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十州風雲志 作者:知秋(連載中)

 
mk2258 2012-11-18 10:26:39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3 165345
basalt 發表於 2014-7-3 14:09
第十七章 天工(十三)


    「快離那個人遠些!」

    一個清脆聲音陡然而發,讓剛剛驚疑不定的南宮同更是一呆;這話居然是向來不吭聲的明月對他說的,聲音急切,好像頗有幾分關切之意,讓他有些受寵若驚。

    「碰」的一聲,曾九文,或者說裹著曾九文堂主的那一身密不透風的神機盔甲被炸開了。

    說是炸開有些不貼切,準確地說應該是被撐開的... 被無數飛舞跳動、活靈活現的粉紅色小蟲從內部給撐開了;只是這撐開的勢頭太猛烈,所以讓人看起來有種炸開的感覺。隨著數不清的粉紅色小蟲如潮水般湧出,那一套神機堂盔甲也散落下去,好像被抽取了支架一樣;至於原本在其中的曾九文的身軀則好像消失了一樣,沒看見半點痕跡。

    正藉著炸出的威勢四處向外蹦躂的紅色小蟲如無數暗器一樣向外飛濺。雖然正道盟的少俠們身手都不弱,立刻飛身四散躲閃,也還有兩個人身上被沾到了。這紅色小蟲一沾到皮肉就朝裡猛鑽,細針大小的身體有著完全與之不相稱的速度和力量,沾到皮膚之後一眨眼就能鑽入皮肉裡,然後便可以看見皮膚下開始有細細的隆起在飛快遊走。

    被沾到的其中一人也是有果斷有見識的,幾乎就在發現的同時就已經抽出腰間長劍一抹,那粘到小蟲的一大片皮肉就飛了出去。

    還有一個的運氣就不大好了,因為他沾到小蟲的地方是臉... 微微一猶豫之後,就捂著那被沾到的地方瘋了一樣地慘叫起來,雙手拼命撕扯著那被沾到的地方,不幾下就已經血肉模糊。

    站得離曾九文最近的南宮同卻沒有沾到,因為就在那些紅色小蟲爆開的同時,兩個明月的身影就突然出現在了他的身後,抓住他的後頸像扔東西一樣地扔了出去。總算他身手也還不錯,跌跌撞撞地站穩了,等回過頭來一看,臉色已嚇得一片慘白。

    那個正在拼命抓著自己臉的正是之前發過話的錦袍公子。這人原本也是模樣俊秀、風度翩翩的世家子模樣,這時候卻已經宛如鬼魅一樣,已經將自己一側的臉抓撓得稀爛;連眼珠子都摳了出來,卻還是不停手,一邊撕抓一邊發出殺豬一樣的慘叫。這幅慘狀讓南宮同差點腳下一軟給跪了下來。

    「洪兄~」

    「大家小心!」

    「啊~~~ 小心!!」

    周圍一陣此起彼伏的慘叫讓南宮同回過神來。扭頭看去,正好看到正道盟的諸人接二連三地倒下了好幾個;只是被曾九文身上爆發出的異象轉移了注意力的短短時間,數十根細針就扎到了他們的身上。

    還剩下好幾個沒有倒下的,都是之前專門服下了能抗毒解痹的靈藥,暫時還能扛得住那些細針上的毒藥。但是下一刻十來道黑影刮起一陣刺耳的尖嘯聲重重地打在他們身上,這些都是比剛才的細針更粗重上十倍的細小鐵錐;上面有沒有塗上毒藥並不清楚,只是這些造型怪異的鐵錐刺入肉體之後造成的傷害卻異常驚人... 明明從前面射入只是筷子大小的一個小孔,從後面穿出去的時候就帶出了拳頭大的一塊肉;那些沒透出去的也在體內亂鑽,將裡面的血管經絡絞得一團糟,每個傷口都像是戳破了口子的血口袋一樣往外狂湧鮮血。

    這些暗器若單純論對事物的破壞威力,也許還比不過火器炸出來的彈丸,但對肢體上的殺傷力卻不見得小多少,慘叫聲中這幾個也倒了下去。

    轉眼之間,這偌大的大廳之中還能站著的就只剩下了五個人。除了唐劍雨,就只剩下南宮同、明月、李士石... 還有縮在牆角的羅圓圈。

    唐劍雨還是站在原地,周圍全是被他用不知什麼手段弄昏迷過去的神機堂諸人,他那張敦厚的面孔上無驚無喜,眼光平平淡淡地從其他四人身上掃過,好像剛剛這狂風驟雨般的一切都和他完全無關一樣。

    南宮同還是站著的,雖然兩腳已經有些發軟。剛才無論是無聲無息的牛毛細針還是尖嘯如暴雨狂風的鐵錐他都沒來得及反應;只是這些暗器射到他身上之前,就被一層突然拔地而起的土牆給擋住... 雖然這土牆也不過維持了短短兩息就隨即散落在地,那些暗器卻也全都被擋住了。

    這些土牆都是出自李士石之手。就在剛剛明月出聲,再出手將南宮同丟出去之時,他就握起雙拳朝地猛擊;南宮同腳下的磚石頓時粉碎,下面的泥土如噴泉一般激湧而出,形成一圈小小的泥土圍牆。而他自己的身上也忽然無中生有似的飛速變出了一層泥土狀的盔甲;現在他除了小半張露在外面的臉之外,整個人已經變成了一個泥土人偶。

    明月好奇地看了看李士石,好像對這人忽然這樣的變化和舉措都有些意外,然後轉而看向唐劍雨的時候,那一雙細細長長而又濃密漆黑的柳葉眉皺了起來,罕有地露出凝重的神色。

    她身後不遠處的牆角邊,羅圓圈滿臉大汗地縮在那裡,右手中提著一把寬大的殺豬刀,左手卻被一隻鐵錐給釘在了牆上。好像也感覺到這個跟班僕役似的人根本無足輕重一樣,那些暗器只捨得分出一隻飛向他,被他僥倖用殺豬刀擋住了細針,閃過了要害,卻還是被鐵錐給釘在了牆壁上。他也沒有妄動,沒有嘗試去掙扎著擺脫那鐵錐。他雖然不缺為心中女神粉身碎骨的決心,但也有自知自明,知道憑自己的身手可能任何的動作都是取死之舉... 而就算要死,也一定要死得是時候!

    「明月仙子麼... 果然和傳聞中的一樣...」唐劍雨先看著明月點了點頭,帶著點沒人明白是什麼意思的微笑。然後看著李士石,眼色中微微露出讚賞之意:「原來李家也有這麼踏實能幹的年輕人,居然投入厚土門學了五行道法... 自身錘煉的功夫也算到家,跟著南宮家的小子這麼胡來卻是可惜了...」

    被誇讚的李士石沒有一點得意高興的意思,滿臉焦急地抱拳沉聲說:「十一少,請住手!此番是我們錯了!」

    「哦?」唐劍雨又再微微意外了一下:「只是李家的小子,還有厚土門的弟子,可不能知道我是唐家老十一... 你在南宮無畏還是南宮無忌手下做事?」

    李士石用那已經像個泥人般笨拙可笑的手朝腰間上一摸,居然取出一個黑色的權杖來。覆蓋在他身周的那層泥土盔甲在面對暗器的時候顯得堅硬無比,但是以他自己的手去觸摸的時候卻如流水一般可以自由流動。他雙手舉著這枚權杖遙遙向唐劍雨展示:「影衫衛南宮副指揮使大人麾下直屬校尉李士石,還請唐十一少看在南宮大人的面子上手下留情!」

    ###

    飯廳中,滿地暈倒的人堆中,三個靜立的人相互瞪視著。

    西寧子撕下了一截衣服來綁紮住自己斷掉的手指。他的臉色蒼白得好像死人一樣,而且說不出的萎頓無力... 他看著還站著的三山道人、飛龍道人兩人,神色一陣變幻... 有狠辣、有慶幸、有驚疑,最後還是一片冷厲漠然。

    「你... 你... 你難道... 就是唐家的人?」三山道人看著西寧子,渾身都在打哆嗦。他現在還能站著是因為之前那唐門匠師射出暗器之時,他就匆匆忙忙慌亂不堪地用出了符籙來護身;和其他幾個野道士用出五行法術不同,他是在胸口處貼上了兩張符籙,激發出一片淡淡的瑩瑩光輝在身周流轉... 剛剛那半空中散出的光輝和他身周這護身的光相互一照,雖然胸口處的兩張符籙頓時化作灰燼落下,他卻也沒像其他人一樣栽倒昏過去。

    西寧子沒有回答,只是繼續陰著臉包紮手指。旁邊的飛龍道人倒是冷哼了一聲:「怎麼可能?這位西寧子道長剛才的『元靈血祭之法』可確實是茅山嫡傳,剛才那道大名鼎鼎的『上清攝魂咒』,若不是自幼便修習上清道法的道門弟子也是決計用不出的。」

    三山道人臉上的驚恐之色卻沒褪去多少,哆嗦著問:「不是說... 不是說... 這個... 唐門弟子經常潛伏于各大門派中麼...」

    飛龍道人繼續重重一聲冷哼:「若真有個潛伏得這樣深,將上清道法都學得登堂入室的年輕唐門弟子,也絕不可能這樣貿貿然地就出手暴露身份,何況還特意留著我們兩個看戲麼?」

    「那... 那...」三山道人雖然已經不再打哆嗦,滿臉的驚恐彷徨依然不減。

    西寧子這時候已經將手指包紮完了,抬頭看向飛龍道人冷冷問:「閣下何人?到此來意欲為何?」

    「這話恐怕該是我們問你吧?」飛龍道人瞪眼看向西寧子:「你既然身為茅山弟子,何故在這等危急時刻暗算同門道友,和那位龍虎山的張老前輩?」

    「有時候人知道得少一些可以活得久一點。」西寧子冷冷道:「這位飛龍道友,你能頂得住這攝魂咒沒昏過去並不是因為你道行有多高,只是因為我這道上品靈符要籠罩這麼多人,威能分散之故。你有信心再接我一道麼?」

    三山道人眼中的驚恐之色又開始瀰漫。一般來說能說出這種話的,都是佔據了上風,至少是背後有所依仗的狠辣角色。剛才他也看得清楚,那道血色清光之下飛龍道人是晃了好幾下,幾乎跌倒在地,最後好不容易才站穩了的。

    飛龍道人卻是冷笑中「呸」的一口唾沫重重吐在地上:「你倒有能耐再發一道來試試?你當道爺不知道血祭之法最傷元氣麼?就算你是玄門正宗的大派弟子又如何?就算你從娘胎裡開始修煉,又能有多深厚的修為?真有信心對付我兩人的話還用得著站在那裡耍嘴皮子麼?」

    西寧子不說話了,臉色更為陰沉冷厲了。

    三山道人聽了這話之後恍然大悟,臉上的神色輕鬆了一點;但是眼光在飛龍道人和西寧子兩人之間打了個來回,還是驚慌不定地傻站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辦...

    飛龍道人沉聲訓斥道:「你傻看著幹什麼?手中持著符注意了!只要這人稍有妄動就將法術丟過去!只要救下張老前輩,你還怕什麼?」

    還沒等三山道人有所反應,西寧子先獰笑起來:「原來你也沒辦法用符籙了?我還說你多深厚的修為,居然硬抗得住我血祭出的攝魂咒光... 現在怕是強撐著站著也不容易吧?」

    「你又能好到哪兒去了?真要能動手還站在那裡不動?」飛龍道人氣勢絲毫不弱,看了一眼旁邊臉上驚恐之色又開始重起來的三山道人,鼓勵他道:「別怕!這人現在元氣大傷,不止道法用不出,拳腳功夫也沒多少力氣去使,最多就是比尋常江湖蟊賊強上一些而已!就算你不敢動手殺人,用符籙將之轟成重傷便行了。等我這稍稍回過氣來,想辦法將清風道長和張老前輩救醒便能從這裡脫身了。你有之前的那種符籙護身,他就算勉強用些茅山派的下品符籙也傷你不得。」

    三山道人結結巴巴地說:「那... 那兩張『金剛持身咒』是我好不容易才從別人那裡換來的... 本想尋個好機會賣個好價錢,剛才慌忙之間用掉了,現在已經沒有了...」

    飛龍道人一瞪眼,怒道:「你...」

    「哈哈哈哈...」西寧子大笑中,手中抽出一張符籙就是一抖。但這一抖之後手中的符籙卻沒絲毫的變化,反而他自己的臉色從蒼白中泛出些鐵青色,低頭「哇」地一下吐出一灘清水。

    「呵呵呵呵...」這次換做是飛龍道人大笑了。不過他笑了笑也是身體一晃,好像有些站不穩的樣子,轉而對三山道人說:「你先去尋個繩索來將他捆上,或者直接用兩道符籙把他打得動彈不得再說!」看了一眼旁邊放著黃金的桌台:「記得莫要用火行符籙,隨便用土行、水行的,打斷兩隻手腳什麼的便行。」

    眼看著三山道人抽出符籙在手,直起身來的西寧子急忙道:「住手!我乃是朝廷影衛!你一介江湖野道士也膽敢向我動手?」

    「影衛?」這一下三山道人和飛龍道人都是一驚。飛龍道人還好些,三山道人則是差點腳一軟直接跪倒在地。
basalt 發表於 2014-7-4 11:19
第十八章 天工(十四)


    大乾朝廷向來極少直接插手江湖中事。相對於根深蒂固的各種門派幫會和世家勢力,不管是官府的明令還是駐軍的威懾都不是那麼地管用;但這並不是說朝廷便放任不管,不直接插手自然就還有別的方式。

    影衫衛,就是大乾朝在創立之初成立來用於監管江湖情況的一個特務機構。從成立之初這機構就極為低調神秘,直接向天子一人負責,但又有極大的自主性,和太監這種純粹的天子家奴有本質上的區別。朝堂之上知曉這機構虛實的人也並不多,江湖中就更少了。有人說這影衛不過就是一幫鷹犬耳目,只是供天家打探些江湖消息監視世家動向而已,有人又說這影衛其實勢力極大,大乾江湖上的風波起伏幾乎都是被其在暗中一手操控在手,無論怎麼樣,數十年間大大小小虛虛實實各式各樣的傳聞口耳相傳中,已經在普通江湖人心中給這個名字打上了一層崇高神秘而又可怕的光環。

    作為一個在江湖最低層遊蕩的野道士,面對這樣一個神秘莫測又高高在上的陰影,三山道人一時間只感覺到頭腦間一片空白,好像對方一個眼神一個呼吸就能讓他粉身碎骨。

    「蠢豬!他說他是他就真是了?你腦子裡都是豆渣麼?」旁邊的飛龍道人眼看他的模樣連忙一聲大喝臭駡:「影衛算得上是天子親兵,無論哪一個都是千挑萬選中的人中之傑,就這小子這般鬼祟卑鄙的手段哪裡像了?這種明面上有名門身份作掩護,背地裡卻行事詭秘、大異常理的通常都是魔教餘孽!」

    被這一提醒,三山道人才猛地一驚醒,好像確實有幾分道理。這西寧子自稱茅山弟子,而且看來這身份還不是假的,但行事卻完全背道而馳... 暗算同門和龍虎山前輩,還真有傳說中那些魔門餘孽的樣子。

    「胡說八道!我看你倒像魔門中人!我影衛行事自有道理,你這等江湖人知道什麼?」西寧子冷哼一聲,上前一掌就朝飛龍道人的面上拍去。

    飛龍道人倉促間連忙舉手格擋,但是西寧子這一拍只是虛招,引動對手之後後手立刻跟上,進步側身就是一肘擊去;但他自己的腳步也虛浮得厲害,這精妙招數只作出了一半就變了形,成了側身撞在飛龍道人身上。飛龍道人腳下不穩,被撞得向後倒去,同時也伸手一把將西寧子扭住,兩人在地上滾做一團,像那些完全不會功夫的地痞流氓一樣扭打起來。

    「住手!住手!否則我將你們兩個都一起打廢了!」三山道人手裡捏著一張符籙晃了又晃,上前用腳又踢又踩將兩人分開。往日裡他都是被人呵斥的份,這時候只有他能用手中符籙,反而成了掌控局面的那一個。

    飛龍道人眼睛已經青紫了一隻,鼻血也被打了出來,看起來狼狽不堪;他爬起來就對三山道人吼道:「你他媽的傻了?到這個時候還不知道該做什麼?還不快將這人給廢了再說!難道要等唐家的其他人趕來麼?」

    西寧子的髮髻被拉散了,嘴上也吃了一記重拳,嘴皮翻腫起老高,但是心中的焦慮更勝這外表的狼狽百倍。剛才扭打間,他夾在手指間的那枚短針已經不知道丟哪裡去了;他原本是想用那針去刺飛龍道人,或者見機刺向過來阻攔的三山道人... 這兩人無論再倒下哪一個他都是勝券在握。哪知道飛龍道人居然好像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企圖,死死握住他的那隻手不放,扭打之間就不知道弄到哪裡去了。

    他的準備其實並不充分,至少沒想到會是現在這般的情形... 那支專門暗算用的短針已經是他最後的底牌,如今再沒有什麼可依仗的手段。他聽見飛龍道人的怒吼之後,也明白當前這形勢下三山道人成了最為關鍵的一點,連忙說道:「三山道長,只要你今日助我影衛一臂之力,事後必有重謝!憑我們的勢力,銀錢什麼的不在話下,就算是讓你謀個名門大派的出身也是易如反掌!到時候像這等粗俗蠢笨的野道士見了你哪裡還敢高聲說話?」

    這話一聽,三山道人的眼睛不禁下意識地就是一亮... 銀子和門派出身對於一般的野道士來說永遠都是最有吸引力的東西;信不信是另外一回事,但聽到這些東西確實在本能上就會眼前一亮。

    飛龍道人卻是根本不怕三山道人的臨陣反戈似的,反而哈哈一笑:「這魔教崽子把你當猴耍呢!空口白話畫個大餅就要讓你跟著他發瘋~~」

    三山道人想了想,卻是一咬牙,對西寧子說:「你說你是影衛,可有什麼憑證麼?也不用說那些什麼重謝了。貧道也是大乾之人,若你真是朝廷官差,我助你一臂之力也是分內之事。」

    「這...」西寧子一呆,這他真的還沒有:「我... 我其實還不算正式影衛,如今只是幫影衛做事,並無身份銘牌... 但若此事成了,立下大功,說不定便可以躋身成為真正的影衛...」

    飛龍道人聞言立刻對三山道人大叫起來:「你他媽的瘋了麼?還真聽這魔教崽子的瘋話!影衛的人怎可能專門潛伏進來暗算張老前輩?!張老前輩可是伏魔真人張禦宏的兄長!張真人乃是天子御賜真人名號!影衛不過天子鷹犬,怎麼還能去損天子的臉面?那正道盟背後是南宮家,南宮家有人是影衛頭子江湖上人所共知!這正道盟分明就是影衛給弄出來的!我們今日抓到了神機堂濫殺無辜的證據,正道盟高興還來不及,若他是影衛的人又怎會暗算我們,反而要想要將我們全都弄死在此殺人滅口?」

    「這... 這... 這是...」三山道人只聽得頭昏腦漲。這飛龍道人這一番話包含的內容既多,又說的有些語無倫次,真的將他給聽昏了。

    「無知之徒!你又知道什麼了?」西寧子也是聽得心裡焦躁發昏,現在的情況是多拖一刻就多一分的危險:「我來只是為了抓捕這清風道人!是南宮大人下的令,只是之前礙於某些原因不好動手,才安排讓他來這裡伺機抓捕。遇見這張老頭也只是意外罷了... 這張老頭身份特殊,於此時正有用處,若是能將之暗殺之後再嫁禍在神機堂和唐門上,對影衛以後的計畫有莫大幫助,我這才忍不住順便出手暗算... 三山道長,影衛向來對鼎力相助之人不乏重謝,你莫要再猶豫了!」

    「我... 我...」三山道人徹底地頭昏腦漲,左右四顧、滿面驚慌失措,這兩人口中接二連三暴出來的東西全都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世界。如果可以,他真的想扭頭就走,根本不管這裡的事了。

