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負擔
那一刻是她永生的惡夢。
法塔雷斯卻對她笑了起來。雖然那是一個沒有絲毫愉悅的,疲憊和悲哀比眼淚更深刻的笑容,她卻還是感到了憤怒,然後那位曾經強壯偉岸的身軀幾乎只剩下一副高大骨架的帝王對她說道:
「他的腦還在,沒死,雖然看起來死了還更好。」
「他是我樹上的兄弟,我們的生命在出生之前就連在了一起,所以只要我還活著,他就不會死。」法塔雷斯說,「同樣地,只要他還活著,我也一樣能生存下去。」
然後法塔雷斯在她的面前解開身上的戰袍,巨大的黑色傷口觸目驚心地橫亙在他的胸膛上,她能從這夢魘般的傷口中見到他被污染的骨骼,然後法塔雷斯在她的面前將手探進去,挖出了一塊明淨無暇的藍色寶石。
「用這顆龍晶代替他的心臟,找到禁術師,或者那些還活著的九級術師和技師,讓他們給他再造一個身體。這是你能為他做的。」
「……那麼,你呢?」
「這是三分之一,我的身體裡也有三分之一,最後一份在遺族手上。」法塔雷斯說,「你要記得,小姑娘,不要讓除了你和那幾個老傢伙之外的人知道龍晶這件事,這比你的兄長性命更重要。」
「——什麼意思?」
法塔雷斯掩上戰袍,即使臉色蒼白,他還是勾起嘴角,對她露出一個標誌性的冷笑,「鎖住裂隙的大封印有一半設置在這邊的世界,你以為裂隙那邊和中洲的能量差,憑著區區幾十個法聖建立的大封印真的能封鎖完全?裂隙不是女士裙襬上的破綻,那邊的壓力不會消失,所謂大封印總有一天會破裂。我們能做的,不過是讓這一天晚點出現。」
「這和龍晶有什麼關係?」
「關係?」法塔雷斯說,「一層封印是一把鎖,以人類的力量,還做不出足以完全抵禦兩個世界位面差的堅固鎖鏈。我們只能借用別的力量,用兩顆龍晶完成最關鍵的一道工序。一顆固定在裂隙那頭,一顆在這邊,從此以後無論生死,我們都是最後的錨,我們離封印之地越遠,封印堅持的時間就越長。但如果龍晶被哪個與裂隙法則無關的蠢貨得到了,這個世界就不會再有一次堅持五十年才得到的機會了。」
她用顫抖的手從法塔雷斯的手中接過了那顆純淨的能量結晶,將它安放在應該是她的兄長心臟所在的地方,在法塔雷斯離去之前,她叫住了他。
「龍晶是魔龍的心臟……你們在裂隙那邊殺了龍?」
「你太高看我們了。」法塔雷斯抬手自己繫上了披風,「它們的數量不多,喜歡住在一些見鬼的地方,而一頭最低等的魔龍都相當於一位魔族公爵,何況穿越裂隙風暴就快要了我們半條命——殺了那兩條高等龍的同樣是龍,是差不多相當於半神存在的怪物。」
「它為何要幫助我們?」
「不是它,是他們。」法塔雷斯回答,「至於理由,至少絕不是愛和正義之類的玩意。」
法塔雷斯走出宮殿的大門,在下階之前,他又回過了頭,逆光中他的面孔線條剛硬如鐵,「宰殺兩頭龍的是一頭黑龍,名字叫做儀祁,將龍晶交給我們的是銀龍,叫做儀禮,那是一對兄弟,在龍族之中的地位相當高,雖然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將這些留在你的記憶中,在未來的某一天,這也許可能有用得上。」
在那次見面的七年後,法塔雷斯被他的妻子背叛,在他的行宮之中受襲失蹤,但受命前往封印之地探查的精靈回報封印並未發生劇烈變動,三年後,神光森林封閉,在數位九級乃至以上的大師合作下,以那顆三分之一的龍晶為核心,花了整整十年時間,他們終於為精靈族的前任親王重塑了軀體,屬於樹精靈的血液早已乾涸,他們以賜福之泉最深層的金色泉水代替,在用各種秘術材料構成的仿真軀體上一遍又一遍地印上守護和隔斷探測的法陣,被毀得連骨骼都破裂的面孔重新修復成型,淺金色的長發取代了墨綠色的短髮,明淨的翠色眼眸也變成了介於藍與綠之間的幻色。
也許是當初受到的傷害太重,或者重生的時機太晚,再度甦醒的親王沒有留下過去的記憶,他只知道自己叫做西梅內斯‧楊‧伯納德‧阿圖瓦,為了守護人丁凋落,元氣大傷的神光森林而被數位九級大師「製造」出來的生命,他有了另一個名字,姓則來自他的製作者,森林承認了他的靈魂,精靈們承認了他的地位,他是森林的守護者,所有的強大和異樣都是為了守護和戰鬥而存在。
