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興宋 (原名《蝶鬧蜂忙宣和春》) 作者:赤虎 (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3-5-3 14:48:3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02 88075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1-24 17:45
第六十九章 殺富濟貧

  蒙縣尉仰天大笑,樂不可支:「哈哈哈哈,那桃花觀主一聽這話兒就慌了,趕緊否認曾丟失了東西,後來乾脆否認出了失竊案……娘也,這桃花觀真富裕,為了讓我忘了這件事,她們出了足足三百貫作為跑腿費。

  三百貫啊,嘻嘻,時大郎真是我的福星,只要遇上你就有進項。嗯,今天我特地跑來見你一下,不知道還有甚麼好事在等著我……親娘也,如今這日子過的,真是數錢數到手抽筋。

  蒙縣尉就想過來說一句,他也不指望時穿回答,把話吐槽完,又一個轉身,風風火火又向縣衙裡跑去,彷彿縣衙裡,等著給他送錢的人已經排成了隊。時穿只得在後面喊:「收錢——你你你,小心點,大宋朝的御史可不是倪大姐之流的『代表』,他們是敢批評的,你,可別把不該收的錢……」

  街角發出一聲咯咯的笑,打斷了時穿的話,褚素珍的身影隨之冒了出來:「看史掉眼淚,替古人擔憂。蒙縣尉從一個都頭爬上來,甚麼事不知道……嗯,我路過,順便來看看小環娘,你們,這是打算出門嗎?」

  環娘揚起粉嘟嘟的小臉,稚氣的回答:「哥哥領著我去看妙泰姑姑——就是廟裡照顧我的那個道姑。」

  褚素珍想了想,懶懶的回答:「窮日追歡歡不足,恨無為計鎖斜暉……左右我無事,閒著也是閒著,罷了,我也順便去看看妙泰。」

  褚素珍才這麼一開口,門後嗖的跳出黃娥來,微微做一福禮,盈盈地說:「同去同去——哥哥見了生人不會說話,我去,有甚麼話我來幫哥哥說。」

  褚素珍纖嫩的玉手招了招,在空中劃過一道誘人的光,招呼說:「那好,我正想與你彼此聊聊天……放心,桃花觀的事,海州官府雖然沒有明說,但官府越是不肯明說的事情傳的越離譜,如今通海州城沒人敢惹你哥哥,城中的無賴們,消息靈通著吶。所以你不用在意你哥不會說話,通海州城也沒人在意你哥哥說話能得罪人。」

  黃娥微笑著相應:「那是,無賴們就吃這碗飯,消息不靈通,惹了不該惹的人,他們怎麼有活路。」

  黃娥同意褚素珍的觀點,但並不代表她放棄這次旅行——她只要能隔開褚素珍與時穿就行,所以她也並不反對坐上褚素珍的車子同行。另一旁的環娘早已急不可耐,不用人攙扶就爬上車子,急急催著大家走。

  褚素珍腳下未動:「我今天順路來,也只為提醒你一句,聽說大郎你最近迷上了鼓搗匠人的手藝,連我母親都打算找你徒弟改建茅廁,我聽說了,特意來提醒你一聲。

  大郎,你知道匠人為甚麼被稱作『待詔』嗎?手藝好,又是獨門生意,沒準官家就要詔了你去做工。給官家做工是沒有錢的,那叫差役。不僅沒有錢,還要自備乾糧,且有工期限制,做不好更是難堪——當今官家最寵幸李師師,你可知李師師是怎麼變成妓女的嗎?

  李師師的父親就是遠近有名的碾玉待詔(玉器製作匠人),雕的一手好玉器,卻被同行忌恨,推薦進入官家碾玉司做待詔——他製作的是官家設計的假古董……果然沒多久,誤了官家的工期,製作不符合標準,於是全家成為罪人,連妻子兒女都發售了做官妓。

  長卿兄獨自一人甚麼也不怕,但可憐這些女子,今後一段時間要依附你而生,你萬一出了事,這些女子不免才出火坑,又入狼窩。所以,匠師的手藝,鑽研一下沒甚麼,可若頭頂上沒個帽子,還是小心點好。」

  所謂帽子,在古代意味著「官帽」,古代普通人都帶帕頭的,有帽子就有身份,哪怕是舉人秀才,也有自己的「標誌性帽子」。

  褚素珍關切地拽了拽時穿的袖子,以加強語氣,但卻發覺她說話的對象茫然的瞪大眼睛望著她,彷彿她說的是外星語。褚素珍一跺腳:「我知道你萬夫莫敵,真出了事你大不了一走了之,可是這世上誰沒有牽掛,別人收拾不了你,難道不能從你牽掛的人身上下手?」

  「我明白,謝謝褚姑娘好心,我剛才在愣神是想著……」

  時穿想了想,終於無奈的歎息:「……算了,我依褚姑娘的話。今後,先找個帽子,再說其他。」

  褚素珍長長的睫毛眨了眨,福了一禮,卻不再說話,她轉身拉著黃娥上馬車,等時穿坐上車伕的位子,馬車開動了,車裡的褚素珍透過窗簾望著時穿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悄悄問黃娥:「你這位哥哥,雖然看起來很熱心,但怎麼一副『做完事就走』的態度?」

  黃娥瞪大眼睛,掩飾的說:「我怎麼沒有看出來?」

  褚素珍咯咯一笑:「唐傳奇故事裡,常說一些大俠事了拂衣去,我讀到這種傳奇的時候,常常責備這種人不是大俠,是流氓,殺人放火的事情自己做下了,卻不肯承擔責任,拍拍屁股自己跑路,還以為自己這是瀟灑,我卻看是無賴。

  自古至今,這世上甚麼時候沒有官府?俠以武犯禁,犯禁的事情出了,官府總要善後,做下事情的人跑路了,跑不了的是當地無辜百姓。官府要結案,總要尋出一個罪人來,但那個自稱『大俠』的腳底抹油跑了,罪責只能由別人承擔,這不是『無賴』是甚麼。

  我常常想,唐傳奇裡宣揚這種文化,那應該不是唐朝的主流,應該是唐朝的旁枝末節,是一種唐代『無賴文化』,是個人就不該崇尚這種『無賴文化』……當初,桃花觀裡發生事情的時候,我就在想:你們這些無辜的女孩子最可憐,身為女人,出了這種事,一輩子的名聲都毀了。

  然而,這還不是底線,最可怕的是:遇到一個無賴,自稱大俠,他把拐子都殺了,自己拍拍屁股跑了,沒準臨走之前,還把廟裡的財物席捲一空,號稱這是『劫別人的富裕,濟自己的貧窮』,因此自己是一位『劫富濟貧』的好漢,活該別人來敬仰與膜拜。

  他拉屎不擦屁股,自己跑路後,官府總要做出一個結案吧——找誰,怎麼解釋當時的情景,誰來承擔殺人的罪責?被害者財物丟失,又算誰的?

  嗯,當時,時長卿事後沒有走,一副熱心善後的模樣,似乎要把你們負責到底,我覺得這樣的人,真男子也——敢作敢當,善始善終,比那些殺了人拍腿便溜的混賬大俠,要強百倍,這才是人間偉丈夫。

  但可惜,他後來做的事,有點讓人擔心——」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1-24 17:46
第七十章 人情世故

  褚素珍停了一下,等待黃娥的響應,可她沒等到,只好語重心長的繼續說:「你們這些女孩子,那剩下的半輩子,最需要的是不引人注目默默無聞,讓世人不知曉你們的存在,世人無知愚昧,總喜歡拿別人的傷痛尋自己的開心,總揪住人短處來娛樂,如果你們話題不斷,這輩子怎麼嫁人?」

  黃娥默默無聲,馬車上,時穿其實也聽到了背後的說話聲,他低頭自忖:「心急了嗎?哦,做鐵爐做煤餅做烤鴨……,為了生存,過於密集的動作,惹人注意了?世人的想法真讓人無所適從啊?!」

  環娘在一旁樂呵呵的拍手:「我不怕不怕!哥哥說:如果我們鬧的動靜大一點,讓人人聊談起我們,那麼我們的父母也許會聽到傳言,自己就會找上門來,省得我們大海撈針似的滿世界尋找。呀,哥哥倒不曾說這樣名聲會壞了,不過,名聲壞了環娘也不怕,哥哥總會負責滴——

  如今在哥哥身邊,我雖然也常常想家想父母,但環娘這輩子能否再見他們,哥哥說他只管做,卻說不清後果……嗯,既然這樣,環娘只好往好處想:比如,哥哥照顧我也挺好的,吃的比家中好……還有,環娘手皴了,哥哥心痛,四處張羅尋藥——便是環娘的親生父母,都沒這麼關切環娘。當然,我不是說父母不好,他們是太忙,顧不過來的。」

  褚素珍愣了一下:「這樣啊……這事兒,真難說你們做的對不對——也許,父母都知道你們有錢,或許能借錢上路來尋找你們,只是,這樣一來,你們今後不免被人指指點點一輩子,遇個好婆家還罷……罷了,這事兒不談了。」