    「沒什麼好猶豫的!就算你真的幫了這位西寧子道友,他也會悄悄地將你滅口!一是你自身毫無根基,度過這難關之後對這位西寧子道友就全無用處了,反而有走漏風聲之險;二則他既然為了要進影衛,立功心切,自然不會允許有你這個有可能分薄他功勞的幫手的存在... 行走江湖雖然明哲保身、趨利避害很重要。但也不是一味地趨炎附勢、以強者為尊,而是首先要清楚自己該放在哪個位置!」

    「有理... 說得對!」這一番話聽得三山道人連連點頭,很有醍醐灌頂、恍然大悟之感... 然後他才發現說話的並不是飛龍道人,順著聲音看過去,正好看到地上的小夏坐了起來。

    「咦??咦??怎麼可能??」西寧子也聽到了,也看到了,那一張原本就蒼白的臉現在白得幾乎透明起來。

    「還要多謝飛龍道友幫我套話,否則我要這位同門道友說出真話來大概還沒那麼容易。」小夏先對飛龍道人拱了拱手,然後看著西寧子長歎了一口氣:「西寧子道友,我還真的低估你了。原本我以為你只是想著去湊正道盟諸位少俠的熱鬧,不料你卻是找上了影衛的門路... 也對,那些公子少俠們又怎麼會有影衛有分量呢?」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說過這是唐門的秘製麻藥,便是先天高手也可手到擒來...」西寧子的全身都已經在篩糠。

    小夏點點頭,歎口氣說:「沒錯,這針上的藥確實夠霸道,連道法境界已至先天的張老前輩都抵受不住,我肯定更沒戲... 只可惜的,不知是那給你這針的人想掩人耳目還是只圖個方便,選的是唐家的毒藥,而之前我們要面對的那個匠師也是唐家的... 正巧,我有個唐家的朋友,曾經給過我一些能解唐門大多數毒的解藥,我來這裡的時候便先吃了些... 雖然不能讓那針上的麻藥完全無效,但慢慢地褪去毒性倒還是可以的...」

    小夏看著已經呆滯毫無生氣如死人一樣的西寧子,很是誠懇地說:「我已經有些年頭沒被人暗算過了,想不到今天還能經歷一次... 說到此處,西寧子道兄,我還得感謝你。你這一番手腳不但提醒了我,剛才這一番話也是讓我明白不少東西,只是我還有一些不解,不知可否賜教?」

    ###

    「你... 原來你是我二叔的人?」

    看著李士石手中的黑色權杖,南宮同張口結舌。他當然知道這個權杖所代表的分量。就算是身為南宮無忌的屬下,也並不代表這就是南宮家可以指使的人。每一個影衛都代表了影衫衛乃至大乾朝廷在江湖中的一份力量,每一個影衛都是千挑萬選的人才,有資格面見天子的皇家親衛,在某個程度上說比作為南宮家子弟的他力量更大、地位更高。

    而每一個影衛的身份對外人來說都是絕對的秘密,所以即便是南宮同也從來不知道任何一個影衛的身份,甚至沒有想到過自己身邊會有這樣一個人。

    不遠處的唐劍雨看著那代表了身份的黑色權杖,卻並沒有表示出什麼特別的重視,只是淡淡說:「既然你已經亮明了身份,那便該說影衛的話,少來些江湖人的口吻。唐家從不看別人的面子。我想南宮無忌也不會以為就靠著面子就能讓我們讓步。」

    李士石收回腰牌,澀聲地說:「無忌大人讓我照看正道盟這一路中大小事務,還有務必保護南宮世兄的安危... 這一次是我任務失敗,居然沒有察覺到曾九文堂主想辦法越過了所有中間環節,直接和南宮世兄聯繫,也有可能是他猜到了我們中間會有影衛... 因此這一次衝突的責任全在我們。」李士石看了一眼滿地倒下著的正道盟諸位少俠,眼中微微黯然:「這些江湖同道都是因為我們正道盟的計畫失誤,在和神機堂火拼之中被火器所殺,不關唐家的事。」

    「什... 什麼意思...?」南宮同愕然。這些人只是倒地不起,只有一兩個被那鐵錐射中要害而喪命,其他都是重傷,那些中了細針倒地的也似乎只是昏迷過去而已... 但李士石卻好像認定這些人已經死了...

    「這還不夠。」唐劍雨冷冷一笑:「曾堂主起心叛逃,固然是我唐家自己沒看好人,但將此事鬧得如此大,卻是這南宮同一手造成的。換言之,是他先動的手。我唐家從來不輕易招惹別人,但是別人膽敢招惹到我們頭上那就絕不能輕易算了。要我住手的條件,只憑你是無權決定的。」

    李士石面露難色說:「但... 但是無忌大人如今並不在荊州...」

    「我知道。只要你說出南宮無忌的意思這就已經夠了;至於為此影衛該付出什麼具體的讓步,我們會等著他來和我們談。」唐劍雨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粒藥丸,輕輕一抖,小指頭大小的藥丸就緩緩飛到了李士石的面前:「你們那弄出來的正道盟總要有個面子,我也懶得扣留人了。我知道南宮無忌不會賴帳,但該有的態度還是要有... 讓那小子吃下這顆『青王蠱』就可以走了。讓南宮無忌來唐家堡拿解藥吧!」

    李士石接過這顆藥丸拿到南宮同面前,南宮同的臉色已經慘白如紙。這拿到近前他才看清,這根本不是什麼藥,而是一隻蜷縮起來的青色小蟲,外面裹著一層薄薄的透明蠟層。

    「等... 等一下。」南宮同後退幾步,滿頭的冷汗。並不全是因為被這小蟲給嚇到,更多的是他還沒有從之前的震驚中緩過勁來。剛剛在之前他還是勝券在握,掌控局勢的主宰者;這不過幾個呼吸之後便成了身不由己、只能靠著旁人幫忙求情才能活下來的可憐蟲... 自以為瞞天過海足可一勞永逸地立下大功勞的內應已經變成了一堆爬滿了蟲子的殘骸,藉正道盟之勢聚攏來的同道全都躺在那裡生死由人,一向在身邊引為臂助的友人原來另有一個遠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身份... 這些一切都來得太快太突然,他完全接受不了。

    「南宮世兄,事已至此,暫且還請委屈一下吧...」李士石抬起手,將那粒小蟲子遞到他的面前。被那身泥土盔甲遮蓋住了大半個臉,看不出他現在的表情,只有聲音透著說不出的疲憊:「我也是太過大意,未能察覺你什麼時候和曾九文私下有了聯繫。等發現之後,又不想暴露身份,抱著僥倖之心期望著這裡沒有唐家核心之人坐鎮,能讓你和曾九文真的成功,事後再行慢慢補救...」

    「怎能是他說怎樣就怎樣了?」南宮同終於找出自己該有的情緒,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他唐家怎能視我南宮家,還有這些少俠背後的各派各家如無物?難道影衛、難道朝廷、難道這天下江湖都拿他們唐家沒辦法麼?明月姑娘,妳快走!將這裡的事告訴其他人!我南宮同今日就算身死也不會丟我南宮家的臉!我便不信唐家堡便真能一手遮天!」

    「你最好還是聽他們的話。」一直不主動開口表態的明月居然說話了,但冷冰冰的言語直接就將南宮同剛剛鼓舞起來的鬥志和心氣給打得粉碎:「這人很厲害。剛才我救你只是因為夏道士曾說過,讓我在你有危險的時候能幫你則幫一把;但是如果這個人真要抓你或者殺你的話,我是不會管的。」

    「我... 我是...」南宮同張口結舌,如果不是世家子弟的風範早已經融入到他的骨子裡去了,他差點就要忍不住哭出來。他做這一切的根本目的其實都是為了能和明月姑娘拉近距離,可以藉機表現臨危不亂、成竹在胸、指揮若定的風采;甚至曾九文失手他都預想過,那麼接下來在危難之中並肩作戰、共同進退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 但是現在這樣卻完全和預想的不一樣了啊~~~

    「你沒想到會是這樣個結果麼?南宮公子。」看著手足無措的南宮同,唐劍雨面上有忍不住的厭惡惱怒之色,就像被胡亂衝進來的鄰家小孩攪亂了手頭正專心致志的活計一樣... 就算已經抓住了人,父母馬上就要來賠償道歉,但心情還是很壞。

    「你以為江湖爭鬥就如你今日這般玩弄些小手段,勾結對面幾個內應,找一些人壯壯氣勢,實在不行便硬比雙方誰的拳頭大這樣就行了?沒錯,江湖是這樣,但那不過是什麼猛虎堂、血魂幫什麼的鄉下幫派的江湖,不是我們的江湖!不是雄踞百年的世家,和代表了大乾朝廷的影衛的江湖!之前曾九文罵那些機關匠師的話也可以原封不動地送還給你,你不過也是只井底之蛙罷了!我們唐家向來保守,如今卻干冒天下之大不韙和神機堂合作,你以為又是為什麼?朝廷下令火器機關收歸官辦,這朝令卻遲遲未下,你以為這又是為什麼?你以為你們這正道盟又是個什麼意思?你敢這樣胡來,你可知道這樣胡來的後果麼?」

    「南宮無極護著你們這些後輩子弟,你們也就乖乖地在酒池肉林裡做你們的紈絝,混混沌沌地過一輩子也就罷了,偏要不知深淺地跑出來抛頭露面,統領這正道盟出風頭!這正道盟本來也就只是南宮無忌用來試探各方態度的一個工具,在他的大計中只能算一個開頭的序幕,後面諸多安排、博弈、暗手都還遠遠未到位,你就敢這樣來直接撕破臉皮動手,你當我唐家真的不敢動手麼?你當我唐家在江湖上的百年威名是吹出來的?只要我們想,就算是你們南宮家、就算是龍虎山,除了那幾個領頭的之外,我們都能讓你們死得雞犬不留,你信不信?」

    說到這個時候,唐劍雨的聲音中已經帶著說不出的陰寒狠厲,那張原本看起來敦厚的臉上筋肉抽動,和之前的模樣判若兩人... 隨後他又長長歎出一口氣,好像這口憋在胸中的怒氣終於發洩完了,聲音和表情都慢慢平淡了下來:「當然,真要完全撕破臉皮動起手來那是不可能的。我們不願意,南宮無忌也不願意... 根本沒人願意將這大乾天下弄得一團糟,這樣最後只能便宜了西狄蠻子。所以無論他想要什麼,我們唐家想要什麼,都只能按照大家默認的規矩來一步一步地相互試探、博弈、交換... 就如高手對弈,這才是『以天下為工』... 而你,還以為勝負便是拿棋子互砸!這樣一通亂來之後,你還能保住性命也只是因為有兩個好叔父... 不過他們要幫你付出的代價絕不便宜就是了。」

    南宮同傻站在那裡,也不知聽沒有聽進去、聽沒有聽懂... 好像木偶一樣,任憑李士石將手中的那顆小蟲子餵到了他的嘴裡。

    「好了,你可以帶著他走;善後我自己處理便行,滾吧。」唐劍雨對著李士石偏偏頭,然後將目光轉到了明月的身上,微微猶豫了一下。

    沒等唐劍雨開口,明月先說話了:「你有什麼想說的便說。從一開始看到我,你就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吧?」

    「沒錯... 明月姑娘果然如傳聞般的心如明鏡、靈慧通達。」唐劍雨微微一笑:「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是我家老太爺說了,若有機會,務必請明月姑娘去我唐家堡一行,有一位故人想要見妳。」
basalt 發表於 2014-7-4 11:53
第十九章 故人(一)


    「故人?什麼故人?」

    「這位故人也許明月姑娘已經不記得了,但是她卻是記得明月姑娘的。」

    「她記得我又關我什麼事?」

    「哦?難道明月姑娘不想知道妳自己是誰?從哪裡來麼?若是我聽說得不錯,明月姑娘妳應該是不大能記得以前的事了吧?若是去見見這位故人,說不定便會知道呢...」

    「我是誰?我當然就是我。從哪裡來又有什麼關係?」

    大廳中依然是躺著一地的人。神機堂的眾人還好些,那些正道盟的少俠們都是躺在血泊之中;有的忍不住呻吟,有的還在對著李士石和南宮同呼救。曾九文留下的那一套盔甲上,那些粉紅色的蟲子還是在精神十足地蠕動著... 雖然透明的屋頂上陽光暖洋洋地照下來,這廳中的氣氛依然是一片詭異陰沉、恐怖淒厲。

    但就在這詭異恐怖的環境中,站在最中間,也是這場中當之無愧的勝利者和主宰的唐劍雨,卻用很和藹很親切,簡直就像是哄鄰家小女孩一樣的口氣在和明月說話,明月也是一臉自然地回答著。

    門口,李士石拉著南宮同朝外一步一步地走去,好像根本看不見地上那些掙扎著對他們呼救的同道少俠。南宮同已是滿面的淚水,根本都不敢去看那些人一眼,以前飛揚的氣度和信心再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他知道這些人都是他害死的,他的心也還遠沒有一個影衛那樣的剛硬。但他已經不敢開口,沒有絲毫的信心再開口說些什麼;他現在只感覺自己好像一隻螞蟻,甚至比螞蟻還不如,純粹只是一個拖累人的累贅。

    不過即便是在這樣的心境下,他還是分出了些心思,聽著背後唐劍雨和明月的話。

    雖然唐劍雨態度很親切,說出的理由很多,好像也很充分,至少其他一般人是絕不會拒絕的,但最後明月還是很淡然地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反正夏道士不去,我就不去。」

    「哦?是那位清風道長麼?那我們便請他一起去好了... 正好我家小老四是他好朋友。」唐劍雨微微一笑。唐家堡的消息比絕大多數人想像的都要靈通,他轉而看了那邊正在拉著南宮同朝外走去的李士石一眼:「那位清風道長呢?你們將他支使到哪裡去了?我這些日子沒太在意外面的消息,所以不知道。」

    李士石停下了腳步,半轉過身來搖了搖頭:「前些時日何姒兒姑娘送信來說有她那邊出了大事,清風道長便...」

    「看來你還是沒有明白身為一個影衛該怎麼說話。」對著李士石,唐劍雨的微笑和聲音中就都帶著一絲陰冷的尖銳:「面對層次高過你、需要認真對待的對手的時候,胡亂撒謊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只能將你自己的問題更加暴露出來;而且就算你要撒謊,也不能在你還拖著一個知道真相卻不懂掩飾的同伴時撒謊.. 那位南宮公子的呼吸心跳根本就全亂了,還亂了兩次!第一次是聽到我勸明月姑娘去唐家堡時,這我可以看做是他是心中早已欽慕這位貌如天仙的姑娘,捨不得她去;但是第二次卻是聽到那位清風道長的時候,難道他也還同時喜歡這位道長麼?」

    「夏道士怎麼了?」明月扭過頭去皺眉看著南宮同和李士石... 她不見得能明白那些言辭本身的意思,但是內中代表的那些東西卻能感受到。

    南宮同的身體震了一下,卻沒有回過頭來。

    李士石放開了南宮同的,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才雙手抱拳對著唐劍雨一拱手:「多謝十一少賜教。確實如此,我不該對十一少隱瞞什麼... 那我便站在南宮大人吩咐的角度上來向你說吧!」

    「哦?看來這事並沒我想像中那名簡單...」唐劍雨的眉頭一挑,看了一眼明月,再看向李士石:「你說吧!總不會南宮無忌也捨不得這位明月姑娘吧?」

    李士石斟酌了一下,開口慢慢說:「原本無忌大人也是希望明月姑娘去他那裡做客的... 如果十一少非得要請明月姑娘去唐家堡,那如今的情況下,無忌大人也不會勉強。不過那位清風道長... 無忌大人卻是一定要請去的。」

    「哦?」唐劍雨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驚訝之色,然後自嘲似的一笑:「看來我唐家堡的消息還是做得不夠好啊!那位清風道長居然有如此分量麼?居然比這位明月姑娘還重要...」

    「你們把夏道士騙到哪裡去了?」明月怒目瞪視著李士石和南宮同。

    李士石卻並不理會明月,只是對著唐劍雨說:「這也可以視作是無忌大人的讓步之一。清風道長雖然一定要在我們這裡,但是唐家要請明月姑娘去,那便請便;只是如今看來明月姑娘大概是不會去的了,如果必要的話我們也可以幫忙...」

    明月那一雙細長的柳葉眉已經皺得幾乎擰在了一起。就在她身形一晃,似乎馬上就要朝李士石而去的時候,忽然又全身一震停了下來,轉而看向了唐劍雨,臉上露出驚愕戒備之色。

    「這說得也不對。你也不是幫我,只是幫你自己... 不過算了,看來只用言語也確實請不動明月姑娘... 今日這樣的機會也算是難得,錯過可惜了...」唐劍雨臉上還是笑著的,只是其中的那份親切已經沒有了。他瞥了一眼南宮同那似乎在發抖的背影,出言訓斥譏諷這個不知深淺的小子讓他有種難得的輕鬆感,所以他有些戲謔地說:「那位南宮公子,現在你看到了吧... 這才是江湖。」

    不遠處,一個似乎被所有人都遺忘了的牆角邊,羅圓圈慢慢地趴到了地上,悄悄地朝著一個方向爬了過去。剛才那一番對話的時候形勢看起來沒那麼兇險,他也就將自己的手從牆壁上拔了下來包紮好了。其實處在他那個位置無論是大廳中所占的實際位置還是在眾人心目中所占的位置,順勢悄悄溜走也絕對沒有人會在乎;但是他沒有那樣,因為他心目中的仙子還在那裡,而現在好像正陷入在一個巨大的危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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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小夏發現西寧子的情況不大妙的時候已經遲了,白沫從他半張著的口中緩緩湧出,眼神也開始渙散。

    並不是他看見形勢不對就毅然服毒... 喜好四處鑽營,到處找大腿抱的人心思會很活絡,卻不大會有什麼決心和勇氣,更毋庸說是慷慨赴死。小夏搭了搭他的脈,並沒有發現什麼中毒的跡象;再看了看西寧子那開始散亂崩潰的眼神,就知道這位同門大概是神智崩潰,不是瘋就是傻了。

    血祭秘法強用上品靈符本來就對神魂心志都大有損傷。西寧子身體上沒什麼損害,心神上卻是早就透支了。他若是安靜下來心平氣和地修養還沒事,偏偏要強撐著和人鬥智鬥勇,最後發現自己所謀失敗,這時早繃緊到極限的神智再也經受不住,居然就這樣瘋傻掉了。

    小夏只能長歎一口氣,直起身來,任憑西寧子自己一人躺在那裡傻癡癡地瞪著屋頂吐著白沫。其實這說不定還是西寧子最好的結局... 以今天他的所作所為,送回茅山就只有一個被清理門戶的下場,影衛也絕不會放過一個洩露了他們機密、還有可能洩露更多機密的失敗者。

    至於他想問的那個問題,看來暫時是得不到答案了。

    小夏拿出唐輕笑給他的唐門解藥給張老頭服下。所幸西寧子那針上確實只是麻藥,不是要人命的毒藥,而這位張老前輩的修為確實足夠高深,只可惜幾乎沒有什麼江湖經驗... 西寧子也正是看出了這一點才敢大膽偷襲,要是換做其他的道門先天高人,甚至不用他動手,只是他心中存了這樣的鬼祟念頭就瞞不過人。

    解藥的藥力還要一些時候才能發生作用,如今也只有在這裡等著。小夏去飯堂門口朝外仔細查看了一下,外面依然沒有絲毫的動靜。這時候已經接近吃飯的時間了,但卻還是沒有任何人在附近走動,明顯是之前安排過的... 雖然這看起來似乎是脫身的好機會,但小夏想了想,還是轉身回來繼續等著張老頭轉醒。

    張老頭的經驗雖少,修為卻是實打實的,如果外面還有什麼埋伏或者變數,多半是要靠著他來解決... 最關鍵的是,其他滿地躺倒的符籙道士都是中了西寧子那一道攝魂咒,至少要昏迷個一兩天... 『上清攝魂咒』可是上品法術,小夏就算是看過何晉芝贈送的道書,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本身的修為是遠遠不夠去解咒的,只有等張老頭醒來才有辦法。