但強大總是相對的。精靈王用緊密的擁抱表達了她的情緒,親王也想起了樹精靈的眼淚,所以他抬起手,輕輕拍了拍精靈王的後背。
在森林的另一端,雲策已經將墨拉維亞帶到了一座建築面前,這原本是一株巨木衰朽崩倒之後留下的基底部分,對人類來說,它留下的遺蹟仍大有可為,經過處理的殘餘木質被除去朽化的部分,然後加固,削平,安上屋頂,平整內部,加上大門,一叢又一叢的蛇藤看起來溫和無害地盤踞在周邊,一旦陌生氣息侵入就擇人而噬。
雲策拿上了迷惑蛇藤所用的蛇藤花粉,墨拉維亞擺手示意不必,然後徑直向那座木屋走了過去。蛇藤在地上嘶嘶作響著游移,卻不是攻擊的預備,這種具有近乎動物的行動能力和本能智慧的生物所做的,是極力使自己遠離這個只在體型上弱小的恐怖之源。
墨拉維亞沒有遇到任何障礙地來到了門前,伸手一推,封閉了數十年的木門發出沉悶的聲音被開啟了,連同精靈王設下的禁制,在禁制破碎的那一刻,室內靜滯了近四十年的空氣緩緩向外流出,濃稠得幾乎能見到它流動的形態,環繞著封禁之地的蛇藤自內圈起,面向木屋的紛紛開始萎縮。即使已經儘量設下了萬全的防護,數十年的時間也足以讓力量滲透整個密閉空間。
微弱的光芒照亮了黑色的空間,墨拉維亞走過去,拿起被黑色布匹層層包裹的條狀物,平指慢慢抹過,黑色的絲綢與以金線繡在其中的法陣在噼啪聲中裂成碎片,露出底下銀白色的劍鞘,法陣破滅那一刻劍身上驟然升起的力量在墨拉維亞的握持下被完全壓制下去,在黑暗中熠熠發光的金眸轉向另一邊,墨拉維亞彎下腰,拿起了放在案桌上的另一個包裹。
這把由他的兄長親手鑄造,以他250歲成年時褪下的角為原料完成的劍,和他交由李雲靈,用以保護她已經顯出枯竭跡象的生命的護身寶石,還有這身以高原雪鵬最細軟的絨羽製成的襁褓,都是原本為了他的孩子準備的禮物。墨拉維亞將手放在幾乎和微風一樣柔軟的布料上,陷入了對過去的回憶。
雖然是以非自然的方式來到世界上,在高位龍族的生育率越發悲劇的情況下,能夠繼承強悍無匹的黑龍主和法外之血的聖王龍兩者血脈的後代仍然得到了承認,甚至有預言聲稱那個還在蛋中的孩子擁有的是最接近神的力量,他將成長,超越時間和空間的法則,成為真正的世界之主。不過對哪怕在龍族之中也顯得十分異類的墨拉維亞來說,能夠在如此年輕的時候得到屬於自己的孩子,這件事已經讓他覺得足夠幸福,至於所謂的預言,無論他還是他的兄長都完全不以為意。
然而就在為了這個已經超過三十年仍未有孵化跡象的龍蛋特地在龍神宮舉行的儀式上,一場叛亂發生了。龍蛋在混亂之中被奪走,當甩開妨礙的墨拉維亞追至,那些叛徒正要將他的孩子投入空間風暴中。極度暴怒下墨拉維亞使用了他記憶以來最強的力量,在鋪天蓋地的毀滅風暴中,目之所及的一切幾乎都化為微塵,力盡之後變成人類形態的他只有緊緊抱住龍蛋,伴著這些匆忙之中帶出來的東西,向著已失去基礎的地面之下無盡墜落。
自那時起至今已過去了中洲標準的數十年,相對人類的生命來說已堪稱漫長,對擁有強大力量和長久生命的龍族而言,卻還不夠一頭孵化不久的幼龍脫離連種族傳承記憶都未甦醒的嬰兒階段,雖然遙遠的路途讓他感覺不到那個孩子的氣息,但相連的血脈告訴他那個孩子所在的方向。
他會讓這個孩子回到真正屬於他的世界。
失去核心的木屋在墨拉維亞身後碎裂崩塌,他看了一眼靜靜守候在外的雲策。
「走吧。」
和來時一樣,墨拉維亞離去時仍由精靈王全程陪同,同時還有三十五名高位精靈護送,親王留在銀青宮中,至始至終沒有再和墨拉維亞見面。而就在送走這位受到王特別重視的客人之後不久,森林的邊緣再度迎來了一位訪客。
深紅掌狀葉片和白色的枝幹,在沒有冬季的神光森林,這種名為楓槭的高大樹木幾乎整個年度都維持著如此鮮明的外表,它們也是森林防衛線的標誌,在魔族入侵時除了精靈,還同時庇護了以百萬計的人類的屏障那割裂天空的光芒雖然早已消失,這些被森林的力量異化過的樹木和它們的後代卻依舊在防衛線上守護著這片最後的淨土。
