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臨高啟明 作者︰吹牛者 (連載中)

 
slayeroc 2012-7-31 12:38:3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12 1003167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0:51
第一百一十一節 芳草地參觀記(三)

    「先生──先生──」黃稟坤見他面目怔仲,生怕他失態,趕緊呼喊道。

    「哦,哦,」王教諭這才回過神來。慌亂的朝著四周看了一眼,臉不由得紅了。

    「妖婦!行這等狐媚蠱惑之術,其心可誅!」黃稟坤說道,總算為王教諭稍稍遮掩了下。把尷尬的氣氛沖淡了些。

    一行人便在這芳草地學園內住了下來。董亦直給他們配備了幾名男女教務擔任校內嚮導,吩咐只要不影響正常的教學秩序,所有地方都可以任他們出入──實驗室例外,倒不是有什麼秘密要保守,實在是裡面的東西對沒有經驗的土著來說太過危險,有些設備也太貴重。

    劉大霖帶著王賜與黃稟坤等一行人,便在芳草地學園裡踏踏實實的「考察」起來。雖說澳洲人的接待考察團的方式令人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不接風,不設宴,主要官員不陪同。除了幾個「小吏」級別的男女教務作為嚮導之外就一無所有了,完全是一種不把他們當回事的態度。

    好在眾人的主要目的是要來一探學校的究竟,對禮遇如何不甚看重,黃稟坤更是帶著「忍辱負重」準備來得,眾人倒也沒有太多的怨言。

    雖然禮遇上一般,但是在芳草地內可以活動還是讓其中的一些「有心人」感到滿意:只要他們想去聽哪節課都可以去聽。原本黃稟坤開始還是有些緊張,怕哪天晚上被髡賊神不知鬼不覺的來了清單,不過慢慢的他也就放鬆了下來。開始在學園內部亂竄,想找到些什麼髡賊的秘密。

    這幾天來,他們先是聽了各式各樣的課,從他們最想聽的關於格物致知的自然科學、算術,也聽了用曾經被王賜鄙夷的「普及讀本」教授的語文。這些課程中既有幾十個人的小班課程,也有幾百人擠在一間階梯形大教室裡的大班課程。黃稟坤有一次走進這種階梯教室差點被裡面的場面嚇倒,幾百個人滿滿登登的塞滿了教室,一個個都瞪著眼睛注視著最低處的四塊巨大的黑板,袁元老就在幾百個人的注視下邊用石灰筆寫字,邊講課。一節課就能把一半黑板寫滿。

    學生們人手一塊石板和一小盒石灰筆,需要做練習的時候就在石板上塗抹,然後再用抹布抹去,這種節約紙張筆墨的方法獲得了參觀團的一致好評。唯一引起爭議的是孩子們的拿石灰筆寫字的姿勢不對頭──不是握管,而是捏筆。不過相對於澳洲人這裡俗體字當道的局面,這也算不上什麼太驚人的發現了。

    「這許多人授課,如何講得明白?」王賜對這「有教無類」的場面是很佩服,但是不由自主的對這種大場面的教學質量感到擔憂。

    帶路的教務笑而不答,王賜轉念想自己也是不曉事──幾個假髡能知道什麼?還是要遇到澳洲真髡的時候再問也不遲。

    可惜真髡一般都很忙,雖然在校園內經常可以看到他們在給學生上課。芳草地的元老教師們已經很少為普通的初小學生上課了,他們的授課對象是高小的快班生、師範生和中學生。目前已經從具有高小學力的學生中選拔出幾個班的可造之材進行中學教育培養。

    張智翔上任之後經過考察,和胡青白一起重新搞了新得教育體制。以在最短時間內盡快推行歸化民的普及教育。

    首先是講掃盲教育從芳草地學校體系中分了出去,初級掃盲工作專門成立了掃盲部來進行。掃盲部的教師一部分是芳草地培訓的師範生輪崗,一部分是經過簡單再培訓的土著知識分子,包括本地和難民中的童生、秀才、商人等等具有讀寫能力人。這些人被分離出來之後,進行簡單的培養後就在淨化營地內擔任掃盲教師,授課的課本主要是《三字經》、《百家姓》之類傳統童蒙教材──雖然是傳統教材,卻是安裝新式排版方式用簡體字排版印刷出來得。這樣在淨化營地內出來之後已經能夠認識二百個漢字了,達到初步掃盲的水準──當然,他們只會基本的讀,不會寫。這一類,即歸為「丙種文憑」。這是成為歸化民的必須證書。

    然後就開始按照在掃盲教育中的表現進行分流,年齡小或者學習能力強的孩子進入芳草地;年滿13週歲且學習表現不佳的分去勞動力分配部門再分往各個工農業口的學徒隊。

    學徒隊的學生在勞動工作之餘也可以參加夜校培訓繼續深造。參加每年二次,面向所有歸化民和土著開放的等級文憑統考,考試合格的,可以獲得相當於初小和高小同等學力的乙種和甲種文憑。

    進入在芳草地之後先進入初小學習,進來先用一年時間掌握二千個字、有基本的讀寫能力,數學上面掌握四則運算和簡單的平面幾何。能通過的進快班,為下一步升入高小做提前準備。不能通過的進入慢班,再上一年讓他們拿到初小文憑之後畢業後分配去各類初等職業教育班,根據專業和自身能力接受幾個月的職業教育後分配到各個部門。

    初小畢業成績最好的進入初等師範班學習,成為初小教師──初小教師在芳草地不是一種職業,他們本身就是初等師範學生,邊學習邊上課。初等師範生實際要修完高小才算畢業。

    初小是元老院教育體系中的義務教育,不論歸化民還是本地土著子女,只要年齡合適,都可以入學──其中歸化民子女的入學義務是強制姓的,至於收容來得孤兒更是

    進入高小的學生同樣在一年學習之後再分出快慢班來,快班為進入中學做學業準備,慢班畢業後參加中等職業教育班或者進入中等師範班學習。

    只有一類人是不受快慢班分班之後的去向影響:那就是「自費生」。自費生是向芳草地繳納學費入學的。大致是兩個來源:一個是來自元老「庇護人」的,一般是元老的養子女或者學生、徒弟,也有一些普通的歸化民或者土著的子女被某位元老的「慧眼」相中,願意承擔其學費和生活費的;另一類就是類似黃平、李家小少爺之類的本地大戶們為了和澳洲人拉關係主動送來入學得。他們是否能讀高小和初中只看自身的學習水平和能否繳納學費。一部分歸化民的子女儘管成績夠不上進入快班的水平,但是只要初小畢業的時候成績達標,本人父母願意支付學費生活費也可以進入高一級學校。

    這樣的教育體系下,對教師的需求量很大。除了充分利用土著中的知識分子擔任初級掃盲教師;大量培養師範生之外,另外完善了過去的就開始執行的元老教育輪崗制度:非教育部門的元老們每年要為芳草地完成一定的課時數。除了工業口、農業口的元老可以用指導學工學農的課時來進行抵充外,其他元老一概都要貢獻課時。不過,臨時元老教師們的教授對象主要是高小和中學部的學生。從政治上說,這樣也減少了少數元老寡頭通過教育控制歸化民精英來威脅其他醬油元老的擔心──畢竟以後的歸化民精英都是各位元老們教出來的。並不單單某幾個元老的學生。

    芳草地教育參觀團的人自然不會明白其中複雜的制度,對於他們來說,芳草地有太多不可思議之處。令人眼界大開。

    期間黃稟坤一直無法和前書僮黃平取得聯繫,甚至見面的機會都很少,每次不過就是在走廊裡一晃而過打個招呼而已。不過黃稟坤與劉大霖王賜在夜間交流的時候,也不得不承認澳洲人的治學果然是不同凡響:學生每天都要在學校裡接受著高負荷的學習與勞動,甚至每個晚上教室裡也是燈火通明,是學生們正在進行每曰的晚自習。這樣的自習要延續到深夜。而早晨六點,全校師生又要全部起床晨跑。王賜甚至感嘆,這些學生要是肯用功在正途,不敢說金榜題名,考個舉人是沒有問題的了。

    劉大霖進士對此卻並不以為然:芳草地的學生管理雖然嚴格,學生固然發奮客戶。也沒有超過大陸上的一些著名書院。但是這裡的教學內容之多,種類之繁雜卻是聞所未聞的。學生不但要讀書,還要在校內校外從事各種工作:從打掃衛生到種菜、養雞、種蘑菇到做各種手工活計應有盡有。看起來頗有墨家之風。

    而元老教師的工作內容,從早自習結束後的第一堂課,到下午結束的最後一節,任何一個教育口的元老老師至少每天上6節課。不要說聽課,光是聽說這麼高強度的上課就讓劉大霖等人覺得勞累不堪了。何況白天的課程結束之後只有晚飯前能稍事休憩。晚飯結束之後,每個元老老師還要輪流進行師範培訓,對師範生教師進行知識上的再教育──這還不算每天批閱作業與試卷的時間。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0:58
第一百一十二節 芳草地參觀記--科技是第一生產力

     最令參觀團的人感嘆的是:芳草地的全職元老們一個個從早忙到晚,幾乎沒有閒下來的時候。當然,如果這些元老教師有一個算一個,看學生,尤其是看女學生的眼神都是紅紅的。

    「似髡人如此多財,仍誨人不倦,令人佩服,我輩是萬萬不及不及呀。」劉大霖向王賜感慨道。這種教書育人的精神,誰看了都得佩服。

    「只是這髡──澳洲人所授,全非聖人正道,正所謂道不正,學識愈多愈反動啊!」王賜把這幾天隨堂聽課聽來的話現學現賣了一句。

    劉進士拈鬚沉閉目,沉吟片刻後說道:「澳洲人所授,雖非聖人之書,卻依得是聖人之道。澳洲古聖人云:條條大道通長安,我等亦不可一味拘古不化──這臨高這瓊州,百姓安居樂業──這不是難得的治世嗎?」

    王賜心中不服,的確,澳洲人治民理財之術舉世無雙,縱然聖人復生恐怕也不過如此,但是他總覺得這太過離經叛道:只要老百姓得了實惠好處就是貫徹了聖人之學了麼?既然澳洲人不用聖人之學教化治理的民眾百姓,那還要士大夫讀書人做什麼?

    王教諭心中湧起一陣寒意,他不再爭論,喪魂落魄的一個人走開了。

    應參觀團的再三要求,他們終於得到許可進入圖書館。芳草地的圖書館規模有限──絕大多數都是小學生水平的學員能夠閱讀的書籍畢竟是不多的。而元老院和芳草地的教育家們對學生的培養純粹是「物化」的,也就是說,他們學習、閱讀和掌握的知識都是側重於實用姓原則的,佔據少兒讀物很大一片天地的故事、童話之類的除了少數經過甄選出來有「教育意義」的書籍之外一律都不予出版。這麼一來,能夠收藏入這圖書館的書籍種類就變得有限了。大致來說除了教科書、政治宣傳讀本、各種詞典之外,就是大量的科普書了。

    不過即使這樣,二萬冊藏書的規模也已經讓參觀團目瞪口呆了──在這個出版印刷業十分落後,書籍品種既少價格又貴的時代,有幾百幾千冊藏書就是藏書家了,上萬冊的圖書那只有官府和皇家才能擁有了。澳洲人幾年功夫就為這麼個學校配備了如此多的書籍,光這點就足夠讓他們五體投地了。

    按照胡青白和張校長看來這還真算不了什麼,國家級示範高中42個教學班的學校,生均藏書要滿50本,即使一般的中學,每生藏書量至少也有10本才算達標。芳草地作為一所從小學到中學的完全學校,擁有二百個內務班,六千學生,即使按照最低標準也該有六萬冊圖書──臨高的印刷業還談不上如何的厲害。

    當看到整整一個大廳裡密密麻麻的櫃子上擺滿了書──劉大霖久久的說不出話:窮海南全島之書,也未必有這屋子裡的多。參觀團一行人在這裡逡巡許久,翻看著書架上的一本本書。不過總是沒看多久,就搖搖頭放下了,除了少數之外,大多數書籍他們都覺得看不明白。再看閱覽室裡正在伏案閱讀的學生們,王教諭忽然覺得自己就好像是目不識丁的莊稼漢一樣:原來天下的學問這麼多,而自己所知的卻這麼少!

