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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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逐鹿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兩人之戰,兩國之戰(十)


  兩騎入巷後,馬蹄漸緩。
  
  城中燈火漸淡,愈發顯得月華正濃。
  
  李密弼輕聲笑道:“姓徐的後知後覺,總算意識到正是那女子的濃郁劍氣,洩露了他們兩人的蹤跡,這才讓她率先遠離雪蓮城。百里之內,那把大涼龍雀就算藏劍在匣,在我眼中仍是那十丈外晃螢火,依稀可見。不過以此可見,西楚薑泥雖是百年一遇的劍胚,但距離那傳說中達到天下共主的境界,還差些火候。沒有薑泥從旁壓陣,那年輕人絕無勝算,關鍵就看老天爺給不給他再次逃出生天的好運了。”
  
  一路上貓抓老鼠,己方掌握絕對主動,此時死戰在即,徐鳳年竟然倉促間出現一手昏招,自折羽翼,但是拓拔菩薩的臉色似乎並不輕鬆,“應該沒有這麼簡單,這些年裡一場場搏命,第五貉,楊太歲,韓生宣,王仙芝,黃青加上銅人師祖,也盡是穩操勝券的境地,可是最後活下來的都是他徐鳳年,這不是簡單運氣兩個字可以解釋的。”
  
  說到這裡,拓拔菩薩灑然笑道:“如果不是先生及時趕到,我也不例外,會成為徐鳳年的又一塊墊腳石。今夜一戰,先生不妨隱伏暗中,我已經恢復七七八八,足以跟徐鳳年來一場硬碰硬的廝殺,不論是徐鳳年和姜泥藏有什麼後手,還是他自認走投無路,只想著與我同歸於盡,先生都能夠從容應對。”
  
  李密弼略作思量,點了點頭,毫不拖泥帶水,身影在馬背上一閃而逝。在這位多年盤踞北莽那張蛛網正中央不斷吐絲收網的諜子祖圌宗看來,徐鳳年與拓拔菩薩那一戰,如果自己不橫插一杠子,以生死論,是徐鳳年贏了,但以勝負而言,其實始終是拓拔菩薩略勝一籌的。因此拓拔菩薩對於自己的出手,並沒有什麼心結,那份圓滿無瑕的無垢心境也未裂開縫隙,李密弼本身就是離陽韓生宣死後的指玄第一,比誰都清楚破鏡難圓的道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李淳罡那樣心境跌落後恢復巔峰,這便是所謂的“氣機可全無,耽擱幾日功夫。心境不可損一絲,百年也難全。”況且徐鳳年受傷遠比拓拔菩薩慘重,想來氣機充溢和體魄痊癒的速度皆要比拓拔菩薩慢上許多,雪蓮城一戰,李密弼實在找不出徐鳳年能夠僥倖勝出的理由。不過要是徐鳳年執意避戰逃竄,李密弼仍是沒有自負到以為可以讓徐鳳年有死無生。不入一品,甚至哪怕是一品金剛境,永遠是井底之蛙,看不到井口外天空的風景壯觀,武夫只有成功躋身指玄境,察覺天地運轉的脈絡,才算已是井上人,方可順勢而動,如一尾遊魚在恢恢法網中恣圌意穿梭,至於天象境界和更逍遙的陸地神仙,那就更是可以跟老天爺坐地還價了。李密弼有些遺憾,因為是北莽的影子宰相,這輩子做了太多也許順己心但肯定違背“世道”的事情,一直不敢進入天象境,怕就怕到時候反而作繭自縛,李密弼相信韓生宣一輩子都沒有真正跨過天象門檻,應該也是有這層顧慮。李密弼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陰私太重,必然為天道所不容。
  
  李密弼神出鬼沒地來到一棟高樓的飛簷翹角處,腳下的翹簷背脊,沒有雕刻有麒麟這類常見辟邪祈福的靈獸,而是一條姿態活潑的鯉魚,大概是寄予了中原建築獨有臨水而居的親水之風,簷下有繩系掛一盞風鈴,隨風而動,叮叮咚咚,悠揚輕靈。此處跟那條小巷那棟小屋不過五百步的直線距離,居高臨下,視野開闊,李密弼可以對那邊的形勢一覽無餘。那場沒有驚動雪蓮城的戰事一觸即發,李密弼除了關注那場雙方同為大宗師的頂峰之戰,眼角餘光一直留意著薑泥禦劍遠去的方位。
  
  李密弼突然笑出聲,一時間感慨良多。如今是江湖的前所未有“大年”,高手如雲,哪怕年老一輩死得很多,但年輕一輩冒出得更快,是毋庸置疑的千年最盛況!武評十四人,四大宗師和十大高手,這十四人,竟然無一例外都是大天象甚至是陸地神仙,且不說禦劍千里的薑泥,就說已經是貨真價實天象境界的軒轅青鋒之流,擱在以前的江湖,那絕對是不但進入十大高手之列,還會名列前茅,但不幸撞上了這麼一個時代,如果加上白衣僧人齊當心這些深藏不露的江龍湖蛟,軒轅青鋒恐怕連前二十內都沒有一席之地。除了這些已經冒尖為人熟知的宗師大宗師,更有那個繼魔頭洛陽之後在北莽境內如入無人之境的“天下第一美人”,高深莫測的武當年輕掌教李玉斧,站在東海武帝城頭打潮的江斧丁,從天師府走下山的龍虎山三代祖師傳世的趙凝神,遊歷民間的齊仙俠,劍塚劍冠吳六鼎和那劍侍女子,甚至連徐鳳年的三個徒弟,也逐漸嶄露頭角。
  
  如果世間高手任選兩人捉對廝殺,李密弼眼前這場北莽軍神對上北涼王的兩人之戰,恐怕就只有儒聖曹長卿跟劍仙鄧太阿的巔峰之爭,堪堪可以媲美。
  
  李密弼不知為何彎腰盤腿而坐,不再理會那場小巷中的動靜,閉上眼睛,清風拂面。滿頭霜雪的老頭從懷中掏出一張幹餅,悠悠然輕輕咀嚼著,聽著近在咫尺的風鈴叮咚,老人搖晃腦袋,好似樂在其中。吃完了幹餅,抹了抹嘴,老人緩緩起身,仰頭看著月明星稀的夜空,開懷大笑道:“噫籲嚱!此世此景,危乎高哉!”
  
  遠處小巷。
  
  乾脆俐落的雄渾一刀待客迎接拓拔菩薩。
  
  于無聲處起驚雷,於平地上升月輝。
  
  拓拔菩薩拔離馬背高高躍起,幾乎同時,徐鳳年一刀將那匹慢跑在巷弄中的高頭大馬劈斬兩截,穿過大馬屍體後腳尖在牆壁一點,對著高出地面十多丈的拓拔菩薩又是撩起一刀,分不清是刀芒還是月輝,僻靜巷弄的上空白茫茫一片。拓拔菩薩雙手握拳做捶打之勢,朝著雪亮刀芒和清亮刀鋒一錘而下,徐鳳年雙手而握的那柄舊式北涼刀沒有硬抗這記錘擊,順勢連人帶刀一轉,旋轉出一個大圓,兩人刹那間互換位置,來到拓拔菩薩身後更高處的徐鳳年一刀向下斬向後背。
  
  拓拔菩薩氣沉向下,身形下墜速度竟是比那刀芒還要快上許多,雙腳觸及地面後,保持蹲姿的北院大王那已經分離的雙拳在地面上各自一敲,也是身體一轉,在那一刀氣勢衰竭幾分的時候,迎頭而上,背對地面,一腳如鞭,砸向招式已老但仍不願收刀換新勢的徐鳳年。後者鬆開握刀一手,貼在刀背上,微微一擰,刀鋒側轉,與拓拔菩薩鞭腿轟撞在一起,頓時響起一陣金石之聲,如巨鐘長鳴。
  
  徐鳳年和拓拔菩薩同時如同兩顆流星斜斜墜地,恰好一人站在小巷頭一位落在小巷尾。
  
  同時前沖。

  奔跑途中的徐鳳年毫無頹喪氣態,意氣風發,神采奪目。哪裡有先前薑泥在身邊時候那種強弩之末的疲憊,更讓人難以相信這個傢伙會在走路時踉蹌,需要扶牆而行。
  
  兩人相距十步時,徐鳳年身形擰轉,刀隨人轉,在短暫時光內為那斜劈一刀增添了充沛氣勢。便是拓拔菩薩也沒有直面這股鋒芒,背靠牆壁,腳步不停,在與徐鳳年擦肩而過的時候,一掌推出,推向徐鳳年的太陽穴。徐鳳年低頭彎腰,原地旋轉,一刀橫腰而斬,一拳落空的拓拔菩薩不做糾纏,繼續前沖,依舊沒有硬抗那一刀。徐鳳年追尾而去,左腳微微加重力道,斜沖到牆壁,伸出一腳踩在巷壁上,下一瞬間身形就撞在另外一側牆壁上,如此反復,向前尾隨而掠,他和拓拔菩薩就在這條不知名的小巷中一高一低,展開了一場無聲無息的廝殺。
  
  從雙方落地後的對撞開始,徐鳳年兩刀沒有在小巷地板和牆壁上留下任何痕跡,拓拔菩薩那一拳也沒有在牆上留下窟窿,甚至連指頭大小的陷坑都不曾出現。
  
  接下來依舊是如此異常溫吞的詭譎形勢,只容兩騎並肩而行的狹窄巷弄,徐鳳年雖然滾刀而走,但沒有綻放出任何刀芒,偶有月輝照射在涼刀上,才映射出一抹白光。分明可以打出那種氣吞天地氣勢的拓拔菩薩攻少守多,可徐鳳年也沒有以往跟人死戰時那種玉石俱焚的氣焰,兩人除了出手快,收手更快,快如疾電驚雷,就再沒有拿得出手的亮點了。這樣含蓄至極的廝殺,簡直還比不得兩名稱雄州郡的二品小宗師之間的打鬥,兩個有資格跟天地君王不用講禮的大宗師,在這條巷弄中,彬彬有禮,收放有度,既不逾矩一點也不過界一寸,如君子清談。
  
  沒有任何力拔山河的雄壯,沒有大開大合的酣暢,只有點到即止的內斂,反而如同女子針繡,只有毫髮之爭。
  
  但是一旦功成,世間也許就要少掉一名大宗師。
  
  兩人很有默契地畫地為牢。
  
  小巷是牢籠。
  
  一場籠中鬥。
  
  雙方只求一針刺在對方心境之鏡上。
  
  當今天下四大宗師,除了他們這正在交手的兩位,儒聖曹長卿以王道入霸道,分明是取死之道,四張擺在武道頂點的椅子,曹長卿等於是自己站起身離座了,那麼就只剩一下劍道魁首的鄧太阿,今夜誰能勝出,不止是分出兩人之間的勝負生死那麼簡單,而是可以很大程度上攫取搶奪對方的境界,將來再與鄧太阿過招,無疑會佔據先機。所以可以說,今夜一戰,幾乎可以決定將來誰會是當之無愧的世間第一人。
  
  這一刻,兩人各自側過腦袋,拓拔菩薩的拳頭像是擱置在左肩上,徐鳳年的涼刀也像是被拓拔菩薩的肩頭挑起。徐鳳年鬢角髮絲不動,手中涼刀看似已經抵住牆壁的刀尖,事實上也沒有刺入牆壁一絲。
  
  下一刻,拓拔菩薩一記膝撞在徐鳳年腹部,徐鳳年也一拳敲擊在拓拔菩薩的心口,兩人分別後撞,腳步在青石板地面上滑行出去,拓拔菩薩右手向下一按,在後背就要貼靠在牆壁上的瞬間,止住了後退趨勢。徐鳳年握刀手腕一抖,也如出一轍,不曾跟牆壁接觸。拓拔菩薩一手揮出,揮在徐鳳年側面上。
  
  徐鳳年同時一刀拍在拓拔菩薩的一側臉面上。
  
  兩人一起摔出去後各自站定,徐鳳年扯了扯嘴角,拓拔菩薩面無表情,但是臉上被刀拍出的那條印痕,清晰可見。
  
  李密弼是要他死。
  
  拓拔菩薩是要他輸了再死。
  
  就如少女憑藉直覺所猜測的那樣,徐鳳年是在騙人。當時從六年鳳那裡收到的諜報,根本不是徐偃兵會很快趕到的好消息,而是在那道准許一萬蜀兵出境平叛的聖旨才進入西蜀境內,北涼拂水房就已經確認陳芝豹和謝觀應已經在青州水師中悄然現身。這是跟隨靖安王趙珣同行的舒羞秘密傳遞出來的諜報。這意味著陳芝豹會在明面上帶領蜀兵加入戰場之前,就可以對廣陵江戰事造成直接影響。在這種時候,有沒有氣運在身的薑泥坐鎮軍中,整個西楚國勢會截然不同。
  
  徐鳳年除了清醒過來的逃亡前期,就一直在騙她,有雞湯和尚贈送那只吸納氣數的佛缽,徐鳳年的恢復速度,不但不比手上更輕的拓拔菩薩慢,反而還要更快。如果沒有這份密報,徐鳳年還會繼續騙下去,假裝半死不活,假裝需要她背著自己一路逃難,一起顛沛流離,假裝沒有她,就半刻時光都撐不過拓拔菩薩和李密弼的追殺。而那個從來就不聰明的小泥人,也的確被蒙在鼓裡,不問為什麼每次都會有驚無險逃離截殺,為什麼他每次都能恰到好處地看穿李密弼的殺招,在旁指點,而且每次事後點評得失,三言兩語就能讓她在劍道造詣上突飛猛進。
  
  他本想在雪蓮城中堂堂正正跟拓拔菩薩打一架,除了讓她一旁觀戰獲得裨益,更像是完成少年時的那個心願,給她證明一件事。
  
  什麼?你說我只會欺負你?怎麼可能!我只要真想習武,別說什麼十大高手,就是王仙芝不敢自居的天下第一,也是探囊取物嘛。
  
  到時候再在城外分別,他就可以送出那株雪蓮的時候,大言不慚撂下一句“這可是天下第一的高手賞你的”。
  
  遠處高樓上,李密弼的心情從一開始的閒適,一點一點凝重起來。
  
  他看了眼天色,天快亮了。
  
  整整三個時辰,小巷中的兩人仍是沒有分出高下!
  

 不是李密弼不想插手,不想趁火打劫,哪怕惹惱那個北院大王,李密弼只要能夠殺掉徐鳳年,根本就無所謂拓拔菩薩的看法。但是李密弼幾次離開高樓靠近小巷,竟然都沒有找出半點破綻。如此反復數次無功而返,李密弼只好耐著性子站在樓頂,幾次眺望城外幾十里的某處,更加憂心忡忡。那抹劍氣,他最先是三百里內便能捕捉到,半旬後就只能縮短到兩百里內,到達雪蓮城之前,只有一百里。如今不過五十裡,都變得含糊不清了。
  
  看來,沒多久世上就真要出現一位女子劍仙了。
  
  李密弼繼續等著。
  
  等到天微微亮,天地漸開青白。
  
  李密弼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飛掠下樓,落在巷尾。
  
  徐鳳年和拓拔菩薩剛好又一次拉開距離,徐鳳年單膝跪地,涼刀在身前地面上劃出一條長長的溝槽。拓拔菩薩也不好受,就那麼坐在地上,破天荒大口喘氣。
  
  李密弼則站在拓拔菩薩不遠處,沒有說話。
  
  拓拔菩薩輕輕歎息一聲,站起身,平靜道:“沒意義了,走吧。”
  
  李密弼點了點頭。再空耗下去,等到徐偃兵趕到,就要淪為給人甕中捉鼈的地步。
  
  拓拔菩薩在轉身前,望向那個也已經站起身的年輕人,笑道:“哪怕北涼鐵騎死得一乾二淨,也不論你如何山窮水盡,只要你徐鳳年開口,我都可以與你單獨一戰!”
  
  徐鳳年提刀而立,默不作聲。
  
  當拓拔菩薩和李密弼兩人出城北歸,城外也有一道紫虹片刻後向東遠去。
  
  大戰過後,徐鳳年手中的那柄涼刀不堪重負,斷作兩截,彎腰撿起那截斷刀後,率先放入刀鞘。
  
  雪蓮城以北直行了三十餘裡,兩人折向西方,李密弼終於開口,搖頭笑道:“這北涼王年紀輕輕,心機倒是深沉。”
  
  拓拔菩薩突然問道:“先生知道為什麼要昨夜沒有搏命,而是只跟他做心境之爭嗎?”
  
  李密弼想了想,仍是想不通,或者說不願意相信那個真相。
  
  拓拔菩薩笑道:“拿氣數轉為與境界無關的實力修為,身在寶山的徐鳳年隨時都可以肆意揮霍,但是他依舊很有分寸,只做到了保證不死的地步,徐鳳年在小巷那起始一刀,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事實,讓我們不要逼人太甚。如果僅是拼命,比拼氣機消耗,他徐鳳年不但不會輸,而且你我之間,說不定會有一個被留下。只不過他大概是想著多留一些家底,留給他那個搖搖欲墜的北涼。”
  
  李密弼唏噓道:“氣數,北涼的氣數。”
  
  拓拔菩薩沉聲道:“我先不去流州,跟先生回一趟南朝,提醒一下陛下和太平令。”
  
  李密弼突然惱火冷笑道:“總說我北莽江湖算不得真正的江湖,那他徐鳳年作為離陽首屈一指的大宗師,連打一架都如此不爽利,何曾行事瀟灑了?!曹長卿顧劍棠等人也是如此,就剩下個鄧太阿還算名副其實。”
  
  拓拔菩薩臉色不變,伸手抹去從鼻子流淌出的鮮血,淡然道:“可憐人自有可恨處,可笑人自有可敬處。所以我希望徐鳳年死在我手上,而不是像西蜀劍皇那樣死在亂軍馬蹄下。”
  
  ————
  
  雪蓮城中,一個佩刀的年輕人站在賣肉饢的小鋪子前,愁眉苦臉。

 鋪子掌櫃等了半天也沒見這傢伙掏出錢袋子,翻著白眼,久而久之,也就不搭理這個囊中羞澀的窮光蛋了。咋的,老子一個大老爺們,又不是那些年少犯癡的小娘和如狼似虎的婦人,你以為長得人模狗樣就能吃白食了?腰間挎把刀就是大俠高手了?嚇唬誰啊!只是沒過多久,趕來鋪子幫忙搭手的媳婦和女兒,欲語還休更羞地使勁偷瞥著這個年輕男人,讓賣肉饢的漢子一陣頭疼外加牙疼,正想要拿個最小的肉饢打發這傢伙,好讓他趕緊滾蛋,只是自己那個沒臉沒皮的敗家娘們,已經搶先一步給了自家女兒兩張羊肉丁分量最足的肉饢,使了個眼色,然後女兒也不害臊地搖晃腰肢,站在那年輕王八蛋面前,怯生生遞出肉饢,笑著說不收他銅錢。漢子狠狠轉過頭,眼不見心不煩。他娘的,老圌子年輕的時候比你小子英俊多了好不好!就在年輕人笑容燦爛伸手去接肉饢的時候,他身邊響起一個憤憤嗓音,“你要不要臉?!”
  
  然後她瞪著那個鋪子少女,“多少錢?”
  
  少女愕然回答道:“一隻羊肉饢六文,兩隻五文錢。”
  
  她轉過身,背對年輕人,從一隻錦繡錢袋子裡小心翼翼摸出一把約莫七八枚祥符通寶,一文的小錢居多,折二錢也有兩枚,大樣錢不多。在祥符年間發行的通寶,都算是新錢,跟那些可供收藏的前朝“名泉”八竿子打不著,她自顧自在那裡嘀嘀咕咕,最後是實在不捨得交出去五枚一文小泉,也捨不得拿出那枚面值十文的銅錢,因為她錢囊中就只有這麼兩枚,成雙成對的,拆散它們不好。最後她只好皺著眉頭,遞給那少女一枚小泉和兩枚折二錢,剛好五文錢,買兩個羊肉饢。她臉上那種糾結的神色,就像是親眼看著女兒出嫁一般,看得鋪子少女和婦人哭笑不得,五文錢而已,至於這麼難以割捨嗎?
  
  年輕人攔下她,柔聲笑道:“行了行了,不用你花錢,收起來吧。”
  
  這個佩刀的公子哥轉頭望向遠處,招了招手,很快就快步跑來一個神態敬畏的魁梧漢子,年輕人問道:“身上有銀子嗎?”
  
  那人也算是雪蓮城有數的一流高手,面對此人仍是戰戰兢兢點頭,一股腦把身上所有銀子掏出來,恨不得把性命都交出來的恭敬架勢。
  
  年輕人只要了一粒碎銀子,交給少女,拿過肉饢,微笑道:“不用找了。”
  
  為那個笑臉而心神搖曳的少女嬌滴滴道:“謝公子。”
  
  而他身邊的她則撇過頭,放回銅錢後,嘴唇微動,滿臉不屑神色,看嘴型應該正是“謝公子”那三個字。
  
  年輕人笑著分給她一張新鮮出爐的香噴噴肉饢,然後說道:“我就不送行了,記得別禦劍離城,光天化日之下也很嚇人的。”
  
  背著紫色匣子的年輕女子拿著肉饢,徑直轉身走向城門。
  
  他等到她的身影緩緩消失在眼簾,這才與她背道而行。
  
  那個魁梧男子,身在雪荷樓作為宋夫人貼身扈從的拂水房死士,一直低眉順眼,不敢多看他們一眼。
  
  他低頭張口咬在肉饢上。
  
  肉饢上滿是猩紅鮮血。
  
  ————
  
  遠處高如九天的雲端之上,霞光萬丈,衣袂飄搖的女子站在大涼龍雀之上,禦風而行。
  
  渾身沐浴在金黃色中的她雙指捏著一枚銅錢,舉在頭頂,癡癡望著。
  
  他騙她,她知道。
  
  她突然有些懊惱,猛然間禦劍拔高不知千百丈,憤憤道:“應該找回些銅錢的!”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5-3-25 23:42 編輯

kang111329 發表於 2015-3-28 05:05

第一百九十二章 慢慢來


雪蓮城青樓繁多且扎堆,高樓綿延開去,層層疊疊的飛簷竟然堆砌出一種類似皇宮大內的氣勢,雪荷樓就是其中翹簷最高的那一棟,足有八層樓,步步登天,快活似神仙。不夜城的名頭也來源於此,正值拂曉時分,那條寬闊主街也不見冷清,不斷有衣衫不整的豪客在妖嬈女子的依偎下走出青樓,若是在街上遇上了床榻上的「連襟」,男子間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徐鳳年讓那名拂水房死士在前遙遙領路,當他走在滿是濃郁脂粉香氣的街上,不乏有勞累整宿本該回樓補覺的青樓姑娘,對徐鳳年拋著媚眼,膽大些的女子,更直接拿葷話勾搭這位臉很生的俊哥兒。街道很長,徐鳳年佩刀前行,驚呼聲,吆喝聲,和調笑聲中,以至於許多堪堪爬上床卻未曾睡死的女子,都循著聲響動靜打開窗欄,趴在欄杆上,笑望著這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哥,也不知誰開了個頭,嚷了句「公子,奴家倒貼二十兩銀子,來不來」,很快就有人喊三十兩。那名雪荷樓除了宋夫人外唯一知曉徐鳳年身份的拂水房二等諜子,冷汗直流的同時,也橫生出幾分豪氣干雲的氣概,覺得北蠻子那邊如果換個年輕的女帝執政,那麼涼莽是不是就不用打了?

徐鳳年躲過那些瓜果絲巾肚兜在內亂七八糟的物件,有些無奈,這才記起自從跟抱白貓武媚娘的那個她分別後,好像就再沒有逛過青樓了,更早時候,跟李翰林嚴吃雞孔武痴四人一起逛蕩,倒是也經常有這幅場景,只不過那時候涼州陵州的銷金窟都知曉他的身世背-景,更多是奔著世子殿下的頭銜和他們兜裡的銀票去的。雪荷樓不同於其它青樓位於街道兩側,獨佔街道盡頭,鶴立雞群,如面北朝南的君王,兩旁有文武拱衛。街道上的反常喧鬧,也驚動了雪荷樓,所以等徐鳳年走到樓外時,六樓以下都有好奇女子的腦袋探出窗口,只不過雪荷樓規矩森嚴,不敢像同行那般胡亂湊熱鬧,尤其是當她們看到魁梧漢子站在台階下襬出恭候貴客的姿態,更是不敢造次。

徐鳳年對於這個無傷大雅的小插曲,並不在意,四大宗師中拓拔菩薩已經確認北返,鄧太阿從來都不是敵人,曹長卿在廣陵道,天底下還有誰能行刺,又有誰敢?