  車輪粼粼,褚素珍撩開車簾,從細縫裡觀察坐在車伕旁邊的時穿。時穿這輛騾車,趕車人是剛雇來的一個婆子,那婆子穿一身大紅,鬢邊擦了一朵碗口大的花兒,她趕的騾子是插翅虎精挑細選,用做逃命跑路的,所以這騾子彷彿騾子中的戰鬥機,雄峻的體魄,輕快的馬蹄,引的擦肩而過的人紛紛側目而視。

  趕車的婆子能開上這樣的頂級跑車而得意洋洋,她努力表現的像騾車上的主角,與此同時,側臉斜靠在馬車上的時穿幾乎被人忽略。

  然而,還是有人認出了馬車上的時穿,褚素珍掀開門簾,隱隱約約的談論聲便透了進來:「好雄壯的漢子,這位恐怕是一拳打死插翅虎的時大郎吧,聽說他住在豆腐巷,這幾日,豆腐巷偷雞摸狗的事情都少了許多。」

  「就是就是,過去那位蒙都頭,嗯現在的蒙縣尉,特意交代了城鼠社狐,說這位時大郎很好認,個子超出常人一頭,看這架勢,人躺在車上,大車都拉不住他,還露出半截小腿——可不是時大郎嗎?」

  「噓,小聲點,蒙縣尉反覆交代,前往別去撩撥他,這人腦子打傻了,當初蒙縣尉言語失態,這人連蒙縣尉都敢打,揮出的拳風將蒙縣尉沖的一個趔趄,幸虧咱海州城第一才女喊住了他,要不然,咱們今天要去墓地上憑弔這位過去的蒙都頭了。」

  一個更猥瑣的聲音傳來:「嘿嘿,蒙都頭在縣裡也算雄壯的了,如今見了時大郎彷彿老鼠見了貓,偏偏褚姑娘一嗓子就能阻止他,難道這位時大郎不愛江山愛美人?」

  「噓,不要命了,他是傻子,聽了這話,萬一惱怒起來,不要說衝你給一拳,便是瞪你一眼,你能消受得起——這樣的話都敢說,可不是一心尋死?!」

  褚素珍放下了簾子,剛才的閒言中把她也說到了,讓她有點臉紅,但她還要說:「瞧瞧,世人的閒言多麼可怕……娥娘,環娘剛才是那個意思,你的心思比她還多,難道你……」

  黃娥的臉微微發紅:「大郎在事發之後,一個月內大門不出,可不是為了我們,娥娘受救命之恩,怎敢妄自責備恩人?」

  褚姑娘放下了簾子:「我今天跟著來,只是想提醒你們一聲,你們是劫後餘生之人,如果你們因為這場劫難,反而魚躍龍門,那你們收穫的不再是同情,而是嘲諷——這就是人情世故。」

  稍停,褚素珍長歎一聲:「世情的枷鎖誰能掙得開?女人這輩子,怎能不小心翼翼?」

  黃娥眼珠轉了轉:「娥娘年紀小,原來不知道人情世故,但看到褚大姐僅憑滿腹學才,在海州城呼風喚雨,卻也如此畏讒怕謗,不禁心有慼慼焉。」

  褚素珍長歎一聲:「子非魚,焉知魚之憂?」

  宋代的社會風氣秉承唐代,更多少帶有一點五胡亂華時代胡人帶來的風尚,這個朝代比較開放,而整個大宋朝百分之七十的賦稅來自海外商貿,所以開放的氣氛也滲透到社會各個階層當中。這時代更是中國市民階層誕生的年代,市井百姓對外來事物的態度,連現代社會都自愧不如。

  這時代男女之間的戀愛關係也多是自由戀愛,從宋代幾位女詩人的記載當中,她們換男友簡直像換股票一樣,絲毫沒有心理負擔,合則留不合則去。

  然而,即使是現代社會,這種行為也免不了遭人議論,宋代的褚素珍雖然率性而為,她承受的壓力也是有的——多少言詞盡在這一聲歎息聲中。

……

  午時,妙泰道姑所屬的崔莊,莊農很詫異的望著這兩輛馬車駛進莊子。

  雨後不久,地面還濕潤著,車轍在門前留下深深的印記,這車轍很新鮮,很獨一無二,更襯得崔莊有點「門前冷落鞍馬稀」的味道。

  時穿跳下了騾車,沒等他開口,莊農已經緊著喊:「時大郎來了,我琢磨著這幾天你也該來了?」

  甚麼叫「該來了」?

  我也成了名人?!

  其實,我這麼熱心,也不是天生喜歡拿好人卡,我只是在享受作弊的樂趣而已。

  來到宋代開金手指,太有趣了。

  緊閉的大門轟然開放,兩輛馬車長驅直入,妙泰的女使站在廊下,歡快的迎接時穿:「時大郎來了,這幾日,姑娘正琢磨著,想借時大郎這尊大佛震一震海州的浮浪子,這下可好了,天隨人願。」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1-25 22:05
第七十一章 心若有善就是佛

  褚素珍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嬌嗔的抱怨:「小紅,我呢?好歹我也是跟妙泰姐姐幾年的交情,怎麼你眼裡只有時大郎,沒有我?」

  小紅臉色一紅,褚姑娘這話說得曖昧,這話要是別人說了,小紅肯定反唇相譏,但說話的是褚素珍,一方面知道對方說話有口無心,另一方面畏懼對方的名氣,小紅乾脆裝不知道:「哎呦,門房通報只有時大郎,沒想到褚姑娘也到了,我回頭一定責罵一下門房——不知道這是女人的莊子嗎,怎麼眼裡頭只有時大郎,沒有褚姑娘?」

  「可別——」褚姑娘馬上掩飾:「我如今的名聲已經夠臭了,這次再讓人知道跟時大郎結伴而行,那閒人不知道該傳成甚麼樣子了?」

  小紅作揖:「褚姑娘別取笑我們了,崔姑娘正在門裡等,耽擱了你們,我可要挨罵了。」

  小紅是女使,「女使」跟「使女」僅僅是字詞順序的顛倒,一下子就跨越了兩個時代。前者是僱傭的打工妹,後者是毫無人身自由的奴隸;前者是唐宋,後者是明清。

  小紅是崔府僱用的自由人,她跟崔府簽了十年僱傭合同,期間,崔府的小姐出家做道士,小紅因僱用合同沒滿役期,也跟著崔府小姐——也就是妙泰,進入廟裡伺候妙泰起居。入鄉隨俗,她在廟裡也換上道姑的工作服,現在妙泰回到自己的農莊,小紅也恢復了俗家打扮。

  恢復俗家打扮還不算甚麼,關鍵是她稱呼妙泰方式也改了,以俗家本姓稱呼妙泰為「崔姑娘」。

  褚素珍沉吟著往門裡邁步,邊走邊思索小紅稱呼的變化,這變化意味著妙泰的新身份嗎?

  回頭望,時穿對稱呼的變化毫無感覺,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小紅已經改成俗家打扮。

  黃娥從小生活在勾心鬥角的環境,對人情世故的變化最敏感,每到一個新環境,她頓時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出任何紕漏。這時,她覺得有蹊蹺,而時穿這個人間過客,很沖直撞多少年,不屑去糾纏家長裡短,他一臉坦然與不在意的向裡走著。

  黃娥則揪起了心,她快速走了幾步,超越了時穿,見了妙泰後,她搶著上前,攬過打招呼的事,搶先對身穿俗家衣服的妙泰致問候詞……但寒暄過後,時穿還是說錯了話,他張口就說:「我聽說桃花觀發生了失竊案,妙泰師姑沒受到騷擾吧?」

  妙泰含蓄的笑了一下:「奴家聽說這樁失竊案已經取消了,沒錯,觀主最終取消了報案,目前正在四處尋找木匠師傅,準備重新雕刻三尊神像。」

  黃娥在一旁,解釋說:「我哥哥聽蒙都頭……現在該叫蒙縣尉了,聽他說桃花觀發生了失竊案,又聽說師姑已經離開了桃花觀,擔心師姑受到波及,所以趕來探望……」

  妙泰用手帕掩住嘴,糾正說:「你叫我崔姑娘吧——奴家已經離開了道觀,桃花觀裡的事情跟我再無關係,我已經不是桃花觀裡的妙泰了,這事情怎麼能牽連我?」

  說到這裡,崔姑娘忍不住笑出聲來:「說來好笑,三清道祖的三尊像,怎麼偏偏沒了兩尊,留下那一尊卻讓人捉摸不透,也不知道憑啥這尊神還肯停留在廟中?啐啐啐,百無禁忌……咯咯咯,說起來挺逗人的,我廟裡有相熟的人把這事告訴我,我百思不得其解,這都笑了一天了。」

  時穿先是愣了一下,反問:「你好歹也在廟裡住了那麼久,燒香拜神的,應該很虔誠的吧?神像沒了,你一點不感到……不感到信仰天崩地裂?」

  妙泰慢慢斂起笑容,歪著頭想了想,平靜的答:「都過去了,我剛被趕出廟觀的時候,確實感到整個世界都崩塌了——神佛原本是引導人向善的,為甚麼我一心向善,卻落得如此結果,為甚麼神佛眼看著那些人就在神像眼皮底下作惡,卻依舊沾花微笑。而我吶,我僅僅存一點小小善心,卻不得不閉門自守,生怕覆巢之下。

