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已完成)

   
Auster 2012-7-2 11:29:2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8 6297304
xox 發表於 2015-4-15 07:26
共逐鹿 第二百零一章 大風起時,豈能不落人頭(中)


  董胖子披甲佩刀坐在一匹體格龐大的神駿上,一人一馬相得益彰,董卓雖然胖,但不會顯得肥壯臃腫,廣陵道的趙毅趙驃父子比起這位執掌北莽半朝兵馬的南院大王,確實賣相就差了許多。董卓直起脖子望著那墜落在城前的白虹,眼神熠熠,他也是身手不俗的武人,否則當年也坑蒙拐騙不走提兵山第五貉的女兒,早就給揍成瘦子了。
  
  對於敵對陣營的徐鳳年,就個人觀感而言,董卓沒有太多惡感,當年在北莽境內初次見面,他作為一方割據勢力董家軍的締造者,距離如今南院大王,還隔著北莽大將軍這層很難捅破的窗紙,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是徐鳳年的橫空出世,不但成功世襲罔替北涼王,還贏得了北涼鐵騎的軍心和北涼百姓的民心,那麼董卓撐死了是在柳珪或者是楊元贊麾下任職,就像是洪敬岩和種檀。加上有陶滿武那麼一檔子事,他欠了一份人情,所以如果不是大勢所趨,董卓其實很想跟徐鳳年坐下來好好聊聊,學那喜好清談的中原士林名士,挑個雪夜煮酒論英雄,而不是現在這般不死不休的境地。
  
  董卓的視野中,那人果然如同預料之中,因為忌憚拓拔菩薩的緣故,沒有施展天象境界的無上修為,向虎頭城邊軍或者是乾脆向北莽攻勢甲士“借用”兵器,以此阻擋近千架投石車拋擲出的巨石,那襲身影落在兩軍之中的空地,雖然已經壓抑境界氣機,但氣勢之壯,毫不遜色那千騎出城衝鋒的場景,這讓受累於根骨際遇只能停留在金剛境的董卓,難免感到膽戰心驚,董胖子嘴上說西蜀劍皇也做不成沙場萬人敵,可董卓心知肚明,徐鳳年如果沒有拓拔菩薩這個後顧之憂,任由他放開手腳去廝殺,步卒居多僅有兩翼騎軍遊曳的北莽攻城大軍,很容易就會被攪亂陣型,因此董卓很希望那位大宗師拿出陸地神仙該有的氣度,別理睬腳下的螞蟻打架,最好是單槍匹馬來尋自己的麻煩。
  
  對此董卓早有應對,除了身邊紮堆護衛的頂尖高手,和那些能夠激射出百丈內地仙一劍的大型床弩,董卓在兩翼騎軍中也安插了許多隱蔽氣機的高手,只要徐鳳年一旦深陷陣中,等到他想要撤退時很容易被己方形成包圍圈,不說截殺返回虎頭城的徐鳳年,最不濟也能消耗徐鳳年大量的精氣神,那麼拖到拓拔菩薩入陣,也就十拿九穩了。
  
  為此董卓專門詢問過數位北莽宗師,反復確認,得知躋身天象境界後,達到儒家所謂的天人感應,能夠與天地共鳴,那麼武人體內的氣機就如同一條洶湧河流遇上了汛期,可謂如虎添翼,但是這種屬於竊取天地氣象的行徑,有個先天缺陷,那就是老天爺只能錦上添花,卻不能雪中送炭,一旦涉及武人根源的損耗,短時間內依舊難以彌補齊全,否則兩個同為天象境界的宗師,豈不是要打到天荒地老也分不出勝負?當年離陽江湖有個叫李淳罡的年邁劍客,廣陵江畔一氣破甲兩千六,凡夫俗子多半是震驚那大破鐵騎兩千六百人的數目,但只有在武道登堂入室之人,才會明白真正恐怖之處,其實在於那“一氣”兩字,這意味著那個叫李淳罡的老人當年根本不屑氣氣相生的天象手段,一氣便是一氣,一劍便是一劍。
  
  董卓擺明瞭就是要用數百甚至是數千北莽高手和將士的性命,耗掉徐鳳年的一絲根本,只為聞訊趕來的北院大王拓拔菩薩多贏取一分勝機。
  
  視線中,那抹白虹開始以筆直一線的蠻橫姿態開始沖陣了。董卓撇嘴道:“如果不是什麼北涼王,僅是個江湖人,那麼這個天下誰還攔得下他?又做李淳罡又做曹長卿,真是瀟灑得不要不要的……這傢伙也真是讓人不佩服不行,據說那些個北庭甲字豪閥出身的女子婦人們,都明明白白開出價錢了,揚言只要我老董俘虜了這個風流無雙的年輕藩王,給她們消受一次,她們就敢出價黃金五千兩,而且價錢還可以再談,僅僅是春宵一夜啊,這都能讓老子養活多少董家兒郎了?!他娘的,我董卓除了比姓徐的胖一些高一些,哪一點差了?咋就不對我嚷嚷什麼光是聽到徐鳳年三個字就要耳朵懷孕了?”
  
  董胖子的小媳婦聽著那不入流的鄉俗俚語和粗鄙言辭,連忙咳嗽幾聲,提醒自己男人大庭廣眾之下要注意形象。董卓置若罔聞,繼續自言自語道:“換成我,別說一晚上五千兩黃金,五百兩銀子也行嘛……”
  
  他那個已經怒火中燒的小媳婦瞪眼道:“董卓!”
  
  胖子縮了縮脖子,斂去為了減少緊張情緒而故意流露出來的輕佻神色,淡然道:“來了。”
  
  一人一刀。
  
  徐鳳年開始破陣。
  
  經過一個多月鮮血淋漓的攻城,馬背上生長的北莽蠻子在交出了兩萬多人傷亡的巨大代價後,面對虎頭城正北那堵巍峨城牆,北莽從需要親自攀城的萬夫長到最普通的士卒,都開始迅速成長起來,在前奔途中,預估那座囊括了北涼所有弓弩種類的城頭,各種力道的弩會分別在何時迸射而出,他們就會何時集體舉盾,腳步當然不會停止,雖然推進速度難免相對減緩,甚至會給城頭上北涼弓箭手增加一到兩輪的拋射機會,但是北莽已經證明這種看似不起眼的小技巧,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減傷效果,畢竟北涼弓弩的準頭實在太驚人了,哪怕是結陣推進,但只要你敢無視潑水一般的箭矢,為了更早一步趕到城下,那麼北涼邊軍就敢讓你把命交待在城下三百步內。
  
  在董卓眼前分出了三股密密麻麻的鐵甲洪流,幾乎夾雜著一切被記載在兵書上的攻城器械,南朝遺民功不可沒,由數十力士推動的撞城錘車;與城頭等高甚至猶有過之的移動對樓,對樓以裹有可防火箭的特製牛皮,近百人藏身其中;底部設置滑輪的鉤援雲梯;隊伍中還有原本僅是用以填平壕溝就算功德圓滿的壕橋,在董卓帳中幕僚提議下,一旦被他們架上城頭,如同人為造就一座傾斜的山坡,當時北莽能夠有六百人同時湧入虎頭城城頭,兩架化腐朽為神奇的壕橋可謂功不可沒……三萬余步卒,主攻虎頭城北面的中軍多達一萬五,兩翼人數稍遜,分別攻打東北西北兩側,在三個步卒方陣形成的兩個間隙中,有兩股各有千餘人的精銳遊騎率先突進,用以盡力壓制守城的箭雨,而在最週邊的兩翼,又各有大股騎軍分別展開衝鋒,除了憑藉嫺熟箭術支援攻城兵卒,防止虎頭城內騎軍主動出擊的同時,也需要遙遙牽制北涼駐紮在懷陽關一線的騎軍,應付北涼鐵騎援軍那來去如風不求殺傷只為擾陣的閃電奔襲。
  
  依據東線葫蘆口那邊種檀總結出來的寶貴攻城經驗,對虎頭城展開的連綿攻勢,在戰最前線場上投入足夠兵力蟻附攻城的前提下,還應當在第二線之上,以十名左右兵源齊整的千夫長領銜,足足養精蓄銳且靠近戰場的一萬人馬,城下一旦出現某個千夫長麾下傷亡達到兩百人至多三百人的緊急形勢,無論戰果大小,這支人馬都要立即撤出戰場,然後交由後方某位千夫長率兵火速頂替攻城。這虎視眈眈的一萬人,如果在某處戰場尋覓到機會,也被董卓賦予便宜行事的兵權,無需等到主帥營帳的軍令,可以第一時間把兵力投入戰場,那些心存僥倖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千夫長,由於錯失良機,不等他們返回營地,就已經被南院大王派出一隊董家騎軍就地處決了兩個,連累兩名萬夫長被降職為千夫長,其中一人戴罪立功,最終帶領三百死士攻入虎頭城城頭,在殺死一名姓褚的北涼校尉後,為劉寄奴親手斬殺,死在城頭,屍體被北涼士卒用飛鉤釘入脖子,懸掛於城牆之上,北莽收回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後,董卓親自將這位中線戰場首位戰死沙場的萬夫長送入棺材,派人運回南朝。
  
  此時此刻,兩支穿插在步軍方陣中先行衝鋒的遊騎,在看到那抹快如奔雷的身影撞向中軍步卒後,有精於騎射的騎卒在得到主將軍令後,左右兩側幾乎同時向中央空白地帶拋射出一撥箭雨,哪怕幾乎所有人騎卒都預判那人的奔速,沒有射人,而是射向了那人的前方地帶,但是他們仍是只見到一枝枝羽箭落在了那道白虹的身後,實在是太快了!
  
  兩支騎軍不再浪費囊中箭矢,繼續前沖。
  
  徐鳳年在前沖時,左手輕輕按在腰間刀柄上。從城頭落在城前後,轉瞬間就可以清晰看到中軍步卒最前方的那一張張臉孔,清晨時分,那些清一色拎著盾牌的北莽蠻子大口大口吐著霧氣,很多人正值壯年,也許很多年前就是久經戰陣老於廝殺的北莽老卒,眼中也許仍有緊張,但沒有絲毫初次上陣的那種茫然,這不奇怪,無論是以騎軍對騎軍的衝撞,還是以步對騎的重型步卒拒馬陣,能夠位於最前頭的士卒,都是軍中最為善戰且敢死的一等精銳,因為他們做的事情正是“趕死”二字而已。

  北涼守城,先弩後弓再弩,這三板斧,在葫蘆口的臥弓城還是霞光城,就已經讓北莽步卒吃足苦頭。而那撥“先弩”之中,又按照弩的輕重之分,充滿了層次感。床弩,大黃弩,蹶張弩,北涼邊軍三種最為著名的重弩,在細分為提弩、填弩和發弩三種職責弩手的操控下,一支支弩箭依次射出。
  
  在徐鳳年突入北莽戰陣之前,身後城頭就有巨型床子連弩的弩箭激射而出,弦上綁有鐵兜子,完全可以將一名騎軍連人帶馬當場貫穿,弩箭大如槍,其中一根弩箭掠過徐鳳年的頭頂,射中一座移動對樓,直接穿透而出,帶著樓內屍體血跡的巨大弩箭沒有就此停止,落在對樓身後的步軍大陣中,將一名誤以為僥倖列陣在遮掩物後起碼可以更晚些戰死城下的士卒,連盾牌帶胸膛一起射出大窟窿,恐怖的貫穿力,讓那名士卒還來不及感受疼痛就徹底死絕。
  
  徐鳳年刹那之間拔出涼刀。
  
  單人破陣!
  
  與徐鳳年正面相對的北莽步卒第一線上,只見數名負責為身後弓箭手遮擋箭雨的士卒,“緩緩”提起盾牌。
  
  徐鳳年一穿而過,北莽士卒的盾牌與身軀同時分為兩半,向兩側飛去。
  
  在這條直線上,最前幾排的盾牌手和稍後的弓箭手,無一例外都裂出一團血霧。
  
  而在直線附近的橫向位置,不知為何,相比縱向上的死法淒慘,後者都死傷得無聲無息,也許是被細針一般不易察覺的玄妙之物,從太陽穴刺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紅點,也許是從一側肩頭刺透另一側肩膀,也許是心口給穿過,死得莫名其妙,死相並不駭人,只有等到屍體倒地後,才會有些許血跡從傷口緩緩淌出,而那個破開厚實陣型的身影早已在屍體後方很遠。
  
  以尋常武人肉眼不可及的驚人速度,青梅竹馬黃桐蚍蜉在主人四州瘋狂旋轉。
  
  四柄飛劍起雷池。
  
  如同一把利器在肌膚上劃拉出一條血槽,徐鳳年一氣破陣一百六十步後,身形略微停滯,抬頭望去,意料之中,近處已經有三名聞腥而動的北莽武道高手圍殺而來,更遠處,亦是有一撥高手兔起鶻落,紛紛趕來。而北莽步軍戰陣沒有因此而滯緩腳步,在震天響的戰鼓聲中與他擦身而過,當時徐鳳年趕到虎頭城,看到北莽大軍那種極為有序的撤退就已經讓他深感棘手,也愈發敬佩虎頭城劉寄奴的守城有方。徐鳳年趁著為首一名用刀高手當頭劈下的空隙,很“閒情逸致”地一抖腕,看似隨意抖落涼刀上的鮮血,但是那股淩厲罡氣所致,左手邊那些個北莽甲士的屍體就是成片倒飛出去。
  
  那個用刀高手視死如歸,他那自認臻於化境的一刀灌注自身所有氣機,刀尖處有淡青色罡氣吐露,顯然是二品小宗師才能具備的不俗修為。
  
  在心存必死的小宗師吸引徐鳳年注意力的同時,左右有兩人不約而同地驟然加快速度,一人赤手空拳的魁梧漢子從天而降後,猛然前撲。而徐鳳年右手那個矮小老人嘴巴緊閉,一手貼住胸口,一手拖後做斜提長槍狀,弓腰沖向那個傳說中的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年輕人。瞬間爆發出來的盎然殺機,讓那些戰戰兢兢卻目不斜視的北莽普通士卒都感到了一股遍體寒意。
  
  那個高高躍下一刀勢如破竹的小宗師,驀然瞪大眼睛。
  
  他手中那柄相依為命半輩子也算是刀中重器的“老傢伙”,竟然就給那個年輕人隨隨便便伸出一隻手,就那麼輕描淡寫握住了刀鋒。
  
  與此同時,那個雙拳錘出的壯漢如遭重擊,魁梧身軀一頓,繼續咬牙前沖,然後胸口再度傳出一陣陣細微卻綿延的聲響,這名被一紙令下徵召入伍的江湖武夫也的確是條硬漢子,在整個胸膛幾乎被四柄飛劍來回穿出千瘡百孔的可憐情形下,仍是試圖將雙拳轟砸在那個年輕人身上。但是相距不過七八步,竟是好像咫尺天涯,他的身體在接連四次撞擊後,不僅胸口鮮血四流,臉上更是七竅流血,腳步已是踉蹌,最後只能搖搖晃晃,那耗盡性命元氣的一拳,到頭來仍是只能軟綿無力,就像是試圖去摸了一下對手的肩頭而已,漢子眼中充斥著不甘神色,倒地身亡,到頭來竟是沒能碰到那人的一片衣角。
  
  在壯漢死絕之前,朝徐鳳年劈刀的小宗師就兵器脫手而出,給徐鳳年在胸口隨手一拍,橫飛出去。
  
  矮小老人對兩人的戰死不理不睬,身體一旋,雙腳在地面上擰出一陣黃沙塵土,在視線模糊中,老人作拖槍式的那只手,從袖中飛出一柄他賴以成名的陰險暗器,而原本貼住胸口的那只手也從手心掠出一抹白芒,叮叮兩聲輕響後,紋絲不動的徐鳳年一隻手抓住老人的頭顱,緩緩提起。嘴巴緊閉的老人沒有半點掙扎,對著那個近在眼前的年輕人猙獰一笑,一口吐出藏在舌底真正的殺手鐧!
  
  這位窮其一生才悟出半招指玄境的瘦弱老人,舌尖即劍尖,故而在北莽江湖魔道有個“吐劍翁”的綽號,不知多少同等境界的高手死在那出其不意的“一口”飛劍之下。只可惜在老人臨死之前,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那柄養育多年的半寸飛劍懸停在兩人之間的空中,在老人腦袋被徐鳳年往下一按,在變作一灘肉泥之前,依稀可見自己那柄半吊子的飛劍之前,有一柄真飛劍。
  
  而那個被徐鳳年一手拍飛卻驚訝發現自己沒有受到重創的刀法宗師,不等他有劫後餘生的感慨,就突然從心口處傳來一陣劇痛,墜落在地面後,才發現自己胸口插有一枝程度幾乎與鐵槍媲美的弩箭。
  
  虎頭城的城頭上,一名發弩手給身邊嚇出一身冷汗的床弩標長,惡狠狠地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那名時刻關注著城下戰況的標長滿臉憤怒道:“他娘的姜文生!你小子是北莽蠻子派來的臥底不成,射不中對樓也就罷了,咋的還差些傷到了咱們王爺?!就差四五步!你還想不想做弩手了,得了,滾一邊去,老子自己來!”
  
  那個叫姜文生的虎頭城發弩手,年紀輕輕,但因為眼力出眾且膂力驚人,已經位列邊軍弩手中第一等悍卒,這會兒哭喪著臉,一個屁都不敢放,標長正想要一把推搡開這個差點闖禍的小兔崽子,只是當他看到年輕人臉上那個潦草包紮的傷口,就停下了動作。這小子是半個月前給北莽蠻子弓箭手一箭射中臉頰,所幸躲得快,但仍是給箭頭扯掉好大一塊肉,這些天總給標裡其他人笑話說本來就長得磕磣,破了相以後就更難討媳婦了。標長手上缺人缺得厲害,也不矯情問這小子能不能繼續發弩,姜文生也沒給他們床子弩丙字標丟人現眼,那以後就都咬著牙沒下過城頭,只是標長知道,這個年輕娃兒幾次輪換休息睡覺時,都睡不安穩,臉上那麼大一塊肉給剮走,能不疼嗎?
  
  這時候,一名填弩手使勁嚷嚷道:“標長快看!”
  
  不光是他們這一丙字標,附近幾標的弩手也都睜大眼睛。
  
  遠處戰場中的那個背影,收起了涼刀,從地面上那具屍體上拔出了那根弩箭,像是要拿來當作一根鐵矛,以此繼續陷陣。
  
  城頭附近那幾標弩手都悻悻然,狗日的,丙字標今兒起可就真是牛氣大發了!
  
  標長嘿嘿笑著,又是一巴掌拍在姜文生的腦袋上,“還疼不疼了?”
  
  年輕士卒咧嘴一笑,不小心扯動傷口,立馬呲牙咧嘴,一邊笑臉燦爛一邊抽氣道:“疼個卵哦!”
  
  標長環顧四周,怒吼一聲道:“發什麼呆!敵至兩百步,床子弩照舊,其餘人等,給老子換上腳踏-弩!就當騎娘們一樣,把北莽蠻子騎在胯下!”
  
  戰場上,徐鳳年提起那根弩箭,望向前方。
  
  更遠處,董卓細眯著眼,臉色陰沉,死人很正常,尤其是有徐鳳年親自出馬,死幾個江湖高手,他這個南院大王根本不肉疼,但是如果死得比預想中不值錢,如果是在廟堂而不是在戰場,那麼董胖子肯定就要跳腳罵娘了。他身邊那個很喜歡跟金枝玉葉身份大媳婦爭風吃醋的小媳婦,皺眉輕聲道:“分批送上門去給姓徐的這麼殺,不是沒有效果,但是未必能夠撐到拓拔菩薩趕到,最好是夫君撤入後軍,讓那些個一品高手尤其是指玄境一起出馬,而且只要從旁騷擾,不可近戰搏殺,鈍刀子割肉,慢慢耗。”
  
  董卓微微搖頭,陰惻惻笑道:“不先給客人端上幾碟子開胃小菜,人家是不會上桌的。再說了,徐鳳年不願意上桌也行,反正他今天殺我一個高手,我就讓虎頭城今天多搬走一百條屍體。看誰的耐心和脾氣更好就是了,董爺我啊,家大業大,拼得起!”
  
  董卓突然轉頭厲聲道:“傳令下去!讓崔宏去再領一萬五千步卒結陣推進,同時告訴前線那三個當萬夫長的,今天攻城,每千人傷亡五百人才准後撤!派出督戰刀手,膽敢怯戰私自後退者,殺!戰後問罪所在家族部落!”
  
  很快就有董家軍的烏鴉欄子前去傳達軍令。
  
  董卓敲著牙齒,輕聲道:“有本事就讓我下令每千人徹底戰死五百人才後撤。”
  
  她頭皮發麻,顫聲問道:“夫君,如此行事,會不會太極端了?”
  
  董卓冷哼一聲,沉聲道:“只要跨過了虎頭城這道門檻,那麼我董卓麾下主力大軍的戰力,才算真正能夠跟北涼三十萬邊軍叫板。”
  
  如果更進一步,只要跨過了北涼,打爛了徐家鐵騎,天底下就更沒有能夠與他董家軍一較高下的軍伍了。今天在這裡多死一個人,也許以後在離陽中原就可以少死十個人。這筆帳,划算得很!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5-4-15 07:42 編輯

pan3475 發表於 2015-4-22 22:45
共逐鹿 第二百零二章 大風起時,豈能不落人頭(下)

        徐鳳年的存在,就像河道中的礁石,雖然激起了巨大浪花,但終究無法阻擋洶涌洪流的去勢。

        虎頭城正北戰場上,步卒方陣兩翼的騎軍憑借嫻熟箭術,已經對城頭進行了數輪拋射壓制,位于潮頭位置上的持盾步卒在城外轟然立盾,后排弓手也冒著城頭箭雨展開第一撥仰射,在盾卒和弓手攻防期間,那些云梯和對樓也在方陣間隙中突然加速,而在后者更多吸引北涼弓弩注意力的時候,在盾卒掩護下的弓手仰射并不停止,又有充當死士的北莽健卒開始狂奔,清一色不曾披掛沉重鐵甲,只披更為輕便的皮甲,一手持盾,一手持莽刀,這些在方陣推進途中一直保持養精蓄銳態勢的死士,在距離城頭一百五十余步后開始發力沖鋒,他們將充當戰爭史上最血腥的一種角色,附蟻,人如蟻攀附城墻。

        幾乎同時,將近被北莽士卒高高舉起的百架云梯架在了城垛空隙,而那些幾乎與城頭等高的十余座巍峨對樓,顧名思義,它們在停下后便形成了與城對峙的格局,此時也如同露出猙獰的面孔,被北莽南朝春秋遺民美其名曰遮面的厚重牛皮,嘩啦一下猛然扯下,隱蔽在樓內的弓手無一不是草原上的神箭手,比起先前位于盾卒身后造就箭矢雨幕的弓手,其準頭要遠遠勝出,務求最大程度殺傷那些能夠躲在仰攻死角的虎頭城守軍。

        在對樓之間,頂端釘有鐵鉤的云梯像那跗骨之蛆,死死咬住了虎頭城這個西北邊陲巨人的身軀。與此同時,最先推動云梯的普通士卒開始提盾登梯,他們手中的盾牌相較盾卒要更小,而比起已經跟隨他們一起沖至城下的死士,則要更為堅固,這些士卒的職責就是為身后死士開路,根本不奢望他們能夠登上城頭,所以干脆就不持兵器,純粹是拿血肉之軀甚至是性命去換取那一點點攻城高度。

        遠處,董卓身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隊精銳騎軍,鐵甲尤為鮮亮,但不是那種繡花枕頭的華而不實,人手一張大弓一張輕弩外加一把戰刀,馬鞍側更懸掛有一桿鐵矛,正是北莽王庭耶律慕容兩大國姓才有資格配備的精銳侍衛,怯薛鐵衛。北莽那從未現世的唯一一支重騎軍,就一律從怯薛親衛中篩選,由此完全可見北莽對這支軍伍的破格倚重。

        兩百怯薛騎軍拱衛著一對年輕男女,男子身穿淺黃蟒服,天生容貌粗獷,但是似乎有些病容,臉色蒼白,坐在一匹汗血馬的馬背上,微微彎腰,顯得束手束腳。倒是他身邊那個雍容大方的女子,顯得比自己男人更適應戰場上的氛圍,始終瞇眼望著城頭方向,偶爾收回視線看幾眼那個不斷破陣愈行愈近的身影,流露出深重的陰沉氣息,她所在的棋劍樂府,除去太平令依然擔任帝師,洪敬巖廝殺于葫蘆口,其余幾大詞牌名,銅人師祖不知所蹤,大樂府戰死,劍氣近黃青也死了。所以身為棋劍樂府二字詞牌名以“寒姑”奪魁的她,一向被認為性情婉約的北莽太子妃,才會近乎逼著自己男人趕赴此地,她希望親眼見識一下那個能讓自己宗門傾塌一半的罪魁禍首。

        北莽太子耶律洪才小聲說道:“南院大王,那家伙還在破陣前來,咱們是不是稍稍后撤些?”

        董卓嘿嘿笑著不說話,董胖子的媳婦第五狐皺了皺眉頭,以前聽家中那個總跟自己爭搶大婦名頭的女子說過,耶律洪才這個家伙好像小時候嚇破膽過,如今倒是長得跟先帝有七八分相似,可氣魄實在是欠奉,甚至還會暈血,每次跟隨女帝陛下巡狩,都只能靠著身邊親衛怯薛捕獲的獵物來蒙混過關。第五狐對此很快釋然,若是耶律洪才跟他父親一樣雄才偉略,早就跟許多姓耶律的龍子龍孫那樣早早夭折了吧。

        耶律洪才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提議有些上不得臺面,很快就給自己找了個臺階,故作鎮定道:“南院大王,咱們不是要等軍神嘛,那個北涼王突陣越深,耗費的氣力就越大,咱們的位置若是太過靠前,那姓徐的可不是要馬上就得碰壁而返?到時候姓徐的吃過了苦頭,結果龜縮在虎頭城不出來了,豈不是壞了南院大王的大事?”

        董卓總算緩緩轉過頭,正視這個北莽身份最尊貴的魁梧男子,笑瞇瞇道:“太子殿下所言極是啊,深諳兵法的誘敵深入,也好,就按殿下說的去做。后撤五百步,如何?”

        耶律洪才輕聲道:“八百步會不會更穩妥些?”

        董卓哈哈笑道:“殿下說如何便如何。”

        董家親軍和太子的怯薛鐵衛開始后撤,那些隱匿氣機的頂尖高手和床子弩陣也隨之轉移。耶律洪才頓時笑逐顏開,連腰桿也下意識直起了幾分,也不知道這位在北莽王庭如同傀儡的太子殿下,是在慶幸自己脫離了危險,還是享受那種被董胖子尊重帶來的巨大成就感。耶律洪才勒馬掉頭,正要意氣風發地揚鞭策馬,突然聽到身邊董卓咳嗽了幾聲,莫名其妙的太子殿下盯著這位南院大王,一臉疑惑,董胖子悄悄撇了撇下巴,耶律洪才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媳婦還停在原地,根本就沒有跟自己一起撤退的意圖,這位在離陽朝野幾乎沒有任何事跡流傳的北莽太子輕輕嘆息,示意麾下怯薛鐵衛繼續前行,獨自撥轉馬頭,來到她身邊后,柔聲問道:“怎么了?”

        她拎起馬鞭,指向虎頭城那邊,冷聲道:“那處戰場之上,我數萬大莽兒郎盡是前行赴死。”

        耶律洪才伸手揉著下巴,點頭道:“是啊,北涼確實敢戰,但我草原健兒又何曾懼死。”

        她緩緩轉過頭,望著這個同床共枕卻異夢很多年的男人,眼神中充滿了怒其不爭和哀其不幸的復雜意味,同時她那雙秋水長眸,似乎在詢問這個貴為草原未來主人的男人:草原兒郎不畏死,甚至連北涼王都敢親身陷陣,那你耶律洪才又是如何?

        耶律洪才似乎不敢跟太子妃直面相視,低頭道:“走吧。”

        她放下馬鞭,冷笑道:“后退八百步哪里夠,還是直接回西京好了。”

        她掉轉馬頭后率先向北一騎絕塵而去,耶律洪才望著她的背影,嘴唇微動,最終還是沒有發出聲音。

        在這對夫婦的背后,在那個單獨身影的更南方,虎頭城那邊,大戰正酣。

        虎頭城那條堪稱舉世無匹的堅固城防線,就是一條陰陽相隔的界線。

        在正北這條防線上,城墻高五丈半,填層上部以桐油、糯米和石灰等攪拌的灰漿封頂夯實,僅這一部分就可高達丈余,再加筑以七層磚。城墻之上,除去正城門之上的主箭樓,更有墩臺十二座,大型弩臺八座,東西兩段亦是建有兩座角樓,北涼邊軍喻為走馬道的兩側雉堞女墻兩兩對峙,虎頭城可供射箭和了望的箭垛總計多達兩千余個,這座位于離陽王朝最西北地帶的城池,甚至連每一塊磚頭上都有鈐印,清晰標明年代窯廠和匠戶姓名,以防匠人瀆職誤事。并且在虎頭城的正北方向,又細分出三重城門,正門、箭樓和閘樓,虎頭城主將劉寄奴便站在最為高聳的箭樓頂層,居高臨下俯瞰全局。

        因為當年那場為北莽帶去許多士子匠人的洪嘉北奔,在戰爭史上,從沒有哪次游牧民族的南下游掠,能夠攻城攻打得如此登峰造極,能讓歷史上許多土生土長的中原王朝都黯然失色。更為關鍵的是北莽也從未如此堅定地主動舍棄戰馬,下馬作戰后依舊這般悍不畏死。虎頭城號稱擁有離陽最豐富最完善的儲備,是北涼最龐大的武器儲存地,但在不到兩個月的防御中,損壞的弓弩就已經多達四千多張,弩臺被毀掉半數,用以收放擂具的絞車被摧毀二十多架,以至于虎頭城不得不換上威力大打折扣的磚泥擂。

        北莽由百架云梯登樓的千余死士死傷過半,雖然期間有十多架云梯的死士最終登上城頭,但終究還是未能站穩腳跟,城墻根下,層層疊疊的尸體和那些根本來不及被拖拽出戰場的傷患,前者沉默,后者哀嚎,他們的傷亡,除了來自頭頂傾瀉而下的箭矢,也有可能是一國鍋滾油,一具具滾擂,甚至是類似水師船戰的拍桿,一桿拍下,可以讓一架云梯瞬間崩碎,而攀附在云梯上的北莽健壯士卒,脆弱得就像蚊子,被一巴掌拍死在城墻之上。

        相較云梯死士的慷慨赴死,城外巨型對樓內的北莽弓箭手,對虎頭城守軍造成了不容小覷的殺傷,北涼邊軍比起為了快速登城而不得不付出減少重甲負重代價的北莽士卒,前者身上甲胄更為堅韌牢固,先前北莽兩翼騎軍和盾卒身后弓手的仰射,看似密集,但除非是射中要害,否則都不太能造成真正意義上的戰損。但是北莽幾乎可以稱之為面對面的近距離平射,尤其是在人人神箭手的情況下,一個個虎頭城守軍被一箭箭射透喉嚨、射穿眼眶,甚至不少北涼士卒當場連人帶甲都給穿透。

        步卒方陣內的云梯源源不斷架在城頭上,在千余輕甲死士拿性命開路為后方贏取時間之后,北莽不會給虎頭城絲毫喘息的機會,接下來很快就是頭頂鐵盔身披鎖子甲的北莽力士開始悍然登樓,如果說第一撥死士都是身形靈活的北莽步卒,那么這一撥身材尤為健壯的步卒幾乎可以說是隨便換一個戰場,披上真正意義上的重甲,就可以媲美那種歷史上幾乎一度把騎軍葬送的中原重型步卒。

        這些力士的登城,哪怕是近在咫尺從城頭上激射而下的箭矢,也僅是讓舉盾而上的他們略微停頓,偶有北涼膂力驚人的弓手一箭射穿盾牌,鋒銳箭頭直接釘進胳膊,他們也絕對不會有任何退縮。就在震破耳膜的廝殺聲中,一名北莽登樓力士遮在頭頂的盾牌已經釘入了四五根箭矢,他正值壯年,是北方草原上一個小部落的男子,對他來說,沒有什么王庭,什么寶瓶州,這次應征跟隨大軍南下,只是想著今年過冬時候攢夠軍功,好讓個子正在拔高的兒子能夠吃足肉,順勢跟隨自己升高一級戶籍,他希望自己的兒子將來能夠走出風雪不定的草原,有機會代替自己去離陽中原走一遭,至于自己,他不奢望能夠活著離開戰場了,這座虎頭城實在是太過難以撼動,跟自己入伍時的傳言大不相同,不過他也沒有什么被蒙騙的惱火,便是戰死了,那份撫恤也足以讓兒子長大成人,讓兒子成長為不輸自己的草原男兒。

        身披鐵甲頭頂盾牌的力士眼角余光,瞥見一座對樓被城頭拍桿重重拍下,對樓劇烈搖晃,頂部給拍成稀爛,十幾個神箭手當場暴斃,肉泥一般,與對樓融為一體。他重重呼吸,咬牙繼續向上攀沿,然后瞬間就脫離了云梯,不僅是他,還有身后三四名力士也是一般無二的下場。他頓時心如死灰,下一刻,他與幾名北莽力士的后背幾乎同時撞在了云梯附近的城墻之上,如同一串被繩子串起的可憐螞蚱,摔了個七葷八素的他死死拿住盾牌,抬起手臂擋在頭頂,果不其然,下一刻城頭之上就有輕弩激射而下。暫時逃過一劫的他知道真正的危險還在后頭,他們一伙人是給北涼守軍的飛鸮給鉤住甲胄了,這種專門對付大莽力士的器械是一根長七丈的鐵鏈,鐵鏈之上每隔三尺便釘有鋒銳飛鉤,云梯甲士一旦被鉤住,就身不由己了,很快就會被拖拽上去,迎接他們的是一根根長矛。他親眼見過許多力士便慘死在這飛鸮之下,若是這個時候匆忙卸甲,企圖墜城逃生,根本就不現實,被懸掛在鐵鏈最上方的他低頭怒吼道:“握緊戰刀!”

