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22


【作者簡介】:雁九,男,北京 - 東城,創世中文網與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 > 兩宋元明

【內容簡介】:

  諺云:天下沈氏出吳興,吳興沈氏與汝南周氏、會稽顧氏、隴西李氏、東海陳氏、中山張氏並稱中國六大世家。

  大明中葉,世家郡望早已凋零,沈氏分支立足松江,名聲鵲起,為當世顯赫望族。

  只因一現代靈魂,回到至五百年前,重生到祖宗身上,混個了風生水起。

【其他作品】:《族長壓力大》《天官》《重生於康熙末年》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7-12-5 01:47 編輯

已有(672)人回文

切換到指定樓層
陸雲 發表於 2013-7-28 17:42
第1卷 第一章 歲暮天寒(一)


  國朝弘治年間,松江府華亭縣沈家坊,沈氏族人聚族而居。

  沈家是松江大姓,出自吳興沈氏,從始遷祖隨高宗南渡算起,在松江已經落戶三百餘年,繁衍十數代。雖說蒙元時,漢人受盡壓迫,家業凋零,子孫星散,可松江沈家血脈始終未斷絕。

  等到國朝初立,民生復興,沈家元氣也逐漸恢復。百餘年過去,沈家耕讀傳家,子孫相繼出仕,讀書種子不絕,沈家又成為松江數一數二的人家。

  今日提及這喪家沈舉人正是沈家四房房長,在松江沈氏諸房中,四房雖比不上宗房聲勢顯赫,比不上二房在仕途上得意,可三代單傳,別無兄弟分產,加上娶了一房嫁妝豐厚的妻室,日子過的蒸蒸日上,在族人中很有體面。

  沈舉人喪了的發妻孫氏,生前是個極為妥當的人,雖生在巨富之家,又做了名門望族的當家娘子,可依舊不改良善寬和的品性,憐貧惜弱的行事。

  孫氏病逝,族中親眷多顧念其生前情分,弔祭不絕。這日又是「接三」之日,沈家靈棚從早到晚,直到日暮時分,僧道才停了吟誦,客人相繼散去,逐漸恢復寂靜。

  離這裡略遠的一處跨院,略顯幽暗的北房中,卻有個十來歲的小童側躺在床上,直愣愣地望著窗口,眼神有些空洞。過了好一會兒,小童翻身掀開被子要下床,不想翻動之間,拉著臀上傷口,不由齜牙咧嘴,滲出一頭冷汗。

  不僅身後火辣辣的疼,這五臟廟也造起反來,胃裡跟長了小爪子似的,實是揪得疼。這小童隻眼前一陣陣發黑,差點跌倒。他扶著床沿,好不容易才站穩,不知是扯到臀上那塊傷,疼的雙腿直打顫。

  他咬著牙,三兩步摸到南窗下的圓桌前,拿著上面的茶壺,仰頭灌了下去。水壺裡的早已涼透,小童卻大口大口喝個乾淨,直到點滴不剩,才將肚子裡灌了個半飽,覺得舒緩些。

  只是被冷水一激,身上越發冷了,他不由地緊了緊身上的衣服,環顧四周,視線落在角落裡熄了的炭盆上,神情凝重。

  炭盆上灰撲撲的,沒有丁點兒熱乎氣。

  沈睿昨天中午就醒了,可「初來乍到」,腦子昏昏沉沉,生怕露出馬腳,並不敢多言多動。原想著「既來之,則安之」,慢慢探聽身份,熟悉環境。

  這本主屁股上還帶著傷,誰曉得有什麼爛賬在前頭。

  不知醒來前昏睡了幾日,這小身板實在是餓的發軟,可從昨天下午到現在,總共三餐,每餐只有半碗「清澈見底」的粥。本主的身體又虛,這樣熬下去,怕是要再死一遭。

  願以為本主即便住處狹窄簡陋,可獨自一個小院子,身邊老媽子丫鬟俱全,當是官吏士紳人家子弟,可瞧著這兩天的境遇,又透著古怪。

  那照看他的老媽子是個寡言之人,不問不說話,偏生沈睿心虛,又不敢多問,只曉得飯食只有稀粥,還每餐只有大半碗,理由是「敗火」;禁足與小院,理由是「靜心」。加上本主臀上的外傷,怕是闖了禍後被禁足。

  可寒冬時節,屋子裡潮濕陰冷,連炭盆都不點,這是為哪搬?

  就算沈睿還迷糊著,也察覺出不對。

  不說別的,就說這老媽子丫鬟都粗麻戴孝,白日裡隱隱地傳來的梵音,定是主家有喪,可自己身上卻是八成新的綢褂子,並沒有戴孝。

  莫非是寄人籬下,與主家並無服?可那婆子丫鬟的稱呼不是應該是「表少爺」麼?怎麼又叫「二哥」?

  即便是客居此地,趕上喪事,也當換了素服才對景。偏生沒人提及此事,只有照看他的老媽媽時常將視線落到他的衣衫上,眼神很是複雜,似有憐憫,似有憂慮,似有疑惑。

  是不是本主身份不堪,有少爺之名,卻無少爺之實,例如不記入族譜的「奸生子」、「婢生子」之類,被禁止戴孝。

  這古代白喜事可是重於紅喜事,被禁止戴孝也是徹底否定本主的「少爺」身份。作甚被嫌棄此?

  明代曾禁止民間豢養奴婢,私奴同主家雖簽訂的「賣身契」多是以養兒養女身份,所以稱呼上隨著家中小主人叫,例如「爹」、「娘」、「哥」、「姐」之類。

  加上這屋子裡出現的家居擺設,沈睿估計自己現下應該是在明朝,只不知具體是什麼時候。

  記得曾在書上看到過,有明一代,雖律法上提及家產「諸子均分」,可實際上在長江以南地區,「孽子」(庶子、婢生子、奸生子)的地位極低,有的時候甚至能奴僕都不如。畢竟家裡的奴婢,在戶籍關係上有的是奴籍,有的是養兒、養女,而所謂「孽子」,有的時候甚至不能入籍。

  沈睿正胡思亂想,就聽到外頭又動靜,忙重新躺倒在床上。

  進來的是那個叫「柳芽」的小婢子,一身粗麻喪服,頭上纏著白繩。不過十來歲年紀,膚色微黑,頭髮枯黃,五官尋常,神態怯怯。沈睿沒有閉眼,直直地看著她,看著她老實巴交的模樣,不由心下一動。

  柳芽見沈睿醒著,怯怯道:「二哥醒了,該掌燈哩。」

  這小婢是沈睿醒來後見到的第一人,沈睿倒沒有「雛鳥」之心,不會對這個黃毛丫頭產生依賴之心,實是這小婢言行質樸,全無心機,是個套話的最佳人選。

  沈睿曉得自己不能再渾渾噩噩下去,便點點頭,道:「今兒你來值夜!」

  柳芽瞪著眼睛,略顯驚慌道:「媽媽值夜哩……」

  門外有腳步聲,沈睿提高音量道:「不要王媽媽,就要你陪我玩……」

  「二哥這是怎麼了……」隨著說話聲,進來一人,手中提著一個暖瓶。來人亦是粗布孝服,五十來歲年紀,身形枯瘦,頭髮梳的紋絲不亂,面上隱隱地帶了幾分苦相,正是這兩日看顧沈睿的王媽媽。