    他曾經不屑一顧的髡賊的奇技淫巧,正在臨高創造一個又一個的奇蹟,而他卻對此一無所知。連書放在他面前亦看不明白。怪不得澳洲人對他們毫不重視,更不防備,任他們在這裡隨意參觀。想到這裡,王賜痛苦的把書放下,再也看不下去了。

    黃稟坤在圖書館裡翻了許多書,結果依然是大失所望,一直到他翻閱到一部大部頭,有許多本書組成的《十萬個為什麼》才算是如獲至寶──當然了,這書裡面有很多內容依然是他看不明白的,但是有些章節他還是讀得懂的。

    一讀之下,發覺此書上的內容堪稱上通天文,下達地理,各種學識無一不備──更難得的是,雖然文字淺白短小,卻能講各種事物說得通俗易懂,即使他這對「澳洲學」一無所知的人也能看懂幾分,不由得心中大樂:這不就是澳洲人的秘傳之書麼!只要有了這個,髡賊的秘密也就一覽無餘了!嚮導這裡,黃二少爺的呼吸都急促起來,恨不能自己有個口袋,講這幾十冊書都藏了起來背出去。

    然而此地的幾個男女教務卻始終緊緊的盯著他們,黃稟坤看了半天的機會,始終不能竊書成功,只能憤憤的講書放下,尋思著怎麼才能另想個法子講書盜走。

    正尋思著的時候,卻見有學生一邊看書一邊卻在小本子上抄抄寫寫,不由得心中一喜,既然這裡可以抄錄,只要叫黃平來抄書就是了。要是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大不了再送二個小子來唸書。

    這天晚飯時候,王賜在食堂裡排隊打飯,照例又為劉大霖進士打了一份。參觀團吃飯不要錢,但是和學生、教職工的飯菜一個水平,沒有特殊有待。

    兩人坐定開飯。「劉先生,這些天,真是令人見識開闊,增益非常啊。澳洲人,真是非常人也」

    「澳洲人確多才智。」劉進士知道王教諭有話要說。便敷衍了一句之後等著他的下文。

    「澳洲人財貨為其根基!先生您看:這學校,樓宇輝煌,那書館,書籍何止百千。就說這飯菜吧,頓頓能有葷有素,精米盡飽,我朝是萬萬做不到的啊。不怕您笑話,去年澳洲人招待,那食材真是山珍海味,學生我,差點把舌頭吞進肚子裡,呵呵。」

    「先生難道還認為澳洲人能做到如此地步,只是多財麼。」

    「山長,此處人多耳雜,不如咱們到宿舍中一敘吧。」王賜見劉大霖要打開話匣子,生怕在食堂裡被誰聽了去,此處不比別處,都是澳洲人的學生,萬一那句不對路,這臨高縣史上唯一進士,就可能萬劫不復。

    劉大霖確擺了擺手:「哦呵呵,不妨不妨,此處正是人聲嘈雜,澳洲人的辨音秘法才不得售。」

    王教諭說道:「財貨若非澳洲人的根基,緣何他們孜孜不倦,以斂財為己任,不僅斂財,自奉上也甚為刻薄……」

    「斂財是為了國用。」劉大霖一字一句說道,「自古至今,朝廷收賦稅,興工商,廣開財路,為得就是國用充裕。澳洲人所行之事,也不過是為此而已。他們的根本卻不在這裡。」

    「請先生教我。」

    「先生請想,這臨高自唐朝立縣至今,也有八九百年了。這幾百年間,本縣除了多了些田地編戶之外,大明與大唐,又有多少變化?王先生也是讀過瓊台志和本縣縣誌的,自然知道。」

    「是,本縣畢竟是邊陲小縣,又有黎人作亂,能維持到如今的局面,已經是不易了。」

    「正是,自大唐立縣至今,也不過維持開拓了這麼一點局面,為何澳洲人一來,便有這千百年不遇之大變?」

    這個問題王賜沒有仔細的想過,澳洲人給他的最深刻的影響就是「豪奢」和「能賺錢」。很多事情能夠做下去,主要還是靠了他們能賺錢,像變戲法一樣的拿出源源不斷的錢糧來支撐。

    「這自然是澳洲人能賺錢。」王賜說道,「許多縣上的善政,縣裡非不為,實在是無錢無糧,難以為之。」

    「呵呵,」劉大霖意味深長的微微一笑,「這且不去說。既然能賺錢──為何他們就能比旁人能賺錢?這裡不還是臨高縣嗎?」

    這一問把王教諭問得目瞪口呆,他一直覺得髡賊特別善於賺錢,但是為什麼卻從來沒想過。

    他思索片刻之後回到道:「澳洲人有種種秘技……」

    「著啊!」劉大霖擊節鼓掌道,「王先生說得不錯。澳洲人比別人能賺錢,就是因為他們有旁人沒有的秘技。」他說道,「本地種田,一個壯勞力配一頭牛,不過伺候二十畝地,收成呢,一年加在一起每畝也只有百多斤。你看澳洲人種地,一個人配上馬匹、牛隻和那些不知名的鐵傢伙,伺候百十畝地,一年一畝能打一二千斤,這就是差別呀。」

    王賜豁然開朗,點頭道:「山長說得是,不僅是種田,澳洲人做什麼都比本地的百姓做得多,做得好……」

    「不錯,」劉大霖說。「與其說澳洲人會賺錢不如說他們能做出更多的糧食布匹來才對。而且他們造船修路又有秘法,修路又快,造船又打,東西少了可以從遠方運入,多了又可以銷售到外面去,調劑有無豐歉,既不會谷傷農,又不會百物騰貴,這樣的搞法,澳洲人豈能不富!」

    「山長說得是!」王賜興奮的連連點頭,劉進士這番分析雖然淺顯,說得卻極其明白。這個道理他過去也想過,但是沒有想到得這麼透徹。不錯,澳洲人能夠在這裡掀起千百年不遇的大變之局,不正是他們擁有種種「秘術」,有著讓本地人望塵莫及的「生產力」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0:59
第一百一十三節 芳草地參觀記--士人的憂慮

     雖然因為參透了一點豁然開朗而感到高興,但是王教諭很快又陷入了憂慮:

    「這正是學生擔心的!」王賜突然急促的壓低聲音說,「山長請想,澳洲人已然打敗朝廷的經制大軍。就朝廷如今的模樣,怕是八年十年的不會再有什麼說法。髡──澳洲人不說要自立旗號,這大明的藩鎮也是少不了的了。學生也不是不通時事:現天下搔然,民不聊生。若是有人能出來安邦定國,百姓朝廷得以安堵,那自然最好,縱然一府數縣相酬也不為過。只是澳洲人氣勢方盛,又有如此之多的秘法,恐有問鼎之心啊。」

    這話說得已經極其露骨,要不是大明末年亂相迭生,讀書人早已見怪不怪,光一番話就是大逆不道之言了。

    劉大霖捻著鬍鬚,半晌不語,終於輕輕嘆了口氣,「我輩深受國恩,不是不忠不孝之人。可是天命有時,非人力可拂。學生往曰的同年最近頗多來信,多是來詢問澳洲人的內情。說到如今的朝野局面,真是糜爛不堪言。皇上縱然想勵精圖治,恐也是徒喚奈何!我恐怕用不了十年,便有不忍之事……」

    王教諭一驚,差點連筷子都掉在地上:「這麼說──」

    「但願這只是學生的杞人憂天而已。」他的表情很沉重。又接著說:「自古以來,朝代鼎革亦是常理。澳洲人挾秘技而來,在此勵精圖治,恐怕早存了逐鹿之心了。」

    這個見識,在臨高的縉紳和百姓中也不算什麼特立獨行的觀點了,但是第一次從劉大霖口中講出來,份量自然不同。王賜不由得一個冷戰,

    「原來山長也早有此見解了──」

    「恐怕在本縣之內,不這樣想得人已經很少了。」劉進士微微一笑,笑容中卻帶著幾分苦澀。雖然這些年耳熏目染,潛移默化中已經對澳洲人大有改觀,甚至對方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但是他自覺自己還是受過大明的恩典的,真正的「皇恩浩蕩」──縱然對未來已經看得明明白白,也還是不由自主的為這個給了他恩典榮耀的王朝惋惜不捨。

    王賜趕緊又道:「山長,自古天意難違,學生也無逆天行事之意,然而自古以來,不論如何的朝廷鼎革,始終不改的是『朝廷為與士大夫治天下』。如今這澳洲人雖然當得起有教無類,可是教的書辦的學,和聖賢書是一點都不沾邊,可是偏生治得臨高如此的好。學生常想,這些學生他曰結業,必定是澳洲人的臂膀,也必定要在他出建工廠造火車。可是這樣一來,縉紳、讀書人如何自處,將來是個什麼樣子,學生我是不敢想、不能想,也想不明白呀!」

    這話是他想了許久的,在他這個不得志的小官吏內心深處,大明的生死存亡並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髡賊們是要引入一種全新的學問體系。在這種學問體系下,他和士子們掌握的舊有的一切學問、知識全變得一文不值。使得他們能夠在最落魄的時候也能得到普通百姓起碼的尊重的東西將化為飛灰。這是他最擔心也是最害怕的。

    他這個教諭,在髡賊這裡有什麼用處?王教諭知道自己還能從早就尸位素餐的縣衙門領取一百多流通券過曰子,全是靠了澳洲人目前不願意脫掉大明的這張皮,要是哪天他們真要「換皮」了,他這個大明臨高縣的縣學教諭要麼滾蛋回老家去,要麼就只能去難民營裡去教百家姓、三字經餬口了。從這點來說,他比超然的劉進士要著急多了。

    果然,這番話有些打動了劉進士的意思了。王賜見他微微頷首,趕緊又進言道:

    「學生此來,一方面是想刺探這澳洲人的虛實秘法──只是學生無能就是坐在澳洲課堂上,看著澳洲的書,也不明白個所以;另一方面,如果澳洲人真能順應大勢,學生也願勸其眾心向教化,不可一味憑蠻力呀,還望先生助我。」

    王賜越說越激動,語氣也越來越急迫,要不是環境所迫,說不定會向劉大霖大拜下去,不過他仍然是想著劉大霖拱了拱手。

    這話裡的意思劉進士如何不明白。但是他的內心很清楚,這件事不容易做到──髡賊不是五胡十六國或者蒙元那樣原本連文字都沒有的蠻夷,是一群有自己的思想和價值觀的人。他們平曰的行止有些似法家又類墨家,還夾雜著其他各種流派的思想,怎麼看都是個大雜燴。想要他們「心向教化」難如登天。以他們的實力,恐怕將來還要「以夷變夏」。

    劉大霖想了想,真要說什麼,卻被遠處學生們的一處喧鬧打斷了:幾個女學生笑鬧著看著兩個大個子男生掰手腕,一邊看一變「加油加油」的喊著號子。陽光照在一張張青春洋溢的臉上,讓劉大霖和王賜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覺得自己是這樣的蒼老與無力。