        這條鐵鏈飛鸮被城頭數名北涼健卒拉拽回去,四名北莽力士的鐵甲與墻壁摩擦發出嗤嗤聲響。四人中最先以這種狼狽方式“登上”城頭的他頭腦幾乎一片空白,憑借本能擰轉身形面朝城頭,在他被拽出城墻后,持盾護在前方,瞬間盾牌就被矛頭擊中,重重撞返砸在胸口,但是就在他試圖竭力胡亂揮出一刀后,城頭之上,一名北涼持有古怪直柄橫刀的守卒砸中他的頭顱,鮮血四濺,當場斃命。至于在他死后給陸續拽入城頭的三名力士,或死在這種剉子斧下,或死在長矛下,尸體被拔離飛鸮,隨意推下城墻,然后那根飛鸮再度重重拋出城頭。

        虎頭城戰線上,一方蟻附,一方殺蟻,真是雙方人人命如螻蟻。

        深陷敵軍腹地的徐鳳年繼續前行,勢如破竹。

        所向披靡,沒有一合之敵。但是徐鳳年清晰感受到幾團濃郁氣機在旁覬覦,跟隨自己的身形悄然移動,這些人無疑是伺機而動的北莽武道高手,多是小宗師境界,更遠處兩百步開外則隱藏有兩名頂尖高手,一名金剛一名指玄。徐鳳年一路直線前行,殺人沒有任何花哨動作,多是槍仙王繡悟出四字訣中的崩字弧字兩訣槍法,尤其是弧槍,大開大合,最適以少敵眾的亂戰,弧槍式所至,夾雜以崩字訣氣機,徐鳳年身邊兩丈內,無人存活。

        但是長驅直入的徐鳳年沒有絲毫得意,反而心思越來越沉重,自己直奔董卓大旗所去,誰都知道真正能擋地住自己腳步些許的角色,只有那些武道高手,普通士卒毫無意義,但是北莽步卒方陣的推進,一絲不茍,沒有任何變動,一旦不幸遇上自己,死即死。

        歷史上草原騎士的大舉南侵,大多繞開險要關隘和雄城大鎮,要么就是圍而不打,使其孤懸鐵騎大軍之中,迫其繳械投降。真正意義上的攻堅戰,一來馬背上的游牧民族不擅長,二來得不償失,與其在邊境上跟城防穩固的守軍死磕,不如繞城而過,在城小墻矮且士氣萎靡的腹地大肆游掠。徐鳳年雖然很早就清楚北莽出自下策,最早拿北涼開刀,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是在下策之中,董卓和太平令顯然也是野心勃勃,要拿北涼三十萬邊軍當作磨刀石,這就像徐鳳年不久前拿拓拔菩薩蓄勢是一個道理,若能勝之,以后就會是一馬平川的光景。北涼一旦失陷,看似傷亡慘重的北莽,卻可以贏得最為寶貴的大勢,恰如當年徐家鐵騎戰勝西楚,于西壘壁一戰定鼎,之后打西蜀打南唐,不過是收拾殘局錦上添花而已。讓徐鳳年感到沉重的關鍵點在于,北莽一開始是董卓太平令寥寥幾人有此雄心壯志,但是隨著虎頭城和葫蘆口兩座戰場的鏖戰,北莽士卒已經開始迅拋開下馬作戰的不適感,徐鳳年帶著幽騎在葫蘆口境外與北莽騎軍廝殺,當時沒有見到種檀的率軍攻城,印象不深,只有當自己身臨其境,親眼看到他們的有序推進和輪換攻城,才發現北莽百萬大軍壓境的孤注一擲,勝算真的很大。

        徐鳳年驀然間生出一股怒意。

        北涼地狹人少,清涼山每每招攬到一位小宗師都要小心用之,哪怕是他徐鳳年,對指玄境劍道宗師糜奉節,那也是頗為以禮相待。但是在這一處戰場之上,已經死了幾個小宗師了,先前那撥露面的三個,后來阻攔道路的又有兩個,被自己發現蛛絲馬跡,隨手拋出一根箭矢釘殺當場的也有一個。眨眼之間,這就有六個了,反觀整座清涼山整個拂水房,又能有幾個聯袂出席的六名小宗師?

        就在徐鳳年準備對隱匿高手痛下殺手的時刻,那些氣機綿長的武道宗師突然不約而同地撤離戰場了。

        徐鳳年舉頭望去,原來是董卓的南院大王旗幟開始向后方移動了。

        誘敵深入?

        本想快速突進的徐鳳年猛然停下身形,懷陽關都護府為了以防戰場不測,柳芽茯苓兩鎮騎軍都為之做出了相應調動,一旦北莽不惜以數千鐵騎圍殺自己,兩鎮騎軍甚至做好了入陣的最壞打算,就連劉寄奴也明言城內騎軍隨時可以出城沖鋒。徐鳳年一直把視線停留在虎頭城一時一地之上,所以有信心單槍匹馬入陣也有本事脫離戰場,只是此時徐鳳年突然心頭有個不好的預感。

        董卓的突破口,或者說北莽的突破口,不是虎頭城,不是葫蘆口,而是北莽雙方最初都盯上但是隨著形勢變化而又默契舍棄的流州!

        自己當時兵行險著,提議褚祿山和袁左宗展開一個驚人戰略,要以始終按兵不動的大雪龍騎和一支貨真價實的重騎軍為主力,大范圍轉移兵力,一口吃掉楊元贊領軍的葫蘆口,先請君入甕,再甕中捉鱉。

        那么北莽有沒有可能在這之前,同樣更換戰略,試圖一口吃掉流州?

        雖然徐鳳年在到達懷陽關之前,就已經按照既定謀劃,讓褚祿山給寇江淮安置一個流州將軍的頭銜,帶領三千騎軍和六千涼州步卒馳援流州,配合三萬龍象軍把守那座有拓拔菩薩加入戰場的流州戰場。

        徐鳳年站在原地,望向西面,望向遙遠的流州。

        這個時候,有二十余騎不知何時也跟隨他這個北涼王闖入戰場,人人負劍。

        為首兩騎正是那當代吳家劍冢的劍冠吳六鼎,和女子劍侍翠花。

        便是破陣殺人也難掩吊兒郎當的吳六鼎策馬殺至徐鳳年身邊,這位年輕劍客嬉皮笑臉道:“這就不敢向前了?”

        徐鳳年默不作聲,習慣性閉目養神的劍侍翠花皺眉沉聲道:“說正事。”

        吳六鼎立馬噤若寒蟬,無奈道:“褚都護讓我捎句話,說他覺著董卓那小子不安好心,所以他已經于昨夜自作主張帶著幾百親衛趕赴流州了,不過在涼流兩州交界處,他早就有八千伏兵在那兒,就等著北莽來這一手。哦,褚都護還說了,那八千人,都是先前不久才從各地邊軍中緊急拎出來的刺頭人物,沒有他親自去帶兵,那幫老卒誰都管不了。”

        徐鳳年毫無征兆地開懷大笑起來,怎么都停不下來。

        吳六鼎轉頭對翠花問道:“失心瘋了?”

        徐鳳年好不容易停下笑聲,望向正北遠方那桿董卓大旗,微笑問道:“敢不敢跟我再向前破陣兩里路?”

        吳六鼎毫不猶豫道:“我就是一個捎話的,不敢!”

        女子劍侍卻睜開眼睛,對徐鳳年平靜道:“請王爺大可放心后背。”

        徐鳳年點了點頭。

        那臨時拼湊出來的八千老卒啊。

        其實早徐家在入涼之前,就已經不成建制,甚至更早在某個胖子千騎開蜀的時候,也沒有什么嫡系兵馬的說法,從來都是大將軍徐驍給他多少兵馬就打什么仗,其麾下士卒,要么是徐家軍中死得最快的,要么就是升官升得最快的。如果非要按上一個名頭,倒是勉強有一個,那是他少年帶兵的一場成名戰,那是在一條河邊,當時麾下七拼八湊出的八千騎軍,僅活四百人。在徐鳳年世襲罔替北涼王之后,上次在懷陽關偶然與擔任北涼都護的胖子隨口聊起,才知道自從胖子作為主將帶兵打過大大小小七十余場戰事以來,勉強算是在他手底下當過兵而且沒死的人,北涼境內恰恰還剩下萬余人,年長者都已經成為將種門庭的家主,更多是四十來歲的軍中青壯,混得最沒出息的那撥,品秩最低也該是個標長了。

        那條河,如果徐鳳年沒有記錯,是叫曳落河。

        涼流接壤的邊境。

        一個剛剛披上甲胄乘坐大馬的胖子望著眼前的那支騎軍,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朗聲笑問道:“各位,從將軍校尉或者最不濟也是個標長,重新變成我褚祿山麾下的小小士卒,感覺如何?”

        騎軍大陣中哄然大笑。

        胖子笑瞇瞇道:“聽說還有不少從步軍中趕來濫竽充數的,我褚祿山念舊,就不跟你們計較了,想來這么多年來,弓馬也不曾落下太多。”

        那些騎士笑聲更大。

        胖子突然滿臉殺氣騰騰,惡狠狠說道:“諸位大多知道一個老規矩,跟我上陣殺敵,只要不死,回頭都能升官,這次就要讓你們失望了,死不死不好說,但是就算不死,也沒官可升!事先說好,這次敵人是北莽那個董卓的嫡系騎軍,最少兩萬人!我們只有八千人,咋辦?”

        滿場肅穆沉默。

        褚祿山猛然間抱拳道:“那就有請諸位,與我褚祿山再走一趟曳落河!” 本帖最後由 pan3475 於 2015-4-22 22:46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5-5-4 07:36
共逐鹿 第二百零三章 江湖再見沙場見


  西蜀北部有連綿九山皆如劍,其中大小劍雙崖對峙處,前朝西蜀舊帝依崖鑿石作開門狀,世人謂之劍門,架設飛梁棧道,天險至極。只因為離陽統一中原後,大舉驛路,劍門山路便被打入冷宮,多年來只有那些小本買賣的商賈才會由此來往。關於劍門,隨著劍九黃在武帝城與王仙芝死戰後,有人說之如此綽號,緣于當年在此觀山悟劍,更有人言之鑿鑿說劍九黃出蜀前在棧道某處石壁刻下了劍譜,如今倒是有好些年輕的西蜀習劍遊俠兒特意到棧道上尋覓機緣。在桃花漸漸墜枝的入夏時分,那羊腸小徑鑲嵌於山壁之間,略顯陰暗潮濕,有一中年男子騎著毛驢,有書童模樣的清秀少年牽驢而行,少年背著只大竹箱子,自顧自嘀嘀咕咕,貌不驚人的男子大概習慣了少年的埋怨,置若罔聞,在驢背上悠悠然打著瞌睡。此時前方迎面走來一夥人,領頭是西蜀常見的山野樵夫,帶著一群年紀輕輕的錦衣男女,少年眼睛一亮,把插於竹箱的一束桃枝輕輕拋給中年人,低聲催促道:“師父師父,趕緊的,轉身去倒騎毛驢!還有這會兒該你高聲吟詩了!否則當今世道那麼多騎驢的跟風之徒,顯示不出你的身份。要不然你總不能自稱桃花劍神吧,也沒人信呐。”
  
  中年人無奈道:“這一路都遇上十幾撥行人了,次次都要我吟詩,還得是帶桃花二字的,我肚子裡哪來那麼多詩詞啊。”
  
  少年瞪眼威脅道:“那就重複上一首,那首《崦裡逢仙人》,聽著就挺仙氣的。師父,你要是不念,我可不幫你牽驢了。”
  
  中年人確實好脾氣好說話,懶洋洋轉過身倒騎毛驢,手中拎著那桃枝,然後高聲吟誦起來,“崦裡桃花看個遍,暮色漸深路漸長。老人授我三清籙,活他千歲笑君王……”
  
  剛才還累得像條狗的少年一瞬間便擺足了仙人座下童子的出塵風範,目不斜視,牽著毛驢大步前行。
  
  那夥雇傭樵夫幫忙帶路的公子小姐們瞧見這一幕後,先是愣了愣,然後就有人轉頭對同伴沒好氣白眼道:“嘿,這兩大小神棍,欺負咱們沒見過世面呢,真以為弄頭驢子提根桃枝就是鄧太阿了?老子還弄匹白馬佩把刀就是徐鳳年了!”
  
  少年氣惱得漲紅臉,中年人哈哈一笑,重新轉過身不再倒騎毛驢,將桃枝丟入竹箱縫隙。兩夥人就這麼雲淡風輕地擦肩而過,牽驢少年精心設置的偶遇,結果只得到白眼無數。男人望著洩氣少年的背影,輕笑道:“生氣了?別生氣,其實師父跟早就想對你說,江湖上都講究一個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少年冷哼一聲,顯然還在氣頭上。
  
  中年人安慰道:“好啦,師父這次入蜀肯定帶你看遍蜀地大好風光。”
  
  少年默不作聲。
  
  男人只好笑道:“要不然師父來個禦劍而行,給那幫人長長見識?”
  
  少年唉聲歎氣道:“算了,那些傢伙有眼無珠,反正也是他們吃虧。”
  
  少年自有少年的愁滋味,“師父,不是我說你,江湖上四大宗師裡頭,曹長卿對你都佩服,後來又跟拓拔菩薩打得驚天地泣鬼神,甚至連徐鳳年的飛劍還是你送的,可是如今都說曹長卿打敗了那個無用和尚是怎麼怎麼霸道,說徐鳳年和拓拔菩薩在西域轉戰千里是如何如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就是沒誰說你的好話,我憂心啊。”
  
  男人打趣道:“那為何我教你劍術,每次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少年很是老氣橫秋地重重歎氣道:“我這不是有自知之明嘛,既沒有根骨也沒有資質,做徒弟的不行,就只好想著師父更有出息了。”
  
  男人氣笑道:“你小子倒是想得開!”
  
  少年突然轉頭問道:“師父,當年你咋就收我做徒弟啊,你看看人家王仙芝,于新郎林鴉他們幾個可都是一等一的武道宗師,所以我可跟你說好,以後別指望我幫你在江湖上揚名。”
  
  男人十分灑脫道:“師父我要那名聲做什麼,再說了,活著暢快死無憾,就很了不得,你以為曹長卿徐鳳年拓拔菩薩他們三個就做得到這一點?他們啊,做不到的。師父要是明天就死了,徒弟你能自力更生衣食無憂,因此我根本沒有任何太多掛念的人和事。徐鳳年則放不下他爹留下的家底,曹長卿放不下大楚的江山,拓拔菩薩更放不下功名利祿,這般活不痛快的陸地神仙,你不要去羡慕。”
  
  少年歎息道:“真是累。”
  
  正是貨真價實桃花劍神的鄧太阿笑眯眯道:“是不是我這麼一說,你牽驢就沒那麼累了?”
  
  少年嘿了一聲,不像是苦中作樂而是由衷道:“師父,還真是啊。”
  
  師徒二人身後傳來一陣動靜,少年轉頭一看,是那些走了一頓回頭路的公子哥千金小姐停在不遠處,然後派遣那個樵夫跑到他們跟前,似乎有些難為情,搓著手對驢背上的鄧太阿笑道:“能不能商量個事?”
  
  鄧太阿笑道:“老哥,你說。”
  
  樵夫壓低嗓音說道:“大兄弟啊,對不住了,那些有錢人家的孩子說要跟你買驢,我得罪不起,沒法子只能來跑這個腿,大兄弟你要是肯賣,我覺得不妨把價格往高了說,開口要個二三十兩,我估摸著他們也不在乎這十幾二十兩的差價。”
  
  鄧太阿還沒說話,少年就已經勃然大怒,也不遷怒于樵夫,而是轉身對那幫富貴子弟喊道:“咱們驢子不賣!給一萬兩都不賣!”
  
  調轉驢頭的鄧太阿摸了摸下巴輕聲說道:“如果是黃金,就賣。”
  
  唯恐天下不亂的少年附加一句,“算你們走運,師父說了,一萬兩黃金就賣!”
  
  樵夫搖了搖頭,這兩人真是不曉得世事的險惡啊。這荒郊野嶺的,那群給惹惱了的年輕人要是起了歹意,難不成自己下山後還去報官?這一路行來,這群男男女女那口氣可都是頂天大的,一口一個某某郡太守某某將軍,可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出身啊。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就在樵夫祈求息事寧人的時候,那七八人已經氣勢洶洶快步走來,其中一個身材健壯腰間佩劍的年輕男子連劍鞘一起從腰間摘下,指著鄧太阿冷笑道:“老傢伙,別給臉不要臉,本公子氣量大,最後給你一次機會,這頭驢,五十兩銀子我買了,不是咱出不起更高的價,本公子曾經一個月花出去整整四千兩真金白銀!不過呢,本人為人處世向來有個宗旨,那就是就算做冤大頭也得有個底線。”
  
  少年辛苦壓抑著胸中怒火,“師父,這你都能忍?總之我是不想忍了,我要出手!對付宗師是不行,但對付這些傢伙,我很夠了。”
  
  鄧太阿瞥了眼隊伍中一位容顏頗為出彩的妙齡女子,再看了眼自己徒弟,後者心虛地咽了咽口水。
  
  鄧太阿看著這個不知何時就悄然從孩童成長為少年的徒弟,當年在那個大雪天路旁救起這個孤兒,這麼多年,似乎都是這個孩子在照顧自己這個師父,那時候鄧太阿剛從吳家劍塚離開,還不是什麼桃花劍神,在江湖上籍籍無名,他也沒有跟人抖落劍術的興趣,遇事能忍則忍,早先幾年,倒是這個愣頭愣腦的徒弟次次路見不平,那副小身板自然次次給揍成豬頭,大概這就是天生的俠義心腸吧,恰恰是他鄧太阿所沒有的,對鄧太阿而言,天下萬事,除了心中劍,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後來有一天在酒樓聽過了說書先生的江湖演義,評點那江湖上的宗門和高手,小徒弟突然就說要習武了,鄧太阿笑問他學成了武藝又如何,他說還沒想好,先學成了再想其它事。鄧太阿當時也樂得丟掉這只拖油瓶,就暗中促成他進入了一個小幫派,當被認為“根骨清奇”的孩子一躍成為那個小宗門的嫡傳弟子,沒過多久,練武練出個絕頂高手的那股勁頭很快就消耗殆盡,練武稀拉平常,不過因為作為嫡傳弟子,每月都有一兩碎銀子可以拿,倒是讓孩子變成了一個小財迷。等到放心不下他的鄧太阿不得不現身,驚喜雀躍的孩子在大門口見到鄧太阿,說要請他下館子搓一頓好的,然後跑回宗門,拿上幾乎所有攢下的那袋碎銀子,結果原來是這個孩子給鄧太阿跟宗門買了一柄刀,因為孩子以往跟鄧太阿一起遊歷,偶爾會聽到鄧太阿對世間劍客的嗤之以鼻,覺著這個買不起兵器的救命恩人,應該是不喜歡劍客而是嚮往刀客生涯的。從那以後,鄧太阿就收下了此生唯一一個徒弟。而那柄刀,給折價換成了一頭毛驢,鄧太阿去東海武帝城與王仙芝一戰的時候,也正是桃花爛漫的時候,徒弟很上心,起碼比空手而去的鄧太阿這個師父要上心很多,苦口婆心勸師父別赤手空拳跟人過招,太吃虧了,最後磨破了嘴皮子也沒說服不願提劍的師父,孩子只好憤懣賭氣地指著一棵桃樹,說師父你好歹拎根桃枝作劍也行啊。
  
  然後的然後,江湖上就有一個倒騎毛驢的桃花劍神了。
  
  鄧太阿成名以來,這個徒弟仍然會有這樣那樣的抱怨,抱怨自己師父沒能贏了王仙芝,是王老怪占了歲數的便宜,是勝之不武。抱怨鄧太阿把那一盒子十二柄飛劍贈送給徐鳳年,卻不是埋怨當師父的有好東西卻不先念著徒弟,而是抱怨這個師父從不在他面前顯露過那匣飛劍,把他當外人,為此還跟鄧太阿冷戰了大半個月。少年也抱怨這座江湖沒眼光,自己師父明明是殺人之術冠絕天下的大宗師,卻要跟其他三人並肩。
  
  就在雞毛蒜皮的抱怨聲中,鄧太阿都覺得自己耳朵快要起繭子了,然後突然有一天,發現自己這個好像總長不大的徒弟,真的長大了,都開始會偷瞄路上遇見的漂亮女子了,咦?原來唇邊也都開始冒出那丁點兒胡渣子了。就在鄧太阿恍惚出神的功夫,那個提劍指指點點的魁梧青年怒道:“我這暴脾氣……喂,老傢伙,別給臉不要臉啊,也就虧得老子不是那種仗勢欺人的無良子弟,否則你早就給揍趴下了,趕緊的,五十兩銀子,驢子歸我,你和那小子一起帶著錢滾蛋!夠你們兩個窮光蛋去蜀地最好的酒樓胡吃海喝一頓了!”
  
  鄧太阿翻身下驢,拍了拍驢背,看著那個已經比小時候沒那麼衝動許多的徒弟,當年是明知自己打不過,也要衝上去挨揍,如今畢竟是他鄧太阿的徒弟,不說跟一品高手過招,在二品小宗師手底下支撐個二三十招肯定沒有問題,卻越來越不愛湊近那些小打小鬧了。鄧太阿沒有理睬那個其實不算太壞的膏粱子弟,走到自己徒弟身前,摸了摸他的腦袋,懶洋洋笑道:“徒弟啊,雖然沒啥出息,但是師父我有你這麼個徒弟,就是覺得很高興。”
  
  少年毛骨悚然道:“師父,你到底咋了?該不會是病了吧?”
  
  鄧太阿笑道:“就是高興。”
  
  人群中一個酒色過度的年輕公子哥搖著摺扇,他對騎驢的中年大叔根本不入法眼,但是那個小兔崽子的那雙眼招子實在太過可惡,方才竟然敢偷偷打量自己身邊那位心儀的女子,當自己沒有發現嗎?!堂堂西蜀益州副將的獨女,也是你一個牽驢少年可以覬覦的?!他無比嫺熟地啪一聲合起摺扇,對那個少年笑道:“五十兩銀子,不少了,若是嚮往江湖,可以買一柄不錯的兵器,若是有心科舉,更是能買好些書籍。”
  
  鄧太阿聽到這番陰陽怪氣而且綿裡藏針的言語後,一笑置之。他的徒弟更是翻了個白眼,對鄧太阿說道:“師父,咱們走吧,別搭理他們。”
  
  鄧太阿點了點頭,不過說道:“你把竹箱子給我。”
  
  少年皺眉道:“別啊,我雖然怕累,但更怕咱們的驢累著,師父你背著,歸根結底其實還不是它背著啊,它可不年輕了。”
  
  鄧太阿瞪眼道:“要你給就給。”
  
  少年不情不願摘下竹箱遞給鄧太阿,不免又是一陣嘀嘀咕咕。
  
  大劍小劍雙崖對峙,山與山之間有大風嗚咽。
  
  偶有飛鳥掠過。
  
  鄧太阿難得自己去背箱子,然後對自己徒弟笑道:“你先下山去。”
  
  鄧太阿在下一瞬間,做了一個古怪動作,他從竹箱抽出那根桃枝,高高拋出。
  
  就在眾人一頭霧水的時候,突然有人眼尖率先震驚發現那桃枝丟出以後,竟是懸停在了空中!
  
  就在少年也感到茫然,鄧太阿在他肩頭輕輕一記側推,輕喝道:“氣沉提劍,踏山訣!”
  
  被師父推出崖壁間棧道的少年聞聲後,哪怕是在雙崖之間的高空,仍是下意識做出那了駕馭氣機下沉的踏劍式。
  
  少年恰好踩在了那根桃枝之上。
  
  這一幕,正如仙人禦劍。

 經過短暫的驚慌後,跟著這個劍神師父就算沒吃過豬肉但好歹見過豬跑的少年頓時開懷大笑,嚷道:“下山嘍!”
  
  少年禦劍踏風下山而去。
  
  笑聲餘音久久回蕩在山崖間。
  
  世間多少江湖少年郎,夢想著仗劍走江湖?
  
  又有幾人能如那牽驢少年,如同禦風仙人一般在江湖之上飛來飛去?
  
  鄧太阿重新騎上驢子,對那些目瞪口呆的年輕人打趣道:“五十兩銀子,還真買不起這驢。”
  
  最後鄧太阿瞥了眼那個自己徒弟相中的小娘子,笑眯眯道:“丫頭,記住了,那個少年,他啊,跟王仙芝當面嘮叨過武帝城的種種不是,跟那曹長卿在一張桌子上喝過酒,也指著廣陵王世子趙驃的鼻子罵過髒話,當然,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這傢伙給我起了那個桃花劍神的綽號,厲害吧?”
  
  那年輕女子完全給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
  
  老驢的蹄聲悠悠然敲擊在地面上,愈行愈遠。
  
  驢背上的桃花劍神,突然有些遺憾,四大宗師中的三個,拓拔菩薩已經打過,曹長卿是打不成了,那他鄧太阿不曉得這輩子到底還有沒有機會跟姓徐的那小子切磋一場。
  
  小子,別死了。
  
  如果死在北莽蠻子的馬蹄之下,不嫌窩囊嗎?
  
  ————
  
  武帝城在定海神針一般的王老怪死在北涼後,江湖地位一落千丈,尤其是在於新郎等人先後離開東海,這座昔年的江湖聖地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動盪不安,城中割據勢力大小林立,尤其是沒了禁武令的約束,高手之間的約戰邀鬥,頻繁到了想要找個高一點的位置作為對戰地點都難,而門派之間的械鬥更是不計其數,據說有好事者計算過,僅在半年內驟然興起又驟然覆滅的宗門,多達六十餘個,當然其中許多所謂的幫派就是小貓小狗三兩隻,這一切亂象,直到那個姓江的年輕人在城頭打潮半年後,才開始趨於穩定,對於年輕的身份,多有猜測,有說江斧丁是王仙芝真正的閉關弟子,也有說姓江的是類似齊玄幀的謫仙人,身具莫大氣運,是這一代最終克制北涼王的厭勝之人。
  
  在武帝城獨來獨往的江斧丁兩耳不聞天下事,只是日復一日在那城頭打潮,原本那個腰懸一柄過河卒入涼挑釁北涼王的英俊公子,白皙皮膚曬成了漁夫一般的古銅色。自從拳法宗師林鴉離開武帝城,江斧丁就再沒有酗酒,其實也不算什麼鳩占鵲巢,王仙芝的住所本就成了無主之地,他江斧丁靠著一雙拳頭獨霸了王老怪的故居,不服氣和不長眼的都給他捶碎身軀了。
  
  這一夜,海上生明月。
  
  借著月色,江斧丁難得拎了一壺酒坐在城頭,盤膝而坐,慢慢飲酒。這位身份隱秘至極的年輕人,也曾經年少輕狂不可一世,偌大一座太安城,同齡人中,他嫌棄大將軍顧劍棠的兩個兒子太死板,嫌棄當年的四皇子徒有雅譽卻胸無大志,嫌棄大皇子趙武粗鄙不堪,嫌那些黃紫公卿的子女個個酒囊飯袋,到最後唯獨跟那先帝的私生子趙楷意氣相投。在趙楷從上陰學宮返回京城之前、死于西域鐵門關之前,兩人大醉一場,一個說要為離陽趙室立下不世邊功,一個則笑言江山歸你,江湖歸我,以後若是幫你趙楷坐了龍椅,封我江斧丁一個逍遙王如何?
  
  江斧丁望著海面上的明朗月輝,怔怔出神。比拼身份家底,趙楷是皇帝的兒子,是楊太歲的弟子。而他江斧丁何曾差了,是離陽那位帝師的兒子,雖說自幼為了應對層出不窮的復仇刺殺,徹底隱姓埋名,不跟那個男人姓元,但是太安城最頂點的那撮人,又有哪一個敢小覷他江斧丁?舊戶部尚書王雄貴的幼子,如今狗屁京城四大公子中領銜的那個傢伙,早年跟自己起了衝突,結果事後當晚就跑來老老實磕頭認錯。他江斧丁年少時說要練刀,那個說話含糊不清的男人便為自己要來了顧劍棠的刀譜,當時還是兵部尚書的顧劍棠甚至連方寸雷也親自傾囊相授,那個男人更從大內武庫取出了那柄過河卒,那十餘年中,不下二十位武道宗師為自己喂招,其中就有地位同樣超然的大天象境界柳蒿師!
  
  既然如此,他江斧丁為什麼還會輸給那個姓徐的?
  
  江斧丁狠狠將酒壺拋入海中,嘶喊道:“我怎能甘心,我怎能認輸?!”
  
  江斧丁大口大口喘氣,從懷著掏出一本書籍,似乎想要同那酒壺一樣捨棄,只是他抬起手臂,最後仍是沒有說丟就丟。
  
  這本書,是他爹真正的遺物啊。
  
  那個真名不被熟知的男人,曾是離陽當之無愧的帝師,離陽王朝大智近妖的謀士,他的對手,是荀平,是黃龍士,是徐驍,是燕敕王趙炳,是張巨鹿領銜的那撥“永徽之春”。
  
  江斧丁喃喃道:“爹,你從來沒有輸過,那麼我怎麼比得上你?”
  
  江斧丁緩緩收回手,神情木然看著那本書泛黃書籍,書名以一絲不苟的楷體寫就,很古怪的名字,《夜航船》。江斧丁知道其中緣由,因為那個男人曾經提起過,天下學問,唯獨夜航船中最難對付。而此書開篇便寫了一個荒誕不經的小故事,是說儒釋道三教中人,和一位老船夫,四人共同泛舟於海,儒士說那經世濟民之學,浩然正氣,道士說那長生之術,玄妙無雙,和尚說那至深佛法,天女散花。船夫先是越聽越驚駭,幾乎嚇得丟掉了手中竹蒿,後來越聽越犯困,迷迷糊糊,最終不小心丟了那根船蒿,使得四人都無法返航登岸。
  
  這本書是元本溪當時帶著宋恪禮出京遊歷大江南北的時候,來到武帝城後,親手交給江斧丁的。他只說書中故事都僅是些道聼塗説的鄉野怪談,如鬼畫符,難登大雅之堂,純屬一個老夫子百無聊賴的兒戲之作而已,除了給自己兒子翻幾頁看幾眼,別無他用。

 這本書的字數多達二十余萬,故而每一頁都顯得極其密密麻麻,江斧丁完全能夠想像那個毫無壯闊可言的場景,一個略顯孤僻的老男人在以元朴身份在翰林院當值的時候,價廉物美的小酒一壺,香味四溢的花生米一碟,如錐如刀的老兔紫毫一杆,獨坐獨飲,下筆極慢,勾畫極微,每每寫到自得其意之際,小啜一口酒……
  
  江斧丁把這本書小心翼翼放回懷中,後仰躺下,望著頭頂的明月當空,“小時候,你跟我說天地生我七尺男兒,那就是要贏做梟雄,輸做英雄,死做鬼雄。”
  
  江斧丁閉上眼睛,苦澀道:“但是你我最後一面,卻說只要我好好活著就夠了。”
  
  長久的沉寂,這個在武帝城最為孤僻的年輕男人如同睡死過去。
  
  晨曦沐浴之中,終於睜眼後江斧丁坐起身,輕聲道:“我想好了,世人可以忘記一百個一千個江斧丁,但是不能忘記那一個元本溪!”
  