  沈睿想要坐起來,身子卻是打晃,王媽媽忙放下暖瓶,近前兩步,想要扶住他,被其一甩胳膊給推開。

  「沒人陪我耍,我要她陪我……」沈睿指著柳芽,看著王媽媽,瞪著眼睛道,幾分孩童的任性中又露出幾分祈求。

  王媽媽雖沉默寡言,可瞧著她這兩日行事,照顧沈睿也算精心,看到沈睿捧著粥碗總是意猶未盡時,神色間總有掙扎不忍之色,並非狠厲之人。

  果不其然,王媽媽臉上難掩憐惜,柔聲道:「那就讓柳芽也值夜……」

  沈睿見她答應的痛快,嘟囔道:「不要媽媽值夜,媽媽打鼾……」

  王媽媽略帶尷尬之色:「老奴可擾了二哥?……都是老奴不是,老奴今晚不睡……」

  沈睿倒是沒有扯謊,王媽媽到底上了年歲,昨晚在屋裡值夜時,鼾聲大振。

  沈睿趁著她睡熟的時候,還曾出屋子轉過兩圈,只是半夜深更,看的並不真切。只曉得這院子極為狹窄,幾步見方,除了小小北房兩間外,只有西廂房一間,王媽媽與柳芽不在北房侍候時,就回西廂。

  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不知到底犯了什麼錯,要被軟禁在這僻靜之處。

  沈睿雖沒有出了院門,可從白日裡傳來的法事聲響,也能猜到場面不俗,絕對非小門小戶操辦的了的。

  沈睿對本主境遇滿心不解,眼下卻不是想這個的時候,便道:「屋子小,擠死了。媽媽自去睡,有她就行了。」

  王媽媽還要再說,沈睿已經皺眉,直起身嚷道:「就不要媽媽在屋裡,外屋也不行……」

  動彈得有些狠了,眼前直冒金星,沈睿很咬了牙,才坐穩。一時之間,小臉憋得清白,露出幾分猙獰。

  倒不沈睿任性,而是這住處雖陳舊,可王媽媽與柳芽待本主十分小心恭敬,顯然本主在時,不算是和藹溫煦的主人,沈睿才敢這樣行事。

  王媽媽唬了一跳,生怕他氣的狠了,忙道:「老奴聽二哥的,老奴不在外間……」

  沈睿「哼」了一聲,臉色這才好些。

  柳芽已經點了燈,站在窗前,手足無措地看著王媽媽。

  王媽媽低聲安撫道:「丫頭好生陪二哥說話,我去抱你的鋪蓋來。」

  柳芽嚇得小臉通紅,拉了王媽媽衣袖,顫聲道:「媽媽,小婢不會值夜……」

  王媽媽拍了拍她的手道:「只夜裡警醒些,二哥要是喝水起夜就好生服侍著……」

  王媽媽出去,柳芽依舊怯生生地站著不敢動。

  沈睿倚在床頭,只直直地看著柳芽,帶了幾分任性道:「還不過來給我講古!」

  柳芽板著手指頭,並不敢上前,顫音道:「小婢……不會哩……」

  沈睿道:「那就過來講別的……你多大,之前在哪兒當差?是家生子還是外頭進來的?」

  這柳芽行事過於膽怯,可笨手笨腳,這兩日處處需王媽媽提點,並不像是打小就侍候人的。

  柳芽顫聲道:「十……十二……在老安人院裡掃地……外頭買來的……」

  沈睿倒是有些意外,不免仔細打量兩眼。瞧她身量瘦小,還以為與本主差不多,沒想到已經十二歲,可這乾癟癟的豆芽菜,還真是看不出絲毫少女風韻

  「來我家多久了?可有要好的夥伴兒?」沈睿又問道。

  「八月裡來的……沒,沒要好的……」一連串問題,問的柳芽越發無措,眼淚花花回道。

  正好王媽媽抱了鋪蓋進來,聽到這一句,嘆了一口氣,道:「這丫頭是個老實的,不會使奸耍滑,早先在老安人院子裡掃地,這個欺負她,那個欺負她,一個人幹了兩、三個人的活不說,膽子又小的跟耗子似的,不敢也沒機會往老安人身邊奉承,聽說老被人搶食。要不然進府小半年,怎麼也該抽條了……」

  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沈睿「恨鐵不成鋼」地表情望著柳芽,心裡卻是大大鬆了一口氣,慶幸不已。

  感謝諸天神佛。
陸雲 發表於 2013-7-28 17:44
第1卷 第二章 歲暮天寒(二)



  要真是個膽大伶俐的小婢,沈睿還真的為難。王媽媽即便表現的再溫良無害,可畢竟受命照看沈睿,行事又有故意凍餓自己之嫌,誰曉得背後之人到底是何用心。偏生他能接觸的只有眼前這兩人,院子裡的突破口,自然還在這小婢身上。

  柳芽這個怯懦樣子,沈睿又皺眉,王媽媽怕他呀生氣,忙道:「這丫頭現下已經好不少,剛進府時,簡直不能看,黑瘦黑瘦,身上也沒有好地方……可憐孩子,三歲就沒了娘。後娘又是悍的,非打即罵。待有了小的,就更容不下……吃不飽穿不暖的,還是村裡人看不過去,趁著今年雨水大,鄉下收成不好,給找了人牙子,攛掇她後娘賣了她,要不然哪裡有好下場……」

  說著說著,她不由望向沈睿,眼中憐惜更勝。

  沈睿初沒覺得什麼,要是父母雙全的殷實人家也不會賣女為奴。可見王媽媽帶了異色看著自己的目光似乎越發憐惜,他心下不由一沉,喃喃道:「她也沒娘?她也挨飢受凍?」一邊說著話,被窩裡的手狠掐一下大腿根,疼的眼淚花花的。

  有娘的孩子是塊寶,沒娘的孩子是根草。

  本主處境堪憐,身上帶了傷,可醒來兩日並無人探視,要不是與生母死別,失了庇護,就是生母低分過於卑賤,沒資格陪著兒子,母子生離。

  王媽媽臉上不忍之色之盛,不敢再看沈睿,道:「娘子最疼二哥,二哥還需好好的,莫讓娘子走得不安生。」說罷,轉過身去囑咐柳芽道:「馬桶在裡屋門東邊,暖瓶擱在哪裡記得哩,省的半夜尋不得。二哥若要水吃,就兌了茶壺裡的白開水,別燙著也別冷哩。陪著二哥說話是說話,莫要擾二哥太晚……」

  沈睿聽得已經傻了,怎麼回事,本主不應該是奸生子或婢生子麼?怎麼又同走了的娘子相干系?

  能有連日不斷的法事,家中僕婢具著白,稱呼上又是「娘子」,那是這家的主母?莫非是本主的……養母?

  柳芽在旁,已經點頭如搗蒜似的應諾,王媽媽又上前放下大半幔帳,道:「二哥身子還虛,也要早些睡才好,聽到二更梆子響就叫柳芽服侍安置。」

  沈睿有心想問一句那「娘子」與自己什麼關係,又怕王媽媽起疑,便隨便點了點頭,並不囉嗦其他。

  雖說被嫌棄打鼾,可沈睿佔了本主外貌清俊的便宜,加上說話行事,雖有些任性,可並沒有太過,隱隱地還透著幾分乖巧可憐,王媽媽並未厭倦,將沈睿的被子角往上提了提,掃了眼屋角的炭盆,神色一黯,少不得又囑咐柳芽一聲:「常起來看著些,莫叫二哥踢了被,受了涼。」

  柳芽應了,王媽媽這才出去。

  沈睿正想著如何套柳芽的話,便聽到院子裡響起一陣「嗒嗒」的腳步聲。

  「咯咯咯,王妹妹,老安人賞了吃食下來。」隨著說話聲,來人進了屋子,直接進了裡屋。是個五十多歲的婆子,穿著青襖,繫著墨色裙子,體格倒是肥碩,面上帶笑,可神情不見平和,有些倒三角眼。

  王媽媽跟在後邊,手中提著一個食盒,神情有些僵硬。

  那婆子大喇喇在圓桌旁坐了,打量著倚坐在床頭的沈睿,臉上似笑非笑:「呦,二哥醒了,可是記得教訓?老爺可是氣得不輕,誰家的規矩,弟弟見了哥子不是恭恭敬敬的,偏生二哥敢向大哥揮拳頭。知道的,曉得二哥年小脾氣大;不知道的,還以為二哥心裡藏奸,嫉妒大哥成了廩生,故意往大哥臉上使勁,想要壞了大哥前程。」

  沈睿只掃了那婆子一眼,眼皮便耷拉下來,耳朵卻是直直的,將婆子的話都記下。難道害本主被關「禁閉」的大錯就是這個?