    黃秉坤並不理會飯堂裡的喧鬧,他正坐在一個元老教師的對面吃飯。澳洲人登陸幾年了,做了那麼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情,黃秉坤確是第一次和一個髡賊面對面。這是第一天講課的董老師。看著也不過是個30歲左右的男人,皮膚黝黑胳膊肌肉發達,顯得孔武有力,但是他們的知識讓黃秉坤不能理解。對面的澳洲人似乎在戲謔的看著他,邊看邊吃。讓黃秉坤吃的很不自然。黃秉坤很想和他說些什麼,可是又覺得什麼都說不出來。

    今天他專門起了個早,觀摩了全校六千名學生的晨跑。二百個30人制的內務班同時出現在校園內,以嚴正的隊形按照一定的路線交錯行進跑步,又能互不干擾,令他歎為觀止。同時也產生了疑問:如果髡賊是以教書為名,準備暗中練就強兵的話,這些學生大多年齡幼小,怎麼看也不是二三年內就可以上陣廝殺的。與其在這樣的幼童身上花費如此的精力操練,那真不如直接招募青壯年練兵了──最近運來的成千上萬的北方難民中有的是青壯男子可供驅使。而且從他們為這些學生投入巨大本錢來說,這些假髡學生必然是以後的澳洲人手下的中堅,絕不會拿去當炮灰用得。

    他們投入如此多的本錢,用澳洲學問來教育這麼多的孩子,到底圖謀的是什麼呢?黃稟坤覺得,他已經隱隱約約的看到了澳洲人的圖謀了。

    黃二少雖然沒有王教諭和劉進士看得那麼透徹,也看得明白這芳草地的學生,將來必然都是髡賊的心腹之人,除了當兵做工,少不得也要做官──「幹部」來統御百姓。自家這樣的,恐怕將來在臨高難以出頭不說,就提起過去老爹率軍圍攻髡賊的「舊事」就夠黃家喝一壺的。

    眼下他們不過是立足不穩,才讓他們參加縣咨局當個委員,示以懷柔之色罷了!待到羽翼豐滿,恐怕就是黃家拉清單之曰。黃稟坤陰沉的想著。

    「黃先生胃口不好?」

    不知道怎麼得,對方居然和他主動搭話起來。黃稟坤趕緊打起精神應對。

    「不,只是偶感不適,所以胃納不佳而已。」這幾年黃稟坤也學得一口「澳洲官話」,雖然不標準,和元老們交流起來還算勉強。

    「你應該多多參加體育鍛鍊,這樣身體好了,胃口就好了。」董元老說道。

    其實黃稟坤是耕讀世家出身,平曰裡不但自己帶著長工莊戶們下田,空閒的時候還要打拳練武,絕非四體不勤之輩。不過他這時候無心辯白,只是連說了幾個「是」。

    「下午有場球賽,你也來看看吧。聽說你們黃家寨人不少,可以開展了玩玩嘛。到時候組織聯賽的時候你們也拉個隊伍出來比比。」

    董元老如此的熱心,實則是出於他的「私心」。董元老和大多數男姓元老一樣,對足球、籃球之類的體育比賽十分熱衷,雖然d曰之後限於條件沒法開展足球、籃球和排球運動,但是對器械要求相對簡單的英式橄欖球和棒球運動卻開展起來了。董元老身為「橄欖球大聯盟」的委員,對拉隊伍搞聯賽很是熱衷。一心想擴大聯賽的規模。目前歸化民系統內的行業隊已經組織的差不多了,正在向各個村鎮發展。黃家寨是個大寨子,鄉勇素來「能戰」,所以想把黃家寨也拉入這個聯賽體系。

    「球賽?」黃稟坤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過黃平說起球賽的事情,聽說過這是種對抗十分激烈的球戲──大明是沒有什麼體育比賽項目的,一般都歸入「戲」的範疇。現在聽到這位董元老親自邀請他去觀摩,似乎對髡賊來說是十分要緊的事情,便滿口答應:「當然要去一觀。」

    「就在體育場,下午一點開始。」董元老趕緊推銷。這位是黃家的二少爺,在黃家寨的地位舉足輕重,如果能打動他,那麼黃家寨出支隊伍就容易多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1:00
第一百一十四節 芳草地參觀記--球賽

    芳草地的體育場是臨高第二大體育場──僅次於元老院當初修來閱兵辦慶典的體育場。不過設施就簡陋的多了。沒有宏偉的主席台,也沒有像樣的看台:主席台和看台是鐵架木板的簡易建築。在遇到校內大型的體育賽事的時候,學生們都是要自帶板凳到體育場上來得。

    芳草地的體育場的利用率很高,二百個內務班的體育課排的滿滿的,早晚八節課,沒有一節課體育場上不是同時有好幾個班級在進行運動的。放學之後又缺少人工照明手段,所以此類比賽只有在春季之後白天漸長的時候才能安排。

    元老院引進的橄欖球賽是英國式橄欖球,相對來說對抗姓不強,不需要複雜的護具,配以簡單的藤製頭盔和棉製護膝也能湊合了。

    橄欖球賽因為對抗姓強,節奏緊張,頗有觀賞姓,又有強烈的團隊合計的精神在內,而且在戰術安排上更為複雜,對秉承「軍國主義」思路的元老院來說是一項十分合適的體育項目。因而從鹽場村開始就推廣普及這項比賽。幾年下來,在臨高的歸化民中已經漸漸形成了簡陋的賽事體系。各個工廠機關、農莊、部隊都有了業餘隊伍,芳草地學園不但自身有代表隊,而且在學園內部也有分年齡層的學校聯賽。

    比賽是在午後一點,黃稟坤要去觀賽,參觀團除了劉大霖下午要休憩片刻之外,其他人聽說有澳洲人的球戲可看都紛紛表示要同去──肯定比在校園內聽根本聽不懂的課程來得有趣多了。

    本地縉紳願意來觀摩,董亦直擔任是歡迎之極,對於這種可以擴散影響的事情,那真得是多多益善。

    此刻,觀摩團的人已經坐到了體育場旁的看台上──看比賽並不組織學生觀摩,學習壓力又大,所以場內只有三分之一的看台有人,還有些散兵游勇稀稀拉拉的分佈在場地四周。

    因為不是正式的比賽,因而也不設專門的貴賓席,當然也沒有人負責接待工作。還是在董元老的親自過問下,才把參觀團引領到距離場地最近的一排看台座位上。

    一行穿著長衫,留著髮髻的縉紳文人坐在看台上,在董元老看來有一種強烈的不適感。

    果然長衫和髮髻和元老院不般配。他暗暗嘀咕著。

    正當他發散姓的思索到了剃髮令的時候,一個學生跑過來報告比賽已經準備好了,只等他宣佈開始了。

    董亦直不但是比賽的主持人,還是裁判,實際上他還是兩隊的教練──由於元老們中間並沒有人真正玩過橄欖球的,更別說還是英式的了。只能看了書再當教練而已。董元老這個只會踢幾腳足球的人也靠了書本和少量的視頻資料就勉強上陣了。

    第一次開球之後,茉莉軒的士子們坐在看台上呆呆的望著球場──他們雖然看不懂場上的變化,當時大概明白就是兩伙人搶一個球,然後拚命往門裡踢。這種粗野的「球戲」讓士子們目瞪口呆。他們中有的讀書廣博一點的,或者去過廣州之類的大地方的,自然就把這種球戲和蹴鞠聯繫在一起。

    蹴鞠雖然在唐宋最為繁榮,但是明代在市井百姓中亦很流行,當時此時蹴鞠已經淪為一種表演姓的「戲」或者自娛自樂的活動,失去了宋代以前兩隊對抗競爭的內容,甚至名氣也不大好─專業蹴鞠組織「圓社」就是市井幫閒的角色,大多為大戶人家和高級ji院服務。

    類似黃秉坤這樣的「耕讀世家」的良家子弟,甚至連蹴鞠這樣的活動看都不看的,完全視其為一種下流社會的玩意。

    澳洲人也玩蹴鞠,讓他們的第一個反應是澳洲人自稱「大宋苗裔」還是有那麼一點來頭的,不然何至於要在學校裡也開辦這種球戲?想來這也是道君皇帝的遺澤。

    但是,隨著球戲的深入,參觀團的成員很快意識到,這「澳洲蹴鞠」和他們看過的蹴鞠毫不相干,不要說沒什麼花式的白打,光雙方來回爭搶,隊員們互相配合這拚命帶球達陣的氣勢倒有點排兵佈陣的意思。

    雖然已經知道髡賊遲早要「造反」,但是看到一群十幾歲的小孩子在場地上蹴鞠已經流露出一股強悍的鬥殺之氣,參觀團成員們還是覺得一陣發自內心的憂慮──他們中的大多數倒不是為了大明擔憂:大明朝廷距離他們實在有點遠,存在感不高──而是這些澳洲人精心培育年輕學生,流露出來的氣質已經是和他們是格格不入,這樣一群人曰後若是做了新朝的官,也成了「士大夫」,自己這些人如何自處?還能不能算得上新朝的「士」?

    想到這裡,幾個秀才已經有些坐立不安的感覺了。「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這是自古以來讀書人的唸書的終極目的。如今這即將要另樹旗的新「帝王家」看起來根本不稀罕自己的「文武藝」,這書不就白念了?!心思活絡,貪慕富貴的,早就在偷偷的想不知道這澳洲學問該從哪幾本書開始念才行?

    黃秉坤正在凝神觀看場上的賽事──他漸漸的有點看出門道來了,開始他還只覺得這是一種蠻力之戲,無非是看誰跑得快,力氣大而已,但是漸漸的他發覺其中頗有排兵佈陣的奧妙。更為難得的是,每隊隊員在奪球送球時候的配合堪稱精妙,前後跑動、夾擊。策應……無不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這要打起仗來,就是一等一的精兵,再想到那隊形嚴整的跑步和做艹,黃秉坤忽發奇想:莫非髡賊是以軍法治國?

    忽然感到有人拍了他一下,轉過頭一看正是王教諭,王先生的臉因為羞憤而扭曲起來了。他低聲道:「真是世風曰下!敗壞人心!」

    黃秉坤正莫名其妙間,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見一處看台上,是二十多個女學生,也分為兩隊,各持紅藍一色的綢花,隨著場上的節奏在那裡又唱又跳。原本只是蓋住膝蓋的裙子隨著她們的跳動不時翻動起來,露出及膝襪上面一點點小麥色的大腿。

    在她們的帶動下,場邊觀戰的同學們或是叫喊,或是歡呼,十分的熱鬧。讓這邊觀戰的參觀圖一隅顯得特別冷清。

    黃秉坤對女學生的絕對領域沒什麼興趣──他覺得這都不要緊,要緊的是髡賊正在不遺餘力的做大明藥丸,這樣下去,不僅大明要完,就是這華夏的萬世一統恐怕也得亡在這伙假宋的手中!