  江斧丁重新站起身,淚眼朦朧稀稀碎念道:“爹……我要替你跟趙篆跟離陽討要這筆賬,我會幫那個趙鑄坐上龍椅……我……很想你。”
  
  “姓徐的,你如果僥倖不死,那麼我們就在廟堂上見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手拎小竹籠的小男孩小跑上城頭,衣衫雖然寒酸,卻把自己打理得頗為整潔,不言語的時候,那張乾淨小臉上也有著同齡孩子沒有的肅穆神色,一路小跑的孩子看到那個熟悉的修長背影,平穩了一下呼吸,養足中氣,這才高聲喊道:“江斧丁!”
  
  江斧丁收拾好情緒,轉身望向這個在武帝城土生土長的孩子,好像是個孤兒,城中一對年邁夫婦收養了他,就在王仙芝舊居不遠處開了家包子鋪,據說以前王仙芝徒弟中于新郎和林鴉就都很喜歡去那個小地兒吃早點,七八歲的孩子眼界自然而然也就高了,孩子養了條骨瘦如柴的土狗,有事沒事就滿城遛狗,搞得跟一位將軍帶兵巡視轄地似的,江斧丁到了武帝城後無人幫著打理生活,尤其是林鴉離開東海後,什麼時候都很講究,所以早餐一事都是在那家包子鋪隨意解決,每次都是花二十文錢買一小籠皮薄汁足的包子,久而久之,也就跟收錢的孩子熟悉起來,偶爾也會逗弄一下這個做什麼事情說什麼話都一板一眼的小孩,江斧丁也納悶,那麼一對隨和夫婦怎麼就教出這麼個滿身老學究氣息的古怪孩子。
  
  跟隨老夫婦一同姓苟的孩子把那籠包子遞給江斧丁,一本正經道:“二十文錢,先記帳上,你要是忘了,我也會提醒你的。”
  
  江斧丁無奈道:“苟不理,二十文錢而已,少不了你。”
  
  小男孩瞪眼道:“我姓苟,名有方!取自聖人典籍中的‘父母在,不遠遊,游必有方。’”
  
  在東海沉寂已久的江斧丁也只有遇上這個有趣孩子,才會略微流露出幾分當年京城頭等世家子的風度,笑眯眯道:“你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何必‘有方’?我看啊,跟你青梅竹馬的那個綠衣女孩,她幫你取的綽號,更合適。苟不理,狗不理,喊起來多順口。”
  
  孩子板起臉道:“非禮勿言。”
  
  江斧丁哈哈笑道:“小屁孩兒懂什麼禮不禮的,想當年,給我說禮即理一事的讀書人,那可是張府聖人的衍聖公本人。”
  
  孩子皺了皺眉頭,“那個先生有沒有學問我不知道,但他的學生沒學好,我是知道的。”
  
  被一個小孩子調侃教訓的江斧丁也不生氣,坐在城頭,打開微涼的竹籠,雙指輕輕拈起一隻小巧玲瓏的包子,仰頭輕輕丟入嘴中,滿嘴香味,餘味無窮。
  
  昔年在太安城,吃過多少號稱世間頭等佳餚的山珍海味,都早已記不住味道了,如今倒是這折算下來不過兩文錢一隻的小肉包,一日不吃上一籠,就要念念難忘了。
  
  江斧丁咂摸咂摸嘴,一口氣吃掉了六七隻包子,然後似乎記起了一些往事,嘿嘿嬉笑道:“太安城下了好大一場雨,淹死了好多魚。”
  
  苟有方唉了一聲,輕聲道:“不好笑啊。”
  
  江斧丁低頭看著籠中包子,感慨道:“是啊,人吃土一輩,土吃人一回。”
  
  孩子沒有說話,畢竟小小年紀,應該是沒有這份感觸。
  
  江斧丁突然轉頭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孩子,笑道:“二品小宗師以後,入金剛境界,靠毅力。指玄靠資質悟性,想擁有天地大氣象,則就要靠先天根骨了,至於那陸地神仙,得看那虛無縹緲的氣數。苟不理,你想練武嗎?”
  
  孩子毫不猶豫搖頭道:“不想。”
  
  江斧丁驚訝道:“在這武帝城,天天跟江湖人打交道,你竟然不想練武?”
  
  孩子輕聲道:“聽人說練武是無底洞,再多銀子也填不滿,我可沒錢。”
  
  江斧丁突然怔怔看著籠子裡最後那只包子,驚喜問道:“苟不理,我記得已經吃了十隻包子了啊,怎麼今天多出來一隻?”
  
  孩子平靜道:“阿爺說你們江湖人練武需要打熬身體,就需要多吃東西,我就跟阿爺多要了一隻,也只能多要一隻,否則這籠包子就要虧錢了,我阿爺賺錢可不容易。”
  
  江斧丁先是哭笑不得,繼而笑臉溫柔,似乎有些捨不得馬上吃掉那第十一隻小籠包。
  
  江斧丁終於捏起那只包子,緩緩吃掉,望向遠方輕聲笑道:“我給你的東西,你未必想要,況且長遠來看,也未必就是真的對你好。不過我很快就要離開這座城了,以後也多半不會回來,不過我會想你這個小鬼頭的,也希望你過得好好的。更希望將來如果有一天你長大了,我呢,恰好也還沒給土吃那一回,你就來找我,到時候我一定請你喝酒。”
  
  聽到這個江斧丁要離開武帝城,孩子心中有些失落,但是臉上沒有表露出來,只是點頭嗯了一聲,說了一個好字。
  
  江斧丁笑著單手托起那只竹籠,眺望潮起潮落的遼闊海面,朗聲笑道:“君不見三山五嶽高在雲霄間,君不見西北無邊風沙痛殺人,君不見大江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且聽,人生不過百年,欲求神仙,只在杯酒中!”
  
  小孩子也跟著豪氣橫生的江斧丁笑顏逐開,破天荒玩笑道:“以後見面,可要請我喝好酒。”
  
  江斧丁狠狠拋出那竹籠入海,伸手揉了揉孩子的腦袋,“都不是事兒!”
  
  孩子愣了愣,火急火燎道:“江斧丁!你扔了包子籠作甚!我還要給阿爺拿回去的!”
  
  江斧丁錯愕無言,很是理虧。
  
  很久很久以後,那個老一輩宗師相繼逝去的江湖,會有個極有嚼頭的說法。
  
  餘地龍不算那真無敵。
  
  只因世間猶有苟有方。
  
  ————
  
  離陽廣陵江以南的百姓,很難想像有的地方在立夏時分尚未徹底結束霜凍。
  
  這就是兩遼,這裡有黑山白水,這裡也許會落下離陽王朝的第一場雪,也會落下最後一場雪,這裡的隆冬風雪,被稱為大煙泡,遮天蔽日。在去年冬的酷寒時節,有兩人在祁嘉節的親自護送下由京畿北進入了兩遼,能夠讓京城第一劍客如此興師動眾,自然是因為兩人中的那個于新郎,是多方勢力暗中竭力拉攏的武道宗師,在於新郎婉拒了當今天子的挽留後,皇帝趙篆便讓祁嘉節一路相送,用以打消其它勢力的覬覦念頭,作為王仙芝的首徒,與于新郎交好,那幾乎就等於是全盤接納了武帝城衣缽,樓荒,樓半闕,林鴉,其餘三人,就算不能為己用,最不濟也能與這些同氣連枝的頂尖高手接下一份善緣。所以祁嘉節在邊境離別之際為天子捎了句話,告訴于新郎不論他何時返回太安城,皇帝陛下都會以朋友之禮相待。
  
  在遼東錦州一條叫做松嫩河的河畔,有個沿河而居的小村莊,約莫百來戶,村裡青壯多是獵人,據傳某家的祖上在一生中曾經捕獲到兩頭海東青,都作為貢品送往了當時離陽設立在兩遼的都督府,這戶人家中作為傳家寶的那張製備精良的硬弓,正是都督府除賞金外的額外恩賜。有兩個貴客借住在村子裡,去年冬末一夥獵戶遇上了一頭不知為何沒有進入冬眠的黑瞎子,正是恩人趕走了那頭巨熊,事後村子青壯都喜歡跟那個年輕男人討教幾手把式,而村子裡的孩子也喜歡與那個喜歡身穿綠衣的孩子一起玩耍。
  
  入夏後,終於能夠脫掉厚重裘衣的綠衣女孩很開心,而且在那個冬天她生了凍瘡,她自己倒是不覺得有什麼難熬,倒是小於總是愧疚。其實她一開始是不太喜歡兩遼的,因為剛進入這裡的時候正值風雪最盛,那種大煙炮的可怕天氣就像給了她和小於一個下馬威。直到在這個村子停下腳步,她在那些新朋友的帶領下去結冰的河面上鑿洞釣魚,或是坐在木板上在冰面上滑行,每天都可以跟十多個同齡人打雪仗,都讓她感到新鮮快樂。所以小於說要動身去遼北的時候,她不樂意,然後小於就再沒有催促了。久而久之,她和小於挺像是土生土長的遼東人了,小於會背著弓箭跟著村裡大人一起去狩獵,開始在老獵戶手把手的傳授下熬養幼鷹,而她也不再奇怪為什麼這兒的窗戶紙糊在外頭,為什麼家家戶戶都有大缸小缸的醃菜,為什麼大人教訓孩子的時候都要說再不聽話就吊到籃子裡。今天,小於在幫村子裡一戶人家砍那種高半丈多、當地人稱為羊草的植物,用來造房屋,當然並不是羊吃的草,它的杆子空心,就跟她家鄉的竹子差不多。她安安靜靜蹲在旁邊,看著小於拎刀砍草杆子的模樣,覺得挺帥氣的。她記得高爺爺離開武帝城前一天,私下跟她聊天,說了很多人,很多人她都沒記住,只有說到小於的時候,她格外上心,所以記得清清楚楚,高爺爺說當今天下劍客,某某某的際遇最好,誰誰誰的先天根骨最好,但是小於的練劍資質是最好的,沒有之一。
  
  她蹲在地上,想到那個高爺爺,突然有些悲傷。她其實知道他姓王,但是他長得那麼高,她喜歡喊他高爺爺,而他也從來沒有不高興。
  
  然後她又想起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在臨死前喊了她一聲綠袍兒。
  
  小於說那個人很了不起的,都能讓高爺爺佩服了大半輩子。
  
  她突然開口問道:“小於,高爺爺讓你找那個人,算是讓你代師收徒,可我們怎麼找啊?”
  
  于新郎轉頭微笑道:“總能找到的。”
  
  她哦了一聲,喊了一句我玩去了啊,起身後一溜煙就跑沒影了。
  
  就像這個小閨女親哥哥的于新郎會心一笑,總怕她會覺得兩遼之行枯燥無聊,現在看來是多慮了。唯一的麻煩就是這丫頭跟許多當地孩子學了好些方言俗語,比如什麼你彪啊,什麼滾犢子,什麼遠點兒刪著,想想就讓于新郎有些忍不住冒冷汗。
  
  至於那個還不知道在哪旮旯的“小師弟”,那個某種意義上等於是師父的閉門弟子,眼下于新郎並不著急,他堅信該找到時自然就會見面,這是一種奇妙的直覺。
  
  于新郎有耐心等待。

 五百年江湖,只有一個王仙芝,更只有一個李淳罡。
  
  黃昏中,于新郎幫村民忙過了活計,回到借住的屋子前,房子主人已經備好了晚飯,于新郎卻不知道那丫頭在哪裡瘋玩,就只好學著村民那樣吼了一嗓子,很快就從河畔那邊傳來應答聲,她快步跑回,拎著裙擺輕盈邁過門檻,看到小於和那家人已經坐在了土坯砌成的炕上,因為等她都沒有動筷子,她朝小於做了鬼臉,然後歉意地坐在小於身邊,無奈的于新郎低聲提醒道:“哪有讓主人等客人吃飯的道理。”
  
  中年村婦對綠衣女孩那是打心眼喜歡,連忙笑道:“不打緊。”
  
  長有南人相貌的中年男人給于新郎倒了一杯酒,男人其實是外地人,媳婦是當地人,他的祖籍在東越,當年跟隨爺爺父親一同流徙錦州,不過比起洪嘉北奔還要更早,算是因禍得福,幸運躲過了那樁硝煙燒遍中原的春秋戰事,因為遼西是離陽的龍興之地,遼東也沾了不少光,雖然比不得遼西那邊享受朝廷的種種優待,但比起賦稅沉重的東越道百姓還是有著天壤之別,而且世人皆知有個異姓王當年便在錦州“虎出山林”,加上坐鎮兩遼的離陽藩王是膠東王趙睢,趙睢對轄境百姓也頗為善待,雖說北莽離陽對峙了很多年,但戰火一直沒有蔓延到這裡,所以哪怕是中年男人,也是自幼起便從不曾見識過沙場兵戈。男人的家族在獲罪北徙時帶了一大箱子書籍,哪怕四代單傳,但一代代父教子讀書識字,竟是做到了許多中原士族都做不到的書香不斷。
  
  于新郎選擇之所以在這家居住,也是對中年男人身上在北地極為少見的書卷氣感到親近。當聽到于新郎說明天就要離開村子前往錦州城時,少了酒友的男人難免有些遺憾,大概是大半碗酒下肚,酒量不行酒品很行的中年人也就沒了太多交淺言深的忌諱,低聲笑問道:“于老弟,是去看那北涼王的祖居?我跟你說實話啊,沒啥看頭,一來尋常人靠近不得,有藩王府邸的親衛盯著,二來很多人都說就是破屋兩三間,據傳不少去錦州城湊熱鬧的人都乘興而去敗興而歸了。”
  
  于新郎問道:“很多人去錦州?”
  
  男人哧溜一口咽下剩下那小半碗酒,笑道:“可不是,關於這檔子事,故事多了去嘍,咱們這兒離著錦州不過八十幾裡路,村裡尋著了值錢的東西,比如貂皮狐皮之類的,尤其是那名義上官家禁止私自挖采的老參,都放心交由我這個識得幾個字的‘帳房先生’去錦州城偷偷售賣,所以我對錦州城不陌生……”
  
  婦人雖說對於新郎和小丫頭都極有好感,可當自己男人說到私售人參的時候,仍是偷偷在用腳踹了一下他。
  
  男人也不好明著說自己媳婦的不是,就只當什麼都沒有發生,繼續說道:“關於那個大名鼎鼎的人屠,哪怕離開錦州二十多年,而且人也都死在了北涼,但是那錦州人至今說起,仍是津津有味,前個十多年最是熱鬧,相傳好些跟人屠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中原豪閥破落戶,不敢去北涼報仇,就尋思著去挖徐家的祖墳,如果不是咱們膠東王跟人屠向來交好,恐怕還真就遭了災去了。要我看啊,咱們膠東王也是給那人屠殃及池魚,否則以王爺他老人家的本事,就不該是如今這麼個慘澹光景,上回于老弟你說那淮南王趙英也壯烈戰死了,咱們王爺不說跟人屠跟燕敕王相比,但比起那個淮南王和新靖安王,總歸是綽綽有餘的吧?否則也坐不到膠東王這個位置上,除了北涼,也就只有這兒的藩王藩地是跟北莽蠻子面對面了不是?先帝如果不是信任咱們王爺的能耐,可不敢如此安排。”
  
  于新郎點了點頭,離陽先帝安置藩王,那是苦心孤詣,將趙英“圈養”在眼皮子底下的淮南道,把雄心壯志的趙炳“發配”南疆,讓同父同母的親弟弟趙毅管轄整個天下最為富饒的廣陵道,把最是桀驁難馴的靖安王放在四面受敵的青州襄樊,唯獨將徐驍和趙睢放在了北疆兩地。算不得讀書人也從不以士子自居的中年男人,不知不覺就已經喝光兩碗酒,他本來撐死也就這個酒量了,但也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緣故,竟是又給自己倒了一碗,媳婦怎麼攔也攔不住,他舉了起酒碗,聞了聞,沒有喝酒,抬頭望向對面的于新郎,眼神有些渙散,這個遠離硝煙也遠離廟堂的中年人似乎開始自言自語,“我祖輩所在的東越,是大將軍顧劍棠滅掉的,可能不是那人屠的手筆,自我爺爺起就對人屠毫無惡感,我也不例外,以前聽說太安城是天底下罵人屠罵得最凶的地方,然後是被稱為‘讀書種子,十出五六’的廣陵道,接下來是有無數名士風流的江南,如今更是連新涼王也一起罵,好像還是越罵官越大,其中有個禮部侍郎,聽聞那還是北涼人……嘿,所以我很想弄明白一件事,既然那些人都已經紛紛做了離陽朝廷的官,很多人連人屠和那新涼王都沒有見過,甚至他們所在家族的崛起,都要歸功於人屠的馬踏春秋,那還罵個什麼勁?于老弟,你見識多,看你的氣度,想來也是飽讀詩書之人,可能為老哥我解惑?”
  
  于新郎猶豫了一下,笑道:“端起碗吃飯,放下筷罵娘?”
  
  中年人感慨道:“是啊!國無英雄,如屋無柱,人無脊樑啊。”
  
  男人第三碗酒喝了一大口,就真的醉了,在自家婆娘的伺候下倒頭就睡,猶自喃喃而語,說是如果新涼王守不住西北,他是也要罵娘的,連那年輕藩王的老爹一起罵。中年人的媳婦哭笑不得,嘮叨一句真當自己是大官了,這些年做那莊稼活也不見你這般用心。那婦人嘮叨歸嘮叨,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男人那張比起年輕時候已經粗糲許多的臉龐,她略顯黝黑的臉上情不自禁浮現笑意,心想誰讓你這麼俊呢,當年可是跟好些女子才把你搶到手的,就算你莊稼活馬馬虎虎,也不打緊的。
  
  聽到那句話後,于新郎猛然一口飲盡一碗酒,淡然道:“一個沒有英雄的國家,何其悲哀。一個有英雄而不知尊重英雄的國家,又是何其悲哀。”
  
  于新郎下了炕,和小丫頭端了小板凳一起坐在屋外,他轉過頭望向托著腮幫發呆的她,微笑道:“要不然咱們去別的地兒找你高爺爺的徒弟?”
  
  小丫頭扭頭翻了個白眼,“自己想去北涼就直說唄,我其實又無所謂的。”
  
  于新郎頓時有些尷尬,剛想說話,小丫頭一本正經道:“去吧去吧,反正我也想念樓伯伯了,這個樓伯伯啊,還在咱們武帝城那會兒,就不怎麼曉得照顧自己,他出門在外,我不放心!”
  
  于新郎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笑道:“是啊是啊,樓伯伯,宮伯伯,還有你的林姨,都少不了你。”
  
  她慌慌張張伸出手指噓了一聲,“得喊林姐姐!喊林姨的話,她會生氣的。”
  
  于新郎哈哈笑道:“難怪師父說你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林鴉。”
  
  小丫頭突然唉聲歎氣,最後跟于新郎語重心長說道:“小於,我們先說好,到了北涼,不跟人打架,好好說話,行嗎?”
  
  于新郎故作驚訝道:“咦?是誰說能動手就不動嘴吵吵的?”
  
  小丫頭抬起下巴,惡狠狠道:“我還沒有說出下半句呢,該動嘴吵吵的時候就要有事好好商量,動拳頭的不算英雄好漢。”
  
  于新郎眯眼柔聲道:“以後你要是行走江湖了,肯定能成為天字型大小的女俠。”
  
  小丫頭使勁點頭,然後把腦袋放在於新郎的膝蓋上,悶聲悶氣道:“小於,我其實很早就想去北涼了,想去高爺爺去世的地方看一看。”
  
  于新郎輕輕點頭,不言語。
  
  小丫頭輕輕抬頭,淚痕還在,但是已經有了笑臉,“小於小於,北涼在西北,那我們到時候不是天天喝西北風啦?”
  
  于新郎微笑道:“是啊,那裡如今處處是沙場,說不定還要吃很多沙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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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京為官居不易,哪怕是被當今天子御賜為本朝第一國手的棋壇聖手範長後,一躍成為了翰林院的新貴人物,可難免也有此感慨,範家可謂書香門第,只是在祥州本就不算什麼遮奢門戶,他被召入京時只是孤身北上,不曾攜帶書童僕人,身上銀票也算有個七八百兩,本以為在京城就算闊綽不得,也不至於太過寒酸,不曾想真正當了京官,才曉得開銷的厲害。范長後畢竟不曾獲得皇帝賜第的殊榮,又不是正兒八經的科舉進士出身,也就在太安城沒有座主房師好依靠,更沒有同鄉同年資助,可是京官尤其是翰林院黃門郎這等清貴身份,住宅講究一個匹配官制威儀,所以範長後一咬牙租了一位年邁返籍的工部侍郎舊邸,勉強算是有軒有圃花木蔥郁的地方,可這就花去了他整整兩百兩銀子,那還是老侍郎看在黃門郎的面上才割肉給出的價格,換做其他尋常官員,莫說兩百,翻上一番,四百兩銀子都萬萬拿不下。而離陽朝廷在官服一事上並不大包大攬,除去幾套禮部定額的朝服,其它都需要官員自備,堪稱五花八門的官服購置又是一大筆支出,範長後也是在翰林院任職一段時日後,才知道好些生財不太有道的古板老翰林窮酸到需要常年借用官服的地步,雪上加霜的是范長後作為太安城官場的新近紅人,名目繁多的應酬宴飲以及同僚紅白喜事,更是讓這個孑然一身的年輕人花錢如流水,加上作為翰林的體面,日常書翰所需的筆墨紙,更有這樣那樣的門道,所幸範長後在赴京時帶了二十來本奉版刻印的孤本珍本,翰林同僚多嗜書成癖以至於哪怕一貧如洗也要借錢買書的老先生,收到這份見面禮後,範長後開始在翰林院站穩腳跟,而且他也答應許多文士京官,會在自己家鄉購買那些當地刻印所以相對廉價的多卷大部頭書籍,也讓範長後給人的觀感頗佳,其實說購買不過是託辭,不過是從家中藏書樓中割愛而已,相信那些公門修行半輩子的老油條其實也心知肚明,只是雙方都不說破而已。
  
  京城外地官員多聚居在城東南一帶,這裡山水不惡,如範長後這般南方士子入京,都要由此進入,故而那些功成名就的離陽顯宦,雖然貴為有賜第內城的廷樞值者,也仍是多在此有別業宅邸,也便於近水樓臺提攜後人,太安城的吟詠集會,也大半在此召開。由春轉夏,臨近芒種,古語有雲春爭日夏爭時。歷年都是芒種時分,大量文人雅士在那座欣然亭附近舉辦集會,有意思的是,也不知哪戶人家如此家大業大,在欣然亭南專門辟出了二十餘畝北方不易見到的稻田,供人遊賞,夏日時節,每到夜間,真是聽取蛙聲一片。今年的欣然亭集會尤為有趣,也不知是否那幫老臣有了默契,從中書令齊陽龍到門下省坦坦翁,再到永徽之春中冒尖的趙右齡殷茂春等,今年都沒有湊熱鬧,但是自陳望、嚴傑溪、晉蘭亭到李吉甫、高亭樹、孫寅等人,這些太安城聲明最盛的“年輕人”,幾乎一個不落,都不約而同參加了此次欣然亭宴會,而名聲鵲起的範長後當然也在此之列。

 這場人文薈萃的聚會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發起人,都只是呼朋喚友人喊人人帶人,欣然亭就這麼空前熱鬧起來。
  
  當時範長後與欽天監的少年當著皇帝皇后的面一場手談後,最終有六人留到最後,其中陳望和狀元郎李吉甫相談甚歡,“國舅爺”嚴池集與宋恪禮閒聊,而他範長後則與那狂徒孫寅在棋道一事上頗為投緣。很有意思的是在隨後的京城宦海經歷中,也是大致照著這般趨勢發展,李吉甫經常是陳府的座上賓,而在翰林院中,嚴池集與那宋家雛鳳同修史書,據說很是處得來,範長後與孫寅雖仍算不得知己,但偶爾也會聊一聊天下形勢。今天范長後就是跟孫寅先碰頭然後一起前往欣然亭,在太安城很多官員都會笑言一句“高官騎瘦馬,有了不顯富”,但是遭受過一場貶謫的孫寅則不然,仍是正大光明買了一頭來自北涼的高頭大馬,每次朝會和當值都乘此馬來往,極為惹眼,範長後今天有幸坐了一趟順風馬,與孫寅同乘一馬,到了車馬如龍遊人如織的欣然亭附近,範長後翻身下馬,忍不住揉了揉屁股,孫寅這傢伙真是在太安城騎馬
  
  都能騎出大漠揚鞭的感覺,範長後就要遭罪了,孫寅看到范長後的狼狽模樣,滿臉幸災樂禍。
  
  與他們先後腳來到欣然亭的一輛不起眼馬車,走下兩名身穿素雅青衫的男子,範長後看到是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和那狀元郎李吉甫,本以為按照孫寅的清高秉性,至多斜眼一下就不再搭理,不料孫寅竟是拉著他主動走上前,也看到他們二人的李吉甫明顯沒想到孫寅會打招呼,難掩眼中那份匪夷所思,倒是整個離陽王朝中官運亨通能媲美晉三郎的陳少保,沒有絲毫驚奇神色,對他們溫顏笑道:“孫兄,月天先生,事先說好,我今日仍是不飲酒,只能以茶代酒,不過吉甫已經做好了不醉不歸的打算,你們儘管灌他便是。”
  
  孫寅冷哼道:“喝茶又如何,我喝酒就是,咱們一人一杯,照樣能讓常侍大人去小解個四五六七次。”
  
  陳望一臉苦笑著抱拳討饒道:“孫兄,莫要欺負同鄉人啊,懇請孫兄把矛頭指向吉甫,不然月天先生也行。”
  
  範長後微笑道:“常侍大人,可不能仗著官帽子大,就這麼當著面禍水東引啊,有損朝廷體面。”
  
  李吉甫望著言談無忌的三人,心底深處有些羡慕,自己雖然與身邊這位既是皇親國戚又是當朝重臣的侍郎大人多有私下相聚,但他其實從來都不曾真正放開手腳,每次聚會返家,甚至都要翻來覆去細細思量,是否在某處措詞上有何不妥有何失禮。這怪不得李吉甫患得患失,誰都清楚身為天子近臣第一的陳少保,在那小朝會上佔據一席之地,指日可待。而且相比一般京官,李吉甫知道更多可靠內幕,離陽朝廷空懸數十年的中書省,在齊陽龍入主後,可謂百廢待興,在門下省擔任左散騎常侍的陳望,雖然已是正三品的高官,但極有可能在一兩年內就轉入中書省,擔任那至今尚未有人“坐實”的中書侍郎一職,三省六部的侍郎並不少,但中書侍郎無疑是最有分量的那個,不是翰林不獲美諡是大勢所趨,但這些規矩都管不著這位陳少保,三十歲出頭的中書侍郎,在武夫亂國的舊離陽朝也許不算驚世駭俗,但是李吉甫敢斷言這必是一樁後無來者的官場壯舉。
  
  趙右齡,殷茂春,晉蘭亭,機關算盡,都在眼巴巴盯著那個“首輔”頭銜。
  
  但唯獨陳望,是如此心不在焉和閒庭信步。
  
  也許當時在場很多人都沒有想到,祥符二年的這場欣然亭聚會,在後世青史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風流雅事。
  
  被坦坦翁親口讚譽為“董家子腕中有鬼神,見字如沐春風”的書壇新秀,董巨然,寫下了千古名篇《欣然亭》,為齊陽龍破格提攜的年輕畫師黃荃在禮部侍郎晉蘭亭親自為其鋪開宣紙後,大醉酩酊,揮毫潑墨,畫出了一幅當日就被皇帝陛下掛在在禦書房的《醉八仙》,而那首幾乎一夜之間便傳遍京城的《俠客走京華》,更是以孫寅起頭,晉蘭亭、嚴池集、宋恪禮、陳望、範長後、高亭樹在內總計六十四人,共同寫就這首名動天下的長詩。
  
  當然這一日的欣然亭,豈能只有俊彥豪傑,而無動人胭脂?京城三位各有千秋的花魁,紛紛登臺,或舞或歌,尤其是曾經登評胭脂榜的那名女子,被譽為聲色雙甲的李白獅,那場獨舞,堪稱技驚四座。更讓人嘖嘖稱奇的是李白獅在那日之後,就在太安城徹底杳無音信,消失得那般決絕,好像從未來過這世間一般。事後有人根據她在宴會上的隻言片語,猜測是因為與一位不知姓名劍客遊俠相互愛慕,從此神仙眷侶逍遙江湖去了。
  
  無風吹雨打,風流自散去。
  
  宴會人流一直到深夜才陸續離去,李吉甫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官職最高也是唯一一個沒有飲酒的陳望,本想親自帶著李吉甫離開,只是被人挽留,實在脫不開身,就只能請人代勞送李吉甫回去,而那個人竟是堂堂禮部侍郎晉蘭亭,親自與高亭樹攙扶李吉甫返回馬車。孫寅離開得也晚,不過來時兩人,去時孑然,旁若無人,滿身酒氣地策馬狂奔,驚煞許多京城大家門戶的婉約小娘。範長後在眾人慫恿下與吳從先又來了一場“先後之爭”,雙方妙手迭出,吳從先雖輸了棋局卻不輸了氣勢,讓觀戰者大呼過癮,經此一戰,吳從先隱約奠定了範長後一人之下離陽圍棋第二的地位。嚴池集和宋恪禮還有那個諢號孔武癡的同鄉人一起離去,《欣然亭》、《醉八仙》和《俠客走京華》這一文一畫一詩都交由給這位年紀輕輕的天子親戚,他馬上就會送往皇宮。
  
  夜色深深,燈火依舊朗朗,欣然亭只剩下十餘人,京城皆知素來滴酒不沾的陳望留到了最後,範長後與吳從先已經下完棋,後者與一幫朋友乘興而歸,仍然逗留亭中的人物都是太安城官場上的新貴人物,也願意放下臉皮去跟陳望這位中樞高官套近乎,不過大家都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讀書人,哪怕喝多了,閒談舉止仍然絲毫不減文人習氣,自當不俗。而陳望也從不是那種喜好拿捏架子的人物,與他們也都融融洽洽,最後,不知是誰意猶未盡,便花了點銀子喊來了在此次聚會中“走場”掙錢的一位樂家唱曲女,那女子懷抱琵琶,不抹脂粉,雖不是什麼國色天香,可燈火搖曳中,也有幾分楚楚動人的意味。怯生生的她顯然在今天宴飲中生意冷清,沒招攬到什麼生意,不似其他同行女子,雖有疲態,但早就錢囊鼓鼓滿載而歸,這名女子,坐在亭外一條備好的小凳上,彈抹琵琶前,快速瞥了一眼亭前坐在蒲團上的眾人,十來人,大多坐在階上的蒲團上,臺階有高下之別,最高處坐著兩個並肩的年輕男子,她也能猜出既然這些人能夠出現在欣然亭中,而不是跟大多數士子那般離著亭子老遠,那麼應該就是今日京郊宴飲中最有地位的那類人物了,是泱泱太安城真正的大人物,就算今日不是,以後也肯定是。她有片刻的失神,她很好奇這些等待自己琵琶聲的年輕公子們,若是穿上了官服,是怎樣的光景?
  