  這古代可是講究「長兄如父」、「兄友弟恭」,連壞前程的話都出來,可見本主是往大哥臉上招呼。若真是那樣的話,本主這頓板子挨得也不冤枉。殘疾或者容顏有損,不能授官,說是壞前程也不是假話。

  隨即,沈睿又覺得不對頭,本不過十來歲,白白淨淨又不像是練家子,那大哥既是兄長,又已經中廩生,怎麼也比本主大幾歲,怎麼會被本主打傷?

  想到這裡,沈睿又抬頭看了那婆子一眼。

  那婆子似笑非笑,眼中是絲毫不掩飾的蔑視,並不見奴婢對主人的恭敬,道:「哎呦呦,二哥也是心火太大了些,怪不得老安人發話讓二哥敗敗火。莫不是為娘子沒了難過。放心,等娘子大事完了,二娘就扶正,會好好『疼』二哥。」

  沈睿只直直地看著她,並不言語。王媽媽與柳芽都穿孝,從她們說話看,這家的主母沒了,眼前這婆子卻只有穿著素服,行事又大模大樣,侍候的主人比逝者身份高,那是這家老安人身邊的人?

  這老安人是實封的誥命,還是民間的「敬稱」?

  這老奴話中又有「娘子」、「二娘」,這是這家的妻妾?自己是大娘的養子,所以不被「二娘」待見?

  咳,這叫什麼?一朝娘子一朝兒?

  可這老奴為何對自己陰陽怪氣的?眼中不掩挑釁,似乎在有意激怒自己?

  沈睿既提了小心,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哪裡會多事,他冷哼一聲便側過身子,背對著大家躺下去。

  「郝姐姐?」王媽媽的聲音帶了幾分祈求。

  那個郝婆子嗤笑一聲,道:「老安人念你服侍二哥盡心,賞了一盤肥雞,一盤熏魚,倒是便宜你這老貨。」

  隨著窸窸窣窣的聲音,肉香立時佈滿了整間屋子。

  沈睿閉著眼睛,可嗅覺越發靈敏,只覺得那肉香就在自己鼻下打轉,腦子裡已經都是雞翅雞腿。

  自己每餐只有半碗稀粥,這奴僕卻能有肥雞熏魚?古怪古怪,非常古怪。

  不知這郝婆子送來吃食到底是何用意,不過來者不善就是了,不知是想要作弄自己,還是有其他後手。

  想到這茬,沈睿睜開了眼睛,裡面一片冰寒。名義上是這家小主人,可連奴婢有輕慢,似乎是一手亂牌。

  本主是被抓了錯處,才挨了板子,自己什麼也不做,總不會也多了錯處,靜觀其變就好。

  這樣想著,飯菜的香氣也顧不上,沈睿迷迷糊糊地睡覺了。連套問柳芽的事情,也暫時拋到腦後。

  等到他再睜眼時,屋子裡依舊燈光搖曳,窗外卻已經漆黑一片,已經入夜了。柳芽與王媽媽並不在屋子裡,地上上放著一副沒打開的鋪蓋。

  他還沒有起床,便聽到院子裡「嗒嗒」的腳步聲有些耳熟,趕緊又合閉眼裝睡。

  有人進門,有人壓低音量招呼。

  可這裡外間只隔著百寶格,說話聲還是真真地傳進來:「這一晚上二哥還沒鬧?這可醒來有兩日了?你可莫要犯糊塗替他瞞著?」郝婆子略顯尖銳的聲音。

  「自打飧食時睡下,還沒醒哩……郝姐姐,到底是娘子嫡出的哥兒,這身上又有傷,這般餓著凍著,萬一有個不妥可怎生好,是不是同老安人說說,請個大夫來瞧瞧?」這是王媽媽在說話。

  接著,就是一聲嗤笑:「王妹妹倒是心善,難道老安人就不疼親孫子?棍棒底下出孝子,二哥即有了錯處,自然要受罰,這是老安人與老爺疼二哥哩。」

  這口氣,實沒半分恭敬,反而帶了幾分幸災樂禍。

  王媽媽略顯遲疑道:「那娘子靈前?」

  郝媽媽道:「不是還有大哥?誰不曉得二哥生性頑劣,年紀尚幼,不通孝道,哪裡吃得住守靈的苦……」

  沈睿聽了個七七八八,前後一串起來,心裡沉了下去。竟然不是「孽子」是嫡子?喪的是主母是本主親娘?

  明明自己是被軟禁,可這婆子開口就給自己按個不通孝道的罪名,還故意引著自己鬧。喪母之際,不去守孝,又為了吃喝真鬧起來,外人不知究竟,豈不是坐實不孝之名。

  禮教森嚴,「不孝」是大罪,有了這個污點,不容於族人鄉鄰不說,對於以後的前程也有礙。不管陞官到什麼級別,只要被掀出來,只有丟官罷職一個下場。

  沈睿心裡發寒,可是也曉得,一個老奴敢這樣大喇喇地行事,背後沒有主人指使是不可能的。

  只是不知本主作甚戳了這家老安人的肺管子,使得她如此待自己的嫡孫。南人不是最重嫡庶麼?

  外頭的聲音漸平,可寂靜中腳步聲又起。

  沈睿連忙閉上眼睛,放平呼吸,繼續做熟睡狀。

  有人走到床前,輕笑道:「餓了兩日還這般老實,不鬧著肉吃,這二哥莫非轉性了不成?」

  王媽媽小聲道:「許是二哥孝順,曉得守孝規矩,方不思葷腥。」

  郝媽媽「嗤」了一聲道:「孝順個屁,這不聽話的混賬魔星還能成了彬彬有禮的讀書種子?無人教導,他曉得狗屁灶的規矩?要說面上橫膽子小被老爺一頓板子嚇怕了膽還差不離。」

  正是郝婆子的聲音,一邊說著,這老婆子還伸手摸到沈睿的胳膊上掐了一把,絲毫沒有留力氣。
陸雲 發表於 2013-7-28 17:45
第1卷 第三章 歲暮天寒(三)