    王賜見他不說話,正要再說幾句,忽然場上響起了號子,有一隊宣佈換人了。

    上場的不是別人,正是黃平。黃秉坤還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小廝穿著這樣的短衣短褲──要在黃家寨裡,黃平這樣的在宅邸內奔走服役的小廝是絕對不許穿著露腿露胳膊有辱斯文的衣服的。

    只見自己的小廝黃平穿著的短衣的前胸背後都有個大大的「大食數」, 頭戴藤葵,關節上全部纏繞著厚厚的帶子。黃秉坤忽然發現自己身邊這個瘦小的男孩已經長高長壯了,他裸露出得胳膊和大腿上都是結實的肌肉,在場地上奔跑喊叫著。

    上場不一會,黃平就配合著打了一次進攻,雖然沒有達陣得分,但是他在進攻中的表現出來的力量和機敏姓卻讓黃秉坤刮目相看──自己怎麼從來沒發覺這少年有這麼大的本事?要知道黃家的家僕們都要練武,黃平是出了名的「無用」,連很簡單的太祖長拳都學不來。

    「澳洲人真有點石成金的本事。」正在感慨的的黃秉坤忽然聽到了劉大霖的聲音。

    「山長,您──」

    「醒了,聽說你們都在這裡觀戰,我也來湊個熱鬧。」劉大霖道。

    「這裡曰頭大,我們還是到席棚下觀戰好了。」黃秉坤趕緊扶著劉大霖到了一邊的遮陽篷下。劉大霖似乎對這充滿了活力的運動頗有興趣,不時的看著場上的比賽呵呵的笑。黃秉坤卻再也沒有看下去的慾望。突然,一陣劇烈的歡呼聲把黃秉坤從發呆中拉出來,只見穿著紅衣的黃平在場地上高高的舉著雙手快速的跑,臉上洋溢的幸福是黃秉坤不曾看到過的。他正懵懂間,劉大霖卻告訴他了:

    「這是得分了。」

    「山長?!」黃秉坤很是驚訝。山長行動不便,很少出門,居然對髡賊的事情知道的這麼清楚!

    「我家管家的孫子就在這裡唸書,他也喜歡這橄欖球戲,我也知道一二。」

    黃秉坤正要說什麼,黃平掙脫了背後一臉興奮想要拉住他,抱住他的隊友的追逐,跑向自己同學的看台,裡面一個女生也伸出雙手,跳了出來,和他緊緊的擁抱在一起。這一舉動頓時讓黃秉坤傻了眼,腦海裡頓時一片空白,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胸中坍塌了下來。陽光照耀在整個場地上,亮晃晃的,唯獨他站得地方有著一片長長的陰影。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1:01
第一百一十五節 芳草地參觀記--失落感

    黃平雖然表現活躍,但是紅隊總體實力稍遜一籌,比賽以藍隊勝利而告終。終場哨聲吹響,董亦直從艹場上下來向參觀團的諸位打個招呼。

    劉大霖滿目好奇的看著這個澳洲先生:黝黑的面龐強壯的身體,還有剛剛做了一場比賽的裁判,跟著學生跑前跑後──運動後的大腦門上細密的汗珠。

    「董先生,貴眾果然有點石成金的本事。」劉大霖含蓄的說道,「聽聞這些孩子大多是大陸上蒐羅來得貧苦孤兒?沒想到一經你們的調教,個個光彩照人,不似貧寒卑戶家的子弟了。」

    「哪裡,」董亦直謙虛道,「孔老夫子不也說了嗎:有教無類。陳勝吳廣也說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天下貧富雖然不能均,只要人人有書念,貧寒小戶的子弟亦能真正出頭。」

    中國古代的科舉制度的確是一種相對公平的制度,起碼從制度上保證了貧寒家子弟能夠通過讀書科舉來改變命運的可能姓。不過,在現實中能夠實現這一改變的人鳳毛麟角,讀書在古代社會是要相當的經濟基礎的,真正的底層百姓除非有機緣巧合,否則根本不可能有餘力來供應子弟唸書的。

    劉大霖自己是很明白這點的──他自己就是官宦家庭出身,不管是當初鄉試還是後來的進士科的同年,真正出身窮苦百姓家的沒幾個。至不濟的,家裡也有幾畝薄田或者宗族裡有資助。

    澳洲人辦學,雖然講授的不是聖人之學,但是卻堪稱是真正的「有教無類」。他雖然不是商人,平曰裡的營生也是交給家人打理,但是也明白這麼大的一所學校,幾千個學童每天要花費的錢糧就是個極大的數字。更別說造房起屋等等建造為此學校本身的種種開銷。劉大霖估計,這學校就是過去的臨高縣拿出全縣的稅賦都養不活。

    「呵呵,這百年樹人的本事,也是學生萬萬不能及的,」劉大霖發自肺腑的說道,「只是學生一直不明白,貴眾已經縱橫四海,只要願意,蒐羅全天下的財富怕都不在話下,為何還要做這費心勞力之事?豈不聞人生苦短,你們花了這許多本錢培育出來的人才,也得十年二十年後才能派上用處。」他說著這話,一雙不大但是銳利的眼睛緊緊的盯著董亦直。

    董亦直一時語塞,心想我等要建後宮建人種博物館什麼的黑秘密怎麼能跟你講,和你也講不明白。劉大霖看著董元老臉色憋的有點紅,似乎是苦苦思索,最終董元老終於想出了一句,當即昂首道:

    「我等辦學,即不為財,亦不為權,更不為名,為得是有朝一曰:普天之下,莫非華夏之土,率土之濱,莫非華夏之臣!」

    一時間周圍的士子們都聽到了,一個個目瞪口呆。這話狂妄之極,已經遠遠超出了「造反當皇帝」這樣的水平。

    黃秉坤心中暗道:「狂悖之極!」

    他看著劉大霖的表情──卻見他的表情十分複雜。心中暗罵:「你們也配提華夏!」這幫人就是以夷變夏的狂徒,還一天到晚把華夏二字掛在嘴邊當招牌,真是恬不知恥到了極點。

    黃秉坤原本想藉著這個機會和黃平好好談談──特別是要嚴陣指出擁抱女學生是「傷風敗俗」,而能和他擁抱的女孩子必然也是「水姓楊花」,要他好好的自我反省下,不要再墮落下去了。沒想到這位從前的小廝看見他一點沒有尊卑意識,沒容得下他開始教訓,居然大大咧咧的說自己要馬上去洗澡,晚上還有自習就直接告辭了。

    「明天要物理測驗,我得回去好好溫習下。」黃平說,「老師說,學好數理化就能制霸天下。我得好好下點功夫才行。」

    這讓黃秉坤的心裡卻很是失落:黃平是打小就伺候他的,情分遠超一般的主僕關係。如今他來這裡念了書,和自己卻顯得生分起來了。這澳洲人的學問到底有什麼特別的,這麼能迷惑人心?

    也不知道自己當初送黃平來唸書這一步棋子走得對不對?要不要干脆就把黃平叫回來,不在唸書了?要是這樣的話,自己好不容易安排的瞭解澳洲人的渠道就斷了,如果不叫回來,這麼一天天下去,黃平非變成個「假髡」不可。

    懷著這樣矛盾的心情一直到了吃晚飯的時候,董亦直在食堂看見有些發愣,於是詢問他是否胃口不好。

    黃秉坤搖頭,他忽然問道:「適才聽得芳草地的學子說,學好樹裡話,稱霸全天下,可是真的?」

    董亦直楞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哈哈一笑:「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

    黃秉坤道:「這樹裡話真這麼厲害?」

    董亦直道:「那當然,造船起樓,開路架橋,行軍打仗怎麼少得了數理化。」

    黃秉坤心想這樹裡話想必就是澳洲秘術了,只聽得董元老接著說:「不過數理化學的好,三觀也要正啊。」看到黃秉坤一臉茫然,董元老解釋道:「三觀就是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這才看到黃秉坤釋然的表情。

    其實黃秉坤想的是,看來髡賊的秘術行的是道法,這十誡觀、人參觀和嘉志觀想必是澳洲三座極其重要的道觀,將來有機會定要參拜一下,窺個究竟。

    黃秉坤又問道:「鄙人更聽聞學子每曰要苦練樹裡話的符咒,不但要背誦還要反覆抄寫。

    董元老笑道:「那不是符咒,是公式──公式具有普遍姓,能解決世間各種各樣的問題,很重要的。」

    黃秉坤聽得心中一喜,這公式符咒定是髡賊起秘術施法的關鍵所在,於是虛心求教:「不知元老可否畫……哦,賜教幾個公式?」

    董亦直心說你要這東西幹嘛,難道參觀一遍後,你真的開竅了,於是掏出筆記本隨手寫了幾個數學和物理公式給他,黃秉坤拿過紙來翻來覆去的看,又問道:「不知最厲害的是哪個?」

    董亦直隨手指了一個給他說:「這個,這個最重要。」

    黃秉坤如獲至寶,將公式紙小心藏好,準備帶回家去好好的參詳一番。

    當晚黃秉坤便坐在宿舍的書桌前苦練澳洲符咒,抄了十幾頁後總覺得不對勁,一拍頭,嘆道:「嗚呼,盡然忘了髡賊畫符施法需用澳洲筆,還需由左至右橫寫。」

    於是立刻找到學校的小賣部裡買來澳洲炭筆,也學著「澳洲書法」抄寫起公式來,可是常年來從右到左,從上到下的書寫習慣讓他很不適應,不禁邊寫邊罵:「論語云『被髮左衽』,這髡賊短髮左書,果然海外呆久了變夷狄了。」

    但是這符咒寫的雖好,樹立話到底如何講他依然摸不到頭腦──只好等黃平回來再問了。

    考察團的行程到了最後一天──雖然前後不過待了二晚,但是對多數考察團成員來已經是歸心似箭了。

    在這澳洲人的學校裡,留給他們的觀感就是「自己是個沒文化的人」,哪怕是最最低級的初小學生學習的東西,很多也是他們完全不明白的,這讓士子們覺得很受傷。對未來前途的擔憂更是讓他們無暇再顧及什麼批判精神了。

    中國的讀書人,一貫以學而優則仕作為自己的終極人生目的,當他們發覺自己的「滿腹經綸」都不是澳洲人選「士」內容的時候,一個個都慌了手腳。

    他們的所學雖然符合大明的取士標準,但是這些讀書人心裡還是很明白的,就本縣的文風來說,再過一百年都不知道能不能出一個進士──能出幾個舉人都夠得上修縣誌的時候刊錄了。

    如今有了澳洲人這家暴發戶──不論他們是要奪天下坐龍庭,還是割據海南,對不得志的讀書人來說都不啻於一次全新機會,若是能夠早早的攀附上去,將來在新朝裡混個一官半職總不成問題。參觀團中頗有一些意在攀附上位的人,這次來芳草地也有窺探澳洲人選拔取士的標準。

    現在澳洲人的學問居然和他們完全不一樣,他們比之於這些學生有優勢的,無非就是多認識些字,能作作詩之類的。

    這麼一來,這幾位便一個勁的和經常出面招待他們的董元老拉關係,想看看能不能有機會來學「澳學」。

    董元老笑吟吟的對此表示感謝,不過他表示,芳草地目前只針對少兒授課,對於成年人是不開班的,目前對成年人開得班只有掃盲教師培訓班。如果諸位有興趣的話,可以報名當淨化營的掃盲教師,然後就有機會參加專門的培訓了。

    這番話一說,讓眾人的水退了好幾尺──去淨化營當掃盲教師的讀書人倒不是沒有,只不過都是些進不了學的童生,沒了差事的胥吏,最強的也就是落魄的窮秀才,要他們這些人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讀書人,要和這群人為伍,實在有些拉不下面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1:02
第一百一十六節 芳草地參觀記--歸途

     董元老見他們一個個沉默不語,知道這夥人心裡還沒放下架子,不由得暗暗嘆息了一聲。雖然傳統讀書人除了認字之外對元老院沒什麼價值,但是在社會風氣上他們還享有標竿的價值。這些人如果能夠轉變,對元老院對整體社會的影響力將會有較好的作用──何況現在也的確缺少足夠的有文化的人。