  其中那個雇傭她唱曲的公子,坐在臺階低處,笑著柔聲提醒道:“姑娘,該起聲了。”
  
  她俏臉一紅,略顯局促慌亂,輕聲道:“公子稍等片刻,容奴婢試音一二。”
  
  聽著女子的輕輕撚動琵琶弦,有意無意得以跟陳少保並肩而坐的範長後微笑道:“是我們祥州那邊典型的江左吳家技法,以下出輪見長,音不過高,節不過促,舒緩有度,不比北方的大弓飽滿,但亦有一番獨到旨趣,因此曲目也是多江南風韻的文板小調。酗酒過後,聽上這麼一曲,的確舒服。”
  
  陳望笑著點頭,輕聲道:“我是直到京城,才曉得琵琶一物原來在我家鄉那邊,還有個馬上鼓的說法。我當年只是個寒酸書生,沒能去邊關遊學,說來慚愧,哪怕就是想要附庸風雅,也只有貽笑大方的命,所以這麼多年就很識時務地不太參加宴飲集會。別人說我不好養望之事,那真是抬舉我了。”
  
  “詞曲名,女兒紅,是說那江南水江南酒和那江南的女子……”
  
  隨後聽到那女子嗓音清脆的曲前念白,範長後咦了一聲,笑道:“巧了,是說那女兒紅酒,我家鄉自古便有此風俗,家中有女兒誕生之時,便會埋下一壇酒,飲酒之時便是女子出嫁之日。除此之外,也有狀元紅,則是家中男子考取功名時,方才取出宴客……”
  
  然後範長後突然發現陳望好像有些神情恍惚。
  
  “一分米黍氣繞梁,兩分流水天微涼,正值三分杏花香。一聲春雷埋一壇,過了十八年,女兒紅,女兒笑,女兒嬌,新酒變陳釀,小娘在等披紅妝……”
  
  閉上眼睛靜聽琵琶聲和女子唱腔的範長後,他最終輕輕歎息一聲,原來這支曲子的結局,並不像酒名那般美好。
  
  曲中那名女子,等了很多年,仍是沒能等到遠在他鄉的公子,而她也沒有為其他男人披上紅妝,就那麼死了。
  
  按照習俗,若是家中女子未曾出嫁而夭折,那一壇女兒紅酒便會稱作花雕,也要取出喝掉。
  
  曲中末尾,說那位公子最終返鄉,雖然已經高中狀元,但卻只能在墳頭獨飲那壇酒。
  
  範長後睜開眼睛後,這一次已經從陳望臉上看不出什麼異樣。
  
  曲終人漸散。
  
  根本不用範長後請求,就有人主動借了這位黃門郎一匹駿馬,範長後騎上馬的時候,無意間轉頭,看到陳望站在亭外,似乎跟那唱曲小娘說了一句話才走向馬車。
  
  範長後沒有半點探究的念頭,以陳望那有口皆碑的品行和範長後本人對這位陳少保的認知,絕對不會認為這位左散騎常侍會有半點輕薄企圖。

 範長後騎馬緩緩而行。
  
  當年身在江湖之遠,如今居廟堂之高。
  
  恩師,如今連那孫寅都想要好好做官了,我範長後雖然下不出你的那盤春秋,但我會盡力下好自己的這盤棋局。
  
  遠處,陳望登上馬車,在上車之前,他向那懷抱琵琶的女子問了一句話,問她曲中那個公子晚歸,是不是不如不歸。
  
  女子怯生生的,不知如何作答。陳望本就只是無心之語,就此告辭離開。
  
  陳望頹然靠著車廂壁。
  
  哪怕當年迎娶那位姓趙的金枝玉葉,哪怕老丈人是一國郡公,婚宴之上他陳望也不曾飲酒,為此當年許多參加婚禮的趙室勳貴子弟,還有過許多冷嘲熱諷,但是這麼多年過去後,他陳望輾轉京城各部,一次次魚躍龍門,別說那些不成氣候的功勳王孫,就是那些位高權重的郡王國公,也只敢與他陳望平起平坐了。
  
  陳望今日此時竟是拎回了一小瓶酒。
  
  就在昨天,他收到一封口頭上的隱秘諜報。內容只有四個字,已死。有愧。
  
  有愧的是北涼。
  
  已死的。
  
  是恰如那曲子中從女兒紅等到了花雕,也沒能等到人的可憐女子。
  
  江南之南,黃梅時節家家雨。
  
  西北之北,蘆葦蕩中飛絮飛。
  
  陳望一口一口喝著酒。
  
  無聲無息,喝酒不停,淚流不止。
  
  陳望當時第一個念頭是遷怒那個年輕藩王,遷怒整個他早已無牽無掛的北涼。
  
  他這些年所做的一切,除了當初那些銀子,那份知遇之恩,更多是因為她在北涼,他希望北涼安穩,歸根結底,只是希望她安穩而已。為此他這麼多年不怕伴君如伴虎,不怕官場的雲波詭譎。這個隱忍至極的男人,怕只怕自己會在睡中說夢話,喊出那個名字。
  
  但到頭來,可以憑藉一己之言促成天下版籍更改的他,可以勸說皇帝加大力度約束漕運的他,什麼都沒有做。
  
  官路上,夜幕下,馬車中,有個有可能成為第二個離陽張首輔的男人,像個孩子,嚎啕大哭。
  
  ————
  
  如果說祥符元年是一個讓離陽正統感到驚愕、卻仍然胸有成竹的一年,那麼祥符二年就是一個風雨如晦、讓人漸感不安的年份了。
  
  在這一年的暮春,在曹長卿的親自領軍之下,西楚叛逆氣焰熏天,靖安王趙珣所率的青州水師救援不及,藩王趙毅的廣陵水師全軍覆沒。這也直接導致宋笠在廣陵道陸地上好不容易贏得的均勢格局,在廣陵江的水面之上輕鬆打破。更讓人憂心的是作為最重要援軍的南疆勁銳大軍,在戰力更遜色於廣陵的青州水師不得不避其鋒芒後,只能從廣陵江上游少數幾個狹小渡口登岸,與此同時,喪失全部水師兵力的藩王趙毅,兵敗如山倒,隨著謝西陲親自主持東線,呼應西楚水師的沿江而下,趙毅殘軍只能愈發龜縮一隅,在宋笠手上奪回的地盤,如同悉數雙手奉上。江上一戰,牽一髮而動全身,南征主帥盧升象的大軍也不得不停下步伐,原地固守幾處要隘,以防西楚謝西陲揮師北上乘勢反撲。這自然使得離陽朝廷原本預計的南北夾擊東西合流、直至將西楚京城圍堵得水泄不通的大好局面,成了一場空想。
  
  所幸值此國勢動盪之際,京城還有欣然亭聚會,這意味著民心尚穩,更有陳芝豹領旨親率一萬精兵悍然出蜀,還有在兩遼東線和薊北邊境上,大柱國顧劍棠和新任薊州將軍袁庭山都打出了一系列的漂亮勝仗。
  
  正午時分,廣陵江面上,數艘新近改掛薑字大旗的大型樓船逆流而上,沒有在西楚京城外的江面停留,而是繼續沿江向上駛去,這些戰船都是江上一戰從廣陵王趙毅手中繳獲。說來滑稽,這幾艘本該在那場戰役中發揮出巨大威力的樓船,更換主人之前都幾乎完好無損。居中一艘巍峨樓船之上,一行人憑欄而立,有雙鬢霜白的男子青衫風雅冠絕天下,有背負紫色劍匣的年輕女子絕代風華,更有披甲武將一個個意氣風發,氣度森嚴,也有一幫從京城臨時登船賞景的朝服文臣,談笑風生。在這其中,有兩個年輕男子最為矚目,若是拋開他們的身份,一個相貌平平,氣度內斂,他僅僅是因為所站位置而惹眼,他就站在青衫中年人身旁,隱約皺起眉頭,與船上大多數武將文臣的輕鬆愜意大不相同。另外一個年輕人就要讓人由衷的眼前一亮了,不得不驚歎世間竟有如此鐘靈毓秀的男子,白袍玉帶,迎風而站,真是如神如仙,足以讓旁人感到自慚形穢。
  
  船頭最靠前四人,分別是曹長卿,姜泥,謝西陲,宋茂林。
  
  如今謝西陲在離陽朝野的名聲極大,連老百姓都聽說西楚叛軍中出了一個了不起的天才將領,差不多有春秋兵甲葉白夔的架勢了。
  
  至於宋茂林,雖然在西楚廟堂是後進之秀,比之立下煌煌戰功的謝西陲,卻也不遑多讓,兩人一文一武,並稱大楚雙璧。宋茂林因為相貌出眾,仿佛世間謫仙人,加之文采斐然,除了大楚雙璧之外,又跟那位西北藩王一起有了個“北徐南宋”的說法。宋茂林本就出身豪閥,這大概就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吧。
  
  兩鬢霜色更濃的西楚主心骨曹長卿,突然轉頭對謝西陲低聲笑道:“怎麼,好不容易趕走一個宋笠,結果東邊陳芝豹到了青州水師,南邊來了個吳重軒,北邊盧升象也真正執掌兵權,覺得惡仗才剛剛開始?”
  
  謝西陲輕聲道:“如果寇將軍還在,會好很多。”
  
  曹長卿隨意笑道:“別管那傢伙,脾氣大……嗯,心也不小。”
  
  似乎有些忌諱,謝西陲默然無聲。
  
  曹長卿歎息道:“孫老太師去年說西楚拖累了我曹長卿,我如今倒是也想對你說一句,是我曹長卿拖累了你這個學生啊。”
  
  謝西陲搖頭道:“先生不可作此想,弟子世世代代便是大楚子民,大楚生我謝西陲,我亦是能為之死。”
  
  曹長卿突然笑了,“有個年輕人真該認識認識你,才好讓他知道什麼叫讀書人。那傢伙啊,當年對我們讀書人的怨氣不小,在江南道上見著棠溪劍仙盧白頡第一面,就問‘先生能否賣我幾斤仁義道德’?至於他見著我後,也一樣沒什麼好臉色。”
  
  謝西陲納悶道:“可是我觀北涼種種舉措,在境內大興書院,極為善待赴涼士子,新涼王不像是這種人啊。”

  曹長卿會心笑道:“也許是男人肩頭有了擔子,就不能再隨心所欲了。不管怎麼說,徐鳳年的確是我這輩子見到最有意思的年輕人,甚至沒有之一。”
  
  然後曹長卿冷不丁自顧自笑出聲,自嘲道:“就算被我曹長卿如此誇獎,人家徐鳳年也不會感到有半點榮幸的吧,畢竟是統率三十萬鐵騎的離陽第一藩王,同時也是武道與我這個曹官子並列的大宗師。所以我說再多好話,也只能算是惺惺相惜了?說實話,幾年前剛見到那小子,可如何都想不到會是今天的局面,早知道當年就該揍他一頓,如今跟你們說起,也好吹吹牛。”
  
  謝西陲沒來由有些心酸,先生雖然一向平易近人,但也不是如此健談的長輩。
  
  曹長卿似乎看出了謝西陲心中所想,拍了拍這個年輕人的肩膀,笑道:“少年人做年少事,輕狂便輕狂,為賦新詞強說愁也無妨。而立之年再去做有擔當之事,至於像我這樣上了年紀,那就要老老實實服老了,偶爾以老賣老,就當是人生為數不多的樂趣。”
  
  謝西陲笑臉牽強。
  
  大楚最得意的曹先生,也會老嗎?
  
  曹長卿微微壓低聲音道:“那位客人會在傍晚秘密乘船而來,你和宋茂林到時候留在我身邊,不用你們做什麼。”
  
  謝西陲憂心忡忡問道:“傳承八百多年的聖人世家,當代衍聖公為何要面見先生?學生想不明白事已至此,有何可說的?”
  
  曹長卿沒有立即給出答案。
  
  在西域爛陀山成佛的劉松濤來到自己跟前,是勸自己放下。
  
  想來那位衍聖公應該也是差不多。
  
  君王公卿一言定人生死,可義之所在,我輩書生滿腔熱血慷慨赴死,無足懼。
  
  但是如果有人可以一言定人是千古流芳還是遺臭萬年,會不會靜下心好好思量一番?
  
  曹長卿望向天空,喃喃道:“家國不得不放下之時,也就只能放下了。江湖更是可放。但有些,是想放放不下而已,就算我讀再多書知道再多道理,也是如此啊。”
  
  謝西陲神遊萬里。
  
  如果這輩子有朝一日能夠與北涼鐵騎在戰場上堂堂正正一戰,雖死無憾。
  
  但是這樣的機會,不可能出現了。
  
  薑泥不知何時走到了僻靜處,獨自望著江面水波翻滾。
  
  宋茂林猶豫片刻,還是來到她身邊,輕聲道:“公主。”
  
  背對這位謫仙人的姜泥沒有絲毫動靜,顯然是想裝作沒聽見,讓宋茂林自己識趣散人。
  
  宋茂林苦笑道:“公主,我只說一句話,說完就走。”
  
  薑泥只得轉過頭,淡然道:“你說。”
  
  宋茂林嗓音溫醇,柔聲道:“微臣也能猜出前段時間公主去了何地見了何人,微臣不敢有半點指手畫腳,只希望懇請公主以後不要這麼冒險了,世上很多事情,該是男子承擔的,就沒理由讓女子幫忙。”
  
  薑泥哦了一聲,可惜接下來就沒有下文了。
  
  宋茂林笑著告辭。
  
  只是下一刻宋茂林就感到一陣驚喜,公主竟然喊了他的名字。
  
  他壓抑下心中的激動,緩緩轉身。
  
  薑泥笑了,“有人讓我捎句話給你,他說下次如果讓他見著你,一定會打得你……誰誰都不認識。”
  
  薑泥覺得自己已經挺厚道的了,把那爹娘兩個字給換成了比較不傷和氣的誰誰。
  
  宋茂林如遭雷擊,臉色僵硬。
  
  可憐的謫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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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北莽與兩遼接壤的一處邊境線上,一支鐵甲森森的騎軍幾乎就在離陽邊軍哨望的眼皮子底下,呼嘯而過。
  
  領軍之人正是北莽東線最新主帥,一個跟洪嘉北奔進入北莽的春秋遺民有些相似,又大不同的傳奇人物。這個老人,沒有在南朝落地生根,而是在北庭草原上獨自遊歷,跟太平令遊歷離陽江山有異曲同工之妙,雖然是將近半百的歲數了,但是披甲老人如今依舊並不顯老,依稀可見年輕時候肯定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也難怪在十多年時間裡,始終風流韻事不斷,連北莽王庭都聽說有個不知底細的老男人,很是勾三搭四了一大串貴婦人,等到這個傢伙突然成為東線主帥後,整座北莽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他!
  
  王遂!
  
  與葉白夔、徐驍和顧劍棠並稱春秋四大名將,最為年輕也是最風流不羈的那個東越駙馬爺,不像葉白夔百戰百勝僅有一敗便徹底輸掉江山,不像人屠徐驍那般成為最終的大贏家、但其實吃過不少敗仗,也不像顧劍棠那樣有名不副實的嫌疑,在他所處的戰場之上,王遂是真正的無一敗績,東越亡國,後世都歸結於東越朝廷的自毀城池,是中了離陽的離間計,自己撤掉王遂的統帥頭銜,而王遂自己也瀟瀟灑灑退位,然後消失無蹤。
  
  王遂繼董卓、楊元贊和柳珪之後成為北莽又一條戰線的主事大將後,與三人各有嫡系親軍不同,王遂是獨自一人隨隨便便騎了匹老馬去邊境上任的,在山頭林立的北莽最東線,王遂既沒有大刀闊斧提拔誰貶謫誰,也沒有與人為善跟那些大小軍頭觥籌交錯,就像是個跑去看戲的外人,萬事不上心,一切軍務都不插手不攙和,你們愛咋的咋的,那王遂每天就是眯著眼彎著腰背著手在各支大軍中瞎逛蕩,這讓原本或忐忑不安或滿腹怨氣的舊有勢力都傻眼了,然後那些個北莽軍頭反而急眼了,你娘的成天這麼無所事事,到時候陛下誤會是咱們合夥排擠你姓王的,我們這幫大老爺們平白無故遭了這天大委屈,找誰說理去?於是有人提議,讓這個王遂來一場興師動眾的邊境閱兵,好歹讓他嘗一嘗身為東線大軍第一號人物的滋味,就當補償這老頭兒的識時務了。
  
  所以這才有了今天這北莽東線武將盡出的一幕,只是許多北莽邊軍老將和上了歲數的萬夫長,斜眼看著不遠處那個被簇擁的傢伙,嘴角都有些冷笑,你王遂的威風八面也就是個花架子。
  
  花架子好歹也是個架子,王遂身邊除了各方勢力胡亂湊出的親衛精騎,也有秋捺缽大如者室韋和冬捺缽王京崇以及四五名青壯萬夫長的親身隨同。
  
  北莽東線號稱三十萬大軍,其實滿打滿算也只是二十萬出頭,萬夫長有二十三人,在此之上還有兩個相比柳珪楊元贊等人要名聲不顯的北莽大將軍,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在南朝有北涼鐵騎可以遙遙相對,時不時還能打上幾場硬仗大仗,可在雲淡風輕的東線上,就只能跟膠東王趙睢和顧劍棠先後兩隻大烏龜對峙,有屁的軍功可以掙啊。如今境地更是不堪,在太平令的暗中授意下,東線只有敗仗連連,兩位大將軍只覺得自己的老臉都丟人丟到離陽了。

 王遂突然勒韁停馬,整支大軍也只能隨之停下馬蹄。
  
  萬人之眾的大規模騎軍,幾乎是一個瞬間就驟然從快速推進到全然靜止,這讓高坐馬背之上環顧四周的王遂發出一陣嘖嘖聲,只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油滑模樣,難免讓人懷疑這老傢伙到底是不是真的在讚歎。這段時日內許多不遠不近見過主帥一面的千夫長們,都百思不得其解,這位老兄真是能跟人屠老涼王一樣的中原頂尖名將?真不是哪個小角落跑出來混吃混喝的騙子?陛下是不是不小心用錯人了?
  
  王遂轉頭看著兩位年輕捺缽,很臭屁地笑呵呵道:“我們中原士卒戰力,自大奉王朝末年起就江河日下,到了春秋戰事的後期,淒慘到北漢三步當你們一騎的下場,慘啊,真是慘不忍睹,要我說,幸好離陽得了中原,否則還真就給你們北莽趁亂南下一統天下嘍。而離陽呢,為何能成事?徐驍的徐家軍能打是一回事,但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徐驍和徐家軍的存在,為離陽樹立起了一個榜樣,讓當將軍的明白一件事,哦,他娘的原來仗可以打得這麼凶,人可以這麼死啊!要不怎麼說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於是離陽朝湧現出了一大批敢戰且敢死的青壯將領,沒辦法,就算比不上那徐驍,也不能差太多不是?離陽先前兩個皇帝,不說其它,眼睛可都不差。我王遂早年在東越北部邊境上,跟徐驍打過大小四場,當然了,我肯定都贏了的。”
  
  聽到這裡,幾個正值壯年的萬夫長都下意識咽了咽口水,再看待這個老傢伙,頓時覺得身材好高大,氣勢好強烈。
  
  陽光映射在老人披掛的鐵甲之上,一時間似乎刺眼起來。
  
  打敗過徐驍的人物啊!而且是連贏四場!這十幾二十年來,北莽哪個大將軍敢自稱跟老涼王扳手腕?柳珪大將軍夠厲害了吧,那也只是被陛下稱為半個徐驍而已!
  
  王遂自顧自說道:“當然了,那時候我都是以多打少,兵力最懸殊的那一次,我是以四千人打徐驍六百人,徐驍死了五百多。”
  
  那些個剛剛對這老頭兒生出敬佩之心的萬夫長們,差點忍不住下馬跳腳罵娘。
  
  只是王遂又慢悠悠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六百錦州老卒,如今北涼三大老字營,骨架子就是那六百人搭建起來的。”
  
  眾人悚然。
  
  王遂呵呵一笑,“兵力最接近的那次,是我王遂三千人馬,徐驍一千九百人,我大勝,戰損不過六百人,徐驍慘敗,又一次打折了老本,這才有那次跑去離陽兵部衙門雨中苦等的事情。”
  
  不光是那幾個萬夫長和悄然靠近的一撥千夫長,就連秋冬兩位捺缽也聽得入神,心情激蕩。
  
  王遂自問自答,“是我王遂真的用兵如神嗎?在春秋將領之中,大概能算是吧,但如果要說誰覺得徐驍那老兒不頂用,可就大錯特錯了。徐驍,才是真的厲害啊。吃再多敗仗,又如何?他總能贏下最後一仗,這就夠了。沙場武將領兵,千萬別學葉白夔,得學徐驍。”
  
  王遂環視四周,看著那些不算太過陌生的臉龐,輕笑道:“一支軍隊,不怕吃敗仗,也不怕死人,只要有那股子魂魄,虎死尚且不倒架,何況萬千甲士凝聚而成的大軍?”
  
  王遂笑了,“我不知在場的你們當中有幾人是真正死心塌地,願意為那老婦人赴死。但我知道,北涼有三十萬邊軍,是實實在在願意為先後兩人,去死的。”
  
  王遂眼神驀然尖銳起來,“我王遂到東線後,一直混吃等死,那是因為我王遂根本就瞧不上一個顧劍棠,瞧不上那兩遼防線,我真正想要與之一戰的,是北涼鐵騎!”
  
  王遂突然沉聲問道:“有誰願意為本將去打下薊州,再去幽州領教一下燕文鸞的步卒?!”
  
  萬夫長們面面相覷,這不是明著打南院大王董卓的臉嗎?這位主帥就不怕惹惱了陛下和太平令?
  
  王遂又恢復那玩世不恭的模樣,撇嘴道:“看來是沒人樂意。”
  
  如果是簡單粗劣的激將法,在場這些能夠在尚武北莽當上萬夫長的武將,當然不會心動,更不會一個熱血上頭,就因為老傢伙的三言兩語結果從東線跑去薊州。
  
  但事情遠遠沒有這麼簡單,不管離陽朝野如何看待涼莽戰事,北莽自身其實已經憂慮重重,都在無比期待某個人在某個戰場打破僵局。
  
  冬捺缽王京崇率先打破沉默,沉聲問道:“敢問將軍,若是事後有人問罪?”
  
  王遂冷笑道:“問個屁的罪!你們要是還怕,那我王遂就撂句話在這裡好了,一切後果,由我王遂來扛。”
  
  王遂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話雖如此,可你們這幫沒卵的傢伙,打下精銳損失殆盡的薊州不難,可真的能去跟幽州燕文鸞叫板?我看懸啊!”
  
  王京崇笑道:“那末將就有卵一回?”
  
  王遂眯眼盯著這個年少時便離開故國故土的春秋遺民一眼,緩緩道:“這個……真可以有。”
  
  秋捺缽大如者室韋也笑道:“其實末將胯下那話-兒不小,只不過呢,平時沒見著水靈娘們,就懶得鋒芒畢露,既然今兒又有薊州又有幽州的,那可就要亮一亮兵器了。”
  
  王遂沒有理睬兩個捺缽,“不用急,給你們半旬時間,該權衡利弊的就好好算計,該和長輩商量的也趕緊了,半旬過後,有不樂意窩在這東線的,儘管來找我。對了,別忘了帶上好酒,我知道你們私藏了不少好東西。以後跟著我王遂一起拼命,今天給我幾壇好酒喝,不敢明天就還你們一個大將軍當當,人人官升一級還是不難的。”
  
  王遂望向東面,重重吐了口唾沫。
  
  然後這個老人撥轉馬頭,緩緩而行。
  
  他望向遙遠的北涼方向。
  
  聽說你吃飽了撐著混過江湖,小小江湖?任你一人敵萬人又如何?比得上沙場上的金戈鐵馬嗎?比得上那數十萬鐵甲人人赴死的慷慨壯烈嗎?
  
  徐驍的兒子,豈能如此小家子氣!
  
  徐鳳年,當年你爹被我王遂打光了錦州老底子,你小子真有本事,就來找我算帳。
  
  你輸了,那就乖乖認命。
  
  你要是這都能贏,這個天下,都應該是你徐鳳年的。

xox 發表於 2015-5-5 12:06
共逐鹿 第兩百零四章 南北共分天下


  北涼的江湖從未如此熱鬧過,當初在軒轅青鋒的推波助瀾之下,本就有許多武林豪傑滿懷熱血往邊關北行,而就在此時,武當山傳出要舉辦新一屆佛道爭辯的消息,這就給許多原本不太想摻和涼莽大戰的江湖人有了個臺階好下,咱們不趟渾水,但稍稍繞道去那武當山瞧瞧熱鬧而已,總不至於就惹惱你離陽朝廷吧?人人皆知那八十一峰朝大頂的風景極為壯觀,何況呂祖和那騎鶴下江南的仙人洪洗象都在此修道,去沾沾仙氣也好。一時間,湧入幽涼兩州的外鄉人多如過江之鯽,而作為北涼地頭蛇的魚龍幫,在幫主劉妮蓉的親自操持下,幫眾不但主動負責為江湖朋友帶路,承擔一切衣食住行的開銷,而且若是有人嫌與人同行不夠爽利,那麼只要憑藉路引在魚龍幫各郡分舵掛個名,就可以拿到一筆沉甸甸的車馬費,至於是否真的前往武當山,是拿去青樓買醉了還是半途大魚大肉了,財大氣粗的魚龍幫也不會真的計較,這無形中也讓魚龍幫在中原江湖的地位提升不少,魚龍幫的頂尖高手不多是不假,可擋不住人家富可敵國啊,混江湖想要混得愜意,還不就是靠拳頭硬和腰包鼓兩樣?否則你以為自己是玉樹臨風的北涼王啊,聽說他老人家那可是習武前僅靠一張臉,就能讓不下十個早年向清涼山尋仇的女俠一見鍾情的,從此心甘情願在王府那座梧桐院中被金屋藏嬌……一隻手就數的過來的武道大宗師,桃花劍神鄧太阿太神龍見首不見尾,大官子曹長卿畢竟年紀不小了,拓拔菩薩更是個天生就不討喜的北莽蠻子,那麼風華正茂而又壯舉不斷的徐鳳年,就成了離陽江湖人茶餘飯後最是津津有味的談資。許多新赴北涼的武林豪傑和綠林好漢更是大開眼界,大小青樓是個花魁就都說自己為徐鳳年暖過被窩,涼州路邊隨便一個算命先生就敢說自己當年給咱們王爺測過字蔔過卦,酒肆茶樓也紛紛吆喝北涼王對自家的招牌貨那叫一個讚不絕口,尤其是那些售賣胭脂水粉的鋪子,更是信誓旦旦揚言徐鳳年在他們那兒給紅顏知己買過東西,最讓少俠和公子哥感到悲憤的在於這明擺著是店家糊弄人的欺人胡話,可隨行的女俠仙子們就跟鬼迷心竅似的,在那些鋪子裡買了一大堆貴死人不償命的瓶瓶罐罐,關鍵在於花錢如流水的真正冤大頭,正是他們這些護花的大老爺們啊。
  
  在北涼江湖喧囂之際,恰好遇上北涼軋柳風俗最盛的時候,北涼富家子弟都會在郊野或演武場走馬騎射,於樹枝上懸掛任意一物,將其挽弓射落,謂之軋柳。當那些外地江湖漢子看到許多北涼婦人也是弓馬熟諳的模樣,難免有些心驚,以前只聽說北涼民風彪悍,現在才確定所言非虛。而這些北涼軋柳男女多半又在臂上綁縛白麻絲,一問才知原來是北涼百姓在脫去喪服後的一月之內,都要綁麻祭奠逝世親人,這跟中原家族在夏中時節臂系用五彩絲縷以求辟鬼祛病有些相似。這同時也讓人心驚,難道北涼果真在涼州邊關虎頭城和幽州葫蘆口,戰死了那麼多人?為何之前在中原家鄉只聽說北涼邊軍面對北莽百萬大軍壓境,要麼是不戰而退,要麼就是一觸即潰?倒是聽說大柱國顧劍棠坐鎮的兩遼和他女婿袁庭山的薊北防線,雙雙捷報連連。進入北涼之後,親眼所見,除去騎射軋柳的北涼子弟讓人自慚形穢,那些從北涼境內駐軍抽調出來的巡城遊騎則是讓人感到敬畏,這些據說戰力要遠遠遜色邊關鐵騎的境內騎軍,如果真拎出去跟眾人家鄉所謂的精銳兵馬打一場,那還不是猶如一品境界的頂尖高手碾壓二品小宗師?
  
  當大多數外地江湖人都開始登山或是臨近武當,又聽到了兩個極具傳奇色彩的新消息,北涼王徐鳳年在繼上一次率領幽州萬騎戰於葫蘆口外,這一次又於虎頭城外單身陷陣,殺得北莽南院大王董卓一退再退。而那個惡名昭彰的北涼都護褚祿山,則親率八千騎軍,由懷陽關奔赴流州東北邊境,大破三萬董家私軍。大惡人誰都討厭,可如果這個惡人是自家人,其實想一想也是挺能讓人感到安心的。褚祿山這個小兒止啼的大魔頭,放在北涼邊關那是最合適不過了,既不禍害中原,還能讓北莽蠻子糟心。這麼看來,徐鳳年當了北涼王,別的功績不去說,光是能夠降伏褚胖子讓他老老實實待在涼州關外,就已經是一樁天大功德了。
  
  徐鳳年為了這場原本應該在兩年前龍虎山斬魔台舉辦的佛道之爭,在見過褚祿山和那支傷亡慘重的鐵血騎軍後,特地從懷陽關趕到這涼幽交界處,他當然不是為了來武當山出風頭,而是拂水房諜報說有兩撥人要來此地湊熱鬧,一方是跟隨洛陽進入離陽的斷矛鄧茂和耶律東床,他們似乎在進入幽州境內後便不再刻意隱藏行蹤。另一方更加古怪,是一對堪稱世間獨一份的夫婦,比呼延大觀那兩口子更讓徐鳳年重視,因為那個男人是白衣僧人李當心,是如今被封山門的兩禪寺名義上的主持方丈,更是某位很早就立志要當女俠的小姑娘的親爹。
  
  白衣僧人的到來,很大程度上讓小蓮花峰的佛道之辯變得名正言順,否則由於武當掌教李玉斧並不在山上,與佛家進行辯論的道教中人,是個連許多北涼人都沒聽過名字的道士,是宋知命的弟子,傳聞此人才剛剛在小柱峰築觀修行,武當八十一峰,不是峰峰都有道人道觀,絕大多數山峰都是養在深閨人未識”,武當山如今總計開峰不過十二座山,其中大小蓮花峰最為著名,號稱天下內功出玉柱的玉柱峰也名氣不小,由此可見,那個叫韓桂的開峰道士能夠被視為足以獨當一面,想來應該還是有些道行的,加上青山觀從清涼山出資築造到後來的北涼王贈送珍藏典籍,小柱峰的地位也自然而然水漲船高。武當山作為跟龍虎山分居南北遙遙鬥法數百年的道教祖庭之一,最高輩分的那幾個神仙,王重樓最早仙逝,修為通玄的洪洗象不知為何要自行兵解轉世,劍癡王小屏攔路王仙芝,壯烈戰死于廣陵江畔,活了兩個甲子還要多的宋知命也死了,如今就只剩下掌律真人陳繇,以及那個自嘲“修不得仙,只好修力”的俞興瑞,後者也是當年慧眼識珠把李玉斧從東海帶上武當的人。與李玉斧和韓桂一輩的武當道人,大概有二十餘人,接下來的清寧靈貞四代道士,就多了,尤其是靈字輩和貞字輩,不同于龍虎山的江河日下,沉寂百年的武當山香火愈發鼎盛,貞字輩道士如今多達六百多人,這還是武當山不願濫收弟子的前提下。
  
  上山燒香,往常不論是相對富饒的陵州百姓還是薊河兩州的香客,都由風景最為旖旎也是路途最好走的南神道登山,徐鳳年揀選了北神道上山,不曾想他仍是小看了佛道之爭的巨大號召力,除去那七八百號江湖人,北涼三州的有錢人大多都乘車騎馬而至,甚至連淮南道和江南道都來了不少人,燒香觀戰兩不誤。武當北神道的山路本就不寬,更不湊巧的是今天從清晨時分就下起了淅瀝小雨,雨水天氣不至於阻路,可道路泥濘就讓人遭罪了,加上前行之人的不斷踩踏,小二十裡崎嶇山路,比走上五十裡官道驛路還要累人。
  
  徐鳳年這次到武當山沒有扈從跟隨,為了趕時間,甚至都沒有騎馬,而是揀選僻靜路徑一路如鳥飛掠,所以顯得猶未風塵僕僕,身穿青衫,左右腰間懸掛了兩柄刀,一把是從江斧丁手上“奪人所愛”的過河卒,一柄普通的制式涼刀。晌午時分,徐鳳年在北神道入山口子上的一棟簡陋酒樓略作歇腳,酒樓名字也有意思,叫“過村店”,大概是提醒遠道而來的香客們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吧。酒樓內早已人滿為患,盡是希冀著趕早上山儘快登上武當主峰的遊客,徐鳳年只能跟十多人一起坐在屋簷下的小竹凳躲雨,想要吃口熱飯喝口熱酒就得乖乖排隊候著,徐鳳年要了一壺茶,茶水打著武當“道茶”的旗號,巴掌大小的一壺茶就敢獅子大開口,要價二十五文錢!徐鳳年一手拿壺一手拿杯,沒幾口就喝光了,再跟酒樓夥計添水,又得掏五文錢。顯然不光是徐鳳年覺得給宰得不輕,身邊那些香客也頗多埋怨,幾個年紀輕脾氣大的甚至對武當都起了惡感,說那一葉知秋,山下如此,山上的武當道士想來也是這般滿身銅臭市儈。聽他們口音,都是外鄉人,一些個經常去山上燒香的北涼本地香客都皺起了眉頭,有位老人笑著好言勸說了幾句,說到了山上燒香連那香火香燭都是武當贈送的,不收香客一文錢,當然之後願意給多少香火錢,幾文也好,幾兩也罷,無非是量力而行。老人還說他自年少起每年都要來此燒香三四次,還真沒碰到一個主動要他掏錢的武當道人。
  
  老人這一開口,許多對武當山心懷好奇的外地人就有了興致,其中有人詢問老人是否見過武當掌教李玉斧,老人哈哈大笑道:“見過,怎麼沒有見過,不但李掌教,從那位一指斷江的王老掌教再到騎鶴下江南的洪掌教,我這老兒都見過,尤其是洪掌教,當年還給我解過簽呢。這可不是我誇海口,其實呐,見過這幾位的香客多了去,你們今日上山,一樣有可能碰到陳真人或是俞真人替你們解簽,可惜聽說李掌教下山遠遊去了。”
  
  “那麼你們北涼王當年曾經在武當山習武,也是真的?”
  