    「原來是因為我的緣故,才連累了諸位道友,實在是不好意思... 在此向兩位賠罪了。」小夏對著飛龍道人和三山道人躬身一禮。

    「哪裡哪裡,不敢當不敢當...」

    「若是沒你,說不定早就被那唐門的兔崽子暗算了!大家都是行走江湖混口飯吃,何須多禮?」

    三山道人唯唯諾諾,面帶羞愧和惶恐之色... 也不知道是怕這牽扯到影衛的事禍及自身還是為自己剛才的搖擺不定而慚愧;飛龍道人則是毫不為意地哈哈一笑,依然是豪爽大氣,不將這事放在心上的樣子。

    看了眼三山道人的神情,小夏也不忘出言寬慰他幾句說:「三山道友也無須自責。這些爾虞我詐、背後傷人的場面你可能沒怎麼經歷過,不知如何應對也是正常的。至於此事涉及影衛,你也不用太擔心,只要今日過後謹記莫要向旁人說起就好。我和飛龍道友不會隨意向旁人亂說,這人也不過是替影衛跑腿的邊緣角色,影衛想來也不會追究。」

    聽了小夏這一番話,三山道人的臉色這才好過了許多。

    「對了,敢問飛龍道友師承何處?剛才也要多虧飛龍道友能撐得過那攝魂咒光,要不是有飛龍道友撐住場面,恐怕我們今日就要真的被我這位同門一網打盡了... 我自己倒無所謂,只是連累了諸位道友和張老前輩,那才是叫人愧疚終生。」小夏不掩飾也不客氣,直接詢問飛龍道人的師承。能在上清上品道法中撐住不暈倒,那絕不是尋常野路子的符籙道士能辦到的,至少也曾以玄門正宗的修行法子錘煉神魂十多年才行。

    飛龍道人搖頭苦笑說:「本來不想提的,不過若是不說或者胡亂編造個由來的話又怕你多心... 其實我真的不是如你們這般潛進來進行什麼機密大事的,也確實不是沒法籙職牒的野道士,貧道乃是五嶽盟東華山純陽觀二代弟子,來這裡卻是衝著神機堂懸賞的那些金銀的... 只可惜我純陽觀對五行符籙的造詣實在不怎麼樣,還是靠著清風道友才將那什麼機關符籙給完成了。想不到最後卻又碰見唐門的人來滅口,連張禦宏真人的兄長也混了進來,居然還有影衛他奶奶地!這灘水居然渾成這樣、居然這樣兇險,早知道道爺可是死也不來這裡了!」

    「五嶽盟?」小夏聽了一呆。這名字他當然不陌生,不說石道人和他之間的瓜葛,在天火山下之時,他也沒少和五嶽盟中的其他弟子打交道,認識的都不在少數,想不到這裡卻還能遇著一個... 看起來這飛龍道人當日應該沒跟著石道人去天火山。

    「不然還能是哪裡?」飛龍道人長歎一口氣,沒好氣地回答:「要不你以為還有哪個正經道士會真為了那幾十百多兩金子來這神機堂聽那些匠師的訓斥麼?自己受得了那股鳥氣,難道還不怕給自家山門丟臉?只有我們這五嶽盟如今已是丟無可丟的破罐子了,再丟臉還能有天火山的事丟臉?」

    不止是小夏聽了恍然大悟,連旁邊的三山道人聽了都忍不住投過來有些古怪的眼光... 這話說得不錯,要是那除妖滅魔令上也有「江湖丟臉排行榜」,這五嶽盟絕對毋庸置疑的雄霸榜首!盟主石道人裹挾著一大幫江湖二三流幫會前去天火山圖謀朱雀火,卻連朱雀火的影子都沒看見,就被西狄人和白虎軍殺了個精光... 連素有威名,依仗著一對飛劍罕逢敵手的石道人都落得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這事恐怕已經成了近年江湖中最大的笑柄和不自量力的典型教材,也難怪飛龍道人不願意說。

    「如今我們五嶽盟也是名存實亡了... 盟主將近半的精銳人手都帶去了天火山折在那些西狄蠻子手裡,如今便是自保已是十分困難。其他什麼小魚小蝦的都還好對付,偏偏那龍虎山又派人來想要接手五嶽盟,將五嶽山弄得一團糟,我也懶得去應付那些自詡大派弟子的臭臉,乾脆便下山四處遊蕩。法籙被龍虎山那些人掐在手裡,每月的俸銀也領不到,來這荊州遇見神機堂在懸賞,也就想進來碰碰運氣了...」

    飛龍道人說起來唉聲歎氣。五嶽盟之前多少也算是一方勢力,現在落拓得派中道士也要學野道士一樣來混飯吃,確實丟人... 小夏在旁也聽得不禁有些黯然。他是想起來上官聞仲地窖中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石道人,一代高手落得如此下場,也著實讓人感歎。

    三山道人在旁聽著,忽然問:「為何龍虎山會想要去接手五嶽盟?天師教乃天下道門正宗,沒必要行此卑鄙之事吧...」

    「我怎知那些人在想什麼?道門正宗又怎麼了?難道便不用吃飯、不用拉屎、不會幹壞事麼?」飛龍道人吐了口口水,隨後又悻悻然說:「不過這事從道理上來說也沒什麼好埋怨的... 我們五嶽盟的道觀本來就掛在他們龍虎山名下,這些年從他們那裡拿的俸銀也不少,又沒給他們出過什麼力,這時候他們派人來接手也沒什麼可說的,至少總比落入其他宵小之輩手中的好;只是那些人卻又四處翻箱倒櫃、明察暗訪,將五嶽山都弄得雞飛狗跳,好像在找什麼要緊事物。有人說他們是衝著我們盟主那對飛劍來的,但是那飛劍一直就被盟主隨身帶著,如今盟主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這些人卻來五嶽盟找什麼晦氣?」

    飛龍道人不過隨口發發牢騷,小夏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一邊走到門邊去留意外面的動靜,忽然間一抹亮光從思緒中一閃而過...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那一道淡淡的劍狀烙印,一層冷汗不知不覺地從背心中冒了出來...

    「咦?張老前輩好像要醒了,清風道友快來!」一直守著張老頭的三山道人忽然出聲叫他;小夏連忙收攏了一下心思,快步走去。
basalt 發表於 2014-7-4 13:26
第二十章 故人(二)


    「你們想抓我?原來你們都是壞人!」

    大廳中,明月側身怒目看著分立兩邊的李士石和唐劍雨;這兩個之前還分屬敵對的兩人,現在卻將虎視眈眈的眼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李兄... 能不能不要如此...」南宮同終於轉過身來,他全身都在發抖,用幾乎是懇求的語氣對李士石說。連他自己的記憶中都沒有用這種聲音對誰說過話。

    李士石並不為所動,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聲音中已經沒有了往日的那種尊敬和客氣,只有冷冰冰的漠然:「南宮世兄,此事用不著你插手,這是無忌大人的吩咐。你站遠些,等會動起手來我也顧不了你。而且你也不用太擔心,唐家請明月姑娘去應該不會害她性命。」

    「李家小子,你先動手吧,我幫你掠陣。」唐劍雨站在原地沒動,一雙手背到了身後好像在微微動作,沒人能看清他到底在做什麼,只是不知什麼時候空氣中好像有了無數微不可聞,好似幻覺一般的「嘶嘶」聲。

    李士石那張被泥土遮蓋住大部分的臉好像抽動了一下,回答說:「還是請十一少動手,我在旁輔助的好... 明月姑娘的『大幻輪轉神通』我沒信心對付得了。」

    唐劍雨冷冷說:「我讓你動手你動手便是。她這神通並非自己修來的,其中大有破綻,我自然會幫你對付;我說了這本是你自己的事,你那一身『玄武土甲』難道只是用來好看的麼?」

    「...好」微微遲疑了一下,李士石還是冷著聲答應了,開始邁步朝明月走去;隨著他的走動,他身上那層泥土居然也在逐漸增厚,讓他看起來好像一個正在慢慢長胖的泥土娃娃一樣有點可笑。

    明月的戒備之色更濃了,不過並不是對著正走來的李士石;她只是用餘光瞥著他而已,主要的視線和注意力全都放在一直站在遠處的唐劍雨身上。明月的小臉上不只是戒備,同樣越來越濃的還有焦慮,好像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和這兩個壞人打還是該先走。

    「咚」的一聲悶響,一直慢慢走著的李士石猛然加速,雙足在地上一頓,便朝明月衝去;儘管帶著那一身看似有些累贅的泥土盔甲,他的動作也足夠輕靈矯健,那比砂鍋還大的泥土拳頭帶著呼呼的風聲砸向明月。

    這個時候明月好像也終於下定了決心,腳一頓,數十個一模一樣的身影就出現在了周圍十多丈之外,紛紛朝著門外和窗口衝去。但是這些身影只是閃爍了半眨眼的時間,幾乎就在剛剛出現的同時就忽然又消失了;明月也是滿臉的驚訝錯愕,幾乎來不及遮擋那已經砸到她面前的泥土拳頭。

    倉促間明月終於還是抬起了手,接住了那比她的腦袋更大一圈,比她的小手大上十倍的拳頭,泥土紛飛中她和李士石各自後退了一步。剛剛站穩,明月身形一晃,又是十多個一模一樣的身影出現在了李士石的身周,各自伸手踢腿朝他的身上抓去打去;但又和之前一樣,這些身影只是剛剛出現就消失了,除了閃爍一下之外沒起到任何的作用。

    與此同時,空氣中那種「嘶嘶」細響忽然響亮了一下,好像無數細小的呼嘯聲重合在了一起;明月滿臉驚訝地左右上下地看了看,最後還是看向了站在遠處的唐劍雨。

    唐劍雨對著明月微微笑了笑,再對李士石說:「如何?我便說可以的吧... 剩下的便交給你了,也算是給你鍛煉身手的機會。」

    「呼」一聲刺耳的尖嘯在空氣中炸開,唐劍雨只是微微側了側身,就像避讓一片飄落的樹葉一樣的輕鬆自如,只是他身後的地板和牆壁卻在一個更大的「喀啦」聲中被無形的力量撕開了一條長長的抓痕。看了看收回手爪的明月一眼,唐劍雨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補充了一句:「對了,記得別讓她拉開距離蓄力,否則你的玄武土甲不一定硬頂得住這『大威天龍爪』。」

    李士石沒有說話,只是悶聲揮舞起拳頭朝著明月撲去。他也看不見周圍有任何的異樣,不過身上那一件玄武土甲感覺到了;這可是厚土門上三品的法術,他師傅給他保命用的最後手段,不止是看起來一層笨重的泥巴那麼簡單,還有諸如禦水防火等等諸多妙用,就算短暫地潛入岩漿中也可頂受得住,也可感受到周圍最細微的變動然後回饋給穿著的人,只用在江湖械鬥上那是大材小用了。通過土甲傳來的感覺,李士石可以察覺到這空氣中已經有了無數極為細小的東西正在飛速穿行;這些比灰塵大不了多少的東西並沒有什麼殺傷力,打在人的皮膚上都不會有什麼感覺,但正是這些無處不在的小東西將明月所有幻化出的身影全部擊潰... 這讓人頭痛之極,甚至是無計可施的『大幻輪轉神通』居然就這樣被生生地廢了。

    「咚」的一聲,泥土飛濺中明月又硬接了李士石一拳,這次她卻被震得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好幾步。再沒有其他顧忌,李士石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了明月這裡。自幼便有名師指點,加上自身苦修,他拳腳上的功夫根基扎實渾厚遠不是尋常江湖高手能比的;看似笨拙可笑的動作,卻每一拳都能讓明月閃躲招架得頗為吃力,而且他每一拳都用上了暗勁,隨著每一次的接觸不斷朝明月震去。只是通過剛才的第一次接觸,他就發現了明月那看似纖纖弱質的身體中其實力量極大,比之外門橫練高手也不差,但卻根本沒有絲毫用勁的技巧和經驗,不知道如何化解他拳上的暗勁,每一次都被震得後退。

    數招一過,明月的局面就變得岌岌可危起來。雖然她每次的招架,還有抽空還擊的爪擊都能從李士石的拳頭上和身上摳挖下大片泥土,但這些泥土無論是落在腳下,還是被勁力飛濺到遠處,都能像活過來一樣緩緩朝李士石那裡蠕動,然後又粘附在他的身上,融入那身看似可笑的泥土盔甲中去。不止如此,隨著兩人打鬥,從踏碎擊破的地面下也有泥土升起,不斷粘附到李士石身上去;所以他那一身泥土盔甲非但沒有減損,反而越來越厚,身體也越來越龐大... 看起來已經是一個身高近丈的泥土巨人揮舞著巨大拳頭不斷追擊壓迫地捶打一個嬌小女子。

    「噗」的一下,明月好不容易積蓄了一點力道的一道破空爪勁終於抓到了李士石的面門上,足足有數十斤的泥土在爪勁下漫天飛散開去,但是其中沒有絲毫的血跡。就在爪勁將到之前,李士石身上的泥土如流水一般飛快地朝上湧去,轉眼間就將他的頭顱包裹成了一個巨大的土球,讓他在那一瞬間看起來成了一個有些可笑的大頭娃娃,恰恰在土碎石崩之間擋住了這一爪。

    而就在下一瞬間,李士石的拳頭也重重擊在了明月的肩膀上;明月那嬌小纖細的身軀打斜著橫飛出三四丈之遠,直到撞上了旁邊的一根立柱才停下,可見這一拳之重。雖然落下之後她馬上踉踉蹌蹌地站穩,但明月臉上已經有了痛楚之色,一手摟住了自己的肩膀,看來是受傷了。

    土甲縫隙中,李士石的臉上無悲無喜,只是稍稍收攏了一下有些潰散的土甲立刻又朝明月衝去。若單論拳腳功夫他比明月高出不知多少倍,只是明月的動作身手雖沒有什麼章法,反應卻是異常敏銳,動作也輕靈跳脫,更有種仿彿預知般的直覺,這才能和他纏鬥這麼久。但只依靠本能和直覺終究不能和千錘百煉出的拳法相比,這一擊已可以說勝負已分。

    「住手!」一聲大喝傳來。李士石能聽出這是那個叫羅圓圈的胖子的聲音,心中微微一晒... 這不過是個垃圾般的小角色,沒有絲毫理會的必要。但是當他的眼光下意識地掃過去一眼的時候,全身卻是一震,腳下的腳步,舉起的手都硬生生給停下了。

    羅圓圈現在的位置已經不是無人注意的牆角,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居然悄悄地爬到了大廳中間。地上到處是倒臥著的人,有些重傷垂死的還一直在掙扎,他的動作也緩慢而隱蔽,居然沒人去留意。而這一站起來出聲,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而且完全震懾住了李士石;因為他手上高高舉著一塊玉牌,正是之前握在曾九文手中的那一塊。

    曾九文的盔甲殘骸就在他腳邊不遠處,無數粉紅色的小蟲還纏繞在上面翻滾,地面上也還有不少;沾染到那些小蟲的下場剛才所有人都看見了,但羅圓圈居然還是悄悄地爬到了那裡,再悄悄地用他那把殺豬刀將埋沒在蟲海中的這塊玉牌給挑了出來。

    「姓李的,不准動!還有那個姓唐的!不想試試被火器轟成肉片的味道就別動!」羅圓圈的身體在發抖,分不清是激動還是恐懼,歇斯底里的聲音也變形了,他看向明月的眼神中有著一種殉道者般的狂熱:「明月仙子!妳快過來!他們不敢動的!」

    李士石還真的不敢動。這玄武土甲雖然神妙,但周圍的火器足有數十支,就算是座小山也轟得稀爛了,在僵直中他只能把目光投向唐劍雨。

    唐劍雨卻是在笑,好像看著一出小丑的滑稽劇一樣:「原來你悄悄地爬過去就是想做這個?倒也算得上是有膽有識了... 那些『噬髓蠱』可是連我都不敢去沾上身的... 不過你能不能告訴我,那枚『神光兵符』要怎麼用?這是神機堂天工計畫中最為核心的秘密,若是你能告訴我,我便放了明月姑娘又如何?」

    羅圓圈一下就僵硬了,一張圓臉之前還因為聲嘶力竭而漲得通紅,現在一下又變得蒼白... 但是下一瞬間,這褪下去的血色又重新席捲了回來,他猛地將玉牌擺放到地上,另一隻手撿起地上的那把殺豬刀高高舉起,厲聲高喝:「那你們敢動,我便一刀砍碎這東西!」

    「兵符一共十枚,不是只有那一塊的...」唐劍雨淡淡說,不過也看著羅圓圈微微點了點頭,也不再是那種看垃圾般的眼光,帶點讚許之意:「馬上就能想到這個辦法,也算是頗有急智的了。」

    羅圓圈還要說什麼,但是一股從背後突然而至的大力和劇痛就將他整個人掀飛了出去。

    沒有偷襲者。那是一支在他背後突然出現的黑色鐵錐,好像無中生有一樣從他的背後凝聚出來,帶著旋轉著的飛速一下扎進了他的後背,然後從他握著殺豬刀的肩膀前穿出。這鐵錐上帶著的力度根本不像支暗器,更像是被人用手持著猛擊而出的;被絞碎的血肉和骨頭碎渣旋轉著飛濺出老遠,羅圓圈的人也在餘勢之下飛出幾步,慘叫一聲跌落在地;他的肩膀已被絞碎得像是一團不大均勻的豆渣,只是靠著些筋肉碎絡和血的粘稠勉強地粘在一起。

    擊飛羅圓圈之後,那無中生有的鐵錐在空中便開始崩潰,好像一堆捏合得並不緊湊的麵粉一樣,隨著餘勢朝前一邊飛一邊散落成大小不一的碎塊;那些碎塊也不停地崩潰粉碎成了一片灰色的灰塵,然後那片灰塵又朝著四面八方擴散而去,最終變作肉眼看不見的無數細小砂塵,只留下空氣中若有若無的「嘶嘶」聲音。

    李士石眼中閃過一抹驚懼之色。他能看出這鐵錐並不真的是無中生有,而是由那些一直在空中飛速穿行地細小微粒凝聚出來的,但他卻完全看不出唐劍雨到底是用什麼手法、什麼辦法去做到的這一點... 這樣的「暗器」幾乎超越了一般人的常識和想像,李士石根本想不出自己要用什麼法子才能抵擋這樣的攻擊;就算他身上的玄武土甲再神妙,在這樣的暗器下也如漏風的窗戶紙一樣。

    隨著羅圓圈的倒地,這一場驟起驟落的插曲就算是徹底終結。大廳中的局勢沒有絲毫改變,明月依然是捂著肩膀,靠著柱子喘息;一頭緞子般的黑髮已經有些散亂,一些被汗水粘在了額頭上,讓她顯得從未有過地狼狽。她沒有趁著羅圓圈攪局的時候有什麼動作,可能是來不及反應,也可能也是知道這根本沒什麼用。羅圓圈這豁出性命的舉動她當然都看在眼裡,看著那有些癡肥的圓滾滾身體帶著狂飆的血肉飛出落地,她的臉上露出一層古怪之色。

    正當李士石要邁步朝明月走去的時候,又是一聲響起:「住手!」

    這次不用看,只聽聲音,李士石就知道是南宮同。
basalt 發表於 2014-7-6 13:57
第二十一章 故人(三)


    這二十年中,南宮同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狼狽、這樣無助、這樣絕望過。

    作為南宮家的子弟,他就算不敢認為自己是人中之龍,但至少比天下間的九成九九九九的人高明、高貴、不凡,那是自然而然的... 而且這二十年中的所有一切都可以證明這一點。但是就在剛才的一炷香時間裡,這些根深蒂固的認知又被擊了個粉碎。

    滿地半死半活的那些正道盟少俠,變成了一堆蠕動的肉蟲的曾九文,無時無刻都在提醒他之前的自負自信有多麼可笑、多麼可悲、多麼可憐。再當李士石和唐劍雨開始向明月動手的時候,他才真正感覺到自己根本就是一隻路邊的螞蟻,起不了任何的作用,還要站開些以免被人踩到。

    如果說這樣都還只能讓他渾渾噩噩地墮入絕望的深淵,那剛才羅圓圈的所作所為就是在這深淵中再挖了個糞坑把他踢下去!那一個在他眼裡一無是處的垃圾胖子居然也能勇敢無畏地站出來... 就算最後沒有成功,但確確實實站了出來,而且做出了自己絕沒有勇氣和判斷做出的事來。在李士石、唐劍雨還有在明月的眼中,那個胖子都比他這個只能在旁邊發抖的螞蟻強上千百倍!