  沈睿的胳膊火辣辣的疼,強忍下小身板才沒有顫慄。

  郝婆子的手下卻沒有停,又掐了第二把,越發用力氣。

  沈睿心中直罵娘,這老虔婆太壞了。自己該如何反應?乖乖忍受似與本主性情不符,可要鬧騰起來誰曉得又有什麼髒水等著。

  沈睿恨的直咬牙,可也不能無動於衷,否則就假了,便依舊閉著眼睛,皺起眉頭,呻吟道:「娘,疼……」

  胳膊上的毒手終於頓住。

  過了一會兒,一陣腳步聲,有人離去的聲音。

  沈睿依舊沒有睜眼,繼續呢喃了兩聲「娘」,又做入睡狀。

  門口腳步聲又起,過了一會兒,才徹底安靜了。

  沈睿依舊沒有睜開眼,直到過了將兩刻鐘,外屋腳步聲又起時,他才睜開眼。

  屋子裡已經點了燈,進來的是柳芽,見沈睿醒了,小聲道:「小婢給二哥值夜哩,二哥可要喫茶?」

  沈睿睡了好一會兒,口中正渴,便點點頭。

  柳芽倒了一杯熱水,又拿著一個杯子,兩個杯子折來折去,讓熱水快些涼。

  沈睿剛睡完,身上毛孔舒張,越發覺得這屋子陰寒,身上正冷颼颼的,見狀道:「我要喝熱的,不用折了。」

  柳芽聽話端水杯上前,遲疑道:「二哥得慢些吃,可熱著……」

  口氣中滿是不放心,將沈睿當成稚子般。

  沈睿巴巴地看著水杯,待她進前,就探出身子伸手撈了來。

  熱乎乎的溫度,透過瓷杯傳到手指上時,他眯了眯眼。

  阿彌陀佛,什麼是幸福的感覺,陰涼陰涼的時候有點熱乎氣,就是幸福。待舉起水杯,將略有些燙的熱水嚥了一口下去,他身上不由一哆嗦。

  身上早已涼透,肚子裡空蕩蕩的,一口熱水澆下去,就要沸騰了似的。

  沈睿將空杯子遞還柳芽手中,翻身下床,走向門口。

  柳芽有些不解,想要跟上來,沈睿看了一眼地上沒打開的鋪蓋,道:「你收拾鋪蓋,我去……更個衣……」

  外間沒點燈,柳芽有些不放心:「燈,小婢給二哥舉燈……」

  沈睿擺擺手道:「不用,我自己來。」

  這屋子很是袖珍,從床邊到門口也不過幾步遠,目測一下十來個平方。沈睿自己撈了燈台,出到外屋。外屋與裡屋一樣大小,只是沒有床,只有一個桌子,幾把方凳。裡外間之間的隔斷,就是個百寶格,空蕩蕩的,陳舊破敗。

  沈睿回頭看一眼,透過百寶格的空隙,還能看到柳芽的影子。她並沒有蹲下收拾鋪蓋,而是站在那裡不動。看來是聽著外間的動靜,等著隨時聽使喚。

  一個半新不舊的紅漆馬桶,就在百寶格下。

  雖說醒來這兩日,用的就是這馬桶,可都是在王媽媽跟前,加上渾渾噩噩的,腦子也不怎麼清楚。如今換做了一個小蘿莉,又是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沈睿不免有些不自在。

  可是到底憋的慌,他只能抽抽嘴角,將燈台放在百寶格上。

  水流落在空馬桶裡,「嘩嘩」的聲音就格外響亮,偏生肚子又跟著湊熱鬧,「咕嚕咕嚕」響了起來。

  沈睿沒心思想自己當著幾步之外的小蘿莉放水是不是猥瑣,摩挲著肚子,往窗外看了一眼。廂房裡的燈還沒熄,再看向院門口方向,黑漆漆一片。

  一個上了年歲的老媽媽,一個乾乾癟癟的小婢子,看似無人守著的院門,好大的誘惑。

  可即便是出了院子,去跟誰說這家老安人故意餓著凍著自己、居心不良?

  誰會相信?

  就算他找外人在的時候出去,哭哭鬧鬧,說了真話,只要那個狠心的老安人一句,「小孩子不懂事,不知道病中要清淡敗火,非要鬧著肉吃」,「不孝頑劣」的大帽子就實實在在落在他身上。

  雖說他這個身體不大,可民間有句老話「三歲看老」,又是母喪這樣的敏感期。

  可是乖乖地不鬧,在這樣飢寒交迫下,這孩童的身體又能堅持幾日?

  「嘩嘩」聲止,沈睿提上褲子,舉了燭台回裡屋。

  柳芽這才低下頭,打開自己的鋪蓋。

  沈睿摸了摸自己頭上的兩個角,又看了看柳芽額頭的雙髻,乍看上去有些相似。只是他頭上的角小,柳芽頭上的發髻略粗些。

  沈睿走進前,道:「柳芽,你聽不聽我的話?」

  柳芽眨著眼睛,憨憨道:「二哥是小主人,小婢聽二哥的話哩。」

  沈睿點點頭,指著她頭上髮髻道:「我要梳這樣的頭,這樣大的。」

  這兩日王媽媽曾給他梳過頭,所以他曉得梳子所在,指給了柳芽看。

  柳芽很是柔順,並沒有質疑沈睿為何半夜要梳頭,取了梳子,老實地給沈睿梳了兩個髮髻。一時找不到白色頭繩,就解了自己的頭繩給沈睿繫上。

  不一會兒,沈睿頭髮打得鬆鬆的,看上去跟柳芽的發髻差不多大小。

  沈睿對著銅鏡看了看,原本白白嫩嫩的孩子,經過這幾日煎熬,迅速瘦了下去,下巴都尖了,梳上這髮髻,看著倒像個小婢子,不過膚色又太蒼白了些。

  他站起身來,走到屋角炭盆,抓了一把炭灰,笑嘻嘻地往臉上、臉上手上塗了幾把,道:「像不像柳芽?」

  柳芽勸阻不及,看著沈睿黑乎乎的小臉,訕笑兩聲。

  沈睿打量柳芽兩眼,難得兩人高矮差不多,拉了拉柳芽袖子,道:「這樣的衣服我沒穿過,讓我穿穿玩……」

  柳芽似有掙扎,可見沈睿鐵了心似的不改口,咬了咬嘴唇,「嗯」了一聲,低著頭脫下了外衣,服侍沈睿穿上。

  沈睿換好外衣,儼然一個小婢,微微一笑:「先陪我耍一耍……」

  柳芽還在迷糊,沈睿已經拿瞭解下床幔帳兩側的帶子,看著柳芽道:「咱們做遊戲。你裝被拐的小哥,我扮官差來救你。」

  柳芽認識中,只有各種各樣的家務活,哪裡曉得什麼遊戲不遊戲。

  不過是老實慣了,看著沈睿有興致,任由他擺弄。

  沒一會兒,柳芽就被反綁了胳膊,眼睛上被蒙上,嘴巴勒住。

  沈睿將柳芽帶到床邊,讓她在床上躺好,道:「這裡算是廟裡,你被藏在這裡,安靜躺著。官差辦案,手續繁雜,要半夜三更才能出動,你得多等一會兒。」

  柳芽雖有些惶恐不解,可大致明白沈睿的意思,點點頭應了。

  過了許久,遠遠地傳來梆子聲,二更天了。

  屋子裡越發陰冷,沈睿將被子往上頭拉了拉,蓋到柳芽身上,又將幔帳放好,走到窗前熄了燈火。

  西廂的門被推開,依稀有個人影在門口站了站。見這邊熄了燈,便又返身回屋,西廂的燈也熄了。

  屋子裡頗為幽暗,只大致有個光亮。

  沈睿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麻衣,幸好只是牙白,不是純白色那麼刺眼,加上現下是月初,天上只有月牙,星光也不明朗,要不然穿這身出行也太顯眼。可不穿的話,碰到人又不好遮掩過去。

  只能等夜深人靜。

  沈睿略放重腳步,走到外間,就在外間的椅子上坐下。

  如今,只能等了。

  飢寒交迫之下,時間分外難熬。

  沈睿摸著身上孝服,越發覺得蹊蹺。自己是這家主母親生兒子,孝子身份,即便是「養病」中,可早該換孝衣才是,而且還是斬衰重孝。可醒來後身上只有八成新的青綢內衣、藍緞裌衣,並沒有人給他換孝服。

  那身打扮出去,不用老安人說什麼,就會多一出罪名。不肯為親母服喪,可不是一個「小兒頑劣」的話就能遮過去的。

  驚詫之下,沈睿倒是精神了不少。到底是這家長輩忙著料理喪事,疏忽了本主的孝衣,還是有心如此?若是有心,是那個老安人苛待骨肉,還是「二娘」壞心推波助瀾?