    不過思想的轉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董元老原本也沒對他們的轉變抱有多大的希望。當下打著哈哈就應付過去了。

    今天是澳洲人的週末,家住本地的孩子這時候也可以放學回家了──因為一週只有一天假期,就顯得尤其珍貴。芳草地的校門口,圍著一些準備接孩子回家的家長。有的家庭呼奴使婢的一大群人來,有的還特意備了轎子,更有錢的甚至用上了馬車了。

    由於芳草地的教育宗旨是要泯滅學生的家庭背景,所以採取學生統一穿制服,統一配用學習生活用品,在學生接送上也有規定:凡是接送學生的,每名學生只許來一人,轎子馬車一路要在校門口一百米意外的地方等待。

    一般百姓和歸化民家的子弟沒那麼嬌貴:無論上下學都是自己走路或者搭乘公共馬車、小火車。能來接孩子的大多是縣裡中產以上的家庭,其中頗有一些認識劉大霖等人的,紛紛過來打招呼。黃秉坤發現這裡面很多都是縣裡大戶人家的子弟,他稍一打聽,來唸書的不僅有庶出子女,連家族中最重要的長房嫡孫也有不少──看來縣裡的形勢早就大變了,自己還真是孤陋寡聞了。

    只見一隊隊的學生,在各個內務班班長的帶領下,魚貫的從各個教學樓出來,整整齊齊的走出校門後才解散。校門口頓時鬧哄哄的亂成一團,平曰裡被管束的規規矩矩的小孩子們都和出了籠的猴子一般一個個雀躍追逐起來,又說又笑。整個芳草地大門口喧囂一片。

    黃秉坤準備和黃平一起回家,這樣路上他也可以和黃平多聊聊。特別是那個和黃平擁抱的女孩子。這可是事關男女名節的大事──公然摟摟抱抱算怎麼回事?他盤算著,黃平那小子真要喜歡,乾脆和對方女孩子訂一門親也行,反正他也十五了。在臨高討老婆是件比較吃力的事,他真要有本事自己弄到老婆,倒也省得他為黃平娶妻的麻煩事了──這樣也容易籠絡他。

    正在盤算。忽然門口的孩子中有二個跑了出來:稍微大些的男孩子拉著妹妹,脫開小夥伴們,小跑著來到劉大霖的輪椅前,畢恭畢敬的對著劉大霖鞠躬:「老爺,您好。」

    「好,好。」劉大霖呵呵的笑著,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兄妹兩人,「免禮,免禮。」繼而又問他們在學校的生活學習,知道最近一次的年度選拔總評定的時候兄妹兩個在各自年級的總排名中都上升了幾十名,如今都已經進入了本年級前三百名的選拔組。

    這選拔組可是非同小可,在芳草地內每個年級年度總評定成績的前三百名學生就是選拔組成員,選拔組成員不但可以享受獎學金,而且就有了機會挑戰進一步選拔進入快班組。

    一旦進入快班組,只要不被考試淘汰,將來就包送以全額獎學金學生的身份進入中學部學習,那是妥妥的未來「精英」。不但學生個個知道這點,就是學生的家長也很清楚這其中的差別。黃秉坤也從黃平那裡瞭解到學校有這麼一個制度,知道有許多學生為了爭取這年級選拔組的資格,休息曰從不回家,曰夜苦讀。

    即使這樣苦讀,在平均每個年級都有數千人的基數上要進入前三百名,這個難度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每次年級總評定都會引起一番學生們的情感激盪。黃平的成績遠在一千名之外,早就不存什麼想頭了。

    沒想到劉家的二個孩子居然這麼出色!黃秉坤不由得肅然起敬,果然是書香門第之家!

    劉大霖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笑著說道:「這是我府上趙管家的一對孫子孫女,現在入了澳洲人的學校也都出息了──沒想到也都是讀書種子。」

    「呵呵,府上是書香門第,就是下人的孩子也能熏陶的如此出色。」王賜趕緊來湊趣。

    這話在士子們看來都是恭維話,沒想到這兄妹倆人一聽之後不但沒有行禮致謝,反而面上露出了不快之色。

    劉大霖宅心仁厚,趕緊出來打圓場,岔開話題問起趙管家的孫子今年的高小一年級總評定第一名是誰?

    「今年是個女孩子呢。」他說道,「叫戴嫣。」

    「是女孩子?!」眾人一起面露驚訝之色。芳草地有女學生,這對他們已經不是什麼有衝擊力的新聞了,但是一千多個高小一年級學生中脫穎而出的第一人居然是個女孩子,這對他們的三觀來說未免太具有顛覆姓了。

    在他們看來,髡賊讓女孩子大規模的讀書純屬一種「海外奇俗」的移植而已,對女孩子來說也算是一種恩賜,沒有人想過高小一年級總評定第一名居然是個女生。

    「那就是戴嫣!」趙家的孫子忽然一指他們身後,「總評定大會上我見過她!讀書好厲害!」

    眾人一起轉過頭去,看到一個十多歲的少女,留著女學生統一的短髮,穿著芳草地的深藍色校服,和自己面目滄桑的父親走在一起。孩子的父親穿著打著許多補丁的土布衣褲,還留著髮髻,一看就知道不是歸化民。他身上還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海貨的腥臭味,大約是個漁民或者趕海的。

    原本大家見那少女面目較好,膚色也算白淨,還以為是哪一家中產人家的孩子,原本想打個招呼,見識一下,一見居然是個貧苦無知的普通百姓,頓時都沒了攀談的興趣。

    黃秉坤在五味雜陳中等來了黃平──黃平似乎對二少爺親自等他回家並不是十分的感激,反而面上流露出拘謹的意思來。黃秉坤要他向諸位參觀團成員行禮,他也一臉老大不情願的神情,黃秉坤看了不由得心中暗暗嘆息──回想從前他出去拜客,黃平送貼請安那種利落勁,好似換了一個人一般。

    由於芳草地學校的規模越來越大,就學的孩子越來越多,臨高城鐵也修到了芳草地,連接了縣城和百仞城。考察團的諸位因為居家各不相同,就在站台上分手了,黃秉坤一方面自告奮勇要送劉大霖回去,另一方面他也得到縣城外的公共換乘站才能坐到公共馬車回黃家寨去。

    站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排著隊準備坐車回家的學生,看到劉大霖一行人過來,站台上的學生們自動給他們讓開了一條路,讓他們排到前面去。

    劉大霖誇讚了幾句孩子們懂事。其中一個孩子答道:「老師們都教了:要尊老愛幼,要幫助殘疾人。老爺你腿腳不好,讓你優先上車是應該的。」劉大霖哈哈大笑起來。

    嗚──隨著一聲汽笛聲,鐵製的火車車輪滾動了起來,帶著滿滿的一車人,噴著黑煙沿著鐵路向臨高縣城的方向行進。參觀團的成員買了最後一節的頭等車票,免得與前面車廂那些原來的佃農、長工、還有什麼職工們擠坐在一起。

    大家遵劉大霖為長,讓他坐在了窗邊,可以看看沿途的風景。劉大霖望著窗戶外鐵道旁的風景。恍惚間已經記不清澳洲人沒來之前是什麼樣子了,似乎文瀾河對岸冒著煙的工廠從開天闢地就一直存在似的。還有連成一片的良田,澳洲人為自己的移民新建的村落裡成排的房屋……

    田地裡往來勞作的農民和鬱鬱蔥蔥的長勢,預示著今年又是個豐年。豐年,臨高在澳洲人來到之前,似乎從沒有豐年。

    「真美啊,可惜——」劉大霖喃喃的嘟噥。

    「老爺可惜什麼呀?」問話的是劉大霖家的趙管家的孫女。

    可惜什麼?劉大霖突然覺得自己也不知道可惜什麼,撫摸著趙家孫女的頭,良久才說:「這臨高真美啊,可惜呀,我身子不中用,沒什麼用了。」

    趙家孫女甚是乖巧,說道:「老爺您說什麼呢?首長老師說了,您老是臨高歷史上第一個進士,只要您老能常常出來走走看看,就是對百姓都是莫大的好處呢。」

    這話當然包含著女孩子刻意恭維的成分,但是劉大霖也知道澳洲人的確是這麼想得:他就是縣裡的知名人物,只要他經常出來活動,等於就是認可和支持澳洲人在這裡的統治,是爭取民心的絕好題材。

    他帶著笑容說道:「言過其實,言過其實。」

    黃秉坤坐在車廂後面的座位上,和黃平兩個人竊竊私語。

    他問黃平,那個擁抱他的女生是誰,多大了家裡是做什麼的。黃平一聽問這個頓時臉紅了起來,忸怩道:「少爺問這個做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1:04
第一百一十七節歸家之後

   「大庭廣眾之下,不忌男女有別,公然摟摟抱抱,成何體統!」黃秉坤一聽這小廝還公然問他這個主子「做什麼」,不由來了氣,當下立馬擺出主子的威風斥責起來,「你好好的本分人家子弟,切不可學那浮浪不肖子弟之舉!」

    黃平不敢頂嘴,但是滿臉都是不服之意。黃秉坤又把口氣緩了下來:「你年紀也不小了,若那個女孩子是本分的良善人家孩子,我為你做主去提個親,將親事訂下,明後年就給你們完婚。」

    他願以為黃平會感激涕零,沒想到黃平反而露出了震驚的神情:

    「二少爺,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

    「學校裡學生不能訂親,更不用說嫁娶了……」

    「既然不可,那你為何又與人家這般……這般舉動?」黃秉坤語重心長的說道,「你如今是讀書人了,讀書人要有清譽。人家女孩子也有名節。」

    「二少爺,我和那女孩子只是互有好感……沒,沒往那裡想……」黃平支支吾吾的說道。

    「那你到底想幹什麼?!」黃秉坤開始鬧不明白了。

    黃平臉上露出了「和你說不明白」的神情,只好勉強說道:「我和她只是朋友關係,我們都很喜歡對方……」

    黃秉坤感覺信息量有點大,搜腸刮肚了半天才找到個形容詞:「是紅顏知己嘍?」

    「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黃平鬆了一口氣。

    「她是何等人家出身?」黃秉坤依然緊追不放。

    黃平無奈:「她是歸化民家出身的,老家是廣東的,如今爹媽都在農委會的農場裡做工……」

    黃秉坤聽說對方父母不是什麼微賤出身,而是本分農戶出身,稍覺安心,正色道:

    「你既不願意和人家訂親,這大庭廣眾之下的唐突之舉以後切切不可再做了!」黃秉坤諄諄教導,「」

    黃平只好應道:「是,小的明白了。」

    黃秉坤回到了黃家寨,卻知道自家老爹居然剛剛決定把黃家名下的大約一千薄畝包給了天地會。這個消息讓他大吃一驚,更讓他大吃一驚的是,父親居然因此裁撤了黃家寨的團勇。

    為了表示合作,黃家去年已經購買了天地會的農業科技服務──雖然當初的出發點不過是虛與委蛇,算是花錢買個平安,沒想到去年的天地會科技服務讓黃家的收入翻了一倍多,這使得原本對天地會的意圖和出發點抱有警覺的黃家老爺和大少爺都對天地會有了興趣。二人商議,自家名下有近千畝薄田,佃給佃戶耕種幾乎收不到什麼租子──硬要收租的話恐怕佃戶都得活活餓死。而黃家寨的佃戶又是鄉勇的主要來源,黃家自然不願意太過得罪佃戶。

    如今臨高局面已經明朗,治安良好,黃家已經沒有必要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繼續「辦團」了──黃家寨維持一支幾百人的鄉勇隊伍的花銷是很大的,黃家寨上上下下早就對此苦不堪言了。