    我不能這樣... 我不能這樣... 我不能這樣我不能這樣!南宮同全身發著抖,捏著的雙拳中指甲都掐入到肉中去了,臉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面、涕淚縱橫,所謂的世家風範早就不知道丟哪裡去了,絕望、羞恥,自我價值粉碎後巨大的空虛恐怖融合在一起,居然莫名地從心底最深處生出一股力量來,他猛地拔劍開口怒喝道:「住手!」

    李士石還是站住了。對這位南宮公子至少表面上的尊敬是一定要做到的... 而且他也隱約從這個聲音中感覺到了點和之前不同的東西,所以便扭頭看向南宮同。

    南宮同的臉上還掛著眼淚和鼻涕,看起來和一個剛剛大哭完的小孩有些像... 握住劍的手還是在微微發抖,但聲音多少是平靜了下來,還帶著股之前沒有的力氣:「讓明月姑娘走!今日所有之事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已經連累諸多同道少俠、搞砸了二叔三叔的佈置、得罪了唐門,沒道理還要連累明月姑娘。」

    「南宮世兄,這事已經和你無關了。現在是影衛和唐門的事。」李士石冷冷地提醒他。

    南宮同也不說話,反手一刺,手中的長劍就直接刺進了自己的胸口,鮮血頓時就浸了出來。

    李士石一驚,卻反而更不敢動了,連遠處的唐劍雨也是面露驚訝之色。

    南宮同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劍刺入肉的感覺真的很痛,這輩子他也沒這樣痛過... 但他還是強忍著痛開口說:「我再說一次... 讓明月姑娘走,要不我就死在這裡。如果我死了,不管是你還是唐家都沒好果子吃... 這樣一來就有關係了吧?」

    李士石驚呆了,頭一次有了手足無措的感覺,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唐劍雨。他當然也看出南宮同是認真的,那長劍已經有一截刺入了胸口中,劍尖說不定就抵著心臟... 現在南宮同離他還有相當一截距離,關鍵是南宮同自身也並非庸手,他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將他手中的劍給搶下來;所以他才看向唐劍雨,想看看他能不能出手。

    不過唐劍雨還沒有開口,南宮同卻先一步開口了:「那位唐十一少,今日確實是我冒失,得罪了。不過我若是死在這裡,想必對唐家堡更是不利吧?」

    「嗯...」唐劍雨點點頭。他的眼光中沒有了之前的蔑視和戲謔,卻多了種玩味。

    「之前十一少說,唐家老太爺也只是說『有機會的話』請明月姑娘去,十一少開始的時候邀請之意也沒有那麼強烈... 所以唐家堡對明月姑娘應該只是有興趣,而不是志在必得吧?」

    每說一個字,每呼一口氣,南宮同都能感覺到劍尖和自己胸口血肉的摩擦,甚至還有心臟搏動帶來的撞擊... 但是他現在一點都不害怕,相反的,他感覺到了從李士石、唐劍雨和明月看過來的眼光,覺得自己從來沒這樣有力量過,頭腦也從沒有如此的清晰。

    「嗯...」唐劍雨還是點頭。

    「所以今日就算讓明月姑娘走,對唐家堡來說其實也沒什麼損失。但如果我死在這裡,我二叔三叔會怎麼樣我不知道,我大伯卻一定不會甘休。」

    「嗯... 南宮無極護短是大家都知道的,好像每個姓南宮的都是他親生的一樣。」

    「所以你們沒必要冒險來強行抓明月姑娘去。以十一少的眼光應該看得出來我是認真的。剛才十一少的那暗器實在是讓人心驚,但就算那樣,我敢說十一少也沒有絕對的把握能打掉我手中的劍而不傷我。我這十多年功夫雖然是花架子,也不是一點用都沒有,所以我也勸十一少莫要冒險。」

    「嗯,你說的沒錯...」唐劍雨繼續點頭。他忽然變成了南宮同的忠實支持者。

    事實上好像確實如南宮同所說的一樣,這樣的情況下唐劍雨確實沒有冒險的必要。一旦那劍尖刺破心臟,若是何晉芝、張天師那等道門絕頂高人在場,說不定還能保他一命,只靠李士石和唐劍雨兩人那是毫無辦法的。而南宮同一旦死在了這裡,無論實際上是死在誰手裡的,唐門是絕脫不了干係,不只影衛方面預定的讓步全打了水漂,還要面對南宮家的怒火。

    明月也看著南宮同,臉上全是迷惑... 今天這些人身上發生的事對她來說確實有些過於複雜了。

    南宮同將視線轉向明月,眼光中的溫柔也和平日間的造作完全不同,他緩緩說:「明月姑娘,實在是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才讓妳身陷險地... 這一切都是因為我一直仰慕妳,想法子在妳面前顯威風、想著和你更親近些... 只可惜我是個自以為是的蠢材,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在別人的掌控之中。是李士石暗示我將清風道長從妳身邊支使開的,他現在應該就在這神機堂中的機關作坊中潛伏著,不過我也不知道李士石是不是又安排了其他手段去對付他...」

    終於聽到了小夏的消息,明月的眼睛一亮,立刻說:「夏道士一定沒事的。」看著南宮同的臉色也緩和了下來,對他點點頭:「你原來是個好人。」

    說完這一句,明月轉身就朝大廳外走去,往日間輕靈的身姿現在看起來居然顯得有些蹣跚。

    南宮同看著明月離開的背影,眼中又滑下眼淚來。在今天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這樣風姿卓越高貴不凡的貴公子還會哭,但今天他卻哭了很多,像現在這樣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

    而就在這個時候,手肘上突然出現了一點酥麻感,然後在他察覺到的同時就飛快地擴散到了整個手臂,一直繃緊著的肌肉和力量全都僵直凝固成了一團死物。

    「噹」的一聲,好像從虛空凝聚出來的鐵錐擊中了他手中的劍柄,已經僵直的手腕根本握不住,長劍就脫手飛出;隨著長劍離體,傷口處的血朝外一湧,不過旋即又平息了下來。這鐵錐撞擊的角度拿得非常精準,讓刺入他身體中的劍刃沒有再多刺傷一丁點肌體就倒飛了出去。

    「你說得沒錯,你這十幾年的功夫只是個花架子罷了...」

    隨著這個冷冷的聲音,一直靜立不動的唐劍雨終於動了。他的身形好似一道難以捉摸的鬼影飛撲而來,只是眨眼間就來到了南宮同的身前。南宮同還在剛才的驚愕之中沒有來得及回過神來,就看見唐劍雨的手掌印在了自己胸口上,掌上滲透過來的勁力瞬間封閉了他胸口傷口周圍的幾個穴道,然後再將他像個稻草人一樣地扔了出去。等他落在地面上痛得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落在了李士石腳邊;而還沒有來得及站起,李士石的手指又點在了他的穴道上,他就只有躺在那裡動彈不得了。

    唐劍雨的身影只是在南宮同的位置上一沾即退,轉而朝著明月那邊急馳。那剛剛撞開南宮同長劍的鐵錐也旋即崩潰粉碎,還原成無數的細微顆粒,無數細微的尖嘯匯合成一股轟轟烈烈的颶風,被唐劍雨攜帶著一起朝明月裹去。

    唐劍雨剛剛一動明月就察覺到了,她好像直接就感覺到了那股衝著她而來的惡意。她轉過了身,深吸一口氣,高高舉起雙手虛握成爪用力揮下。隨著這一揮下,兩道若隱若現的巨大爪痕在半空中浮現,迎著飛馳來的唐劍雨劃去;爪痕掠過的地面上,堅硬的青石板像饅頭屑一樣粉碎四濺,一根兩人合抱粗細的立柱也「哢嚓」一下斷為數截。這兩爪已經是明月的全力施為,就算是一頭機關獸來也能劈成碎片;但是唐劍雨的身影沒有絲毫的減速,他就像一個沒有實體的影子一樣,只是一個晃動就從兩個爪痕之間穿了過去,撲到了明月的面前。

    數十個明月的身影一下浮現在周圍,但是絲毫沒有作用。唐劍雨身周那無數細微沙粒裹成了一個以他為中心的巨大漩渦,這些身影和之前的一樣只是閃現了一下就消失掉,只剩下明月一個孤單單的身影。而剛才和李士石搏鬥的時候還能進退有度的靈活身手在唐劍雨的面前變得好像蹣跚學步的小孩一樣可笑,只是在頭上輕輕一拍,明月的身軀就無力地癱軟倒下了。

    「轟隆」,這時明月全力揮出的兩道爪痕抓碎了沿途的立柱後擊到了大廳的牆面,將一邊的牆壁全部撕扯成粉碎,砂石塵土四散飛濺。如果不是這大廳修建得很是結實,結構也精巧穩固,說不定就要被這兩爪給擊得倒塌下來。

    唐劍雨也眉頭微微一跳,略有些吃驚。這『大威天龍爪』的威力之強讓他也有些驚訝,只不過在明月手中使出來和真正精修此法的佛門大師還是有本質區別的,在他這樣的高手眼中就如三歲小兒揮舞神兵利器一樣,固然有威脅,小心些也就是手到擒來。

    牆壁垮塌,露出遠處的作坊和公舍來。這邊的動靜鬧得如此大也不見有人趕來,這也是曾九文和魏總匠師等人早就事先吩咐過的,不希望今天將要發生在這裡事的被其他人知曉;只是事情並沒有按照他們任何一個的預料發展下去,最後還站在這裡的也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看著一地的狼藉和殘骸,唐劍雨在頭痛該如何善後之餘也不由得微微有一絲得意。今天的這一場風波看來是波濤激盪、起伏洶湧,但從頭到尾就沒有超出過他的掌握。唐門,還有唐門弟子再一次證實了只有他們才是這波濤詭譎的江湖中水性最好、潛得更深、得更遠的人。而且今天這場風波從某些方面來說實在很有趣,讓他感覺這十年潛伏中有些微微憋悶的心情也暢快了許多;當然實際上的好處也不少,不止能從影衛那裡得到相當的優勢,而且完成了老太爺最近發下的任務... 只是那個清風道士身上似乎有著什麼連自己唐門都沒有察覺到的秘密,看來在對影衛的情報方面還必須要...

    「轟」的一聲巨響將唐劍雨的思緒打斷。準確地說,是被巨響發生前四分之一瞬間的撞擊所打斷。唐門弟子千錘百煉出來到身體反應甚至比思想更快,一感覺到那股莫名的推力,身體就已藉勢朝旁邊激射而出,直跳到五丈開外才落地。

    但是他落地落得並不穩當,唐劍雨一屁股坐倒在地還順勢滑了幾步出去,然後他自己就傻了... 不止是因為他居然會發生這種最低級的失誤,還因為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右腿;而且這坐倒在地的感覺也完全不對,好像少了些什麼...

    用了半眨眼的時間唐劍雨才反應過來:他的右腿和右半個屁股已經沒有了...

    在他原本站著的那個位置上,一蓬剛剛消散的火光合著漫天的碎肉剛剛落地,半截支離破碎血肉模糊的東西垃圾一樣拋落在旁邊不遠處,那就是他剛才還好好長在身上的右腿。

    再用了半眨眼,唐劍雨才找到了這一切的原因:遠處的牆角邊上,一具機關獸上的炮筒正在冒著青煙。

    不用再用半眨眼唐劍雨就對這個偷襲做出了反應。他一揮手之間,那神鬼難測的鐵錐就出現在了李士石的下巴處,沿著一個他視線的死角鑽進了玄武土甲的面甲縫隙,然後將他那張驚愕莫名的臉和整個腦袋一起攪得稀爛。

    但是在玄武土甲和那張臉一起被攪爛的瞬間,唐劍雨也看清了那土甲下的表情確實不像是一個偷襲者,於是他又呆了... 這已是這大廳中唯一一個還有行動能力的對手,不是他還能是誰?

    輕微的「吱嘎吱嘎」聲從周圍所有機關獸的身上響起,那些佈置在牆邊四周的機關獸全都在緩緩挪動著身上的火器炮管,慢慢對準了地上的唐劍雨。這下唐劍雨才猛然將目光轉向了一個癱倒在遠處,他一直以為早就死了的那個胖子。

    羅圓圈還沒有死,雖然現在看起來離死也沒差多少... 過度的失血已經讓他的意識模糊,那一雙大大的圓眼中神色已經開始渙散,能凝聚出來的最後一絲靈光和精神則帶著無比的憤怒鎖定在唐劍雨的身上,而他那隻僅存的、血肉模糊的手掌中,那張『神光兵符』正發出朦朦朧朧的光幕,和在曾九文手中時候一樣。

    「怎麼可能...」就算是以唐門弟子那絕對可以稱得上是江湖中第一等的神經和意志力,唐劍雨也歇斯底里失聲大叫出來。但是下一瞬間,火器爆炸的怒吼便將他的聲音完全淹沒了;周圍數十台機關獸火器的集中射擊,密密麻麻混成一片的爆炸中,這位唐家十一少的身軀便像一張紙片一樣地被撕扯成了碎末,再被焚成灰燼。
basalt 發表於 2014-7-6 15:16
第二十二章 故人(四)


    小夏和其他符籙道士們是順著火器的爆炸聲和房屋的倒塌聲趕來的。

    也不知道之前神機堂的首領們是怎麼事先吩咐的,無論是他們在那邊飯堂中的搏鬥暗算,還是這前廳中鬧得幾乎天翻地覆,偌大的荊州分舵中卻都沒有什麼反應,所有的匠師們都集中精神在作坊那邊繼續工作,連個過來打聽動靜的人都沒有。

    絕大多數的符籙道士都認為這是個逃跑的好機會,不過小夏卻執意要大家一起到這裡來看看。他的說法是:這事兒原本就是神機堂和唐門理虧在先,沒有道理被陷害的人卻反而要抱頭鼠竄;聽說正道盟的諸位少俠正在這裡,他們又有張老前輩替他們撐腰,正是要回這場公道的大好機會,自然要堂堂正正地來找神機堂的堂主執事們說個明白!

    若只有他的這番話當然很難說動其他人,但在張老頭支持下卻就完全不一樣了。「張禦宏真人之兄」這個身份對野道士們來說實在是太過耀眼,之前展現出的『太上先天正一龍虎拘神氣禁法』簡直神妙如仙法一般,就算後來稍有不甚被宵小暗算,也馬上拿出了先天高人的實力,撥亂反正一記法術將那被唐門收買的西寧子道人給打成了白癡,將眾人救出。毫不過分地說,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有修為通神的張老前輩帶領,這些符籙道士也真的敢去闖!

    不過當這一行十來個野道士趕到那裡,眼前的一幕卻將他們全都看呆了。這曾經寬大氣派的大廳已經是一片殘垣斷壁,數十人躺倒在其中,有的只是昏迷有的已經是肢體不全、死無全屍,野道士們認識其中就有這荊州分舵的幾位副堂主和執事。

    在其他人還陷在初見的震驚中,小夏直接飛奔衝向了那個蜷縮在地上不動的白衣身影;探了探她的脈搏和呼吸後,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將之抱起。

    「清風道長,是你麼...」不遠處的聲音傳來,小夏才發現南宮同躺在那裡。他看起來已經是這裡所有人中最好的一個,雖然心窩處傷口滲出的鮮血已經將他半邊身軀全部染紅,但至少他還活著,還能說話... 就在他旁邊,一具沒頭的身軀橫在那裡,從衣著和體型小夏認得出那是南宮同的忠實副手李士石。

    「...這是怎麼回事?」小夏抱著明月走過去,問。雖然是南宮同指使他潛伏進來的,但小夏並不認為南宮同會是影衛的人,至少不會是一名影衛。他根本沒那個資格,也許是被人利用,也許只是幫忙。

    南宮同沒回答,只是問:「明月姑娘沒事麼?」

    小夏看了看懷中的明月,說:「只是昏過去了。」

    「那就好...」南宮同看起來鬆了口氣。

    「是誰打昏她的?」小夏看了看周圍的地面上的幾道爪痕。他當然能看出這是出自明月之手,還是一番相當激烈的搏鬥。

    「唐劍雨,唐家的十一少。」

    明知這人應該已經不在這裡,小夏依然是身體一緊。他猜到這裡肯定有另外的唐門弟子坐鎮,卻沒料到會是一個內門弟子。唐家堡一共十三房,每一房只能有一個人成為內門弟子,也就是說整個唐家堡只能有十三個內門弟子,任何一個都是恐怖之極的人物。明月只是昏過去,那表示對方沒下死手。

    「他死了... 連屍體都沒留下。」南宮同的回答卻完全出乎小夏的意料。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小夏再問。

    南宮同還是不回答,很虛弱地歎了口氣問:「我躺著看不見... 請你幫我看看,現在正道盟還有多少人活著?」

    小夏皺皺眉,他有些不想理會這傢伙,便想轉身走開,但又隱約感覺到他和之前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抬頭看了看已經在搶救那些垂死的正道盟少俠的野道士們,說:「不知道,看起來沒幾個。」

    「是我害死了他們...」南宮同喃喃說,又看著小夏:「我差點連你也害了... 還好你沒事,要不然明月姑娘不會原諒我...」

    「我最後一次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小夏感覺到懷中微微一動,然後明月就慢慢睜開了眼睛。

    看著近在咫尺的小夏,明月沒有欣喜如狂,只是嫣然一笑,伸手抱住了小夏的脖子,將頭埋在他頸間:「夏道士,我就知道你肯定沒事。這些天我很想你啊...」

    「我也很想你啊。」小夏也是由衷地一笑,臉頰旁的青絲讓他感覺這滿地的殘骸都沒那麼血腥了。輕輕拍了拍明月的肩膀,小夏將她放下地來,問:「今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不是這位南宮公子和人爭鬥把妳害成這樣的?」

    「是,不過沒關係的,這位南宮公子原來是個好人啊...」明月看著地上的南宮同一笑。

    地上的南宮同也是跟著一笑,一半平淡、一半苦澀。

    正道盟最後活下來的人連一半都不到,而且都是那些最開始就中了唐劍雨細針而暈過去的那幾個,反倒是服下抗毒靈藥的反而全死了;唐劍雨第二次射來的鐵錐無疑是下了重手,那特製的鐵錐對肢體的傷害遠比看起來的更要大得多,一中軀幹必定是扎入體內絞碎內臟,就算是四肢上被撕裂的傷口也無法自行止血,再在地上挨了這麼一會兒,就算這後來趕來的野道士們再搶救也是無濟於事。

    反倒是羅圓圈活了下來。也不知道是這傢伙皮糙肉厚生命力比那些少俠們要頑強,還是唐劍雨那一錐主要是為救下『神光兵符』而衝著他的肩膀而去... 雖然因為失血過多暈了過去,但命居然是保住了。包紮上之後也和其他正道盟少俠一樣,被兩個野道士用衣服和固形符做了個簡易擔架抬上就走了。也多虧有了這些隨著小夏一起趕來的野道士,要不然就憑小夏和明月是絕沒辦法將這些昏迷著的少俠們運走,連南宮同也是被兩個野道士抬出了神機堂。

    至於神機堂那些昏迷過的香主執事們,除了一兩個實在倒楣,躺倒的位置剛好在明月那全力一爪的前方,被凌厲爪勁扯成了屍塊,其他的都只是昏睡著,一點損傷都沒有。這些都是用得上的人才。唐劍雨大概只是用了迷香之類的手段將他們迷暈過去。小夏他們也就只有任他們躺在那裡,臨走之時再讓一個野道士去通知那些後面作坊中的工匠就行了。神機堂中各式藥物各式匠人都有,他們自會慢慢救治,至於這個爛攤子該如何收場,已經不是他們現在所能考慮的了。

    ###

    荊陽城中的南宮宅院中,那些倖存下來的正道盟少俠被灌服了南宮家的解毒靈藥後沒多久,也就一個個都慢慢轉醒了。當聽說除他們之外的所有人都死了之後,有的驚怒交加、破口大駡神機堂和唐家堡,也有的心喪欲死、面如土色。他們昏得都早,後面發生的一切都不知道;這不得不說是種難得的運氣,讓他們不止保住了命,還保住了心情和精神去憤怒...