  神吶?佛吶?當姑娘們哀哀哭喊的時候,神佛何在?當人們跪倒在它面前,苦苦求告的時候,神佛何應?……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我已經全放下了。

  天地之間豈無神焉?借你之手,神佛已經懲罰他們了——神不在他們那裡,不在那尊木偶凡胎上面,神行與天地之間。若本心向善,我便是神,若心中有惡念,那已經是魔了。所謂『立地成佛』,大約說的是本心向善,頓時成佛!如此,又何必著相?」

  時穿神色一變,站起來鄭重拱手:「崔姑娘,我服你!你真是個……你真誠的信仰,讓我自慚形愧,我已經好多年沒見過這樣滿懷堅定信仰的人了。過去的信仰體系崩塌了,許多人要死要活的,你卻放下執念,重新整理了自己的心情,從此天地開闊。

  好笑我,本來擔心連累了你,本以為你避到鄉下,會苦悶寂寞,卻沒想到,你身居陋室悠然自得,倒是我,用世俗的想法揣測你,俗了。」

  崔姑娘微微一抿嘴,淡淡地說:「沒甚麼依仗的人,自然要想得明白,而且沒有時間浪費在自怨自艾當中。」

  這番話,本來應該充滿自怨自艾的說出,崔小清卻說得風輕雲淡——但越是這樣,越讓人覺得憐惜。

  崔姑娘再問:「神像怎麼會自己跑路呢?若它有靈,之前怎麼不見它回應癡男怨女?」

  時穿尷尬的一笑:「正像你說的,木偶凡胎,哪裡有靈?神若有靈,也是借我之手警醒她們……嗯,當時天上正下著小雨,那神像又死沉死沉的,也許,小偷搬兩尊後,累的一身臭汗,想偷懶不幹了,故而有尊神像遺留下來——哈哈,那尊神像之所以還留在廟中,不是出於神的意志,只是小偷臨時偷懶下的漏網之魚而已。」

  崔姑娘聽了這話,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一旁的褚姑娘猛地瞪大眼睛,驚得跳起來,但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因起身過於倉促,帶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水灑了一身。結果,她又不得不慌亂的整理衣物——在一個男人面前整理衣物,在古代社會,這是種曖昧,很曖昧很曖昧的事情。

  崔姑娘坐得穩穩的,滿眼的笑意,吩咐小紅:「哎呀,這成甚麼樣子了,趕緊領褚姑娘下去更衣。」

  褚姑娘神色很驚慌,欲走還休。妙泰望了一眼,馬上又補充:「黃娘子,你陪褚姑娘下去更衣吧。」

  同來的環娘這是第一次享受到了獨自霸佔一個座位的待遇,聽到褚姑娘這麼說,她兩眼盯著桌子上的茶點,目光灼灼地說:「環娘衣服沒有濕,娥娘姐姐,我就不陪你們更衣了。」

  妙泰似乎憋不住笑,她用手帕掩著嘴,好心的提醒環娘:「我莊子上有十幾種點心,你儘管嘗嘗——可憐我在廟中沒甚麼事兒,只能每日琢磨新鮮吃食。哦,桌上的茶點是待客用的,叫『看盤』,能看不能吃……小紅,你順便吩咐廚房,各樣點心挑幾種,讓客人們嘗一嘗。」

  環娘立刻跳下了凳子:「我陪姐姐去,我陪小紅姐姐去。」

  眨眼間,人都走光後,屋裡只留下時穿與崔姑娘。崔姑娘欲言又止地張望了一下窗外,時穿注意到對方的動作,穩穩的坐在那提醒:「周圍一百米……我是說周圍三十丈之內,沒有任何人停留。有甚麼話,你放心說。」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1-25 22:06
第七十二章 信不信我「惹」你一下

  崔姑娘咯咯一笑,放下了掩口的手帕:「我忘了時大郎武藝高強,力大無窮,有你在,我本不該擔心這些。」

  崔姑娘把「力大無窮」四個字咬的格外重,時穿假裝聽不懂對方的暗示,目光一眨不眨的追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誰幹的——我是說,誰干擾了我,誰把我扯進這件事來?」

  妙泰一揚手帕:「不是我。」

  稍停,妙泰咯咯笑著繼續說:「當然也不是那群拐子,這事你知道,我也清楚。」

  時穿悶悶地問:「甚麼意思?」

  妙泰收起了笑容,端莊的坐直了身體穩穩地說:「桃花觀是否收容拐子的事情,我們不要提了……」

  「當然不用提了,證據確鑿,我本人也是證據之一。」

  「咯咯,別人是證據,唯獨你不是證據……那拐子在桃花觀常來常往,桃花觀不是不知道他做甚麼事,只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而已。

  當日,那群拐子前後送了九輛馬車,一般每輛馬車裡都坐兩個人,環娘被拐可能是順路,所以她乘坐的馬車裡應該是三個人——你在哪裡?你在那輛馬車裡?」時穿抿緊了嘴,保持沉默。

  崔姑娘嘴角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黃娥說,她的馬車裡有你,她如果當時還清醒,那就是拐子的疏忽,那她就應該知道馬車中還有一個人——是另一位同車女子……咯咯咯,你沒進莊子的時候,我遠遠就望見你半截腿露在馬車外,心裡還在想:當初裝娥娘的馬車該有多大,不僅能塞下你這個人,還能另外塞上兩名女子。」

  時穿繼續保持沉默。

  「你不是被拐子敲蒙的,你當時不在拐子的馬車裡!插翅虎來往桃花觀多年,做事滴水不漏,怎麼可能容忍手下攜帶一個順路拐來的大漢進入廟中?哪怕是你昏迷不醒也不行!哪怕是你吃了一個多月蒙汗藥,腦子吃傻了也不行!拐子做事精細著吶,這麼多年從未出岔子,怎麼可能有你存在?

  桃花觀是拐子熟門熟路的據點,這裡是天下六大茶市之一,每年來來往往的船隻不下十萬艘,拐子停留在桃花觀,恐怕是在等待進港的船,而後通過快船將那些女娘分售各地,桃花觀是拐子的最後集結地,也是拐子調教小娘子的地方,插翅虎來往桃花觀多年,我沒見到他另外夾帶一個閒人,尤其是像你這樣長相恐怖的絕頂惡人。」

  時穿摸摸下巴,不滿意的反駁說:「哥長的很嚇人嗎?我怎麼覺得自己長的英明神武,風流倜儻,英俊瀟灑人見人愛花見花羞……」

  崔姑娘文靜地笑著,笑聲的起伏很有規律——那是多年教養所成,稍稍遺憾的是,它不像真心的笑:「你不板著臉的時候一臉的傻相,倒是挺逗人的,可是你一旦冷下臉來,你身邊似乎帶著從九幽深淵冒出來的寒氣,令人不寒而慄。」

  時穿既不承認不也不否認:「還有多少人知道?」

  妙泰輕輕搖頭:「觀主也許知道,但她有苦說不出——如今既然道監不再追究此事,她就乾脆裝完全不知情。嗯,恐怕桃花觀裡,上上下下都是這種態度,大郎如果不再招惹她們,誰都願意息事寧人,但如果被逼得狠了,難免魚死網破。」

  時穿小心的問:「就這些,真的不是你?」

  崔姑娘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一下,她身子微微起伏了一下,而後又穩穩地坐在原地:「如果你真的被人敲傻了,那既不是桃花觀下的手,也不是拐子下的手……我不知道你說甚麼,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時穿低聲嘟囔:「我不傻,我不該出現在這裡,但現在事情發生了,這不正常,總有人應該為此負責吧,不是你,也不是桃花觀,奇怪了。」

  「難道……難道黃娥說的有部分是事實,難道你真的不記得自己的前情往事?」

  「簡直是雞同鴨講啊,我說的甚麼,你們聽不懂。」

  「我才聽不懂你的話呢,但你需記得我的話:這件事了結了,誰都不希望把此事鬧大,縣尊不喜歡,道監不喜歡,那些姑娘們也不喜歡——前情往事誰都不願追究,不管你以前是幹什麼的,來到桃花觀是為了救誰,此刻你既然人已經到手,事情就此了結,對大家都好。」

  時穿點頭:「我聽明白了你的話。」

  崔姑娘重新拿起了手帕,帶著回憶的神情說:「三清道祖那三尊檀木像,原本是泉州一名海商捐獻的,他從海州出港,遭遇風暴而倖存,所以許下了宏願重塑廟觀,那三顆檀木產自天竺,匠人們花了三年時間雕刻,開光之前又有商人舍下一百兩黃金塑造金身,如今三尊神像僅剩一尊……」

  時穿眼巴巴的回答:「身上貼了一百兩黃金?!不對,桃花觀主心真黑,這一百兩黃金是施捨給神的,是神的衣服,連神的回扣她都吃?