宋夫人沒有大張旗鼓下樓出迎,顯然是謹慎起見,徐鳳年直上頂樓,宋夫人和那名不久前有過一面之緣的雪荷樓新花魁於清靈,屏氣凝神站在一間雅室門口,宋夫人推開門,徐鳳年跨過門檻進入古色古香的房間,宋夫人和於清靈悄悄跟上,那個漢子很快關上房門,站在房外當起了門神。在徐鳳年找了條椅子落座後,不用宋夫人出言吩咐,於清靈就開始煮茶,桌上茶具早已備好,在徐鳳年眼神示意下宋夫人也跟著坐下,柔聲詢問要不要吃些早點,徐鳳年搖搖頭,問道:「邵牧和那兩個孩子安頓好了?」

宋夫人稟報導:「都安置妥當了,按照命令,雪荷樓明裡暗裡的勢力開始運轉,最遲今晚就能奪來劉懷璽府上那株雪蓮。」

於清靈煮茶原本行雲流水的動作出現一絲凝滯,宋夫人臉上不動聲色,但剎那間眼眸細細眯了一下。徐鳳年擺手道:「撤掉任務,沒有這個必要了。」

宋夫人點了點頭,沒有流露出任何疑惑表情。

徐鳳年輕聲道:「我會在雪荷樓休息一天,你們一切照常便是,不用花費心思招待。」

宋夫人欲言又止,不等徐鳳年說話,就馬上打消念頭,面帶愧疚道:「是奴婢踰越了。」

徐鳳年笑道:「沒什麼不好說的,我就是跟一路追到雪蓮城內的拓拔菩薩又打了一場,依然沒能分出勝負生死。估計李密弼這會兒正捶胸頓足來著,為了這場針對我的截殺,北莽蛛網的代價可不小。」

於清靈如遭雷擊,手腳僵硬。

北莽軍神拓拔菩薩,諜子這個行當老祖宗的李密弼,哪一個不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恐怖人物?

徐鳳年歉意道:「在我踏入雪荷樓後,你們的身份很快就會被有心人發現端倪,雪蓮城各方勢力中,唯一的威脅是西蜀,不過你們放心,一來西蜀短時間內自顧不暇,加上他們的諜報底蘊一向單薄,再者我也會派一撥拂水房死士趕來此地,不出意外,領頭人叫樊小釵,如果有必要,指玄境界的劍道宗師糜奉節也會同行。因為雪蓮城暫時不能捨棄,我需要有近水樓台先天優勢的雪荷樓,幫忙盯住西蜀南詔兩地的形勢變化,將來我也許會強人所難,要你們去南詔聯絡某些人。」

宋夫人笑道:「能夠為清涼山和拂水房盡綿薄之力,這是雪荷樓的莫大-榮幸,萬死不辭。」

於清靈眼角余光中,宋夫人神采奕奕,笑意溫暖,這跟自己印象中的宋夫人實在是相差極大,自從年幼於清靈在雪荷樓安家後,記憶裡的宋夫人,無論是滴水不漏的待人接物,還是運籌帷幄與那些男子梟雄勾心鬥角,從來都是不苟言笑的清冷架勢,哪怕面對她於清靈在內這些花魁清倌兒,偶有笑臉,也從來都吝嗇。於清靈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會心笑起來的夫人,如同畫龍點睛,韻味尤為悠長。很快於清靈就穩了穩心神,收拾好絮亂情緒,遞給那名年輕公子哥一杯採摘自南詔境內天母峰頂老茶樹的雀舌尖,趁著他伸手接過茶杯的短暫時光,於清靈的打量視線輕描淡寫一掃而過,她不傻,若說僅是讓宋夫人鄭重其事恭謹接待,那麼北涼拂水房內那些個身份隱蔽的大珰頭目都有這個資格,但是要說跟拓拔菩薩大戰,言語間還有一種可以分出勝負生死的意味,那麼眼前英俊男子的身份自然而然水落石出了,整個北涼,唯一比兼任北涼都護的拂水房幕後首領褚祿山更有權勢的那個人,涼王徐鳳年!於清靈不得不感慨,他真是年輕啊。

徐鳳年沒有計較於清靈的那點小心思,一邊悠哉游哉喝茶,一邊隨口跟宋夫人聊著雪蓮城的風土人情,而且跟拓拔菩薩糾纏了大半個月來,每時每刻都處於生死一線間,他也需要從雪荷樓這邊獲知涼莽大戰的動態和天下大勢的風雲變幻。只不過雪荷樓位於西南邊陲的塞外小城,地理位置無法跟西蜀南詔境內的八房相提並論,雪荷樓在拂水房內外七十二房中也僅位於中游位置,只是宋夫人身份特殊,連褚祿山都刮目相看,加上徐鳳年和拓拔菩薩一路從西域北部打到南方,拂水房就稍多傳遞了一些額外諜報給雪荷樓,為的就是徐鳳年一旦進入雪蓮城,能夠第一時間得到消息。但是徐鳳年也只能得知劉寄奴的虎頭城依舊力保不失,涼州北那座規模猶勝虎頭城的巨大新城馬上就要動工,在流州青蒼城一帶,龍象軍和柳珪大軍有過一場試探性的廝殺,雙方損傷都在承受範圍內。再就是,繼葫蘆口內臥弓鸞鶴兩城被北莽先鋒大將種檀攻破後,霞光城也在北莽不計代價的攻勢中淪陷,那個經由自己這個北涼王親筆批紅首肯、然後以北涼都護府名義和褚祿山親自下達軍令去名的虎撲營,這個曾經功勛顯著的幽州步卒老營,從主將荀淑,到二十三名都尉和四十七名副尉,再到所有士卒,全營兩千七百二十六人,全部戰死。於清靈不知道為何,當她聽著這些簡明扼要的話語從宋夫人嘴中說出後,好似聽到了巨大的戰鼓聲廝殺聲,狼煙遍地,橫屍遍野,一張張鮮血模糊的臉孔,一把把出鞘的北涼刀……而當她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卻看到那個靠在椅背上喝茶的年輕藩王,面無表情,根本就是無動於衷的神色,於清靈這個好不容易才躋身拂水房二等房的卑微棋子,突然就情不自禁地憤怒起來,她驀然間膽氣雄壯,直直盯著這個能夠在某些時候正大光明身披蟒袍的年輕人,她的眼中充滿了質疑和憤懣,邊關將士在為你為你徐家慷慨赴死,你難道就不能稍稍流露出一點悲慼嗎?難道他們因為是北涼三十萬鐵騎之一,就要死得天經地義?甚至讓懶得讓你皺一下眉頭?!

宋夫人輕聲道:「幽涼兩州發生在關外的戰役,從開戰以來,北涼邊軍至今為止沒有一人投降。」

徐鳳年點頭道:「在北莽大軍入關之前,哪怕我們有人願意投降,北莽也不會受降。」

於清靈本該要給他倒茶續杯,她撒氣一般重重放下茶壺,然後慘然一笑,懷著死即死的心態,就要大逆不道質問這個年輕藩王到底有沒有心肝。

只是不等於清靈開口,察言觀色何其老辣的宋夫人就厲色道:「閉嘴!於清靈,你滾出去!」

於清靈魂不守舍地起身,失魂落魄地離開雅室。

宋夫人苦笑道:「王爺,於清靈只是個孩子,這輩子都活在沒什麼大風大雨的雪蓮城裡,她什麼都不懂,還請不要怪罪。」

徐鳳年彎腰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上茶,也給宋夫人倒了一杯,搖了搖頭,「無妨。」

宋夫人輕聲道:「雪荷樓是兩棟樓由一座空中廊橋連接的鴛鴦樓,『空中閣樓』的美譽也因此而來,前樓主要是用以酒宴茶飲,客人一般都是夜來晨走,後樓下榻住宿,多是雪荷樓熟悉底細的回頭客才能入內。只是奴婢不知王爺是想住在後樓,還是在附近找一棟安靜宅子休息,不遠,只需要走上半盞茶功夫。」

徐鳳年笑道:「不用太麻煩,我就住在後樓好了。」

宋夫人有些猶豫,後樓倒是有裝飾不輸王侯家的上等房,只不過雪荷樓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多有一擲千金的各地豪客在此溫柔鄉逗留,往往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烏煙瘴氣的腌臢事常有發生,宋夫人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年輕藩王能夠揀選一處鬧中取靜的院落,否則堂堂北涼王與那些男人同住一樓,成何體統。不過既然他發話了,宋夫人也不去畫蛇添足,領著徐鳳年下到六樓,走入那座別具匠心的廊橋,來到後樓,宋夫人沒有安排雪荷樓女子去準備那些他洗浴後需要更換的衣物,一切事務皆是她親歷親為,甚至連為房內浴桶倒水也是她一手包辦,至於自薦枕席之事,宋夫人不敢奢望,也不會作此想。天下青樓中,任你再姿色出眾,任你有再多裙下之臣,還不都是庸脂俗粉,殘花敗柳?出淤泥而不染?真當自己是坐在蓮花台上的女菩薩了不成?

衣衫襤褸的徐鳳年把宋夫人送到門口後,摘下那柄涼刀,洗浴更衣,刮鬍子剪指甲,總算神清氣爽了。然後坐在桌前,心思微動,當年鄧太阿贈送的飛劍殘餘,一一出袖浮現在桌上一尺處,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最初總計十二柄飛劍,蘊藏十二種劍勢,劍勢已經瞭然於心,只是數次大戰後,飛劍卻只剩下四把了,青梅竹馬,黃桐蚍蜉。世人常言物是人非,在徐鳳年這邊,反倒是人依舊物漸無。徐鳳年沒有收起四柄相依為命的飛劍,讓它們安靜停在桌面上,閉上眼睛,開始吐納。道教之所以精通吐納術,並且推崇返朴歸真,有個說法,初生嬰兒的呱呱墜地,是一口吐出前生濁氣,幼齡稚童經常哭泣,在於「腹有濁氣不去藏」,屬於不知吐納養生之術卻真氣天然長存,所以契合「天真」二字。一個人成年以後,雖說學會了逢事隱忍,喜歡用喜色不露形來稱讚某人的成熟,但是在道家看來,反而是有悖天性的。

徐鳳年半睡半醒,恍恍惚惚。

吐納一呼一吸,心神一收一放。這一刻,耳中聽到有許多雪荷樓內外的動靜聲響,下一刻,便像是世間萬籟寂靜。

徐鳳年想起了魚鼓營那個瞎子老卒許湧關,赴京驛路上的六百聲恭送。

想起了從薊北一直戰至葫蘆口外的幽州騎卒。

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

不知過了多久,徐鳳年被門外一陣細碎腳步聲驚醒,猛然發覺窗外已是華燈初上。徐鳳年收起飛劍,走到窗口,怔怔出神。

經此一戰,徐鳳年有信心能不需要多久,就能夠拓拔菩薩真正打成平手,也有跟四大宗師中殺力最強的鄧太阿一較高低,至於尋常人看來名聲最大但是在四大宗師中只算「敬陪末座」的曹長卿,畢竟拓拔菩薩是公認只輸給王仙芝的萬年老二,鄧太阿在李淳罡借劍和出海訪仙后也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而徐鳳年藉著一舉戰勝王仙芝的東風,在江湖上的聲勢正值如日中天,唯獨曹長卿多年來不曾跟同等修為的大宗師交手,哪怕在太安城帶著姜泥曇花一現,終究沒有大打出手,只是跟顧劍棠柳蒿師幾人稍稍過招,沒有真正的生死大戰,所以比起徐鳳年鄧太阿拓拔菩薩三人,難免就會被看低許多。但是徐鳳年心知肚明,儒聖曹長卿改弦易轍後,四人中,其實這位大官子不但境界最高,也已經是戰力最強的那一個,這個時候的曹長卿,恐怕比起自己天人體魄猶在的巔峰時候,毫不遜色了。

房外,宋夫人帶著那個徐鳳年至今還不知道姓名的拂水房精銳死士,她輕輕叩門。得到允許後,宋夫人推門而入,說道:「劉懷璽孤身一人登門拜訪雪荷樓。奴婢不敢自作主張,所以不得不打擾王爺的休息。」

徐鳳年笑道:「一起去見一見好了,我也很好奇這位稱雄一方的傳奇人物。宋夫人你到時候就說我是雪荷樓新近接納的護院。」

宋夫人似笑非笑,忍著。徐鳳年打趣道:「嗯,確實,就算雪荷樓財大氣粗,好像也僱不起我這樣的打手啊。」

三人一起走在鋪有西蜀華美絲綢織就的地衣廊中,拐角後途徑一間房,正巧有客人開門,一行人魚貫而出,四男一女,女子身穿紫衣,腰間左右佩紫鞘長劍和一隻精緻紫竹笛子,女子姿色不俗,臉色冷清,拒人千里。其餘三個年輕人風姿迥異,為首一人性子跳脫,面容清秀,「他」是蹦出門檻的,雙手交錯負後,正對著一名身材高大的劍眉男子笑著說話,另外一人有世家貴公子風度,面如冠玉,錦衣豪奢,他在跟一位兩鬢斑白的背劍老人竊竊私語。兩撥人對撞在一起,其實一方各退一步,也就這麼雲淡風輕地擦肩而過了,只是為徐鳳年和宋夫人領路的拂水房死士沒有停步的意思,而那個最早出門的「公子哥」,大概是在家中被長輩寵溺慣了,就沒有那份出門在外事事禮讓的好脾氣,擋在廊道中央,搖晃肩膀,眯眼嬉笑著。宋夫人微微皺眉,徐鳳年不動聲色地搖頭,宋夫人心領神會,對本想橫衝直撞過去的雪荷樓的頭號高手淡然道:「蒙離,算了。」

聽到蒙離這個名字,一行人中只有負劍老人眼皮一抖,除了他這個老江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進入雪蓮城,雖然身邊的晚輩都不是什麼不知天高地厚的無良子弟,但是紫衣女子和那雙姐弟各自所在的宗門和門庭,在西南州郡內出類拔萃,至於那個沒有根基的高大年輕人,也是難得一見的草莽後起之秀,他們打心底還是瞧不上這座邊境小城的。只是老人卻聽說過蒙離這個人,在雪蓮城極少出手,但據說跟劉懷璽麾下的幾大高手有過一次人數懸殊的死戰,後者大多人從此消失在江湖上,而劉懷璽是公認的二品小宗師,既然蒙離至今還活得好好的,說明要麼是雪荷樓不好惹,要麼是蒙離有跟劉懷璽叫板的身手。老人自認劍道登堂入室,對此人哪怕沒有太多忌憚,可在別人家門口對上這種地頭蛇,也不得不謹慎對待,多一事總不如少一事。

就在老人打算主動退讓一步息事寧人的時候,那個女扮男裝的年輕女子已經嘖嘖道:「算了?好大的口氣,你們誰啊?不算了,難道還想要咋的?」

早於同伴先到雪蓮城的紫衣女子輕輕嘆氣,跟那個與少女面容幾分相似的貴家子弟說道:「那位婦人便是雪荷樓的大當家,雪蓮城都稱呼她為宋夫人。」

這位世家子嗯了一聲,出身郡望高門,不缺養氣功夫,沒有什麼惹事的心思,對那個語氣衝天的女孩笑道:「死丫頭,回來。」

少女不情不願,但好歹也不再氣勢洶洶。只是很快就又有人火上澆油,那滿身草莽氣的高大青年眼神炙熱起來,死死盯著風韻猶存肌膚宛如少女的宋夫人,「你就是雪蓮城的宋夫人,那個早年讓西蜀益州副將也沒討到好的女人?」

他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牙齒,「夫人,我叫張武侯,就是那個在南詔趙家郡王府前撒尿的那個傢伙,我對你仰慕已久了!」

宋夫人沒有因為年輕男子的輕薄言語而惱羞成怒,笑了笑,「知道了。」

少女對身邊男子的見異思遷顯然十分不滿,冷哼一聲,望向宋夫人的眼色更加挑釁,「張武侯,你仰慕個什麼,她的歲數都能當你娘了!」

出道以來便憑著行事猖狂名動離陽西南的張武侯,笑眯眯道:「宋夫人的好,小丫頭不懂。」

負劍老人憂心忡忡,那個風度翩翩的世家子也是無可奈何,只是要說害怕因此惹惱了整座雪蓮城,那也是個天大笑話。

徐鳳年實在沒料到這些人膽子架子大到這個境界,也不願意讓這些傢伙繼續侮辱宋夫人,笑道:「出門在外,好好說話,最不濟也要說人話。」

然後徐鳳年轉頭望向宋夫人,「難道如今行走江湖,都是恨不得在臉上刻上『來打我啊』四個字?我當年就沒這份氣魄。」

宋夫人微笑道:「大概這幾位要麼是王仙芝曹長卿的高徒,要麼是離陽藩王郡王的兒女,所以膽識大些。」

徐鳳年哈哈笑道:「就算是這樣,也照樣說不過去啊。」

好像在跟徐鳳年打啞謎的宋夫人點點頭,故意一臉恍然道:「對哦,還是說不過去。」

少女給氣壞了,怒道:「不要臉的狗男女!今天你們別想從這裡走過去!我管你是什麼宋夫人,不一樣是個妓-女,還是年老色衰的妓-女!」

宋夫人根本無動於衷,她用短短十二年時間就讓雪荷樓成為西域南部最大的青樓,勢力盤根交錯,連劉懷璽都不得不容忍這臥榻之側的眼中釘,哪裡會被一個小姑娘三言兩語就打破金身。如果不是北涼王就在身側,若是讓她放開手腳展開言辭交鋒,宋夫人能輕輕鬆鬆讓那小姑娘一輩子都留下心理陰影。作為拂水房培養出來的死士,蒙離最重規矩,只要宋夫人不發話,他就算起了濃重殺心,也不會有所動作,但是已經浮現幾分猙獰笑意。

徐鳳年笑道:「差不多就行了啊。」

那少女冷笑道:「老女人養的小白臉,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跟我說話?」

張武侯本就是膽大包天的貨色,暗中又有可謂驚人的憑仗,嘿嘿笑道:「不服氣?要不咱倆練練手?你要是贏了,我們讓路。輸了嘛,宋夫人歸我,如何?」

徐鳳年笑了笑,「練練手,行啊」,說完後他緩緩前行。蒙離迅速主動後撤,騰出位置,他的眼神綻放出近乎癲狂熾熱,甚至手腳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天下四大宗師之一啊,幾個人能親眼看到他們四人出手?眨眼過後,那個少女都沒有察覺到一絲異樣,身後就傳來一聲震天響聲,然後她就發現身邊的張武侯變成了那個模樣皮囊還「湊合」、笑起來最可惡的年輕人。

原來張武侯被徐鳳年輕輕一掌按在額頭,推了出去,一路倒撞,撞開牆壁,穿過房間,又破開牆壁,就那麼從雪荷樓的八樓摔出去。

一行人中,負劍老人武道修為最高,但他也完全沒有看清楚這個氣勢平平的年輕人是如何出手的,老人只是本能就要伸手繞後去拔出長劍。

徐鳳年只是站在年輕女人身側,看著那先後兩個略顯扎眼的窟窿,耐心等了半天,這才轉頭,望向那個滿臉驚駭的西南劍道宗師,笑問道:「怎麼,連劍都拔不出來了?」

這時候所有人才發現他們心中高不可攀的劍道宗師,伸手握住背後的劍柄,重不過幾斤的長劍好像沉如山嶽一般,無論如何使勁都難以撼動分毫。

這一幕,實在是太荒唐滑稽了。

這場偶然的風波,看似尋常的尋釁和意氣之爭,其實一行人中各有心機,不說那個已經摔出雪荷樓的可憐蟲,紫衣女子是要為自己在西南江湖上借勢揚名,女俠走江湖,贏得仙子的名號不過是第一步,還需要五花八門的手腕去經營,攀附參天大木以便狐假虎威,跟前輩名宿交好,悉心籠絡有銀子有家世的年輕公子,等等,樣樣都少不了。在西蜀道上威風八面的世家子是因為眼尖,看到了徐鳳年腰間那柄舊式涼刀,他所在家族當初吃足了徐家虎狼之師的苦頭,對北涼徐家那是恨不得剝皮抽筋,對於喜好佩涼刀的西蜀紈褲子弟,遷怒之下,這麼多年來他親手玩死玩殘了不少。在雪蓮城碰上一位,除了不順眼,更多是希望投石問路,試圖一場鬧劇,把雪荷樓的老底子掀開一些,如果真是跟北涼有染,那他就有一樁唾手可得的功勞了。至於那個惱怒張武侯見異思遷的女子,自己何嘗不是眼前一亮了?她的心思最簡單不過,在感興趣的陌生男子面前,她就想著要讓他的視線都留在自己身上。

徐鳳年望向那個難堪至極的拔劍老人,和顏悅色道:「慢慢來,我不急。」

片刻後,成名已久的老人百般掙扎都是徒勞,已經徹底絕望,就要低頭服軟認輸的時候,突然鞘中長劍被他拔出大半,連老人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

使勁盯著老人的兩女一男都如釋重負。

結果,接下來老人手中的長劍又自行歸鞘。

出鞘,再入鞘。

如此反覆。

老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宋夫人突然捧腹大笑起來,她十多年從沒有這般舒心過。
pan3475 發表於 2015-3-29 00:43
第一百九十三章 新舊江湖,先後兩詩

        廊道,風雲變幻後,人間百態盡顯,負劍老人頹然鬆手,數十年砥礪打磨才養孕而出的那份明澈劍心,被徹底打破,神情呆滯,宗師風範喪失殆盡。千辛萬苦闖出仙子名號的紫衣女子,冷漠神色如冰雪消融,欲語還休一雙會說話的剪水眼眸,其中意味竟有敬畏、仰慕和愧疚三種之多。那個西蜀世家子收斂了渾水摸魚的念頭,擺出伏身低頭的退步姿態,又盡量維持住大家子弟該有的氣度,不至於流露得太過見風使舵。他的妹妹反差最大,初生牛犢不怕虎,她非但沒有退縮,而是瞪大眼睛,只差沒有在臉上寫出咱倆私定終身吧。

        宋夫人沒有在這四人傷口如何雪上加霜,收斂了笑意,來到徐鳳年身邊,旁若無人的模樣,開始為徐鳳年介紹諸人:“紫竹仙子黃春鬱,師門是西蜀道僅僅排在春帖草堂之後精衛劍山,她的恩師是劍山四峰中的鬥牛峰主鄧鄶,前段時間曾經在劉將軍府邸做客,昨日才來到雪荷樓。如果沒有猜錯,兄妹二人來自西蜀益州陸家。至於這位遇敵不願……哦,是不屑出劍的前輩,叫阮京華,是西蜀道上有數的江湖宗師,曾有詩壇大家贊譽其劍術有'千騎卷雪過大崗'之勢,故而在離陽西南武林中有個千騎劍仙的外號。”

        好不容易還魂的老劍仙聽到“不屑”這個刻薄說法後,差點當場一口老血噴出來,臉色鐵青,嘴皮子劇烈顫抖。

        徐鳳年終於正視老人,笑問道:“你就是阮京華?年輕時候因為仰慕劍神李淳罡才棄文習武,還寫過那首膾炙人口的誦劍名篇《三尺》?”

        老人愣了一下,這位半點精氣神都不剩的劍道宗師,緩緩點頭。

        徐鳳年出人意料地道:“失禮了。”

        阮京華只覺得匪夷所思,就連宋夫人也一頭霧水。徐鳳年輕聲笑道:“曾經有位劍道前輩說你天賦平平,劍術難成氣候,不過寫的詩不俗氣,阮京華就不該練劍,應該做個經世濟民的讀書人。”

        讓那對陸氏兄妹感到詫異的是阮京華在剎那迷茫後,緊接著整個人如同鬼上身一般,老淚縱橫,哭哭笑笑,頗像是個私塾蒙學挨板子的遲鈍稚童,突然有一天被治學苛刻的先生好好誇獎了一句。又像是個皓首窮經的不第秀才,落魄一生,突然有一天只覺得朝聞道夕可死矣。學那武林盟主徽山軒轅穿那紫衣的黃春鬱,發現那一行三人都遠去了,阮京華仍是沉醉其中,久久不可自拔,仰頭喃喃自語:“無匣也無鞘,暗室夜常明。三尺木馬牛,可折天下兵。欲知天將雨,錚錚發龍鳴。提劍走人間,百鬼夜遁行。飛過廣陵江,八百蛟龍驚。世人不知何所求,那襲青衫放聲笑: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如長夜!”

        在前往劉懷璽房間的路上,宋夫人解釋道:“根據諜報那個叫張武侯的遊俠兒,已經暗中投靠了新任益州將軍。益州陸氏和精衛劍山的主要人物,如今也都是益州刺史府的座上賓,加上先前有黃春鬱做鋪墊,看來他們這趟雪蓮城之行,是奔著拉攏劉懷璽去的。王爺,需不需要將這些人留在雪荷樓?”