    南宮同的傷不重,但也不輕,只能是還能行動而已。看著他臉色蒼白地拖著身體來給諸人賠禮,說今日的一切都歸咎於他策劃錯誤,諸位少俠自然也都是連說不敢當,這只怪唐門手段毒辣卑鄙,不顧臉面在自己人身上下蠱控制,還直接撕破臉皮動手;若不是南宮公子和明月仙子、李士石公子等奮勇抗爭,說不定自己這些人也只能喪命於斯... 今後南宮公子依然是這一路正道盟當之無愧的領袖,他們都唯南宮公子馬首是瞻。

    南宮同也不多說什麼,只是請他們在這裡稍稍靜養,等候正道盟的其他各路的援軍。

    至於那些野道士,南宮同專門設宴款待答謝了他們。這些江湖中最低層的野道士這輩子做夢都沒有想到過居然有一天能踏入南宮家的宅院,能受到南宮家的感謝,一個個都激動得不行。當然,換在今天之前,南宮同自己也做夢也不會想到...

    不過,這群野道士中有張老頭的存在這也是很關鍵的一個原因。一位道法先天高人,伏魔真人張禦宏的兄長,即便是對南宮家來說也確實是一位不能忽視的貴賓。只是這位高人卻對南宮同請他在此盤桓數日等等邀請全數拒絕,還請諸位儘量不要在人前提及他,今日之事過了便算,就當他只是一個偶然過路的鄉間老頭罷了。張老頭的言語神情依然還是那種三代老農的過分客氣和微微怯懦,就像受不了這南宮宅院的富貴大氣一樣,一定要和其他野道士們一起離開。

    臨走之時,南宮同對每位野道士送上兩百兩黃金,說是代神機堂賠償給他們的,若是以後需要指證神機堂的時候還請他們站出來。這些野道士自然更是感激得涕淚橫流,連說南宮世家不愧是天下正道之首,一定要將南宮家的大義在江湖上好好宣揚宣揚。

    在單獨送別張老頭的時候,南宮同送上的就是一雙由神機堂總堂精心打造的小號義肢,據說還是機關堂首座魏瑟大師尚在的時候親手所做,用了最精細有力的靈動木和幾種珍稀材料,使用起來幾乎和真的雙腿沒有什麼兩樣。這是南宮同聽到小夏說的之後專門派人去荊州分舵要的,雖然那邊早已經亂作了一鍋粥,但這種小事也還不是問題。

    張老頭自然是笑得連臉都爛了,用那雙滿是老繭的手將這雙義肢抱在懷裡,親熱得好像抱著他孫兒一樣。只是他在千恩萬謝地告辭之時又再向南宮同和小夏說了,希望他們不要將自己的事告訴其他人,特別是龍虎山的。

    「將這樣一位道法先天的高人放在鄉間種田,這確實是龍虎山之恥,也難怪他害怕此事傳出去了。」小夏看著張老頭逐漸遠去的背影忍不住感歎。這樣一位道門高人,不用說動手做什麼的話,就只是亮明了身份地站在那裡,很多問題就會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就像今天這樣,但他偏偏就自甘在鄉間田陌上勞作一生... 說是無欲無求的道家心境吧,但看他只為了自己孫兒那雙義肢的事就能高興成那樣,總讓人看了有些覺得不大舒服。

    南宮同搖了搖頭,說:「不是龍虎山之恥,而是張天師之恥。不過也由不得他不這樣做... 一個伏魔真人張禦宏便夠了... 若是兄弟同心,就算別人沒那心思,他那天師之位自己坐著也不安心。」

    「哦?不都反正是張家的人麼?」小夏對這些家族內中傾軋暗鬥的事就不大清楚了。

    南宮同卻是很清楚的樣子,說:「張家傳承了這麼多年,傳得這般大、這般廣,歷代天師又只能有一位,內中的各種傾軋權衡不見得就比朝堂的簡單。否則又怎麼會有茅山、真武兩宗先後崛起來分薄道門宗師的地位?相比之下唐家那種嚴密冷酷的做派才真是世家傳承之風,只是對唐家自己人來說就未免有些太痛苦了...」

    小夏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問:「那你們南宮家呢?」

    「我們南宮家有個好家主,有兩個好叔伯,偏偏他們又都還沒有子嗣,所以我們各房的其他小輩什麼都不用操心就可以過得很好... 這是我們的運氣...」南宮同一笑,也帶著苦澀:「只可惜這也容易養出些廢物來。」

    「也還好吧...」小夏一笑。從神機堂出來之後南宮同就像變了個人一樣,之前的浮華漂亮不見了,倒讓他身上那種世家浸淫出的迷人風度顯得自然得多;而且終究是大族世家的子弟,基本的頭腦見識也是有的,這兩天的安撫人心善後等做起來也確實是一副世家子弟該有的大氣。

    南宮同意興索然地長歎一口氣:「剛才神機堂那邊送了消息過來,他們那邊也差不多暫時穩定下來,只等唐門和總堂的人過來接手;將這裡我能做的都做了,該善後的都善後之後,就等著別人來收拾這一大攤爛攤子吧... 我還是回南宮家去的好,這江湖真的不是我這種人該待的地方。」

    小夏真的有些好奇當時在那大廳中發生了些什麼,居然能將南宮同改變如此之多... 就算不是在歷經風雨之後就能改頭換面、如寶劍出鞘,至少也不再是個有些引人反感的繡花枕頭了。至於這留下的攤子有多大、多爛,就算小夏沒親眼看見過程,也從結果上能很清楚地感覺到。

    「現在最後剩下來的,就只剩下清風道長你和明月姑娘兩人的問題了。」南宮同把視線轉到小夏身上:「說起來我還要感謝清風道長你對我的信任,留在這裡沒有一走了之。」

    「明月姑娘不是也說了你是個好人麼?相信好人總不會有錯的。」小夏笑笑:「而且我就算想走,也不一定能走掉...」

    「說得是...」這裡是荊陽城的城門外,周圍並沒有什麼人,南宮同卻還是下意識地左右看了看,然後說:「不如我們換個地方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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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宮宅後院的小湖中央,一座別有風趣的竹木小亭矗立在周圍的碧波蕩漾中,幾位侍女準備好了香茶果脯之後就匆匆退去,只剩小夏和南宮同對坐在其中。

    南宮同端起面前的香茶輕喝一口,說:「我南宮家的宅院中通常都會備得有這樣的小湖水池,周圍上下全都一覽無遺,所以可以放心地說話。」

    小夏也輕輕啜了一口面前的茶水,只感覺一股透人心脾的清香在口齒間迴旋不絕,絕對是他這輩子所嚐過最好的茶;而剛才沏茶的那個侍女的容貌身姿就算不如明月,也是一等一的美女,沏茶的動作優美流暢,顯然是苦練而就的,無意間看向南宮同的眼光中有種掩飾得很好,卻又能讓人一眼就感覺到的媚意,只可惜南宮同卻看都不看她一眼... 再看看周圍這人工開鑿出的一大片湖水,上下都有活水出入,微風撲面,碧浪翻湧... 如果說這種享受只能培養出廢物紈絝來,那大概天下間九成九九九九九九的男人都要心甘情願地當一個廢物。

    就算小夏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很想在這培養廢物的環境中多待一會。

    「明月姑娘的傷勢怎麼樣?」南宮同問。

    小夏沒想到他不想別人偷聽而特意來到這裡之後,第一句問的居然是這個,微微一愣之後回答:「還好,她這兩日都在打坐療傷。你不去看看她麼?」

    「不去了... 還是不看的好。」南宮同長歎一口氣,淡淡回答。這兩天他去看過所有的人,連還昏迷著的羅圓圈都看過了,但就是沒去看過明月。沉吟了片刻,他才開口說:「其實我想說的便是... 請清風道長你暫時先悄悄離開明月姑娘吧...」
basalt 發表於 2014-7-6 16:24
第二十三章 故人(五)


    「我大概猜到你會這麼說。」

    對南宮同的這句話,小夏並不覺得意外。

    南宮同看著小夏說:「清風道長,之前我支使你去潛伏神機堂,卻讓你身陷險境,實在是萬分抱歉。我也不知道影衛要找你做什麼,但不管是什麼,絕不會是什麼好事,也不是什麼小事,對麼?」

    「是。」小夏點頭。他相信南宮同確實沒有要暗害自己的心思,這不只是相信明月的判斷,也是相信自己的判斷:能眼神沒有絲毫閃爍地這樣開誠佈公地撒謊,不是南宮同這種世家子能做到的。

    「他們要的是什麼,我也不想知道,我現在只想離這些東西越遠越好...」南宮同長歎一口氣,聲音裡全是心灰意冷後的淡然:「但是我知道若是明月姑娘和你在一起,肯定會被你連累的。」

    「對。」小夏也歎一口氣。

    「你也應該明白逃跑是沒用的。如果之前你告訴我你要走,我隨時都可以替你安排,無論是水路還是陸路都行,都是最快的馬,最快的船;若是你擔心我會暗害你,你自己悄悄地走掉,只要不帶走明月姑娘,我也不會有一點關心。但你根本無處可逃... 因為要抓你的人是我二叔、是影衛。」南宮同的聲音很輕,很肯定,他的表情也很認真、很嚴肅:「你大概不知道影衛的力量... 絕大多數人一輩子都不會看見一個影衛,但是他很有可能已經和一個或者很多個屬於影衛、或是幫影衛做事的人一起生活了一輩子。」頓了頓,他補充一句:「包括我在內。所以我才選這個地方和你說話。」

    「我明白。」小夏點點頭。也許真正的影衛人數不是很多,但是屬於這個勢力的力量絕對很多很大。只是看連江湖中最大的情報集散處紅煙青雨樓也是影衛的直屬機構之一,就能明白這個機構的力量有多龐大。這是大乾朝本身扎根在江湖中的根系,所有明裡暗中的力量他們都可以調動,內中高手能人更是無數。這和當時洛水幫通緝他兩人有本質上的不同,所以小夏知道影衛要抓他的時候,也並沒有慌著離開;在沒有明確目標之前,如無頭蒼蠅一樣亂鑽亂跑那是沒用的。

    「當然,影衛的力量也不是說真正就無所不能。至少在雍州、雲州、蜀州三州他們就最多只能安插些眼線,還遠不到掌控的地步。只是現在你現在是在荊州,北上朝雍州走是千里迢迢,雲州、蜀州倒是相對較近;但你應該知道,那是唐家的地盤,唐家在那兩州的力量才是真正的無所不能。他們雖然是找明月姑娘,但是現在肯定知道了影衛要抓你... 我聽他們說過,神機堂中還潛伏得有一個唐家的人,卻自始至終沒有露面,我想是因為他要把消息傳遞回去。」

    「嗯。」小夏點點頭。確實也應該是還有一個的,只是不知道是那些匠師香主中的哪一個,或者是那些野道士中的哪一個。

    「既然他們知道影衛對你志在必得,就算他們不知道內中的原因,他們也同樣不會放過你。現在這樣混亂的局面下,若是手上多一枚對方想要的籌碼,那就可以在博弈中交換到更多的東西,就算你和那位唐四少是至交好友也沒用。在這種大局面中個人感情沒有絲毫價值。」

    雖然也是剛剛學到這些概念,南宮同用起來也沒有絲毫生澀;他本身並不蠢,眼光也是有的,這兩天中顯然已經將這些考慮得很明白了。

    「所以... 只要你們在一起,明月姑娘一定會被你連累。」

    小夏緩緩點了點頭,南宮同說得並沒有錯。之所以他早料到南宮同會這麼說,是因為這些問題他也同樣考慮過了。旋即他又苦笑了一下:「那你的意思是讓我悄悄獨自去找你二叔自投羅網?」

    「我可沒有這樣說。」南宮同搖搖頭。頓了頓,似乎是猶豫了一下,又說:「實際上,我可以將我所知的我二叔、三叔,還有影衛的情況全部告訴你,多少會對你有些幫助。而且你一個人解決不了、面對不了的問題,也可以請師門長輩幫忙... 聽表妹說,何晉芝掌教不是頗為看重你麼?還有你師傅不是和徐正洲老爺子是舊友麼?徐正洲老爺子輩分高、修為更深,就算我二叔也不能不賣他幾分面子。你修書去將此間情況告訴他們兩位,就算你被抓了,事情便也還有周旋的餘地... 但此前明月姑娘若是和你在一起,以她的性子絕對會和來抓你的人動手,我怕到時候......」

    「我明白。」小夏點點頭。不過說到向什麼師門長輩的求救這事,他還真的從沒想過;他從十來歲就習慣了自己解決一切難題,就算是現在這樣的狀況下,也真的不願去向這兩位修書求救...「我的事暫且不論,那麼明月姑娘呢?你說讓我悄悄離開,那麼可是替她另有安排麼?」

    「那是自然的。」南宮同點頭:「不過還有一事我想問你... 當日在神機堂中,那唐劍雨說,唐家的老爺子要請明月姑娘過去,說是有一位『故人』想要見她,還能給明月姑娘講解她之前忘掉的往事...」南宮同看著小夏:「你和明月姑娘要熟悉得多,知不知道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小夏緩緩搖頭。正因為他對明月太熟悉,才越覺得這些話中的意思很有些匪夷所思。明月姑娘會有什麼故人?會有什麼忘記的往事?明月告訴他的那些過往沒理由會是編造的,但唐家的人好像也沒必要編造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出來... 這些天裡思考這個問題他廢了不少力氣,也問過明月幾次,但直到現在也沒有絲毫的頭緒。

    南宮同沉吟了片刻,也搖搖頭:「算了,我只是覺得其中好似有些詭異罷了,到底如何也不是我該關心的... 反正我已第一時間修書傳信去淨土禪院,說明了明月姑娘在此間遇到麻煩,請他們派幾位高僧來接明月姑娘去淨土禪院暫避。」

    「你說什麼?」小夏大驚:「你寫信去淨土禪院了?」

    南宮同看了小夏的模樣反而微微詫異:「怎麼了?我修書向明月姑娘的師門求援,這又有什麼奇怪的了?唐家雖然勢大,行事不達目的誓不甘休,但應該也不會想到貿然惹到淨土禪院頭上去的;而且其中似乎牽涉到明月姑娘的身世問題,如此重要之事難道不和她師門商量麼?」

    「這...」小夏無言以對。照道理來說確實也是如此,只是這一番好心卻讓小夏不禁直冒冷汗... 對明月來說,這個捏造出來的「師門」危險性絕不小於強要邀請她的唐家堡,甚至猶有過之,滅怒和尚當日的作為就足夠說明問題... 聽聞淨土禪院中的十方舍利琉璃塔是天下佛門至寶,送入其中的高僧舍利越多,舍利塔的威能越大;淨土禪院為了臉面,不方便公然說破明月身上那顆赤霞和尚的金剛舍利子的事,但自己送上門去的話那就好像是另一回事了...

    正在這時候,一個侍女匆匆從架設在湖面上的竹編小道上走來,對南宮同稟報說:「公子,外面有一位淨土禪院的大師正在客廳候著,說是明月姑娘的故人。」

    「來的正好。清風道長,我們便一起去見見這位大師再說吧!」南宮同一擊掌站起,不過旋即又是一皺眉:「但怎會來得這樣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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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廳中,一位滿面塵土、滿身泥濘,簡直就好像是剛剛在泥漿裡趕了一天一夜路的和尚正在那裡坐著,直接就著茶壺大口大口地喝著南宮家那足可貴比黃金的茶水。看來如果不是南宮同早有吩咐要細心候著淨土禪院來的大師,單憑這和尚的模樣可能連門都沒辦法進來。

    這和尚不過二十出頭,圓圓的腦袋,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鼻子... 雖然並不英俊,看著卻甚是討喜可愛;而看在小夏眼睛裡,簡直差不多可說是天下間最可愛的和尚,忍不住率先就出聲招呼:「原來是十方神僧,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原來是淨土禪院的十方神僧... 久仰久仰。」南宮同也是大喜過望。近年來這位年輕神僧聲名日盛,佛法修為都是遠超同輩,連皇上都聽聞他的大名而召見過幾次。再加上和明月有舊,這真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還不等南宮同和小夏先開口說什麼其他的,十方對南宮同先一步說:「南宮施主,久聞南宮家的廚師不輸皇家御廚,貧僧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吃喝了,能否速速整治桌素席來嘗嘗?」

    南宮同立刻回答:「大師有求,自無不允!」

    十方看起來這才鬆了一口氣:「還好... 貧僧一收到南宮公子的信,見上面說有人要對明月姑娘不利,這才飛快趕來,連飯也沒來得及吃上一口,沿途也沒去化緣的心思... 這一看見你們兩位的神態便知明月姑娘無事,才有心思吃飯了。」

    南宮家的廚師不只水準高,速度也很快,吩咐下去之後很快就有流水般的素席擺上來;十方還不忘先誦經一段,這才擺開碗筷大吃起來。他的吃相並不粗魯,速度看起來好像也不快,但每盤菜端上來不過三四息的時間就連湯水都沒剩下。一邊吃一邊他還能對這些菜肴讚不絕口:「好吃好吃!不錯不錯... 這道素炒水晶蝦入口鮮嫩爽滑,貧僧雖然沒吃過真的蝦是什麼味道,想來也差不多吧?還有這道八寶珍珠,貧僧還記得上一次吃是陪著師伯一起在宮中吃的,也是這個味道!南宮家的廚子果然足以和御廚比肩!」

    南宮同一笑:「那是因為我大伯告老還鄉之時,皇上怕我大伯吃慣了宮中的味道換不了口味,因此曾御賜給我大伯幾位御廚,所以現在所有我南宮家的廚子都是這幾位御廚的徒子徒孫。」

    「哦?難怪如此...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貧僧能有今日的口福看來定是佛祖的指引。」對著已經一掃而空的桌子,十方雙手合十閉眼念了一聲佛號,又睜眼對南宮同說:「為了不辜負佛恩深重,不知可否請南宮公子再將這素席照原樣整治一桌出來?」

    「呃?」南宮同的微笑忍不住一僵。當然倒不是捨不得,只是這一桌素席原本就已經是八個人的分量了... 不過既然十方神僧開了口,那就算是再來十桌一百桌也是不在話下,立刻笑道:「大師言重了,些許飯菜而已,算不得什麼。」

    沒過多久,一桌剛上的素席又完全空了。十方合十又唱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南宮施主,貧僧受你這兩桌素席,無以回報,只能竭力替施主清除化解些業債魔障了... 你信中對此事只提了個大概,說是有人想要強行擄了明月姑娘去見什麼故人,不知道詳細實情到底是如何呢?」

    南宮同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十方那毫無變化的身形一眼。這兩桌素席的分量累加起來足和他身體差不多了,這樣全吃下去之後也不知道裝到哪裡去了... 難道這佛門神通還有如此用於飲食之道的神效不成?不過這都是和主旨無關的旁枝末節,不明白也不用去理會,便將當日在神機堂中唐劍雨對明月所說的話都轉述了。

    「...明月姑娘自己對過往從來避而不談,似乎她自己也記不大清楚;以那唐劍雨的身份來說,應該也不會胡編亂造來騙人,所以我才請明月姑娘的師門來解決此事。」

    十方聽了立刻便是連連搖頭:「那唐家堡行事好生霸道。就算那確實是明月姑娘的什麼故人,但既然明月姑娘已經記不得了,也不願意去見他,那便是緣分已盡,從此便是天涯陌路人,哪裡還有這樣強行帶人去的道理?南宮公子你大可放心,只要有貧僧在,必然不讓那些宵小鬼祟之輩驚擾於她。」

    「有大師此言,我心中最大一塊石頭總算能放下了。」南宮同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軟到在座椅中。既然唐門對明月沒有什麼志在必得的東西,那也就不會貿然去招惹淨土禪院;淨土禪院雖然極少參與江湖爭鬥,但分量也絕不會比任何一股勢力輕,更有皇家天子的臉面在,就算是影衛也要讓步。