  “當然,老兒我親口問過兩位熟悉多年的清字輩真人,千真萬確。都說咱們王爺很早以前就與洪掌教相交莫逆,在山上一人練武一人修道,相互砥礪,那關係真是一等一的好。”
  
  有位外地小娘羞赧問道:“老伯,那你們北涼王當真有外界傳聞的那麼風流倜儻嗎?”
  
  “這豈能有假?!大將軍和王妃的兒子,相貌自是沒的說!哈哈,這位小姑娘,你也不用羞,咱們北涼這地兒想要嫁給王爺的女子,茫茫多啊。”
  
  老人說到這裡,伸手指了指正坐在不遠處喝茶的徐鳳年,跟那位小娘打趣笑道:“瞅瞅,咱們王爺包管與這位公子一般俊。”
  
  徐鳳年轉頭報以無奈一笑。
  
  年輕女子滿臉通紅。
  
  徐鳳年喝了一口茶,輕輕望向遠方。就像小柱峰韓桂所在的道觀,青山觀,觀青山,一個人身處何地,心境也會不同。身在沙場,屍骨累累,容不得你不悲愴。而若是身在山林,難免能夠生出幾分野逸心境。親身經歷過那場虎頭城攻守戰,再去迎接從流州邊境返回的褚祿山和三千騎軍,以及那五千具屍體,徐鳳年哪怕已經遠離虎頭城懷陽關,徹底遠離戰鼓馬蹄聲,但耳邊卻好像始終有廝殺聲。越是身臨祥和安寧之地,徐鳳年越是難以釋懷,腦海中就像有一幅畫面,北涼馬頭朝北!矛頭朝北!刀鋒朝北!三十萬邊關將士,為了他們身後的這塊貧瘠土地,不惜以死阻擋北莽鐵蹄。
  
  劉寄奴在分別之時,說無需愧疚,虎頭城六萬餘人,不是為你徐鳳年而戰,是為北涼而死。只不過你徐鳳年值得我們放心託付性命而已,讓我們知道自己死得其所!
  
  但是徐鳳年就真的能夠不去愧疚?
  
  做不到的。
  
  簷下眾人看到遠處走來兩個男子,一個身材敦實一個身材矮小,因為並不惹眼,也就一瞥而過,並未上心。徐鳳年緩緩起身,喊來夥計還了茶壺茶杯,然後站在臺階邊緣,恰好站在了頭頂有雨無雨的那條界線上。當他做出這個看似無心之舉的動作後,兩位遠方來客也放慢了腳步,只不過對於酒樓屋簷下等著吃飯的香客而言,這種不入一品境不解其玄妙的巔峰對峙,是察覺不到絲毫的。
  
  徐鳳年的身後,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養神的養神,渾然不知一股驚濤駭浪洶湧而至,如潮打城頭。
  
  兩人雖然放緩前行速度,但是依舊向酒樓走來,看似步伐如同常人,其實一人根本就是腳不沾地,沒有觸及半點泥濘,更年輕一人則如負千斤重物,一腳踩下,連整個鞋面都沒入黃色泥濘中。
  
  看到他們沒有停步的意圖,徐鳳年眯起眼,右手按在過河卒的刀柄上,作勢要抬腳踏出-臺階。
  
  中年男人率先停下腳步,身旁年輕男子本想繼續前行,卻被同伴突然伸手攔住。
  
  年輕人一臉憤憤然,死死盯著那個傢伙,用略顯蹩腳生澀的中原官話小聲嘀咕道:“當自己跟王老怪和拓拔菩薩都打過架,就了不起啊?”
  
  緊接著神色桀驁的年輕人歎息一聲,“得,是挺了不起的。”

  他扯開嗓子喊道:“喂!你明明知道我們不是來打架的,有你這樣的待客之道?”
  
  徐鳳年看著這個別說相比北地高大男兒、就是在離陽廣陵江以南男子中也屬於矮小的年輕人,真實身份是耶律東床,正兒八經的北莽天潢貴胄,簡單來說,如果那個傀儡太子哪天死了,那麼這傢伙跟慕容龍水一樣,是最有希望成為北莽下一任皇帝的皇室成員。當初因為賈家嘉,徐鳳年跟慕容龍水和那位蛛網頭領老蛾玩過一場貓抓老鼠的遊戲,她是個頗為有趣的娘們。耶律東床不知為何會大搖大擺跟在洛陽身邊去了逐鹿山,至於北莽高手名次與洪敬岩相差不多的斷矛鄧茂,應該就是這個北莽先帝親侄子的貼身扈從了。準確說來,這是徐鳳年跟耶律東床第二次見面,那是高樹露在“封山”四百年後醒來,徐鳳年出竅神遊,與之天人相見,當時跟在洛陽身邊跑腿的耶律東床跟徐鳳年算是勉強有過一面之緣。
  
  徐鳳年笑了笑,收回腳步,重新坐回小凳子,鄧茂和耶律東床這才得以跨上臺階來到簷下,不是說鄧茂沒這個本事,只不過既然沒有死戰之心,鄧茂也不是那種沒事找事的人物。至於耶律東床,對上如今的徐鳳年,後者想要讓他一步都靠近不了酒樓,那他這個北莽王室子弟還真沒有這份能耐。耶律東床鞋底板狠狠蹭著臺階角,刮去厚厚一層泥土,這才一屁股坐在徐鳳年身邊,鄧茂沒有坐下,因為酒樓只能騰出一張空餘凳子。
  
  耶律東床壓低聲音問道:“真跟拓拔菩薩大打出手了?結果咋樣?我想聽真話。”
  
  徐鳳年對這個自來熟的傢伙說道:“徐嬰還好嗎?”
  
  耶律東床愣了愣,“徐嬰?誰啊?”
  
  徐鳳年終於有了幾分笑意,輕聲道:“就是洛陽身邊喜歡穿大紅袍子的女子。”
  
  耶律東床哦了一聲,“她啊,就那樣唄,以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後來失心瘋自削一面,如今瞧著倒是跟尋常女子差不多了,但沒事兒她還是喜歡自個兒在那裡瞎轉悠,那大紅袍子轉啊轉,能一口氣轉小半個時辰,反正看得我眼花,心也累。”
  
  徐鳳年沒有說話。
  
  耶律東床一驚一乍道:“怎麼,你竟然好這一口?!”
  
  徐鳳年沒有轉頭去看這個口無遮攔的年輕人,只是淡然問道:“你不怕死在這裡?”
  
  耶律東床翻了個白眼。
  
  下一刻,耶律東床大氣都不敢喘了。
  
  簷下眾人都沒有意識到那一瞬間,那個佩雙刀的英俊公子小凳子搖晃了一下,而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已經離開簷下淋了一回雨水然後又返回簷下站定,只是奇怪怎麼不知不覺這個背對酒樓的男子就面朝他們了。
  
  徐鳳年輕聲道:“沒有下一次了。”
  
  耶律東床苦笑道:“以前只聽說你挺風趣的,不像是個開不起玩笑的人啊。看來這人啊只要成了高手,架子也就大了。”
  
  徐鳳年搖頭道:“如果有一天你換個身份走一趟,就知道原因了。”
  
  耶律東床也不知道是真理解了還是糊塗裝明白,“懂了。”
  
  徐鳳年招招手跟店夥計要一壺茶三隻杯子,精明的夥計瞥了眼蹲茅坑不拉屎的矮個子,板著臉不答應,說得買兩壺茶才行,不過可以再外加借他一條小板凳,徐鳳年笑著答應,直接從錢袋裡捏出了一粒碎銀子,約莫六十文錢了,何況這世道從來都是銀貴銅賤,夥計這才咧嘴一笑,這哥們,上道!稍後鄧茂好不容易有了坐下的機會,這個真相要是傳到江湖上,這店小二大概能算是天下頭號牛氣的爺們了,跟北涼王徐鳳年討價還價,白眼了耶律東床,打賞了鄧茂一條凳子!徐鳳年給左右兩側的北莽男子各自倒了一杯茶,問道:“來北涼有事?”
  
  耶律東床沒有賣關子,“洛陽讓我告訴你,除了曹長卿跟那位幫離陽皇帝說項的衍聖公沒談攏之外,還有什麼三年之約作罷。”
  
  耶律東床喝了口寡淡無味的茶水,繼續說道:“再就是我自己想見一見你,想知道你我有沒有可能一起做點事情。”
  
  徐鳳年有些失神,望著屋簷外的淺淡雨幕,深呼吸一口後平靜道:“說說看。”
  
  耶律東床自嘲道:“在我家,跟我差不多年紀的親戚這些年死了不少,當然是跟我相同姓氏的居多,與那位……嗯,就是隨我嬸嬸姓的,多是女子,就像那個肥妞慕容龍水。所以說實話,我還是有機會的,哪怕不大,可終歸有。我之所以偷跑出來,實不相瞞,就是避著那個東山再起的棋劍樂府扛把子,沒辦法,那老頭兒當初其實就是被我爺爺趕到你們離陽的,他這趟殺了個回馬槍,當然不會只是不給我好臉色看那麼簡單,老傢伙對我那個哥哥比較看重,原因嘛,看家護院都是找條狗,卻不會找頭狼崽子的。我知道如今涼莽對峙不死不休的局面,歸根結底就是兩個人的主意,老傢伙和董胖子,不是所有人都這麼認為。”
  
  徐鳳年似笑非笑道:“拿出點誠意好不好。”
  
  耶律東床打了個哈哈,嗓音更輕,緩緩道:“最不濟我就知道八位持節令和十二位大將軍中,有六個是堅決反對的,而赫連武威這幾個則是涼莽大戰屬於可打可不打,不好說他們是牆頭草,反正就是隨大流。當然,我很早就父母雙亡,但我爺爺仍然健在,雖然不是什麼大將軍持節令,可他老人家好歹一人抵得上一位大將軍加一位持節令吧?”
  
  徐鳳年熟知北莽王庭的內幕,搖頭道:“還不止。”
  
  耶律東床轉頭凝視著這個年輕藩王的側臉,問道:“這筆買賣,做不做?”

 徐鳳年反問道:“你除了要我北涼打掉董卓和太平令的氣勢,還需要做什麼?”
  
  耶律東床一臉傻呵呵笑道:“首先,拓拔菩薩得由你來殺。其次,你還要在戰場上儘量保住洪敬岩柔然鐵騎的主力。”
  
  徐鳳年譏諷道:“你真該去戰場上看看,就不至於說得這麼輕巧兒戲了。”
  
  耶律東床笑道:“換做別人,我根本不會提這一嘴,但你,可以。所以我今天才會坐在這裡,喝著二十文錢一壺的……好茶。”
  
  徐鳳年問道:“就那麼想當皇帝?”
  
  耶律東床反問道:“你不想?”
  
  徐鳳年一笑置之。
  
  耶律東床安靜等待下文。
  
  徐鳳年最終只是說道:“我只能答應你走一步看一步。”
  
  耶律東床一拍大腿,“這就夠了!”
  
  耶律東床把茶杯放在腳邊,彎腰起身的時候輕聲道:“如果你我二人都能走到那一步,我也能答應你一件事,半個南朝,就當我耶律東床還給你的茶錢了。等到涼莽雙方都事了,而且若是你將來還有心南下中原,我甚至可以把整條東線都借給你用三年,幫你壓制離陽的兩遼邊軍三年。”
  
  徐鳳年目送兩人遠去。
  
  人走茶涼。
  
  耶律東床和鄧茂在走出十幾裡路後,耶律東床問道:“你說他會答應嗎?”
  
  鄧茂面無表情道:“為什麼不答應,除了洪敬岩的柔然鐵騎一事,其餘都是他徐鳳年想做也該做的分內事。只要董卓和太平令還聯手執掌朝政,涼莽就是一個死結死局,而他徐鳳年的北涼勝算太小了。”
  
  耶律東床雙手交錯抱著後腦勺,感慨道:“是啊,看上去他只能陪著我賭上一把,也只能幫我一把。與其跟我百萬大軍死毫無勝算地磕到底,還不如竭盡全力把董卓和太平令搞臭,起碼會相對比較輕鬆,只要迫使這兩個傢伙一鼓作氣再而衰,都不需要三而竭,就等於為我贏得了機會,到時候,就看我耶律東床的本事和氣數了。”
  
  鄧茂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如果真成事了?”
  
  南北共分天下?
  
  那個矮子咧嘴無聲而笑,透露出耶律這個姓氏二十年不曾有過的猙獰血腥。
  
  而在那棟酒樓屋簷下,徐鳳年扯了扯嘴角。
  
  徐鳳年起身走下臺階,開始步入那條武當山北神道。
  
  那樣的人當上了北莽皇帝又能如何?

xox 發表於 2015-5-6 13:38
共逐鹿 第兩百零五章 上山下山


  小雨漸停,日頭漸高,徐鳳年開始登山,途經真龍觀、娘子坡和黃猴嶺,再過虎跳崗至雷公澗,就算走過了一半山路。徐鳳年在那雷公澗又看到好幾撥香客,大多坐在溪澗旁的石頭上休憩,吞咽著隨身攜帶的點心吃食,畢竟山路泥濘,最是能吃人的氣力,幾撥人中那些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千金小姐,就顯得極為疲憊,幾名年輕女子正在輕輕捶打小腿,叫苦不迭,跟同伴紛紛埋怨這條神道的風光可跟武當山的名頭相差太大了,就說先前那幾座寒酸道觀狹小不堪,一看就不是能裝下神仙人物的地兒,那些個山中真人也毫無仙風道骨可言,至於事先聽說武當山山如蓮峰如筍的動人畫面,更是影子也沒瞅見。他們這一路行來,沿途風景不好說窮山惡水,但跟山清水秀的道教洞天福地也實在是不搭邊啊。徐鳳年挑了個相對僻靜人稀的溪畔坐下,古木參天,綠蔭森森,雖然沒有任何出格舉止,腰佩雙刀的他其實頗為惹眼,尤其是識貨的本地人,當看到那柄北涼刀後,眼神多了幾分複雜意味,如今北涼道境內私佩涼刀者,不論家世,一律緝捕下獄,那麼徐鳳年就被當成了行伍中人,這其實也正常,武當蓮花峰舉辦聲勢浩大的佛道辯論,北涼軍方當然會安插得力人手盯著事態,以防疏漏。
  
  徐鳳年突然抬頭望去,看到一對熟人連袂走來,曾經與自己在小柱峰坐而論道的青山觀觀主韓桂,和他的弟子清心小道童。徐鳳年趕忙起身相迎,對於這個被王重樓洪洗象先後兩任掌教都青眼相加的道士,徐鳳年很有好感,認為是那當之無愧的山上人,韓桂潛心修道,修心亦是修真。以徐鳳年的藩王身份,當得掌律真人陳繇或是俞興瑞趕到山腳親自迎接,但仍是讓低了一輩的道人韓桂負責此事,這大概就是武當山的獨到妙處了,非但不會讓人覺得怠慢,相反還能會心一笑,若是跟兩位年邁真人一起登山,禮是到了,可除了山路越長越是詞窮的客套寒暄,還能聊什麼?那得多無趣。韓桂見到徐鳳年後,笑著打了個道人迎客的稽首,也沒有大煞風景地喊破身份,徐鳳年輕輕抱拳還禮。年紀不大但輩分可不低的小道童清心,沒能見到那個當初在山上經常一起玩耍的餘地龍,臉上滿是失落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老掌教王重樓和那幾位師弟輩分最高,接下來是當今掌教李玉斧和韓桂這一輩道人,隨後就以道家聖人典籍中的這段話來排定輩分,清寧靈貞四字四輩,因此山上的貞字輩道士,哪怕年紀不小了,見著青山觀的小道童清心,一樣需要喊上一聲太師伯祖或是太師叔祖。如果下山遠遊,這個與武當掌教嫡傳弟子余福輩分相同的小道士,恐怕都要被人尊稱小神仙了。
  
  韓桂坐在徐鳳年身邊,微笑道:“兩禪寺白衣僧人已經由南神道登山,而龍虎山天師府的當代天師趙凝神,與青蓮先生白煜也在趕來的路上。”
  
  徐鳳年有些訝異說道:“趙凝神竟然都肯捧場,不遠千里跑來咱們北涼?我跟這位羽衣卿相可是過節不小。”
  
  韓桂從不曾下山遊歷過,在山上一直潛心學問不問世事,也就沒聽過春神湖上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神仙之戰。對於那位與天子同姓的黃紫貴人跟年輕藩王有何矛盾,並不感興趣,跳過這個話題,輕聲道:“淮南道和江南道名士不下百人,亦是結伴而行,會在今晚黃昏時分登山入住。”
  
  徐鳳年點頭笑道:“諜報有提到過這件事,也真難為這幫風雅名士了,要在咱們北涼喝足半旬西北風。”
  
  徐鳳年當然清楚能讓這幫眼高於頂的讀書人主動跑來北涼,曾經作為離陽儲相之一的副經略使宋洞明,七十九歲高齡才致仕還鄉、之後舉家前來武當燒香的官場大佬嚴松,和先前帶領一群弟子遊歷邊關的韓穀子,這三人功不可沒。如果沒有他們牽頭,即便有那士子赴涼書生救國的景象,也絕對打動不了這幫生長于中原魚米之鄉富饒之地的清貴讀書人。
  
  異像橫生!徐鳳年瞬間就從溪澗這一岸在水面上倒滑到了另一岸,但哪怕遭到如此淩厲偷襲,徐鳳年仍是連抽刀的意圖都沒有。只覺得耳邊有一陣大風肆虐而過的小道童清心瞪大眼睛,看到自己和師父身邊多了個衣裙素雅的高挑女子,年紀不大,長得好看極了,可就是臉色太冷,比起當初那位掌律老真人不小心嘗過自己燒的飯菜,臉色還要難看無數。小道童看到這個古怪姐姐眯起那雙眼眸後,長長的,像山上的竹葉那般修長。
  
  溪澗附近那些魚龍混雜的香客先是一呆,很快就有性情伶俐的好事者大聲喝彩,視野中,被那個佩刀年輕人驚皺的水面漣漪漸漸消散,一男一女兩岸對峙,俊男美人,而且各自都有不俗的宗師氣度,怎麼看兩人之間都是大有故事可講的。這頓時讓山路走得百無聊賴的香客們精神一振,恨不得兩位打得山崩地裂才過癮,當然,最好是在出手之前先亮一下身份宗門,報上江湖綽號,說一說那可歌可泣的恩怨情仇,然後再生死相向大戰一場,那麼這一趟武當之旅也就真沒白來了。
  
  事實上主動退讓的徐鳳年笑問道:“你不是回徽山了嗎?”
  
  今日不穿紫衣而著素白的冷豔女子冷笑道:“不斷利滾利下去,我太晚了收賬,就算是你也未必還得起。”
  
  大概是覺得這對男女實在年輕且面生,就算武道修為不錯那也高得有限,很快就有耐心不太好的看客扯嗓子嚷嚷道:“打啊,怎麼不打了,打好了,打漂亮嘍,咱立馬回頭就去江湖上幫你們二位說些揚名的好話!”
  
  更有人不知死活起哄道:“趕緊的,兩位可莫要光動嘴皮子不動手……”
  
  道士韓桂輕輕歎息,只盼著徐鳳年如果真跟那名陌生女子打起來,不要殃及池魚。所以這個時候他牽起徒弟往人堆裡走去,看似避難,實則幫人擋災。
  
  這時候已經有自詡江湖中人的傢伙議論紛紛,給江湖門外漢的解釋其中門道,說天下武人境界分九品,歸根結底,都是在皮肉筋骨體氣神七字之上打轉,層層遞進,只有到了二品小宗師境界,才能摸到氣的門檻,例如世間劍客躋身二品,才可以勉強駕馭氣機脫手馭劍。看那位腰佩雙刀的俊俏公子哥給人擊退,由溪水之上滑到了對岸,但是小腿卻不曾浸透,這顯然有實打實四品境界乃至於三品氣象的範疇了,想來以他的年紀,在一州一郡內算個當之無愧的武林新秀翹楚。
  
  徐鳳年突然笑道:“要打可以,不過咱們還得做一筆小買賣,你只要幫我找到某個人,到時候地點時間隨你挑,而且勝負你說了算。”
  
  她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徐鳳年好奇問道:“你就這麼想要那個名頭?”
  
  徐鳳年無比清楚,哪怕眼前女子奇遇再多,可受累於天賦根骨,成為大天象境界已經是她的武道極致。而這個徽山大雪坪女主人的武道歷程可謂驚心動魄,先是以“大逆不道”的陰毒秘術吞併他人氣機化為己用,勉強躋身一品,如果不是他徐鳳年先前用聽潮閣秘藏的數國玉璽幫忙鎮壓絮亂氣機,她極有可能走火入魔,甚至就此香消玉殞。之後迅速跨過指玄進入天象境界,王仙芝重創她的體魄卻最終拳下留人,何嘗不是救她一命,否則就算獲得趙黃巢和劉松濤的分別饋贈,她也難以逃過玄之又玄的天象大劫。可以說,她軒轅青鋒的武道之路,走得跌宕起伏,一次次火中取栗,堪稱他徐鳳年之後第一人,也正因為如此,徐鳳年對待這個執念極重的女子,向來很好說話,在北涼如此,在京城如此,在徽山重逢更是如此,今日武當山遇上也是主動避其鋒芒,要知道先前鄧茂和耶律東床可就沒有這份待遇。準確說來,徐鳳年跟她軒轅青鋒,談不上什麼男女情愛,徐鳳年也許是出自於某些同病相憐,而她大概是因為心中積鬱的那口怨氣,這才讓兩個離陽登頂武道最快的男女顯得糾纏不休。
  
  徐鳳年雖說很早就知道軒轅青鋒的勝負心很重,但是她已經身為數百年來第一位女子武林盟主,為何還要爭奪那個虛無縹緲的天下第一,仍是讓徐鳳年百思不得其解。
  
  雷聲大雨點小的這場鬧劇,讓諸多看客都感到無趣,世事皆如此,不給希望都無妨,給了希望又讓人失望最可惡,許多脾氣急躁的江湖人忍不住大聲冷嘲熱諷,小聲惡言相向。不知為何已經很久不曾以紫衣現世的軒轅青鋒,斜瞥了眼這群呱噪不止的看客,僅是一瞥,就讓眾人噤若寒蟬。徐鳳年有些忍俊不禁,看著那些偷偷縮脖子的傢伙,心想自己當年浪蕩江湖旁觀那些高高在上的少俠仙子,大概也就是這麼個光景了。隨後徐鳳年和軒轅青鋒在韓桂清心師徒的領路下繼續登山,先後過眉棱峰和走蛟坡,接下來便是武當主山大蓮花峰了,軒轅青鋒一路無言,到了蓮花峰山腳,她終於開口說道:“李淳罡的兩袖青蛇,鄧太阿的倒持太阿,顧劍棠的方寸雷,宋念卿生前遞出的最後那式走劍,黃鎮圖的第九劍六千里,劍氣近黃青的十六觀生佛,柳蒿師的雷池,在登上峰頂之前,你一一說給我聽。”
  
  看到徐鳳年皺著眉頭,軒轅青鋒冷淡道:“你若有不想說的招式,也可以換一招相差不多的頂替,或者……你自創的招式也行。”
  
  聽著那一大串名字,小道童清心只覺得天雷滾滾,太嚇人了。只覺得這位姐姐的胃口,真大。
  
  徐鳳年沉聲問道:“你是想集百家之長熔於一爐?你真對陸地神仙不死心?趙黃巢當年就沒有提醒過你,你的情況跟我弟弟黃蠻兒有些相似?事不過三,讓你僥倖躲過了指玄天象兩層境界的遺禍,如果仍是執意躋身陸地神仙,你就不怕曇花一現?”
  
  軒轅青鋒漠然道:“這是我的事情。”
  
  從頭到尾這位都不是一個討喜的娘們啊。
  
  徐鳳年笑道:“行吧,羊皮裘老頭兒的兩袖青蛇不能教你,事實上我一時半會也根本教不了你,也不能擅作主張把桃花劍神的倒持劍傳授給你,至於老黃的劍九你就更別想了,不過顧劍棠的方寸雷、宋念卿的走劍和柳蒿師的雷池都沒問題,黃青的十六觀劍尖坐佛也不難,除此之外,我再跟你說一說拓拔菩薩獨特的氣機運轉方式,以及提兵山第五貉和慕容寶鼎的兩種壓箱底招式,如果你學得夠快,我還有不少好東西,儘管拿去。”
  
  這次輪到軒轅青鋒感到匪夷所思了,轉頭凝視著這個有些反常的傢伙,她那雙眼眸像是在說我漫天要價也就罷了,你竟然連坐地還錢都省了啊。
  
  徐鳳年微笑道:“我會一一教你,但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以後找一個或者幾個徒弟,也需要對他們傾囊相授,就算是儘量別讓這點江湖香火斷了。”
  
  隨後四人上山,韓桂有意帶著小道童清心走在前面,拉開一大段距離。徐鳳年果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為軒轅青鋒講解那些世間頂尖武學的精髓所在。軒轅青鋒一一記下,偶有不解處,也會毫不猶豫地刨根問底,更會在精妙處直接打斷徐鳳年的言語,細細思量過後才讓他繼續講述。這段山路,徐鳳年就像個博聞強識的教書先生,而軒轅青鋒就是個很用心去死記硬背的稱職弟子。
  
  在大蓮花峰後山臨近山巔僅一裡余路的白龍背,站在遠處的韓桂轉頭發現那兩人已經停下腳步,接下來一幕,更是讓這位極有可能是下任武當掌教的年輕道人咋舌,徐鳳年與那女子分別時,前者不輕不重踹了後者的屁股一腳,後者顯然已是惱羞成怒,整座白龍背頓時殺機重重,但不知年輕藩王說了句什麼話,女子愣了愣,竟是就此作罷,下山而去。
  
  小道童清心立即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想自己以後若是也能闖蕩江湖,一定要有那北涼王一半的風采。
  
  三人再度登山時,饒是韓桂也忍不住好奇問道:“王爺與那女子是舊識?”
  
  徐鳳年笑著點頭,柔聲道:“是認識有些年頭的仇家了,而踹她一腳,是有個人的……夢想吧。”
  
  清字輩的小道士很認真想了想,想著那位神仙姐姐的冷豔模樣和倨傲氣態,毫不覺得那人夢想就幼稚了,嘿嘿笑道:“王爺,那一腳踹得很威風八面,我喜歡!”
  
  韓桂揉了揉眉心,頭疼。
  
  極遠處,傳來一聲冷哼。
  
  嚇得小道童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徐鳳年揉了揉孩子的腦袋,幸災樂禍道:“你慘嘍,二十年內,千萬別下山去江湖了。”
  
  小道士怯生生道:“那位姐姐,很厲害?”
  
  徐鳳年微笑道:“想做王仙芝第二的女子,你說厲害不厲害?”
  
  小道士苦著臉道:“難怪小師叔祖總說山下的女子是老虎!”
  
  就在此時,一位白衣僧人大袖飄搖,從山頂大步走來,一副要跟徐鳳年拼命的架勢。



xox 發表於 2015-5-7 19:53
共逐鹿 第兩百零六章 當下又憂鬱


  白衣僧人氣勢洶洶而來,徐鳳年臉色有些尷尬,怕倒是不怕,就是難免有些心虛。天底下任何一個當爹的,誰不會惱火有人竟敢坑蒙拐騙自己閨女的王八蛋?當年李東西離家出走偷溜出兩禪寺行走江湖,懷揣著小二百兩銀子,估計是她爹在寺中講經說法積攢好多年的家當了,結果一遇上他們三人,胡吃海喝,很快就窮得叮噹響,估計這位女俠回家後說漏了嘴,給白衣僧人記恨上了?徐鳳年理虧,只好強顏歡笑,打定主意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白衣僧人步子大走得快,身後其實還跟著一位婦人,算不得多漂亮,而且塗抹脂粉稍稍厚重了些,原來李東西當年在梧桐院往自己臉上掛半斤胭脂,那是有家學淵源的啊。白衣僧人風風火火來到徐鳳年身前,指著徐鳳年的鼻子就興師問罪道:“我閨女東西和我徒弟南北呢,聽說你小子早先嫌多兩張吃飯,就把他們趕去西蜀南詔了,這就是你們清涼山的待客之道?回頭讓我瞅見閨女要是瘦了幾斤,你信不信我去你們家門口駡街去?”
  
  來到白衣僧人身旁的婦人先是對徐鳳年展顏一笑,然後扯了扯李當心的僧袍,小聲碎碎念道:“什麼我不我的,得自稱貧僧。東西回山後跟你說多少遍了,高人就要有高人的氣度風範,東西不總說當年跟她一起遊歷江湖的劍客,叫什麼來著,老黃?她就能一眼看出高手身份?李當心,你再看看你,像話嗎?”
  
  白衣僧人顯然還在氣頭上,冷哼一聲,只是稍稍改口道:“信不信貧僧去清涼山罵撒潑打滾去?貧僧今兒也就是沒帶那把磨了無數遍的刀……”
  
  婦人應該是比自己男人多出許多人情世故,咳嗽一聲,打斷白衣僧人的威脅言辭,扭頭對徐鳳年笑著解釋道:“王爺,別聽這光頭瞎說,根本沒什啥刀不刀的,其實就是咱們寺裡老主持砍柴劈柴的玩意兒,東西她爹就是掛念那顆老光頭……哦不對,是掛念他師父,所以呢,時不時拿出來磨磨刀,怕生銹嘍。老方丈沒留下什麼東西,也就一把柴刀,一部手抄金剛經,和那口每日勞作歸來後洗手的大缸,唉,柴刀和經書還好說,拿了就拿了,那口缸就沉了些,只得放在寺裡不去動了,否則咱們東西將來的嫁妝也能多一樣物件……”
  
  白衣僧人無奈道:“哪有把水缸當女兒嫁妝的道理。”
  
  婦人白眼道:“江南道多少名人雅士都喜好用缸底淤泥制壺?值錢著呢!”
  
  徐鳳年微笑附和道:“對啊,我曾經見過江南盧家的禮部盧老尚書就用過一盞名壺,正是早年去兩禪寺燒香時,變著法兒跟老方丈討要了十幾斤泥製成的。”
  
  婦人頓時眉開眼笑,看待這位沒啥架子的年輕藩王愈發順眼了,“對對對,可不是!”
  
  然後她對白衣僧人瞪眼道:“好好說話,莫傷和氣!”
  
  李當心摸了摸自己的光頭,一物降一物,媳婦發話,比聖旨管用。
  
  韓桂這時候好不容易能插上話,稽首行禮道:“貧道小柱峰青山觀韓桂,對無禪僧人神往已久。”
  
  李當心看著這個佛道之爭前名聲不顯的武當道士,比起對待徐鳳年,就多了幾分笑臉,瀟灑還禮道:“韓真人有禮了,此次蓮花峰三場辯論,你我二人在最後一日的第三場,到時候還望韓真人嘴下留情啊。”
  
  韓桂笑道:“貧道委實當不得真人的稱呼,兩禪僧人喊一聲韓道人即可。”
  
  李當心哈哈笑道:“道人道人,得道之人,道士道士,證道之士,真人真人,求真之人。貧僧還是喊你韓真人比較好,若是王重樓在此,貧僧倒是不妨喊一聲王道士,如果洪洗象站在身前,那就要真得尊稱一聲洪道人了。”
  
  韓桂笑而不語。
  
  李當心瞥了眼韓桂那清澈的眼神,收斂了鋒芒,輕聲感慨道:“你們武當跟龍虎山確實不太一樣,若是那幫黃紫貴人聽到這話,不要說希字輩的老道士,就是凝字輩的,這會兒也該火冒三丈不清淨了。”
  
  韓桂平靜道:“非是武當道士相較龍虎山天師府心境清淨更長,只不過兩山修習道路不同,但終歸殊途同歸,貧道師父和王掌教就對龍虎山老真人趙希摶,極為尊敬,數次邀請老真人來我武當論道,老真人每次只要途經北涼,也從不因門戶不同而拒絕。貧道就兩次親耳旁聽趙老真人說那三教合一,獲益匪淺。”
  
  白衣僧人笑問道:“如果貧僧沒有記錯,正是你們武當呂祖首倡三教合一?那麼試問到底是誰的一?”
  