        徐鳳年搖頭道:“暫時還沒有跟西蜀道徹底撕破臉的必要,雪荷樓畢竟離著北涼太遠,樊小釵也沒有趕到,一旦遇到不死不休的狀況,拂水房遠水難解近渴。蒐集諜報才是雪荷樓的首要任務,以前是,以後也是。西北西南的大勢走向,和北涼和蜀地的此消彼長,到底還是靠十萬數十萬的鐵騎和刀槍,而雪荷樓在內的拂水房,少死一人,多送出一份諜報,也許就可以改變戰局,繼而影響到整個天下的格局。”

        宋夫人輕聲道:“是奴婢眼界狹窄了。”

        徐鳳年停下腳步,看著宋夫人,無奈道:“宋夫人與我娘和趙姑姑都是舊識,一口一個奴婢,就不怕我心不安啊?”

        宋夫人眼簾微微低垂,伸手捋了捋額頭發絲,不置可否。

        房中,於清靈煮茶,火候未到,劉懷璽在耐心等茶,當宋夫人和陌生臉孔的年輕人聯袂走入屋內,於清靈恰好茶水可以出爐,劉懷璽感慨道:“宋夫人,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

        宋夫人落座,徐鳳年“畢恭畢敬”站在她身後。

        劉懷璽笑問道:“敢問這位公子是?”

        宋夫人嘴角翹起的風情一閃而逝,語氣輕柔道:“徐公子是蒙離的同門師弟,身手……極佳。”

        身形雄偉的劉懷璽大手一揮,哈哈笑道:“既然如此,不妨坐下一起喝茶,我這輩子敬重飽讀詩書的文人,但真正對胃口的,還是拳頭硬骨頭硬的江湖漢子。可惜今日我是客,宋夫人是主,雪荷樓只給喝茶,那劉某人就只能乖乖喝茶。只憑宋夫人都稱贊一句身手極佳的說法,他日公子蒞臨寒舍,咱們定要痛飲一番。”

        劉懷璽的不拘小節,有一股言語難以形容的獨到魅力,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這位正值壯年的西域梟雄,他那種豪邁,並不讓人感到居高臨下,牧守一方的父母官愛民如子,將軍與士卒同甘共苦,名流權貴的禮賢下士,雖然難得,但心思敏銳的下位者,依然能夠或多或少感受到地位懸殊帶來的疏離,先前陸氏子弟的那種溫良恭儉讓,道行火候明顯就要差十萬八千里。但是劉懷璽與人說話的時候,眼睛會看著對方,真誠而灑脫,出口的每個字都如同發自肺腑。

        看到徐鳳年大大方方落座後,劉懷璽臉上笑意更深更濃,然後對宋夫人討價還價道:“宋夫人,徐公子是爽人,夫人就算不看劉某人的那點薄面,能否看在徐公子的面子上,讓於姑娘幫忙捎兩壺好酒來?屠狗輩的大碗酒大塊肉,賽過鐘鳴鼎食的人間王侯嘛。”

        於清靈露出詢問眼神,宋夫人點了點頭,前者身姿搖曳姍姍而去。

        劉懷璽拍了拍自己肚子,笑道:“宋夫人,劉某人這肚子裡就沒幾根彎彎腸子,有話就直了,咱們開門見山,​​講些敞亮話,至於說完之後,​​是打是殺,能否喝上於姑娘的酒,看老爺的意思。我這趟來,自然是不缺誠意,否則也不會獨身來此坐在這裡喝茶,嗯,雪荷樓​​外當然有我帶來的兩百號兄弟,我也沒想鬼鬼祟祟,都在明面上擺著,那些人誰都看得到。畢竟劉某人只是二品宗師的本事,沒那大能耐一人挑翻了你們雪荷樓,別的不說,起碼捨不得讓府上些女子守寡。”

        宋夫人一笑置之。

        劉懷璽舉杯喝了光了杯中茶,繼續道:“我劉懷璽的野心,不說宋夫人,雪蓮城有點腦子的,都可以猜得到一二,劉將軍府邸,嘿,劉某人當然是想當實打實的將軍,只要誰給我朝廷承認的將軍名號,讓我當個不管地不管而且名至實歸的土皇帝,至於是北莽是離陽,是宋夫人身後的北涼大人物,還是西蜀異姓封王的白衣兵聖陳芝豹,或者是南疆的燕敕王,都無所謂!如果誰給我的價錢足夠,劉某人也捨得雪蓮城內用二十年攢下的這份家當,帶著幾千號兄弟去戰場上走一遭。”

        宋夫人微笑道:“到了山頭林立的別家地盤,劉將軍就不怕任人拿捏?幾千人在雪蓮城稱王稱霸是足夠了,只要背井離鄉進入軍中,即便是兵力最少的西蜀道,恐怕劉將軍再話,就很難像現在這樣大嗓門了。”

        劉懷璽揉了揉下巴,爽朗笑道:“所以待價而沽自抬身價是一回事,放亮眼招子,給自己找個好相處的婆家又是一回事,要不然劉某人也不會到今還沒能撈到將軍的頭銜。實話,就住在夫人雪荷樓的黃春鬱,只是多方招安勢力的其中之一,除了西蜀道允諾了一個雜號將軍的身份,以及獨領三千兵馬的兵權,南疆那邊開價更高,龍宮有秘密使者答應劉某人,從三品的奮武將軍,離陽朝廷的正號將軍之一,更答應我只要到了南疆,當就是一州將軍的交椅,而且所有走出雪蓮城的兄弟都不打散,不但如此,還給我額外添加六千人馬。離陽趙家嘛,西蜀織造局也有人來過府上,就是小家子氣了些,不說也罷。不過……”

        宋夫人接過話頭,“北蠻子的開價最高,一口氣當上北莽的大將軍肯定不可能,不過最少也是萬夫長,不定還答應你日後掃平北涼繼而馬踏中原後,讓你當個封疆大吏,到時候軍功足夠了,封異姓王也指日可待。但是劉將軍吃不準涼莽戰事的勝負,怕北涼欺軟怕硬,更怕北莽要讓你當馬前卒,去流州或是陵州送死。是不是?”

        劉懷璽大笑道:“宋夫人洞若觀火,我看去離陽當個兵部侍郎都綽綽有餘了!”

        劉懷璽突然放低聲音,瞇起眼,似乎是想盡力隱藏鋒芒,“據傳清涼山有座梧桐院,女子翰林代替那年輕藩王批朱,宋夫人做那北涼的女學士,也不差。 ”

        於清靈拎來兩壺酒,是北涼的綠蟻酒,這並不是什麼稀罕事,便是對北涼極為惡感的京城,綠蟻酒也是風靡一時,尤其是民間,辛辣味長的綠蟻酒很受歡迎,因為價廉物美,在離陽漕運體系中更是當之無愧的首選。於清靈在桌上擺下三隻碗,倒滿三碗後,酒香撲鼻。於清靈知道宋夫人雖然很少喝酒,但酒量之好,讓人咋舌,飲酒如喝水,讓兩三個所謂的酒中豪傑喝趴下,輕而易舉。宋夫人端起碗,一飲而盡,默不作聲。

        劉懷璽也是仰頭一口氣喝光那碗綠蟻酒,在伸手跟於清靈要酒的時候,望向宋夫人,自嘲道:“夫人,劉某人自認今日還算爽,雪荷樓就不能也給一句爽話?”

        徐鳳年終於開口道:“劉將軍其實不太爽。”

        劉懷璽笑了,轉頭看著這個十多年來唯一一個能讓宋夫人心甘情願做陪襯綠葉的男人,“哦?公子此話怎講?”

        徐鳳年與他對視,平淡道:“昨日在雪蓮城東北巷的兩場架,頭一場,劉將軍死了一個堪當大任的螟蛉義子,後一場,劉將軍親自在遠處高樓觀戰,雖然看不太真切,對我的身手吃不準深淺,深夜入城今晨出城的那兩騎,想來也猜不出身份。但是我比那個中原劍客邵牧,比屋外的雪荷樓蒙離,比你劉將軍要高出一些境界,是顯而易見的事情。最重要的一點,你帶著兩百號府上最精銳的人馬,氣勢洶洶趕來,抱著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想法,之所以在我進屋之前,讓你安插在雪荷樓的諜子捎話給他們按兵不動,是因為你劉懷璽臨時獲悉了我的真實身份。那個人忌憚我的修為,應該不敢開口說話,可能是用茶水在桌上寫下了北涼王,也可能是徐鳳年,對嗎?”

        宋夫人猛然抬頭,怒視於清靈。

        後者瞬間臉色蒼白。

        劉懷璽放下酒碗,雙手撐在大腿上,然後站起身,彎腰抱拳道:“草民劉懷璽,拜見涼王!”

        然後劉懷璽抬起頭,咧嘴笑道:“要殺要剮,涼王隨意!但是劉懷璽只求一事,不要怪罪於姑娘!”

        徐鳳年泯了一口酒,天氣仍涼冷的暮春時節,劉懷璽很快就汗流浹背。

        徐鳳年笑道:“劉將軍帶著人先回府,北涼會出什麼樣的價格,本王還要思量思量。對了,回去後讓人把那株雪蓮送來雪荷樓。”

        劉懷璽始終低頭彎腰離開屋子。

        房內,宋夫人臉色冰冷,抓住還盛滿綠蟻酒的瓷碗,狠狠砸在跪在地上的於清靈頭上,酒水滲入青絲,跟女子頭上的鮮血混在一起。

        宋夫人就要跟著跪下,卻發現自己無法從椅子上站起身,徐鳳年微笑道:“不是我寬慰宋夫人,今天這件事,不是什麼壞事。”

        宋夫人瞥了眼於清靈,咬牙切齒道:“按照拂水房的規矩,我宋煌煌作為於清靈的領路人,最輕的責罰也是自斷一臂!”

        於清靈額頭磕在地面上,傷心欲絕道:“夫人,都是我該死!王爺,請你不要責罰夫人,於清靈願意自盡謝罪!”

        徐鳳年冷笑道:“於清靈,劉懷璽替你求情,你替宋夫人求情,都是求情。但是你相信嗎,你是真心實意,劉懷璽卻是心機深沉的自保之道,看似男子氣概,實則是心性狠辣之輩憑借本能做出的上策之舉。也許你會問為什麼我能看穿,認為是我徐鳳年在污衊向來連做惡事也光明磊落的劉懷璽。”

        徐鳳年自嘲一笑,“真要理由的話,就只能解釋為我本身同樣是性情涼薄之人吧,壞人看待壞人,總是比較準的。我不是不可以逼著劉懷璽殺你求活,只是你情緒劇烈起伏之際,劉懷璽也篤定我不會輕易殺他,他隨便演戲給你看,擺出任人宰割的樣子,你只會對他更加癡心一片,說不定當時就乾脆利落地咬舌自盡了。”

        於清靈心底只生出一絲懷疑,很快就抬起頭,眼神堅定,“不會的!”

        徐鳳年拿袖子擦了擦酒碗邊沿,遞給宋夫人,自己直接拿起酒壇子灌了一口,淡然道:“其實說起來,劉懷璽殺不殺,都是小事,因為劉懷璽投靠誰不是他可以決定的,在我出現之前,他只能選擇依附西蜀,這傢伙謊話連篇,真真假假,比如他說西蜀和南疆的出價,是真,離陽朝廷的織造局給出的條件最不入法眼,則是假,之所以不答應,是因為劉懷璽清楚那是紙上畫餅,餅再大,他也吃不著。陳芝豹統轄下的西蜀勢力,也許可以容忍一個劃地為王的雪蓮城劉將軍,由著他在邊境上逍遙快活,但是絕對不會讓劉懷璽帶人去任何一個地方,只要他敢離開雪蓮城一步,就注定是一個死字。所以劉懷璽真正想要投靠的對象,是在他看來穩操勝券的北莽,所以他在等,只有等到北莽打下虎頭城,攻入涼州境內,他才會表態。如果萬一北莽戰事失利,他就會退而求其次,轉投西蜀懷抱,陳芝豹對他這種人和他帶出來的幾千散兵游勇,根本看不上眼,毋庸置疑會拆散他的兵馬。當然,這是劉懷璽見到我之前的打算,今晚以後,他有了燃眉之急,必然是大開廟門不燒香,事到臨頭獻豬羊,明著效忠他並不看好前景的北涼,暗地里火急火燎聯繫西蜀。你要是不信,我大可以讓宋夫人派你親自盯著劉將軍府邸跟西蜀接頭的事項,到時候你一定會對劉懷璽大失所望的。”

        徐鳳年突然笑了,“但是,你於清靈肯定會在盯梢期間,就忍不住去找劉懷璽的。他三言兩語,你就又心軟了。也不怪你,什麼拂水房什麼諜子,都不如心儀之人。”

        於清靈重新​​低下頭,死死咬著嘴唇。

        人生苦短,兒女情長。

        徐鳳年站起身,走到窗口,看著歌舞昇平如同世外桃源的雪蓮城夜景,“難為劉懷璽忍住不要你的身子,是不是他親口答應過你,只會明媒正娶了你,才會洞房花燭?”

        於清靈終於崩潰了,泣不成聲。

        宋夫人讓屋外的蒙離押走於清靈,將她嚴密監禁起來,她來到徐鳳年身旁,苦笑道:“讓王爺見笑了,也讓王爺失望了。”

        徐鳳年搖頭不語。

        宋夫人笑容牽強,不再自稱奴婢,“我很好奇,王爺為什麼對於清靈這般容忍,換成是我做主,也能狠下心殺掉了事。”

        徐鳳年趴在窗欄上,微笑道:“很簡單啊,因為我娘親曾經對我過,世道不好,女子活得更難,尤其是漂亮的女子,尤其身不由己,所以我娘要我長大後,能不欺負就不要欺負,能善待幾分就善待幾分。”

        宋夫人凝視著這個年輕男人,笑容溫柔,“可惜啊,我宋煌煌早生了十多年。”

        徐鳳年轉頭眨了眨眼,問道:“夫人難道今年不是才二十歲嗎?”

        酒量出眾的宋夫人如飲醇酒千百杯了,兩頰紅暈,“這樣嗎?可是我當年帶著小姐第一次見到大將軍和王妃,我就已經十六歲了。”

        徐鳳年笑了笑。

        兩人一起趴在窗欄上,良久過後,宋夫人輕聲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徐公子要休息了嗎?需要有人侍寢嗎?”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我屋子裡的床小了點。”

        宋夫人呸了一聲,站直身後轉身離去,撂下一句,“還不是不喜歡被老牛吃嫩草。什麼瞧著二十歲,騙鬼呢!”

        徐鳳年笑道:“有機會回一趟北涼吧,我二姐會很高興的。”

        她停下身形,似有一聲嘆息,搖了搖頭,離開房間。

        徐鳳年從桌子那邊拎來酒壇,趴在窗口看著燈火輝煌的雪蓮城,等到口口喝掉大半後,一陣敲門聲響起,轉身道:“進來。”

        劍客邵牧和在那對在雪荷樓避難的少年少女一起走進屋子,邵牧抱拳道:“公子,在下已經收到那株雪蓮,最遲半年,在下就會前往北涼為公子賣命。 ”

        徐鳳年點頭笑道:“信得過你。”

        馬家堡千金馬上鼓起勇氣問道:“喂,劍仙前輩,你打贏那個拓拔菩薩了嗎?”

        徐鳳年玩笑道:“打完之後,吐了好幾斤血,你說贏了沒有?”

        少女驚嘆道:“這麼慘?!”

        少年小心翼翼道:“邵叔叔說了,前輩的對手可是天下第二厲害的高手,是北莽的軍神!劍仙前輩不小心輸了也不丟人。”

        徐鳳年看向對自己感恩戴德的邵牧,“我明天很早就要離開雪蓮城,麻煩你去一趟馬家堡了,可以帶上雪荷樓的蒙離,他也是二品宗師。”

        邵牧嗯了一聲,沒有拒絕。

        少年突然紅著臉問道:“劍仙前輩,那個沒良心的老頭子喜歡騙人,要不然你跟我說句真話?如果我習武的話,到底能不能練成高手?如果我練武沒啥出息,以後就老老實實做個採蓮人了。”

        徐鳳年笑瞇瞇道:“你啊,資質不算很好,但是運氣應該不壞,否則也不會一口氣遇上那老頭子,邵牧,當然最重要的是,還有遇上了我。所以我給你一個建議,聽不聽?”

        少年小雞啄米可勁兒點頭。

        少女白眼道:“出息!”

        徐鳳年道:“我有個兄弟,練劍練成絕頂劍客以前,就獨自闖蕩江湖了,你可以讓邵叔叔帶你走一趟中原江湖,如果覺得人少沒意思,就帶著你身邊的馬姑娘一起私奔嘛。”

        少年手足無措,既憧憬又忐忑,對著少女傻笑。

        少女指著徐鳳年怒道:“有你這樣又當甩手掌櫃又使壞的劍仙前輩嗎?洪樹枝要闖蕩江湖,可以,但要跟著你,你得教他練劍!”

        徐鳳年打趣道:“呦,還沒嫁過門呢,就知道幫他做打算了?”

        少女脖子一橫,耍起了無賴,“你就說答應不答應吧!”

        邵牧揉了揉少年的腦袋,然後滿眼笑意,佯怒地瞪了眼少女,“咋的,馬丫頭,嫌棄邵叔叔的武藝了,雖邵叔叔跟前輩不能比,可在雪蓮城那也是能跟劉懷璽大戰幾百回合的人物,在邵叔叔中原老家的一州六郡內,四五品地方官的子孫想要跟我邵牧拜師學劍,我都不樂意。馬丫頭,飯要一口一口吃,別一口氣吃成個胖墩兒,到時候就不是你嫌棄邵叔叔了,而是洪樹枝不要你嘍。”

        比起殺人手段鮮血淋漓的徐鳳年,顯然更親近邵牧的少女羞赧萬分道:“邵叔叔,你也不是好人!洪樹枝跟著你,遲早要變壞,我不放心。”

        少女一跺腳,拉著洪樹枝跑出屋子,開始商量怎麼一起私奔一起行走江湖啦。

        邵牧抱拳告辭,誠心誠意道:“前輩,保重!”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笑道:“我不是什麼前輩,年紀比你小。”

        邵牧愣了愣,道:“前輩很……風趣。”

        在邵牧前腳走出屋子的時候,兩名女子聯袂後腳進入。

        正是紫竹仙子黃春鬱和那個管不住嘴的倨傲陸氏女子。

        徐鳳年有些自嘲,敢情自己成了生意興隆待客頻繁的青樓花魁了嗎?

        已經改回女子裝束的陸氏女子興師問罪道:“你把張武侯打得筋脈盡斷,武功全廢,讓他生不如死,你就不怕遭到報復​​嗎?!”

        徐鳳年沒搭理這個胸不大更無腦的女人,看著來自精衛劍山的黃春鬱,“有事?”

        黃春鬱比起目中無人作威作福的陸氏女子,自然要更有江湖經驗和人情世故,沒有故作江湖兒女的瀟灑作態,而是跟柔弱賢淑女子般施了一個萬福,直起纖細腰肢後,她柔聲歉意道:“阮爺爺已經離開雪蓮城,要循著某位前輩當年的腳步,再仗劍遊歷走上一遭。阮爺爺託我跟公子說他此生無憾了。

        還說他已經知曉公子的身份,但絕對不會洩露一個字。阮爺爺最後還說,有生之年,一定會為公子也寫一首傳世名篇。”

        徐鳳年背靠著窗欄,眼中有了幾分善意,“好的。”

        黃春鬱眉睫如有秋水流動,娓娓道來:“西蜀十景,我們精衛劍山,山上山外就佔了將近半數,分別是竹海,老君閣,凌雲石佛和月色寶鼎。如果公子以後路過西蜀道,希望公子能夠來精衛劍山賞景,到時候只要公子不嫌棄,我可以為公子帶路。”

        徐鳳年笑道:“以後有機​​會去西蜀的話,如果還能有那份只是賞景的閑情逸致,那我一定會去精衛劍山看看。”

        黃春鬱笑容真爛漫,很難想像是那位名動西蜀江湖的冷美人,徐鳳年隨口道:“我曾經有次出遠門遊歷,只去了青城山,跟你們蜀北精衛劍山算是失之交臂。冒昧問一句,不知道你們精衛劍山的老祖宗是否還在世,我只知道老人家很多年前就閉關悟劍,這麼多年一直沒有音信傳到江湖上。”

        涉及宗門隱秘,黃春鬱的臉色有些為難,對於一個頂尖幫派而言,人多人少已經無關緊要,只看有無一流高手坐鎮,以及有幾個。所以精衛劍山的老祖宗是死了還是仍在閉關,有如天壤之別。如劍宗杜老祖這樣在當年李淳罡入蜀試劍途中,力戰而能不死的武道宗師,在整個西蜀也是鳳毛麟角的存在。要勝過那個年代的李劍神,無異於癡人說夢,打成平手都別奢望。如果如今的中原江湖是群雄並起的景象,那麼遙想當年,李淳罡,他一個人,就是劍道,就是江湖,就是所有的風流。

        徐鳳年沒有強人所難,笑道:“如果不在世了,就幫我給杜老前輩敬杯酒。如果老前輩健在,也麻煩黃姑娘幫我捎句話去,前輩壯年時撰寫的《堂堂劍氣經》,其中挽河和洗兵甲兩式,相當有氣勢。”

        黃春鬱很有婉約乖巧意味地點了點頭。

        那個被晾在一邊的陸氏女子,手指著徐鳳年,憤怒道:“你當我是瞎子嗎?你知道我是誰嗎?”

        徐鳳年反問道:“你是皇后嚴東吳?還是徽山軒轅青鋒?要不然是陳漁?”

        然後徐鳳年冷聲道:“不是,就給我滾蛋!”

        她張牙舞爪,嘴裡嚷著“我咬死你”奔向徐鳳年,黃春鬱趕緊告辭一聲,把這個不知死活的丫頭攔腰抱住,帶著她快速離開屋子。

        黃春鬱在跨出門檻後,突然轉身笑道:“公子,差點忘了跟你,阮爺爺說他已經想好了詩名,就叫雪中悍刀行!”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3-29 01:36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5-4-7 00:57
共逐鹿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一樁買賣


  卯時頭,天色猶暗,徐鳳年就已經動身出城,宋夫人親自送行,兩騎在城門口外離別,城頭燈籠高掛,雪亮如晝,徐鳳年這才發現一向衣飾雅潔素面朝天的宋夫人,不但換上一身紅底黃花的對襟寬袖大袍,似乎還略施脂粉,她高坐馬背,錦繡裙擺拖曳而下,燈火照耀下,尤為美豔動人。徐鳳年一路行來,已經商量過了雪荷樓接下來需要注意的大小事宜,跟牆頭草劉懷璽的虛與委蛇是重中之重,北涼西蜀雙方諜報都會將此人當作魚餌。徐鳳年腰佩那柄斷為兩截的老式涼刀,背了只不起眼的棉布行囊,裝有幾件換洗衣衫和一些黃白之物。臨別之際,宋夫人不愧是早年寫出過那句“提刀獨立顧八荒,夜透雲霄放光芒”的奇女子,並無半點扭捏神色,笑顏抱拳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王爺保重!”
  
  徐鳳年點了點頭,叮囑道:“還是那句話,雪荷樓只是雪荷樓,沒有必須親身摻和到廝殺中去,不到萬不得已,就不要逞英雄了,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想做英雄的兩條腿男人,多的是。”
  
  宋夫人笑眯眯道:“這樣啊,我還以為男人也都是三條腿的呢。”
  
  徐鳳年一笑置之,然後斂容正色道:“不要覺得我婆婆媽媽,北涼西蜀之間相安無事也就罷了,只要陳芝豹把注意力從中原收回來,很快就會是圖窮匕見的局面,到時候別說你們雪荷樓,西蜀南詔境內所有拂水房據點,一夜之間就會被連根拔起,陳芝豹的行事風格,不用我多說什麼,所以我已經讓褚祿山著手安排你們的退路。你們所有人,都是北涼的無價之寶。”
  
  宋夫人的眼神平和而寧靜,“老牛力盡刀頭死,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徐鳳年摘下腰間那柄力戰而斷的涼刀,拋給宋夫人,“北涼刀,只殺外人。”
  
  徐鳳年單騎身影漸行漸遠,宋夫人握住那柄涼刀,緩緩舉起手,遲遲不肯放下。
  
  古樸肅殺的戰刀,纖細柔弱的手臂,形成一種奪人心魄的鮮明反差。
  
  身材魁梧的蒙離不知何時出現在城門附近的陰影中,眼神複雜,臉色黯然。這個沉默寡言的漢子,自從十二年前自己主動請求外放到雪蓮城,兢兢業業幫助宋煌煌做出了平地起高樓的壯舉,兩棟高達八層的鴛鴦樓,便是在富饒的西蜀煙柳之地,也是獨樹一幟。十多年的出生入死,一次次死戰後獨自包紮傷口,一次次站在遠處望著那個背影,看得見,抓不住,求不得。蒙離背靠城牆,神色陰晴不定。在這個刀口舔血討生活的漢子眼中,宋夫人就像插在銀瓶中的一束妖嬈海棠,他願意老老實實站在遠處遠觀,看著花慢慢凋零,但如果有人想要折花入袖,不管那個人是誰,是什麼身份,蒙離都會揪心。
  
  不知何時,宋夫人佩好涼刀,策馬來到城牆根下,蒙離站在深重陰影中,照理說她不該看清他的異樣神態,宋夫人突然伸出一隻手掌在鼻子附近扇了扇,促狹道:“蒙離,我怎麼聞到一股醋味?”
  