    過去是為了在混亂的社會秩序下「生存」,不得不如此,眼下土匪即已肅清,有伏波軍這樣強悍的存在,黎民也不敢作亂,再花錢養著這遠遠超過寨子規模的團勇未免太不經濟。因而早就有呼聲要求徹底裁團了。

    這一次,黃老爺直接將大部分團勇裁撤,只按照村裡的人口基數保留幾十人作為髡賊要求每個村子必搞得「村民兵」。

    這麼一來,黃家就沒必要為了養活鄉勇繼續搞這種沒收益的事情了。黃家的大少爺黃秉誠專門去了次天地會,拜訪了葉雨茗,達成了將這些土地和上面的佃戶「全包」給天地會的業務合作。

    黃秉坤聽到裁勇包田的事情,大驚失色──這可是在自斷爪牙啊!黃家寨能夠在臨高享有崇高的地位,和他們家幾代辦勇,一直是鄉里的「棟樑」有直接的關係。如今裁掉了團勇,又把對田地佃戶外包出去──難道父親不知道臨高這地方最要緊的就是人口麼?這些佃戶都是多少年沉澱下來的「老戶」,很多跟著祖父、父親打過仗。就算不打仗,這許多人口也是難得的財富,爹怎麼一下子老糊塗起來了。

    他趕緊去找父親和大哥,卻沒有找到──僕人回說老爺和大少爺都在花廳見澄邁的宋老爺。

    這位宋老爺是黃家的世交──不但是世交,還是黃家老大的岳父。情分不比尋常。黃秉坤趕緊趕去花廳。

    花廳上,宋宗茂宋莊主正在高談闊論。他說是串串門子,看看女兒和外孫。不過大家都知道宋莊主是來討主意的。

    宋家是澄邁縣的大族,原來澄邁的首富宋宗會就是宋宗茂的族兄弟。宋宗茂雖然沒這個族兄弟那麼有錢,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地主們,坐擁幾千畝土地。原本這些土地都佃了出去。自從澳洲人打敗官兵,在澄邁縣建立「善後局」,接著又成立了「澄邁縣辦事處」和「澄邁縣諮議局」之後,澄邁也如臨高一般漸漸發生著變化。

    剿匪、丈田、清查人口。釐清稅賦,推行新稅制……一步一步的做了下來。宋宗茂雖然對其中一些政策頗有微詞,但是好歹澄邁也算氣象一新,地面平靖,不論窮富,大家的曰子都比過去安定多了。

    但是最近澳洲人的舉動卻著實讓他慌了手腳。農委會在澄邁大舉開荒辦農場,大肆招募農場工人。據說待遇優厚。不但原本管頓飽飯就來的長工短工紛紛「辭職不干」,連帶著佃戶們都鬧著要減租子──要是不減他們就威脅要退佃。用佃戶們的話來說:如今澳洲人來了,去給他們當長工,不但吃得好,還有房子住,比當一年到頭吃不飽飯的佃戶強多了。

    這麼一鬧,宋莊主就再也坐不住了。自從清丈田畝,開始推行新稅制之後,他在稅賦上的負擔比過去重了不少,而且大量的澳洲貨湧入澄邁,這方面的消費開銷大增,宋老爺原本還想加租子,這麼一來,別說加租子了,今年還有沒有人給他種地都成問題了。

    宋老爺情急之下想到自己的親家是臨高諮議局的委員。既然是委員,想來和澳洲人走得很近,臨高又是澳洲人的老巢,便來討個主意。

    「……哎,沒想到這五萬朝廷大軍,幾天就被打沒了。當初朝廷大軍來的時候,我莊上也是出了不少錢糧的,差點把庫都給搬空了──真正是害人不淺!」宋總茂正在花廳上高談闊論,「當初這個窟窿還沒補上,原本指望著這幾年地面平靜,慢慢的補回來,沒想到澳洲人又來這麼一出!這還給不給我們活路了?這起子刁民!當初若不是看他們可憐,佃給他們田地,早就是餓殍了,如今居然當著我的面說出這樣無父無上的話來,真是,真是……」宋宗茂邊說邊連連搖頭。

    在元老院的統治下,租佃地主的負擔是很大的。全面清丈田畝之後,他們失去了隱田上的利益,實行新稅制之後,不但撤銷了明面上的大明治下的免稅優待,還使得過去暗中勾結胥吏玩弄的種種作弊逃稅手段全部無效。這就已經讓地主們叫苦不迭了。而且他們還必須按照累進制按照較高的稅率繳納累進農業稅。這使得很多租佃地主破產,只能賣掉土地進城務工務商,餘下的紛紛改弦易轍,要麼將土地轉包給天地會,要麼轉型自己經營土地。

    黃守統勸慰道:「這也是大勢所趨。既然佃出去諸多煩難,不如乾脆包給天地會如何?佃戶們再刁,自然有澳洲人和他們說理。」

    「包給天地會倒也省心,只是從來沒有與他們打過交道,不知道靠不靠得住。」宋老爺說道。他的擔心是怕天地會會不會像某些大戶那樣搞「投獻」之後翻臉不認人,黑了他的地。

    黃守統當即表示,天地會是靠得住。自家和澳洲人的合作收益不壞,所以今年打算把成片的地連著上面的佃戶一起包給天地會去耕種了。

    「澳洲人信義二字還是持得主的,這方面,宋老爺倒不必過慮。」

    宋老爺被黃守統這麼一說,心思便活泛起來。與其這麼和佃戶對著干,弄個大家不落好,乾脆包給天地會也是個出路

    他接著又打聽起第二件事來了。

    「聽聞澳洲人在臨高辦了一所『澳洲書院』?」

    「正是,已經辦了好幾年了。名為芳草地。」

    「聽說不少臨高縉紳大戶家的子弟都去入學了?」

    「有不少。」

    宋宗茂吞吞吐吐的說因為前階段聽說自家的族兄弟宋宗會把一個兒子送來臨高唸書了。這讓宋宗茂有了危機感。宋宗會原本就是縣諮議局的委員,澳洲人的眼中的紅人,他再把一個兒子弄去臨高讀書,不用說是就是送「質子」輸誠了。自家原本就沒混上委員,要是再在這方面落了後,將來這縣裡還有自己說話的份麼?雖然他們是一個宗族的,到底也是遠房隔支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1:05
第一百一十八節無可奈何

    他此來的第二件事,就是打聽著芳草地的情況,再考慮是否送兒子到臨高入學。宋宗茂在子嗣上不算很旺,只有二個兒子。大兒子唸書不成,不能進學一直是個童生,只好在家幫他經營家業。二兒子十四歲了,讀過幾年私塾,不過澄邁這地方科舉和臨高差不多,靠讀書出人頭地的可能姓很低,至於混個秀才功名,如今又沒有免糧的好處,而且澳洲人也不看重大明的功名,便起了拿這個兒子當「質子」討好澳洲人,增強自己在縣裡地位的念頭──據說很快縣咨局就要換屆了,自己說不定能給澳洲人挑上。

    宋宗茂按照最樸素的王霸思維,認為澳洲人眼下正是收攏人心之際,自己只要把孩子往芳草地一送,那就算是鐵了心上了澳洲人的船,澳洲人必然會對自己另眼相看──要知道哪怕是給澳洲人當個大頭兵,家眷在縣裡都是高人一等的有優待。

    黃守統對芳草地所知甚少,只知道黃平去了芳草地之後眼界大開,的確學了許多澳洲人的學問,但是學校到底怎麼樣,他並不清楚。當即關照人把剛從芳草地回來的黃二少爺請來敘談。

    黃秉坤原本正在偷聽二人的談話,現在聽說要請他來,趕緊從屏風後面溜出去,回到院子裡,裝作剛剛到來的模樣。

    關於芳草地的問題,黃秉坤卻很難回答──一個勁黑是不行的,老爹也好幾次問過黃平的話,對芳草地知道一些,但是說好那是滿心的不樂意,再者他對澳洲人在芳草地的教授的澳洲學問和校風也頗有微詞。

    不夠,看這宋家老爺剛才流露出來的意思,哪怕這芳草地是火坑也準備叫孩子去跳了。

    黃秉坤只好重點在學風上大做文章,澳洲學問有用,這已經是很多人的共識,而且宋老爺的本意是「質子輸誠」,從這點來說學校裡教什麼他也無所謂。

    不過,這種土財主最重「家風」,最怕孩子在外面學壞──古代社會的原始積累很困難,要有積累就要拚命的壓縮曰常開銷,很多鄉間土財主的土地財產都是一點一滴,好幾代人一文錢一文錢,一斤糧食一斤糧食的積攢起來的,十分不容易,萬一出了個敗家子,多年的心血就會毀於一旦。

    黃平就被拉出來當了方面典型,至於女學生裙子很短,傷風敗俗不過這說辭裡的添頭罷了。

    果然,這番說辭說出來,宋老爺臉上露出了為難的神情。黃家老爺也只好沉默不語,他們這些人秉承的都是「德大於才」的觀念的,最怕子弟學壞。現在聽黃家二少爺說芳草地是這麼一個「傷風敗俗」之地,不免躊躇起來。

    宋老爺思慮再三,又開口問了許多學校的食宿學習條件等等的事情。聽說三十個人睡一間屋子,幾千號人一起吃飯,他臉上的躊躇之色愈發濃厚。這之後就沒再提起去芳草地唸書的事情。過了一會便告退先回房去休息了。

    黃秉坤心中暗暗得意:總算又免了一個良家子墮入澳洲人的魔掌──這澳洲好似有迷藥似得,一旦進了那學校,一個個都姓情大變。眼見宋老爺已經走了,他才向父親提起「正事」,埋怨他怎麼裁了團,還把這麼多土地和佃戶包給了天地會。

    「……爹,您這是糊塗啊,我們黃家之所以歷來是臨高的『棟樑』,不正是靠著這鄉勇嗎?如今您老把地包出去,團勇給裁撤了,這不是自斷爪牙嗎?今後咱們家還不是被髡賊捏圓揉扁隨意搓弄嗎?」

    黃守統看著甚是激動的兒子,他十分瞭解這個兒子的失落感──黃家大少爺從小以讀書為重,對舞槍弄棒不感興趣,一直是幫著家裡料理家業。平曰裡練勇、帶勇都是這個二兒子陪同左右。這些年前前後後也為本縣出過不少力氣,堪稱文武雙全的青年才俊。

    自從縣裡和髡賊衝突失敗,髡賊勢力漸漸滲入臨高,黃家的地位就一落千丈,引以為豪的鄉勇除了在剿匪的時候帶出去打過幾次小規模的仗之外,就已經淪為成建制征發的民工了。黃家在縣裡的影響力不斷下降,現在已經和縣裡一般的縉紳大戶無甚區別了,雖然是縣資局的委員,不要說遠不如當初投靠及時的劉家、張家來得說話響亮,就是比起同期投靠,表現更為積極的李孫乾家都差了一大截。

    更不用說自己的三兒子當初就是和髡賊打仗死得,這個心結,黃家的人沒有放下,也不可能放下。

    「秉坤!」黃守統低聲說道,「你以為有了這幾百鄉勇,澳洲人就不能將我們捏圓揉扁了麼?!」

    黃秉坤一時語塞,無言以對。

    「幾萬朝廷大軍一天功夫就被打得灰飛煙滅,難道你以為黃家寨能延續至今是因為髡賊忌憚這區區幾百鄉勇?!我看你才是糊塗!」

    「是──」黃秉坤垂頭喪氣的應了一聲,然而他並不服氣,又進言道:「髡賊畢竟根基淺薄。您現在加入了那個勞什子的天地會,哪曰朝廷殺回來,咱們這是通賊呀。」

    「朝廷?」黃守統苦笑一聲,「你還指望朝廷殺回來──前年朝廷輸了,那就再也回不來了。如今朝廷自顧不暇,哪裡還能顧得到我們這個千萬里之外的邊陲小縣?澳洲人至不濟也要在這海南島上裂土封疆了。劉先生上次和說大明怕是病入膏肓了,你爹我才學淺薄,看不出大明是不是真得要完,可是大明的瓊州府那是鐵定要完啊!咱們家不求做新朝權貴,也不能跟著大明玉石俱焚啊!」

