

    秋風蕭瑟,葉落成堆,我在雲夢澤畔的桐樹下坐了長長的一個下午,看著碧綠的湖水被夕陽一點點地染紅,又看著桔紅色的湖光被黑暗一點點地吞噬。我想起了落星湖畔的那個晚上,想起他騎馬載著我在暗夜的竹林裡穿梭,想起他移開雙手後天宇下滿湖璀璨的星光……我想起合婚那夜他含笑的眼睛,他呢喃著我名字的雙唇,我想起一夜**之後,他自睡夢中驚醒,沒有甜言,不是蜜語,只怔怔地看著我,然後閉上眼睛,笑嘆道:“太好了,你還在……”

    是我錯了嗎?也許那日草堂之中他對我說的話都是真心的,他想要和我在一起,他會為了我和趙鞅抗爭,我們會成親,會有三個孩子……他是那樣害怕我的離開,他是在用他的方式企圖挽留我,而我沒有相信他的承諾。事實上,在我看到史墨的信時我就已經決定了離開。我甚至沒有嘗試,就已經選擇了放棄他。

    他應該恨我的,當他一個人從昏迷中醒來時,他做了什麼?他會撕了我留下的嫁衣嗎?他會揮劍斬斷那張冰涼的床榻嗎?他會一把火燒了那間我們合婚的草堂嗎?

    他會做什麼,我到底做了什麼,我到底對他,對自己做了什麼……

    我抱緊雙腿把頭深深地埋進膝蓋。不管我當初離開的理由是什麼,我想,他是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

    “你不進屋嗎?外面變冷了。”月亮從湖面上升起時,黑子拎著一只酒罈出現在了我身後。

    我低著頭把眼睛在衣擺上來回抹了兩下,微笑著轉過頭:“我不冷,我想在這兒再待一會兒。怎麼了,是你家主上讓我回去煮荼嗎?”

    “不是——是明夷讓我來看看你的。哦,他還做了晚食,今晚你可以嚐嚐他的手藝。”黑子扶著桐樹的樹幹笑著在我身邊坐下,我往旁邊挪了挪位置給了他一個擱腳的地方,“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嗎?為什麼沒有來晉國看我?”

    黑子低著頭,用手來回地掌摩挲著裝酒的粗陶罈:“明夷說,你到晉國不久就做了太史墨的徒弟,後來又成了晉人的神,哥哥我沒混出點臉面怎麼好意思去找你。”

    “忘了便說忘了,不用找藉口搪塞我。”我搖了搖頭,低聲道。

    “誰說我忘了!”黑子聞言猛地抬起頭,他看著我硬是把兩隻不大的眼睛瞪得又圓又亮,“我是做過打算的!我打算等自己哪天成了艮卦最好的勇士就帶著天樞最好的劍去新絳城看你。”

    “現在你已經是艮卦最好的勇士了吧?主上和明夷都這麼器重你。”我看著黑子成熟的面龐,孩子氣的表情,心裡悲傷依舊,臉上卻不自覺地有了笑容。

    “切,這勇士的名頭現在有個屁用啊!等我回了天樞,還不得被你這臭丫頭踩在腳底。”黑子癟了癟嘴小聲嘀咕道。

    “小心眼,我踩你做什麼?我去天樞只是要替明夷處理一些瑣事。”

    “別瞞我了,主上都同我說了。”

    “說什麼了?”

    “主上說你這回是要回天樞做乾卦的主事的,將來趙家的新世做了宗主,指不定你就是天樞的新主上了。你說你這丫頭怎麼這麼好命,不用練劍,不用殺人,耍耍嘴皮就什麼好事都拼了命地往你頭上砸。哎,我怎麼就沒你這運氣呢?”

    “等我哪天被你說的'好事'砸死了,你就不會羨慕我的好命了。”我苦笑著奪過黑子懷裡的酒罈,“別說我了,同我講講你的事吧!你的秋姑娘怎麼樣了?當年我讓你同她說的話你說了嗎?”

    “什麼話?”

    “那晚我們在湖邊比試射魚,你輸給了我,你答應我回天樞以後要對小秋表明心蹟的。這可是你欠我的'賭債',你不會賴賬吧? ”

    “我怎麼會賴賬!”

    “這麼說,你已經同她說過了?然後呢——”我往嘴裡灌了一口酒,笑著道。

    “什麼然後?”

    “你這人小時候話多得惹人厭,現在怎麼變得這麼不爽快。”我冷哼了一聲不再搭理眼前這彆扭的男人。

    “她被五音夫人送到齊國臨淄去了。”黑子遲疑了半晌,開口回道。

    “臨淄城?她被天樞送給齊國陳氏了?”我坐直了身,驚問。

    “不是。”黑子搖了搖頭,吞吞吐吐道,“她被送去……雍門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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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天忙暈頭了,這章又格外熬人,更新晚了,大家別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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