  蒙離瞬間漲紅了臉,不知所措。宋夫人翻身下馬,率先牽馬而行,蒙離猶豫了一下,快步跟上。宋夫人柔聲道:“蒙離,你的心思,我早就清楚……”
  
  在宋夫人大概是在醞釀些溫和措辭的時候,蒙離已經苦澀開口道:“夫人,我也知道的。”
  
  宋夫人停下腳步,拍了拍蒙離的肩膀,第一次正面凝視著這個面貌粗糙心思細膩的漢子,她神采飛揚,那雙秋水長眸流光溢彩,手指向中原,豪邁道:“蒙離,堂堂七尺男兒,大丈夫何必小女子作態,也許我宋煌煌一輩子都不會喜歡你,但是你可以讓我一輩子都記住有個叫蒙離的男人,如何?涼莽邊境已經狼煙四起,中原腹地很快也要戰鼓喧囂,你這些年間苦讀兵書,是想繼續留在雪蓮城蹉跎光陰,還是出去打拼一番?”
  
  蒙離久久沉默不語,終於說道:“夫人,我可以不去北涼邊軍,而是去兩遼嗎?”
  
  宋夫人將手中馬韁遞給蒙離,大笑道:“這有何不可?今日此時起,拂水房雪荷樓就只當蒙離已經死了。”
  
  蒙離猛然上馬,掉轉馬頭,縱馬奔出十幾步後,再度人馬轉身,握緊拳頭在胸口重重一錘,“宋煌煌,我蒙離喜歡你十二年了,也竭盡全力護著你十二年了,不後悔,哪怕到現在,仍是很開心。以後如果我出人頭地了,一定回雪蓮城找你,若是不幸死在了兩遼邊關,希望每年清明時分,能給我遙祭幾杯酒。”
  
  宋夫人大聲笑道:“有本事就別死了。”
  
  蒙離就此離城,單身匹馬前往兩遼。
  
  此時,宋煌煌和蒙離都沒有想到,在未來離陽士林和江湖共同造就的那兩股“祥符北奔”洪流中,蒙離無形中成為了最先動身的那撥人之一。
  
  ————
  
  更早離城的徐鳳年也同樣沒有想到自己在偏遠西域都恰逢一樁武林盛事,這讓他的北歸路途稍作停留。近百年來,由於李淳罡王仙芝先後兩人的鋒芒太過空前盛大,使得兩人之下的整座江湖不論如何折騰,都如螻蟻打架,加上李淳罡一人一劍太過飄渺,之後王仙芝則在東海武帝城束手束腳,使得離陽百年江湖有生氣,但終歸是顯得不那麼熱鬧。直到軒轅青鋒成為武林盟主之後,這個格局開始發生轉變,四大宗師中徐、曹和拓拔三人都不是純粹的江湖人,鄧太阿又神出鬼沒,其餘武評十人也同樣雲遮霧繞,這就讓傳聞能讓離陽皇帝也心儀、且新涼王也要贈送武庫秘笈的軒轅紫衣,成了當之無愧的中原江湖執牛耳者。除了吳家劍塚領銜、南疆龍宮居中、北涼魚龍幫墊底的公認十大宗門,在上次大雪坪武林大會後,離陽新近又新鮮出爐了許多份更富有市井氣息的榜單,這些個榜單把那些太過地位超然的武道宗師和江湖門派都摒棄,新評出四大仙子、四方聖人和十大門派,此外還有十二魁之說和八魔尊之類的名頭,雖說這些榜不再高高在上,但是正因為它們的平易近人,反而擁有了野草一般的旺盛生命力,在離陽江朝野很快就婦孺皆知,在這種大勢下,本就熱鬧非凡的離陽江湖出現了兩件大事,一件是軒轅青鋒閉關又出關,短短半年間便悟透長生關,境界暴漲,脫胎於春秋十三甲的祥符十二魁,軒轅青鋒獨佔劍、刀和道三魁,第二件大事則是趁著軒轅青鋒閉關之際,竟有人偷走大雪坪藏書樓十六本最上乘武學秘笈,之後傳言是八位魔道巨擘中的六人聯手行事,然後大雪坪就召開了第二次武林大會,軒轅青鋒雖然沒有露面,但是在徽山首席客卿黃放佛的主持下,與那些德高望重的宗門領袖們定下了正邪之爭的調子,一時間群雄薈萃,群情激奮,誓要追殺六位膽敢挑釁新江湖頭號聖地大雪坪的邪道魔頭。扛著替天行道大旗的一流江湖正道勢力從徽山出發,途徑中原腰膂之地的襄樊,穿過西蜀,一路孜孜不倦追殺到了西域,這中間又無數地方二三流實力的幫派匯合摻和其中,不管是吃飽了撐著湊熱鬧,還是想著跟徽山結下一段香火情,總之這股由東往西的人流越來越壯大,足有數千人之多,動靜之大,不但連江南道和西蜀道那些州郡的駐軍都給驚動了,一時間風聲鶴唳,而且聽說連幾座郡王府邸的趙家年輕貴胄也悄悄加入其中,大多是只為了能夠見到那徽山紫衣一面,少數則是暗中招攬江湖勢力,為了在迫在眉睫的動盪變局中尋求自保,所以可謂是真正意義上的魚龍混雜,共襄盛舉。

當時徐鳳年單人單騎停在一條商旅常年踩踏而出的沙礫小路旁,有些目瞪口呆,這條小路上竟是川流不息人聲鼎沸的罕見場景,就跟趕集一般。其中有脖子上掛著一大串皆是嬰兒拳頭大小佛珠的行腳僧人,快步如風;有慈眉善目的老尼帶著一群姿容不俗的年輕尼姑,偶有小尼姑偷偷落在隊伍最後頭,小心翼翼拿出胭脂盒補妝一二,領頭的老尼有所察覺,也只能無奈歎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有一隊儀態清逸衣袖飄搖的騎馬女子,十數人,其中尤以一位唇薄嘴小的年輕女子最為矚目,背著一隻藏在花飾華美絢爛的西蜀紋錦套的琵琶,其餘女子各自捧古箏、箜篌、忽雷等樂器;更多是那些拉幫結派闖蕩江湖的江湖兒郎,鮮衣怒馬,腰間刀劍都是價值不菲的重器,其中白馬白袍的佩刀者竟然佔據了半數之多,也有寥寥幾人特立獨行,腰懸木劍;浩浩蕩蕩的隊伍中也有騎驢拎枝之人,這些傢伙自然就是桃花劍神鄧太阿的堅定崇拜者了……
  
  徐鳳年走過兩趟離陽江湖,一次像是走在山腳,只能在泥濘中摸爬滾打,見不到高處的風光,一次是走在山巔,如同餐霞飲露的仙人,高高來去,像今天這種一口氣見著這麼多“高不成低不就”的半桶水江湖人,真是大開眼界了。徐鳳年停馬不前,既無價值百金的駿馬,也沒有攜帶兵器,他其實並不扎眼,尋常身份的年輕人行走江湖,就算擁有一等一的皮囊,對男子而言意義不大,便是女子,如果不會經營人脈,撐死了也就是個在半州一郡內小有名氣的女俠,難以稱為仙子。道路上這些人物,武道修為不去說,早早練就了識人根底的一雙火眼金睛,即便瞧見了徐鳳年,男子也就一瞥而過,女子的眼光多半也僅是打了個旋,最多回頭多看一眼,心底有些惋惜這個俊哥兒不是那些出身名門大派的名宿子弟,否則還可以找機會籠絡籠絡,要知道新近名聲鵲起的十大武林俊彥新秀,哪個不跟四方聖人十大宗派沾親帶故,比如哪個長了張蛤蟆臉的竇長風,沒事就喜歡吐舌頭舔嘴皮子,跟他同桌吃飯都會倒胃口,就因為有個在徽山大雪坪也有一席之地的好師傅,因此哪次歇腳,身邊不是鶯鶯燕燕觥籌交錯?
  
  徐鳳年安靜望著橫在眼前的這條人流,感慨良多。
  
  先前諜報傳至雪荷樓,澹台寧靜已經緊急趕赴廣陵道,曹長卿的由聖道入霸道,無疑是歷朝歷代儒家聖人往往不得善終又一個證明,要知道水月鏡中鎮魔井下,可就有那些名垂青史的儒家仁義之人,在凡夫俗子看來,這肯定是匪夷所思的怪事,但是在世間練氣士眼中,這就是疏而不漏法度森嚴的天道迴圈。而徐偃兵在確認徐鳳年脫離險境後,帶著一個剛剛收下的徒弟,去了涼蜀接壤的陵州南部關隘,去與同門師兄弟的韓嶗山見面,有“托孤”之嫌,大概是和呼延大觀生死一戰之前,不留什麼遺憾。
  
  突然,有人朗聲大笑著在黃沙大地上長掠而過,此人雖然“武功卓絕”,但到底沒那有犯眾怒,去小路中央的眾人頭頂飛掠,而是在徐鳳年這些籍籍無名之輩的道路旁踏風而行,身形起伏,如蜻蜓點水,都帶起一陣陣黃沙塵土,徐鳳年就被裹挾其中,在那位高手從一人一馬上空飛掠過後,黃沙撲面而來,徐鳳年倒是沒有計較什麼,只是隨手拍散那些沙礫,周圍都是被強行喂飽了風沙的狼狽傢伙們的一大片叫駡聲。距離徐鳳年最近的一個年輕行人,被那位飛來飛去的高人在肩頭借力踩了一腳,雖然沒有受傷,但是腳步踉蹌,撞向徐鳳年的坐騎,徐鳳年彎腰輕輕扶住那個可憐蟲的腦袋,鬆手後,那人抬頭也沒有如何氣急敗壞,很好脾氣地一臉感激道:“謝過公子。”
  
  徐鳳年搖了搖頭,笑問道:“不知你們這麼多人是去往何方?”
  
  那人瞪大眼睛,“難道公子你是西域人氏?”
  
  徐鳳年點頭道:“我從雪蓮城那邊去往北邊,很好奇為何突然有這麼多江湖豪傑出現在這裡。”
  
  背了只老舊棉布行囊的年輕男子哈哈笑道:“難怪難怪,公子有所不知,不但是這條路上的近千江湖正道英雄,咱們中原江湖高手盡出西行,兵分三路前往幾十裡地外的一座西域小鎮匯合,要在那裡迎接武林盟主,共同商討如何剿殺六尊大魔頭。我這一路,一流宗師其實還不算多的,其餘兩路,那才叫高手如雲,嘿,只是他們趕路的速度委實太快了,我這兩條腿可跟不上,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徐鳳年下馬,跟那個性情開朗的年輕人一起步行向前,後者忍不住多瞅了幾眼徐鳳年的坐騎,眼中滿是毫不遮掩的豔羨,徐鳳年見他神情疲憊腳步飄浮,就笑著讓他摘下行囊懸在馬背上,年輕人也不客套,誠心誠意道了一聲謝,趁機伸手輕輕拍了幾下馬背,很是稱讚了幾句良駒好馬。年輕人見這位公子不像是難以親近的富貴人,本身又是藏不住話的跳脫性子,也就順勢打開了話匣子,跟徐鳳年說起了這趟西域之行的規模浩大,臉龐上洋溢著作為中原人與有榮焉的自豪。不用徐鳳年問話,年輕人就一股腦把家底掏出,來自富甲天下的江南道楊露郡,姓沈名長庚,師父是郡內台閣宗的末席供奉之一,只不過他僅是嫡傳親傳弟子之外十多位記名徒弟之一而已,這次宗門內還有二十多人趕赴西域,只不過那些都是宗主和三位副宗主的得意高徒,既不是一路人,也湊不了那個熱鬧,他只能囊中羞澀地獨行。
  
  說過了自家事,自詡楊露郡耳報神的沈長庚,就開始滔滔不絕為徐鳳年介紹那些路上的大人物們,“喏,看見前頭那些人人樂器在身的女子沒有,別以為她們是姑娘家家,就心存輕視,她們啊,可了不得,都是淮南道上第二大幫派飄渺山的仙子,飄渺山只收女子,分為橫側兩峰,兩峰女子分別跟廟堂上的立部伎、坐部伎對號入座,對了,此伎絕不是妓女的那個妓,公子萬萬不可心生褻瀆。須知飄渺山的宗主飛蟬仙子,駐顏有術,五十高齡,仍如二八女子一般婀娜動人,她便是在徽山大雪坪,座位也極為靠前的,江湖風評更是極好,咱們那位武林盟主出關後,與天下正道領袖一十八人煮茶共論江湖,飛蟬仙子就是十八人之一。”

 “那些尼姑呢,則來自南嶽禪山的靜慈庵,最近一年在跟同在禪山開宗立派的澄心觀爭奪那山主位置,都說這次誰立下的功勞更大,武林盟主就承認誰是南嶽之主。”
  
  “最前頭那個身高一丈、脖子上掛紫檀珠子的大和尚,綽號紫檀僧,是遼東那邊赫赫有名的高手,如今江湖評出十六散仙,他就位列其中,據說年輕時找到了一棵只差十年就有千年之齡的老參,苦苦守候了整整十年,吃下了老參後,內力大增,這才得以躋身散仙之位。我聽說那紫檀佛珠的穿繩,就是用老參的根須製成的,任你是吹毛斷發的神兵利器也砍不斷。”
  
  “那撥騎馬的公子千金,皆是咱們離陽東南武學重鎮劍州的名門正派子弟,我把這些人都稱呼為高二代高三代,官府那邊不是有二世祖和將種子弟嘛,他們都是當地享譽江湖的武道宗師們的徒子徒孫,自然而然也就是高二代高三代了嘛。至於我就算了,咱那個台閣宗啊,說出來不怕公子笑話,其實在州郡內也沒法子跟那四五個頂尖幫派爭什麼的,也就是閉起門來裝大爺,跟我同門的嫡傳師兄們,也只能在郡縣內威風八面,出了家鄉,還不就是給其他出身名門的同齡人陪著笑臉端茶送水的命?我反正是看不下去的,樂得自己一個人逍遙自在,至少不用看別人臉色行事。”
  
  徐鳳年耐心聽著年輕人的絮絮叨叨,笑容恬淡。
  
  沈長庚說得口乾舌燥了,徐鳳年遞給他當時從雪荷樓捎帶一壺綠蟻酒,沒有嘗過這種酒的沈長庚不知輕重,狠狠灌了一大口,只覺得喉嚨如同火燒,當場就滿臉通紅,咳嗽不斷,遞還酒壺的時候有些尷尬道:“這酒……真是凶。”
  
  徐鳳年眼角餘光看到擦身而過的路上幾騎,其中有一騎女子胸脯隨著馬背,跌宕起伏得一塌糊塗,輕聲笑道:“有這位女俠那麼‘凶’嗎?”
  
  沈長庚眼睛一亮,都是男人,很快心領神會,對眼前這個並不迂腐刻板的外鄉公子哥愈發親近了,笑著點頭附和道:“好一個氣勢洶洶!”
  
  情難自禁的沈長庚嗓音不小,那幾騎又有人異常耳尖,很快就一同勒馬轉頭,惡狠狠盯著這兩個油腔滑調的窮酸傢伙,其中一名護花使者下馬後,笑臉猙獰,大步朝他們走來,沈長庚自認理虧,又不願牽連身邊公子,跨出幾步,抱拳就要認錯,不料那人根本不給他報上名號師門的機會,高高抬起一腳就踏在沈長庚的胸口上,風塵僕僕的沈長庚胸口衣襟震盪出一陣塵土,在巨大的衝勁之下,眨眼睛間倒飛而出,徐鳳年伸手撐住沈長庚的後背,故意後撤幾步,才“勉強”扶住沈長庚的身形。對方得理不饒人,又是一腿踹向毫無還手之力的沈長庚,徐鳳年輕輕將沈長庚拉到身後,抬起手肘,擋下那一腿後,抬頭望向那個馬背上笑眯眯的女俠,笑道:“是我們失禮在先,還望各位見諒。”
  
  無功而返的壯碩青年顯然覺得在仙子面前丟了顏面,在前奔途中故意腳尖挑起黃沙,手上打出一套眼花繚亂的拳把式,塵土飛揚,那叫一個氣勢如虹,怒喝道:“找死!見諒你個頭!爺爺今天要教你做人!”
  
  但是接下來一幕讓那青年一夥人和道路上所有看戲的傢伙,都感到哭笑不得,只見那個相貌挺出彩的年輕人拉起身後闖禍的傢伙就跑路了,連那匹馬都顧不上了,掉頭就跑。壯碩青年吐了一口唾沫,也懶得去追,重新上馬,跟同伴有說有笑繼續趕路。最近離陽江湖有個新習俗風靡一時,起因是徽山紫衣在當年還不是名正言順的武林盟主之前,在快雪山莊的那一大串成名戰的後期,有過一場名動江湖的較量,跟她過招的是一位古稀之年的江湖名宿,性子火爆,出言不遜,結果被軒轅青鋒打得灰頭土臉不說,還逼著江湖老前輩低頭認她做姑奶奶,不得不自認為孫子。這兩年隨著軒轅青鋒勢不可擋的迅猛崛起,江湖上就開始有各種各樣的父子架和爺孫架,誰輸誰當兒子或者是孫子,落敗後就得喊一聲爹或是爺爺。而軒轅青鋒成為中原江湖第一人後,挑戰者多如過江之鯽,她的做法,與當年王仙芝的武帝城如出一轍,輸者都要將兵器留在那座摘兵台,她倒沒有再讓誰自認孫子,只是很多好事者都開始扳著手指頭,主動幫這一襲紫衣算著今天收了誰誰誰做了乖孫子明天誰誰誰成了徽山的兒子,
  
  道路上腳力慢的很多人在看到那兩個傢伙跑了又回來牽馬後,一個個忍不住翻白眼,幾位妙齡女子更是掩嘴嬌笑不止。饒是臉皮不薄的沈長庚也有些難為情,不過看到身邊那個很講義氣的公子一臉坦然後,也就釋然了,拍了拍胸口的腳印,低聲道:“哥們,這次是我連累你了。”
  
  徐鳳年搖頭笑道:“這有什麼連累不連累的,早就習慣了。”
  
  沈長庚心也大,沒有糾結這樁小風波,看著遠方那幾騎的模糊身影,玩笑道:“早該知道的,那是‘凶兆’啊。”

  兩人沿著小路人流緩緩向前,沈長庚竹筒倒豆子,為身邊這個臭味相投的公子介紹現今江湖大勢,“這次百年不遇的正邪大戰,咱們中原精英傾巢出動,以大雪坪缺月樓為首,新的十大宗派中,春神湖畔的快雪山莊,南疆的龍宮,江南道的笳鼓台,憑藉那龍岩劍爐新鑄絕世名劍東山再起的幽燕山莊,南詔境內的太白劍宗,金錯刀莊,西蜀春帖草堂,加上老資格的東越劍池和北涼魚龍幫,十個幫派,都到齊了。江湖傳言,徽山明面上是那指玄大宗師黃放佛領頭,至於那位武林盟主的動向,恐怕沒人知曉。快雪山莊的莊主尉遲良輔的獨生女是第一次行走江湖,龍宮則是宮主林紅猿親自帶著一批頂尖高手,幽燕山莊的少莊主張春霖攜帶三柄名劍單獨西行,曾經有過陸地劍仙的太白劍宗沉寂一百多年後,終於出了一位被譽為劍道謫仙人的年輕劍客,都說他得到過桃花劍神的指點,短短半年內,劍道境界一曰千里,連破二品和一品金剛、指玄三個境界……所以此人也跟目前待在武帝城打潮的那個人,以及龍虎山齊仙俠和金錯刀莊的莊主,一起被稱為四小宗師,把他們看作是曰後境界不輸給四大宗師的最拔尖人物。這個不到年僅十八歲的傢伙,厲害吧?”
  
  徐鳳年笑著嗯了一聲,點頭道:“是很厲害。”
  
  沈長庚歎息一聲,“四個年輕人裡頭,其實那個金錯刀莊的女子莊主,名頭比太白劍宗的謫仙人還要更大些,沒法子啊,人家不到三十歲,就已經是貨真價實的刀法宗師了,而且還是名動天下的四位仙子之一,與龍宮宮主林紅猿、魚龍幫幫主劉妮蓉還有笳鼓台的柳渾閑齊名……”
  
  徐鳳年忍不住打岔道:“魚龍幫的幫主也很漂亮嗎?”
  
  沈長庚有些納悶,“當然啊,都說當時帶著武庫秘笈拜訪徽山的劉妮蓉,風儀姿容如同仙人呢,而且她還是四位仙子中是最沒有架子的,江湖口碑好得很呐!”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這樣啊。”
  
  沈長庚憂心忡忡道:“只是這趟剿滅邪道魔頭,也不是穩操勝券的,據說有位魔頭是西域的地頭蛇,麾下有好幾千來去如風的馬賊,戰力不輸北涼邊境鐵騎,而且其餘五個魔頭也是人人實力強悍,逃王途中又拉攏了許多聲名狼藉的江湖敗類,好幾個也都有那傳說中的小宗師境界,不容小覷啊!不過我覺得畢竟邪不勝正,咱們一方有熟悉西域地形的魚龍幫劉仙子親自帶路,又有那位一身修為出神入化的武林盟主作為主心骨,想來贏是肯定能贏的,就看付出代價有多大了。”
  
  徐鳳年低聲道:“似乎有不少熟人。”
  
  沈長庚沒有聽到徐鳳年的喃喃自語,拍胸脯道:“我雖然在江湖上沒有名氣,但是好歹也認識幾個人,到了那座鎮上,一定幫兄弟你引薦一番。”
  
  只是沈長庚很快就汗顏發現自己的牛皮吹破了,至多只能容納四五百人的小鎮早已人滿為患,早就給那些十大幫派的大人物以及次一線的宗門子弟佔據,關係扎實且錢囊厚實的傢伙也千辛萬苦走後門進入了小鎮,這些能住上酒樓客棧的角色,自是高人一等的。接下來就是駐紮在小鎮邊緣地帶的那些江湖勢力,多是州郡內的名望大派,但也只能老老實實自己搭起帳篷,接下來更週邊一圈,就要風餐露宿,至於沈長庚這種無名小卒,加上晚到了,在密密麻麻的人堆中,連那幾個相熟的同郡江湖子弟都找不到,站在距離小鎮得有半里路遠的地方乾瞪眼,徐鳳年忍著笑意,也不說話,省得這位身邊誇下海口的傢伙更加難堪。好在鎮上有些生財有道的本地居民推著獨輪車子做起了小買賣,販賣一些乾餅酒水生意,夾雜一些幹棗吃食,沈長庚忍著頭疼喊高價買下兩小袋幹棗,跟徐鳳年一人一袋子,不到二十顆乾癟棗子的一小袋子,竟然要一兩銀子,欲哭無淚的沈長庚跟徐鳳年一起蹲在人群中,無所事事啃著棗子,鬱悶地嘀嘀咕咕。徐鳳年環視四周,在這裡附近自然很難見到熟悉的面孔,半生不熟的江湖人顯然都不能奢望,這讓原本希冀著碰運氣遇上龍宮林紅猿的徐鳳年沒了逗留的興致,想著吃完了棗子就繼續北上。徐鳳年從馬背上摘下那壺綠蟻酒,遞給早就眼饞又不好意思開口的沈長庚,後者打開酒塞子,搖頭晃腦,也不急著下嘴,附近很多男男女女都眼紅得厲害,這讓苦中作樂的沈少俠很是愜意啊。
  
  徐鳳年蹲在地上,慢悠悠丟吅了一顆棗子到嘴裡,想著軒轅青鋒鬧出這麼大動靜到底圖什麼,什麼六尊魔頭,想來還是很難入她的法眼才對,至於沈長庚所謂的獨佔三魁首,徐鳳年倒是咀嚼出一些外人註定不解的意味,已經戰死在曹長卿手上的無用和尚,多半在生前跟軒轅青鋒有過一場相逢,這位百年前讓朝野盡俯首的大宗師,將畢生所學都傾囊相授給了軒轅青鋒,劉松濤當初並不專注於劍道,但本身便有劍仙風采,否則也殺不掉那一代江湖的劍仙,以劉松濤的驚才絕豔,想來對刀法也有一份高屋建瓴的獨到見解,這才讓軒轅青鋒在刀劍兩條道路上勇猛精進,之前更有龍虎山趙黃巢死前化黑虹飛上大雪坪,跟徐鳳年在大雪坪見面時,她刻意隱瞞此事,不過雙方都是知根知底的精明人,徐鳳年懶得去說破就是了。
  
  作為正主的徽山紫衣沒有到達小鎮,那麼所有人就只能乖乖等著,人人百無聊賴,好在這場高舉替天行道旗幟的盛宴中,攀關係攀交情是天經地義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不過每當有姍姍來遲的江湖大佬穿過人群進入小鎮的時候,人群中總會傳出一陣陣震天響的喝彩聲,那些人物在整座江湖上的聲望當然會更上一層樓,原本可能是偏居一隅的大俠豪傑,想必很快就會傳遍離陽江湖了。徐鳳年蹲在人群中,有些自嘲,武評十四人中,肯定就只有他傻乎乎在這裡喝西北風了。
  
  徐鳳年突然對沈長庚笑道:“抬頭看。”
  
  沈長庚愣了愣,抬起頭望向萬里無雲的明朗天空,空落落的,連只拉屎在頭頂的鳥兒也沒有啊。
  
  但是很快,沈長庚就驀然瞪大眼睛,相比那些鎮內鎮外絕大多數後知後覺的江湖人吅士,他肯定算是大飽眼福的幸運兒了。
  
  一抹紫色長虹從遙遠的天際快速墜入小鎮。
  
  沈長庚眼神癡呆,心神搖曳,老半天才好不容易回過神,都忘了為何身邊那人為何會有這份先見之明,只是狠狠揉了揉臉頰,還給那人感慨著解釋道:“肯定就是那位武林盟主駕到了,咋樣,是不是……”
  
  徐鳳年搶在沈長庚之前點頭道:“嗯,很厲害。”
  
  沈長庚哈哈大笑,把袋子裡剩下的幾顆紅棗都倒入嘴中,然後興之所至,學那傳說中口吐劍氣殺人無形的陸地劍仙,噗噗噗幾聲吐出棗核,結果一粒棗核要死不死落在前方一位坐在地上的漢子後腦勺上,其實力道很輕,不痛不癢,但是行走江湖,可不就是講究一個要臉不要命,漢子猛然轉頭,看到先是目瞪口呆然後嘴巴緊閉假裝抬頭看風景的沈長庚,起身就要卷袖管抽那小王八蛋幾個大嘴巴,沈長庚哭喪著臉,轉頭看著徐鳳年,打算再跑路一次,不過徐鳳年從他手中拿過酒壺,高高拋給那漢子,笑道:“哥們,別見怪,要動手揍人,咱們也認了,不過天大地大,喝酒最大,先滿飲一個!”
  