  別的我不知道,兩尊神像每尊身上只有只有十六兩金子!按這個比例估算,三尊神像最多消耗四十八兩黃金,加上損耗,你們桃花觀給神像鎏金,最多用了五十兩黃金——神跟前都吃百分之五十的回扣,就比紅顏色的『十字』稍厚道一點,太無恥了,太黃太暴力,難怪要容留拐子來創收。」

  崔姑娘用手帕捂著嘴,身子在椅子上抖動半天,真個是「笑不出聲」。

  等她笑夠了,帶著笑意說:「傻子,給神像鎏金那也是手藝活,工匠不要收費嗎?」

  時穿摸摸腦袋:「鎏金也是手藝活,我記得拿水銀融化了金銀,然後用刷子蘸上,刷一遍就行了……那些工匠當初一定沒有拿夠工錢,幹活時偷工減料,那鎏金工藝實在是粗製濫造……」

  說到這,時穿嘎然而止。崔姑娘緊接著聽到腳步聲,她正了正身子,提醒:「你離我遠點,再遠點……嗯,好了,這位置正好。咦,可惜了那兩尊三清道祖像,體積太大不好出手,今後只能當劈柴了。」

  時穿笑著回答:「當不成劈柴——我聽說古人有熏香的習慣,把那些檀香磨成鋸末,隨便摻一些其他香料,那就是上等的香料製品……如此高大的兩尊神像,光賣鋸末能賣十多年。」

  「也不怕神靈責備?」

  「桃花觀主都不怕,我幹嘛怕?再者,我剛才好像聽誰說過: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崔姑娘正了正身子,一臉的惋惜:「當初我念叨這幾個字的時候,每每午夜夢迴,常常內疚的睡不下去,我是少了點閒事,但多少女子因為我的沉默毀了終生……如今我總算睡得安穩覺了,你又要惹我。」

  黃娥進門的時候,只聽到崔姑娘後半句話,她警惕的瞪了崔姑娘一眼,緊接著望向時穿的目光,充滿了責備的意味。

  時穿樂呵呵的:「原來我來探望你,便是招惹你了,信不信我真的『惹』你一下?」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1-25 22:06
第七十三章 刑不上傻子

  時穿說這話的時候,尾音還沒飄散,換完衣服的褚素珍已經跟黃娥環娘走了進來,聽到這句曖昧之極的話,黃娥緊張地看了一眼時穿,趕緊拉起了環娘的手,也不坐下,就站在時穿身邊側耳傾聽。

  妙泰一邊招呼褚姑娘坐下,一邊一臉端莊,半是向黃娥撇清半是表白自己:「哎呀呀,小孩子面前,可不要瘋言瘋語。大郎,你住豆腐西施那裡一個月了,我還沒聽見海州百姓談論起半句閒言碎語,那豆腐西施可是個是非簍子,你都跟她處的像豆腐一樣清白,可見你不是那樣的人。這話兒,可不要亂說了。」

  時穿撓撓後腦勺:「哥以前是太忙,顧不上周圍景色,等以後閒了,哥慢慢招惹……好吧,我聽說你有意出售度牒?」

  「哥——」黃娥喊了一嗓子。

  褚姑娘脫口而出:「你打聽這些做甚麼,莫非你也想出家……哦,你這——」

  原先的妙泰尼姑,現在的崔姑娘望了望時穿的腦袋,此時,時穿依然一頭的短髮,雖然他帶上了所謂文士巾,冒充文化人,但他的鬢角很短,帽子根本遮掩不住……當然,這也很可能是他一月不出門的原因,頭髮太短,個子太大,一出門就被人認出來,萬一引起圍觀,引發甚麼事件,那可就是大罪了。

  崔姑娘收起笑容,端正的回答:「是有這個意思,但我對誰都沒張揚,怎麼,外面已經傳的紛紛揚揚了?難道你有這個意思?咦,你這一頭短髮,如果想出家,倒是方便了,頭都不用剃。」

  黃娥急忙跳到時穿身邊,她左手一扯環娘,緊張的聲音都變了調:「師姑,胡說甚麼……環娘,哥哥如果出家了,你覺得怎麼樣?」

  環娘二話不說,上前抱住時穿的大腿:「哥哥莫走,環娘不讓你走,哥哥,你活活拋煞了環娘,嗚嗚嗚,你別走,娘,爹,哥哥又要拋下環娘了……嗷嗷嗷。」

  時穿苦笑著說:「環娘,你放手,哥哥不走,只打算問兩句話。崔姑娘,我彷彿聽到一句話:象以齒焚身。我自己對像牙不再怎麼感興趣,只是可惜那頭大象,既然落了單,還保留牙齒做甚麼,那不是引起圍攻嗎?」

  褚姑娘在一旁微微搖頭,插嘴說:「那麼,落單的大象再沒有了牙齒,靠甚麼吃飯?」

  時穿回答:「如今這情景,想必誰都看得出來,姑娘剛才不再自稱『妙泰』,還時時提醒我們以俗家身份稱呼你,另外,道監那裡對你不管不顧,想必姑娘也早有籌劃——不知崔姑娘需要多長時間?」

  崔姑娘點頭:「我已經給人送去了信,那人如果覆信,至少需要半年的時間。」

  崔姑娘說「那人」,而不是父母,褚姑娘詫異的瞪大眼睛,黃娥皺了皺眉頭,唯有環娘抱著時穿的大腿,一個勁小聲祈求:「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時穿恍如未聞,他點點頭:「那樣的話,我就給幫你爭取半年的時間。」

  崔姑娘起身,恭敬的拜謝:「如此,多謝時大郎了。」

  崔姑娘也沒說留飯,時穿一行人隨即告辭,而環娘一直抱著時穿的大腿不肯鬆開,眾人把她扒不下來,時穿乾脆腿上吊著環娘,一瘸一拐走出了崔姑娘的莊園。

  莊園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大群人,有一名文士巾為首、那位身穿青衫的文化人手裡拿著折扇,面孔粉白,他搖著扇子,沖守門的老頭責罵:「你這老漢,一貫錢讓你進去通報一聲,黑的眼珠,黃的銅錢都看不到,你的眼珠是瞎的嗎。」

  旁邊站的幫閒齊聲幫腔,紛紛責罵守門的老頭,但守門老頭彷彿一尊泥像一樣,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就是不讓開大門。稍後,那群人見時穿從門裡走出去,青衫男子刷的一合折扇,很瀟灑的擺了個造型:「哎呦,我一時疏忽,竟讓我家娘子私會男人啊,哪來的野漢子,竟然隨意出入我家娘子的莊園?」

  話音剛落,青衫男子感覺眼睛一花,面前多了一堵牆,人肉的。他鼻子尖觸到一個人的胸膛,這胸膛彷彿憑空出現在他面前,青衫文士正在納悶,他的身子陡然離地而起,緊接著,他看到一張臉——很大的臉。

  時穿用鼻子碰著對方的鼻子,眼睛對著眼睛,挑釁的問:「知道我是誰嗎?」

  這一刻,對面那男子感覺到彷彿時間凝固了,周圍所有的幫閒都大張著嘴,像一尊木偶一樣凝固在原地,甚至連空中飛舞的蜻蜓也停止煽動翅膀,就那樣詭異的懸停在半空。

  所有的畫面中,唯一能動的只有時穿,當然,青衫男子看到的只能是時穿眨動的眼睫毛,其他的畫面不過是他眼角光掃到的。

  青衫男子被這句話點醒,他想起來了:「知道,當然知道,妙泰搬到這裡,也是因為有你,人們都傳說:你這人太善良了,罵不還口的,打人只一拳,但一拳一個死,所有歹徒都送了命。那蒙都頭開始不相信,讓你打一拳試試,結果你差點一拳將蒙都頭打死……」

  時穿笑瞇瞇的:「全海州城都知道我是傻子,聽說《宋刑統》律書上有所謂的『三不打』,我人傻,就是其中一種『不打』——刑不上傻子。哼哼,我犯了刑律,如果情節輕微,縣官都不會打我……如今你說,我有沒有膽子一拳打死你?你說我將你打死之後,府衙縣衙會如何處理……要不,你試試?」

  既然是地痞無賴,自然是心思靈巧的人。敢到人門口公然吵鬧的,那都屬於無恥無底線的人,他們才不在乎臉面問題。所以那青衫男子回答的很快:「你敢不敢打倒不是問題,只是我不敢試。我拿自己一條命試探你敢不敢,當初你連蒙都頭都敢動手,我萬一試探失敗,小命都沒了,至於事後你得甚麼懲罰,那已經徹底與我無關了——我都死了,你受不受懲罰,我有甚麼收益?

  便是事有湊巧,湊巧你心情好,把我當個屁放了——咱家本來活得好好的,繼續活下去,對我來說不是收益,只是平常日子而已。所以,試探你,是一件只有損失沒有受益的事情,而且是拿我自己的性命去做這個試驗,我才不傻呢!