    十方拍拍手:「那麼事不宜遲,夏道長就請去帶上明月姑娘,我們就準備上路吧。」

    「去哪裡?」小夏和南宮同都是一呆。

    「不瞞兩位說,貧僧在南邊也還有些要緊事,只是見信上所說不放心明月姑娘才急急趕來,如今正要趕回去處理那些事。而且那些事若是貧僧自己一個人的話卻是有些棘手,如今有了夏道長和明月姑娘兩人幫忙,這完成的把握也就大了許多。」

    小夏想了想,還是搖頭:「只需要明月姑娘和大師一起去就行了。我現在有大麻煩纏身,若是和你們在一起怕連累了你們。」

    十方一攤手:「但是若夏道長不去的話,明月姑娘怎麼願意去?」

    「這個... 十方大師難道沒有辦法勸說明月姑娘跟著你一起去麼?」對這位小神僧,小夏一直是很有些期待的,不是說他功力多深法術多強,而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十方一笑:「貧僧哪裡有什麼辦法?夏道長又不是不知道,當日在天火山之時,還是夏道長開了口明月姑娘才跟我一起離開的,但是後來當感覺到夏道長有難之時她又馬上飛奔回去。」

    「嗯... 這個...」小夏撓頭,好像確實也是。

    「其實夏道長何須煩惱?難道你現在的什麼麻煩,還能比得上當日天火山下的麻煩大麼?難道你要面對的人比天火派宗主、比那元順一、比那紅葉大將軍還恐怖不成?當日那般情況下明月姑娘都沒有棄你而去,你現在又何必要離開明月姑娘呢?夏道長和明月姑娘之間乃是佛祖所定下的大機緣,這些區區俗事不過是凡塵微波,你又何須在意?若是為此便動了你自己的本心,豈不是因小失大?」

    小夏皺眉苦臉。十方的這些話聽起來似通非通,他也聽得似懂非懂,仔細想了想,忽然一笑點頭:「好,便聽十方神僧的話了。」

    「啊?」南宮同卻是一呆:「但是... 清風道長,之前我不是告訴過你,你這樣有可能連累明月姑娘麼?」

    十方聽了立刻呵呵一笑:「南宮公子此言差矣。若是夏道長和明月姑娘可以分開,卻在一起給明月姑娘帶來麻煩,那便叫連累;但現在是明月姑娘就算知道了其中利害關係和有可能的危險也不願意離開夏道長,那卻叫作同舟共濟了。南宮公子便請安心吧!貧僧吃了你的這兩桌素席,就必定要盡全力幫你保明月姑娘的安全,難道你以為貧僧會白吃你這兩桌素席麼?」

    「這... 這...」南宮同哭笑不得地想了想,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最後還是只有苦笑著對十方一拱手:「那也只有多謝大師了...」
basalt 發表於 2014-7-6 21:28
第二十四章 故人(六)


    「什麼?明月仙子和清風道長已經走了?她的傷沒事麼?她到哪裡去了?」

    聽到南宮同的話,羅圓圈幾乎從床上蹦了起來,不過又馬上重重地跌了下去,肩頭包紮好的傷口處頓時滲出血色來。

    「你還是臥床休息的好... 你這模樣就算真能追過去,也是給明月姑娘添麻煩。」嘴上的語氣淡然,南宮同心中也是暗暗驚歎... 這胖子身上的傷勢之重,現在能醒過來已算是難得,聽見明月離開之後居然還能爆發出這樣的力量來,簡直就是不可思議。

    喘息了幾口氣之後,羅圓圈還是點了點頭,老老實實地沒有動彈,勉力對南宮同拱了拱手:「...那就多謝南宮公子收留照顧了。」

    這倒不是客氣話。既然明月姑娘已經離開,那他這個隨從的身份在南宮同看來就應該毫無價值。但從傷口上裹著的傷藥,服的湯藥那些來看,羅圓圈還是可以分辨得出那是絲毫沒有水分的上好靈藥。要知道南宮家的上好靈藥,以他「萬虎幫三當家」的身份來說,就算是祖宗十八代一起積德都是沒福氣來享用的...

    「無妨,我也是敬你是一條漢子。」南宮同點點頭。這胖子既不矯情做作也不卑躬屈膝,沒有那種江湖低層小人物特有的自卑自大,不由得讓他再看高一眼。

    對於眼前這個叫羅圓圈的傢伙,南宮同的感覺頗為複雜。之前只是覺得這是隻圍繞在明月身邊的惱人蒼蠅,連拍打一下都怕髒了自己的手;但在神機堂中那一場風波中,這本該是螞蟻般的小人物卻大放異彩,表現出相當的機智勇毅,不只遠勝過那些正道盟的世家大派弟子們,連唐劍雨都點頭認可... 這讓南宮同羞憤欲死之餘,也成為他最後爆發出那般舉動的導火索。雖然南宮同的作為終究沒起到什麼實質上的作用,但在他自己內心中已是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連帶著的,對這原本瞧不起之極的胖子已是有了隱隱的認同感。

    而羅圓圈那一切奮不顧身的所為,無疑都是出自對明月姑娘的一番癡心愛慕,但偏偏明月姑娘似乎對他卻並不如何放在心上,連離開之時也沒來看看他,只是對南宮同說了句「請讓他在這裡養傷」,讓南宮同惻然之餘也有同病相憐之感...

    當然,留他下來細心照看的最主要原因卻並不是這個;南宮公子現在已經很清楚站在自己這個位置,這個角度該做些什麼了。

    微微斟酌了下語句,南宮同開口:「說起來,我還要多謝你... 當日在神機堂荊州分舵中的一切,羅當家你可還記得麼?」

    「當然記得。」羅圓圈微微一愣:「不過後來被那唐十一用暗器擊傷之後卻記得不怎麼清楚了... 只記得他和明月仙子打鬥,好像最後居然將明月仙子擊傷了... 那時候我心中那怒火簡直是不能自己,恨不得撲過去咬下他一塊肉來!只可惜當時實在是動彈不得,傷重之下激怒攻心,居然便暈了過去... 南宮公子你謝我做什麼?」

    「...若不是受你當日的奮勇激勵,我也萬萬提不起心中的勇氣去反抗唐十一... 難道你就真不記得最後發生了什麼麼?」南宮同靜靜地看著羅圓圈的表情,眼睛眨也不眨。

    羅圓圈眯眼尋思了一下,好像努力在回憶角落中搜羅出當日的痕跡,然後才說:「我好像隱約間聽到了哪裡又有火器炸開的響動... 只是當時眼睛也看不清,意識也迷糊了,現在實在是不大記得起來了... 最後是清風道長率領那些野道士們來救下明月姑娘的麼?可將唐十一那狗賊殺了?我真是恨不得將那狗賊碎屍萬段!」

    沒有從那張胖臉上看出一丁點的不自然。南宮同微微有些失望,又微微鬆了一口氣。點頭說:「是,正是清風道長帶人來將明月姑娘救下的。」

    羅圓圈長吁一口氣:「果然... 果然只有清風道長才能保護明月姑娘。雖然那唐家勢力龐大、手段陰狠,但只要有清風道長陪著明月姑娘,就算我不能時刻護衛在明月姑娘身邊,也能放心許多了。」

    看著這胖子臉上那真正如釋重負,沒有一點作偽的表情,南宮同真的在微微感動之餘也很是納悶,禁不住問:「你是真的愛慕明月姑娘麼?」

    「那是當然!」羅圓圈用一種天上當然有太陽的表情和語氣回答。

    「那你為何眼看清風道長和明月姑娘如此親近卻沒有絲毫嫉妒之心?」

    「清風道長對明月姑娘好,明月姑娘又喜歡和清風道長在一起,這對明月姑娘是好事,我高興還來不及,為何還要去嫉妒?」羅圓圈的表情還是那般像是聽到了什麼理所當然的廢話一樣。隨即他又歎了一口氣:「不過我也知道南宮公子你是什麼意思... 我羅圓圈也不是小孩子,更不是第一天出來走江湖的,男女之事就算經歷得不多,難道見得聽得還少麼?只是我對明月仙子確實是只有敬仰傾慕之心,絕無半點褻瀆親近之意... 說得冒犯一點,她便是我心中的佛祖、菩薩。我只求能跪得近些多看看她,多為她做些事,便已經是心滿意足了。」

    「這... 這...」南宮同覺得簡直是難以理解。若說是個十來歲不諳世事、情竇初開的少年男女有這樣的心思還有幾分道理... 這羅圓圈看起來也有二十好幾了,見過的世面應該不少,頭腦更不是那種癡傻愚笨之輩,這些話說給旁人聽了實在是覺得難以置信;但偏偏羅圓圈又說得聲情並茂,那聲音中蘊含的感情,眼神中滿溢出來的色彩,確實就是那種最虔誠的教徒對自己膜拜的神祗的無限虔誠。

    羅圓圈好像也明白南宮同聽了這番話後的感受。又歎了口氣說:「我也明白南宮公子也是喜歡她的,但我對明月仙子的感情確實不是尋常的男女愛欲。我也不知如何說是好,你們信也罷、不信也罷,覺得可笑也罷... 總之便是我從第一眼看到她開始,便能感覺到自己心中最深處有什麼從未有過的東西在搏動起來,在此之前那些年簡直都是白過的;從今往後,便是只有看著明月仙子... 為明月仙子活著,我這輩子才有意思!」

    南宮同愕然半晌,終於像是被打敗了,自慚不如似的長出一口氣說:「羅當家的這一番癡心苦心,若是明月姑娘知道了也必定感動。這些日子就請羅當家的在這裡好好休養,將傷勢養好再說吧...」

    「若是明月仙子知道了為此心煩,我倒寧願她不要知道的好...」羅圓圈也長出一口氣,這一陣子的談話已經讓他原本就不大好看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那就多多打攪南宮公子了。」

    南宮同也不再多說,意興闌珊地揮揮手走出房間。

    屋外,是一片獨立出來的小小庭院,這安置羅圓圈的居然是南宮宅中一座專門的獨立院落,這本該是有相當分量的貴客才能享受到的禮遇。兩個在院門口久候的下人看見南宮同一出來,立刻上來躬身行禮。

    南宮同看也不看這兩人,只是隨口吩咐道:「從今日開始,護衛這裡的人力再加強一倍,務必要保護裡面這位羅當家的安全;沒有經過我的首肯,不許任何人進去見他。明白麼?」

    「明白!」下人也並不問為什麼。南宮家的下人素質都極高,知道主人的意願再奇怪也無須多問。當然,高的不止是這些。這兩個雖然只是一身下人的打扮,也只是這宅院中上百負責守衛的下人中的兩個,但若是出去放在荊州江湖上,已可以是小有薄名的高手;這樣數十名高手晝夜不分、盡心盡責地守護在周圍,就算是隻蒼蠅想要飛進去也不是件容易事。

    頓了頓,雖然明知道那多半是沒什麼可能的。但南宮同還是小心為上地加了一句:「當然,也要防止那位羅當家自己悄悄地跑出來,明白麼?」

    「明白。少主請放心!」

    吩咐佈置完一切,南宮同終於鬆了一大口氣。安置在這裡養傷的羅圓圈,其實才是這場風波的善後中最重要的一個人,因為他正是殺掉唐家十一少的人。當時昏過去的明月和正道盟諸少俠都不知道,後來趕過來的小夏等也不知道,現在確定連羅圓圈本人也不知道了...

    必須要有人為唐劍雨的死負責。唐家十一少的命,不是隨隨便便的用個理由就能糊弄過去的;就算所有的政治博弈和利益交換達到了平衡圓滿,也必須要一個形式上的人來償命。從某個角度上來說,這個兇手也是一枚很重要的籌碼。

    若是他知道自己的命能暫緩唐家對明月姑娘的追逼,給明月姑娘多一些機會脫離這個漩渦,多半也會毫不猶豫地慷慨赴死吧... 想到羅圓圈的那種癡心,南宮同歎了口氣。這個胖子讓他自歎不如的地方原來如此之多,只可惜到了這時候,也只能是一枚籌碼罷了...

    獨自轉回到自己的院子中,南宮同沒要任何下人和侍女跟在身邊伺候,打算獨自一個人沏上一壺茶,靜靜地想上些事情。這是他現在有意無意地養成的新習慣,儘量什麼事情都要自己親手來做。

    只是當他剛剛坐下,裡屋就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居然已經有人在裡面等著他,而且並沒有下人事先稟報過,顯然也沒有其他人知曉。

    南宮同先是微微一驚,但馬上就是一喜,然後一沉,立刻站了起來。他明白他一直等著的人終於來了。

    隨著腳步聲,裡屋中走出來一個人。這個人看起來約莫四十左右,身量並不高大,滿面的風霜滄桑之色;一身半舊的粗布衣裳,腳上是一雙破舊的布鞋,頭上還戴著頂斗笠,彷彿只是一個尋常的江湖路人。但是當這個人一站出來,一走動的時候,包括南宮同本人,還有這滿屋精心挑選的奢華精美的裝飾就忽然失去了光彩,變得好像紙紮一樣的單薄。

    因為這個人的氣勢和存在感實在太強了。那一身粗布衣衫也許在他刻意掩飾收斂的情形下還能起到偽裝的作用,但當他這樣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自身的氣勢和氣息的時候,就算是個瞎子也能感覺得出這個人的非凡和巨大。他的每個動作,每個眼神,乃至每個呼吸都好像在扯動著周圍的人的心神。

    「二叔。」南宮同躬身行禮。面前這個中年男子就是影衫衛的副指揮使,南宮家的中流砥柱,南宮無忌。

    「你應該知道那清風道人是我想要的人吧?怎的還讓他又和十方和尚走到一起去了?」

    南宮無忌的聲音如同他的人一樣,乍聽之下並不響亮,但是內中隱含的力量很足,讓南宮同生不出絲毫抵抗或者撒謊的念頭,只能老老實實地回答:「侄兒已經盡力了,只是十方神僧卻強要請他和明月姑娘一起離開,我也不好阻攔... 而且以影衛之能,他去到哪裡不也是一樣的麼?」

    「牽扯到淨土禪院那幫和尚,總有些礙手礙腳。」南宮無忌的眼光在南宮同的臉上淡淡掃了一下便收了回來,在桌前坐下。身材碩長的南宮同比他足足高了一個頭,他這坐下之後高矮差距更是明顯,但南宮同卻感覺自己是在跪著接受一個巨人的俯視,而且這巨人的眼光已將他從裡到外都看得通透。

    「...從今以後,無論是發生什麼事,那叫明月的女子的事你也不許再去過問、不許插手。那女子並非如你想像的那樣,她身上帶著的風波潛流也絕不是你可以涉足其中的,你明白麼?」

    「...侄兒明白。」南宮同的聲音有些乾澀。

    「這次你闖下的禍不小。你知道麼?」南宮無忌淡淡問。

    「侄兒知道錯了。從今以後侄兒再不會枉自涉足這些江湖事,老老實實回老宅去陪著父母大伯。」南宮同的頭埋得更低了。連唐家十一少也殞命於此,這一場錯誤當然不小。

    「不,你還是幫著姒兒做事吧。」南宮無忌的聲音中卻沒有什麼責怪之意。「人做錯不要緊,要緊的是知道自己錯了,還能在錯裡找出對的機會來。我能看得出你這次醒悟了不少。大哥總是捨不得讓你們這些小輩出來歷練,但南宮家的下一代裡遲早需要人來擔當,這次闖禍對你來說也不是沒有好處,你這兩天善後做的很好,我都知道。」

    「二叔,我...」南宮同又是震驚又是感動。闖下這樣的大禍卻沒有什麼責罰錯怪,讓他真的有些無地自容。不過同時還有更多的不知所措,他真的再沒有什麼心思和信心放在這江湖事上。

    南宮無忌的話帶著不容拒絕的威嚴意味,直接給他安排下了該做的事:「人做錯了,事便要自己學著承擔責任。我們影衛和唐家的博弈你暫時不用管,但是李家,還有那些喪命在這風波中的人的背後各大門派家族,你都要一一親自去登門賠罪。不要覺得這讓我們南宮家丟臉。連認錯都不敢的南宮家那才是真正的丟臉。你知道麼?」

    「是。」

    南宮無忌點點頭:「好,接下來便帶我去見見那位羅當家吧!」

    「啊?」南宮同愣了一愣。羅圓圈眼下雖然算得上是個要緊的籌碼,但終究不過只是個籌碼罷了,好像輪不到南宮無忌去親自過問什麼...
   
    「二叔不用先處理其他事麼?那人我已經保護得很好,該問的也都問了... 連他自己都不記得唐劍雨是死在他手上的,應該只是誤打誤撞才驅使動了那兵符...」

    「誤打誤撞?原來你是這麼以為的麼?」南宮無忌微微一笑。他的笑也只是嘴邊的兩條法令紋朝外一展,看不出什麼和善,依然是充滿著威嚴和權勢:「你信中已將過程說得那麼清楚... 那麼我來問你:一個之前連機關術都沒有接觸過的人,要如何『誤打誤撞』才能將數十具蘊含了神機堂最高機密的機關獸指揮得如臂使指?」

    「...那人對明月姑娘極為癡心... 我覺得是他在看見唐劍雨將明月姑娘擊傷之後,急怒攻心,又在重傷垂死之際,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才能... 這也是侄兒所能想出來的最好的理由了。」說著說著,南宮同也露出一臉的難以置信:「總不能這人其實是神機堂派來正道盟身邊的臥底吧?」

    南宮無忌忽然問:「阿同,你知不知道你這兩天做的最正確的事是什麼?」

    「...請二叔提點。」

    「你做的最正確的,便是在弄不清楚其中真相的情況下沒有自以為是地輕舉妄動,沒有將任何只有你知道的東西透露給其他人。你只是做好所有能做好的善後細節,好好守住秘密,等著我來。」南宮無忌站了起來,邁步朝門外走去:「你當我這麼急地從京城趕來是為了什麼?帶路吧!」

    南宮同傻站在原地足足發呆了好一會,才快步追上去帶路。

    ###

    羅圓圈睡在床上,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面前這個有些矮小的中年人。雖然這個中年人只是一身尋常之極的打扮,但是那種散發出來的威勢和威嚴卻很明顯地表示出這是個手中常年掌握著巨大權勢的人。

    「羅當家,這是我二叔,南宮無忌。」

    尤其是聽說這個名字之後,羅圓圈更有些惶恐。這些日子混跡在正道盟諸位少俠左右,多少也聽到了些萬虎幫三當家原本不該知道的消息;所以他明白面前這個小個子中年人的分量,那可說是站在江湖上最頂峰的幾人之一。

    「萬虎幫的羅三當家,是麼?久仰了。」南宮無忌先開口道。

    「不敢!不敢!小人羅圓圈見過南宮大人。小人有傷在身不能見禮,還望大人不要見怪。」

    羅圓圈並不是如何在意權勢地位的市井小人,但現在也真是有些受寵若驚。即便是從純粹的江湖地位上來說,區區萬虎幫三當家和影衛副指揮使之間的地位區別簡直比大象和螞蟻之間的區別還要大,更何況這影衛指揮使還是位置極高的高官重臣,和他這等草莽之徒有本質上的區別,所以他也難免緊張起來。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有些眼花,還是因為太過緊張而產生的錯覺,他總覺得這位大人除了瀰漫身周的威嚴氣勢之外,眼神中似乎還有些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來此之前我便已經著人去查過羅當家的資料,只是結果卻有些殘缺不全...所以我便來此,有些事想要當面問問羅當家。」南宮無忌伸手微微一招,不遠處的一張椅子便無聲無息地挪了過來,他就這樣坐在了羅圓圈的床頭前,像對著一個老朋友一樣的說話:「不知道羅當家今年貴庚?」

    「啊?這個...」羅圓圈瞪大了眼睛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什麼,一旁站著的南宮同的表情也是差不多。愣了一會後,羅圓圈的舌頭和腦筋才轉了過來:「這個... 這個... 我也不知道... 真的,南宮大人,我真的不知道...」