  那漢子下意識接住了酒壺,聞了聞,滿臉陶醉,一飲而盡,渾身打了個激靈,把酒壺輕輕拋回後,瞥見徐鳳年背後那匹馬,漢子抬起手臂擦了擦嘴角,爽朗笑道:“勁道夠足!不嫌棄的話,我們這邊還剩下些醃肉,一起嘗嘗?”
  
  兩撥人七八個糙漢子繞成一個小圈坐著,漢子用匕首割著那塊不到兩斤重的醃肉,連同徐鳳年和沈長庚兩個外人,人人有份。徐鳳年又掏出幾塊銀子買了十來斤酒,有人喝高興了,啪啦一下就把碗摔在地上,把那個販賣散裝酒順帶可以借碗給客人的小鎮居民給看得火冒三丈,但敢怒不敢言,好在既然已經露了黃白的徐鳳年乾脆把所有銀子都給了那小攤販,整車四五十斤酒和兩條大羊腿都一口氣買下。
  
  徐鳳年的財大氣粗,讓原本有些矜持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
  
  喝酒吃肉,賽過王侯!
  
  酒雖劣淡,但幾斤下肚,那也是會醉人的,其中酒量稍差的一個漢子偏偏喝酒最猛,很快就醉醺醺了七八分,席地而坐的漢子用手拍打大腿,應該是一夥人中讀過書識過字的,有幾分難得的酸儒氣,他旁若無人,荒腔走板地昂然高歌道:“典當名劍買劣酒,涼州隴上殺蠻子!草亭風鈴說伶仃,死後當進英靈祠……”
  
  在所有人等著下文的時候,那漢子搖頭晃腦,嘟囔了一句真醉了,就後仰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來。
  
  最先跟徐鳳年認識的那個漢子笑道:“這傢伙讀過幾年私塾,總說自己懷才不遇,喝過酒就喜歡拽些我們聽不懂的酸文,平時不這樣,其實是見著娘們大屁股就挪不開眼睛的那種人……”
  
  不遠處一堆人怒目相向道:“瞎吵吵個鬼啊?!死了爹娘還是死了媳婦?”
  
  正跟徐鳳年說話那漢子一言不合就起身拔刀相向,雙方頓時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這個時候,有個身段婀娜頭頂幃帽的陌生女子慢步走來,最終在徐鳳年和沈長庚身後停下腳步,緩緩摘下幃帽,露出一張讓人驚為天人的容顏,敵我雙方十多個漢子,都忘了惡語相向,視線全部隨著那女子的身形而轉動,那個已經拔刀的漢子重重踢了一腳身邊醉死過去的朋友,後者醉眼朦朧,迷迷糊糊使勁看了眼女子,說了句仙子下凡啊就又醉倒。
  
  坐在地上的沈長庚扭頭仰視這個女子,當她坐在自己和徐鳳年中間的時候,依舊以為自己是喝高了眼花了。
  
  徐鳳年笑問道:“怎麼把紫衣換掉了?就你剛才那個出場陣仗,還怕被人認出來?”
  
  拎了兩隻精緻小酒壺的女子默不作聲,丟給徐鳳年一壺酒後,自顧自喝起來。
  
  不知為何,當這個沉默寡言的奇怪女子坐下後,徐鳳年附近所有人的酒都醒了,隔壁那些要大打出手的江湖草莽也沒了脾氣,全都屏氣凝神,大氣都不敢喘。
  
  如蛟龍入池,震懾滿塘魚蝦。
  
  徐鳳年用只有她才能聽到的玄妙細微嗓音,輕聲道:“我送你聽潮閣武庫秘笈,你讓中原江湖知道北涼戰事,咱們就當又扯平了。”
  
  她沒有轉頭,只是喝著酒,嘴角有冷笑,“我徽山稀罕你的秘笈?”
  
  徐鳳年笑道:“那你說,你稀罕什麼?”
  
  她終於轉頭,眯眼看著他,“你與拓拔菩薩那一戰,離陽江湖已經開始有所傳言,我要你徐鳳年今天在這裡,敗給我!如何?”
  
  徐鳳年嘖嘖道:“你一個待字閨中的黃花閨女,結果有那麼多的兒子孫子,你也不害臊啊?”
  
  她手指驟然握緊酒壺。
  
  絲絲縷縷紫氣升騰,但是轉瞬即逝。
  
  徐鳳年對此視而不見,笑道:“喝酒可以,打架就算了。”
  
  他和她同時陷入沉默,望向遠方。
  
  一如兩人當年在京城屋簷下,望向那個叫夢想的雪人。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5-4-7 08:09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5-4-7 08:11
共逐鹿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中原何曾少豪氣


  一場久別之後的重逢,在兩人各自喝光壺中酒後,就那麼雲淡風輕地不歡而散了。話癆沈長庚破天荒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一個字,直到那名女子重新戴上遮掩容顏的幃帽,徑直走入那座小鎮,他才從恍恍惚惚的境地中猛然驚醒過來,小心翼翼拿手肘打了一下徐鳳年,好奇問道:“熟人?”
  
  徐鳳年笑道:“算是吧,她啊,從來就不是一個討喜的娘們。”
  
  沈長庚趕緊正襟危坐,語重心長道:“長得這麼禍國殃民,脾氣差點,也是應該的。我說句良心話,這般出彩的女子,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千萬別為了面子這玩意兒錯過嘍,什麼兄弟是手足女子如衣衫的屁話,咱們聽一聽也就算了,當真可就是缺心眼了!要我說啊,手可斷衣不脫才是正理!”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我看你小子以後肯定能找到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到時候神仙眷侶攜手江湖。”
  
  一臉神往的沈長庚搓手道:“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徐鳳年突然看到遠處一個背負劍匣獨自前行的熟悉身影,猶豫了一下,起身跟沈長庚就此告辭別過,牽馬遠去。當徐鳳年一次次歉意說著借過兩字,開始臨近那個意態蕭索的背匣青年,興許是後者靈犀所致,很快就轉頭望來,看見徐鳳年後,就跟見著了自家老祖宗從墳墓裡飄出差不多的震驚表情,原本挺惹人眼的孤傲世家子風度,頓時就徹底破功,火急火燎小跑向徐鳳年,如果不是擔心自己跪下行叩拜大禮的行徑太過驚世駭俗,這位匣中藏有四柄名劍的年輕人早就做了,此時只紅著眼睛抱拳低聲道:“幽燕山莊張春霖見過恩公!”
  
  徐鳳年當時在跟韓生宣生死之戰前,大雪阻路,跟王小屏軒轅青鋒等人借宿幽燕山莊,期間披蓑釣魚時遇上了那群飄忽如仙的白衣練氣士,有過一場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意氣用事,算是救下了張春霖的爹娘,事後也取走了龍鬚烽燧細腰等劍。如今幽燕山莊時來運轉,心結解開的張凍齡與妻子聯手重新開爐鑄劍,十餘柄鋒芒無匹的名劍紛紛出爐,山莊名聲大噪,一舉成為新十大宗門之一,隨著徐鳳年的天下聞名,幽燕山莊也憑藉蛛絲馬跡推敲出了徐鳳年的隱蔽身份,本就憧憬江湖的張春霖自然將徐鳳年視為恩人和仙人,這次走出爹娘的羽翼庇護離開山莊,就是為了到北涼境內尋找那位自己曾經誤以為是鶴髮童顏卻有百歲高齡的“劍仙前輩”,想要替父母和山莊當面向這位西北邊陲的年輕藩王致謝,至於那個連深埋心底連爹娘也沒有告知的打算,一路行來,張春霖愈發堅定。
  
  徐鳳年打趣道:“當時我是糊弄人的滿頭白髮,難為張公子還能認得出。”
  
  張春霖下意識脫口而出,“就算化成灰也能認出!”
  
  然後這位幽燕山莊的少莊主就呆若木雞了,恨不得自己兩耳光才解恨,憋得難受。徐鳳年一笑置之,隨口問道:“怎麼是一個人?”
  
  幾乎兩隻手都不知道應該擺在哪裡的張春霖赧顏道:“也結識了一些高門大派的江湖子弟,不過聚得快散得也快,到頭來就只剩下兩三個談得來的知己朋友,可惜臨近這座小鎮,那幾人必須要跟著宗門長輩同行,我實在看不慣一些已經約定俗成的事情,就找了個藉口脫身。”
  
  徐鳳年笑道:“人在江湖,難免要入鄉隨俗。”
  
  徐鳳年也不想跟一個同齡人多說這些老氣橫秋的說教言語,很快轉換話題,“匣中四劍,除了當年我見識過的那柄無根天水,三柄新劍都是出自龍岩劍爐?”
  
  張春霖伸手拍了拍身後劍匣,咧嘴燦爛笑道:“鑄自龍岩香爐有兩柄,命名為雛兕和僧廬,那座一百二十年不曾開啟的水龍吟劍爐也在去年末開工了,劍體剔透如冰雪,劍身且有一絲破壞規矩嫌疑的天然弧度,為了紀念恩公,我斗膽取名叫霜刀,聽上去確實不倫不類,讓恩公笑話了。”
  
  距離小鎮入口還有兩百來步,帳篷林立,越來越寸步難行,尤其是徐鳳年還不合時宜牽著馬匹,自然惹人白眼,淳樸家風的薰陶,張春霖一向是個知書達理與人為善的年輕人,但是看到恩公與人致歉,年輕理所當然氣盛的張春霖仍是有些氣不過,只是為恩公感到不值的同時,也時刻告誡自己不要誤了恩公的大事。當徐鳳年一人一馬實在無法穿過人海時,對張春霖說道:“就不送你進小鎮了,我還要返回涼州。”
  
  張春霖又一次腦子不夠用地愣在當場,“難道恩公不進去?”
  
  徐鳳年自嘲道:“這個熱鬧就不湊了,邊關戰事正急,你應該已經聽說我是給拓拔菩薩一路攆到南邊去的,當下我得馬上趕回去。”
  
  張春霖欲言又止,從耳根紅到脖子,眼神遊移不定,顯然在天人交戰。
  
  徐鳳年好像看破他的心思,灑脫笑道:“如果說你是覺得要報恩才想進入北涼邊軍,我說心裡話,其實不用,一來你們幽燕山莊先後兩次贈劍,並不虧欠我什麼,再者江湖兒郎江湖老,邊關將士邊關死,從古至今,都是這麼個道理。”
  
  張春霖正要說話間,前後兩撥人如約而至,他們身後是跟徐鳳年偶然結識的沈長庚,從小鎮走出的三人則是張春霖難得意氣相投的朋友,雙方地位身份有著天壤之別,氣度風範也是差距巨大,所以當那三人站在張春霖身邊,怯場的沈長庚站在徐鳳年身邊,兩個圈子,涇渭分明,哪怕那三位年輕俊彥並無半點輕視神色,但跟沈長庚不過短短幾步的距離,猶如遠在天邊。徐鳳年對此沒有什麼唏噓,江南道報國寺的那次曲水流觴,寒士陳錫亮哪怕與那些族品顯赫的名士同席而坐,何嘗不是如此?張春霖雖說與那三個同齡人相交莫逆,但是始終沒有洩露過徐鳳年的身份,講起那場發生在山莊湖面上的仙人飛劍之爭,張春霖只說是遇上了隱姓埋名的劍仙前輩,白髮如霜,飛劍無數,地地道道的神仙中人。
  
  沈長庚扯了扯徐鳳年的衣袖,低聲道:“你要往北走?要不然順路帶上我?我呢,反正在這裡幫不上什麼忙,搖旗呐喊都沒人要,就想去北涼那邊看一看,這一路上,聽好些人說北涼王府不但有武庫有聽潮湖,山后一樣有三十塊新碑,以前總是只聽人罵北涼,今年開春那會兒還聽說北涼幽州那邊潰敗了,連戰連敗,什麼丟盔棄甲啊什麼潰不成軍啊,總之都給北莽蠻子打到家門口了,這趟來西域,主要是經過西蜀道北部靠近北涼陵州一帶,才知道有些事可能不太一樣,我開始半信半疑,親耳聽到的不一樣,想親眼看看,要是不幸遇上長驅直入的北莽蠻子,給馬蹄踩成肉泥,就算我倒楣。如果萬一不是那樣的,回到楊露郡,我想說一些別人沒說過的話。”
  
  中原數千江湖人三路浩浩蕩蕩進入西域,沈長庚這撥人居中,從西蜀道北涼道的邊界穿過,黃放佛領頭的那一行人走西蜀棧道,最後一撥人則是在魚龍幫劉妮蓉盡地主之誼地帶路下,經過了陵州。
  
  徐鳳年看著神情凝重而真誠的沈長庚,搖頭道:“別去了,邊境上每天都在死人,沒什麼好看的,再說北涼關外各地戒備森嚴,你也走不到涼州最北的虎頭城或是葫蘆口最南的霞光城。”
  
  沈長庚撓撓頭,轉頭瞥了眼遠處方才那幫屬於不打不相識的漢子,“我跟他們隨口提了一嘴,說你是北涼當地人,也不知咋的,他們聽說有人帶路,也非說要去北涼闖蕩闖蕩,說反正都到西域了,不去北涼就太不像話了,都不好回鄉跟人吹噓自己見過那北涼三十萬鐵騎。嘿,我這人,就是有吹牛不打草稿的毛病,這會兒是騎虎難下,要不然你把我們帶到北涼南部邊境就成,之後我們就自己走?”
  
  徐鳳年當然不可能為了他們而拖泥帶水,不可能放緩趕赴虎頭城的腳步,還是只能搖頭,“如果不是現在這個狀況,早個一年半年,別說北涼南境,就是帶你們去涼州關外看那塞外風景也不是問題。”
  
  沈長庚也不惱火,拍了一下徐鳳年肩頭,哈哈笑道:“沒事沒事,我回去跟他們知會一聲。行嘞!就當你欠我一頓酒,咋樣?”
  
  沈長庚轉身小跑出十幾步,突然轉頭,問道:“對了,以後要是到了北涼,怎麼找你喝酒啊?”
  
  徐鳳年正要說話,張春霖已經望向那個後知後覺的沈長庚,出聲笑道:“巧了,我也要很快去涼州,不介意的話,咱們同行?”
  
  沈長庚有些愕然,試探性問道:“不會麻煩你?”
  
  張春霖笑容醉人,開懷朗聲道:“保管一路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如何?!”
  
  然後張春霖很幸災樂禍地轉頭看向三個朋友,“陳正雍,齊退之,蔡永嘉,怎麼說,敢不敢按照事先約好的,等這次事了,就跟我去涼州邊關?”
  
  三人中玉樹臨風意味最濃的陳正雍微笑道:“有何不敢?”
  
  眉宇間自負神色最重的年輕男子雙手環胸,“親身上陣殺蠻子都敢,涼州會不敢去?那個藩王如果真有過親自帶兵出現在葫蘆口的壯舉,如果清涼山三十萬石碑中有他徐鳳年那一塊,我齊退之以後給他牽馬也無妨!”
  
  另外一個滿身書卷氣的儒衫青年笑眯眯道:“胭脂郡的小娘什麼的,我最喜歡了。至於打仗嘛,不太喜歡,但也不怕。”
  
  徐鳳年笑著跟他們告辭,牽馬離去。
  
  陳正雍瞥了眼神游萬里的張春霖,輕聲問道:“誰啊?當時咱們遇上笳鼓台的柳仙子,也沒見你這麼魂不守舍的。”
  
  張春霖笑道:“以後你們會知道的。”
  
  就在徐鳳年遠離人群翻身上馬向北疾馳的時候,不再是一襲紫衣的女子站在高樓頂。
  
  然後這位女子開口說的話,在這個祥符二年的暮春,傳遍天下。
  
  此時此刻,她負手而立,如同坐北朝南的女子皇帝。
  
  腳底附近擺放著鮮血淋漓的六顆頭顱。
  
  “有個傢伙,剛剛就在你們身邊,現在已經偷偷往北而去,如果我沒有猜錯,他是趕赴北莽百萬大軍兵臨城下的那座虎頭城。”
  
  “這個人,大概是剛剛跟別人從西域北打到西域南,兩人捉對廝殺將近一個月,整整一千多裡路程,他也沒能打贏,所以沒臉面見人。”
  
  “他的對手,叫拓拔菩薩!”
  
  “我對涼莽大戰也不感興趣,對他對北涼也沒什麼好感,再說了,我只是那個人嘴裡的娘們,上陣殺敵,從來都是男人的事,關我軒轅青鋒……關我屁事?!”
  
  “在場將近四千人,男人有三千七百餘人,除了魚龍幫六十二人,再無一位北涼人。”
  
  “今年清明節,北涼有個叫清涼山的地方,山后碑林,已經刻上了三萬六千八百七十二個名字。而北莽蠻子,在流州,在涼州,在幽州,已經死了將近十萬人!”
  
  說到這裡,她將腳底那六顆腦袋一顆一顆踢下屋頂。
  
  “六個魔頭,我軒轅青鋒已經宰了,沒你們什麼事情了。所以我現在只問你們一句話,北涼不過兩百萬戶,就已經死了三萬多人,那我們離陽,我們中原,又戰死幾人,又有幾人敢戰死?”
  
  “如果沒有記錯,我離陽王朝,自永徽末年改制以來,除北涼道以外還有十二道,有六十三州,兩百七十餘郡。”“
  
  “北莽蠻子足足百萬青壯已經就在邊境上,我離陽男人何在?”
  
  小鎮內外,死一般沉寂。
  
  樓頂女子嗤笑一聲,異常刺耳。
  
  終於,一個清脆嗓音在鎮內某座客棧重重響起,“靖安道,青州翰林郡,快雪山莊尉遲讀泉,在此!願往邊關!”
  
  樓頂女子仰天大笑,“怪哉!竟是女子啊。”
  
  然後小鎮入口處有人朗聲道:“東越道,吳州張春霖願死於北涼關外!”
  
  “江南道桃花郡,有我陳正雍!”
  
  “淮南道竦州齊退之,求死而已!”
  
  “青州襄樊城蔡永嘉,敢死戰邊關!”
  
  有個中氣略顯不足的嗓音也跟著響起,卻也更顯得慷慨悲壯,“江南道楊露郡,沈長庚在此!”
  
  “南疆道,霸州文賢郡,薛滔在此!”
  
  ……
  
  一聲聲,此起彼伏,綿延不絕,好像沒有盡頭。
  
  小鎮北方的遠處,有一騎停馬不前,但是他始終沒有轉身。
  
  這個膽敢斬龍的年輕人,膽敢與拓拔菩薩轉戰千里的年輕人,在這一刻,甚至不敢回望。
  
  西北門戶有北涼。
  
  身後是中原。
  
  北涼鐵騎甲天下。
  
  矛頭朝北,已經整整二十年。
  
  只是,不是離陽大多數文官眼中的那個中原,真正的中原,何曾少豪氣?
  
  這一騎,開始縱馬狂奔。
xox 發表於 2015-4-7 08:40
共逐鹿 第一百九十六章 無風也無雨


  離陽在三省六部之外增設六館,六館學士大半仍是空懸,但是已經有二十餘人陸續入館,躋身為清貴程度幾乎堪比翰林院黃門郎的校書郎,其中有被坦坦翁點評“筆下有神,明朗開闊,最具爽氣”的書法後起之秀董巨然,有中書令齊陽龍不惜破例提攜的年輕畫師黃荃,善畫鬼神龍水,這兩人又跟十段國手范長後,以及觀政邊陲歸來後、寫出了一首被許多京城士林名士推舉為可做永徽二十年所有七絕詩壓卷之作的榜眼高亭樹,並稱為詩棋書畫分別奪魁的四狀元。除此之外,父親曾是刑部右侍郎的同進士杜鳴,在刑部任職六年籍籍無名,果真一鳴驚人,和卸任多年的父親共同編寫出了總計七卷的《棠蔭驚疑集》;宋恪禮進入翰林院沒多久,便向朝廷遞交了更為煌煌巨著的《祥符郡縣誌》,內容豐富,且敘事有法,令人歎為觀止,傳聞皇帝陛下手不釋卷到了挑燈夜讀的地步,親筆為其作序。同在翰林院的嚴池集在內三位黃門郎亦是不同凡響,在齊陽龍姚白峰數位文壇巨擘的提綱挈領下,成功訂正儒家十二種經籍,對此極其重視的朝廷很快製成八十一塊石碑,立於國子監門口,碑碑銜接,以便天下士子抄錄,一時間國子監門外夜夜燈火通明與此同時,朝廷正式頒佈欽天監制定的新曆,首創各地見食不同的初虧、食甚和複圓推演法,堪稱所有曆法精密第一。春夏交替時分,離陽皇帝在宮中舉辦千叟宴,宴請了京城所有古稀之年以上的老人,春秋八國遺民竟然佔據半數。
  
  所有身在太安城的離陽子民,大概都會為如此文風鼎盛的悠揚氣象百感交集,以至於不少定居京城多年的年邁西楚遺民慨然落淚,乾枯十指顫顫巍巍摘下頭頂那離陽朝廷從無禁令的西楚獨有文雅冠。
  
  世人皆知天子之家的龍子龍孫求學之地是勤勉房,但恐怕除了京官很少有人知道就在勤勉房東側不遠處,有祭祀儒家張聖人的祀聖處,此地懸掛有先帝御筆題寫的“天地共參”四字匾額,供奉有聖人以及陪祭的亞聖、從聖和歷代儒家先賢。此時,年輕的離陽皇帝仰頭面向那三尊神位和八座牌位,皇帝身邊還站有三人,已是紫衣公卿的陳望,出現過一門兩夫子可惜都晚節不保的宋家雛鳳宋恪禮,還有一位對京城絕大多數人來說都十分陌生的中年儒士。皇帝輕聲開口道:“宋恪禮,你家原本有希望在此地配位兩人的,但是你爺爺和你爹都讓先帝失望了,事不過三,我不想你讓朕再失望一次。”
  
  宋恪禮低頭彎腰,緩緩道:“臣唯有鞠躬盡瘁。”
  
  皇帝不再說話,宋恪禮就那麼低著頭,直到陳望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兩人輕輕走出房中,陳望是轉身前行,宋恪禮則始終是背朝房門後退出去。等到陳望和宋恪禮出門遠離,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悄悄關上門。
  
  年輕皇帝終於露出一抹疲憊神色,而那位自從誕生起就有資格面聖而無需跪拜的中年儒生,忍不住歎息道:“陛下本不該放縱那徽山女子的。我雖不是廟堂中人,但也知道為人臣子,歸根結底,不過積攢聲望,聲望兩字斷開,便可分為傳入天子耳中的聲響,事成,即是所謂簡在帝心了,由上及下,位極人臣,指日可待。再者便是素來被官員口頭重視心底輕視的民望,由下及上,最是逆水行舟,遍觀廟堂公卿,七十年堅持身在江湖之遠的‘野逸之民’齊陽龍,是集大成者,大隱隱於朝的坦坦翁桓溫緊隨其後,只適合做學問不適合做官的姚白峰略遜一籌,禮部侍郎晉蘭亭有心卻無力,真正有可能以祥符臣子身份超過永徽高度的人物,是剛才伴隨宋恪禮連袂離去的陳望。那徐家父子,不是正統意義上的趙家臣子,越是如此,徐鳳年此人攫取民望越多,恐怕有朝一日,要比先帝壓制徐驍,更加艱辛。”
  
  趙篆平靜道:“衍聖公是說那徐鳳年有反心?”
  