  天下女子何止千萬,這樁婚事不成,大不了我再尋她家,我也沒甚麼損失,不是嗎?所以,時大郎,你厲害,我走路。你就當今天沒見過我,今後你也絕不會再見我——你走南我走北,好不?」

  青衫男子的身體重新降到地面,鼻尖離開了時穿的胸膛,青衫男子發覺,自己剛才看到的那一切彷彿全是錯覺,其實旁邊的人都在移動,他們已經躲得老遠了,且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我不認識他」。

  這樣一群閒漢站在崔姑娘莊門口,東張西望看風景,有機靈的還兩兩扯著門前的閒事,大家都在拚命的裝過路人,這場景雖然詭異,但也不是難以理解。

  時穿依舊保持笑瞇瞇的神態:「沒錯,全海州城都知道我是傻子,都知道惹惱我就是一拳頭,我打人從來不用第二拳,所以我出門的時候整條街空空蕩蕩,因為沒有人願意拿性命來試探我的脾氣。

  你是聰明人,聰明人一般活得長,我喜歡你這樣的聰明人,時候不早了,你媽喊你回家吃飯,還不快走。」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1-25 22:06
第七十四章 代言人

  青衫男子深深鞠躬,但他不指望時穿回禮,當然,全海州沒人指望時穿時大郎能懂得宋代禮節,雖然時穿也帶著文士巾裝文人。所以青衫男子行完禮,也不等時穿動作,一轉身……那是一路狂奔啊,腳後跟都快貼到了後腦勺了。

  「跑起來都這麼瀟灑——回頭我也買把折扇。」時穿感慨:「這人渣,罵他齷齪,都侮辱了齷齪這個詞,可這人渣拿一把扇子跑起來,像兔子一樣美。」

  褚姑娘笑不可抑制:「那人手裡拿的甚麼你知道嗎?是倭扇,這倭扇據說是晉代傳入倭國的,後來東坡先生寫詩讚美,倭扇才重新流行起來。如今的文人,出門不帶一把倭扇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哪像你,頭戴文士巾,手裡提了把倭刀——你還不知道吧,你頭上戴的文士巾被稱為『蘇公帽』,也是東坡先生的發明。」

  時穿哈哈一笑:「倭扇本來是中國的啊……哦,原來東坡先生也喜歡搞發明,可惜只發明了帽子。哈哈,這個時代真八錯,聰明人都喜歡在這時代發明點甚麼,我身在其中,我就是其中之一,美得很!」

  褚姑娘噗哧笑了:「東坡先生深受世人敬仰,所以他這個狀元郎喜歡的冠帶才能流行起來,可你發明的是馬桶,二者不可同日而語之也。」

  這話說得,連黃娥也笑起來。唯有環娘沒有笑——這時環娘依舊抱著時穿的大腿,時穿就這樣腿上掛著一個小女孩,一瘸一拐的走著,走著走著,環娘還以為時穿跟她鬧著玩,一路樂不可支。而剛才那位青衫文士只注意到大個的目標,壓根沒注意到腿邊還有一個小女孩,正抱著自己恐懼對象的大腿,像蒼蠅一樣反覆念叨:「哥哥不要走,哥哥不要走……」

  那位青衫男子掉下自己的伴當,單獨一人走的快,不久,莊內陸續走出人來,被丟下來的幫閒們只好東張西望,嘴裡說著「哎呀,我怎麼忘了爐子上燒的豬頭肉」,一邊悄悄地邁動腿,悄悄四散而去。

  等人走光了,黃娥上前扯動環娘,勸解:「環娘鬆手,哥哥不走了。」

  環娘放開手:「要梅子露——環娘喊了半天,嗓子渴了,給我買梅子露。」

  時穿一臉懊惱:「你牙都掉了,還喝這樣酸酸甜甜的東西……不行,我得趕緊把刷牙的青鹽制備出來。」

  說完,時穿上下打量著褚素珍,後者剛開始還跟時穿對視,但時穿的目光實在灼熱,他上上下下打量褚素珍的身材,讓後者有一種被扒了衣服的感覺。

  「輕薄子,有你這樣看人的嗎,剛才在屋裡與崔姑娘瘋言瘋語,我憐惜你是個傻子,如今這樣目光灼灼,莊門口人來人往的,你不顧惜名聲,我可是……」

  「你剛才說東坡先生因為受人敬仰,所以帶動了流行時尚,沒錯吧?名人效益,沒甚麼出奇的。你在海州城名聲也不小吧,我借助一下你的名聲,不反對吧。」

  褚姑娘臉更紅了:「你這話說的曖昧,如果你不是傻子,我早向你丟石塊了。」

  「揉碎花打人,果然曖昧……別惱,你剛才說東坡先生發明冠帶,我突然想起,那些女娘們做繡活很辛苦,熬壞眼睛不說,每天飛針走線十幾個小時,一個月出不了幾件活兒,我想找一些更省事的,我記得女人們都喜歡用繩子編製中國結……」

  「用繩子編出來的東西,那叫瓔珞。人傻,就不要亂起名字。」

  「好吧,那叫瓔珞——我看到很多女孩都拿這東西當休閒,隨手一纏,就能纏出一個蝙蝠來……」

  「五福(蝠)瓔珞,那是祈福用的,一般用在家祭當中,於宗祠樑上懸掛起來……」

  「我看你穿的女式馬甲……」

  「甚麼叫女式馬甲,別亂起名字,這叫褙子。」

  「那馬甲上面甚麼都沒有,裡面的衣服只有一根繩子紮著……」

  聽別人談論自己的衣服,褚姑娘臉更紅了,她想上馬車不顧而去,但又想到這些話題,不方便讓時穿鑽進車廂裡跟她交談,如今還好,莊門口沒有人,只有一個迷迷糊糊的看門老漢……褚姑娘皺皺眉頭,背過身去糾正:「甚麼繩子,那叫腰帶、衣帶。」

  「衣帶漸寬終不悔……我知道那叫衣帶,但渾身上下只有這一根繩子,身體動作幅度大一點,衣襟便散亂了……」

  黃娥見到褚素珍悄悄向馬車挪動腳步,她也覺得一直對一個青春美少女談論「身體」,十分不雅,似乎還很輕薄,她趕緊掩飾:「所以才有那麼多首飾啊,腰帶上懸掛的玉器,佩飾,胳膊上帶的臂環,不都是固定衣物的嗎?」

  時穿沒有注意到別人的尷尬,他談論這些詞時自然而然的態度,彷彿他心中沒在意世俗的禁忌:「所以我在想,將瓔珞繡到衣服上作為裝飾會怎麼樣?比如將五福瓔珞繡在一面衣襟上,另一面繡一個空環,兩兩相扣可以將蝙蝠的頭扣住,這樣,衣服左右衽不就固定起來了嗎?這是不是讓衣物更貼身。」

  扣子,好像就是宋代發明的,但應該是南宋時期,後來蒙古人把扣子傳入西歐,於是,「時尚」這個詞誕生了,從此世界有了「時尚」。西方人因此把「扣子」的發明稱之為:改變世界的一百件大事之一。

  僅僅是一種想法,就讓褚素珍眼前一亮:「也不一定非是五蝠,我常用線索編出一些蜻蜓瓔珞……如果做的手巧一點,將蜻蜓瓔珞繡在衣物上,也是一件稀罕事。」

  時穿點頭:「沒錯,我聽說這朝代是一個時裝業大發展的時代,男人的服裝雖然還有品級的規定,但女人的服侍則唯恐不驚人,以至於朝中的大臣都說這是一個『服妖』的時代——你我就在這上面再添一把火,讓服裝更加妖異。」

  褚姑娘眼睛亮晶晶:「你剛才說『要利用我的名聲』,原來說的就是這事。」

  時穿點頭:「所謂『形象代表』,大約就是這樣吧。」

  褚素珍鄭重行一禮:「時大郎,你不用躲,我這一禮是為那些女孩子謝你,但凡心思靈巧的男子,一般都視女人如衣物,唯有你時大郎是真心為那些女孩子的將來著想,身為女人,我替她們謝你。」

  直起身來,褚素珍看著黃娥,不經意的隨口說:「也幸虧他被打傻了,所以才有這樣的傻氣,哼,男人!……如果他當初不傻,怕也沒有今日這心思。」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1-26 14:15
第七十五章 多如牛毛

  黃娥眼睛瞪得很大,但她馬上閉緊了嘴。環娘沒太聽懂大家說的甚麼,但她聽到了說著哥哥,她緊著表示贊同:「就是就是……咱們進村子的時候,村口就有賣梅子露的,哥哥姐姐,你們站著說了這麼長時間的話,要不要來點梅子露?」

  褚素珍摸摸環娘的腦袋:「村口還有家包子店,要不要來幾個包子。」

  環娘用力點頭:「更好。」

  時穿站門口想了想,吩咐:「且等一會,我還要進莊一趟。」

  不一會,時穿又回來了,他手裡舉著一塊一人多高的巨大假山石,這石頭太高,時穿只好把它橫著,小心穿過院門,而後他順手一丟,將假山石立了起來,擺放在崔姑娘的莊子大門口。

  時穿這麼做的時候,他身後一片女人的嗓門,似乎在責備時穿不該未經主人許可,便把這樣的巨石搬出門外,但那些聲音都停留在院子裡,沒人追出莊門。

  時穿把假山石立好,他上下打量一番,滿意的拍拍手上的塵土,對那位不言不語、像一尊佛一樣坐在門口的看門老漢說:「回頭再有人騷擾,你就告訴他,時大郎來過了,把這尊花石綱立在門口,有想鬧事的,不妨一個人把花石綱搬回花園中,放置在原處,而後再來找我時大郎較量。」