    南宮無忌點點頭:「據我的人查回來的消息,羅當家是二十年前被陽明城城郊的羅屠夫所收養的,而羅屠夫夫妻兩人顯然也不知道你當時的確切年齡... 那難道之前的事你就一點都記不起來了麼?」

    羅圓圈連連點頭:「確實是記不得了。據我爹娘說,他們剛剛撿到我之後的一兩年中我都是懵懵懂懂的,後來才逐漸清醒過來。」

    南宮無忌想了想,又問:「那你身上可有什麼舊傷麼?」

    「這個確實是有的。」羅圓圈拉開自己頭上的頭髮,那圓圓的額頭上確實有一個拇指大小的傷疤;然後羅圓圈又埋頭撥開後腦上的頭髮,下面也有一個大小相似的傷痕。按照這傷痕看,這赫然是一個將腦子都貫穿了的致命傷勢,也不知當時他是怎麼樣才活過來的... 「我娘說,我是被一隻釵子給扎透了腦子,靠著菩薩保佑才僥倖沒死... 但可能便是傷到了腦子的緣故,之前的事便是完全都想不起來了。」

    「好狠心的女人...」南宮無忌看著那傷痕淡淡說一了句,好像他一眼就能看出那傷是出自女人之手一樣:「那支釵子呢?你可還留著麼?」

    「呃... 我娘說早就賣掉了。」說到這裡,羅圓圈也有些激動,原本以為失血而蒼白的臉上居然又強浮現出一絲紅暈:「南宮大人,你可是知道我身世麼?」

    南宮無忌並沒回答,只是站了起來說:「羅當家你這幾日就在這好好養傷吧。等你傷勢好些了,我便帶你去見一位故人... 到時候你自己便知道了。」

    跟著南宮無忌一起走出這隔離的小院,南宮同臉上的震驚之色也才慢慢緩和下來,忍不住問:「難道這羅圓圈還有什麼非凡來歷不成?」

    「這些事你不用去關心。」南宮無忌淡淡說。

    「是。」南宮同立刻答應。不過這便已經可以確定,這羅圓圈應該會比一個只用作談判的籌碼更重要得多:「那我便著人嚴加看護這裡,讓他能好好養傷。」

    南宮無忌卻搖頭:「不用了,這些日子我會親自留在這裡。」

    「啊?」南宮同聞言又是一驚,他今天吃的驚實在是太多了:「那... 其他的事...」

    「其他事暫且放一放也無妨。」南宮無忌一笑。這一次南宮同可以肯定,他這位二叔確實是在笑,在表達一個高興開心的心情,而在他的記憶中這還是頭一次...
basalt 發表於 2014-7-7 11:20
第二十五章 佛道(一)


    若從大乾地圖上來看,荊州和雲州是緊鄰著的:荊州在東,雲州在西南;但實際上要從荊州到雲州,卻是非得要先從北邊去蜀州,然後再從蜀州南下才能進入雲州境內。在荊州西境邊上,連綿雄壯的宏雲山脈逐漸拔地而起,和與之相伴彷彿無窮無盡的原始密林一起阻隔了所有人的腳步。那是毒蛇猛獸叢生,瘴氣密佈,妖物橫行的秘境,就連土生土長的雲州蠻人都只能在少數已經熟悉掌控的地區活動,所以想要在荊雲兩州之間穿行那是近乎絕不可能的事。

    不過在每年夏季雨量最為充沛的時候,倒是可以藉著雨季洪水開闢出來的幾條臨時河道從雲州南下直接入海,然後東行數百里到達荊州南端;接下來無論是走陸路,還是藉著南風在荊州桑谷河口北上逆流進入龍江,過徐州至青州,都是大好坦途。這看起來雖然麻煩,但卻已經比在雲蜀二州的崎嶇山路間跋涉要方便不少;尤其對於某些深入雲州內部的山民部落來說,這幾乎可算是唯一到達外界的路徑。

    其實荊州南端在以前也是密林叢生的蠻荒之地,只是有了這樣一條商道,而雲州中的特產在大乾其他地方從來都不乏銷路,於是這數十年之間才逐漸興盛起來,巫溪城便是這其中最為典型的一處。

    「說起來,這荊州南邊倒和青州那邊有些類似,也都是因為水路商道才這樣逐漸興盛起來。不過這邊的秩序卻好像比那邊更好些,這一路行來也不見什麼幫會勢力的爭鬥廝殺,看起來這荊州州牧比青州的劉俊峰大人好似要能幹許多的樣子。」

    看著河邊上一排排的貨棚,停泊的大小船隻,過往穿插的販夫走卒,和洛水城那邊的情形差不多,小夏忍不住也發一番感歎。不過十方聽了卻是搖搖頭:「並非如此。青州劉大人乃是天子欽點的能臣,是儒門近十年來修為最深的一位大家宗師;劉大人不只學問精深,更重要的是一身才幹都是實打實地從縣令做起累積而來,可算是幾位州牧中最為能幹的一位。只是青州的狀況和這荊州大為不同... 青州素來貧瘠,又臨近冀州,早年間兵禍橫行,甚至曾淪為西狄蠻族的獵場;只是隨著狼主沉睡,西狄內亂收縮,大乾國力日盛這才重新奪回,更在運河開通之後漸漸有了生機... 這些可都是多虧了劉俊峰大人的治理有方。只是商路開通民生興盛之初,自然都要有一番利益劃分,遷徙去青州的又多是流民和走投無路的江湖浪人,拉幫結派互相爭鬥在所難免... 再加上那些人四處投靠,拉扯進來的大派世家也不少,區區官府之力哪能管得過來?劉大人能在其中斡旋周轉,讓他們不鬧得太過分,保得住民生不凋就已是難能可貴了。這也是我大乾朝對江湖之事的一貫對策。」

    「想不到十方大師對這些凡事俗務這麼瞭解。」小夏還真是有些吃驚,想不到這位整日間滿嘴佛理禪機,看似不通事務的小神僧居然對局勢如此清楚。

    「阿彌陀佛... 世間何事不是菩提?何人不是佛子?心中尚有凡俗之見,那便是還未堪破俗境。」十方合十,誠心誠意地誦了一聲佛號。不夠馬上又是很不好意思地一笑:「不過也只是說說罷了... 其實貧僧心中也認為這些都是俗事,可見還是俗僧一個... 而且這些話也都只是從幾位師叔口中聽來的,可不是貧僧自己的見解。」

    「哈哈哈哈...」小夏也禁不住一陣大笑:「大師還真是灑脫。那你說這荊州南部又怎能是這樣一番和平景象?」

    十方一笑:「此事卻是夏施主一葉障目了... 難道憑施主的江湖經驗還看不出麼?你說這荊州以南是誰最大?」

    「哦... 原來如此,確實是我糊塗了。」小夏恍然大悟。

    荊州以南誰最大?這話問十個江湖人,便有十個一模一樣的答覆,因為這簡直是不用去想的事,就好似問天上是什麼最亮一樣... 這荊州以南天上最亮的不是皇帝天子也不是朝廷,他們的光芒在江湖人眼中並不怎麼耀眼,而且無論天子還是大乾都不過才近百年的光輝,而這裡矗立的那一座山,那一支教派卻已屹立天下數百年未衰。

    龍虎山,天師教。

    至數百年前張道陵於這荊州南端的龍虎山開山立教、除妖降魔、救死扶傷開始,天師教數十年間遍傳天下,從未衰微過。即便是後來並稱為「三山符籙」的上清、靈寶兩派,也是從天師教中逐漸分化出來的;前朝天子更頒下聖旨,封龍虎山正一道為天下道門之首,統領三山符籙。時至今日,就算前朝覆滅,中間魔教大興,都沒能影響到天師教在天下道門中至高無上的地位。後來大乾立國,也不敢妄動天師教的地位,律法也延續前朝舊例,天下間所有道士的法籙職牒都要從龍虎山而出。雖然實際上並非如此,不用說上清、靈寶兩派,就連後起的真武宗也從朝廷手中先後取得了封職授籙之權,但龍虎山天師教統領天下道門的大勢卻依然還在。

    要維持道門魁首的地位、排場,當然不能只是靠燒香拜神、修神畫符。除了朝廷每年發下的祿銀之外龍虎山依然也要有產業、有營生。特別是在這荊南之地,數百年的經營之下,說是天師教的一教之地也差不多了,哪裡又還有不開眼的敢來在這裡分一口飯吃?便是那些惡名昭彰、獨行大盜之類的黑道人物,若非必要也絕不會在這裡鬧事,此地因此便自然地顯得一片安穩祥和。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我都聽不明白... 小和尚,你讓我們跟著你一路跑到這裡來到底要做什麼?我覺得你心裡好像有什麼事瞞著我們...」

    這時候三人剛好一同策馬走進巫溪城,周圍的行人商賈便多了起來,不時有人對他們三人投來好奇的眼光,更有不少看著明月姑娘的容貌看傻了眼的... 明月有些不耐煩,忍不住開口問。

    從荊陽城離開已經有四天了。都是快馬疾行,一路餐風露宿,頗有些辛苦。不過這其實也是遷就小夏。若是只有明月和十方在,那是絕用不著騎馬而行。現在要說勞累明月不見得有,但無聊卻是一定的。對於什麼影衛、什麼蜀州唐家,明月姑娘是一點都不操心,她現在只是和之前一樣很單純地跟著小夏走而已。

    「還是明月姑娘心如明鏡,玲瓏剔透。妳聽不懂的部分其實也都是些廢話罷了,明月姑娘不用掛懷,反倒是那些沒有說出來的... 卻讓明月姑娘一眼就看穿了。」十方合十呵呵一笑:「我不是早就說過麼?我是有些麻煩事在此,一人卻是有些難以完成,便想請夏道長和明月姑娘來助我一臂之力。」

    「可是我們為什麼要幫你?」明月卻不以為然地冷哼一聲。

    「江湖同道之間相互幫忙也是常事嘛。我們有難十方大師會幫我們,十方大師這有為難之處我們當然也該加以援手。」小夏苦笑著撓撓頭說。拋開那些好像插科打諢般的禪機佛理不論,對於十方肯帶著自己和明月這兩個大麻煩,小夏也是頗有些感動的;畢竟天下間敢無視影衛和唐家這兩大勢力的人實在不多,現在順便幫幫十方的忙這實在算不了什麼。

    「好吧。再怎麼說小和尚也是好人,幫幫也好。」明月也點點頭。雖然因為曾經放走那個神秘轎中人的緣故,明月對十方一直都似乎有些芥蒂,不再如剛開始那樣親熱,但對他的好感總是大大勝過正道盟的諸位少俠,也對小夏終於不再去和那些人走在一起很是高興。

    「阿彌陀佛,那貧僧就要多謝明月姑娘了。」十方一張圓臉笑得如同彌勒佛一樣。

    說話間,三人策馬又從另一邊的城門穿了出去,再行一段路之後便到了城外一間寺廟門口。十方率先下馬說:「這便是我淨土禪院在這裡的寺廟,我們便先在這普濟寺中落腳,然後我再將此事慢慢說與兩位聽吧。」

    小夏打量了這寺廟一番,越看越是奇怪。這廟門上面歪歪斜斜地掛著「普濟寺」的牌匾,門窗屋簷還有周圍地面上全都滿是灰塵,加上位於這城外的偏僻之地,簡直好像荒廢了許多年似的... 但是仔細一看,那些磚牆柱石又都沒有風化剝落的痕跡,分明是建造之後沒多久的。

    十方看了小夏四處打量的奇怪神色,便解釋說:「夏道長莫要奇怪,這荊州南部的佛寺大都是這般模樣... 其實這都算好的了,至少還能有個屋舍殼子在;若是那些原本修建在城中的,卻早就被推平了建作商鋪住宅、或者直接改做道觀了。」

    小夏微微一想也就明白了,說:「也是由於天師派的緣故麼?」

    十方也苦笑點頭:「正是。」

    這時候遠處一陣馬蹄聲響起。三人看去,只見六匹快馬正朝這裡疾馳而來,馬上的騎士都是一身的杏黃道袍,居然全都是道士。片刻之間這六名道士就來到廟門口,這些道士中為首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道士,其他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這中年道士還在皺眉對著三人尤其是小夏和明月細細打量,他身後一個年輕些、約三十來歲的道士就對著十方怒喝起來:「果然又是你這禿驢!不是早就對你說過不許再來此處麼?此間所發生的一切事情自然都該由我天師教處理,你佛門禿驢的手也伸得太長了吧?」

    「阿彌陀佛,這位道長的言語好生霸道。」十方合十搖頭歎氣:「不說天下人管得天下事,便只是我大乾律令也規定了每處縣城必有佛寺道觀;你們處處逼壓我們佛寺也就罷了,連人也不許我們來,可是有些太過分了吧?」

    那年輕些的道人還要張嘴叱喝,中年道人卻伸手示意他暫緩,然後對著小夏和明月一拱手問道:「敢問那兩位的師門來歷,可是和這和尚一路的麼?」

    這幾個道士來得如此之快,分明是得了消息,看來是十方進城之後就被人看在了眼裡... 而這些道士好像還是早有準備的樣子,小夏隱約感覺到這事情大概不簡單,現在當然也不是自報家門的時候。所以只是抱拳說:「我和這位姑娘都是十方大師的朋友,聽聞十方大師在此處有些難事,我們便來助其一臂之力。不知道這其中到底是有何...」

    那年輕道人一聽,頓時陣陣冷笑起來:「好啊!果然是請來的幫手!不過就憑你兩人成得了什麼事?難道還敢和我們龍虎山來硬的麼?」

    這樣的三人當然不可能敢和龍虎山來硬的。這根本就是個不需要問的問題,但這年輕道人卻還是問出來了,小夏只能是哭笑不得地皺了皺眉頭,同時將龍虎山子弟在心中的印象下調了一些。

    那年輕道人對著領頭的中年道人冷冷道:「師叔,我們可是早就提醒過這些禿驢,他們還要明知故犯,如今可就怪不得我們了!乾脆就趁此將之拿下,綁起來送還淨土禪院,好生攪攪他們的面皮,讓他們還要來多管閒事!」

    「且慢!」好在這時候那為首的中年道人揮手制止了,然後他的眼光在小夏明月身上緩緩再轉了兩圈,忽然沉聲問:「兩位可是影衫衛的人麼?」

    小夏被這問題驚得目瞪口呆... 他幾乎就要忍不住馬上找面鏡子出來看看,自己憑什麼能讓人一眼錯以為會是影衛的人。

    但是小夏這驚愕神色落到那中年道人的眼中,不知道又和什麼心思重疊在了一起變了味道,中年道人冷冷一笑:「好吧,看在皇家的面子上,今日我們也不便失禮了... 只是請兩位謹記這裡是荊南,是我天師教的地方,想要偏袒這些和尚也該有個限度;若真是過分了,就算將事情鬧到金鑾殿上去也不見得是我們吃虧,可莫要小看了我中原道門!」

    說完這一句,中年道人留下個冷冷的警示眼神之後,扭轉馬頭就朝來路疾馳而去;其他幾名年輕道人也都是用不善的眼光看了看他們,跟著一同而去了。不過一會之後,這些道人就又如出現之前一樣不見蹤影,只留下一地飛揚的塵土。

    「這些人是來做什麼的?」明月很是不解。

    「十方大師,這是怎麼回事?」小夏也同樣地不解,不過他多少能感覺些異樣出來。

    「阿彌陀佛... 還不就是那些庸俗之極的門戶之見。」十方很是無奈地長歎一口氣:「這巫溪城附近一帶最近似乎有妖孽出沒,只是那些龍虎山的道士們卻是想盡辦法也查不到;貧僧得知此事,便想來將此妖孽擒了送回淨土禪院去,鎮壓在十方淨世琉璃舍利塔下,也免得傷了它的性命。結果這些道長們得知之後便是百般阻擾......」

    「這...」小夏這次的震驚不亞於剛才被那道人指認成影衛。剛剛之前還說這十方和尚「精通凡俗事務」,現在卻馬上就來了這樣一個簡直是胡鬧的事情。說起來這也確實算是門戶之見,只是這應該算是天底下最大的門戶之見... 若是被一個和尚在龍虎山下收了妖,這道門祖庭的臉面還往哪裡放?別說那些天師教的道士們,就是小夏自己心裡也有些不大痛快了。

    ###

    這時候,剛剛在十方三人面前的幾名道士已經飛馳進了巫溪縣城,在城中的天師觀中一間靜室中商量對策。

    靜室寬大敞亮,上好的熏香早在其中燒了不少時候,香茗也早已由僕役預備妥當;這些享受固然比不上南宮家的那種華貴精緻,在江湖上也算是難得的了。那六名道人還是按照之前在馬上的順序,由那帶頭的中年道人坐在首席。

    一個年輕道人問:「不通師叔,那兩名年輕男女當真是影衛之人?聽說這每個影衛的身份都是絕密中的絕密,雖然也有挑選些年少有為的,但畢竟應該是少數,其他多是在江湖中有一定地位權勢的人... 您何以一眼就能看出那一對年輕男女是影衛?」

    中年道人冷冷一笑:「就算不是影衛,也該是影衛的人。要不然你當那十方和尚有多大的膽子,沒有點依仗就敢再來麼?」

    又有一個年輕道人有些猶豫地說:「但是我看師叔詢問的時候那人神色驚愕,好像不似作偽。」

    立刻便有另一個年輕道人說:「就算能幫影衛作狗腿子的,也都是奸猾似鬼般的人物,正是那般不似作偽的神情才說明有問題!」

    中年道人手撫長鬚,淡淡一笑說:「這些細枝末節其實都不算什麼,我即便是閉著眼睛也能斷定那兩人必定是影衛之人!」

    「哦?不通師叔果然高明。」幾名年輕道士相顧點頭,都是一片欽佩之意。

    「其實說來簡單,這些都是大勢所趨... 你們也可要留心了,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而是要看更深一層的本質所在;譬如這次,我便事先料定那些禿驢不會死心,必定會再來,於是早已安排下人手在城中觀望打探,這次那禿驢才一入城我們便知道了... 所以耗費精神在那些細節考究上都是白費功夫,只要心中抓住了『大勢』便可。」

    「大勢?」其他五名年輕道士臉上的欽佩之色更甚。

    「對,大勢!我先說低一層的大勢:既然此番那十方和尚回來了,那必定是有所依仗;但這次同來的卻不是他同門,而是俗家打扮的一男一女,看起來年紀輕輕,那修為也不見得有多高,必定就有其他可依仗的東西... 而淨土禪院那些禿驢足可依仗的是什麼呢?這又要看更上一層的大勢了。我問你們,淨土禪院這些年好生興旺,究其原因是什麼?」

    一個年輕道士想了想,回答:「還不就是太后和皇后都崇信佛門,連帶著連皇上也有幾分偏愛了。」

    中年道人冷哼一聲:「那不過是表面的原因罷了。你以為皇家那幾位崇佛,便真的是那些禿驢的本事高過我道門了麼?還不是看我道門勢大,凝聚天下民眾人心,便要藉這些禿驢來蠱惑人心,來加以制衡?儒家經前朝一劫之後逐漸衰微,難以大用,連科舉也不大看重儒門經義了,現在也只有這幫禿驢在糊弄人心上還有幾手,這才加以扶持。影衛便是皇家的一條狗,明裡暗中地幫著那些禿驢也是順理成章之事。明白了麼?」

    「原來如此!」幾個年輕道人恍然大悟:「不通師叔果然高明!」

    「不過... 若是影衛這般明顯地偏袒那些禿驢,難道我們就縱容那禿驢在這荊南自由來去麼?萬一他真的...」

    「無妨。」不通道人淡淡一笑:「既然一切早在我意料之中,那應對之法自然早已備下;就算這次不能真個要了那禿驢的性命,也要叫他灰頭土臉,這一輩子再不敢踏足荊南之地。」
basalt 發表於 2014-7-7 14:25
正文 第二十六章 佛道(二)


    雲州最深處的密林中,放眼望去,全是一片密密麻麻無窮無盡的林海;間中偶爾從地面拔起幾座高低不同的山峰,白色的雲霧如同衣衫腰帶一樣環繞其間,將之渲染出幾分朦朧的出塵仙意。