  韓桂不作思量便脫口而出道:“呂祖曾言道同器殊,這是三教合一的根祗所在。以貧道淺見,不知其是,卻略知其非。就是這個一,未必在參禪到深處無禪可參的無禪高僧手裡,也未必就在如今恰逢滅佛盛道的武當山上,一樣未必在那些飽讀詩書最擅清談的登山讀書人口中。”
  
  李當心再次摸著自己的光頭,眼神中似乎頗多欣賞,點了點頭,歉意道:“貧僧三次無禮試探,韓真人別怪罪。”
  
  韓桂笑道:“無妨無妨。”
  
  一行人結伴登山,白衣僧人跟韓桂隨意聊著武當風土人情,既無佛教機鋒也無道家玄機,如同他鄉遇故知,言語都是踩著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裡。白衣僧人有意不理睬徐鳳年,大概是怕自己又忍不住找刀砍人去了?一個男人,遇上搶自己媳婦的,那是二話不說就拎刀砍人的,遇上搶自己閨女的,砍不砍,除了那個膽大包天的小兔崽子品性到底如何很關鍵,再就是得看閨女她娘親的態度了。此時那位李東西的娘親或者說是南北小和尚的師娘,對徐鳳年則極為和顏悅色,雖說不是丈母娘看待女婿越看越歡喜的眼光,但也像是路上偶遇了一個對自己閨女有那麼點想法的晚輩年輕人,談不上會多麼刻意熱絡,但肯定不會拉下臉對待。婦人也是心大得無邊無際,一開始還有些端著姿態,畢竟眼前年輕人那可是西北重藩的第一號人物,可很快就水到渠成,嘮嘮叨叨家長里短起來,埋怨到了北涼境內,花起錢來真是厲害,尤其是當你東西從北涼回去後捎了好些胭脂水粉,早就用光了,結果她如今去那幽州鋪子一看,那價格真是死貴死貴的。
  
  說到這裡,婦人就很是感謝了徐鳳年幾句,說東西那閨女當年不知輕重,離開清涼山王府的時候一口氣就收了那麼多昂貴禮物,然後婦人就自顧自笑起來,坦然如今要她還錢那是絕對還不上的,這趟走得急也沒帶回禮,家裡那些積蓄早就給她敗光了。徐鳳年聽著婦人毫不忌諱自揭其短的絮叨,徐鳳年臉上的笑容就沒有斷過,豎起耳朵偷聽兩邊動靜的小道童清心就奇了怪了,師父一個道士跟大名鼎鼎被譽為“肉身菩薩”的白衣僧人談得攏就已經夠奇怪的,這位堂堂北涼王也能跟那婦人說得來?
  
  白衣僧人李當心是蓮花峰爭論最重要的人物,作為當代兩禪寺主持,本身就是天下佛教執牛耳者,而徐鳳年也是武當頭等貴客,故而這一行人就直奔山頂的武當主觀紫陽宮落腳,武當原本倒是沒有這般給人劃出三六九等的習慣,只不過很快武當山就發現他們不講究,登山訪客卻是最講究介意了,是從客人嘴中得知,原來隸屬于武當山道教的九宮三十六觀,竟然在江湖上早就有了座次之分高低之別,能夠在九宮下榻那是最能彰顯官場身份和江湖地位的事情,如果能躋身三十六觀中的上八觀休憩,也值得沾沾自喜一番,隨著香客增多,尤其是那撥江南淮南兩道世族名士的到來,許多遠離主峰的下八觀也人滿為患,以至於不得不閉門謝客。
  
  就在徐鳳年和白衣僧人一行人前腳由紫陽宮後門走入的時候,就有個眉清目秀的小道童火急火燎跑到韓桂身前,哭喪著臉小聲道:“師叔祖師叔祖,山上新來了一批貴客,掌律真人親自陪同他們遊覽了咱們主峰,客人們也不似尋常提出諸多要求的外鄉人,沒有非要在山上落腳休息,說是在山腳小鎮客棧訂好了房間,可掌律真人親口發話了,說這幾位客人怠慢不得,要咱們就是變也變出三四間雅靜廂房來,我師父和幾位師叔都急死了,好不容易在紫陽宮才找出兩間來,再多可就真真辦不到了,臨近山頂的神霄觀太虛觀也都為難,說連柴房也騰出來給客人住了,那麼咱們總沒有讓客人一半留山一半下山的道理吧?”
  
  徐鳳年當年在山上練刀,跟清寧兩輩的道士大多打過照面,他又是過目不忘的,就笑問道:“寧和小道長,誰啊,這麼大的面子?”
  
  當初小道士曾經在山門口,陪著那位騎牛的太師叔祖一起迎接過眼前人,自然知曉徐鳳年的身份,小道士趕忙行禮道:“回稟王爺,聽清風師叔說是上陰學宮韓先生的學生。”
  
  徐鳳年恍然大悟,先前收到過一份來自流州青蒼城的諜報,說是韓老先生繼續西行爛陀山,但是聽說武當山要舉辦佛道之爭後,就讓數位弟子返回涼州,與那位獨去薊北的酒中仙人常遂在武當山會合,老人只帶著孫女韓國秀和那幾名護送之人繼續遠遊。徐鳳年當時只敢奢望韓穀子弟子之中能有一個留在北涼,如果是兵法大家許煌那是最好,若是性情灑脫的縱橫士司馬燦也不錯。現在聽到這個消息,徐鳳年感到有些遺憾,如果僅是一兩人來到武當山,多半是板上釘釘要為北涼效力了,可連常遂都來了,恐怕就意味著一個也不會留在北涼了。徐鳳年心中歎息一聲,笑道:“寧和小道長,你去跟你師父說一聲,就說把本王那間屋子讓給這群客人,本王猜那間屋子住兩三人總是不難。”

小道士哪敢接下這話。
  
  韓桂柔聲道:“甯河,就依照王爺的吩咐如此行事好了,還有,把我和清心的屋子也讓給客人……”
  
  不等韓桂說完,小道士就大聲道:“師叔祖,這怎麼行?小柱峰青山觀和蓮花峰離著可有十多裡山路呢!清心……清心師叔每次來蓮花峰找我們玩……不對不對,是來蓮花峰幫師叔祖借閱書籍,都累得不行……”
  
  甯字輩的小道士越說嗓音越低,韓桂的徒弟清心小道童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完蛋了,這次回到青山觀少不得要罰抄十遍典籍了。
  
  白衣僧人轉頭對自己媳婦嘖嘖說道:“瞧瞧人家山上的晚輩,多向著自己的長輩,跟笨南北一塊玩的那幾個小光頭,可都成天想著在咱們家騙吃騙喝。”
  
  婦人笑道:“錯啦,分明都是沖著咱們閨女去的。平日裡我在寺中路上見著的小和尚多邋遢,可每次去咱們家,哪次不是穿上剛清洗乾淨的整潔僧袍?”
  
  白衣僧人勃然大怒:“還有這回事?!”
  
  婦人白眼道:“你才知道?”
  
  白衣僧人憤憤道:“那幾顆小光頭就是欠敲打,還有笨南北更是笨,這不是引狼入室是什麼?!”
  
  婦人沒好氣道:“敲吧敲吧,敲出一個個頓悟才好,省得由你來當這個不拿錢只發錢的主持。”
  
  最終,韓桂和小道童去一位掌律真人陳繇的清字輩弟子那裡借住,而徐鳳年就去當年練刀的半山洗象池茅屋住一晚,下山之前,徐鳳年先把白衣僧人送到了下榻房間,韓桂則率先告辭離去,此時武當山上人人忙得焦頭爛額,韓桂除去負責把徐鳳年接入紫陽宮,其實手頭還有一大堆事務要忙。其實山上各個輩分的道士都心知肚明,韓桂未來是要擔當大任的,畢竟連老掌教王重樓也說過韓桂道心最穩,甚至連洪洗象也半真半假開玩笑說山上多桂樹的小柱峰,最適合名字中帶桂字的韓桂去修行悟道。而如武當山今碩果僅存的陳繇俞興瑞兩位最高輩分真人,對韓桂這個與世無爭的晚輩也極為看重。
  
  徐鳳年送到門檻外,白衣僧人推門後突然轉身問道:“見過貧僧的師伯了?”
  
  徐鳳年愣了一下才醒悟,是在說西域小爛陀山下的雞湯和尚,老和尚正是龍樹聖僧的師兄,點頭道:“我能與拓拔菩薩戰而不死……”
  
  李當心擺了擺手,“人都死了,好話說給誰聽。”
  
  徐鳳年默然,無言以對。
  
  白衣僧人歎氣一聲,感傷道:“不過話說回來,師伯能落下心中蓮,也虧得是你出現。當年我獨身西行萬里,是師伯放心不下,本意是去了西域那一處接我返回兩禪寺,不曾想那一次停步,就停了二十來年。貧僧的頓悟之說,何嘗不是受惠于師伯的心得。行了,一事歸一事,閨女一事,還沒完。不過師伯能落蓮花,我得謝你一聲。”
  
  李當心低頭雙手合十。
  
  徐鳳年雙手合十,輕輕還禮。
  
  當徐鳳年走後,白衣僧人關上門,婦人坐在椅子上揉著小腿肚子,笑道:“閨女呢,只有一個,南北笨歸笨,到底早就是一家人了。唉,我要是有兩個閨女就好了。”
  
  李當心小聲嘀咕道:“就算有兩個閨女,我也不樂意當這小子的老丈人!見到一次就拿掃帚趕一次!”
  
  婦人破天荒沒有爭鋒相對,柔聲道:“先前跟這孩子閒聊了一路,我聊起了咱們家東西玩心太重,他陪我聊著聊著,也順口說了句無心之言,挺有意思的,大意是說他小時候才是真正的頑劣不堪,年少時總會嫌棄長輩如此這般那樣的種種管束,結果好不容易等到自己長大了,猛然發現犯錯了都沒人罵上一句,反而懷念小時候了。”
  
  白衣僧人靠著椅背,摸著光頭。
  
  不知為何,也有些懷念自己小時候給師父在耳邊叨叨叨的場景了。
  
  徐鳳年在走出紫陽宮前,一名拂水房諜子頭目和一位轄境位於武當山附近的校尉一同露面,兩人都是身穿與普通香客無異的便服,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向王爺稟報情況,這讓徐鳳年挺像個攜帶家僕豪奴出遊的貴公子,今日紫陽宮內無寒門,多是與華蓋郡乃至整座北涼官場關係深厚的外鄉人,人人非富即貴,要不然就是許煌司馬燦這些底氣足以傲視王侯的“江湖散人”。據說連河州刺史的大公子和薊州刺史的千金都連袂登山了,卻仍是不得入住紫陽宮,而只能在神霄觀內。
  
  徐鳳年聽過了兩人言簡意賅且畢恭畢敬的彙報,也無什麼發號施令,臨近洗象池,就讓他們忙自己的事情去。交談不多,不過那兩人仍是倍感榮幸,不論是城府深沉的大諜子,還是以性情穩重著稱的實權校尉,相視一笑,都是滿臉遮掩不住的笑意。這種發自肺腑的與有榮焉,是其它官場那種跟官場大佬湊近了混個熟臉的心態,其實有著天壤之別。徐鳳年故地重遊,才發現當年寂靜無人的洗象池是這般熱鬧非凡,堪稱比肩接踵,一問才知道似乎是有兩人要在池中那巨石之上比武,很簡單的規則,誰從石上落入池水就算誰輸。徐鳳年實在是擠不到池邊去,就只能在離著洗象池還有五十步的地方站著,人流中還有許多前胸掛著只竹箱的小販來往穿梭叫賣吆喝,嘴上嚷著“看高手過招,豈能不浮一大白咱們北涼的綠蟻酒”,要不然就是“買酒兩壺,贈送北涼王在武當山習武語錄一部”。池中巨石上兩位高手大戰正酣,徐鳳年耳邊都是轟然叫好聲,放眼望去,只有當兩位高手高高躍起時才看得見兩人身影,一刀一劍,刀光劍影,交相輝映,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飄若驚鴻了吧。
  
  徐鳳年不知怎麼就來了興致,跟某個小販買了些瓜子紅棗,跟大多看客那樣踮起腳跟伸長脖子,聽著身邊看客一驚一乍的招式講解,有些自嘲,瞧瞧別人打鬥是何等氣派,看客如雲,喝彩聲震天響,比起自己跟拓拔菩薩當時最終戰的那小巷交鋒,可要威風多了無數啊。也對,好像這才是自己年少時夢寐以求的那座江湖嘛。徐鳳年慢悠悠磕著瓜子,聽著耳邊都不收他半顆銅錢的友情介紹,很是愜意。根據身邊那些小道消息最是靈通的耳報神,徐鳳年得知正在酣暢淋漓一展身手的兩位年輕俠士,在江湖上可都不是什麼無名小輩,徽山大雪坪選出的新天下十人,其中那位佩名劍“五束素”的江湖俊彥,正是其中一位宗師的嫡傳弟子的至交好友,關係有點遠?是尋常阿貓阿狗就能跟天下新十大高手的親傳弟子沾親帶故嗎?而用刀的北涼當地年輕人,那就更有來頭了,據說是連北涼王徐鳳年也愛惜其才,甚至親口指點過兩式三招刀法的。
  
  聽到這個,徐鳳年比起先前聽到東西姑娘曾經自稱一眼就看穿了老黃的高手身份,更加忍不住呲牙咧嘴。就在徐鳳年當下有些憂鬱的時候,人流被強行擠開,徐鳳年轉頭看去,是並肩而行的兩名男子,皆是神情肅穆,一人懷抱長劍,一人雙手負後,像是要即將參加一場去爭奪天下十人名頭的巔峰大戰,徐鳳年只得跟隨身旁眾人一起給兩大高手讓路,原來是在巨石那兩位少俠大戰落幕後,就要輪到這兩位江湖分量更重的武林大俠登臺比試了。一位江湖人稱“江南梅雨劍”,一位江湖綽號“中原神龍”,聽聽,能有這樣讓人肅然起敬的綽號,還會不是大俠?
  
  徐鳳年給兩位大俠讓路的同時,心想自己好像至今還沒啥拿得出手的綽號啊,是有點不像話,當年四人一起落魄寒酸地闖蕩江湖,且不說那個給自己取了一大串綽號的女俠李東西,其餘兩個可都是有的。徐鳳年唉聲歎氣,磕著瓜子,不光是當下憂鬱,襠下都有些憂鬱了。

xox 發表於 2015-5-8 15:39
共逐鹿 第兩百零七章 欠債不還錢,說與山鬼聽


  徐鳳年突然轉過身,看到一幫熟悉面孔,蓄有美髯的許煌,總是笑臉燦爛的司馬燦,相貌辟邪的劉端懋,神色冷清的晉寶室,還有個滿身酒氣的陌生中年大叔,斜挎一柄長劍,應該就是那位享譽離陽士林的酒中仙人常遂了。許煌低聲笑道:“在紫陽宮偶遇韓道長,聽說王爺到了山上,又鳩占鵲巢了一次,怎麼都該找到王爺說聲謝謝。”
  
  原本融融洽洽彬彬有禮的對話,結果給常遂的勾肩搭背給破壞殆盡,要知道這傢伙直接就勾搭上了徐鳳年的肩頭,大大咧咧混不吝道:“我去薊北走了一趟,方知幽州不光是燕文鸞麾下的步卒戰力甲天下,便是幽州的騎軍,也不是離陽別地騎軍能夠望其項背的。本來呢,是估摸著咱們家那位先生拉不下老臉放行,我到時候就也好找個藉口,說自個兒水土不服在你們北涼上吐下瀉,得修養個三四年,不曾想先生這次出手闊綽得很,連許煌這幾個也一口氣丟給了北涼,如此正好,我們師兄弟們幾個仍是湊一堆,可惜我費盡心機卻弄巧成拙,薊州一別,應該就是跟先生此生最後一面了,早知道就該跟著走到流州青蒼城。徐鳳年,以後咱們可就是要跟你廝混了,要不然借此機會,商量個事,幫許煌討要個將軍當當?醜話說前頭,雜號的可不行,就算做不成涼州邊關的實權將軍,流州幽州兩地也可以,以我許師弟的滿腹韜略,統率領軍個萬把人,肯定綽綽有餘。司馬燦這小子,倒是能留在涼州刺史府當個四五品的官,若是你氣魄再大些,乾脆就塞給宋洞明做幫手,就是要千萬小心這小子勾引你們清涼山的俏麗丫鬟,這小子最大的毛病就是管不住褲襠裡的鳥。至於師弟劉端懋和師妹晉寶室,倒是不用著急,真沒有官帽子給他們的話,那就隨便找個地兒磨礪一年半載……”
  
  許煌一臉無奈,司馬燦的燦爛笑臉變得牽強,劉端懋乾脆撇過頭,只當不認識這個師兄。晉寶室偷瞥著徐鳳年,眼神複雜。
  
  投桃報李,既然韓老先生如此大手筆,心中驚喜至極的徐鳳年也不是什麼小家子氣的人,當場展露出一位藩王雷厲風行的一面,沉聲道:“許先生可以先去懷陽關都護府,我會親筆一封書信給褚祿山,北涼邊關軍務一向章法嚴謹,實不相瞞,我徐鳳年暫時也不敢保證許先生一定就可以立即當上涼州一軍主將,但定不會讓許先生大材小用便是。司馬先生,大可以直奔清涼山,輔佐副經略使宋洞明,當然,若是嫌棄給人打下手不爽利,也可以去涼州刺史府或者是陵州的鐵佑郡任職,刺史府那邊如今有個功曹位置空懸,陵州鐵佑郡則是剛剛空出一個太守,都是四品官身,就看司馬先生自己如何權衡了。而劉先生,我希望能夠去陵州幫忙刺史徐北枳,也許一開始官位不高,但我相信以劉先生的學識和徐北枳的眼光,劉先生都能迅速脫穎而出。至於晉小姐,真的是暫時沒有想好如何打算,容我思量思量,但在我下山之前,不管怎麼樣都會給晉小姐一個滿意的答覆。”
  
  當徐鳳年說完這番話,別說司馬燦和劉端懋面面相覷,便是許煌也大吃一驚,晉寶室則緊抿著嘴唇,神采奕奕。唯有常遂依舊吊兒郎當的模樣,懶洋洋拎起酒葫蘆灌了口酒,抹嘴笑道:“痛快!”
  
  徐鳳年誠心誠意道:“諸位能留在北涼,我徐鳳年當然歡迎至極,而且我二姐也一定會很高興。”
  
  常遂輕聲歎息道:“那麼除了與徐家有上輩恩怨的大師兄,還有那個不得不跟你站在對立面的小師弟,先生座下總計八個弟子,當下六人都在北涼共事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聚散無常,我們六人,已經算是幸運的了。”
  
  最後那句話,常遂顯然是對身邊猶有心結未解的師弟劉端懋說的,八人之中,當年劉端懋和皇子趙楷私交最好。
  
  劉端懋置若罔聞。
  
  接下來常遂提議聚一聚,大夥兒一起嘗嘗那天底下最地道的綠蟻酒,徐鳳年就掏光銀子跟小販買了十多瓶酒,然後領著他們去了不遠處的茅屋,屋子常年都有人打掃,雖無人居住,故而並不顯絲毫頹敗,甚至連那塊屋後的小菜圃也是綠意盎然。徐鳳年熟門熟路從屋內搬出竹椅竹凳,還特地搬出一了張本來用作堆放書籍的桌子,茅屋距離洗象池不遠,但兩處一動一靜反差鮮明,這跟武當山的有意為之有著莫大關係。一行人在屋前的空地上圍桌而坐,常遂已經自顧自痛飲起來,許煌和劉端懋並肩而坐,晉寶室跟常遂相對而坐,坐在了徐鳳年斜對面。
  
  自然而然,許煌就跟徐鳳年說起了那場廣陵水戰,當時在流州境內相逢,對於其實不過是一場屬於廣陵水師的內戰,兩人各執己見,果然如韓老先生所言,兩人各對一半,許煌猜中了一半,是一場速戰速決的戰事,而徐鳳年猜中了西楚勝出的結局。對於接下來的廣陵態勢,徐鳳年跟許煌又有爭執,曾經數次走遍舊西楚國境的兵法大家許煌,堅信接下來離陽很快就可以形成合圍之勢,而西楚的突破口必然是那看似勢不可擋的南疆十萬精銳,唯有此舉才能真正為西楚贏得戰略縱深,在江左和南疆的空隙地帶站穩腳跟,真正發揮出廣陵江的天險之利,雖說如此一來,仍是難逃被盧升象和燕敕王南北夾擊的困境,但比起拼死困守西楚京城一隅之地,只能註定被離陽朝廷一點一點蠶食兵力,形勢仍是會好上許多。
  
  徐鳳年為此專門從屋內翻找出一份廣陵道的堪輿形勢圖,緩緩攤開在桌面上,許煌一手持酒杯,一手“指點江山”,娓娓道來:“山水畫講勢,武人過招,也講氣勢。那麼西楚的國勢,就在謝西陲西線戰敗楊慎杏閻震春兩員春秋老將、寇江淮在東線大放光彩和曹長卿一戰而定廣陵江之後,幾乎達到了頂點。但是……”
  
  許煌往自己只剩一半酒的杯中倒滿了酒,又指了指手邊的酒瓶,“西楚國勢再盛,終究是一杯酒而已,而離陽之勢,則是大如酒瓶,楊慎杏的薊州步卒傷亡不小,閻震春的騎軍一戰盡沒,甚至廣陵王趙毅的水師全軍覆沒,瓶中酒水,仍是比這杯中酒要多,多很多。這還僅是我們紙上談兵,說那兵力多寡而已,離陽真正的大勢,在於新帝登基後,離陽民心,依舊穩固,甚至可以說是愈發穩固,永徽祥符交替,遠沒有外人想像中那般動盪不安,所以離陽西楚之戰,前者可以一戰功成,後者卻是一敗皆休!”
  
  許煌伸出手指先後點了點廣陵江北岸的一處重鎮,和南岸劍州的一處關隘,沉聲道:“若我是那曹長卿,就在老將吳重軒率領南疆大軍半數渡江之際,派遣一員敢打硬仗的悍將帶一萬精軍南下到此,掐斷退路,再讓一員老成持重善於防守的將領死守西線門戶,讓南疆十萬大軍想戰戰不得,想退也退得不舒服。”
  
  徐鳳年微微俯身看著地圖,皺眉輕聲道:“我北涼步軍副統領顧大祖提到過吳重軒這名老將,認為此人治軍領軍都遠在楊慎杏和閻震春之上,麾下猛將也不在少數,長途跋涉異地作戰,吳重軒不會不盯著自己的後方。”
  
  許煌瞥了眼身邊翹二郎腿嗑瓜子的司馬燦,後者悻悻然放下手中那捧瓜子,正襟危坐道:“吳重軒和他身邊那撥功勳悍將,都是打老了仗的經驗豐富之輩,不會如此疏忽,但是呢,兵書上俗話說千里不運糧,這是南疆大軍潛在的不小隱患,更致命的缺陷,更不是吳重軒等人可以解決的,那就是再熱血再激昂的沙場之爭,從來都是廟堂之爭無聲無息的漣漪,自離陽先帝起,就信不過燕敕王趙炳,當今天子也不例外,削藩削藩,說到底不就是拿北莽削北涼三十萬鐵騎的藩,用西楚削南疆二十萬虎狼之師的藩?吳重軒要是輕而易舉打下了西楚,太安城那幫官老爺就不怕人家十幾二十萬南蠻子,沒事做了,就順勢一口氣跑到他們眼皮子底下耀武揚威啊?”
  
  司馬燦忍不住偷偷從桌面上重新揀起一把瓜子,一邊嗑瓜子一邊含糊不清道:“北涼漕運受困,南疆十萬大軍又何嘗真的舒坦了。所以這場仗啊,吳重軒萬一能打趴下曹長卿,那是他有通天本事,這期間朝廷肯定也要動手動腳的,就跟當初閻震春不得不‘心領神會’涉險冒進是一個道理。打成僵局,離陽朝廷最開心,打輸了,就等著被南征主帥盧升象就地整編收納吧,一兵一卒都別想回到南疆了,說不定連吳重軒都要進京為官,棠溪劍仙盧白頡不是剛剛從兵部尚書的位置上被貶謫當了經略使嘛,吳重軒就不心動?不想跟那個尚且根基不穩的新任兵部侍郎唐鐵霜爭一爭?你小唐年紀輕,軍功也不咋的,名氣更沒我大,憑啥子跟我老吳搶位置嘛……再說了,太安城不都說不想當首輔的文官不是好文官,不想當兵部尚書的將軍也不是好將軍啊……”
  
  晉寶室在桌底下一腳重重踩在這傢伙的腳背上,司馬燦明擺著是飽受摧殘的過來人,面不改色心不跳,但終於沒那麼玩世不恭,“雖然說離陽趙室朝廷行事霸道,一邊隔岸觀火看著涼莽大戰,一邊還要親身陷陣跟西楚叛逆過招,還要處心積慮跟老一輩王爵的藩王玩心眼,但我司馬燦不得不說,離陽先帝真是個手腕厲害的君王,遍觀史書,如果不談邊功一事,那麼怎麼都該排進前五,別的不說,只說削藩大勢之下,我們不妨扳手指頭算一算,北涼這邊不去說,那淮南王趙英,自己跑去沙場上戰死了,對吧?膠東王趙睢這麼多年兢兢業業守著東北門戶,沒錯吧?世襲罔替靖安王的趙珣也恨不得跟朝廷掏心窩子,在自己腦門上刻下一個大大的忠字,是不是?所以說啊,一部春秋史書,是各國將軍你方唱罷我登場,什麼皇帝什麼文官都一邊涼快去,一頁頁都在寫武夫救國四個大字,而永徽之春呢,則換成了文人治國四個字,張巨鹿領銜,兵部之外的五部公卿群策群力,真是好一個氣象萬千啊。哪怕一千年後,只要是個讀書人,都會為這段熠熠生輝的歷史感到自豪。”
  
  司馬燦突然一個停頓,環顧四周,如同那賣關子抖包袱的說書先生,喝了口酒,“那麼,問題來了!為何表面上看是離陽越拖贏面越大,北莽越耗著越贏面越小,先帝卻仍是執意要讓廣陵道燃起硝煙,繼而讓北莽認為有機可趁,在這個時候大舉南侵呢?兩線作戰,就不怕再厚實的家底也給揮霍一空嗎?”
  
  常遂樂不可支,拎著酒葫蘆指了指這個師弟,“以後你小子在北涼混不出頭,就去酒樓當說書的,師兄我跟你搭台,晉師妹收銀子。”
  
  徐鳳年笑著給出答案:“天下精銳兵馬,保持鼎盛二三十年已經是極致,接下去只會每況愈下,積弊漸重。而我北涼鐵騎,起始於春秋,如今已是三十年有整了。太安城一怕我北涼邊軍隨著時間推移,面對北莽不堪一戰,二怕我徐鳳年徹底坐穩座位握緊權柄之後,心懷不軌。很簡單的例子,我爹當年若是扯一嗓子說要跟趙家劃江而治,軍中將士最少要立即離去小半,軍心渙散。可如果換成永徽末年,在北涼已經根深蒂固的徐驍再提這一茬,三十萬鐵騎,都是紮根的北涼老人了,走不了多少人。等我徐鳳年真正掌權個四五年,把邊軍大將都攏在手中,對太安城向來沒好感的北涼,不說矛頭直指離陽,在西北邊陲自立一國,也是京城眼中的人之常情吧?”
  
  常遂哈哈笑道:“好一個人之常情!”
  
  司馬燦嬉皮笑臉問道:“王爺,真沒有想過這事兒?”
  
  徐鳳年搖搖頭,沒有說話。
  
  常遂終於開口說正經事,醉眼朦朧道:“說到天下各路兵馬,能稱之為雄兵的,其實也不多,老底子是北漢禁衛軍的薊南步卒,已經給楊慎杏糟蹋了。閻震春的騎軍原本是離陽一等一的精銳騎軍,可惜了,老將也是死的憋屈,非戰之過。現在剩下來的其實屈指可數,新任淮南道經略使的蔡楠,原本六萬兵馬擴充到了八萬,戰力反而下降不少。兵部尚書唐鐵霜一手打造出來的遼東朵顏精騎,不俗,遼西藩王趙睢的黑水鐵騎也不錯,吳重軒的南疆‘大甲’,號稱能與燕文鸞的幽州步卒一較高下,燕敕王趙炳本人親領的四萬無鋒軍,一向藏藏掖掖,空有名頭,不曉得真實戰力。至於水師,好好的一支廣陵水師被一分為二,就不用提了。青州水師早就給青党官員侵蝕得一塌糊塗,如果能用嘴皮子打仗,大概能夠天下無敵。數來數去,真正能夠保持足足三十年鋒芒不減的兵馬,也就只有你們北涼邊軍了。”

  常遂站起身,緩緩道:“中原大地之上,靠天險和城池是絕對擋不住北莽鐵蹄的,所以我要站在這裡,站在唯一一支可以人數劣勢還可不退半步的北涼邊軍中,略盡綿薄之力,為中原擋上一擋。”
  
  常遂仰頭喝盡大半葫蘆酒,“幽州葫蘆口,兩城數百堡寨,北莽馬蹄推進之時,只有在北涼守軍死絕之後!”
  
  常遂喃喃自語道:“不曾親臨邊關時,醉酒後寫那邊塞詩,總覺得大氣磅礴,如今才知道真正的百戰邊關,一點都不是書生想像中的那豪氣干雲。”
  
  常遂朗聲道:“何必為死人寫詩歌,不如死在此地留遺言!”
  
  司馬燦輕聲道:“二師兄是真醉了。”
  
  許煌猛然起身,高高舉杯一杯酒,望向徐鳳年,說道:“為幽州葫蘆口!為涼州虎頭城!為流州青蒼城!敬王爺一杯!”
  
  司馬燦,劉端懋,還有晉寶室也都起身舉杯。
  
  徐鳳年起身後輕聲道:“我當不起這杯敬酒,你們就當敬那二十年無愧中原的北涼一杯吧。”
  
  接下來喝酒就無拘無束了,真正做到了放開手腳,期間晉寶室兩次去洗象池那邊跟小販買酒,反正司馬燦到最後喝到了去桌子底下找酒杯的地步,而常遂也引吭高歌,卻是用那誰都聽不懂的家鄉方言哼唱的,許煌也難逃一劫,這位最重風儀的美髯公喝得滿髯都是酒水,就連飲酒最少的晉寶室也喝得臉頰緋紅,這讓喝酒最多但卻始終清醒著的徐鳳年有些尷尬,一次把司馬燦從桌底下拉出來後,抬頭看到那個眼眸笑意的女子,徐鳳年赧顏道:“就我一人沒醉,是挺煞風景的。”
  
  酩酊大醉的許煌眯眼笑著,已是舌頭打結:“聽先生說大將軍在那封王之前,某次進京封賞,散朝後在那大殿之外,屈指叩擊一位兵部大佬的官帽,說我徐驍手裡只有六七百人馬的時候,在你眼中連個屁都不是!在我手裡有六七千人馬的時候,能不能見你,得看你心情。等我手裡頭有六七萬大軍的時候,你面上與我稱兄道弟,背後仍要罵我是個缺心眼的老兵痞子。等到最後我不小心手握二三十萬兵權,滅了六個國家,光是皇帝就宰了四個,如何?我今兒喊你一聲老哥,可你敢答應嗎……哈哈,大將軍啊大將軍,我許煌作為晚輩武人,也希望能如你一般馳騁沙場,快意恩仇!”
  
  徐鳳年看到晉寶室投來詢問的視線,低聲無奈道:“這是離陽官員以訛傳訛,根本沒這回事,要是真有,徐驍早就跟我吹噓幾百遍了。”
  
  常遂也發酒瘋,“大將軍的確了不得,可那憑藉書生一己之力輔佐大將軍、最終幫助北涼以一地戰北莽一國的李義山,又何曾遜色半分?!可惜就是李義山已經死了,否則我常遂便是給李大先生當個小小書童,又如何?能與先生說春秋,何其快哉!”
  
  劉端懋傻乎乎茫然四顧,手中酒杯的酒早就給搖晃灑了,仍是在那裡喃喃自語:“酒杯呢,酒杯哪裡去了?”
  
  司馬燦一拍桌子回答道:“杯子不是在地上嗎,我方才在桌底下見著了!”
  
  僅是半醉的晉寶室伸手撫額,這些個師兄弟,就不能略微有點讀書人的矜持嗎?往常在上陰學宮也就罷了,怎麼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涼更加放浪形骸了。
  
  徐鳳年笑道:“看來還是我們北涼的綠蟻酒,最厲害。”
  
  黃昏中,到最後常遂幾個到底還是沒有讓徐鳳年送行上山,相互攙扶搖搖晃晃去往紫陽宮,倒是常遂還不忘死皮賴臉跟徐鳳年要走了那柄北涼刀,晉寶室笑著拆臺道:“師兄肯定沒真醉,否則他每次喝高了都是送人東西,萬萬沒有跟人要東西的習慣。”
  
  常遂瞪眼道:“師兄命都不要了,要把刀怎麼了?”
  