  一直閉目養神的看門老漢睜開了眼,上下打量假山石一通,慢悠悠的開口:「這尊假山石大約與桃花觀丟失的神像高低相同,也不知到底誰更份量重?」

  時穿哈哈一笑,揚長而去。

  村口的包子店裡,因為有男女不同席的風俗,所以三位女人倒是進到店裡,坐在桌子上吃飯,時穿只能一個人坐店門口,面前放了滿滿一盤包子,翹著二郎腿大吃起來。不一會兒,店老闆出來,愁眉苦臉的望著時穿——有這尊佛坐在店門口,進來的客人猛一看見,都突然想起了甚麼事似的,轉身折返。而店中的客人也匆匆結賬離開,弄得店裡如今只剩下褚素珍這一桌客人了。

  褚素珍坐在桌上,一邊啃著包子,一邊還在為剛才的話題激動:「也不一定非要用蜻蜓,還可以用桃花,我常常想,將桃花整個枝條縫在衣服上,會是怎樣的別緻。現在好了,用粗索編製出桃花枝條,用細索編桃花細莖,再用一些布做出桃花的葉子,而後用一些桃紅色的絲綢做出桃花花瓣來,縫在衣襟上做扣子……

  扣子,我怎麼想到這個詞?沒錯,我們這樣做出的東西,不該稱為瓔珞,應該叫扣子。」

  黃娥眼睛閃亮:「沒錯,桃花花瓣太大,做出的活絡扣不住整支花朵,但可以扣住綠葉,用小布條,或者乾脆用細索仿製出枝條上的嫩芽幼葉,然後用活絡扣住它們——這不就是『扣子』嗎?」

  坐門口的時穿閒閒的插了一句話:「那又是另一項活了——仿生花,可以用銅絲編製出花瓣或者葉子的形狀,上面蒙上相同顏色的絹紗,只要手巧一點,做的像真花也不一定。」

  「沒錯啊,我怎麼沒想到,如今人們廳堂裡常常用花瓶裝飾,鮮花插到上面,伺候起來既麻煩還不長久,做個仿生花,一年四季活靈活現,沒準還真是一個出路手藝。」

  門口吃包子的時穿插嘴:「那需要製作一些模具,純粹手工編織,一是需要技術,二是需要藝術靈感,做出的花還因為手藝的差異,大大小小不一致,如果找巧手匠人做出一些木模具,或者鐵製模具,銅絲向模具上一套,乾乾脆脆就是個葉子的形狀……」

  「這樣啊,我剛才還在擔心,那些女孩子時間短,這種活兒沒有三五年的訓練,做出不了甚麼好樣子,你這種方法倒是投機取巧,可惜做出來的東西未免千篇一律。」

  「千篇一律怕甚麼,這叫工業化大生產,能保證短期訓練就熟練上手——每天只做一片葉子,一天做一百多件,就是訓練一百次,第二天就成了熟練工。就讓一些人專門負責做各種部件,每人只做一樣,心靈手巧的則負責最後組裝總成,花不了多長時間,咱就能大批量生產,而且不需要多少成本。」

  正說著,一旁焦灼不堪的包子鋪老闆,臉上猛的露出高興的神情,他站起身來,做出一個迎客的動作,但馬上又頹然坐下。

  遠處確實來了一夥人,不過這夥人顯然知道有文化的流氓如今吃不開,居然來了個本色出演。只見為首的大漢滿身肥膘,光著膀子,連衣服都不穿,胸膛上刺滿錦繡般的紋身,他也沒有提著折扇,但提了根劈柴,那劈柴足有雞蛋粗細。尾隨他身後的幫閒們,也一個個一身樣,手裡拿著哨棍,邊走邊罵罵咧咧的。

  那滿身肥肉的壯漢,粗聲粗氣的吩咐:「都看好了,我發聲號令,你們上前見人只管打,搶著人就走,等我把生米做成熟飯,嘿嘿,有你們的好處。」

  時穿聽到這話,收起翹著的二郎腿,隨手拿起盤中僅剩的一個包子,上上下下拋著玩,嘴裡隨意的嚷著:「嘿,你——說你呢,停一下。」

  壯漢站住腳,難以置信的打量下周圍,指著鼻尖反問:「你這廝在喊我嗎?」

  時穿猶豫著該怎麼稱呼對方,他繼續像雜耍一樣拋著包子,目光盯著包子上上下下,嘴裡說:「你是去找妙泰吧?」

  胖子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廝守在這兒,也是準備下手的吧,放心,爺只吃頭道湯,殘羹歸你了。」

  時穿拋著包子,轉過身來:「如今追妙泰的多如牛毛,哥照顧你一下——九千九百九十九號,後邊排隊去吧。」

  胖子懵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海州城有那麼多男丁嗎?未婚的?……排在前面的都是誰?」

  時穿笑瞇瞇的回答:「哥排在九千九百九十八,在我前面的人嘛,……」

  時穿把包子送到口中,大大的咬了一口,繼續說:「……全是包子。」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1-26 14:15
第七十六章 救救急

  壯漢仰天大笑,渾身的肥肉都在顫動,他紋在胸口的一隻虎頭,隨著肥膘的顫動,影影綽綽彷彿活了過來,正紅著眼珠,準備尋找包子充飢:「知道我是誰嗎,爺是海州虎,爺拳頭上能夠立住馬,胳膊上能跑開船,爺打人跟家常便飯一般,進出衙門彷彿喫茶喝飯,打你個神志不清不過是『街頭鬥毆,致傷人命,脊仗十五』而已。爺從小到大吃的板子,比你吃的鹽還多,全海州城通沒有奈何我的——我是老虎耶!」

  時穿笑瞇瞇的聽對方講完話,他細嚼慢咽的將包子嚥下去,還用茶潤了潤喉嚨,嘴裡嘟囔:「這包子太小,真是不經吃啊。」

  學著黃煜的溫文爾雅,時穿輕輕的放下茶盅,斯文的回答:「我姓時名穿,字長卿,鄰里都叫我『時大郎』。」

  那壯漢正抖動著渾身肥膘,似乎對一隻螞蟻挑戰大象很不可思議,笑的正歡的時候,聽到時穿通名報姓,他一下噎住了,笑聲嘎然而止,臉憋得通紅,上下打量時穿一番後,他把手一背,轉身,折返來路……

  「噗哧!」包子鋪內的褚素珍憋不住,將一口茶猛烈的噴出去,旁邊的黃娥波瀾不驚,彷彿天經地義一般,繼續文雅的用手撕著包子,小口小口的吃著。

  那群尾隨壯漢而來的幫閒,望了望店門口,而後一言不發的準備尾隨肥壯漢而去。但隨後他們眼睛一花,陡然發覺時穿出現在肥壯漢身邊,他的手搭在對方的肩頭上,溫柔的笑著:「老兄,你媽貴姓……同船過渡就是三生有緣,你我巧遇在此,緣分啊緣分啊——兄弟今天出門急,身上沒帶錢包,借兩個小錢救救急。」

  緊接著,時穿笑的更和藹了:「我記得你,海州虎嘛,我時大郎記得了……現在把兩腿張開,雙手舉高,高點,再高點,好了,我瞧瞧你把錢袋子藏哪了,不是這兒,不是這兒……」

  時穿以一個職業保安的嚴謹,雙手快速的拍打著海州虎身上各個部位,從對方指尖一路拍到腳後跟,動作麻利的。簡直像一輩子都在從事搜身這項很有前途的職業。

  海州城著名的「時大郎巴掌」,拍打在壯漢身上,每次時大郎手抬起的時候,壯漢臉上的肥肉繃緊,當巴掌落下來的時候,除了巴掌落處的肌肉在顫動,壯漢身體其他部位的肌肉也在控制不住的痙攣。等時穿拍打完後,地上已經堆了一堆小零碎,有小峨眉刺、繡花針、皮鞭、蠟燭……當然還有錢袋。

  時穿幹完活,輕柔的將對方伸展的雙臂撥拉下來:「好了,結束了。」

  這時的海州虎,已經忘了地上的錢包,他像一個宋代范進一樣,先是難以置信的渾身上下摸索一遍,而後一轉身,一路狂奔,一邊發瘋似的喊:「我活著,嘻嘻,我活著……」

  時穿眼睛掃過那群幫閒,時光似乎凝固了一下,緊接著,眾幫閒彷彿炸了窩的麻雀,漫天飛舞,沒有兩個人是同方向的,尤其是他們當中最聰明的,臨跑路之前還把身上的錢袋啊、哨棍啊等沉重之物丟下,以便減輕負擔,讓自己健步如飛。

  獨自留在原地的時穿懊惱的摸摸後腦勺:「其實我還想打欠條的。」

  褚素珍已經笑軟了,連一直神色鬱鬱的包子鋪老闆也憋不住的笑,時不時的把身子轉過去,臉衝著牆壁,肩膀抖動個不停,過一會,他扭過臉來,但只看一眼包子鋪外的場景,立刻扭過身去,手扶著牆壁繼續抖肩膀。

  褚素珍笑罵:「得了吧你,還留欠條呢,你在縣衙畫押時留的那筆丑字,還有你給印書坊老闆畫上留的字體,缺筆少畫嚴重,說你識字都嫌丟人,還想留下欠條當墨寶,別侮辱筆墨紙硯了。」