  中年人搖頭道:“恰恰相反,我一直不認為徐家父子會反心,當年西壘壁之戰後,是如此,現在涼莽大戰開啟,無論戰局如何變化,還是如此。”
  
  趙篆皺眉道:“豈不是自相矛盾?”
  
  世間唯一一個因為姓氏因為門第便可“生而為聖”的讀書人,這個被離陽皇帝尊稱為衍聖公的中年儒士又一次歎息,“不矛盾,陛下不該把眼光放在十年幾十年內,應該更長遠些。陛下,試問每一次王朝興替,究其本源,是何緣由?”
  
  趙篆苦笑道:“衍聖公的考校如此之大,朕委實不知如何從小處破題。若是說些空泛言辭,別說衍聖公,就是朕自己也覺得可笑。”
  
  儒士搖頭道:“陛下錯了,大錯特錯了。”
  
  趙篆誠懇道:“懇請衍聖公解惑,在這裡,你我二人,無不可言之事,無可不說之話。”
  
  衍聖公府當代家主的中年人,沒有半點尋常臣子那種達到爐火純青境界的誠惶誠恐,只是淡然道:“道家聖人推崇‘絕聖棄智,絕仁棄義’八字,後世看來,就算不去腹誹,也難免滿頭霧水。之所以如此,在於千百年來,讀書漸易,識字更多,人心機變隨之橫生氾濫,道家聖人那八字,如治理洪水只用一個堵字,早期蓄水不深,可行,時過境遷,則不可行,當初的汗牛充棟和連篇累牘,變成了如今的稚童手捧一本書即是數萬言,陛下,我儒家講禮樂談仁義,為讀書之人訂立規矩,堵疏結合,規矩與規矩之間留下空隙,以供世人遵循禮儀而通行,既是順勢而為,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中年人抬頭望向一座牌位,“如果說首重禮樂,是我儒家為天子開出的一份治國藥方,那麼獨尊儒術,是大奉朝開國皇帝對儒家的一份還禮。天下興亡事的根本,其實正是被很多人……也包括陛下在內給看成僅是泛泛之談的禮樂崩壞,禮樂崩壞,仁義忠信便成為無根浮萍。外戚干政,宦官亂政,藩鎮割據,党爭禍國,甚至是皇帝怠政,哪一件不是不合禮之事?也許陛下會說知易行難,說那千里之堤毀於蟻穴的道理,誰都懂,但是人非聖賢,而且天下何其之大,疆土何其之廣,臣民何其之多,作為君王,哪裡看得出那第一窩蟻穴來自何處,何時,何人?陛下可是這般認為的?”
  
  趙篆笑了笑,“見微知著,叩指長生,那可是指玄高手才有境界啊。朕讀書還算馬馬虎虎,習武真是要了命了。”
  
  中年人也會心一笑,伸手張開五指虛空一抓,“話說回來,徐鳳年之所以是本朝的心腹大患,不是他不忠,甚至不是什麼不義,更不是他不講禮,事實上,這位年輕藩王也許很多事情都不講理,但在我眼中,比太多太多讀書人都要懂禮。只是他徐鳳年與張巨鹿如出一轍,為社稷謀,卻未必肯一心一意為君王謀。張巨鹿為天下寒士樹立起一道龍門,也許不出三百年,當皇帝坐龍椅就完全不用講究出身了,加上又有徐鳳年無形中的推波助瀾,朝廷壓制北涼越深,徐家立功越大,這種趨勢甚至會縮短一百年甚至是兩百年,我這個衍聖公哪裡什麼聖人,看不到黃龍士所看到的那麼遠,只能盡力去做好眼皮子底下的事情而已。很多先賢,初衷很好,不惜以死為後世走出一條新路,但是可惜後人未必會因此而感激涕零啊,腳下可走的道路越多,反而越去想著取巧,當初百家爭鳴,民智大開,於是道家聖人的無為而治,徹底淪為空談,君王夢寐以求的垂拱而治,更是奢望,也許將來終究有一天,我儒家也是這般深陷困境……作為一國之君,先帝其實已經足夠英明,可惜遇上了徐驍和張巨鹿……”
  
  中年人沒有繼續說下去,有些感慨道:“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治國遠不如張巨鹿,謀國遠不如元本溪,守國遠不如徐鳳年,亂國遠不如謝觀應,眼光更是遠不如黃龍士。但是我有一點是他們做不到,或者準確說是他們不願去做的,那就是恪守本分。今天之所以特意讓陛下帶上宋恪禮,很簡單,就是喜歡他的那個名字,也想著那個被陛下寄予厚望的陳望能夠明白其中苦心。”
  
  趙篆轉頭看著這位一年到頭足不出戶的張家讀書人,突然想到一樁名動三教的公案,當代衍聖公年輕時,家中有南宗高僧遠道而來,府上有其他客人接連問了三個問題,殺一人而救百人,和尚你殺不殺?殺百人而救萬人,殺不殺?殺萬人而救百萬人,殺不殺?那位高僧默然無語,不知是無言以對,還是有了答案卻難以啟齒。據說當時尚未世襲罔替衍聖公的那個年輕人便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斥責僧人根本就是執著于己身成佛而不敢開殺戒救眾生,是那“狗屁的僧人”!
  
  中年人突然說道:“這趟入京,除了答應陛下會動身去廣陵道應對那轉入霸道的曹長卿,再就是想告訴陛下一件事。”
  
  趙篆點頭道:“衍聖公請說。”
  
  “北涼鐵騎可以在。”
  
  中年人略作停頓後,沉聲道:“但是徐鳳年必須死。尤其當北涼萬一大勝北莽後,更是如此!”
  
  趙篆面無表情嗯了一聲。
  
  中年儒士率先轉身走向房門,推門而出,跨過門檻後,日在中天,他望向高空,抬手遮了遮刺眼的陽光,輕聲呢喃:“原來是狗屁的聖人。”
  
  ————
  
  陳望獨自行走在宮中,停下腳步,掏出那一小片愈久彌香的奇楠,放在鼻尖嗅了嗅,抬頭遙望遠方,輕輕喂了一聲。
  
  太安城無風也無雨,你那裡呢?
xox 發表於 2015-4-9 07:47
共逐鹿 第一百九十七章 風起西北隴上(上)


  風起北涼隴上。
  
  在涼州流州接壤的邊境,一隊車馬十餘人由東往西緩緩而行,有掀起簾子坐到車廂外的古稀老人,有在馬車附近小心護衛的中年騎士,也有被西北塞外天高地闊風光吸引的年輕男女,終於忍不住開始策馬狂奔相互比拼騎術,在車隊的首尾,各有兩名江湖草莽之氣濃重的穩重男子時不時注意周遭,以防不測。顯然是這支車隊主心骨人物的白髮老人輕聲感慨道:“立夏至,鬥指東南,本該是萬物至此皆長大的大好節氣。草木尚且如此,可這人啊,卻不知道要死多少。”
  
  馬夫是個差不多歲數的老人,不過因為是武道宗師的緣故,相比身後好友的老態盡顯,氣機茂盛許多。聽到相識大半輩子的老友這番感慨後,也不說話。在心底,他很費解好友既然出山了,為何不選擇在太安城施展抱負,就算比起“吾曹不出如蒼生何”的中書令略有遜色,但肯定也差不遠了,至少也能與剛剛成為第一位六館學士的理學大家姚白峰不相上下。可既然老友說要來兵荒馬亂的北涼走一遭,他當然不會拒絕,二話不說就帶著兩位與自己一樣不屑參加什麼武林大會的江湖晚輩,護送好友一行人從上陰學宮進入位於西北邊陲的北涼道。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底線,那就是如果老友是直奔涼州清涼山,那他就只送行到涼州州城外,絕對不會入城半步。畢竟當年老涼王率領徐家鐵騎馬踏江湖,其中就有他所在的宗門。哪怕這麼多年過去了,早已金盆洗手退隱山林,老人的心結仍未解開。所幸這趟西北之行,他們僅是在幽州葫蘆口的霞光城外逛蕩了一圈,然後就進入涼州卻繞過清涼山趕赴流州青蒼城。而北涼王府對此也有意無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騷擾他們,雖然說起來北涼二郡主徐渭熊還是身後好友韓穀子的入室弟子之一,車隊中的許煌司馬燦劉端懋幾人更是她的同門師兄弟。
  
  在上陰學宮聲名直追大祭酒齊陽龍的老人輕聲笑道:“立夏了,這一天,離陽皇帝按例要率領文武百官去太安城南郊迎夏,無論是以往朝會必然身穿正黃龍袍的皇帝,還是那些進退朝會皆黃紫的朝堂公卿,在這一天都要在禮部官員不厭其煩的提醒下務必一律身穿朱紅禮服,禮散後,皇帝就會開啟宮中冰窖,將去年冬季儲藏的冰塊賜予被吏部考評為上等的官員。可惜我那個擔任兵部侍郎的不記名弟子許拱,有些被他的徐師妹牽連,只得留在兩遼巡邊,否則必然會有他一份。對了,老宋,你們家鄉那邊有辭春入夏喝‘餞春酒’的習俗吧?”
  
  馬夫點了點頭,悶聲悶氣道:“出發時帶的酒早就喝完了,在那個陵州買米刺史的提議下,北涼境內如今處處禁酒,最多買到那種綠蟻酒,這酒,我不樂意喝。”
  
  韓穀子無奈道:“宋新聲啊宋新聲,你這個老酒鬼跟綠蟻酒置氣作甚?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嘛,真有本事,就跟那位姓徐的年輕大宗師打一架去。”
  
  馬夫愈發煩悶,冷哼一聲,“打不過!要是打得過,我早就喝他個幾百上千斤綠蟻酒。”
  
  在兩位老人閒聊中,遠處四五騎疾馳而至,除了韓穀子的那個孫女韓國秀,其餘都是老人的得意門生,年紀最大的男子,四十來歲,是當世公認為兵法大家卻不肯躋身廟堂的許煌,還有三十歲出頭的縱橫家司馬燦,法家俊彥劉端懋,而那位氣質清冷的佩劍女子,則是號稱“活武庫”的異類武道天才晉寶室,她自幼便流露出過目不忘的驚豔天賦,遍覽天下各大宗門的武學秘笈,偏偏不習武。其中劉端懋相貌最是不堪入目,頂骨凹陷,鼻陷山根,齒露牙根,屬於註定早夭短壽且窮困的面相,尤其是當他跟姿態出彩的晉寶室待在一起,更顯得奇醜無比,尋常膽小的女子看上一眼,說不定晚上就得做噩夢了。
  
  許煌靠近馬車後,輕聲道:“先生,方才在北方三裡外,我們遇上了北莽斥候,看裝束應該是柳珪麾下的黑狐欄子,接近足足一標人馬,應該就是沖著我們來的,不出意外很快就會有一支騎軍殺出。以涼莽相差不多的斥候條例來看,跟那標馬欄子人數掛鉤的身後騎軍,最少也有千人以上。而我們身後遙遙跟著的那支北涼騎軍,僅有五百騎,如果我們繼續向前,他們未必能夠及時進入戰場,我們是不是往南或者返身,好給那五百北涼騎軍爭取時間?”
  
  韓穀子膝蓋上擺放著一份堪輿地圖,環視四周後,伸出手掌,五指快速掐動,笑了笑,“是好卦,無妨,咱們大大方方繼續前行便是,就算天塌下也有人頂著。”
  
  許煌笑著不再說話,不但是他,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將那支馬上就要奔襲而至的大規模北莽騎軍直接就給忽略不計了。這可不是他們目中無人,或者是太過依仗武道宗師宋新聲的戰力,而是他們的老師韓穀子,學究天人,預算世故,無有紕漏。當年黃龍士還僅是一位普通上陰學宮稷下學子的時候,便自負無比,於是有了一個“穀子之外,目無餘子”的說法。
  
  一行人就這麼視北莽騎軍如無物地大搖大擺繼續西行入流州,晉寶室拗不過韓國秀的粘人撒嬌,只得同意同乘一馬,她們竊竊私語說著些女子閨中的體己話,便是在上陰學宮跟徐渭熊一樣冷傲的晉寶室,也有了幾分笑意。劉端懋跟兩位師兄許煌司馬燦並駕齊驅,好奇問道:“許師兄,相比涼州虎頭城和幽州葫蘆口兩處的大戰正酣,流州青蒼城一帶的兩軍對峙顯得格外寧靜,除了一場小打小鬧的輕騎接觸戰,就再沒有動靜。那這仗到底打不打啊?”
  
  熟讀兵書的許煌笑道:“這得問司馬燦,問我其實沒用。”
  
  劉端懋愣了愣,專心精研縱橫捭闔之術的司馬燦微笑道:“流州打不打,不看北涼龍象軍也不看北莽大將軍柳珪,得看更北邊的南朝廟堂。那個被北莽女帝讚譽為半個人屠的柳珪,這會兒淪為涼莽邊境上最大的笑柄,北蠻子的南朝廟堂上更是喧囂四起,紛紛建言撤掉柳珪西線主帥的職位,讓賢給北院大王拓拔菩薩。只是在這個敏感時刻,北涼王幫了個大忙,咱們前幾日不是也聽說了嘛,這位年輕藩王跟先前已經進入流州的北院大王拓拔菩薩,狠狠打了一架,兩位武評大宗師,捉對廝殺,轉戰千里啊……”
  
  當司馬燦說到這裡,蓄有美髯的許煌撚須而笑,似乎有些神往之。而劉端懋則是冷哼一聲,顯然對那個王朝最具權勢的年輕藩王印象不佳。司馬燦繼續說道:“說起北莽三線,不提南院大王董卓的中線,在葫蘆口那邊主事的大將軍楊元贊,是只深諳廟堂規矩的老狐狸,主動吸納了許多北莽南北豪閥的子弟,充當攻城先鋒的種檀就是個例子,楊元贊願意分攤軍功,所以雖然兵馬折損嚴重,但朝堂上卻沒有什麼彈劾,否則死了那麼多人,卻只打到霞光城下,早就給口水淹死了。相比之下,油鹽不進的柳珪就不討喜了,好在拓拔菩薩本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趕赴北庭覲見陛下,尤其是這位北莽軍神在中途故意放低姿態,不惜以西線副帥身份與柳珪商談軍務,全然沒有奪權跡象,這才給這位老將贏得一絲喘息的寶貴機會。”
  
  司馬燦突然自顧自開懷大笑起來,“但是南朝那幫當初在柳珪家門口吃了閉門羹的官油子,也不是好相與的,此計不成又生一計,但是很快就又有小道消息傳出,說是那年輕藩王之所以不惜以身涉險與北院大王在大漠黃沙中轉戰千里,就是為了保住柳珪的帥位,以便換取流州的相安無事,否則換掉過於保守的柳珪,北涼邊境就要三條戰線同時經受北莽鐵蹄的碾壓。北蠻子十余萬青壯的戰死,虎頭城和霞光城兩座戰場仍是僵持不下,北莽軍中本就怨聲載道,主持流州軍務的柳珪自然而然就成了眾矢之的,成為南朝文官武將發洩心頭怒火怨氣的最佳選擇。對柳珪一直信賴有加的北莽老婦人,估計不會因為這些流言而懷疑東線,之所以沒有打壓流言,也是維護軍心的無奈之舉,我猜她私下肯定有過密信柳珪,好生安慰了一番。”
  
  司馬燦眺望遠方,神情凝重,“沒有雄城高牆的流州會不會打?答案是肯定會打,而是會異常慘烈!雙方死人的速度也肯定要超過虎頭城和葫蘆口。至於何時開打,大概就要看拓拔菩薩何時悄然動身返回流州了。遠離廟堂的戰場,即便遠離龍椅幾千里,可從來都是那張椅子下的染血‘地衣’,椅子腳下的毯子上要流多少血,都是由一個人或者說椅子附近那一撥人決定的。”
  
  劉端懋輕聲道:“師兄你該去太安城的。”
  
  司馬燦搖頭笑道:“許師兄應該去,我不該去。”
  
  這個時候,晉寶室韓國秀那一騎來到三個男人身邊,正值妙齡的韓國秀嫣然笑問道:“為何啊?”
  
  司馬燦哈哈笑道:“因為太安城擅長紙上談兵的人很多,真正會調兵遣將的少,滿腹武略的許師兄去了那裡,很快就可以錐出囊中。我呢,恰恰相反,更適合猛將如雲但是謀士寥寥的北涼。可惜啊,老師沒帶我們去清涼山,否則我都想好怎麼跟徐師妹敘舊,還有跟那個副經略使的宋洞明怎麼吹噓自己了。”
  
  坐在晉寶室身後的韓國秀做了個俏皮的鬼臉,調侃道:“司馬燦,難怪爺爺說你的臉皮厚度,足以躋身天下十大高手之列!”
  
  司馬燦轉頭對馬車那邊嬉皮笑臉喊道:“先生你也真是的,誇人怎麼都喜歡在背後誇,當面誇我,我也不會驕傲的嘛。”
  
  以有教無類和因材施教兩事著稱于世的韓穀子沒好氣道:“滾一邊去!”
  
  饒是只要一提到北涼和那個年輕藩王就泛起滿肚子憤懣的劉端懋,也心情開朗起來。
  
  就在此時,在北方,北莽黑狐欄子的身影已經依稀可見,而在車隊正前方,出現了不知敵友的攔路一騎。
  
  位於車隊最前頭負責開路那個江湖漢子,雖然是武道宗師宋新聲的晚輩,但境界不低,已經一隻腳跨入二品小宗師的門檻,而且因為赫赫有名的神兵在手,有過力敵一品金剛境高手百招不敗的壯舉。佩有家傳絕世名刀“禁火”的漢子下意識如臨大敵,滿身氣機勃發,但是很快就發現那一騎的氣機並無駭人氣象,不過小心起見,他仍是全身肌肉緊繃,伸手握住了刀柄。
  
  韓穀子讓宋新聲停下馬車,然後站起身,對為首那一騎笑道:“陶端陽,不用緊張。”
  
  前方那一騎沒有停下馬蹄,愈來愈近,韓國秀的腦袋從晉寶室後背一側探出,只見馬背上坐著個英俊的年輕人,她轉頭對劉端懋開玩笑道:“瞅瞅人家的相貌,說不定是你失散多年的親兄弟哦。”
  
  劉端懋差點給一口氣憋死。
  
  那一騎來到馬車附近,在馬背上畢恭畢敬抱拳道:“韓老先生,北邊有北莽騎軍三千,我來護送一程。”
  
  一聽說有三千北莽騎軍,韓國秀天不怕地不怕,依舊還有心氣開玩笑,“你小子臉皮可以啊,確定自己不是急著投胎嗎?”
  
  然後她又轉頭嚷道,“司馬燦司馬燦,你遇到同樣的十大高手了!趕緊切磋切磋臉皮神功!”

xox 發表於 2015-4-9 07:48
共逐鹿 第一百九十八章 風起西北隴上(下)


  在少女的調侃聲中,隴上風漸勢大,所有人的衣袂都開始翩翩搖晃,嗚嗚作響,如泣如訴。襯托得那名年輕騎士越發豐神清朗。也許稱讚句“好一個天上謫仙人”也不為過。無形中難免讓人驚訝貧瘠且彪烈的涼地水土,竟然也能養育出這般能讓江南名士也要自慚形穢的風流子。
  
  因此便是晉寶室這般心高氣盛的奇女子,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不速之客,不管武道修為的斤兩有多少,最不濟賣相是極佳的,若是身在最重品第風儀的江南士林,此人很容易成為那些高門大戶的座上賓。
  
  老人似乎已經辨認出年輕人的身份,眼神複雜,有長輩的慈祥,局外人的憐憫,還有看待同道之人的欣慰。
  
  在一大片打量審視的視線中,揚言要在數千北莽騎軍馬蹄下盡那地主之誼的年輕騎士,嫺熟掉轉馬頭後伸出手,示意馬車先行。韓穀子點了點頭,充當馬夫的宋新聲輕揮手中馬鞭,“籲”了一聲,再次驅馬啟程。
  
  韓穀子總共收了八名入室弟子,首徒于嵩陽,訥於言而敏於行,是上陰學宮極富盛名的稷上先生,注疏功力極深,但是也“勇於改經”,與理學宗師姚白峰有過一樁名動士林的義理爭辯,兩位儒家賢者書信來往各自十八次,于嵩陽也有了“十八筆鋒先生”的綽號,在離陽文壇毀譽參半。接下來是行事荒誕的詩壇巨匠“酒中仙”常遂,然後分別是與龍驤將軍許拱是遠親的兵法大家許煌,寒族出身的縱橫家司馬燦,北涼徐渭熊,琅琊晉氏的晉寶室,陽陵劉氏嫡孫劉端懋,最後一位,相對不為人熟知,正是那個持銀瓶赴西域最終死在鐵門關外的皇子趙楷。韓穀子的弟子中男女皆有,溫文爾雅嚴謹守禮者有,將綱常禮樂棄如敝履的狂人也有,寥寥八人,就涉及儒兵法陰陽縱橫五家之多,關鍵是韓穀子門下弟子俱是當之無愧的人中龍鳳,所以這位老先生在離陽朝野也有“避一頭”的無上美譽,意思是說韓老先生不論出現在何時何地,無論帝王卿相還是販夫走卒,見者都理當避讓致禮,至於是誰率先說出避一頭的綽號,則無據可查,有人說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或是國師李密兩人中的一位,也有人信誓旦旦說是黃三甲最是眼高於頂的老神棍,總之韓穀子在離陽王朝的名頭,隨著琳琅盧氏兄弟二人盧道林盧白頡、北涼姚白峰和齊陽龍先後入京為官,始終閉門謝客不問政事的老人,越來越響亮,所有人都在掰著手指頭計算老人哪天會被召赴京,到時候一個不但清貴至極而且權柄漸重的禮部尚書肯定是跑不掉的。
  
  為了照顧韓穀子的年邁身軀,車隊依舊緩慢前行,但是北面在北莽騎軍馬蹄下已經是塵土飛揚,很快就要奔殺而至,這邊氣氛就開始有些微妙。哪怕是天不怕地不怕也沒心沒肺的韓國秀,也有些慌張,時不時轉頭北望,好像都感受到了地面的劇烈震動。先前借刀殺人拿司馬燦冷嘲熱諷那個年輕騎士,可惜沒有得到半點回應,那人既不出言反駁也沒有惱羞成怒,這讓在上陰學宮威風八面慣了的少女很是不滿,她都已經想好許多自認精妙絕倫的後手後招了,結果對手是個比“木頭伯伯”于嵩陽還無趣的傢伙,她有些憋出內傷了。韓國秀
  
  朝忍不住對那騎背影喊道:“北邊來的那可是幾千騎北莽蠻子,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就趕緊說,別連累我們到時候被你坑了,手忙腳亂!”
  
  年輕騎士扭頭一笑,打趣道:“姑娘問我行不行,我從來都是說行的。”
  
  聽出弦外之音的司馬燦艱辛忍著笑意,生怕被韓國秀這個刁蠻的小姑奶奶當作出氣筒。
  
  晉寶室皺了皺眉頭,對此人的印象急轉直下,迅速把他劃入無良浪蕩子之列。
  
  心思單純的韓國秀有些懷疑,“真的假的?別打腫臉充胖子,到時候北蠻子騎軍殺過來,沒人救你!”
  
  看上去心情不錯的年輕騎士一笑置之。
  
  晉寶室轉身叩指敲了一下女孩的額頭,輕聲道:“傻丫頭,別說了。”
  
  韓國秀迷糊糊問道,“晉姐姐,幹嘛打我?”
  