  然後馬上醉醺醺自顧自念叨道:“劍氣沖天不去想,好歹我常遂能酒氣沖鬥牛。徐鳳年,你小子不厚道,酒品看人品,哪有眾人皆醉你獨醒的道理,不行,明兒再找你喝一場,今天是我的師弟師妹們拖後腿的緣故……”
  
  晉寶室沒好氣道:“行了行了,明天師兄你能跟武當山賒來酒錢再說。”
  
  徐鳳年微笑道:“那我就不送了。”
  
  晉寶室點頭歉意道:“見笑了,師兄他們一般不這樣。”
  
  徐鳳年搖頭道:“性情中人,最好打交道,北涼水土也只適合這樣的人。”
  
  晉寶室不知為何悄然放緩腳步,轉頭問道:“當真如邊境傳言那般,那北莽董卓在陣前讓棋府劍府樂府分別擺下‘棋盤’、‘劍圓’、和‘坐立’三座大陣?還讓那提兵山百餘位昆侖奴操控那威勢等同于仙人一劍的床弩,甚至連道德宗的符籙大陣‘一線天’和公主墳的敦煌飛天也都用上了?就只為了阻擋你繼續破陣前行兩百步?”
  
  徐鳳年笑道:“被你事後這麼一說,才發現聽上去很厲害的樣子。不過其實當時突陣的時候,也沒覺得如何,何況當時我身後還有吳家劍士數十騎護駕。”
  
  晉寶室低聲道:“這樣啊。”
  
  徐鳳年笑著不說話。
  
  女子輕輕轉身,嗓音輕靈,“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一觀一觀都觀盡,悠然自得逍遙遊。”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陷入沉思。
  
  暮色來臨,徐鳳年回到茅屋前,收拾殘局,把桌椅凳子都搬回屋內,然後去屋後看了眼菜圃。
  
  在屋前蹲了會兒,這才回到屋子,點燃一盞油燈,隨手揀選了一本當年從武庫搬來的武學秘笈慢慢翻閱。深夜,徐鳳年放下書,走到屋外。
  
  在澹台平靜那些練氣士眼中,太安城,王氣濃郁。襄樊城,鬼氣森森。江南道,清逸蕭蕭。
  
  北涼男兒作不出邊塞詩,北涼女子也從無那閨怨。
  
  死則死矣。
  
  徐鳳年抬頭望向夜空。
  
  一將功成萬骨枯,徐驍欠給春秋的,我來還就是。徐驍戎馬一生,身為武將,只能殺人,談不上對錯。但是他在中原殺了多少人,我這個當兒子的,就要救多少人。
  
  而我徐鳳年欠三十萬鐵騎和北涼百姓的,我可能這輩子都還不起。
xox 發表於 2015-5-10 01:16
共逐鹿 第兩百零八章 有朋遠方來,豈能無禮


  一支聲勢浩大的車隊由淮南道河州進入北涼道幽州,直奔武當山。
  
  車隊由刀鞘纏有扎眼金黃絲線的京城禁軍親自護送,更有近二十位腰懸銅黃繡魚袋的大內高手夾雜其中。
  
  而在這支車隊之後,驛路上又遙遙尾隨著另外一支車駕豪奢的隊伍,駕車的馬夫無一例外都是氣機綿長的頂尖武人。
  
  正值離陽滅佛興道,大江南北,但凡地理樞要和靈山大川,皆有嶄新道觀破土而起,仙樂聲聲響徹中原大地。其中太安城興陽觀,制若宮禁,設置離陽高祖太宗在內五帝雕像,按照古禮昭、穆位序分別侍立道家聖人雕像兩側,取皇宮彩雲閣大料以造興陽觀門樓,破大內甘泉堂材料為老君殿,觀內影壁繪有道家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宏幅巨制,觀者莫不驚歎。這座興陽觀一時間儼然為天下道觀之首,觀主吳靈素正是那位親手封閉兩禪寺山門的道士,如今已是當之無愧的北方道首,因此如今天下有了“京城興陽觀,南北兩祖庭”的說法。就在世人皆知兩禪寺白衣僧人要在蓮花峰與武當道士辯論的時候,又有消息傳出,那位元在太安城如日中天的羽衣卿相,將以崇玄署主官的朝廷身份趕赴北涼武當山,手捧一道聖旨,敕令追尊武當老掌教黃滿山為沖虛真人。
  
  一位氣態出塵的中年道人坐在車廂內,身穿紫金道袍,手臂上擱有一柄垂有三枚金環的紫絲拂塵,笑意淺淡。身份尊貴的道人身邊還坐著個相貌酷似的年輕人,雖然也身穿道袍,但相較中年道士的仙風道骨就要更近世俗。年輕人開口笑道:“爹,本以為過了河州界碑,幽州軍方好歹會弄出幾百騎來給咱們下馬威的動靜,看來那姓徐的也不是真無法無天,對爹還是十分忌憚的。”
  
  中年道人正是在京城平步青雲的吳靈素,樹挪死人挪活啊,還記得剛到太安城那會兒,眼高於頂的城內權貴都喜歡拿他那個名不副實的青城王的頭銜打趣行樂,偶有宴飲碰頭,誰不是對他嘴上調侃稱呼王爺,卻懶得掩飾眼中的那份濃重譏諷?好在苦日子很快就熬過頭了,龍虎山那邊自己不爭氣,給姓徐的年輕人三番兩次折騰得灰頭土臉,某位在龍虎山隱居的神秘道人身死道消,更是惹來先帝和新君先後兩位皇帝的遷怒,加上離陽滅佛是大勢所趨,終於讓他吳靈素一遇風雲便化龍,硬生生踩著龍虎山和兩禪寺兩座大山走到了權勢頂點。在這當中,自己那個名義上妻子的暗中指點,功不可沒,兩人雖無夫妻之實,但哪怕吳靈素如今做成了北地道教的道首,對她還是心懷敬畏。
  
  吳靈素瞥了眼自己的獨子吳士禎,有些心生不滿,自己這個朝廷正兒八經的崇玄令是去武當山頒佈聖旨的,你小子拉攏了一幫太安城紈絝子弟跟在後頭像什麼話,那個什麼京城第一公子王遠燃,他老子王雄貴都已經從戶部尚書的位置上攆到廣陵道擔任經略使了,還第一個屁,如果不是坦坦翁還念著永徽之春的那點香火情,就王遠燃那點城府能耐,早就給人吃得骨頭都不剩了。還有其餘三位京城公子,又有哪個是真有分量的?那姓閻的色胚好歹還有個獲封美諡的名將爺爺閻震春,太安城不看僧面看佛面,或多或少不會跟這小子計較。但是那個叫宋天寶的小胖子,祖輩裡就沒一個是當過官讀過書的,就是靠他爹那富甲兩遼的名頭在京城一擲千金,每天給人當冤大頭,彪乎乎的小傻子而已,這種無根的富貴,真能長久?不過是百丈高樓建在沙堆上,大風一吹,說蹋就塌的。
  
  吳靈素語重心長道:“士禎啊,為父看來,京城世族子弟也分那三六九等,如王遠燃,他爹王雄貴雖說遭受貶謫,從一等京官淪落為最危險的一道經略使,但是以後六部京官外任幾年再返京高就,會成為朝廷常例。作為張廬僅剩的一根頂樑柱,獨木難支反而是件好事,王雄貴未必沒有機會東山再起,而王遠燃又有坦坦翁照拂,你與之結識,為父便從不反對。但是王遠燃比起殷茂春長子殷長庚,刑部侍郎韓林的獨子韓醒言,就要差了許多,甚至連範長後、李吉甫和高亭樹這撥外鄉年輕人都比不上。至於那不成氣候的閻家小兒,所在家族也就如半死之人吊著口氣而已,所以你……”
  
  在京城權貴圈子左右逢源的貴公子吳士禎笑道:“爹,你說的我其實都明白,只不過有些事急不來,就說趙文蔚、殷長庚、韓醒言這三人吧,父輩都是張首輔的得意門生,然後早早有先見之明地分道揚鑣了,父輩官聲好,後輩口碑也不差,我就算熱臉貼冷屁股去,人家也未必答應,即便厚著臉皮進了他們家門,也做不得他們的朋友知己,與其這般徒勞無功,還不如多花些心思在王遠燃之流身上。”
  
  吳靈素感歎道:“小打小鬧,難成大事。”
  
  吳士禎苦著臉道:“我倒是一心想要攀附那位陳少保,可人家連爹你的面子都不賣,哪裡會理睬我?”
  
  吳靈素伸手撫摸著拂塵朱絲,低聲道:“我們父子仍是底子淺了些。”
  
  吳士禎俯身靠攏這位北方道教的新領袖,壓低嗓音道:“爹,咱們這次要是能順勢踩一踩那姓徐的,返回京城,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肯定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退一步說,我尋個機會,偷偷把王遠燃這些愣頭青推出去跟北涼結仇,回到京城一鬧,徐家在京城的名聲就要一臭到底了。”
  
  吳靈素猶豫不決,“那人連聖旨都敢拒收,又在他的地盤上,哪裡是王遠燃幾個可以撼動絲毫的,至於太安城官場的罵聲,徐家父子二人就從沒在意過,你小心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北涼拂水房的諜子能跟離陽趙勾爭鬥多年不落下風,不容小覷。王遠燃那幾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不看好。”
  
  吳士禎笑眯眯道:“不奢望姓徐的傷筋動骨,噁心噁心他,也挺好嘛。”
  
  吳士禎記起當年在青城山給那個同齡人大肆羞辱的場景,語氣陰惻惻道:“就算給姓徐的抓住些許把柄,但是為了這麼點小事,他還真敢殺人?”
  
  吳靈素突然問道:“後頭隊伍裡那個姓柳的河州郡守之子,說他當年拿刀鞘打過姓徐的,當真?”
  
  吳士禎幸災樂禍道:“多半是真的,據柳乘風所言,當初徐鳳年帶著個老僕遊歷江湖,途經河州,在街上起了衝突,結果被他拿一柄涼刀的刀鞘狠狠砸在了徐鳳年額頭。那個傢伙還說徐鳳年當時揚言要帶一萬北涼鐵騎踏平河州來著,於是柳乘風就問你誰啊,然後徐鳳年就反問了一句‘徐驍是我老子,你說我是誰?’柳乘風當然打死都不信,給了徐鳳年一刀鞘後,乾脆拔刀追著砍了半條街。是去年聽那些郡內酒樓的說書先生天花亂墜,才曉得徐鳳年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還真跟一個老僕白龍魚服闖蕩過江湖,嚇得半死,尤其是徐鳳年拒收聖旨,派遣幽州騎軍壓境河州的時候,不光是柳乘風這傢伙,連他爹在內一大家子都連夜屁滾尿流跑出城了,事後見幽州軍沒有要打河州的意思,才戰戰兢兢返回郡內。”
  
  吳靈素也覺著有趣,笑道:“可後來不是又有幽州萬騎入薊州一事嗎?那可是要經過河州的。”
  
  吳士楨捧腹大笑,差點眼淚都笑出來,“所以那家子人又重操舊業連夜跑路了,好在幽州騎軍最終是由葫蘆口返回,才讓柳乘風的爹沒辭官搬去江南,不過柳家也因禍得福,整個河州都知道了這麼個敢揍北涼王的英雄好漢,連柳乘風的爹都在上次殷茂春主持的地方大評中得了個河州獨一份的‘中上’。這不柳乘風跟宋天寶是相識多年的好哥們,給王遠燃他們接風洗塵的時候,對車隊裡那個前刑部侍郎的女兒一見鍾情,加上他大概確定徐鳳年應該不會跟他一般見識了,才死皮賴臉跟著一起來到了幽州。”
  
  早已不是在一隅之地自封為王的吳靈素冷笑道:“傳言宋天寶他爺爺作為兩遼首屈一指的財神爺,早年就跟崛起於遼東錦州的徐驍相當不對路,一個柳乘風,再加上在京城九九館跟徐鳳年起衝突的王遠燃,不愧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吳士禎臉色有些尷尬,好像還得加上一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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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蓮花峰就要舉辦佛道爭辯的第一場,武當山上顯然已無住處,南神道山腳附近幾座小鎮也是客棧爆滿,兩撥人先後腳進入一座名叫逃暑鎮的地方,雙方尋找歇腳房間的方式也截然相反,其中一撥十來人是好說歹說才跟小鎮東頭的一棟小客棧談攏,尋常房間住出了中原地帶甲等房的天價,掌櫃在接過那一摞路引的時候,也僅是瞥了眼就不再搭理,從天子腳下的太安城來咋了,不一樣得被咱們店往死宰?不過這些客官的名字還真是一個個都不俗氣,佩劍的那個中年男子,祁嘉節。那對瞧著就很登對般配的年輕夫婦,殷長庚,趙淳媛。俊俏少年叫趙文蔚,兩名青衫士子分別叫韓醒言和高士廉,其餘些個扈從僕役模樣的,他們爹娘給取的名字就沒這麼講究了。
  
  而另外那撥二十多人,直接就去了逃暑鎮最好的客棧,聽說客滿了,其中一人二話不說就砸下五百餘兩銀票,說要把客棧包圓了。上了年紀的客棧老闆聽著這幫年輕崽子的官腔就糟心,心想六百兩又如何,如今自家客棧按照市價都要一天收個百來兩,你們這幫人要住三天,五百兩頂個屁用。老闆翻著白眼說客棧做生意,就沒有趕客人的規矩。那滿嘴河州腔調的年輕公子哥又摸出五百兩,也不說話。老闆伸出手摸了摸那厚厚一疊的嶄新銀票,開始天人交戰。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腰纏萬貫的年輕人大手一揮,身邊有個幫閒立即拋出兩顆大金錠,老闆一看,銀子是爹金是爺啊,既然見著這些“長輩”咱就不要談風骨規矩了吧?不過老闆仍是得寸進尺說那三十多號客人都是住下了的,就怕店裡夥計喊不動啊。這話一說,頓時就有幾個伸手按住了劍柄刀柄,老闆急眼了,趕忙勸說道別,千萬別動手,今兒誰敢在咱們北涼鬧事都得玩完。老闆拿起銀票和金錠,上樓去跟客人解釋,老闆耍了個小心眼,不但主動提出還錢,而且人人倒貼個三四兩銀子,還跟人說是北涼邊關來的一幫軍爺要入住,小店實在得罪不起。也是客棧老闆財運當頭,客人竟然都給勸了出去,畢竟淪落到需要在逃暑鎮落腳住宿的外鄉香客,不論是湊熱鬧的江湖人,還是北涼道鄰居的官宦子弟,都不可能是什麼大人物,所以一聽說是兇神惡煞的北涼邊軍要住店,不管嘴上怎麼硬氣,心底當場就虛了。
  
  祁嘉節,正是那個京城第一劍客的祁嘉節,早年不但是諸多皇子的劍術師父,甚至連碧眼兒的女兒張高峽也曾是他的弟子。

  能夠勞駕他護送千里的那撥人,理由再簡單不過,這些年輕人任意挑選出一個丟到江南,都是達官顯貴竭力示好的對象,因為他們家族長輩,分別是中書令齊陽龍的副手、舊吏部尚書趙右齡,昔年的“儲相第一甲”殷茂春,燕國公高適之,刑部侍郎韓林。其中殷茂春長子殷長庚與趙右齡次女趙淳媛是的夫婦,兩家父輩都曾極力反對,最終在當時還僅是四皇子的皇帝陛下撮合下結成良緣,在京城亦是一段佳話。有神童美譽的趙文蔚是最受趙右齡喜愛的幼子,韓醒言則是馬上要外放高升為淮南道經略使的刑部侍郎韓林次子,即將與一位性情賢淑的趙室縣主成婚。高士廉高士箐兄妹則是燕國公高適之晚年所得的一雙兒女,一向為國公寵溺非凡,所幸兄妹二人在太安城向來低調,高士廉與大柱國顧劍棠之子相交莫逆,高士箐則與趙淳媛是一起從小玩到大的閨中密友。
  
  可以說,這些年輕人已經堪稱離陽官場最拔尖的官宦子弟了。
  
  淮南道節度使是蔡楠,以前是顧劍棠的頭號心腹大將,韓林馬上就任淮南道經略使,以後少不了打交道,而高士廉跟顧劍棠的兩個兒子都關係極好,很多事情,大佬們既不可能坐在一張桌子上談笑風生,甚至也不可能心生默契,但若是“不識大體”的晚輩出面,反而要順暢許多。
  
  他們此時都聚集在殷長庚屋內,恰好窗戶臨街,韓醒言站在視窗看著街上緩騎而過的北涼錦騎,笑道:“觀一葉落而知秋,北涼邊軍的戰力當真恐怖。”
  
  高士箐打趣道:“呦,如今已經是堂堂正二品經略使大人的公子哥了,膽子也跟著肥了不少啊,都敢說北涼的好話了?”
  
  韓林舉起雙手,示意自己任打任罵。
  
  高士廉忍不住給韓林打抱不平,瞪眼道:“口無遮攔,怎麼嫁人?!”
  
  高士箐一個瞪眼反拋回去,“閉嘴!”
  
  高士廉小聲嘀咕了句口頭禪:“攤上這麼個妹妹,真是倒了灶了。”
  
  最是嚮往俠義江湖的高士箐狠狠按住劍柄,威脅道:“找削不是?!”
  
  一行人中年紀最長也最穩重的殷長庚無奈道:“要喝茶可以,要吵架出去吵。”
  
  正在煮茶的趙淳媛朝高士箐招了招手,
  
  還是少年郎的趙文蔚笑呵呵問道:“姐夫,為何王遠燃那些人要早于吳家大小真人先到武當山腳啊?”
  
  殷長庚輕聲道破天機:“吳真人是故意放慢腳步,等到蓮花峰辯論最後一日才登山頒佈聖旨。先前之所以趕得比較急,是怕幽州兵馬出面阻撓,以至於錯過了最佳時機。既然現在幽州軍方沒有動靜,也就可以悠哉遊哉了。”
  
  小鎮很小,腦袋探出視窗,就能從東邊看到西邊的光景,韓醒言皺眉道:“好像王遠燃那夥人又惹事了,在京城也就罷了,怎的到了北涼也不肯消停。”
  
  殷長庚平淡道:“由他們去。”
  
  高士廉趴到窗欄上瞥了眼,憤憤然冷笑道:“陣仗還不小。不愧是京城四公子一起出遊,派頭十足。這幫躺在父輩功勞簿上的蛀蟲,享福也就罷了,還要害人!若是他們日後當上高官,除了禍國還會做什麼!”
  
  殷長庚皺眉道:“慎言。”
  
  高士箐朝自己哥哥做了鬼臉,“聽見沒,殷大哥也要你閉嘴。”
  
  高士廉雙手合十,默默念叨:“老天爺啊老天爺,趕緊隨便丟下來一個漢子,把這丫頭娶走吧。”
  
  趙文蔚挺起胸脯,“高二哥,你看我咋樣?配不配得上高姐姐?”
  
  高士廉嘴角抽搐,哭笑不得。
  
  高士箐一巴掌揮在這孩子的腦袋上,“老娘當年給你換過尿布!”
  
  殷長庚微笑道:“行了行了,都別鬧騰了,坐下來喝茶。這可是僅有的幾兩春神湖茶了。”
  
  高士箐屁股才坐下,立即起身,笑嘻嘻道:“不行,有熱鬧不湊是傻子,我得去小鎮那頭瞅瞅。”
  
  說這話的時候,高士箐小心翼翼望著說話總是細聲細氣卻最能拿定主意的殷長庚,後者抬頭看著她,緩緩道:“在京城就說好了,事不過三,在京畿和薊南已經兩次了,如果再有,你就得馬上返回京城。”
  
  高士箐笑臉燦爛道:“得令!”
  
  高士箐一溜煙跑出客棧,沿著街道直奔那座逃暑鎮最拿得出手的客棧外邊,倒也不湊近,畢竟她跟王遠燃閻色胚還有宋胖墩幾個都不陌生,尤其是閻色胚所在的閻家府邸就跟他們燕國公府是鄰居,高士箐對老將軍閻震春那是無比敬仰,但對這個上樑很正下樑卻歪到姥姥家去的閻家嫡長孫,從小就深惡痛絕,閻老將軍為國捐軀後,得以破格美諡,這段時間閻色胚的尾巴翹到天上去了,竟然有膽子攛掇著家族長輩跟燕國公府提親,高士箐差點忍不住找人把這傢伙套麻袋沉屍湖底。高士箐視線中,那閻色胚果然不負眾望,到了北涼這座小鎮照樣要調戲良家,正在和一幫狐朋狗友圍著兩個妙齡女子,高士箐有些訝異,不都說北涼女子婦人大多身材高壯嗎,眼前那兩位小娘子,可都水靈得很,與自己一樣佩劍的年輕女子大概屬於中上之姿,算不得有多驚豔,可另一位就相當出彩了,太安城的煙柳之地,號稱國色天香滿大街,高士箐有過幾次女扮男裝跑去長見識的經歷,便是那些花魁,也都沒有眼前身材高挑女子的那份動人姿色,尤其是她那副拒人千里的氣態,只要是個有勝負心的男子,都忍不住要挑戰一番的,也難怪閻色胚要火急火燎跳出來了。不過王遠燃沒有在場,應該躲在客棧內俯瞰街道。
  
  閻色胚輕輕旋轉手中那柄合起的檀木摺扇,嘿嘿笑道:“哥哥我是讀書人,從不做那強搶民女的無良勾當,可哥哥我呢,天生就熱情好客,這不就是想請兩位妹妹入樓喝喝茶,晚上再一同吟吟詩賞賞月,哥哥是京城人氏,早就好奇這西北的月亮到底是不是跟太安城的月亮一般圓了,兩位妹妹,賞這點臉總不是難事吧?”
  
  那佩劍女子怒極反笑,“賞臉你大爺哩!”
  
  閻色胚哈哈笑道:“潑辣夠味!原來是一匹西北的胭脂烈馬,哥哥老喜歡了。”
  
  佩劍女子就要拔劍砍人,身邊同伴女子拉住她,原來已經有一伍北涼時下最是“凶名昭彰”的錦騎快馬加鞭趕來,伍長模樣的騎士沉聲問道:“何事?”
  
  佩劍女子指著閻色胚那幫公子哥憤然道:“京城來的紈絝子弟,光天化日就想……”
  
  閻色胚一臉無辜打斷女子的言語,“想如何了?本公子也沒動手動腳吧,就是聊了幾句而已。”
  
  錦騎伍長臉色陰沉,掌心下意識抵住腰間北涼刀的刀柄,居高臨下俯視那幫“京城來的”年輕人,“那你到底聊完了沒有?聊完了就滾回客棧!沒聊完,那就繼續,我也順便聽上一聽。”
  
  在京城也沒受過這等窩囊氣的閻色胚咬了咬牙,輕輕一笑,轉頭瞥向站在柳乘風身邊的一個年輕人,那傢伙硬著頭皮走出兩步,對那名錦騎伍長擠出笑臉說道:“我爹是這幽州黃弓郡的老太守,我大哥是先前的八關校尉,都是自己人。”
  
  錦騎伍長面無表情道:“別說上任黃弓郡太守,就是現任郡守也管不著老子,至於那八關校尉,是雜號的吧?如今在咱們北涼連雜號將軍都不作數了,八關校尉算什麼!自己人?誰他娘的跟你是自己人?”
  
  看到這一幕,高士箐有些傻眼,若是換做離陽別的地方,就該是這個地頭蛇的勳貴子弟一出面,那個芝麻綠豆大小官的伍長就得卑躬屈膝乖乖滾蛋了,甚至攀附權貴為虎作倀也毫不奇怪。
  
  錦騎伍長轉頭對那兩個北涼本地女子笑道:“兩位姑娘是找歇腳的店家吧?若是信得過,我知道街另外一頭有家悅停客棧,也許還能剩下一兩間,就是價格可不便宜,沒法子的事情,這會兒還留在客棧手裡的屋子,都是打定主意狠狠宰人的上等房。若是兩位姑娘手頭還寬裕,可以考慮考慮。”
  
  佩劍女子展顏笑道:“老哥,那就謝了啊。”
  
  錦騎伍長斜瞥了眼那幫神色不善的京城兔崽子,對兩名女子柔聲道:“我送你們一程。”
  
  就在此時,閻色胚身邊有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嗤笑出聲道:“北涼蠻子!”
  
  本來已經撥轉馬頭的錦騎伍長猛然勒韁停馬,翻身下馬,對另外一騎說道:“馬標,你們幾個先帶兩位姑娘去悅停客棧。”
  
  這名伍長摘下身上那具輕甲和涼刀,都掛在馬背上,這才轉身盯住那個罵他們是北涼蠻子的年輕人,腳步微瘸前行,同時說道:“我陶牛車摘了甲胄涼刀,今天就不算當值錦騎了。”
  
  高大青年嘖嘖笑道:“咋的,死瘸子,要跟我單挑?就怕一不小心力氣用大了,把你另外一條腿也給打折了。”
  
  姓陶的漢子笑了笑,“打死我,不過是算你本事。”
  
  高大青年勾了勾手指。
  
  ————
  
  洗象池不遠處的那棟茅屋,徐鳳年正在獨自搬書曬書,突然那名幽州校尉和拂水房諜子頭目一起出現,蹲著把一本書攤開的徐鳳年抬頭笑道:“有事就說。”
  
  諜子頭目語速極快但吐字清晰,“啟稟王爺,在山腳逃暑鎮,六十四錦騎和二十七名拂水房死士,與廣陵道經略使幼子王遠燃為首的二十三人,展開對峙。起因是……”
  
  徐鳳年擺擺手,直接對那名校尉下令道:“羅洪才,你下山領五百騎趕赴逃暑鎮,也別對峙了,只管往死裡打。”
  
  徐鳳年略作思量,繼續道:“對方應該有不少高手護衛,隋鐵山,那你抽調出目前在武當山上的那四名甲等房拂水房死士,跟羅校尉一起下山。”
  
  羅洪才小心翼翼問道:“王爺,真往死裡打?”
  
  徐鳳年笑道:“那怎麼行。”
  
  很快徐鳳年就又補充了一句,“打個半死就行了,事後傳出去,都得伸大拇指說一句咱們北涼待客有禮。”
  
  兩人快步離去。
  
  羅洪才揉著下巴說道:“老隋,咱們王爺不愧是讀書人,對吧?”
  
  隋鐵山沒好氣道:“跟我講有什麼用,剛才當著王爺的面怎麼不拍這馬屁?”
  
  大踏步前行的羅洪才白眼道:“你就說是不是吧?”
  
  隋鐵山伸手抹嘴一笑,“那是當然!”
xox 發表於 2015-5-10 01:18
共逐鹿 第兩百零九章 我從山中來,山風翻我書


  逃暑鎮逃暑鎮,一個光聽名字就倍覺清涼的小鎮,此時火氣卻很大。
  
  其實對峙雙方中的王遠燃那撥人,就皮囊賣相而言,除去老將閻震春的嫡孫瞧著就是個反派人物,其餘眾人便是那個出手重傷了錦騎伍長的高大青年,也僅是姿態倨傲了點,不像是什麼滿肚子壞水的惡人,而四位沉默寡言的家族供奉式老者也各有一番宗師風采。而北涼方面,明面上有六十多位巡城錦騎出現在小鎮街道上,一律輕甲,僅佩涼刀,不負弓弩。那個負責武當山腳逃暑鎮在內三鎮事務的錦騎都尉,身材壯碩,但生了一雙小眼睛,眯起的時候幾乎像是要從臉龐上消失了,他攙扶著胸口滿是血跡的麾下錦騎伍長,後者最後被那高大青年一拳捶在胸膛,在街道上倒飛出去好幾丈遠,顯然受了不輕的內傷,沒有兩三個月修養就別想當值做事了。
  
  錦騎都尉之所以沒有意氣用事,下令手下那陪同自己緊急趕來的六十多個兄弟抽刀破敵,一來是對手中有好幾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即便有拂水房諜子策應,己方也未必能占到便宜,再則那個出手傷人的年輕人已經自報身份了,竟是離陽射聲校尉的兒子,射聲校尉是京畿四大校尉之一的實權武將,品秩不算太高,正四品,卻是離陽四征四鎮四平十二大將軍的有力候補。剛剛而立之年的錦騎都尉本身就是北涼將種子弟,對於紈絝圈子那點齷齪早就耳濡目染,最為熟悉不過,鬧事的時候,正主兒一般都是不會出面吵吵嚷嚷的,嫌掉價,需要得心應手的幫閒狗腿子站出來。那個父親是射聲校尉的年輕人就屬於此列,能夠讓這麼個根正苗紅的太安城將種充當幫閒,其餘那些個面對六十多北涼錦騎也沒如何驚恐畏懼的公子哥,身份只高不低。
  
  這名錦騎都尉的頂頭上司,是那位統轄附近三郡軍務的角鷹校尉羅洪才,羅校尉很早就撂下狠話,這次蓮花峰舉辦佛道之爭關係到咱們北涼的臉面,來武當山湊熱鬧的不是當官的就是讀書人,那些小娘們也個個是細皮嫩肉的大家閨秀,都膽子小,經不起折騰,見著這些人你們這幫糙爺們都和氣點,最好給點笑臉,該幫著指路的時候就好好說話,別不耐煩,有些事能搭把手就搭把手。總之哪個王八蛋要是敢在外人面前給北涼丟了臉,那他羅洪才就能要他掉幾層皮!
  
  錦騎都尉有些為難,雖說只要自己一句話,這逃暑鎮也就真要打殺起來了,六十錦騎打不贏,武當山腳可還有羅校尉的兩千多精兵,但既然當了這個統轄兩百錦騎的都尉,他就不能如此意氣用事,一個射聲校尉的兒子打了就打了,若是再多出一兩個帶征鎮平字的朝廷大將軍子弟,或是不小心弄殘了六部高官的子孫,事情一鬧大,難道到頭來真要讓王爺親自幫咱們擦屁股不成?
  
  但是錦騎都尉心裡憋屈窩火啊,想著這幫從太安城跑來耀武揚威的龜兒子們,也虧得不是北莽蠻子,否則他哪裡需要如此猶豫不決。今天這事兒明擺著是那幫京城權貴啟釁在先,伍長陶牛車已經夠隱忍退讓的了,要換成他看到那個場景,恐怕早就二話不說拔刀砍人了。敢來欺負我們北涼的女子?
  
  王遠燃輕輕鬆了口氣,幸好那都尉是個識大體的,要不然雙方當真不計後果地廝殺起來,那他秘而不宣的謀劃就不好收場了。王遠燃眼角餘光悄悄一掃,身邊一個個夥伴的微妙神態盡收眼底。
  
  閻通書身體微微顫抖,既有直面傳說中北涼悍卒的惶恐,也有激動,整座太安城都罵他是個扶不起的色胚子,是春秋名將閻震春殺伐太盛罪業太重才遭到報應,故而有了這麼個不成材的獨孫來支撐閻家門面,但如果他閻通書這次能夠安然返回京城,誰不說他閻通書是敢跟北涼軍扳手腕子的好漢,誰敢再說他是孬種?
  
  負責駐守京畿北部的射聲校尉李守郭之子李長良,所在家族,在京城最著名的出挑人物,反而不是身居高位的李校尉,而是李長良其兄李長安,僅是三十歲出頭,就已經擔任離陽常設將軍中的中堅將軍,更重要的是李長安這個從四品將軍,是皇帝陛下登基後提拔的第一撥京畿武將。李長良本人去年就跟隨楊慎杏楊虎臣父子的薊州軍南下平叛,只可惜楊家軍接連大敗,淪為滿朝文武的笑柄,除了失去一臂的無雙猛將楊虎臣,這支平叛大軍不管是否真的立下戰功,無一人因功受封。原本在沙場上親手斬獲十余西楚叛逆首級的李長良,也因此沉寂。李長良為何今日會為自己心底一直瞧不起的閻通書出手?朋友義氣?那也太小看父兄皆豪傑的李長良了,此人在出京前,家族就一直在暗中竭力幫其進入兵部侍郎唐鐵霜在遼東打造出的那支朵顏精騎,但是唐侍郎一直對此含糊應付,說什麼如今不帶兵了說話未必管用,這話誰信?祥符二年在邊境上一口氣打了好幾個小勝仗的朵顏精騎,真名應該叫唐家精騎才對吧!只不過你們唐家為了避嫌,怕給你唐鐵霜在兵部惹來非議,那一萬六千朵顏精騎的新任統帥,才用了一個不姓唐的邊將,可那傢伙還不是你唐鐵霜從一手從伍長慢慢提拔起來的。
  
  只要今天李長良在北涼表了態,事後都不用李長良在太安城給自己聲張什麼,相信與蔡楠身為大柱國顧劍棠左膀右臂的唐鐵霜,就會心領神會了。一個人人眼紅的朵顏精騎都尉官身,豈不是李長良的囊中之物?
  