  時間一點點過去,裡屋靜悄悄地沒動靜。

  一個更次終於熬過去,等再次傳來梆子聲時,已經是三更天。

  沈睿起身,躡手躡腳地出了屋子。

  他先走到西廂窗戶,靜聽片刻。裡面傳來王媽媽的鼾聲,看來是睡得熟了。

  他並不知道此宅子的具體佈局,可印象中古代民居多有成例。古人又講究風水,廚房與廁所的方位差不多都是固定的。

  沈睿的目標並不是這家的廚房,而是這家的正院。

  正院裡是家主主母所居之地,古人講究「子嗣為大」,夫妻敦倫是正事,這敦倫前後的熱水是免不了的,主院即便沒有小廚房,也有熱水房。

  熱水房有了,沖了茶湯什麼的也是尋常。

  既然是主院,若無意外,多在宅子中路,方向有了,沈睿就摸了過去。

  這裡怎麼漆黑一片,沈睿站在中路一處院子門口,驚疑不定。

  若不是這正房的屋子夠高,院子夠大,他幾乎要懷疑自己走錯地方。

  連那麼僻靜的小跨院裡,因王媽媽的鼾聲,都添了人氣,這主院怎麼這麼肅靜,丁點兒人氣沒有。就算孫氏病故,陪嫁的婢子僕婦呢?既能做這家當家主母,不是應嫁妝豐足,陪嫁的人手也男女成行才應景麼?
陸雲 發表於 2013-7-28 17:45
第1卷 第四章 歲暮天寒(四)


  沈睿滿心疑惑,卻不敢隨意,提著腳尖,先摸到東廂門口,半個小兒臂大小的鎖將軍把門。

  又摸到正房門口,也是掛了鎖,倒是西廂下人房與灶房位的耳房,並沒有鎖,也沒人影。

  沈睿進了耳房,適應了會兒,眼睛方霧濛濛看過,這裡只有一個小灶。不知是不是本主生母病故前纏綿病榻,這裡常熬著藥,使得這裡如今依舊泛著藥味。

  小灶台上並無等物吃食,只有幾個瓶瓶罐罐。沈睿挨個打開辯過,不由驚喜萬分,竟找到半罐子蜂蜜,還有一罐子底的冰糖。

  沈睿早就餓了狠了,舉起蜂蜜使勁吞了兩口。即便口中甜膩,可肚子裡到底有了些東西。

  他將剩下的瓶瓶罐罐都看了,其他的罐子就是鹽醋等調味品,再無所獲。

  既是有調味劑,小灶就開過火,沈睿瑞只覺得身上有了動力。摸著黑,將小廚房仔細翻了一遍,在牆上掛著的兩個小籃子裡,發現幾個紙包,兩包乾貨,兩包粉劑,辨認後發現是銀耳、干黃花,粉劑是杏仁粉與藕粉。還有一張空紙包,雖沒有東西了,可依舊殘留著濃郁的桂花香,應該是裝干桂花的。

  屋角的木櫃裡,又摸出兩個布口袋,裡面是大米、小米。久餓之下,生米米香直往鼻子裡鑽。刺激得肚子響得更加厲害。

  若沒有方才的兩大口蜂蜜墊底,沈睿都要吞生米了。

  等到摸到布口袋旁邊圓滾滾的幾個東西時,沈睿真是眼淚都要出來。

  他靠著灶台,坐在地上,磕開一個雞蛋,生吞了下去。

  腥氣、滑膩的感覺,第一次讓人生不出厭倦,只有滿心歡喜。

  沈睿曉得,自己暫時成不了餓死鬼了。

  總共是四枚雞蛋,一個沒留,全部生吞了下去。

  鬧哄哄的肚子終於安靜下來,雖說飢餓感依舊很強烈,可沈睿曉得,差不多了。真要一口勁兒吃到撐,這小腸胃也受不了。

  手邊只剩下蛋殼,老安人既等著自己「鬧」,這幾個蛋殼的處置也要小心了。沈睿尋思了一下,將幾個蛋殼在手中揉碎,走到木櫃邊,將攥著碎蛋殼的手插入半尺高的米口袋,直到插到底,才松開手。

  在這包大米吃到底之前,就不會有人發現這個碎蛋殼。

  想著老安人那邊的惡意,就是這蜂蜜罐與糖罐,沈睿也不敢拿了。

  聽著王媽媽與郝婆子的話中之意,本主是生母嚥氣那日受責昏厥的,至今已經是第五天,等到後日,就是「燒七」的日子,說不定轉機就在那日。

  如此一來,自己需要熬過的就是明日。

  沈睿將那一罐子底的冰糖都倒了出來,大概有十幾粒。用那張空紙包裝了,原本想要倒兩把藕粉在上頭,猶豫了一下,還是罷了。該餓的時候還是要餓的,否則之前的餓不是白餓了。

  將瓶瓶罐罐與提籃紙包都放歸原位,裝米的木櫃也仔細關好,他才躡手躡腳地出來。

  還沒走到門口,便聽到遠處傳來腳步聲響,依稀還有燈光晃動。沈睿忙避到院門口,屏氣凝聲,縮在院門後幽暗處

  就聽一個婆子抱怨道:「這院子都空了幾日,半夜三更還巡看什麼?老安人還沒說什麼,郝婆子就拿著鵝毛當令箭,難道她還真當她能當內管家?二娘眼看就要扶正,哪裡輪得到她一個婆子指手畫腳。娘子在時,何曾這般折騰過人?」

  另一個婆子倒吸了一口氣,低聲道:「老姐姐小聲些,仔細叫人聽到……可是變天哩,往後還是小心些好……」

  先前抱怨的婆子不忿道:「娘子那樣的慈善人,誰不說讚聲好,偏生老安人看不上。如今靈堂上守著大哥,誰還記得二哥才是娘子嫡親骨肉,真是老天無眼……」最後一句已經是低不可聞。

  兩個婆子說著話,走到近前,「吱呀」一聲院門被推來。

  就在這時,一道白影「簌」的一下竄了出去。

  那兩個婆子「媽呀」一聲,驚得差點摔了手中燈籠,那白影卻停住,「瞄」了一聲,方竄進廂房後的夾道。

  是一隻大白貓,原本蹲在月亮門上,沈睿來的時候屏聲靜氣的,沒有驚動這貓。兩個婆子手中提了燈,晃了貓眼,大白貓才跳出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那膽小的婆子嘴裡已經念個不停:「真是駭死人了。」

  話音未落,一陣夜風吹來,那婆子手中的燈又晃了起來。

  那膽小婆子雙股如篩康似的,牙齒「咯咯噠」:「老姐姐,這院子恁慎人……莫不是娘子、娘子沒走遠……」

  那抱怨的婆子道:「虧心的又不是咱們,怕什麼?」嘴裡這樣說,到底存了畏懼,向四下作揖道:「老奴們都是不相干的,心裡恭敬著娘子。娘子若還沒走,就好生保佑二哥平安……莫要存了怨氣……」