  韓國秀猛然恍然大悟,笑眯眯在晉寶室耳邊輕聲說道:“晉姐姐,你是不是看上這個瞅著還挺人模狗樣的北涼人了?唉,不是我說你,這傢伙皮囊是不錯,可比起我的未來夫君謝西陲,還是差了十萬八千里,我娘說啦,看男人可不能只看相貌和家世,品性比什麼都重要……北涼男人,尤其是那些將種子弟,常年殺來殺去的,脾氣肯定不好,又胸無點墨,晉姐姐,我可事先說好,你要是敢嫁給北涼人,咱倆就絕交!”
  
  哭笑不得的晉寶室惡狠狠擰了一下這個口無遮攔傻閨女的耳朵,“謝西陲是你的嗎?是誰哭著鼻子著跟我說給他寫了幾十封信,一封都沒回?!”
  
  就在兩個女子相互撓癢打鬧的時候,那騎已經跟韓穀子告辭一聲,向北策馬遠去。看到一騎絕塵的那幕後,韓國秀瞪大眼眸,“這傢伙失心瘋了?還是真被我說中了,是急著投胎?”
  
  女孩嚷道:“爺爺,他到底是誰啊,你肯定已經知道了,對不對?”
  
  老人懶洋洋靠著車廂外壁,笑而不語。
  
  韓國秀幽怨道:“小氣!”
  
  馬車一旁的許煌輕聲問道:“是他?”
  
  老人嗯了一聲,眯眼望著天空,感慨道:“常遂有首詩怎麼寫來著,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北蠻騎。試拂鐵衣如雪色……”
  
  晉寶室下意識握住腰間佩劍的劍柄,豪氣橫生,跟著老人默念道:“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
  
  但是接下來的事態讓韓穀子之外所有人都懵了,在疾馳出去一裡地後,依稀看到此人停馬不前,然後北莽斥候中一等精銳的幾十騎黑狐欄子驟然轉身,再然後晉寶室等人已經可以勉強看到鐵甲森森的北莽大隊騎軍,沒來由就放慢了衝鋒,緊接著毫不猶豫繞弧轉身就走,瞬間就跑得一乾二淨。怎麼都有兩三千騎的大軍,就這麼雷聲大但別說雨點小而是根本沒有雨點地跑了。
  
  正是得到拂水房諜報緊急折道趕來的徐鳳年,也沒有單槍匹馬追殺過去,而是勒馬掉頭,返身馳向車隊。他之所以來此充當護衛,一來是北涼五百精騎未必能護住所有人,老人畢竟是二姐的授業恩師之一,于情於理,他徐鳳年都應該出現。二來也想著親眼見識一下“避一頭”韓老先生的風采,試著確定能否招攬到清涼山,只可惜在自己見到韓穀子第一面後,就清楚老人沒有這個意向,只像是一場讀書人的負笈遊學,強扭的瓜不甜,何況以老人只差中書令齊陽龍一線的巨大聲望,他徐鳳年哪怕是四大宗師之一,那也強扭不過來。如果強行扣下這一行人,那麼好不容易對北涼所有改觀的中原,恐怕就真的要視若仇寇了,退一步說,副經略使宋洞明和青鹿洞書院的黃裳等人,以及那幾千入涼士子,都會造反了。
  
  徐鳳年來到馬車附近,抱拳道:“韓老先生,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希望老先生返程時能去涼州一趟,哪怕是不進城,也有人會主動出城相迎的。”
  
  韓穀子搖頭笑道:“老頭子我好不容易臨了臨了才鼓起勇氣出門遊歷,能多走一個地方算一個地方,所以啊,就不走回頭路了。不出意料此行我們會一直西去,見過青蒼城臨謠鳳翔三城,在爛陀山那裡止步,然後南下,進入南詔見過了南海風光,再北上西蜀,最後沿著廣陵江乘船返回。”
  
  徐鳳年點了點頭,微笑道:“那就願老先生一路順風。”
  
  老人突然很有以老賣老嫌疑地樂呵呵笑道:“怎麼,這就走了?老頭我可不敢確定那北莽好幾千騎軍真撤了,不再送送?要是我們死在這裡,可不是什麼小事。北涼鐵騎擔當得起叩關壓境的北莽百萬大軍,可你未必能承受得起這份駡名啊。”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那個同樣是二姐師父的臭棋簍子王祭酒,怎麼當二姐恩師的,都是這般為老不尊的嗎?徐鳳年無奈道:“那我就再送行十裡路,再多,可真不行了。”
  
  老人使勁擺手道:“當年大將軍為了讓徐渭熊進入上陰學宮,出錢建造的那條沿湖長堤,都要號稱十裡春曉,腿腳夠嗆的老頭子我不管風吹雨打,這麼些年每天都要走上一遭,所以我覺得你這十裡相送,誠意不太夠啊,怎麼都得二十裡才算馬馬虎虎。行不行?”
  
  徐鳳年苦笑道:“行,就二十裡。”
  
  韓國秀白眼道:“你這傢伙,怎麼誰問你行不行,你都說行?”
  
  連嘴皮子功夫也挺天下無敵的徐鳳年都無言以對。
  
  司馬燦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這個傻丫頭當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懵懵懂懂的就無形中給予對手致命一擊了。

  滿臉好奇的少女問出了一個在場很多人都想知道的問題,“那支北莽騎軍怎麼打也不打就跑了?”
  
  徐鳳年一本正經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跟他們說了一句話而已。”
  
  知道那多半是個陷阱的司馬燦和晉寶室幾乎同時脫口而出,“別問。”
  
  可是韓國秀火急火燎開口追問道:“什麼話?”
  
  徐鳳年說道:“我跟他們說天色不早了,柳珪喊他們回家起灶燒飯。”
  
  韓國秀愣了一下,瞪圓眼睛問道:“那幫北蠻子是傻瓜嗎?還真信啊?”
  
  徐鳳年笑意促狹點頭道:“是啊,真信啊。”
  
  司馬燦伸手捂住額頭,這個傻丫頭啊,你一個陷阱還沒爬出來呢,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蹦進第二個了。
  
  晉寶室對這個滿嘴抹油又喜歡故弄玄虛的傢伙是惡感到了極點,冷聲道:“好玩嗎?”
  
  徐鳳年笑了笑,不再說話。
  
  為了你們這一行人走得雲淡風輕,應付那些被下了死命令的趙勾死士,北涼拂水房已經死了二十六人了,其中大半都死在了北涼境外。
  
  這一次韓穀子率隊西行入涼,于嵩陽作為幾乎舉家死於那場戰火硝煙中的北漢遺民,自然不會隨行。詩壇大文豪常遂,是唯一一個沒有進入北涼境內的韓穀子弟子,獨自青衫仗劍拎酒壺,無比瀟灑地去了薊北。三名江湖高手,除了“開碑手”宋新聲是韓穀子的至交好友,攜有名刀“禁火”的齊自虎是出於俠義心腸,車隊尾巴上那位相對年輕的陸守溫,身份不俗,出自離陽當年新訂天下族品中高居三品的會稽陸氏,陸守溫雖然是庶出,但是陸家一向文武兼重,不到三十歲就有三品修為的陸守溫,自然是深受家族器重的驕子人物。拂水房諜報上提及此人與劉端懋一樣心儀那個叫晉寶室的女子,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陸守溫極有可能是一名雙面諜子,明面上投靠了趙毅的廣陵春雪樓,暗中也許是南疆道的諜子。這一路行來,陸守溫拼死親手殺了三名趙勾高手,返程以後是別想安生了,可謂是不愛江山愛美人的癡情種了。
  
  韓穀子不知怎麼突發異想,說要嘗試一下策馬嘯西風的滋味,宋新聲許煌等人怎麼勸都勸不動,韓國秀唯恐天下不亂,拍手叫好,給憂心忡忡的晉寶室狠狠收拾了一頓。老人在滿頭汗水的司馬燦的攙扶下好不容易翻身上馬,徐鳳年不得不靠近幾分,防著老人跌落下馬。好在老人沒有什麼要老當益壯策馬揚鞭的意圖,跟徐鳳年兩騎並肩而行,許煌小心翼翼護在另一側,在馬背上晃晃悠悠讓人提心吊膽的老人笑道:“老夫聊發少年狂倒是真的,可惜既沒有左牽黃右擎蒼,也沒錢穿那錦帽貂裘,就這幾十年沒碰過馬鞍的騎術,千騎卷平岡就更不奢望了。再回想剛才那些北莽蠻子的氣勢洶洶,確實慚愧啊。讀了一輩子的書,也教了大半輩子的書,帶出來的入室門生和不記名弟子,怎麼都有二十來個了,到頭來哪怕算上已經在兩遼邊境上的兵部侍郎許拱,好像也沒一個人親手殺過北莽蠻子。”
  
  老人傷感呢喃道:“一個都沒有啊。”
  
  徐鳳年笑道:“有的。”
  
  老人點頭道:“對,是我老糊塗了,那個徐丫頭啊,可是帶著那支威名赫赫的北涼鐵騎,長驅直入到了北莽腹地。當時在上陰學宮,她的那些個同門,都從我那兒偷走好些壇酒,第二天個個滿身酒氣不成體統,我呢,就只當沒看見。哈哈,當時就連于嵩陽都破天荒沒例外,據說授課的時候差點睡過去。所以說啊,大將軍當年做得沒有錯,你做的,更是很好。否則半截脖子都埋在了黃土裡的我,也不會冒天下大不韙走這一趟。”
  
  徐鳳年說道:“老先生是冒天下大不韙了。”
  
  老人歉意道:“雖然你不說,但我還是要跟你,跟你們北涼說聲對不住了。老頭子不過是一時興起,可是害死了不少人的。結果跟踏春遊玩一般,拍拍屁股就走了,也幫不上你們什麼忙,甚至為了那點清譽,都到了家門口,卻連徐丫頭也能沒見上一面。”
  
  徐鳳年輕聲道:“上陰學宮的讀書種子,經不起風雨折騰了,老先生並沒有做錯什麼。不管北涼武夫守不守得住西北,這天下終歸是需要讀書人來治理的,說不定有朝一日,還需要他們走出書樓放下書籍,在馬蹄洪流之前挺身而出。”
  
  就在三騎身後的晉寶室,其實一直豎起耳朵,聽到這席話後有些訝異,不得不承認自己對他略微刮目相看了。她忍不住抬頭凝視了一眼那騎的背影,風塵僕僕,穿著很普通的衣衫,背著一隻棉布行囊,沒有北涼遊騎制式配備的涼刀輕弩。如果說是北涼那種多如牛毛的將種子弟,也不太像,雖說很多北涼將門子孫如今在大勢下都紛紛投軍入伍,但是她實在想不出流州境內有哪個年輕人如此“奇特”,能跟先生心平氣和地閒聊,難不成是那個在江南籍籍無名卻在北涼名聲鵲起的寒族謀士陳錫亮?
  
  韓國秀在晉寶室耳邊小聲道:“晉姐姐,我覺得吧,這個傢伙說不定是那個人哦。”
  
  晉寶室啞然失笑,搖頭道:“不可能的,你不習武,不清楚世間最拔尖的大宗師,擁有何等氣勢。我見過數位一品境界的武道宗師……”
  
  韓國秀連忙出聲打斷道:“我怎麼不知道啊,不就是什麼龍驤虎步淵渟嶽峙嘛,年紀大一些的,就該是什麼仙風道骨氣態巍峨了。”
  
  然後女孩自言自語道:“這麼一說,這傢伙的確不是啥高手,尤其是笑起來特別不像個好人,連那個替你擋下一刀的陸守溫都比不上。”
  
  最後韓國秀唉聲歎氣道:“無奈啊真無奈啊,本來我還想著這趟來北涼,一定要見識見識那個徐鳳年,咱們學宮裡好些姐妹都自己給自己灌迷魂湯了似的,我要是親眼見過了,回去以後她們還不得眼饞死啊,哈哈!我想好了,我到時候就說見過徐鳳年了,還要跟她們說那傢伙長得身高一丈,虎背熊腰,滿臉絡腮鬍子,胳膊有她們腿那麼粗!什麼龍章鳳姿北徐南宋,那宋茂林反正咱們可是親眼見過的,真是俊,除了我的夫君謝西陲,我看這世上是沒誰能比得過宋茂林了。一想到她們聽到我的描述後,想到她們傷心失望得哭哭啼啼……”
  
  女孩小腦袋抵著晉寶室的後背,自顧自捧腹大笑起來。
  

  晉寶室搖了搖頭,輕聲笑道:“你啊,別這麼壞,小心嫁不出去!好歹給你那些朋友留一點念想。”
  
  韓國秀孩子心性道:“偏不!誰讓她們口口聲聲我的夫君不及那徐鳳年萬分之一!”
  
  劉端懋剛想要湊上去插嘴,不料陸守溫恰好已經驅馬上前,來到晉寶室身邊,天生那副能夠辟邪模樣的劉端懋眼神哀傷,沒了動靜。眼尖的司馬燦悄悄歎息,多少次跟這個師弟說晉師妹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女子,可劉端懋愣是次次一見到她便英雄氣短。當年小師弟趙楷還在學宮的時候,倒是成功“拐騙”他在醉酒後去表白了一次,晉寶室雖未心動,但看得出來她其實也不討厭,可劉端懋仍是酒醒後嚇得兩腿直抖索,本來趙楷已經想好如何慫恿劉端懋趁熱打鐵,可是隨著小師弟的突然離開上陰學宮,以及之後那個驚人的噩耗傳來,劉端懋就徹底退縮了,足足半年整日借酒澆愁,最後還是被看不下去的晉寶室狠狠罵醒,才鬆開手那些與他相依為命被外人取笑為“酒媳婦”的酒罈酒壺。
  
  本來除了徐渭熊和晉寶室外的同門六個男人,都約好了等到趙楷和劉端懋各自抱得美人歸後,要一起大醉一場,要一口氣喝光師父所有藏酒的。
  
  司馬燦紅著眼睛遙望南邊,小師弟,你我說好了要攜手做那名垂青史的君臣啊。
  
  司馬燦不恨北涼,也不恨當時還是北涼世子殿下的年輕人,他只是很想念那個玩世不恭的小師弟而已。
  
  陸守溫與同乘一騎的晉寶室韓國秀並駕齊驅,卻不是跟一見鍾情的晉寶室說話,望向韓國秀,溫柔笑道:“看到那些北莽蠻子,怕不怕?”
  
  心中當然更親近劉端懋那個膽小鬼的韓國秀白眼道:“怕死了!”
  
  陸守溫有些無奈,也不生氣,其實比起開始給小丫頭處處針對,他當下的處境已經好很多了,視線偏轉幾分,輕聲問道:“晉姑娘,為何北莽騎軍主動退卻了?”
  
  晉寶室搖搖頭,淡然笑道:“我不清楚,那個人不願意說,先生也不願意道破天機。”
  
  陸守溫嗯了一聲,再沒有在言語上死纏爛打,只是默然騎馬。
  
  回過神的司馬燦不得不感慨劉端懋這個師弟碰上對手了。
  
  在最前方,韓穀子和許煌,一個是知道,一個是最早猜出徐鳳年的真實身份。
  
  三人隨口聊到了廣陵道戰事,韓穀子有意無意言語漸少,多是許煌有條不紊講述他對局勢的見解,徐鳳年沒有一味附和,偶有直言不諱的質疑反駁,許煌也一一解答,但是兩人對江上那場水戰的最終勝負和落幕時間,始終有著差距不小的認知,許煌認為是勝負立判的速戰速決,有青州水師參戰助陣的趙毅水師,勝出。而徐鳳年則認為兩到三個月後,曹長卿所在的西楚一方勝出。韓穀子對此僅說兩人對錯各一半,然後就不再對此發表意見。許煌之後詳細詢問了葫蘆口戰事,徐鳳年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最終許煌感慨了一句,當年你們北涼放話說要在葫蘆口吃掉十五萬北莽人,許拱在入京任職前就是不相信的,他說不是多了,而是少了。當徐鳳年和許煌談到涼州要再建一座虎頭城後,老人又順嘴提了句,說許煌在三年前做推演的時候就有這個構思了,當時還被很多人當成是癡人說夢,偌大一座學宮,只有寇江淮和齊神策兩個年輕人認同。
  
  就在許煌看似漫不經心說到北莽中線主力有可能會傾斜一部分兵力到東線流州,這個時候好像委實撐不住馬背顛簸的韓穀子笑問道:“咱們有沒有走出十裡地了?”
  
  許煌愣了愣,點頭道:“差不多了。”
  
  老人突然對徐鳳年笑眯眯道:“送十裡也好,送二十裡也罷,其實心意比路程重要。老頭子我呢,就不耽誤你去往懷陽關了。徐丫頭一旦發起火來,別說她的師兄弟們個個戰戰兢兢,跟老鼠見著貓差不多,其實我也怕的。”
  
  老人嘀咕著老啦真老啦,艱難下馬,上了馬車後,依舊沒有進入車廂,在宋新聲身後盤腿坐下,揮了揮手,朗聲笑道:“無酒為你送行,老了,有心無力。”
  
  徐鳳年笑著停馬,一騎騎與他擦肩而過,他目送一行人漸漸遠去。
  
  隴上風已大,徐鳳年的衣袖向前肆意飄蕩。

司馬燦給小丫頭韓國秀使了個眼色,可惜女孩根本沒有領會,等到司馬燦估計眼皮子都要泛酸的時候,她終於火冒三丈,“有屁快放!”
  
  老人咳嗽一聲,板起臉教訓道:“國秀,好好說話!”
  
  女孩甕聲甕氣說了句知道啦,然後轉身對司馬燦做了個看本姑娘不打死你的招牌彪悍手勢。
  
  老人望向前方,緩緩道:“你們啊,也別瞎猜了,再等會兒,只要回頭看一眼,就知道為何北莽騎軍會主動後退了。”
  
  除了許煌和需要小心駕車的宋新聲,所有人都轉頭望去。
  
  老人哈哈笑道:“我韓穀子這個名不副實的‘避一頭’,比起將來可能要讓整個北莽避一頭的年輕人,算是一大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了嘛。不過哪怕如此,我高興啊。”
  
  司馬燦和劉端懋,晉寶室和韓國秀,齊自虎和陸守溫,這些人都轉頭望向那邊,但是只看到那一騎跟他們背道而馳,僅此而已。
  
  老人閉上眼睛,悠悠然哼唱起在幽州市井無意間聽到的一支歌謠,當時是個總角小丫頭給他爹買綠蟻酒時唱出來的,稚聲稚氣,清脆清脆的,也許是她買到酒後回家能用那點余錢買些吃食,天真無邪的孩子在唱歌時顯得很開心。
  
  但是此時此刻,塞外黃沙,隴上大風,從嗓音沙啞的老人嘴中哼出,顯得尤為悲愴蒼涼。
  
  “春複一春,枝頭黃鶯飛。秋複一秋,城頭大雁歸。一年復一年,等了很多年。北涼佩刀郎,馬革裹屍回……”
  
  等了半天也沒能等到答案的韓國秀,脖子都發酸,終於忍不住要埋怨自己爺爺騙人的時候。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驀然瞪大眼睛。
  
  遠處視野中,有如同一線雪白潮頭的無雙騎軍,洶湧而來。
  
  司馬燦駭然道:“是大雪龍騎?!”
  
  許煌始終沒有轉身,沉聲道:“是白馬義從!”
  
  韓穀子睜開眼睛,“遙想當年,所向無敵的大秦銳士,每逢大戰,必有兩字響徹雲霄。”
  
  許煌閉上眼睛,似乎在想像那支虎狼之師勢如破竹的情景,輕聲笑道:“風起。”
  
  熟讀史書的司馬燦呢喃道:“風起。”
  
  在背後韓國秀的震驚中,晉寶室猛然掉轉馬頭,她竟是渾身顫抖,對那個背影扯開嗓子喊道:“北涼!風起!”
  
  韓穀子輕輕呼出一口氣,大聲笑道:“八百年前有大秦風起!但我韓穀子所幸所處的這個時代,又豈會遜色半點!”
  
  因為八百年後,有北涼死戰。
xox 發表於 2015-4-11 02:30
共逐鹿 第一百九十九章 六兩三


 徐鳳年在八百白馬義從的護送下,並沒有按照原本計畫直奔虎頭城,以便在懷陽關都護府內居中調度,而是給人喊到了更南的一處地方,有著北涼道難得能稱之為山清水秀的旖旎風景,水源充沛,山勢險峻,地理形勝,自然難逃兵家法眼。正是在此地,北涼要建造一座比虎頭城更加雄偉的城池,采自西蜀南詔深山、在北涼儲存多年的巨木,幾乎將大嶼洞天山峰鑿空的無數巨石,沿著寬闊驛路源源不斷運來。在年輕藩王一錘定音的發號施令下,以清涼山王府作為中樞、三州刺史府邸和各地駐軍作為主要力量,幾乎除開流州之外的整個北涼道,被這座新城牽一髮而動全身,如同高手體內的磅礴氣機,開始急速運轉起來。新城由徐鳳年親自擔任臨時設置的將作大匠一職,經略使李功德和一位墨家钜子擔任總督,四位刺史中高出半品的涼州刺史王培芳,昔年青州財神爺的王林泉在內,共計六人,擔任參與具體事務的副監,一口氣動用了涼州邊關以南全部駐軍,和十數萬年齡都在五十歲以下的三州兵籍役夫,盡數屯紮在此,破土動工,熱火朝天。
  
  如今北涼,能夠對徐鳳年下命令的人物,肯定就只有那個剛剛被離陽朝廷敕封為福靜公主的徐渭熊了。夕陽西下的暮色中,徐鳳年和徐渭熊還有那幾位大權在握的總督、副監一起緩緩走在河畔,那位跟流州刺史楊光鬥一起走出清涼山入世的墨家钜子暫時脫不開身,同為總督之一的經略使李功德當然就得在場,為年輕藩王講述新城建造的進程。這幾年裡李功德可謂是嘗盡人生百態的滋味,先是榮登正二品的經略使,成為離陽王朝首屈一指的邊疆大吏,然後屁股底下椅子還沒有坐熱,就遇上北涼“改朝換代”的動盪格局,果然徐北枳不吭不響就奪走了他牢牢把持兼任的陵州刺史頭銜,緊接著宋洞明擔任不合禮制的副經略使,坐鎮清涼山,在北涼官場眼中自然是新涼王出於制衡考慮的手筆,但是就在所有人誤以為李功德很快就要自己捲舖蓋滾蛋的時候,年輕藩王馬上就啟用李功德擔任新城總督,祥符二年初春時經略使府邸那門可羅雀的淒涼場景,陵州官場可仍是歷歷在目,如今許多官員都開始悔恨自己沒有趁機燒冷灶了。而李功德在趕赴此地後,也跟以往判若兩人,跟墨家钜子一起風餐露宿,以至於連累最重養生的田培芳也多吃了好些苦頭。
  
  李功德說得口乾舌燥,隨手就從腰間摘下摻雜有多味祛火中藥的水壺,灌了一口,然後由衷感慨道:“王爺,卑職在北涼做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官,都是在挖空心思琢磨為官之道,哪怕動身後坐入那架馬車的時候,也不過是暗中慶倖王爺沒忘記我李功德,當時掀起簾子,看著王府派遣的鐵騎護衛,再看著車外那一張張重新諂媚起來的嘴臉,倍感愜意,就像親手抽了他們一個大嘴巴,痛快啊。”
  
  田培芳雖說是位高權重的涼州刺史,但是仍然沒有資格跟徐鳳年李功德幾人並肩而行,只能拉開幾步距離跟在他們身後,因為經略使大人沒有刻意掩飾嗓音,都給田培芳聽在耳中,咀嚼之後,對這位北涼最會做官的老傢夥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李大人見縫插針的功夫真是爐火純青啊,而且這番不惜自汙形象的掏心掏肺,真是深諳邀寵固寵的精髓了。田培芳覺得自己受益匪淺,大有“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之感。
  
  李功德轉頭北望一眼新城地址,輕聲笑道:“當年硬著頭皮答應翰林去邊關從軍,其實一開始只想著這個寶貝兒子在邊軍裡頭混日子就行了,靠著他爹的關係,弄個都尉當當就差不多,到時候錦衣還鄉,回到他爹說話還算管用的地方上,也就平步青雲了,以後做將軍也好,做刺史也罷,總好過在邊境上亡命廝殺,所以當我聽到這小子偷偷摸摸成了白馬遊弩手,真是嚇得魂都沒了,聽到李翰林竟然跟著龍象軍攻入姑塞州,而且還是作為那開路的斥候,我這個當爹的,那段時間內,哪天沒有燒香拜佛求菩薩?所以當翰林這小子活蹦亂跳回到家中,身邊多了那幾個被他當作換命袍澤生死兄弟的年輕人,我李功德是想罵他,卻捨不得罵啊!我喜歡斂財又貪生怕死的李功德,怎麼生出這麼個兒子?!”
  