  包子鋪老闆擺著手,樂呵呵的說:「原來是……我甚麼都沒看到,就知道時大郎在我包子鋪吃包子,直誇我家包子做得好。」

  老闆說完,掃了一眼地下散落的各種錢囊。時穿也衝著地上的錢囊發呆,幾次伸出手去,又收了回來,還在感慨:「底線啊,人可以無恥,可不能像倪大姐般無下限啊——這事,可不是謳歌的。」

  倒是環娘一聲歡呼,衝出包子鋪:「哥哥有錢了,磨合羅,我看到村口有賣磨合羅的,哥哥給我買磨合羅。」

  環娘是衝著時穿的腿去的,她張開雙臂做出了一個摟抱的動作,時穿不怕海州虎,就怕這動作,他趕緊一閃身:「見者有份,滿地的東西,隨你撿。」

  話音剛落,環娘衝出包子鋪,她細心的將滿地所有的零碎物品,一一撿起,而後交給趕車的婆子,吩咐:「都收好了,我已經數過了,回頭少一個銅板,你跟我哥哥稟報,跟他說原因。」

  婆子滿口答應:「哪敢少,我用頭巾包起來,放入姑娘車中,這東西,我婆子絕不經手。」

  環娘手裡拿著一個錢袋,解開繩索數銅板:「一二三,連喫茶帶包子錢,大約十三文,老闆,二十文錢可夠?」

  老闆笑瞇瞇的答應:「夠了,謝客官賞賜。」

  環娘從包內掏出兩塊碎銀子,比較了一下,撿了塊小一點的遞上去:「老闆,這塊值多少?」

  時穿插嘴:「罷了,今天咱也偉光正一次……我們坐了半晌,影響老闆生意了,這塊碎銀子全是你的,不用找了。」

  老闆上下打量了一下,感覺那塊碎銀子足值四十文,他拱了拱手,將時穿一行人恭送出包子鋪。

  果然,海州虎的名聲足夠響亮,他一路狂奔而去後,他走過的整條路上,再沒有向妙泰莊子挺進的人。

  時穿挺清淨的出了村口,在村邊的小攤子上買了環娘需要的磨合羅,環娘立刻將錢袋剩下的錢,連錢袋一塊遞給時穿:「這是哥哥應該得的,還是哥哥拿著吧。」

  時穿拿起一個磨合羅,好奇的打量著,這是宋代泥娃娃,各種形狀泥人都有,有哭的有笑的有憤怒的。還有相撲、蹴鞠的,一套泥娃娃少的有十幾尊泥像,多的甚至一百零八尊,這套泥像大約是小孩玩角色扮演時候用的,窮人家的孩子買上一兩尊回去玩耍,很少有買一整套。老闆做成了這單生意,笑的見牙不見眼。

  環娘顯然早就想擁有整套磨合羅了,她歡喜的擺弄著一尊尊泥像,頭也不抬的說:「哥哥再給我幾文錢,我買點顏色,給這些泥像繪上綵衣,那就更漂亮了。」

  時穿放下磨合羅,又問賣泥像的老闆:「只有這些嗎,陀螺有沒有,毽子有沒有,玻璃彈珠呢?」

  褚素珍一把奪過時穿手中的錢袋,催促:「說甚麼瘋言瘋語,還不快上車走。」

  時穿望著錢袋到了褚素珍手裡,他也不上騾車,緊走幾步,等離開了村口,時穿湊到褚素珍馬車跟前,隔著門簾詫異地問:「褚姑娘知道我剛才做了甚麼,我剛才……劫別人的富裕濟自己的貧窮?在我印象當中,褚姑娘似乎是位正義感氾濫的女子,可我剛才在光天化日之下,洗劫了某肥男,你竟然只顧幫我數錢?」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1-26 14:16
第七十七章 繞道而行

  褚素珍在馬車裡笑的很開心,細聲細語的說:「胡說,哪裡搶劫了,明明是借錢,我兩個耳朵聽得真真切切,你開口借錢,別人不要你的借據,所以,你還多少任憑本心,沒帳的。」

  時穿笑著打著哈哈:「果然是屁股決定腦袋啊……立場,立場問題。」

  黃娥在車內輕聲細語插嘴:「嘻嘻,哥哥剛才說見者有份,我瞅著海老虎身上『掉下來』幾個金簪,沒準是打算送給妙泰姑娘的,素珍姐姐不如『借』去用用?哦,甚麼時候想還,任憑本心。」

  「啐!」褚素珍回答:「我雖然……雖然看到你嚇走『海州虎』,心裡面覺得挺高興的,但並不代表我願意與你們分贓……啐啐啐,這幾個簪子,也不知那胖子搶了誰的,髒死了,光是想一想都覺得渾身癢癢——我面前休提這話兒。」

  環娘看著她的磨合羅,遺憾的回答:「唉,這些東西,原來是搶來的耶,那我的磨合羅也是用那些錢買的,要不要還回去?唉!」

  褚素珍笑的斷斷續續:「不相干的……嘻嘻嘻,海州鼠絕不肯承認被人打劫過,潑皮無賴混的就是一張臉面,這張臉面戳破了,今後海州城誰還會怕他?好吧,反正時大郎也不愛出門,如果那肥老鼠肯忍下這口氣,打死不認賬,他沒準還能在海州繼續作威作福下去,所以……」

  「所以,我這是向老虎借錢,哦,不,是『老虎借豬』,是『劉備借荊州』!」時穿笑瞇瞇的說完這句話,轉身重新走回自己的馬車,身後留下一片笑聲。

  褚素珍氣喘吁吁的繼續說:「哎呀呀,回頭娥娘把這幾隻簪子帶上,以後出門就插著這幾隻簪子,那海州虎的手下見了,怎敢來靠前問好,沒準你走城東,他往城西躲,真是沒事。」

  說完,褚素珍舉起一根簪子細細打量,一聲驚歎:「咦,這幾隻簪子恐怕來歷不簡單,這只梅花簪子,上面的花瓣薄如紙,這樣的巧手工匠,多數已被當今官家搜羅到宮中,平常百姓想看到這樣的手藝也見不著……妹妹,分給你一隻。」

  沉浸在玩耍中的環娘,擺弄著磨合羅,稚氣的回答:「姐姐分去吧,環娘嫁不嫁,怎麼嫁,哥哥會替我做主,現在不著急。」

  「我也是!」黃娥趕緊表白。

  出了村口不久,上了通往海州城的官道,時穿突然中途讓人停住了馬車,疑惑的看看周圍,又看了看前面的路,詢問趕車的婆子:「來的時候,我躺在馬車裡,沒看清道路,我們來的時候是走這條路嗎?明明旁邊的路更寬,我們為甚麼要走這條窄路。」

  趕車的婆子還沒有回答,褚姑娘在自己的馬車裡輕聲解釋:「是該走這條路——如今正是春季,是青苗款放貸的日子,那條路是官府的樵門,不能走了。」

  黃娥在一旁補充:「每逢青苗款放貸的日子,官府都在大路上設置樵門,門下立酒坊,那些拿了青苗款回家的農民,手上有了錢,官府便引誘他們去路邊酒店喝上幾杯,如此,當地酒稅就會上漲,官員的考績也會評優——這是王荊公的變法。

  因為酒坊是官府開的,官府為了增加酒稅,常常派衙役在路邊拉人,衙役們出面了,倒讓人不好拒絕,咱們不願喝官府的酒,不如我們繞道而行——婆子選的路線,極好。」

  時穿還是有些沒搞明白,想了想,回答:「衙役出面拉客了,那蒙都頭,不,蒙縣尉應該在現場辦公,我正好過去打個招呼。」

  黃娥繼續柔聲細語的解釋:「派遣衙役擋道,拉扯那些拿著青苗款的農民,強制他們自願喝酒,那是王安石相公變法初年的事情,後來安石相公覺得這種做法沒有回頭客,遂『命娼女坐肆,作樂以蠱惑之』……」

  「哦,官府出面組織賣淫,難道沒有人說嗎?」

  「坐肆的娼女是禮部名下教坊司所屬『本司兩院』,也是當今納稅大戶。這個本司兩院也負責招待官員,官員進去是不用付錢的,所以本司兩院掙了錢,等於貼補到官員身上。變法官員由此得了好處,他們說:攻擊這項措施就是攻擊新法,名字要刻在黨人碑上供人咒罵。

  元祐黨碑,那是元祐年間的事,從那時到現在,幾經反覆,歷經數十年報復與反報復,敢於說話的官員已經全被發配兩廣,病死老死光了,如今誰還敢再開口反對?」

  時穿摸著下巴:「原來古今都一樣,官員都享受免費吃喝嫖賭一條龍服務……哦,他們雖然不用花錢,但倡女還要吃飯,養活倡女的錢,一定是平民百姓交納——哥還沒有替人付嫖資的境界,沒錯,我們閃遠點。」

  從另一條僻靜的路回到自己院中,已經是傍晚了。接下來幾天,褚素珍來的很勤,每次來她都鑽進屋裡。跟女孩們討論扣子的做法,你別說,還真讓她們琢磨出很多花樣,只是時穿這個創意人,被人擯棄到一邊,只聽到片言隻語。