  天上浮云遮月,四下里越發幽暗。

  夜風陣陣,本已經靜止的燈籠又搖晃起來,兩個婆子到底嚇了膽,舉著燈籠胡亂晃了一下,口中道:「看過了,看過了,快走!」

  一刻不敢停,慌慌張張拉上門,腳步聲很是急促,少一會兒便恢復寂靜,已經走的遠了。

  沈睿站在門後,卻是眼前一陣陣發黑,直覺得頭疼欲裂。

  一個兩、三歲的紅衣童子,揮著小胳膊,衝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撲過去,口中叫著「娘,娘」,卻被一把抱住,一個五十老歲的老婦人慈愛地摸著他的頭,道:「你娘忙著管家哩,瑞哥兒勿擾了你娘,祖母叫人你做糕吃。」

  那年輕婦人只笑吟吟看著,並沒有上前抱孩子。

  再次見年輕婦人時,童子只淡淡地喚了聲「娘」,就專心守著半碟桂花塘年糕,吃的專心。

  童子到了五、六歲,旁邊跟著兩個小廝,一個提著鳥籠,一個在地上翻觔斗,口中道:「二哥別做那書呆子,傻愣愣的被人瞧不起,要做大俠才氣派哩。二哥是沈家四房嫡子,身份尊貴著哩,甚也無須怕。」

  學堂上,童子看著眼前擺著的《三字經》,一臉厭惡。

  童子到了七、八歲,身邊的僕婦不忿道:「老爺偏心哩,只疼二娘與大哥,二哥才是嫡子哩,那狐媚子手段高,那小婦養的孽種處處搶二哥風頭,恁不是個好東西,二哥勿要給她們好臉色,省的被當成好欺。」

  學堂上,先生在襃贊一個小少年,童子回過去去,小臉繃得緊緊的,眼睛裡能射出小刀子。

  廳堂裡,一個中年人摸著鬍鬚,亦讚了那少年兩句,對答之間,都是滿意之色。童子耷拉著腦袋,使勁賺著拳頭。

  中年人離去,少年轉過身來,摸著童子的童,輕聲地道:「我教二弟背書吧,二弟背會了《三字經》,爹也會贊二弟。」

  童子一把打掉少年的手,瞪著眼睛道:「小婦養的孽種,誰要你教!」

  那少年的手僵住,面色慘白。

  童子得意地哼了一聲,轉身跑開。

  童子長大差不多現下這個大小,那年輕婦人已經不再年輕,呈現幾分老態,滿臉蒼白,躺在床上,滿臉慈愛地看著他,道:「不盼我兒顯貴,只願我兒平安。」

  童子神情不解,可也乖乖巧巧,並無在其他人面前的跋扈任性。

  那婦人輕笑道:「不愛讀書也別勉強自己讀,只需知禮曉律法就好,可也莫要想著做遊俠兒,當遊俠兒挨打了可是疼哩,又不是良民,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被關進大牢去。」

  童子不忿道:「他過童子試哩……大家都笑話我……」

  婦人伸出手來,摩挲著童子的頭,笑吟吟道:「嚼舌者心中多有鬼,我兒要心思清明,行事切莫衝動。沒有耕耘,勿談收穫,天上不會掉餡餅。他能有今日,也是經歷十年寒暑,日日手不離卷,可敬不可嫉。族中雖以讀書為重,可農本傳家也不乏其人,我兒做個自在員外就好,只是莫忘了沈家是忠厚人家,對待佃戶下人勿要苛待,多行善事。若實在是想要與他爭口氣,也莫要冷面以對、惡語傷人,往後早些成親生子,好生教導我那孫兒讀書就是。你們到底是手足兄弟,不要在人前落下短處。」

  童子拉著婦人衣袖,看著她衣袖下露出個皮包骨,紅著眼圈道:「兒子長大了,不會再像小時那般不懂事,以後也會做個好員外,娘也要聽兒子的,好好吃藥,早日好起來。」

  婦人點點頭,眼神卻有些迷離。

  畫面一轉,依舊是婦人房裡。

  婦人已經躺在床上,雙眼緊閉,地上跪滿「嗚嗚」哭泣的婆子丫鬟。

  童子呆呆地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什麼。

  門口進來幾人,童子轉過頭去,冷冷地看著那幾人,視線落在一俏麗婦人身上,張口說著什麼。

  那婦人一愣,隨即雙眼含淚,搖搖欲墜。

  童子卻越發著惱,指著那婦人說著什麼。婦人旁邊的中年人面色鐵青,移步要上前,卻被旁邊的少年拉住胳膊。

  那少年紅著眼圈上前,開口要說話,童子卻使勁一推,那少年摔倒在地,額頭正好撞到旁邊的條案上,鮮血一下子湧出來……
陸雲 發表於 2013-7-28 17:49
第1卷 第五章 歲暮天寒(五)


  直到回了小跨院,沈睿深思依舊有些恍惚。

  原來重生到五百年前,沈睿不再是沈睿,而成為沈瑞。

  這家人太不正常了。

  老安人將孫子養在身邊,人前溺愛,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重新看這段記憶,這溺愛都是水份。

  即便名義上是老安人親自撫養嫡孫,也不過是交給養娘、婢子照看,每日裡跟逗小貓小狗似的逗弄一二。身邊安排侍候的小婢小廝,一個比一個淘氣,整日裡引著他玩。略有一兩個懂事,勸著本主的,沒幾日就因這樣那樣的失誤打發出去。

  等到沈瑞六歲啟蒙,因蒙師講的晦澀,厭倦讀書,老安人也縱容,只說孫子年紀還小,不必為讀書耗費心血。

  如此縱容之下,加上身邊人的教唆,沈瑞越發淘氣,鬧騰的歡實。

  沈瑞生母孫氏沒法子,送了同樣伶俐活潑的兩個小婢過來。

  因這兩個婢子會玩,人前拐帶著本主瘋玩,深的本主喜歡,上了本主的心。被養娘、大婢子挑出錯處的時候,本主就展開「霸王」性子給護住了,這才在他身邊呆了幾年。

  眾目睽睽之下,兩婢不敢明著規勸什麼,只是私下言行教導,到底有些成效,沒有扼殺本主的那點良善之心。

  這樣的祖母,如此可笑的「寵愛」。

  而當娘的人前冷淡,人後像面對小大人似的淳淳教導;庶兄並無卑微猥瑣之態,方方正正的,竟是長子長兄的做派。

  唯二正常的那個當爹的,說話就愛弔書袋子,面對兒子除了拷問功課,其他一句話也沒有;還有那個「二娘」,相貌確實算得上是「美妾」,卻無趙姨娘的粗鄙,柔柔弱弱的,菟絲花一樣的女子。

  本主並非真的不通世事,小時候還罷,被身邊教唆著,大錯小錯不斷;稍稍大些,在生母的教導下,行事已經開始有分寸。雖然看起來,依舊是高傲任性的性子,可卻沒有真的犯過什麼大錯。

  對於祖母的「捧殺」,本主並非全然不知,無人時常亦時帶黯然不解。即便在讀書上沒什麼天分,可沒人的時候,也能多翻兩頁書就翻兩頁書,儘管理解不能,可這個年紀該背會的書都背會了,只是並不在人前顯露。

  這祖母看來是真厭棄這個孫子,可那當娘的是為哪般?親生兒子差點養歪,在家中地位連庶子都比不上,這當娘的就這麼甘心?

  瞧著她私下教子的模樣,是個心思通透的,難道不曉得「士農工商」中「士」的地位之高?

  半點沒有望子成龍之心不說,還刻意引導兒子甘於平庸,做個小康地主。

  這也太聖母了麼?