「我名為米特拉斯‧帕裡恩,加列諾的伯爵,」一身正裝,褐髮碧眼的年輕男子站在隨行侍從的面前,對在入林大道入口值守的精靈說,「隸屬於中央帝國肯特‧奧爾格佈雷西皇太子,是其麾下蘭斯騎士團第三軍團長,我請求進入精靈之城,為精靈的王者送上肯特殿下的信函。」
雷聲活像一輛開在頭頂的碾路機,轟隆隆向著天際滾過去了,這陣雷聲不再是降雪的預告,而是宣告長達四個月的冬季的即將終結。這個在遺族族長和狼人口中嚴苛難熬的冬季比雲深想像的還要好過一些,室外溫度最低記錄是-21°,而在三個月的降雪期裡,在最大的那場風雪中實測得到的風速是48km/h,跟真正的暴風雪還有些距離。
不過比「想像中」那種末日極寒要好過,不表示有誰能在這幾個月當中過得輕鬆。在整整三個月的降雪期中,無雪或者小雪的日子只有38天,如果不是此地奇異的氣旋系統將浮雪都向著深青森林的方向推去,在這塊土地上,最嚴重時候的積雪厚度很可能就不止6米了。為了不讓這片聚居地被大雪埋沒,每天都需要數量不少的青壯勞力清理從宿舍到原料堆放處等地的積雪,被清除的雪堆起了高高的山垛,隨著不斷堆積和壓實的動作,這座雪山已經變成了一座結實光溜的小山。雲深和身邊的人繞過它,繼續向前走去。
「最多再過10天,這些雪就該化得差不多了。」南山族長說。
雲深看著去年才開出來的小路兩邊的景象,這些都是在計劃中今年要開墾的土地,喬木和大株的灌木去年已經砍伐清理得差不多了,接下來需要做的是劃分田塊,興修基礎水利,對土地進行翻耕和做一些基本的除草除蟲消毒工作,同時將溫室中培育的各類秧苗逐步移出室外適應露天環境……但在此之前,他們必須面對這第一次的春汛。
體積龐大的積雪將在迅速升高的氣溫中飛快融化,當初雲深在測量湖泊數據時注意過湖面水位線的異樣,以這塊小盆地東高西低的地形,沼澤中已有的幾條疏濬水道能發揮的作用恐怕比想像的還要小。而除了土地,雲深還需要考慮另一個計劃的問題。
「我們到八號地去看看。」雲深說。
走在雪野上,用隨身攜帶的鐵鍁挖開積雪,可以底下的泥土已經變成了濕潤的顏色,甚至還能看到細細的流水在底下脈脈流動,雖然每個人的腳上都用黑色的快遞專用袋套緊了腳踝,雪水還是很快滲透了人的褲腿和靴子。雲深把腿從沒到小腿的雪中□,再向前踏出一步時忽然趔趄了一下,雪掩住了地下的土坑,這些土坑在附近並不少見,所以幾乎每個人手上都有一根樹枝做的枴杖,不過意外總會發生,雲深還來不及出聲,整個人就已經連腰都陷入了雪坑裡。
走在他身後的范天瀾大步踏了過來——長腿就是不一樣,不待雲深說話,他就彎下了腰,雲深剛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這名力氣大得超出常理的青年就伸手握住他的腰,簡直就像不費什麼力似地把雲深從雪坑裡抱了上來。
「……」雲深有種自己成了個蘿蔔的錯覺。
拍掉雲深身上的雪末,隨後范天瀾就從雲深的身後走到了他的身邊,同時一手鬆松握在他的胳膊上,預備著再有什麼意外發生,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他們和眾人一同爬上了離聚居地有段距離的某塊小高地。
這塊小高地的面積大約在十二三畝左右,地勢起伏平緩,在降雪之前,這裡是一片在碎石間長滿了野草和矮灌木的斜坡,坡底下有一條從湖邊溜過來的小溪,和聚居地相比,這裡離他們所有的鐵礦和煤礦距離都更近。
作為向陽的坡地,這裡的雪面已經有了融化的跡象,一路跋涉過來讓雲深的額上也微微見了汗,喘了兩口氣,他側過身,對跟在身後的眾人說:
「這是鐵廠的預選地址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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