  這個,本想看看「海州第一才女」如何在自己面前更衣梳妝,這多溫馨,多令人……衝動啊,可惜,國朝自古以來,搞創意的人都難養活自己。

  屋內隱隱約約傳來話語:「……枝條可以不是連續的,甚至可以不是直的——當今的風尚,人們都喜歡鬢邊插一枝花,我們把花插到衣服上也是一種風尚,但如果花枝斜一點,從下面斜斜冒上來,在衣領下彎向肩膀,最後在肩頭露出花朵……」

  「時哥哥說的仿生花不能繡到衣服上,要用銅絲編成花枝,再纏上布的話,這件衣服沒法洗了,所以仿生花可以做,但是要把花枝做成簪子一樣的形狀,讓人方便插在頭上……」

  「那衣服上的花枝必須纏成一枝,枝條上幾個苞芽,可以做成扣子一樣的模樣,如此才能保證花的整體形象……」

  「花瓣可以用不同的絹紗編製,緊要處縫上幾針,縫出花瓣的形狀,這樣才鮮活……」

  「不妨再加一點繡活,把花瓣間按顏色深淺繡幾針,繡出顏色的變化,那就更加活靈活現了……」

  女人們忙著設計新服裝,時穿先是喊來幾名徒弟,在院子中間做了一塊圓形的水磨石地面,而後幾天內進進出出,開始購買原料,籌備製作他說的那種護手膏。

  這一日,東西似乎齊備了,他喊過環娘,遞給對方一根鞭子,而後塞給對方各種各樣的陀螺,有木質的有銅製的……

  時穿在水磨石地上做了個示範,他用鞭子抽打著一隻銅製陀螺,空心陀螺快速旋轉後,發出嗡嗡的悅耳哨音,引得廚房裡忙活的女孩都跑出來觀看。稍後,時穿把鞭子塞給環娘,吩咐:「在這裡玩,守住門口,別讓人到後院去。」

  環娘一手揚起鞭子,興奮的甩著,另一手拿著陀螺,但是遺憾的說:「東西雖好,但環娘一個人玩沒意思,不如把鄰居家小七姐姐喊過來。」

  褚素珍聽到院中的嗡嗡聲,走到了門口,她目光閃了閃,插嘴說:「顧小七恐怕不會出門了,我聽說王宮監已經買下她了,準備挑吉日抬她進府。」

  「宮監是甚麼東西?」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1-26 22:26
第七十八章 旋轉的裙裾

  「宮監不是東西,是官名,王大人是前戶部侍郎,致仕的時候賞賜某宮監察(道觀榮養閒職),退回家裡榮養,這個宮不是宮殿的宮,是道宮,三品之上的官員致仕的時候,朝廷多數給一個宮監的虛銜。」

  「原來宮監不是東西啊——環娘,你自己去喊小七娘,說你這有很多好玩的玩意,她願意來就來,不願意來無須勉強。」

  時穿說罷,又拎過一隻麻袋,從裡面倒出許多玩具,有彩色羽毛製作的毽子,有圓形的皮球。環娘一見皮球,興奮的尖叫起來:「可以玩蹴鞠啊,太好了,小七娘要進官宦人家做妾,官宦人家最喜歡玩蹴鞠,我告訴小七娘,讓她換上旋裙來蹴鞠,顧二嬸娘一定肯的。」

  環娘興沖沖地抱著幾隻彩色皮球跑了出去,緊接著,時穿三名徒弟提著大包小包走進院子,這三名徒弟挨個打量著一眾女孩,李石的目光灼灼,更是恨不得從她們身上剜下一塊肉來,他諂媚的笑著:「姐姐們,師傅又要變戲法了。」

  姑娘們都微微側著身,迴避著三名男人熱切的目光,褚素珍用手帕掩住了嘴——她的名氣太大,三名市井之徒目光沒敢在她身上停留,所以褚姑娘的態度很從容:「呀,袋子裡裝的甚麼,真是臭不可聞。」

  屈鑫眼巴巴的說:「子曰……咳咳,子不曾曰過。這裡是師傅要的東西,都是各種肥膘,有羊尾巴油,還有豬牛身上的板油。」

  魯蘊稍稍能夠把持得住,提醒:「後院的爐子架好了吧,師傅可以動手了嗎,搬煤燒爐子的力氣活,我們包了。」

  所謂護手膏、雪花膏,都是甘油溶解下的水與石蠟的渾濁液,甘油就是用鹼分解油脂之後,浮在鍋最上面的那層像水一樣的液體。時穿小心的將這層水液分離出來,下層的半固體狀膏油,加入純淨飽和鹽水鹽析後,摻雜一些松香作為定型劑,傾倒入木製或者鐵製模具,肥皂出現了。

  用大鍘刀將一塊塊肥皂切割出來,時穿拿著新鮮出爐的肥皂感慨:「想當年啊,我家抽排油煙機油盒裡的油,我可是一點沒有倒進下水道裡,全順手做成了這玩意洗了我家衣服——大約所謂的葛朗台,所謂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就是我這樣的宅人吧。」

  沒人聽懂時穿的感慨,旁邊的李石只顧挑選姑娘仔細觀察,竟然忘了發問,倒是屈鑫雖然心不在焉,但還是問了一句:「師傅說這東西能洗髒衣服,而且是春秋時代胡人發明的?」

  時穿回答:「哦,聽說是遙遠的埃及,一名奴隸不小心打翻了鍋,把肥油倒在一層草木灰上,然後他們發現這層沾了草木灰的油脂去污能力特別強,所以就開始用它洗衣……如果你們嫌鹼面太貴,其實用草木灰也行,不過草木灰做出來的肥皂比較軟,不容易定型。」

  魯蘊點頭:「這鹼面都是織布坊裡用,他們當藥劑用來漂白棉麻,以便進行染色,這玩意是貴點,如果草木灰能製作的話,那麼更廉價。」

  時穿感慨:「用鹼面製作的肥皂雖然硬一點,但好在純淨,沒有草木灰那些雜質,添加一些香料,大約就是女孩子最喜歡的洗浴用品……杏仁烤好了嗎?」

  前段時間,時穿狂買杏子,讓很多女孩吃了拉肚子,無奈之下,時穿開始做杏仁醬——添加點蜂蜜,將杏肉搗爛成泥,再加一點酒,進行淺發酵,製作出一種介於果醬與酒精飲料之間的東西。許多女孩子吃了都覺得好,但杏子露只是這項工作的副產品,時穿的主要精力在收集杏仁。

  宋代藥店裡也有賣杏仁的,但它們是作為藥,用炮烙手法製出的杏仁,這顯然不是時穿所需要的,他需要將杏仁炒熟之後,用特製的機器搾出油來。

  「百分之七十五的杏仁油,百分之二十的蜂蠟,再加一點香精油,用甘油溶解,這就是美容聖品——雪花膏。如果換一種配方,用硼砂、杏仁油,再加甘油溶解,添上適量的水分,使它成膏狀,那就是消炎藥膏,絕對綠色環保……」

  停了一會,時穿瞪了李石一眼:「你怎麼不發問了?」

  李石如夢方醒:「師傅,為甚麼要用杏仁油?」

  「答案很簡單,我是中性皮膚,所以用杏仁油。這玩意有一點杏仁的芳香,不用添加香精油,也能湊活男人用。但如果是油性皮膚——就是身上經常冒油汗的那種人,就用葡萄籽搾出來的油。」

  李石趕緊說:「師傅,你歇歇,姐姐們正躍躍欲試——這手藝活兒簡單,沒有啥熟練的要求,只要掌握好爐火,往鍋裡不停添加水,不要讓鍋子太燙手就行,乾脆讓姐姐們上前練個手,只要知道掌握火候,這手藝就學成了。」

  時穿點頭,他讓開了爐子:「沒錯,化學,就是知道藥劑的變化而已,其他的,只不過是廚娘的技術而已。不過,一樣技術,可以變出幾百種花樣,甚至上千種,其中的差別就在香精油的變化。

  添加甚麼不同香味,就可以變化出另一種產品。這件技術活學會了之後,我看除了編瓔珞做扣子,其他的針線活可以停了。只要我們每天熬一鍋這種東西,用底下的膏油灌模具,製出的雪花膏、護手膏,裝進小瓷瓶裡,讓黃煜家的店舖寄賣,應該比繡活掙錢,也更好管理。」

  褚素珍再次問起了曾經問過的問題:「你這幸虧是被打傻了,嗯嗯,你腦子裡都裝了多少東西啊?」

  時穿取過裝好瓶的護手膏,背著雙手向外走,笑嘻嘻的回答:「總算填鴨式教育有點用處了。」

  此時,前院裡笑聲朗朗,顧小七娘正穿著旋裙,咯咯笑著踢著皮球,並做出各種各樣的造型。那個圓形水磨石地面外圍,顧二嫂正帶著警惕的神情望著女兒玩耍。唯有環娘不知憂愁的繞著圈子奔跑,時不時的為顧小七娘踢出的好球而歡呼。

  顧小七身上八片衣裙旋轉著,白生生的秀腿,時不時的從旋轉的裙裾中穿出,飛快的踢到空中的皮球,因為動作快,裙底的兜襠布隱約可見,令人口乾舌燥——原來,所謂的「旋裙」就是這樣,難怪「蹴鞠」要穿這樣的裙子,難怪這樣的裙子叫旋裙。難怪現代女子網球排球,非要女人穿的……很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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