  難道她就不曉得兒子不被人待見,一點後手都沒有。

  沈睿實是有些同情本主,生母剛逝就被生父打的夭折,這命也太苦了。可沒有本主要夭折,也沒有沈瑞的「醒來」。

  沈睿既成了沈瑞,現在要做得,就是預防再次「夭折」。

  他握著拳,這以後他就是沈瑞了。

  「嗚嗚……」裡屋傳出聲音,這在寂靜的深夜,動靜雖不大,卻十分清晰。

  沈瑞這才想起床上還捆著一個小婢,忙進了屋子,就見床上的被子包動了動。他走近前,將懷中的紙包往褥子下掖好,方解開柳芽手上的綁帶,去了她眼睛上的巾子。

  柳芽眼睛紅紅的,眼裡含著眼淚,可見沈瑞小臉繃得緊緊的,想哭也不敢哭。

  沈瑞想著方才柳芽給自己梳頭換衣的熟練,也不解釋自己為何才解開她,想了想道:「你在家裡時,照看你弟弟?你弟弟多大了?」

  柳芽點頭道:「嗯,阿弟七歲,今年開春送了村塾。」提起弟弟,不由眼睛發亮,原本木訥呆滯的小臉添了不少生氣。

  沈瑞點點頭,明白柳芽後娘為什麼賣柳芽了。兒子上學了,不需要人照看,賣了柳芽得一筆賣身銀不說,還省了一副嫁妝。時下南邊講究嫁妝,即便是寒門小戶,新娘子也沒有光身子出門的,被子啊,箱子啊,衣服,零零碎碎的,少說也得幾兩銀子。以柳芽的年紀,若是不賣出來,也該開始預備嫁妝。雖說嫁女也有聘銀,可到底抵不上嫁妝,所以南人才有溺死女嬰之俗。

  柳芽即便被後娘苛待,也沒有怨憤遷怒,依舊能視後母所出的兄弟為手足,可見本性質樸純善。

  沈瑞問道:「你弟弟聰明不聰明,功課好不好?」

  柳芽的眼神更亮了,嘴角不由地上挑:「阿弟恁聰明,村裡人人都誇。剛進村塾沒幾日,就會背《三字經》。村裡人都說,阿弟以後能考秀才老爺哩。」

  可見姊弟兩人感情真的好,這原本膽怯口拙之人說話都伶俐不少。

  沈瑞的臉上也有了笑意,道:「秀才可不是說考就考的,要經過十年寒窗苦讀。你家既能賣了你出來,日子想來不富裕。一兩年還好,若是十年八年的,可是不少分拋費。」

  柳芽沒有城府,七情上色,聞言笑容立時凝注,皺著眉頭想了想,又舒展開來,道:「小婢每月月錢一陌,村塾裡每月束修八十文,儘夠哩。」

  沈瑞搖頭道:「束修只是小頭,世人講究尊師重道。除了束修,端午、中秋、年節、文聖人誕辰、夫子生日,都要加送一月束修,稱為『三節兩壽』。除此之外,筆墨紙硯,四書五經哪裡是能少的。不說旁的,就是其中最便宜的紙,一大張就要十幾文到幾十文。換成書本,就更貴了,幾百文到幾千文不止。」

  柳芽聽的白了臉,道:「那阿弟怎生好?」

  沈瑞道:「啟蒙兩年,識得幾個字就罷了。村塾本就是蒙童識字班,先生多是老童生,自己都考不出秀才,怎麼能帶出秀才學生?」

  柳芽的眼神不由暗了下去,喃喃道:「阿弟好聰明……還說考了秀才就給小婢贖身……」

  時下賣身,分活契死契,活契上標明年限,做工期滿就恢復自由身。死契則是買斷生死,即便《大明律》上禁止庶民蓄奴,官員名下的奴婢也有限制,可實際上民間富戶,多是呼奴使婢,只是在官府登記上,不是奴籍,而是義男養兒、養女婢妾之名。

  柳芽她後娘既為了省嫁妝才賣她,她能入老安人院子做粗使,又能安排到這跨院,不用說定是死契。盼著弟弟出人頭地,給自己贖身,應該就是柳芽的最大心願。

  有想法就好,就怕沒想法,沈瑞道:「若是你真盼著你兄弟讀書成才,也不是沒機會。若是你做個忠僕,只聽命於我,我成全了你便是!」

  柳芽臉上滿是懵懂不解:「二哥……」

  沈瑞道:「我身邊的伴讀,不僅能跟著我一起讀書識字,每月還有三百文的月例。」

  柳芽聞言,不由瞪大眼睛,露出幾分渴盼,隨即又皺眉道:「二哥身邊都是優差哩……」

  沈瑞不說話,只看著柳芽。

  外表是九歲大,可畢竟裡頭的芯子奔三,一本正經起來,不是一般的穩重。

  柳芽生出幾分畏懼,含胸收腹,小聲道:「二哥是不是餓壞了……明兒開始,婢子將自己的例飯偷藏下給二哥?」

  沈瑞抬頭,似笑非笑:「你曉得我餓了?」

  柳芽小聲道:「小婢病時,娘也不給飯吃……只說是敗火……還是弟弟偷偷給吃的,才沒有餓死……」

  沈瑞摸了摸肚子,兩口蜂蜜外加上四枚雞蛋,肚子裡已經安生下來。枕頭下還有半把冰糖,能量夠了,為了「頭七」那日的亮相,明日還得餓上一日。

  落在柳芽眼中,卻是沈瑞餓的狠了肚子疼,不知是不是想到自己餓肚子的光景,臉上少了幾分畏懼,倒是多了幾分不忍,摘下腰間的粗布荷包,打了開來。

  裡面是一枚雞子大小的米糕。

  柳芽掰著手指頭道:「原想著……二哥耐不住餓,就偷偷給二哥墊飢。二哥一直沒要吃的……小婢不敢多事……」

  寒冬時節,米糕早已涼透,可那瑩白的色澤,還是使得人移不開眼。

  沈瑞戀戀不捨地將視線從米糕上移開,看著柳芽,神色越發柔和。

  即便性子怯懦膽小,可有善心,行事又有分寸,是個不錯的小姑娘。

  他搖搖頭,道:「我不分你的飯菜,你只需幫我做一件事即可。」

  如此這般這般交代一二,柳芽不由變了臉色,捂著嘴道:「二哥恁地如此咒自己?」

  沈瑞苦笑道:「若是不叫外頭曉得輕重,我只怕就要被圈死在這裡。」

  柳芽猶豫道:「沒別的法子?」

  沈瑞道:「能有什麼法子?我娘沒了,有了後娘就有後爹,就算這次沒餓死我,還有其他招數要我的命。我不想等死。」

  或者老安人要的不是孫子的命,而是想要敗壞孫子的名聲。可是口舌自古能殺人,在講究忠孝廉恥的古代,要是聲名狼藉,就算是活著也艱難。

  沈瑞即便來的稀里糊塗,可「既來之,則安之」,也不想活的太累。

  換做其他人,還會勸幾句莫太傷心,還有老爺、老安人做主之類。柳芽卻是吃了後娘幾年苦頭,只因自己勤勉能幹,姐弟兩個齊心才掙紮著活下來。

  沉默了半響,柳芽到底是點了頭,。

  外頭已經響起四更的梆子聲。

  主僕兩個商議妥當,各自安置不提。

  沈瑞還好,到底是活了兩輩子的人,心中有了主意,便踏踏實實地睡了。柳芽本是膽小之人,接了這麼大一個任務,不免輾轉反側,直到天亮時分,才昏昏沉沉睡過去。
陸雲 發表於 2013-7-28 17:51
第1卷 第六章 歲暮天寒(六)