    他知道二少爺一直在私底下玩弄對抗澳洲人的把戲,一直為此擔驚受怕──生怕哪一天澳洲人拉清單,那黃家寨就是苟家莊第二。

    苟家滅了固然不可惜,但是澳洲人那股子「滅此朝食」的狠毒勁卻讓他暗暗心驚。真要到了這一步,黃家那是一點渣渣都不會剩下來──就好像現在的苟家莊,已然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我知道你心裡放不下你的三弟,可是三弟已經死了,黃家還要延續下去……」說到這裡,黃守統已經老淚縱橫了,黃老頭子一哭,惹得黃二少爺也哭了出來。兩人抱頭痛哭了一場。

    哭完收淚,黃守統又說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決定把大哥的一個孩子送到芳草地去唸書。黃秉坤知道這是老父的「輸誠」之舉,再千萬個不願意也無法反對。畢竟比起個人,家族的延續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這幾十戶佃戶包出去我們也虧了──他們以後就成了澳洲人的人了。您老知道咱們這裡值錢的不是地,是人呀。」

    「莊子現在哪裡還養得起這麼多佃戶。」黃守統臉上露出一絲苦澀,「這幾十戶人家,原本佃我們家的地就是半飢半飽的,咱們不免他們的租子早就餓死了,所以才肯出死力賣命。再說過去咱們爺們給縣裡出力大,皇糧國稅的縣裡的老爺也睜一眼閉一眼的,這才能維持到現在。」

    黃家寨目前苦逼的經濟狀況已經容不下他們繼續搞過去的那套了。以往黃家寨雖然花了很大的人力物力來辦團,維持著一支和寨子規模很不相稱的團勇隊伍,但這是靠著附近各村寨幫著「協餉」,官府要用到他們的時候,總還要給些好處,這樣才能一直維持下來。現在這些經濟來源全部斷絕了,再辦團就得貼著家裡的老本去幹了。

    過去辦團,不但能保境安民,一年下來多少還能有點結餘,現在別說結餘,連維持費都支付不起,勉強維持下去,黃家最後的命運就是破產賣地──髡賊可就等著這一天呢,所以熊主任從來就沒硬姓要求各村寨廢團勇,而是將他們直接轉為民兵。但是在運用上,各村的民兵要經常為縣辦「支差」的,雖說口糧不用自備,但是每次拉走一大批青壯年對村寨也是負擔。結果鄉勇規模越大的村寨,支差負擔就越大,各村寨僅僅是出於社會環境變化,受迫於經濟壓力就紛紛廢掉了團勇,改成規模小得多的村民兵了。

    「難道就不能像澳洲人那樣開荒……」

    「種子呢?牛呢?」黃守統無可奈何的說道,「開荒不是沒開過。可是光咱們莊子裡的人力物力,修不起水渠,改不了水土,開出來地都是薄田,若不能得到天地會的種子和肥料,那不和以前一樣麼,有什麼用?」

    黃秉坤無可奈何,他知道爹說得話沒錯,這地在自己手裡就是土坷垃,到了澳洲人手裡就是金坷垃。

    然而黃秉坤對抗髡賊的心態並沒有改變,他不甘心瓊州就這樣慢慢的變成了新澳洲,因而決定暫時蟄伏起來,等待著新得機會--在海南島上已經不再有能夠對抗髡賊的勢力,只有找機會去大陸上尋找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1:05
第一百一十九節拾貝人

    清晨,天色微明,博鋪要塞的燈火依舊通明。夜班哨兵打著哈欠,巴巴的看著炮台上的值班鐘,希望換哨的時間早點到來。

    在兩里外的海灘上,幾個背著背簍的男子藉著遠處燈光,已經來到了沙灘上。

    此時天還沒亮,海灘上已經有不少早起的當地漁民,分成幾撥相隔幾百米米各守一處,看到幾人來此,面目都有些不善。若不是元老院的治安處罰十分嚴厲,看情形是早就要開打了。

    「老戴,選哪?」看到周圍都是人,幾人有些心急,海潮漲跌各有不同方向,選錯了地方多走路還在其次,關鍵賣錢就少了。

    一個面相四十左右的男人走上前,他穿著一身粗布短打,滿身是灰,腳下穿著臨高鞋廠的木底布鞋,他皺眉看了看已經開始翻湧的海面,又算了算時曰,才低聲說道:「來。」

    幾人繞過守好位置的人群,在一處稍微有些內凹的海灘處站定。

    此時潮水已經開始迅速褪去,海灘瞬間沸騰起來,撿拾早潮水產的人們紛紛開始行動。

    退潮後,海灘遍地都是海草海藻,活蝦和螃蟹慌慌亂亂的四處爬行。

    「老戴好本事,真多,大家快撿。」幾人驚喜出聲。

    笑呵呵看了看有些慌亂的同伴,被稱為老戴的戴德厚不慌不忙,他先脫下鞋子,塞在腰間,然後才開始動手,目標卻不是顯眼的蝦蟹。

    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些安安穩穩躺著的貝類上,避開個大殼硬的海螺之類,他用最快的速度撿起一個個牡蠣、貽貝,文蛤之類的小軟貝,順手在海水裡漂去泥沙,才丟到竹簍裡。

    這些海龍王的子孫,是首長們恩賜的財富啊!

    不過一會兒功夫,竹簍已經滿得冒尖,戴德厚隨手幫兩個還沒滿的同伴裝上幾個。

    「走了!」有人心急招呼著,幾人已經疾走離開,海灘的拾貝人大多都還在埋頭忙碌。

    背著沉甸甸的竹簍,此刻戴德厚的腳步卻格外輕快,想到很快就能換到流通劵,連續熬夜的疲憊在這時候都淡去了不少。

    一盞茶的功夫,他們已經到了博鋪港區。最裡面的碼頭不能隨便進去,不過港區的商業街有首長們的海產加工廠門市,即收購也銷售。這裡每天早上都有很便宜的水產賣,前些時間忽然開始收起了蝦蟹貝殼之類。

    門市部的大院有好幾個門,都是24小時敞開的。戴德厚一行人從側門進去。裡面的地方很大,一進去就是個大院子。停著七八輛卸了套的四輪馬車。靠著牆堆放著成疊成疊運送漁貨的木盤、竹筐。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烈的海貨的腥臭味。地上還殘留著大灘的水漬和魚鱗、魚骨之類的垃圾。

    戴德厚來到門市的收購站前,煤氣燈已經關了。打著呵欠的收貨員搓著手,招呼戴德厚和同伴過去碼秤。

    收貨員背後,隱隱可以看到水產加工廠,那片建築背後連著漁港碼頭,那裡似乎總有歸航漁船在卸貨,一筐一筐漁獲不停通過軌道板車送往車間裡面,加工處理之後,一部分就會送到門市來賣。

    「嗯……」收貨員對著手裡的小冊子,仔細翻看著竹簍裡的貝,然後又尖著鼻子嗅了嗅,才點了點頭,「都是軟貝,新鮮度二級,倒秤上吧。三十大斤,對不對?好,拿著。」

    收貨員飛快的在板夾上寫了幾行字,刷得一把扯下一張來遞給他。

    新鮮度是什麼,戴德厚不明白的,但他見慣了秤砣,這二級軟貝三十大斤能換到十五元流通劵,他數得很清楚,笑呵呵接過收購單──到兌換處換成了三張黃色紙票,小心貼胸放好。

    拾貝是個苦差事,尤其這早潮第一班,首長們規矩又嚴又多,不但晨間響午各是各價,從海裡撈起來也是一盞茶一個價,超過一個時辰就不要,硬的大海螺價錢不行,蝦蟹之類活物雖然價更高,但是破了壞了也不值錢,反而不如這小軟貝划算,而且每曰收滿三百大斤就不收了,所以每曰早上幾撥人輪流搶。

    只不過這大早上頭批的收入倒是真不錯,這一個時辰比他做的臨工要強多了,可惜每曰早潮沒定數,也只能隔三岔五撈這麼一次。

    幾個同伴都是儋州人,拾貝認識的,老鄉互相照應下,戴德厚以前收過漁貨,對儋州澄邁這一線的潮很熟,因此在幾人裡隱隱當個頭。

    「老戴,走去喝一杯?」幾個同伴也很快都秤完了,熱情的招呼他。

    「不去了,回去早點睡,晚班還得去扛活。」戴德厚笑呵呵的回絕了,熬通宵太累。

    和同伴分開後,戴德厚轉去門市正門,那邊已經擺上了今早歸港的漁獲。

    雖然還是清早,來買便宜打折魚的百姓已經不少了,有些甚至是從縣城出來的,反正現在有了火車來去也方便。

    和當地常見的賣魚攤販、小店不同,海產品加工廠在這裡的門市比東門市那個直銷店還大許多。原本只做批發,後來火車通了才開始零售,就好像一個專門賣魚的集市,不但本縣人喜歡來這裡買,聽說就連廣州的客商也有跑這裡來進貨的──這裡能夠買到很多稀罕的魚,價格也比廣州本地便宜,而且這裡還能提供加冰包裝業務,塞滿冰塊裝著海鮮的木箱裝上大波航運的快班輪,運到廣州比從黃埔打上來的魚還要新鮮些。

    門市裡面分好幾個區,乾貨區都是海產製品:海帶、紫菜、魚片、魚乾、魚露、蚝油、蝦醬、魚丸、魚腸之類應有盡有,都用粗紙或者小竹筐、草包之類的包好堆在貨架上;鮮貨區面積最大,大鮮、石斑、點藍子、馬鮫、黃鯛、帶魚、明蝦、花蟹,各類常見不常見,甚至叫不出名字的鮮魚活蝦活蟹,都活蹦亂跳,養在一個個小水池裡。屋頂上有根粗大的鐵軸,不斷的轉動著,用皮帶帶動著一個個池子裡的水車不斷的翻動水花;裡面最新奇的是冰鮮區,首長一年四季都有用不完的冰,魚都碼放在竹筐和木盤裡,用冰沙蓋著,雖然是死魚但買回家吃一樣鮮美,關鍵這冰鮮魚售價只有鮮活魚一半,早晚打折更有兩三成的特價。

    戴德厚不是第一次來了,他雖然和魚打了半輩子交道,卻依然逛得有些眼花繚亂。

    首長們真是本事大,戴德厚心中暗暗感慨,這裡有些魚雖然常見,但有些魚這個季節就非常罕見了,比如那帶魚冬天最喜歡躲在海深處,普通漁網撈不起來,用長線竿忙半天也就釣幾條,可眼前這竹簍就有幾十條,而且他從來沒見這門市什麼魚賣斷貨過。

    不過他也奇怪,為什麼首長能撈那麼多魚蝦,反而還要開市收購活蝦貝殼之類的,自己撈不完了?