    「想不到這杳無人煙的林海之中,景色居然還有幾分仙家氣象... 看起來雖然沒有我們龍虎山的華貴威嚴,但宏大出塵之處卻也不凡。」

    站在樹端的幾名道士中,最為年輕的一個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看見眼前的美景便忍不住感歎。不過旋即旁邊的一個年歲大些的道士則嗤聲說:「蠻荒野地罷了,如何能和我道門祖庭相提並論?你也別光看那幾座環繞雲霧的山嶺美景,說不定哪一座上就盤踞著有結丹大妖,隨意丟到其他哪個地方都是動盪一方、食人無數的天災大禍。」

    「最終的結果也不過就是讓我們天師教的除妖滅魔令上多幾位英雄罷了。」那年輕小道士頗為得意地笑了笑,但也還是有些心悸地點頭承認:「不過也只有來了這雲州深處才可見這蠻荒之地的凶野、妖物的強橫,如此也才能明白歷代英雄、各派祖師們如何地了不起;正是他們歷經千辛萬苦地斬妖除魔,才將天下十州開闢成如今這樣可供萬民生活的模樣。」

    另外的道士馬上接嘴道:「可不是?若不是當年我張道陵祖師於龍虎山開宗立派、降妖伏魔,哪裡來得荊州之地?也正是有了這等大功德,有荊州萬民以及天下信眾的人心凝聚,才有我天師教數百年不衰的氣運!」

    「呵呵,正是如此。」中間年歲最大的一個年過半百道人呵呵一笑,隨即又歎氣:「只可惜在歷經數百年之後,如今天下道法衰微、人心渙散啊... 那幫儒生自取其辱,連帶著前朝一起滅於魔教之手也就罷了,如今的朝廷卻又扶持佛門禿驢來和我們道門爭奪人心,當真是短視之極!那些上古道門的傳承也逐漸衰微,崑崙派避世不出已有數百年,最近數十年才創立一個什麼下三院,派些雜役傭人之流的來行走江湖... 五行宗更不用說了,一分為五之後各行其是!巧金門轉弄個什麼神機堂來貽笑大方,去年連天火山給人滅了個滿門也不見其他任何一門前去援手...」

    那年輕道士聽了卻搖頭:「劉師叔此言差矣... 我看那些什麼五行宗不過都是頭腦不清的糊塗蛋!不尊祖師,不奉神靈,卻正日間擺弄那什麼木石水火,最後將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又怎能算我道門一脈?」

    那劉師叔一笑說:「你小子可知道在我道門老祖傳下《道德真經》之前,那五行宗就已然在世麼?說到底,都是追尋這超越俗世的無極大道,不過路子顯得質樸粗野了許多,怎能說不是我道門一脈?而且你也別小看了這五行宗... 就算如今衰微了,一些歷代留下來的遺跡只是看看也知道不簡單。別的不說,你若沒看過神水宮的玄天水界、厚土門的承天井,難道你還看不見你腳下這株建木麼?」

    年輕道士聽了不自覺地視線下轉,看向了腳下踩著的枝葉,臉色微微一變,吞了口唾沫。

    其實他這樣真是看不見這株建木的。就像一個人在山上的時候低頭只能看見泥土,卻看不見整座山一樣... 但是他卻絕對忘不了剛剛來此的時候,從遠處看見這株建木時候的情形。那時候他還以為這是一座山,巍峨、厚實,同樣的雲霧繚繞,相較之下周圍的山峰都算是小的;直到接近,進入「山中」之後他才知道這居然是一株大得無與倫比的巨樹。如今他們這幾人站在其枝葉頂端之上,就好像尋常參天大樹上的幾隻螞蟻一般。

    「這是如今五行宗碩果僅存的一株。聽說上古之時還有其他,只是不知什麼原因消失了。這等尋常人想像都想像不出的巨樹,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成長成這般模樣... 也不知五行宗的人用了什麼法子,讓這異種巨樹歷經萬年,僅管積累出如此濃厚的生機活力,卻又沒有化而為妖。」

    年輕道士看看腳下那密密麻麻交織在一起枝葉,其下又好似無窮無盡地蔓延出去的枝幹,神色有些不自然地道:「也幸好如此... 否則以這等體魄、精氣,還有其中無窮無盡的木元之力... 若此樹木有了靈智,化為妖物的話,說不定都快趕得上西狄那隻妖狼......」

    「你又怎知這樹是沒有靈智的?」

    忽然間,站在最前端,負手而立的那個道士開口了。這是個身量頗高的道士,晃眼看去只有三十歲左右,目若朗星、鼻如懸膽,一雙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起,就算那身道袍也遮蓋不住他奪目的俊逸風采,讓人一眼看到他時,腦中想到的首先是好一個俊朗好看的美男子,然後才會注意到他的道士身份。他一雙劍眉極濃極長,向上挑起,給人一種似乎要破面而出、劍指長空的感覺,下顎和唇上的微鬚也是濃黑如墨,不給人絲毫滄桑之感,只有說不出的穩重凝練,同時又有鋒銳明快之意。

    總之,這是個一眼就能讓人覺出其不凡之處,極為好看、也極有魅力的男子;他的聲音也渾厚爽朗、中氣十足,帶著勃勃的生機和節奏,同時也能感覺到其中的自信和魄力。

    「師... 師叔你莫要嚇唬我...」聽了這話,那正看著這巨樹的年輕小道士腳下一軟,差點便坐倒在地。

    「怎麼,禦宏,可是看出些什麼端倪了麼?」老道士問。這位看似只有三十歲左右的俊逸道士,赫然就是天下聞名,以降服萬千妖魔鬼怪而著稱的伏魔真人張禦宏。

    「呵呵,縱然是看出了又能怎樣。」張禦宏微微一笑,帶了幾分苦澀之意:「五行宗數千年的積累終究不是說笑,這株建木乃是神木林之根本,可算是天下間絕無僅有的強大生靈;除卻西狄那一位,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有法子來打這裡的主意。而且這神木林一宗走的是木行之路,著重生機迴轉的自然之道,絕不會如天火山那一派一樣為求至純至粹而孤注一擲,給人可趁之機。」

    劉姓老道士聽了也點點頭,好像早有預料:「果然,想要來強的是不可能的。」

    張禦宏也點點頭:「我從一開始也就沒這樣想過。」

    這時候,他們不遠處的一片枝葉發出「沙沙」響動,然後朝周圍散開,露出一個枝葉交纏的甬道,一個人從中走了上來。這是個身上沒穿任何衣物,全是藤蔓枝葉環繞著的中年人,看起來如同一堆會活動的樹枝一樣... 中年人走上來之後,對著幾名天師教的道士說:「宗主與兩位長老已經醒了,請幾位隨我來。」

    「有勞道友通傳了。」張禦宏點點頭,和劉姓老道一起率領著眾人朝露出的甬道中走去。

    「便是醒個覺也要醒十天之久... 當真是和妖怪也差不多了...」走在末端的小道士看起來很是不滿,嘴裡輕聲嘟噥著。聲音本是極輕的,連他自己聽起來都含糊不清,偏偏走在十多丈前方的劉姓老道卻轉身過來瞪了他一眼,小道士連忙噤聲,再不敢發出任何響動。

    從這樹木間的甬道下來,便是粗大得根本看不出是樹木的枝幹,寬大得可以足夠讓數駕馬車在上面盡情奔跑;陽光從上面的枝葉縫隙中零零散散地灑落下來,到處是懸掛垂吊著的藤蔓,一些鳥類和松鼠在其中蹦跳穿梭,偶爾還能聽到猿猴的啼叫,倒也算得上是別有景致。

    但是這景致看上整整半個時辰,卻也足夠折磨人了。尤其是在走了足足一個時辰之後,隨著不斷地下行,走入枝幹的深處,上面能透進來的陽光也愈來愈少,四周越來越漆黑,走在最末端的小道士幾乎只能憑著聲音來跟著前面的人,還踩在濕滑的青苔地衣上跌了好幾跤。好在這下面的枝幹也是越來越粗大,如同山樑一般,倒不怕滑落下去。

    正當小道士要忍不住開口求救的時候,忽然之間有朦朦朧朧的光亮起,將周圍的情況映照出來,小道士連忙爬起來小跑著跟上。他仔細一看,卻根本看不出這光源出自哪裡,只能模模糊糊地察覺光源是跟著他們一起移動,好像是隨著他們的前行,周圍的空氣和景物就自然而然地自動發出光亮來一般。

    「在下的弟子晚輩對這環境有些不適,所以在這建木之中擅用法術,還請道友恕罪。」走在前方的張禦宏對那帶路的樹葉怪人說道。原來是這些光亮都是出自他之手,只是卻看不出他到底是用的什麼法術。

    那樹葉怪人點頭說:「無妨,請張真人自便。這也是我們疏忽了... 主要是極少有外人到這建木中來,我們自己卻是用不著光亮的。」

    果真是比妖怪還要妖怪了... 小道士再不敢將絲毫聲音顯露出來,只能暗暗在心中腹誹。

    又這樣行走了大概一個時辰之後,那樹葉怪人終於帶領他們走到了目的地。如果不知道這周圍其實只是樹木枝幹,那這眼前看起來的景象就是他們正站在一面巨大無比的「絕壁」面前;而這絕壁之上,正浮現著一張老態龍鍾的臉,另外還有兩個很難形容,也不知該說是樹枝狀的人、還是人狀的樹枝凸起在旁。

    「張真人,久候了。張天師,要你帶的話,此番,我已經知曉,知道了。」那一張老臉開口說話了,聲音古怪得好像是用木頭敲擊而成的,不過總算還能聽得清楚;只是這老臉似乎太久沒說過話,言辭組合之間也不大靈便... 「你,回去告訴他,我們,沒有半絲興趣,意思。雲州,該如何,便如何。天地自然生發之道,不求人心。你們,也不用再來了。」

    那老臉旁的人形樹枝也發出吱呀吱呀的話語聲:「那些離開這裡的弟子,不管他們之前是否是這裡的人,既然離開了,那便不是了。他們愛自稱神木林中人,也是他們自己的事。雲州諸民如何看我們,也和我們無關。要奉我們為神靈,還是要和唐家的人走在一起,都全是他們的自由,我們不會干涉。你們請回吧。也不用再來了。」

    張禦宏默然站在那裡,那一雙濃烈修長的劍眉微皺,好像在思索著什麼,而木頭絕壁上那一張臉並沒理會他,說完那些話之後便自顧自地平復下去,消失不見了。旁邊那兩堆人狀的枝椏也不再發出聲音。

    半晌,張禦宏重重歎出一口氣之後,便轉身朝來路走去:「我們走吧。」旁邊的諸道士也只有跟著他走去,那滿身枝葉的帶路怪人卻並沒有跟著他們,逕自轉身投入黑暗之中不見蹤影。

    這一路走來,張禦宏再沒說過一句話,旁邊的道士們也沒開口,只是行走之間比剛才下來之時更快了許多,這次只用了大半個時辰就重新走到了樹頂上;那些枝葉好像知道他們要來一樣,自動地在他們前面挪開,讓出了原來的那條通道來。

    終於看見了頭上的天空和陽光,只是沒有人的臉上有一絲喜色,道士們盡都默然不語,一時只有落在最後面那小道士因為小跑趕路而累得氣喘吁吁的喘氣聲。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喘足了氣的小道士忽然爆發出一聲幾乎是歇斯底里的怒吼,倒是讓其他人微微一驚。轉過去看他,卻看見他滿臉通紅,一副悲憤之極,好像受了奇恥大辱一般的表情,連眼眶中都隱隱含著淚珠子。

    「我們來自道門祖庭,龍虎山天師教!天下間還有哪一門哪一派膽敢如此輕視我們?就算是皇宮大內也斷然不敢如此!我們路上走了足足一個月,又在這樹頂餐風露宿等了五天,那木頭怪物居然只是幾句話便將我們打發了,還說要我們不用再來!哪裡有這等事?哪裡有這等事?若然傳出去要我龍虎山的臉面放在哪裡?這些妖孽當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小道士發洩般地怒吼起來,說著說著那眼中的眼淚居然就忍不住地掉落了下來,和著之前他摔倒幾次後粘在身上臉上的青苔濕泥,看起來簡直就像個跌了一跤、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樣狼狽。看來他這滿腔的怨氣是早已憋在心中,到了這時候才無可抑制地爆發出來。

    不過這番話好像也確實不錯,其他幾個年輕些的道士也是都有憤慨之色,倒沒人對小道士那狼狽模樣取笑。

    「呵呵呵呵...」那劉姓老道卻是忍不住笑了。雖然之前他也是一臉的鬱悶,但看到這情形還是笑了起來,也不知道是他覺得小道士模樣可笑還是心態可笑。他隨口開解道:「那神木林的宗主若算年歲說不定足有上千歲了,可算是我們龍虎山祖師張道陵天師那一輩的人物;就算是持晚輩之禮,受點委屈又如何了?」

    這話卻讓其他幾個道士聽得一驚:「怎麼可能?上千歲?便是我道門玄門正宗最能延年益壽的功法,也最多不過讓人有兩三百歲罷了... 若是這木行道法真能如此神奇,古往今來那些求長生的帝王將相還不將這五行宗捧上天去了?」

    劉老道士聽了只是微微一晒:「能有多少帝王將相寧願棄了那榮華富貴,最後將自己變成剛才那宗主和長老般的模樣?而且要到他們那樣的地步,其難度也不比任何一門道法輕鬆了。」

    「這倒也是... 要變作剛才三人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就算能活千年我們也不願意;而且還真難說那幾人還是不是活著、還是不是算作人。以那般模樣換取千年之壽也忒不值了。」

    劉老道又微微搖頭:「也不是他們刻意要變作如此,而是五行道法精修到了一定深度之後,自然便會去想辦法身化五行,進一步以身合道... 倒是依稀聽說上古之時彷彿有五行合一之法,只是好像連五行宗自己也沒辦到。」

    那年輕小道士猶自憤憤不平,這種寬慰並不能開解他心中的委屈,於是繼續發著牢騷:「我便說這些人都已經成了妖孽之流!不只是外形模樣和妖怪無異,連心思也完全不似人類了!不止毫無同門之誼,毫無道統傳承之念,連最基本的人心也無!絲毫不顧天下黎民生靈之苦!只要他們微微出手,這雲州數十萬山民的生活便要好過無數倍,也不用受那唐家荼毒操控!他們卻不管不問,枉那些山民部落還敬奉他們為神靈!這等完全沒有人心人性的怪物又怎能算是我道門一脈?」

    劉老道聽了不禁有些皺眉,言語中也帶上了嚴厲之意,說道:「張恒亮,你怎得有如此心思?當真以為天師教便是古往今來的道門第一,凡是不合我龍虎山之意,不合我心中之想的便是邪魔外道了?有這等妄自尊大的心思,看來龍虎山這麼多年的地位,對門中弟子的心性修為來說還真不是件好事!這次讓你們跟著我和你禦宏師叔來這雲州,就是要讓你們知道天高地厚!」

    那叫張恒亮的小道士低頭閉嘴不言,但神色之間好像並不服氣,只是偷偷看著張禦宏,似乎對劉師叔的話頗不以為然,還想著聽張真人的話。

    張禦宏站在不遠處的枝葉之巔上負手遙望著遠處的雲霧山峰,連瞅都沒有瞅過這邊一眼,但他好像卻能感覺到小道士的眼神,頭也不回地淡淡說道:「張恒亮,你莫不服,你劉洪德師叔說得沒錯。修為心性到了高深境界之後眼光自然和凡俗再不相同,你強要用你那眼光見識去妄言別人,和南華真經上那譏嘲大鵬的燕雀有和區別?」

    「但... 但是...」小道士的臉漲得通紅,好像用盡了力氣也在腦子裡轉不過這個彎來。其他幾個年輕些的道士臉上或是納悶、或是不解,似乎也都不大能完全明白:「難道這次我們便白來了麼?」

    「看來我們這次還真是白來了。」劉老道走上前去,站在張禦宏旁邊歎了口氣說。

    張禦宏默然了一會,然後說:「至少是將掌門師兄交代的話帶到了。至於結果如何,我從一開始便沒有奢求過什麼。」

    「...你說掌門師兄會不會是也根本就沒有奢求過什麼?」劉老道忽然說。

    張禦宏不以為意地搖搖頭道:「身為當代天師,他所求的自然和其他人不一樣。不過我們又何必在意?總之將我們該做的,能做的做好便是了。」

    「...好吧。那我們便收拾收拾,準備啟程回荊州吧...」

    這時候,天邊高遠處忽然有一陣尖銳的鳴叫響起,一道黃光從極高的高空從天而降直落而來。

    「咦?是傳訊符鶴?門中有什麼急事麼?」張禦宏和劉老道兩人都是眉頭一皺。張禦宏伸手一招,那道黃光便直接落在了他的手中。原來那是一道折成了紙鶴狀的符籙。

    符鶴落在張禦宏手中之後便燃燒起來,化作一片黃光的文字浮現在他面前。劉老道見狀,先後退兩步再轉過了身子,並不去看上一眼。這是天師教中特有用以千里傳訊的手段,雖然看似簡單,但實際上已是上二品的符籙法術;製作極為不易,花費不菲,整個天師教中也只有寥寥幾人有資格使用這傳訊的手段,因此上面必然也是很重要的消息。劉老道雖然不是外人,卻也先暫避一步。

    「嗯?有這等事?」那黃光凝聚的文字一閃而過,看完之後的張禦宏臉色卻是頗為古怪。想了想,轉身對劉老道說:「門中有些急事,可能要讓我先一步趕回去。就只有勞煩劉師兄一路慢慢帶領他們回去了...」

    劉老道連忙點頭揮手:「你自去你的,我慢慢帶著他們沿路返回就好。」

    「你們幾人聽好了:我有急事要先回荊州去,你們跟著劉師叔一路慢慢小心行走。」張禦宏對著那幾個年輕道士囑咐,有意無意間多看了那最年輕的小道士張恒亮一眼:「這雲州的狀況和其他地方全然不同,無論是山水地理還是人文風情,你們最好將你們是龍虎山張姓弟子的事忘掉,好好聽劉師叔的吩咐,明白麼?」

    「是!」小道士張恒亮和其他幾個年輕道士一起點頭。

    「劉師兄,那我便先走一步了。」張禦宏對劉老道拱了拱手,然後就縱身朝樹枝外跳了下去。他原本站的就已經是枝葉的邊緣,以這建木不輸於尋常山峰的高度,這下面就是萬丈深淵;但無論是劉老道還是那幾個年輕道士都沒有一點驚慌,那小道士張恒亮的臉上更露出羡慕激動之色。

    剛剛下落之時,張禦宏身周便開始流轉出一層金光,不過落下數丈之後那金光就化作一柄半虛半實的巨大金劍將他托住,然後轟然一聲巨大的炸響,他和這柄金劍一起化作一片金光,以肉眼難見的速度朝遠方飛去;激起的罡風將那些年輕道士腳下的枝葉吹得一陣搖擺,不過幾眨眼的功夫,在眾人視線中他的身影就只留下一個小小的金點。

    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古怪的尖嘯,從剛剛張禦宏經過的一座山峰上騰飛起一陣黑色的長長煙氣,似乎有什麼東西被這急速飛馳過的身影給激怒了;但在天空飛舞一陣後,好像又覺得追不上那道金光,便轉身沉入那山峰中的雲霧中去了。

    張恒亮被這景象刺激得滿臉通紅,他走到枝葉邊緣前,手中拿出兩張符籙來對其餘人說道:「我這裡還有兩道『靈官神將符』,雖然沒辦法如師叔那般御空而行,但將我們幾個護住跳下去卻還是不成問題...」

    「不行!難道這兩張上品靈符就是為了讓你跳上一跳麼?還有你師叔是急著趕路沒辦法,在這建木之上濫用道法可是犯神木林忌諱的;就算他們大概不會計較,但也不能因為這等小事就胡來。」劉老道指了指遠處,那裡有一圈枝椏樹幹拼湊而成的臺階:「我們還是走那邊。大家腳程都快些,最好趕在天黑前下到地面,否則便只能又捆在樹上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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