  宋天寶看似傻愣愣盯著那個身材高挑的北涼美人,王遠燃心中冷笑,學閻通書裝那色胚?那閻通書去年帶著三千兩黃金入京城,短短大半年就揮霍乾淨,光是給閻通書一人就買下了幾位太安城年輕花魁的“初春”?你這胖子連見色忘友都不是,就別假裝見色忘命了吧。祥符二年又自稱從你爹那裡偷了五千兩黃金,就你爹那雁過拔毛蚊腿剮肉的精明勁兒,別說無聲無息從遼東偷走五千兩黃金,恐怕沒他答應或是默認的話,你小子偷一顆銅板都難吧。宋胖子的宋胖子,自你入京以後,這一年來,靠著我王遠燃閻通書這些人的名號,幫你爹掙了恐怕遠遠不止八千兩黃金吧。
  
  前刑部侍郎王祚的千金王晚弈,京城出了名手談成癡的老侍郎生了八個兒子,結果晚年得女,於是就給自己閨女起了這麼個名字。王晚弈相貌湊合,身材倒是極好的,可惜性情就值得商榷了,這麼多年勾搭了多少有望鯉魚跳龍門的寒門士子,又始亂終棄?還真把自己當作志怪小說裡的狐仙了?可憐那些只能借宿京郊寺廟的窮酸士子,挑燈夜讀之時,突然窗外“飄”來一位薄紗蒙面的婀娜女子,人人都給迷糊得神魂顛倒。
  
  此時,王晚弈正用看待仇人的眼光,死死盯著那個宛如真正狐仙下凡的北地高挑女子。
  
  看見事態都在掌控之中,王遠燃愈發鎮定,視線躍過虎視眈眈的北涼錦騎,發現最早在街道上露面的高士箐身旁,殷長庚那幾人都已經到齊了。王遠燃看到這些人,心情當然不能不複雜,去年自己父親還是有望從張首輔手中接過顧廬大權的一部尚書,但哪怕父親不曾被平調外放到兵荒馬亂的廣陵道,那場名動京城的風波中,王遠燃惹了趙淳媛揍了韓醒言後,仍是被父親帶去趙府外跪了半天。王遠燃至今不覺得自己就錯了,本就是趙淳媛這個薄情婆娘有負青梅竹馬的自家大哥在先,結果跑去給那姓殷的當媳婦,說什麼她與殷長庚是兩情相悅,是她有愧王遠燃那個長輩公認性情溫和敦厚的兄長。其實還不是看到殷家仕途前程好,尤其是殷茂春要接任她爹的“天官”吏部尚書一職,趙右齡這老兒在吏部盤踞十多年,手握天下官員升遷大權,座位底下真沒點屎?去中書省前當真能擦乾淨?王遠燃如果可以,這個時候就想跑上去給那趙淳媛一巴掌,然後當著高家兄妹的面揭穿韓醒言的老底,你小子也就這點出息了,明明愛慕那個高士箐,卻連說出口都不敢,只能乖乖按著媒妁之言娶那趙室縣主。王遠燃向來跟韓醒言關係不差,去年那一拳打在韓侍郎兒子的臉上,何嘗不是哀其不幸怒氣不爭?
  
  王遠燃最終視線停留在殷長庚身上,眼神與王晚弈看那北涼女子,如出一轍。
  
  殷長庚,好一個被所有人器重看好的天之驕子!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貌似都在一個人身上齊全了。世上當真有如此十全十美的年輕俊彥?王遠燃不信,但是從趙右齡到元虢再到韓林,甚至是王遠燃的爹王雄貴,這一大幫顧廬出身的永徽名臣,誰不對殷長庚讚譽有加。王遠燃突然笑了,還真有一人跟自己英雄所見略同!而且是殷長庚打死都猜不出來的,那就是我離陽三朝重臣,坦坦翁桓溫!王遠燃這輩子怕的人不少,但敬重之人,唯有坦坦翁。所以當時坦坦翁要他滾去國子監閉門思過,王遠燃直接拒絕了娘親的挽留,老老實實就真滾去國子監收心養性了。在王遠燃即將離開國子監的時候,已經有小道消息傳出,坦坦翁有意退位讓賢,而趙右齡或是殷茂春極有可能入主門下省,在暗流湧動之際,老人破天荒親自到國子監見了一回王遠燃,臨行前,坦坦翁說了一番王遠燃自認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言語,“臭小子,做人如翻書念經,莫說我這脖子都在黃土裡的老頭子,就是你爹王雄貴這個歲數,也是半截身子入土了,差不多把那書翻到末尾,已經翻不出花樣來。但你這樣的年輕人,不一樣。古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不管多難念,你小子也該懂事了,要好好念,也要念好。之所以跟你廢話這些,是我桓溫年少時,也是你這般遊手好閒的德性,但老話說的浪子回頭金不換,不騙人。”
  
  王遠燃當然清楚小真人吳士禎當時那種含蓄慫恿,別有用心。這不算什麼,不說遠處,只說近處的李長良宋天寶等人,哪個不是聰明人,如此“冒失”行事,皆是各取所需而已。能夠混到他們這個層次,就算是出了名混帳不堪的閻通書,也不是真傻。宋天寶要靠他閻通書的閻震春嫡孫身份扯起虎皮大旗,閻通書除了整整一年白吃白喝還白睡花魁,暗地裡又為一向手頭拮据的閻家進賬了多少銀子?至少二十萬兩!否則你以為閻老將軍死後那個美諡能如此順暢通過禮部大議?
  
  越是重新審視身邊人,王遠燃越是開始明白自己父親的為官不易。
  
  所以王遠燃雖然做不到讓他爹從水生火熱中的廣陵道經略使,重返京城擔任中樞重臣,但最不濟可以憑自己為爹贏得幾分士林清譽。
  
  突然間,意外之喜來了。

 大概是察覺到北涼錦騎的難堪處境,作為當事人之一的北涼佩劍女子,報出了她的身份,原來她爹是陵州刺史別駕宋岩,作為陵州文官二把手,可算北涼境內排得上號的封疆大吏了。宋岩的女兒,宋黃眉用劍尖指著射聲校尉之子李長良,怒氣衝衝道:“比官大官小是吧,你爹那個狗屁校尉了不起啊?!”
  
  王遠燃有些忍俊不禁,如今你們北涼是裁減了一大幫雜號將軍校尉,只要不掌兵權就連出門懸佩北涼刀的資格都沒有,可人家老子李守郭的校尉還真就挺了不起的,如今就是正四品了,跟宋岩的一州別駕相當,而且這個射聲校尉不敢說立馬接任四征四鎮大將軍中的一個,但只要運作得當,順風順水熬個四年五載的,品秩稍低的四平將軍之一肯定跑不掉,何況人家的兄長更是私下有個離陽軍界“小陳望”的說法,你這別駕之女在李長良面前,仍是略顯不夠看啊。
  
  色胚閻通書先是噗嗤一笑,然後更是誇張大笑,也算這位紈絝子弟有能耐,一個男人也能抖出花枝亂顫的味道,只見他一手持扇,一手捂住心口,“哥哥我怕死了!”
  
  閻通書好不容易止住笑聲,撇嘴道:“一州別駕就別說了,刺史還馬馬虎虎。”
  
  這時候,那個一直對鬧劇無動於衷的冷豔女子終於開口了,轉頭對那名錦騎都尉輕聲說道:“我爹是李經略使。”
  
  錦騎都尉愣了一下。
  
  那女子嫣然一笑,柔聲道:“嗯,我還有個弟弟,叫李翰林,如今是涼州遊弩手都尉。”
  
  在北涼軍伍,不論是境內駐軍還是關外邊軍,李翰林這個名字,大多都聽說過,甚至比北涼文官第一人的李功德還要管用。
  
  錦騎都尉先是會心一笑,但愈發糾結了。
  
  今兒這事,真不是雙方比拼官大官小的事情,他這個官帽子無足輕重的北涼境內錦騎都尉,根本就不是擔心自己沒有背-景,才不敢一聲令下把那些兔崽子打成豬頭。而是如今涼莽大戰打得不可開交,他這個家中獨子的錦騎都尉,因為老爹和娘親拉上所有家族長輩一起軟磨硬纏,本就沒機會去邊關殺蠻子了。但是他爹好歹是當過正兒八經幽州邊關校尉的武將,對大勢時局一向頗為上心,如今北涼跟離陽朝廷的關係如何,他這個都尉知道不少,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能在這個時候橫生枝節,給羅校尉甚至是給王爺惹是生非,連累得北涼處境愈發險峻。
  
  他轉頭看了眼死活不願離去的麾下伍長陶牛車,就連這個老兄弟都知道輕重,是卸了甲胄摘了涼刀以北涼百姓的身份去跟那個李長良過招。自己又怎能莽撞行事?
  
  陶牛車,曾是北涼游弩手伍長,與李翰林一樣,當年同為負責龍象騎軍大軍北上開道的精銳斥候,在戰事中左腿重創,不得不退出遊弩手,按照北涼邊軍的規矩,原本可以在地方駐軍擔任副尉,可是陶牛車死活不肯,說就是個上了年紀的瘸子,能回到地方上當個伍長就心滿意足。
  
  那一聲北涼蠻子。
  
  對於這樣也許半輩子都在跟北莽蠻子生死作戰的邊關老卒來說,實在是太傷人了。
  
  錦騎都尉范向達,低下頭對這個從涼州邊境返回地方的老兄弟,輕聲說道:“對不住了。”
  
  閻通書啪一聲打開摺扇,微笑道:“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沒想到本公子在這小鎮隨便逛個街,就能同時遇到經略使大人和一州別駕的女兒?怎麼,要仗勢欺人?要私用兵馬剿殺我等良民?!”
  
  王晚弈頓時給逗樂了,仗勢欺人和良民這兩個說法從閻色胚嘴中說出,還真是別有滋味呀。
  
  王遠燃和李長良皆是神情自若,北涼這邊來頭越大,他們日後在京城贏得的喝彩聲也會越大。
  
  不過他們身邊的那四位高手扈從可都緊張了許多,以他們兩位小宗師兩位三品高手聯手的實力,別說六七十騎軍,對付兩三百騎亦是不在話下。但如果真對上了北涼道經略使的女兒,那就等於在離陽京城惹惱了首輔的女兒差不多,到時候也許會驚動此地的大規模正規兵馬,離陽二十年來江湖傳首這項血腥舉措,起始於誰?不正是這裡的老涼王徐人屠嗎?!何況聽說那個剛剛跟拓拔菩薩打過一場的徐鳳年此時就在武當山上!屆時他們別說護著這幫公子千金的安生,也許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都難保啊。
  
  不遠處,高士箐也笑道:“這個閻色胚也不是蠢到極點,如此一來,北涼騎軍要麼灰溜溜撤退,要麼就只好坐實那仗勢欺人用兵殺良的說法。”
  
  高士廉冷哼道:“擱我是那錦騎都尉,也別廢話了,就算不去殺人,也要把閻通書這小子吊起來打一頓。”
  
  殷長庚搖頭道:“北涼這邊是個兩難境地,不徹底撕破臉,動用無六百騎人數以上的大軍,有那幾位武道高手坐鎮護駕,根本抓不住閻通書等人。”
  
  高士廉悶悶不樂道:“竟然能讓北涼吃癟一次,那這幫傢伙以後回了京城,還不得給人當成沙場英雄啊。”
  
  殷長庚笑了笑,“走吧,熱鬧也看過了。你們啊,真是糟蹋了那壺春神湖茶。”
  
  就在此時。
  
  小鎮街道上如雷滾動,就連趙淳媛也感受到一股窒息的壓迫感。
  
  在一支黑甲騎軍氣勢如虹闖入小鎮之時,不斷有弓手脫離戰馬,迅速攀上屋簷,佔據住有利地形。
  
  小小逃暑鎮,滿打滿算,街上騎軍和屋頂弓手也不過四五百人,卻形成了一股黑雲摧城之勢!
  
  為首武將一馬當先,策馬疾馳來到錦騎都尉范向達身邊,高坐在那匹涼州大馬的馬背上,陰沉著臉怒斥道:“姓範的!你老人家在這兒曬太陽呢?!”
  
  范向達不知所措,正要說話,角鷹校尉羅洪才就怒駡道:“王八蛋,哪有遇敵不抽刀的北涼軍!回頭給王爺聽到了,曉得老羅我帶出這麼一窩熊兵,老子還有臉當這個校尉?!”
  
  羅洪才環視四周,沉聲道:“無關人等,一律退出街道!過時不候,皆以敵視之!”
  
  這位羅校尉大概是實在惱極了那個范向達,可畢竟是自己的心腹,總算給錦騎都尉留了點情面,略微撇頭吐了口唾沫,猛然抬起手臂,朗聲道:“巡城錦騎後退,角鷹騎軍列陣!抽刀!”
  
  羅洪才陰森森盯著那幫人,習慣性咧了咧嘴,那一口牙齒顯得格外雪亮瘮人,“若有無故逃逸者,弓弩手當場射殺。”
  
  小鎮街道並不寬敞,照理說不利於騎軍馳騁,但以一騎衝鋒而過並不難,且又不是對撞那些集結完畢的嚴整步陣,那還不是想怎麼來怎麼來?
  
  角鷹校尉羅洪才麾下兵馬小三千人,騎軍只有這五百騎,從來都是當心肝寶貝的,求爺爺告奶奶外加托關係懇求老上級,仍是給羅洪才要了八百多匹北涼馬場的“乙下”戰馬,這在地方軍伍中除去那些個戊守險隘的頭等校尉,已經算是讓人咋舌的手腕了,一般步卒佔據多數的幽州陵州校尉,能有個兩百匹乙等戰馬,那就可以燒高香了。當然羅洪才之所以這麼能耐,也跟北涼王親身帶領幽州萬騎從薊北長途奔襲葫蘆口有很大關係,素來對涼州邊軍以外各地駐軍不太理睬的北涼馬場,托王爺的福,近期終於對幽州駐軍大為改觀,在職責範圍內的前提下,會相對優先配給戰馬給從不以騎軍著稱的幽州,至於陵州那些個校尉們,就甭想了,跳腳罵娘也沒用。誰讓咱們幽州出了個跟王爺千里奔襲並肩作戰的鬱鸞刀,你們陵州有嗎?
  
  閻通書估計已經嚇得三條腿都軟了,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哪怕那四位在離陽江湖名聲不小的高手連袂走出,護在他們身前,這位閻家大公子還是抑制不住的顫抖起來,這次總算不是那花枝亂顫風情萬種了。
  
  河州郡守的公子柳乘風更是哭喪著臉,想死的心都有了,我這是想著娶個侍郎之女當媳婦好光宗耀祖而已,你們北涼怎麼說殺人就殺人啊。
  
  經歷過沙場磨礪的李長良,大概是算是神態最鎮靜的一個,打量起這支北涼境內正規駐軍的所有細節。
  
  先前湊到隊伍裡給這些京城權貴子弟幫閒跑腿的兩個北涼本地紈絝,幾乎同時就轉身撒腿,想著逃入客棧。但他們附近那個在李家充當護院教頭的中年男子瞬間伸出雙手,將兩人往回一扯,然後就有兩根箭矢破空而至,若是沒有這一拽,把兩人從鬼門關拽回,那麼兩個可憐蟲就要給箭矢釘入後背了,僥倖不死也是重傷。
  
  王遠燃終於按捺不住,怒聲道:“你們北涼軍真敢當街無故殺人?!”
  
  角鷹校尉羅洪才根本沒跟他浪費口水,大手一揮。
  
  騎軍開始衝鋒。
  
  一位在閻家做幕後定海神針的年邁供奉高手率先出手,老人是貨真價實的二品小宗師境界,若非中年時在戰場上受過幾乎致命的重傷,常年每逢陰雨天氣就咳嗽不止,連呼吸都疼痛刺骨,也許老人如今已經是一品金剛甚至是指玄境的頂尖高手,老人被閻震春從戰場上救下後,為了報恩,這才留在了閻家,在京城江湖有“半氣橫江”的綽號,說得是老人雖然犯病時呼吸艱難,可真當對敵時,罡氣渾厚無匹,更有一身爐火純青的橫練功夫。
  
  老人迎面對上衝撞而來的一名角鷹騎卒,正要一掌拍爛那匹戰馬的頭顱,驟然間,一抹詭譎身影從斜處掠出,雙手在他胸口輕輕一推,竟是當場就將他推回原地。老人剛剛吐出一氣便不得不馬上再換一氣,胸口略微褶皺的衣衫隨之震動,恢復原樣。不但是他,其餘三名己方陣營的高手為了阻擋那一騎,紛紛攔路出手,但無一例外都被半道殺出的人物阻擋,雖然雙方八人眨眼間的四次交鋒,各有優劣勝負,但這個空隙,終究使得那名角鷹騎卒順利來到站在最外邊的閻通書附近,一騎一人擦身而過之時,那柄不見如何揮舞劈砍的北涼刀就在目瞪口呆的閻家大公子肩頭,劃出一條鮮血流溢的大口子,這還幸虧李長良拉了一把閻通書,否則那條口子就是在閻通書的脖子上了。
  
  一騎過後,後頭仍然有數百騎呼嘯而至。
  
  原本並不想自己太過深陷泥潭的李長良只好再度親自上陣,上前兩步,彎腰扭頭躲過那馬背上一刀,肩頭兇狠撞在戰馬側面,將那一騎連人帶馬都給撞飛出去。只是不給李長良絲毫喘息的機會,第三騎就當頭一刀劈下,李長良腳下踩出一串急促碎步,轉身繞過,並且伸手抓住那騎卒握刀手臂,李長良怒喝一聲,硬生生將其拖拽下馬,順勢丟擲向第四騎,後者根本就沒有收刀,而是身體大幅度向右側傾斜,一躲而過,依舊成功向李長良遞出了一刀。
  
  跟隨人流返回客棧的高士廉回頭看到這一幕,雖不是局中人,卻也十分心悸,對殷長庚輕聲說道:“咱們真就這麼走了?看架勢,這支北涼騎軍是真會殺人的。”
  
  殷長庚猶豫了一下,最終停下腳步,看著遠處已是險象環生的李長良等人,神情沉重。
  
  一行人在屋簷下停腳,高士箐憤怒道:“這幫北涼人也太過分了吧,眾目睽睽之下當街殺人?還有沒有王法了?!王遠燃好歹是一道經略使的兒子,也沒做什麼喪盡天良的事情,他們北涼騎軍就要說打殺就打殺了?!”
  
  殷長庚沒有言語,他知道大概正因為王遠燃等人的敏感身份,才讓北涼不惜為此大動干戈。
  
  在某些雙方會意的規則內,朝廷百般刁難北涼,北涼能忍,也忍了二十年了。
  
  但北涼不能辱。
  
  殷長庚嘴角翹起一個細微不可察的弧度,走出屋簷,對客棧二樓的窗口輕聲道:“勞煩祁先生了。”
  
  下一刻。
  
  逃暑鎮,劍氣滿街道。
  
  其劍氣之冷,瞬間讓逃暑鎮的名稱變得再恰當不過。
  
  但是不等高士箐趙文蔚等人由衷感慨那祁嘉節祁先生的劍道之高劍氣之盛,他們突然發現那股刺骨清涼,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說沒就沒了!
  
  然後不知何時眾人身邊,就站了個手中還捧著一本書的年輕人,就像是剛剛在家中讀書來不及放心就跑出來湊熱鬧的。
  
  逃暑鎮街上僅有微風,不足以翻動書頁,但是趙淳媛高士箐這兩位更加心細的女子,卻看到年輕人手中攤開的書籍,剛剛翻過了一頁。
xox 發表於 2015-5-10 23:38
共逐鹿 第兩百一十章 拔劍再說


  一位中年人跨出客棧門檻,僅是這麼一個平淡無奇的動作,也讓殷長庚等人感受到一種如沐春風的氣息。
  
  男子白袍玉帶,袖窄而衣身寬大,袍子是位列離陽王朝頭等貢品的蜀錦質地,領、袖鑲有細緻縝密的織錦金邊,大處素雅,小處尊貴。大概也只有這種鋒芒內斂的儒雅男子,及冠時便能娶回那位有“桃花馬上石榴裙”美譽的胭脂評女子。
  
  中年男子腰間懸佩長劍,劍鞘烏黑古樸,似由蛟蟒之皮製成,但真正出奇處在於這把劍並無劍格,亦無劍柄。
  
  祁嘉節,京城第一劍客。
  
  自九歲提起那柄家傳名劍“班象”練劍起,三十年間,北走兩遼,南游江淮,東臨碣石,西至劍閣,訪遍天下名山大川。期間祁嘉節曾於十八歲換劍“斜陽”,先後向東越劍池宗主宋念卿、廣陵春雪樓首席供奉柴青山、棠溪劍仙盧白頡在內六位劍道宗師挑戰,六戰皆負,回京閉關,二十六歲出關之日,換殺劍“腥膻”,在遼東邊境一人一劍力戰北莽八百精騎,全身而退,斬下三百餘頭顱。而立之年,換劍“長鋏”,無鋒無柄,因此若是倒提劍鞘,劍即滑落出鞘。世間長劍自古本就別名長鋏,祁嘉節換取此劍之意顯而易見,世間長劍千百萬,有我長鋏一柄便足矣。故而祁嘉節與那自己更改名字的北莽劍氣近黃青,並稱為“祁術黃道”,被分別視為鄧太阿和李淳罡先後兩任劍神的繼承者。
  
  徽山大雪坪新評出的離陽十大高手,在軒轅青鋒之後便是祁嘉節,名次猶在重返東越劍池擔任宗主的柴青山之上,更讓祁嘉節名聲大噪的是以清高自負著稱於世的徽山紫衣,竟然公開說了一句“祁先生境界不如我一尺,殺人我不如祁先生一丈”,這直接讓多年不曾出劍示人的祁嘉節達到聲望巔峰,隱約有了北地第一高手的江湖地位。
  
  看到祁先生親自出馬,高士廉等人如釋重負,在他們這些自幼就對祁嘉節三個字如雷貫耳的京城小輩心目中,哪怕天塌下來,祁先生也能一劍扛下。雖說大致猜出祁先生先前的劍氣一放一收,多半跟他們身邊這個來歷不明的公子哥有關係,但這又如何,在太安城向來有個流傳深遠的說法,祁先生真正的厲害地方,不在於今日劍道境界劍術造詣如何高超,而在於祁先生的每一個明日都要比昨日修為更高。尤其是盧白頡在辭去兵部尚書趕赴外地就任時,祁嘉節為其送行,連佩劍也贈送他人的棠溪劍仙盧白頡坦然笑言,“也許無需二十年,盧某便是給先生當個捧劍門生也不配了。”
  
  齊陽龍的學問,坦坦翁的篆刻,祁嘉節的劍術,如今再加上一個離陽棋聖范長後的棋藝。
  
  太安城百萬人,有誰不為之自豪?
  
  那個捧書而至的年輕公子哥看到祁嘉節走出後,兩人簷下對視一眼。相比年輕人的捧書而立意態閒適,總能有本事在大風大浪中尋覓無關細節的高士箐,她驚訝發現祁先生竟然破天荒從腰間摘下了那把名劍長鋏,握在了手中。就在此時,有一行人從逃暑鎮東端街道盡快速趕來。畢竟年少所以性情跳脫活潑的趙文蔚忍不住舉目望去,一行四人,老老小小男男女女,他只看中了一人而已,越來越近,少年終於能夠看到清楚那人的容貌,愈發挪不開眼睛了,那是個身段剛剛有出挑跡象的同齡女子,本有幾分嬰兒肥臉蛋的正在清減時分,瓜子臉的美人胚子也就浮出水面,她白衣如雪,背了一柄相得益彰的白鞘長劍,尤其是她頭上別有一枚簡潔至極的紫檀簪子。
  
  小簪如劍,飛在青絲間。
  
  這一刻,趙文蔚看得癡了。書中自有顏如玉,是騙人的呀,哪有書外的真正女子這般好看。
  
  各花入各眼,高士箐第一眼是那個青衫仗劍的俊逸公子,她驚呼出聲,“東越劍池李懿白?!”
  
  李懿白不光是在離陽江湖的名氣極大,在江南士林,甚至在京城官場都有不小的聲望。李懿白的恩師正是東越劍池宗主宋念卿,家族卻是流品超然的高門望族,當初最重門第的春秋十大豪閥,除了十個姓氏相互通婚,以免婚宦失類,甚至連某些出身不夠正統的帝室都不屑與之聯姻,但是李懿白所在的李氏,卻能成為十大豪閥退而求其次的聯姻對象,春秋之中,獲此殊榮的姓氏,不過李、裴、虞、謝等八個,其中裴氏在神州陸沉之後陷入沉寂,淪落到家族最出名人物竟是一個女子的地步,正是那老靖安王趙衡的王妃裴南葦。
  
  李懿白氣態盡顯離陽頭品貴公子的溫文爾雅,笑容迷人,望向高士廉高士箐兄妹,柔聲道:“不曾想能在西北遇見高兄和高小姐。”
  
  既然是李懿白從東越劍池遠道而來,那麼他身旁高大老者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了,世間屈指可數的劍道大宗師柴青山。
  
  想必祁嘉節先前那道充斥逃暑小鎮的磅礴劍氣,引來了這一行人。柴青山在進入小鎮後,從頭到尾都沒有將視線放在境界仿佛的祁嘉節身上,而是那個捧書的年輕人。
  
  李懿白對客棧簷下的古怪氣氛視若不見,笑著跟高家兄妹介紹道:“我柴師伯早年與龍樹聖僧是好友,聽說白衣僧人要在那蓮花峰說法,特意帶著我們趕來北涼。至於這倆孩子,都是柴師伯的愛徒,宋庭鷺,單餌衣,愣著幹什麼,快喊高哥哥高姐姐。”
  
  個子不高卻腰佩一柄極長之劍的清秀少年哦了一聲,規規矩矩喊了聲高哥哥高姐姐,然後繼續神情警惕地盯住那個同齡人,心中火冒三丈,這小子恨不得把眼珠子貼到自己師妹身上,到底想做啥?想挨我一劍?給少年宋庭鷺這麼一瞧,所有人才發現趙文蔚直愣愣望著那個名字奇怪的白衣背劍少女,趙文蔚的姐姐趙淳媛有些哭笑不得,這個從小只喜歡成天跟著他爹一起讀書練字作畫的傻弟弟,終於情竇初開了?
  
  趙文蔚輕聲問道:“你叫三二一?”
  
  對這種事情早就習以為常的少女淡然道:“我姓單,魚餌的餌,衣服的衣,不叫三二一。”
  
  今時今日,白衣少女很簡單客氣的一句話,卻讓未來死諡文貞的趙文蔚,記住了一輩子。
  
  宋庭鷺冷哼一聲,“臭小子,少跟我師妹套近乎,你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我不用手都能打趴下一百個,到時候給我揍了,勿謂言之不預!”
  
  經過這麼一鬧,聚集了三個各懷心思的少年少女,在陌生年輕人和祁嘉節先後出現後略顯劍拔弩張的簷下,頓時雲淡風輕了幾分。
  
  那個剛剛合上書籍夾在腋下的讀書人,平白無故就遭了這麼一場無妄之災,非但沒有惱怒,反而笑著對少年宋庭鷺伸出大拇指。
  
  看似天真的趙文蔚樂呵呵道:“言之不預也知道啊,那你也是讀書人嘛。”
  
  殷長庚在這個小舅子的腦袋上輕輕一敲,教訓道:“讀書識字,不可用來口舌意氣之爭。”
  
  站在階下的柴青山望著簷下的那個年輕人,書卷氣不如殷長庚,江湖氣不如李懿白,但是別說殷長庚和李懿白,就是柴青山本人和祁嘉節
  
  兩大宗師,仍是絲毫壓制不住此人的潛在氣勢。只不過除了在劍道登堂入室的李懿白能夠稍稍感知一二,殷長庚高士廉等人畢竟不是江湖中人,眼見神仙識不得罷了。
  
  單餌衣突然好奇問道:“你身上有劍氣,也是練劍之人?”
  
  那人從腋下拎出那本書籍揚了揚,笑道:“《綠水亭甲子習劍錄》,這本秘笈聽說過嗎?”
  
  少女一本正經點頭道:“聽師父說過,天下劍學秘笈眾多,《綠水亭》有提綱挈領之譽,可惜撰寫之人本身資質有限,無法窺見指玄以上的風光,故而空有氣勢,不得精神。”
  
  那人感慨道:“最早我拿《綠水亭》練劍,有個老頭評點此書,也跟你所說差不多。”
  
  柴青山終於開口說話,沉聲道:“不料當年廣陵江畔與李淳罡一別,就是此生最後一見了。”
  
  那人重新收起書,緩緩說道:“那次如果不是柴大宗師阻攔,加上出手早不如出手巧,我和羊皮裘老頭兒應該能走上江畔閱兵台了。”
  
  柴青山面無表情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當時我柴青山既然是廣陵春雪樓的客卿,當然要攔下李淳罡,至於如何阻攔,是否光明正大,計較不了那麼多。”
  
  祁嘉節語不驚人死不休,“柴宗主,是不是有個先來後到?”
  
  此次從東南趕赴西北的柴青山並沒有攜帶長劍,老人瞥了眼祁嘉節的佩劍“長鋏”,沒有說話。
  
  殷長庚輕輕握了握妻子趙淳媛的手,以此減緩她的緊張情緒。
  
  身邊這位可是西北藩王徐鳳年啊!趙淳媛一個京城世族名媛,也是聽說過此人無數傳奇故事的,兩次遊歷離陽江湖,一次孤身赴北莽,兩次西域行,一次北涼境內之戰。
  
  天底下多少高高在上的高手,都死在這個年輕人的手上了?
  
  當年人屠率領大軍鐵騎馬踏江湖,踩破了大半座江湖的膽魄。
  
  而這個做兒子的,則是近乎獨自一人,就將好不容易氣象茂盛起來的離陽江湖,再度搗爛得七零八落!
  
  武帝城徹底成為陳年往事,楊太歲死于鐵門關,人貓韓生宣暴斃,宋念卿橫死異鄉,柳蒿師突然消失,西蜀春帖草堂謝靈箴在春神湖邊無故身亡,龍虎山天師府年輕翹楚趙凝神被打落塵埃……
  
  高士廉和韓醒言下意識咽了咽口水,視線交錯,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畏懼。
  
  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高士箐也悄悄後退了幾步。
  
  從武當山一掠便至山腳逃暑鎮的徐鳳年,面對祁嘉節柴青山兩位劍道宗師,仍是沒有半點如臨大敵的感覺,轉頭看了眼街道那一頭的鮮血廝殺,回頭望向站在殷長庚身邊的高士廉,“你就是燕國公高適之的兒子吧,我拂水房諜報上提到你會跟祁嘉節等人一起來到武當山,所以祁嘉節劍氣一出,我就來了,除了讓祁嘉節不要多此一舉,其實更想跟你道一聲謝。高士廉,那個孔武癡你還記得吧,比嚴池集更早去往太安城的一個北涼年輕人,如今在兵部任職,我聽說他當年初到京城,受了不少氣,是你高士廉幫了他一把,後來嚴池集跟隨嚴傑溪嚴東吳入京,你也是最早跟嚴池集玩到一塊的京城子弟。”
  
  高士廉可沒有丁點兒受寵若驚的感覺,事實上這位國公之子當下想死的心都有了,我跟孔武癡嚴池集那都是一見如故,跟你這個北涼王八竿子都打不著,求你別謝我了,你徐鳳年還是一拳打暈我好了,省得以後回到京城,風言風語滿京城,那個脾氣暴躁的爹還不得打斷我的腿?
  
  但是高士廉悲哀地發現自己只敢老老實實聽著,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祁嘉節問道:“說完了?”
  
  徐鳳年搖頭道:“不急,剛好我要在這裡等人。怎麼,你祁嘉節要為王遠燃那幫紈絝子弟出頭?不過話說在前頭,他們不管怎麼鬧其實就是那麼回事,比如那個偷偷摸摸從河州入境的柳乘風,早年那點恩怨過去也就過去了,在太安城九九館跟我別過面子的王遠燃也差不多。但是如果你祁嘉節打算插手,那他們那筆原本可有可無的爛帳,就要算在你這個京城第一劍客的頭上了。”
  
  徐鳳年沒來由笑了笑,“真算起來,你我之間確實有一筆賬。”
  
  祁嘉節握緊手中朝夕相處十多年的名劍長鋏,泰然自若,大笑道:“一起算便是!”
  
  少年趙文蔚握緊拳頭悄悄揮了揮,祁先生不愧是祁先生,哪怕對上了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北涼王,無論是言談氣勢還是高手風采,都毫不遜色!
  
  始終背對客棧面對街道的徐鳳年,目不斜視,輕聲道:“好啊,那請你先拔出劍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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