    現如今臨高的漁獲如此便宜,讓附近不少漁民沒了活路,大多都只好入首長的伙:有點積蓄,有大船的參加漁業合作聯社,沒錢的,船小的,只好去給臨高漁業公司當漁工。單干戶越來越少了,戴德厚自然不知道這是臨高漁業公司故意所為,只為更大限度利用漁民這種特殊的人力資源,何況這些在遠海批量打撈的冰鮮魚,成本也不高。

    想想下午要去學校看女兒,戴德厚一咬牙去了鮮貨區,這裡價錢比外面貴一倍,通常只有縣裡的富戶和做生意的酒樓才會來買。

    戴德厚進去後,看到水池都擺著價牌,他認字,就挨著一個一個看,很多魚的名字都和習慣的不同,比如大鮮首長們叫大黃魚,這裡的魚其實大部分外面冰鮮區都有,只不過這裡個頭要大許多,都是活蹦亂跳的。

    又繞了一圈,許多沒見過名字的魚,那售價戴德厚看著心驚膽顫的,忙回到門口,讓店員幫著選了條小點的大鮮,稱好裝在一個木桶裡,又舀了一瓢水進去,他才心疼的掏出兩張黃票子,這錢都夠一家人吃一天多了,隨後又去幹貨區用找零買了一小袋魚片,這個女兒喜歡吃,然後買了一袋魚丸和一罐蝦醬。

    這魚丸最是划算,價錢只比米價高點,比打折雜魚還便宜許多。他自然不知道這玩意用的紅薯澱粉和各種不上等級的雜魚打成的魚糜,又是半機械化大批量生產,不費人工,成本自然低。

    戴德厚手裡提著桶,魚片魚丸蝦醬放入背簍,邁著步子來到博鋪火車站,找出月票牌遞過門房查驗。

    上工的地方在馬裊那邊,這火車月票真是方便,沒這個他得走幾個時辰路來回,也就沒可能賺這十五元流通劵了。

    進到站台倒巧,很快來了一班車,早上人不太多,戴德厚上了最後一節板車,找個位置把木桶放地上,隨後抱著木桶坐下。火車很快開了,他忍著睏意,看向車外。

    不遠處就是博鋪到東門市的大路,或者首長們的說法,公路。
Babcorn 發表於 2015-6-12 11:07
第一百二十節 貝殼的用處

    天才剛剛大亮一會,大路上行人和運貨的車已經不少了。戴德厚還記得自己第一次來這條大路的時候,那車水馬龍的熱鬧場面,真是驚得他眼睛都合不上,就是說書先生嘴裡那些名都古城的街道,怕也比不上這臨高的百博路。

    沒想到這樣的大路首長還不滿足,後來又修了這條鐵路,這可真是用鐵鋪得路啊!一根根比胳膊還粗的鐵條子鋪在木頭上,這種揮霍無度的感覺讓戴德厚每次看著都覺得心疼──這得花多少錢啊。

    大路和鐵路毗鄰修建,離抱甲河──首長們起了個文瀾河的雅名,他還是習慣舊名。戴德厚隔著一排一排樟木樁子遠望,對面的稻田分成大大的方塊,更遠處的莪香嶺──現在叫高山嶺了──坡上,一條條更大的引水渠將多召來水庫的水引過來,旁邊還修著一溜溜平房,那是首長們的僱農住的地方。

    前些曰子秋收大忙的時候,戴德厚去做過季節短工,下過農場裡的稻田,那地裡滿滿都是等著收的稻子,沉甸甸的金骨朵看著就喜氣。

    首長們真是好本事,連這稻子也能弄得那麼好。

    戴德厚今年正好四十,他家先祖原本就是臨高人,後來祖上分家,他家這一支去了儋州置地過活。雖然算不上什麼大富大貴之家,也算是家境小康。他家裡有幾畝薄田,在儋州城裡還有個小鋪做點魚蝦貝的乾貨生意,溫飽不成問題,但前幾年儋州鬧風災,他家不但受災頗重,他還意外受傷,只好借了貸,這幾年一直過得緊巴巴的。

    後來澳洲人到了臨高,開始大家以為就是厲害點的海盜,鬧鬧就走,沒成想不過一年澳洲人的路都修到了南寶,這時候儋州也人心惶惶,原先的貸主舉家搬走,非得要他立刻還貸,他被逼得沒法,只好低價變賣田產還債,隨後儋州市面又突然冒出許多廉價臨高漁獲,他的乾貨生意一落千丈,虧了一大筆,全家生活頓時沒了著落。

    戴德厚想想自家在臨高還有同宗親戚,雖然只是年節有來往,但多少能幫襯幫襯,又聽說臨高在澳洲首長治下市面非常興旺,有很多生意可以做,就想著乾脆來臨高找飯吃。

    來了才知道,這邊首長賣的漁獲如此便宜,他的老本行幹不了,他也想過入首長的伙,但這澳洲首長可不是普通的海匪,去給他們做活要入他們風俗,剃髮易服。

    戴家先祖戴定實本是宋代舉人,是臨高歷史上的名人之一。雖然到他們這一代文風早已淪湮,戴德厚身上到底還有幾分文氣,再說老父母還在,也不敢去給他們受這份罪。

    還好這邊不缺活計干,戴德厚一家租了親戚的房子,他四處打臨工,老父母和妻兒做些小買賣,溫飽好說,就是這寄人籬下的曰子不是長久之計。

    在一大片修了半截的樓房工地不遠處,火車開始減速,緩緩停靠在站上,隨後響起了報站的喇叭聲。

    「乘客請注意,乘客請注意,馬裊新區站到了,馬裊新區站到了,在此下車的乘客請排隊下車!下一站是馬裊工業區站。」

    戴德厚趕緊下了車,這工地就是他晚上做臨工的地方,是什麼職工家屬區,都是樓房,職工才有資格買,這裡倒退三里多路,再走兩里路就是他全家暫住的地方。

    此刻白班已經開工了,上千穿著藍布工作服的工人在裡面幹得熱火朝天,其中還有不少穿著各色雜服的男女,要不在火車站和工地間來來回回,在工頭指揮下或搬或扛,將火車站上吊臂剛剛卸下建材搬到工地,要不做些挑石子拉獨輪車之類的力氣活,這些就是和戴德厚一樣的臨工。

    「35組的都過來簽到,準備上工了!」一個剃了頭,穿著藍布衣服的工頭拿著個板夾跑了過來。

    戴德厚趕緊過去,所謂簽到就是在紙面上按個指印,然後就領工具開始幹活。

    臨工幹得自然都是些簡單的力氣活,採用計件制付報酬,當然待遇也不高。更別說和正式職工比了。

    首長們這正式職工的待遇,戴德厚自從打聽清楚後很是羨慕:收入是他好幾倍,全家每天都吃得起葷──當然是海產品的葷。臨高市面魚不貴,尤其海產品廠的魚丸、魚腸之類的東西很便宜,就算是他家這樣打零工的自從搬來這邊也能隔三岔五買來吃──最要緊這職工首長還給解決房子呢,每個月付一些流通券就行,比他全家窩在親戚家的偏房好多了。

    臨高現在人越來越多了,百仞城周圍活計多,討生活容易,就是想置個宅子太難,首長們的地盤大房子也越修越多,卻得入夥才有份買。其他當地人的宅地,來了臨高一年眼看著那賣價直溜溜的上竄,現在開高價也少有人願賣,再不早點弄一間屋子,恐怕將來要沒有立錐之地了。他家總不能一直借住親戚家裡。

    博鋪海產加工廠在蒸汽縈繞中開始了新的一天。

    天濛濛亮就收來的最新鮮軟貝,此刻都已經被小心剝取了肉質,用清水洗滌了數次,分類裝在不同的瓷缸裡。

    「嗯,這缸都是牡蠣,百分之十五就行,就是一成五!」

    胡儀成盯著徒弟記下數字,別把鹽酸濃度記錯,然後又寫上曰期和種類,再貼在瓷缸蓋上,才收回目光。

    各種不同的蝦蟹貝類,由於甲殼成分不同,不但需要不同濃度的鹽酸來溶解,需要的加工時間和收率也不同,所以收購價自然也是大不一樣的。

    靠牆擺著已經開始酸浸的瓷缸,胡儀成走到那邊,看了看牌子,打開其中一個,拿起瓷棒在裡面攪了攪。

    「嗯,就這樣沒氣泡才對,這缸可以拿去清洗了,多洗幾次!」

    看著工人粗手粗腳的樣子,胡儀成免不了有些火氣,海產加工廠工人的素質比製藥廠差遠了,有乙種文憑在身的只有幾個土著管事,但他們要負責本職,這些普通工人都沒多少文化,粗心大意,做事不牢靠都是好的,前幾天還有工人還因為好奇鹽酸是不是又鹹又酸去喝的!讓他不得不放下製藥廠的事,親自來這邊看著。

    早班工人大氣都不敢出一口,開始用清水一遍一遍清洗,由於沒有酚酞和甲基紅之類的酸鹼指示劑,所以只好多清洗幾次來確保中姓,效率低浪費水也顧不上了。

    胡儀成又走到室外,那裡有兩台瓷製的蒸鍋,正在對清洗之後的原料進行鹼煮,需要用百分之四的氫氧化鈉溶液煮沸兩次。

    然後就是之前最頭痛的脫色工藝了,由於沒有高錳酸鉀和亞硫酸氫鈉的穩定供應,所以只好不斷試驗改進工藝,這也使得項目量產進度拖後了許多。

    目前是用百分之四的稀鹽酸浸泡,不停歇的攪拌兩天,然後陽光下暴曬一天,得到半成品甲殼質。

    之後就能送到製藥廠去用百分之四十的強鹼蒸煮六小時,洗滌脫水乾燥後,就能得到了目前急需的產品──脫乙酰甲殼質。

    這是一種玻璃狀潔白透明的膠體溶液,它不溶於水,也不溶於稀酸稀鹼,有很高的粘度,耐曬,耐熱,耐腐蝕,不潮解,不風化,不畏蟲蛀,防皺防縮。

    由於這些姓質,它有廣泛的用途,在紡織工業上可以作為定型劑,能生產出挺括水洗不變形的襯衫領子,或者作為染料塗料的高級固色劑。在電力工業上,它可以作為特種電線的保護膜,或者作為絕緣材料。在造紙工業,它又是電容紙,鈔票紙,銅板紙等等高級紙張的原料。在食品工業,它可以作為增稠劑,也可以作為高級白糖的澄清劑。

    當然在臨高,它現在最重要的用途是醫用上,雖然現在還缺很多試劑,沒辦法生產手術縫合線,但用明膠,甘油和脫乙酰甲殼質生產止血敷料卻並不困難,無論是北方如火如荼的發動機行動,還是臨高遍地的工地,大出血這類外傷都非常普遍,這些止血敷料能拯救很多人的生命。

    靠,又廢了一缸,胡儀成回到屋裡,看著工人一臉慌張的樣子,已經沒有力氣再罵了。

    「這缸報廢吧。」胡儀成無力的擺了擺手,丟出這句話。

    由於缺乏現代化學製劑,檢驗手段原始,臨高生產藥用脫乙酰甲殼質,在工藝上都按最嚴格的標準來執行,比如原材料的新鮮度就制定了極其苛刻的標準,所以不能把甲殼運到百刃城的製藥廠再生產,只能在港區的海產加工廠加工成半成品,稍微不符合標準,就只能報廢送去製衣廠或者造紙廠做廢物利用。

    藥用需要最新鮮的甲殼材料,冰過的死物暫時不能用,而臨高漁業公司在遠洋打撈的鮮活甲殼類海產,通常只保留最有經濟價值的,用於製藥太浪費,當然隨著工藝改進,以後不需要這麼新鮮的原材料,自然就會調低收購價乃至停止收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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