  李功德說到這裡,臉上的自豪格外濃重,哈哈笑道:“怎麼就生出這麼個讓爹都感到萬般慚愧的兒子?!”
  
  忙碌得焦頭爛額以至於嘴唇滿是血泡的李功德停頓了一下,“所以當這個從小就揮霍無度的兔崽子,突然有一天,說要拿著他砍殺北莽蠻子頭顱掙來的銀子,請我去陵州最好的酒樓喝頓小酒。我李功德舒坦,比自己當了夢寐以求的北涼道經略使,還要舒坦啊。”
  
  徐鳳年輕聲道:“翰林已經按功從遊弩手標長升任都尉了,當年我勸他從軍,其實跟李叔叔一樣,只是想著讓他去邊關靜靜心,省得再陵州無所事事,成天闖禍,到時候最為難的肯定是新當上經略使的李叔叔。我也沒料到翰林就那麼脫胎換骨一般,靠自己就成了北涼邊軍中的頭等銳士。”
  
  李功德突然放低聲音,沙啞說道:“說句心裡話,如果能夠反悔,卑職仍是不願翰林投軍入伍的,畢竟我就這麼一個兒子,沒了就沒了,誰給我養老送終?還要白髮人送黑髮人?哪怕他李翰林是個一輩子沒大出息的浪蕩子,在當爹的人看來,只要活得好好的,比什麼都強。但是世上沒有後悔藥可以買,既然翰林走到這一步,不管我李功德怎麼每天心驚肉跳,就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李功德不合規矩地率先停步轉身,望向城址,喃喃道:“我北涼要在此平地起高樓,要讓這座城池雄踞邊關!我李功德不說什麼為北涼邊軍出力,不過是剛好借著這個機會,親歷親為,讓自己那個廝殺在前線的兒子多一份依靠。”
  
  父愛如山,世間所有父親,本就是兒子的靠山,從始至終,從老,到死。
  
  有些失態的李功德自嘲一笑,“王爺,卑職就先行返回去做事了,否則要給那位脾氣不太好的墨家钜子噴得滿臉唾沫。”
  
  徐鳳年笑著答應,在官帽子最大的經略使大人離去後,王林泉田培芳這幾位副監也就順勢補上位置,尤其是王林泉,身份特殊,不但他年輕時是徐驍的馬前卒,女兒王初冬更是板上釘釘的未來北涼儲妃之一,只不過因為老涼王的匆忙去世,這件天大喜事才在清涼山那邊始終拖著。如今北涼道,北涼王府的兩個親家,照理說青州豪閥出身的陸家子弟更應該出人頭地,但隨著時間推移,結局出人意料,滿身銅臭的王家已經脫穎而出,陸家卻好似水土不服,幾乎沒有幾個年輕子弟擔任北涼實權官員,書法造詣冠絕江左的當代家主陸東疆更是鬱鬱不得志,據說幾場風波後,這位陸擘窠跟女兒陸丞燕都有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對此北涼官場看法不一,原本還是對王陸兩家押注各半的光景,隨著王林泉出任新城副監而陸東疆卻無緣此職後,徹底一邊倒了。不過也許是清涼山為了陸家臉面不至於太過難堪,陸東疆的一個侄子當上了負責新城營造糧草的度之主事,不同於高不可攀卻是臨時設置的副監,在北涼這是個很容易轉正的官位,此時此刻這名陸氏子弟就在二十余步外緊緊跟著,陸家男子大多風流倜儻,此人也不例外,今日他特意脫下官袍,換上了一身嶄新鮮亮的錦衣華服,在隊伍中顯得尤為超拔於流俗之上,與他同行還有幾名年齡相當的士子。
  
  徐鳳年其實一眼就認出此人身份,陸丞燕的堂兄陸丞頌,青州陸家在丞字輩中的翹楚俊彥,只不過徐鳳年對於此人的鶴立雞群,有些無奈,入鄉需隨俗,是最簡單的道理,鶴立雞群其實就等於格格不入,官場上廝混,誰不是和光同塵,很忌諱這種棱角,畢竟和講究高標清逸的士林文壇那是截然相反的領域,也難怪陸家在北涼處處碰軟釘子。徐鳳年心中歎息一聲,在和老丈人王林泉聊過後,故意轉身停下腳步,望向還隔著三排官員的陸丞頌,在場人物都是修煉成精道行深厚的官場老狐狸,很快就讓出道路,一直留心年輕藩王動態的那個陸丞頌很快就會意,氣度昂然地瀟灑前行,走出幾步後,突然轉身回頭看去,然後有個年輕士子猶豫著走出行列,跟上陸丞頌同行。這個冒昧舉動,讓田培芳在內所有官員心底都有些不悅,修養略遜的,已經皺起了眉頭,你陸丞頌一個小小的七品度之主事,靠著陸家子弟的特殊身份得以覲見王爺也就罷了,但是哪來的資格捎帶外人?
  
  徐鳳年對此視而不見,在陸丞頌作揖致禮後,笑問道:“陸叔叔身體可還好?”
  
  陸丞頌直起腰杆後,腰就再沒有彎下去,這個小動作,更是讓附近官員很是惡感,雖說在大將軍不拘小節的影響下,北涼不會刻意遵循那種“天子不能仰視,諸侯不能平視”的規矩,違禁者自然也更不會誇張到需要自刺雙目謝罪,但是陸丞頌的這種中原文人骨子裡透出的倨傲,實在是太招人反感了。陸丞頌依舊是旁若無人的架勢,不卑不亢道:“叔叔身體安好,每日都要在家中寫上十幾幅字。”
  
  連田培芳都要忍不住翻白眼了,你小子這是話裡有話啊,是說那位陸擘窠因為無法施展抱負才不得不假裝閒情逸致嗎?田培芳眯眼盯著那張曾經在宴會上見過的年輕臉龐,有種爆粗口的衝動,別人不清楚,他這個涼州刺史可清楚得很,王爺當時有意讓陸東疆出任涼州別駕,可這位陸家家主嫌棄給人打下手,心裡不痛快,拒絕了,王爺又提議去與青鹿洞書院齊名的白馬書院當山主,陸東疆仍是不樂意,當時田培芳對於自己占了涼州刺史這個“茅坑”還有些愧疚來著,親自設宴邀請陸擘窠,結果陸東疆一輩的陸家男子一個都沒有到場,只有陸丞頌這些毛都沒長齊的年輕人進入府邸,反觀與陸東疆身份相當的王林泉,同樣是清涼山的皇親國戚,哪次與人見面不都是和和氣氣的?讀書人咋了,我田培芳還是姚白峰都讚賞過幾句的讀書人呢,難不成天底下就你們青州姓陸的讀書人金貴,我北涼讀書人就不值錢了?在離陽廟堂上,老一輩中有主掌國子監的姚白峰,有殿閣大學士嚴傑溪,年輕人裡就算不提那個白眼狼晉蘭亭,一樣還有已是位列中樞陳望和名動京華的孫寅?
  
  徐鳳年和顏悅色道:“如今在一道之上設立副經略使,算是朝廷的定例,宋副經略使一直跟我抱怨事務繁重,一個人忙不過來。畢竟北涼道不同於其它地方,跟朝廷多要一個名正言順的副經略使,想必不難。”
  
  聽出弦外之音的陸丞頌難免神色激動,但他第一時間卻是輕輕瞥了眼站在徐鳳年身邊的王林泉,後者不動聲色。
  
  然後陸丞頌對徐鳳年介紹道:“王爺,這位是在江南士林中極富盛名的張煥芝,琴棋書畫樣樣精絕,尤其畫山川遠近,有咫尺千里之勢。而且張煥芝若是參加科舉,定能摘得一甲頭三名,故而是舍了錦繡前程,孤身來到北涼。”
  
  相比名士風流的陸丞頌,叫張煥芝的年輕士子就要拘謹許多,畢恭畢敬行禮道:“草民張煥芝拜見王爺,誠惶誠恐。”
  
  田培芳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只要王爺露出一絲絲的不滿,他就能讓這個叫張煥芝的年輕人,在北涼官場把冷板凳坐穿。
  
  徐鳳年已經打量過張煥芝,聞言後笑道:“難為你了。”
  
  張煥芝愣了一下,低頭顫聲道:“不敢。卑職到了北涼之後,一番親眼見親耳聞,才知道北涼與印象中大不一樣。”
  
  徐鳳年一笑置之,轉身繼續前行,沒多久就讓田培芳王林泉這些人都回去做事,只跟徐渭熊並肩走在河畔,不遠處就是負責戒備的白馬義從。
  
  徐鳳年輕聲問道:“軒轅青鋒是主動跟拂水房聯絡的?”
  
  徐渭熊點頭道:“大雪坪那邊當時先是跟魚龍幫劉妮蓉聯繫,梧桐院和拂水房都有些倉促,所以我們在那三路人中都安插了許多有江湖身份的諜子,順便將這些外地拂水房死士遷回了北涼,他們負責引導言論。”
  
  徐鳳年笑道:“難怪當時軒轅青鋒說要打一架,讓我敗給她,我要是知道有這麼一茬,也就答應了。這份人情,可不小。”
  
  徐渭熊問道:“你見過先生一行人後,如何?”
  
  徐鳳年搖頭道:“老先生畢竟還頂著上陰學宮祭酒的身份,一舉一動都身不由己,能夠前來北涼已經越過離陽趙室的底線了。我猜齊陽龍很快就會在京城做出對策,放出消息,只等韓老先生遊歷返身後就要接任大祭酒的位置。”

徐渭熊轉動輪椅,停下後面朝河流,輕聲感慨道:“先生當時故意不入涼州城,我就知道先生是下定決心了。若是先生入城,我們反而會失望,因為這意味著先生當真是無欲無求,會帶著所有弟子返回學宮。既然避嫌給離陽朝廷看了,那就說明最少也有一名弟子會悄悄留在北涼。”
  
  徐鳳年驚喜道:“許煌,司馬燦,兩人只要留下其中一個都很不錯了。”
  
  徐渭熊大概是記起了那些年在上陰學宮求學的光陰,有些失神。
  
  徐鳳年柔聲道:“放心吧,老先生身子骨還很健朗,騎了十裡地的馬。”
  
  徐渭熊抬頭瞪眼道:“你也不知道勸阻?!”
  
  徐鳳年白眼道:“當時老先生以老賣老要我送他們二十裡路,我急著趕往懷陽關,加上已經有許煌幾個都死命攔著,我也就沒出聲。”
  
  說到這裡,徐鳳年壞笑道:“老先生最後只讓我送了十裡路,嘴上說是我心意到就行,我看其實啊,是老先生真的扛不住了。”
  
  徐渭熊嘴角翹起。
  
  徐鳳年在輪椅旁邊蹲下身,揉了揉太陽穴,歎氣道:“怎麼陸家人就是不開竅呢。難道整個家族的聰明,都一股腦集中在老供奉陸費墀和陸丞燕兩人身上了嗎?王林泉也不是省油的燈,雖然一直袖手旁觀,還算厚道,沒有對陸家落井下石,可勉勉強強好歹是一家人了,如果王林泉能夠多退一步,清涼山也安生許多。”
  
  徐渭熊平靜問道:“所以你故意當面提出要讓陸東疆當那個雞肋的副經略使,敲打王林泉?”
  
  徐鳳年苦澀道:“算是旁敲側擊吧,不過我要是再對陸家不聞不問,這個在陸老供奉手上不惜舉族遷入北涼的豪門,恐怕不用三四年,就要給北涼當地官員吃得骨頭都不剩了。你說這都什麼時候了,連我的梧桐院都在偷偷賣出字畫古玩換取外地的鹽鐵糧食,這個陸家倒好,老供奉辛辛苦苦攢下的那些黃金白銀,光是字畫就買下了三十多幅,既然沒有選擇餘地地在咱們北涼紮根了,就算是有樣學樣跟王林泉那般,與那些遷出北涼的家族壓價買入土地也好啊。這會兒是附庸風雅的光景嗎?個個在那裡沾沾自喜,覺著占了天大便宜……”
  
  徐渭熊突然幸災樂禍道:“其實你小看王林泉的為人處世了,這位財神爺在開春以來,悄悄低價買入了好些價值連城的字畫,應該是要自降身份送給陸家的,你這一開口,隨手就丟出個從二品的副經略使,王林泉可就送不出手了,否則陸家不念好不說,還得被陸東疆這些老的陸丞頌這些小的愈發看輕。”
  
  徐鳳年懊惱道:“姐,這種事情你怎麼不早說?”
  
  徐渭熊笑眯眯道:“怪我咯。”
  
  徐鳳年馬上舉起雙手,“是我行事唐突了。”
  
  徐渭熊冷笑道:“唐突?咱們北涼王做事還會唐突?否則怎麼會跟天下第二的拓拔菩薩從西域北部一路打到雪蓮城,打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翻天覆地,真是威風極了。我這不就還想著讓人做一塊‘天下第一’的匾額,回頭就掛在清涼山的大門口上。要是你覺得天下第一這四個字俗氣,‘舉世無敵’如何?是不是更霸氣一些?”
  
  徐鳳年知道這個二姐的脾性,哪裡敢只能火上澆油的還嘴,愁眉苦臉從地上拔了根青草,彈去泥土後叼在嘴裡。
  
  徐鳳年突然感慨道:“偌大一個北涼,方方面面的,當家三年狗也嫌啊……”
  
  徐渭熊伸手在他腦袋上重重一拍,“誰是狗?!”
  
  徐鳳年無奈道:“我這不是還有下半句,剛想說才知道咱們爹當家不易嗎?”
  
  徐渭熊望向天空,輕聲呢喃道:“是啊。”
  
  原本蹲著的徐鳳年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慢慢嚼著草根。
  
  徐渭熊沒來由想起一支不曾流傳開來的小曲子。
  
  當年她和他的姐姐,遠嫁江南。
  
  那一天,有個少年,就在梧桐院裡,用筷子敲酒碗。
  
  送君千里直至峻嶺變平川。
  
  惜別傷離臨請飲酒六兩三。
  
  一兩願你江南多雨帶油傘。
  
  二兩願你酷暑可以輕搖扇。
  
  三兩願你入冬莫忘添衣衫。
  
  四兩願你年年多聚無離散。
  
  五兩願你無病無憂心常寬。
  
  六兩願你無風無雨長相歡。
  
  六兩三。
  
  餘下三。
  
  我在西北,一關接一關。
  
  與你相隔,一山又一山。
  
  最後只願我,知道你平安。
  
  徐渭熊長呼出一口氣,轉頭柔聲道:“以後別再做傻事了,會讓爹娘……還有,還有你姐擔心的。”
  
  徐鳳年嗯了一聲,然後吐掉草根,望向遠方輕聲道:“拓拔菩薩去了流州,黃蠻兒在那裡,我就是不放心。”
  
  徐渭熊低下頭,看不清表情,微風拂動,額角髮絲起伏。
  
  徐鳳年笑著站起身,“姐,我去懷陽關了啊。趁著拓拔菩薩沒在邊境,我要親自去趟虎頭城。姐,你放心,這次肯定不意氣用事,只要見機不妙,就風緊扯呼!”
  
  徐渭熊抬起頭,莫名其妙說道:“喊二姐!”
  
  徐鳳年撓撓頭,“都一樣。”
  
  徐渭熊揮揮手,“去吧,到了虎頭城,擰他個幾百上千顆北莽腦袋下來!”
  
  徐鳳年哈哈笑道:“這可是你親口說的啊。”
  
  ————
  
  三天后的黃昏中,當一個人的身影出現在虎頭城的城頭,已經晝夜攻城一月有餘的北莽大軍,猛然鳴金收兵,破天荒休戰了。
  
  遠遠看著那個人,北莽全軍悚然。
  
  第二天拂曉時分,大風撲面,北院大王董卓那一騎在密密麻麻的北莽鐵甲護衛下,仍是只敢略微出陣一百步,遙望虎頭城頭,他沒有任何豪言壯語,只是高高舉起手臂,然後重重揮下。
  
  祥符二年間最為慘烈的一場戰役,就此拉開帷幕。

xox 發表於 2015-4-12 00:30
共逐鹿 第兩百章 大風起時,豈能不落人頭(上)


  昨天徐鳳年毫無徵兆地由南面掠上城頭,就這麼單獨闖入了大戰正酣的虎頭城,別說北莽大軍聞訊後不知所措,就連劉寄奴這些北涼將士,在得知消息後也面面相覷。當時在徐鳳年從懷陽關一路掠向虎頭城後,一名在虎頭城南部臨時充當馬欄子的北莽武道高手,乾脆就棄馬向中軍大營瘋狂奔走。然後北莽的攻城勢頭頓時為之一滯,如潮水一般退去。
  
  這一夜,徐鳳年就站在血跡斑斑的虎頭城正北城頭,上次一起喝過酒的虎頭城主將和校尉,已經少了兩張面孔,大大咧咧的馬蒺藜死了,氣度儒雅的褚汗青也死了,走的時候,都是正值壯年的大好歲數。在劉寄奴僅是嗓音沙啞並無太多情緒起伏的平淡敘述中,徐鳳年得知城內可披重甲當作重騎作戰的精騎三千,和那輕騎六千人,這兩者依舊完好無損,但是兩萬四千正規步卒和近萬輔兵,已經戰死八千人。徐鳳年當時詢問傷患有多少,劉寄奴只說了一句傷兵其實不多。徐鳳年默然,他其實在懷陽關中知道了那個殘酷的答案。虎頭城正北面和東北西北兩側,北莽三大攻擊面,劉寄奴精確到劃分出整整三十二個防線陣列,每個都尉各自領兵防禦,如果被北莽蠻子攻上城頭,而且在一炷香內殺不退,需要劉寄奴動用其它兵力支援,那麼主將就地撤職,成為一員普通士卒,副尉頂替,以此類推。將近兩個月,有足足七個尉全員戰死。
  
  校尉褚汗青之所以戰死,就是因為他麾下三個防守相鄰的都尉,在短短一個時辰內接連戰死,虎頭城城頭第一次出現相連地帶有多達六百敵人湧入的狀況,關鍵是防線有越撕越大的趨勢,憤怒的劉寄奴讓哨卒傳話給那個已是渾身浴血的褚汗青,說你姓褚的如果真守不住,給句話就行,我劉寄奴親自帶人過去幫忙。好不容易找到突破口的北莽開始瘋狂調兵,當劉寄奴帶著八百親衛火速趕到戰場殺退北莽蠻子,腳邊橫屍無數的褚汗青坐在牆根血泊中,被砍得面目全非,如果不是身上那具早年因為戰功而被大將軍親自賜下的鮮明甲胄,不會有人認出這具屍體,就是那個家中一雙女兒生得格外粉雕玉琢的褚校尉,是那個曾經被大將軍幾次勸說去太安城考取功名的北涼讀書種子。
  
  天色將明未明之際,徐鳳年轉頭順著那條北涼邊軍喜歡稱之為城頭走馬道,輕輕望去,雙方屍體在昨夜就已經搬空,所以此刻出現在城頭的人,都是活人。這似乎是句廢話,但其實不是。普通老百姓只要無病無難,可能四五十年才能躺進棺材,但是在這裡,可能一瞬間就會從陽間走到陰間,而且不會有太多棺材可以躺。
  
  徐鳳年收回視線,對馬上要返回城中高樓時刻關注第一手戰局的劉寄奴說道:“劉將軍,目前我只能根據觀音宗練氣士的粗略判斷,知道拓拔菩薩從西京南下,大概還有半天就可以到達姑塞州和流州的接壤地帶,所以董卓緊急停下攻勢,是為了讓斥候給拓拔菩薩傳遞軍情,練氣士大宗師澹台平靜此時不在北涼,無法準確獲知拓拔菩薩的行蹤,所以我最多只能在虎頭城再待兩天一夜。實不相瞞,我如今跟拓拔菩薩,勝負在五五之間,誰更後出手,誰就是穩贏的局面。所以我不能過早讓拓拔菩薩察覺到氣機傾瀉,在前期只能壓境而戰,大概是指玄,至多天象門檻,最不濟要等到董卓的斥候把軍情交到拓拔菩薩手上,這樣我才能殺最多的人。”
  
  劉寄奴猶豫了一下,“其實王爺只需要出現在虎頭城就成了,不用涉險出手。”
  
  徐鳳年搖頭道:“虎頭城不需要我徐鳳年來搖旗呐喊鼓舞士氣。”
  
  然後徐鳳年笑了笑,說道:“既然如此,來了虎頭城又不殺蠻子,難道站在城頭上給人當箭靶子,或是一個勁假裝高手風範?這其實比上陣殺蠻子累多了。”
  
  劉寄奴握緊刀柄,盯著徐鳳年,坦然笑道:“大戰在即,也許這麼講很晦氣,也不合規矩,但末將還是忍不住要說一句,誰都能死,只有王爺不能死,要是王爺死了,以後這仗就沒法打了。”
  
  徐鳳年笑道:“劉將軍放心,我怕死得很。”
  
  劉寄奴望著大概是來不及披甲的年輕藩王,轉身前輕聲道:“馬蒺藜在城頭第一線堅守了一個多月,本來一百八十來斤的粗大漢子,死的時候也就只比王爺稍重十來斤,所以王爺當時在葫蘆口外披掛的那具鎧甲,老馬死後才穿得上,咱們虎頭城都說老馬賺大了。”
  
  北莽攻城大軍開始列陣。興許是為了“迎接”徐鳳年這個北涼王,原本在戰場上已經寂靜幾分的投石車,全部推出。
  
  劉寄奴重重呼出一口氣,“來了!”
  
  徐鳳年輕聲笑道:“借刀一用。”
  
  劉寄奴摘下佩刀,拋給徐鳳年,放生笑道:“末將這輩子無牽無掛,以往這涼刀就是末將的閨女,誰也摸不得,今兒就當閨女出嫁了!”
  
  劉寄奴大踏步離去。
  
  江湖上,月黑風高殺人夜。
  
  沙場上,尤其是北涼虎頭城和北莽大軍駐紮的龍眼兒平原,不講究這個。
  
  當南院大王董卓抬臂砸下。
  
  雄壯號角聲,驟然響起。
  
  漆黑的鐵甲洪流從董卓親軍方陣兩側,緩緩向前湧出。
  
  因為不堪重負或是使用過度,近千架北莽投石車如今只剩下七百餘,但是大型投石車大多修繕完好,在這一輪整齊拋射下,威勢仍是讓人動容,如同漫天流火。
  
  董卓下意識上下牙齒輕輕互敲著,環視四周,身邊除了近千精銳的董家親騎扈從,那撥道德宗、棋劍樂府、公主墳三大宗門的北莽江湖頂尖高手,也一股腦都被他隱藏其中,在週邊,是足足四十架號稱能夠射出百丈內等同陸地劍仙一劍的巨大床弩,清一色由軍中膂力最健者操控,再交由南朝僅剩的十幾個練氣士負責準頭。本來一座挺生機勃勃的北莽江湖,這還沒徹底打垮北涼,差不多就糟蹋得只剩下這麼丁點兒香火了。要是按照董卓最初的佈局,一開始就該把北莽武道高手一股腦堆積在中線上,加上所有練氣士,擰成一股繩,任你是徐鳳年徐偃兵,能擋地住?只可惜他就算已經是南院大王了,終究還是需要照顧到各方勢力,結果就是當下這麼個七零八落的可憐境地。折騰什麼滲透幽州刺殺燕文鸞,搞得元氣大傷,有意思嗎?
  
  董卓撇了撇嘴,抬起頭,視線順著一顆砸向虎頭城的巨石,望向那個身影,自言自語道:“姓徐的,來殺我啊,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你就不動心?反正拓拔菩薩要趕到這裡還早呢,有本事就境界大開……你要是能躲過一陣陣床弩射出的飛劍雨幕,我董卓保證……肯定逃!”
  
  就在董卓獨自在那兒磨磨唧唧的時候,城頭上的男子,如同一抹璀璨白虹拔地而起。
  
  董卓眯著眼睛,嘖嘖道:“一人曾當百萬師,西蜀劍皇就做過這種勾當,結果呢?那傢伙可就是死在你們徐家鐵騎的馬蹄下,你小心今兒遭報應啊。”
  
  胖子身邊有個騎馬披甲英姿颯爽的年輕女子,皺眉道:“用嘴巴能殺人?”
  
  董卓板起臉一本正經道:“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嘛。”
  
  這個董胖子的二媳婦,正是那個提兵山山主第五貉的女兒,當年在北莽境內,因為小女孩陶滿武,她和董卓跟徐鳳年都有過一面之緣。只是那時候她怎麼都沒想到自己的父親會死在一個年輕人手上,連頭顱都被摘走帶回北涼。
  
  董卓突然笑道:“我董家軍昨夜就已經在前往流州的路上了。殺了他弟弟,比殺他徐鳳年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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