  沈瑞再睜開眼時,已經天色大亮。柳芽並不在屋子裡,地上的鋪蓋已經收了。聽到他起身的動靜,王媽媽端了粥碗上來,柳芽頂著黑眼圈跟在後頭。

  王媽媽服侍著沈瑞梳洗了,方端了粥碗上前。

  依舊是清澈見底的粥,連佐餐的小菜都沒有,沈瑞卻並無二話,端起來一口一口地用盡。王媽媽神色複雜,交代柳芽好生服侍,便帶了粥碗出了屋子。

  郝婆子再次過來,卻沒有來上房,而是進了廂房。

  柳芽站在窗前見了,悄悄地告訴給沈瑞。

  沈瑞想了想,低聲道:「這兩日門外是不是老有人盯著這院裡?」

  柳芽想了想,道:「不曉得,不過總有丫頭在外頭掃灑。」

  沈瑞不由一陣後怕,幸好昨晚自己耐心等到三更,萬物俱靜時才出去。

  因柳芽膽小,怕她行事出紕漏,沈瑞便拉著柳芽「演習」一把,從神情到語氣地糾正一番。原本有些怯懦木訥的小婢,臉上不知不覺多了幾分靈活。主僕兩個昨晚睡得晚,演習得差不多,就一躺一座,再見周公。

  直到中午,王媽媽又端了粥碗進來,主僕兩人才醒來。

  沈瑞在床上,將事情又想了一遍。只要自己受苛待的事情被揭破,不管老安人與沈舉人如何說辭,可懷疑的種子已經落在旁人心中。

  孫氏生前多有善舉,在族親中交好者不少,只有有人能為他出面,他的境況就會有所改變。

  可那還不夠,到底是四房家事,就算族親有不平者,也不過是不痛不癢說幾句話。自己只要在沈家,終究還是要落在老安人與「二娘」手中。

  不管從嫡庶尊卑來說,還是從以後沈家家產分配來說,自己都是那個即將扶正的「二娘」的眼中釘。而在世人眼中,會庇護憐愛自己的老安人,又是真正厭惡自己之人。

  本主被處置前,大戲又有「二娘」與沈瑾參演,誰曉得他們與老安人是不是蛇鼠一窩。看來不僅要揭破自己被苛待之事,還要想法子從這個家裡避出去。

  現下老安人與「二娘」婆媳齊心,矛盾都在自己身上。若是情況有了其他變化,這婆媳兩個還能如此齊心麼?

  王媽媽服侍沈瑞用了粥,見柳芽雙眼皮打架,訓斥了兩句,並沒有苛責,又當她初次夜膽小不敢睡,便在沈瑞面前代她說了好話,叫她下去歇著。

  沈瑞已經睡飽了,怕王媽媽回廂房,便纏著她說話。

  東一句,西一句,時而插一句想問的,陸陸續續的也得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例如孫氏雖娘家沒什麼人,可卻非寒門小戶出身,當初嫁入沈家時是十里紅妝。在這個家裡,即便老安人輩分最高,可也不曾輕慢孫氏。因為孫氏不僅與族中女眷親近,就是松江府的幾位官家太太,與孫氏也時有往來,交情不菲。

  松江「布被天下」,家家都有織機,大戶都有織廠,可孫氏名下的兩家織廠依舊是數得上號的。除了織廠,孫氏的陪嫁鋪子還有糧店與雜貨舖等。沈家雖是望族,嫁進來的娘子也不乏官宦人家的小姐,可嫁妝比孫氏豐厚還真沒有幾個。

  偏生孫氏並無嬌驕之氣,憐貧惜弱,多行善舉,鄉鄰族人中受其恩惠中並非一人。

  孫氏生前待老安人至孝,燕窩魚翅地供奉不說,銀錢孝敬從來不少。連帶著老安人娘家的兄弟侄甥,都多得孫氏幫扶,無需為生計憂心。等到孫氏臥病,更是將織廠鋪面都託付給老安人的娘家人打理,使得老舅爺家的日子越發紅火起來。

  沈瑞聽著聽著,察覺出其中的不對勁,王媽媽今日的話忒多了些。

  可觀其這幾日的言行,並不是多話的人。

  在本主的記憶中,對柳芽並沒印象,畢竟只是一個剛買進來幾個月的粗使丫鬟,輕易輪不到到主人面前的機會。對於王媽媽,本主卻是認識的。

  王媽媽是張老安人陪房的女兒,年幼時跟著父母陪嫁到沈家,聽說年輕的時候也在老安人身邊侍候過,後來指給沈家家生子,卻是個命薄的,成親不久就喪夫喪子,又回到府裡當差。等到父母兄嫂也喪了,就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在後院看園子。

  府裡的人嫌棄她八字硬,避之如蛇蠍。只是她是老安人的陪嫁,孫氏待下人又寬厚,倒是也沒人欺負到她頭上。

  本主年幼時,曾被小廝哄著去花園,就在四房的賞花宴前夕,過去將擺好的十幾盆盛花期芙蓉都摘了。

  王媽媽當時曾嚇的目瞪口呆,可是在老安人與孫氏面前,只有跪下認罪,並沒有說出本主。還是那小廝嘴快,說出本主摘花之事。

  因這個緣故,王媽媽並沒有受到處罰。而本主在老安人的庇護下,也沒有受到任何責打。只有那個小廝,因孫氏提及「無規矩不成方圓」,挨了二十板子,養了幾個月傷,丟了本主貼身小廝的差事。

  孫氏私下教子的時候,還曾與本主提及王媽媽,只說她看似木訥,卻不是糊塗人。

  不知為何,沈瑞此時也有這個感覺,似乎王媽媽在有意告訴自己什麼,又提點自己什麼。

  *

  世人重白事,孫氏又是沈家四房當家主母,近支族人每日裡弔祭不絕。眼看明日就是「頭七」這樣的大日子,不僅族人齊聚,官府衙門也可能會來人,按照「接三」那日的情形,幾位與孫氏往來要好的官眷即便不親至,也多半會遣晚輩近僕前來弔祭。

  沈家雖是望族不假,族中也有官至京堂者,可四老爺只是舉人功名,並未出仕,對待官眷人情往來,少不得小心再小心,央告族中有功名的兄弟侄兒、有誥命的女眷前來幫襯一二。

  不管其他房頭是否有人出仕,對於松江官場的官老爺官家親眷,也沒有人傻了去怠慢。雖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可「破家的知縣,滅門的府尹」,縣官也是現管。

  而對於官府來說,沈家世居於此地,為士紳之首,族中又有人位列京堂,同衙門裡正該是相互幫扶的關係,往來交好並無害處。

  議起這一茬,眾人在心裡對孫氏越發賓服。

  四房人丁凋零,本已沒落,可自孫氏嫁入沈家四房,四房日子就越來越紅火。不僅孫氏自己的陪嫁織廠生意好,四房名下幾個不怎麼賺錢的鋪子也搭上海商,多有轉機。不僅是經濟上順當,財源廣進,連帶著沈家四房的交際也上了層次。舉人娘子,成為知縣太太的座上客不難,可孫氏往來交好的,哪裡是知縣娘子,而是知府太太。

  若是只有一任知府太太與孫氏往來交好,族人也不會這樣欽佩。實在是孫氏嫁入沈家二十餘年年,松江換了四任知府。除了中間趕上官場傾軋上任不到一年被去官罷職的那任知府家的太太外,前邊後邊的三位知府太太與孫氏都有交情。

  孫氏行事,又不像是商戶手段,一味奉上幹份子等巴結,倒是有幾分相投相契的模樣。

  正因這個緣故,孫氏即便十多年無子,依舊坐穩了四房的當家娘子。老安人對媳婦多有不滿,可在老族長的調解下,婆媳也沒有鬧的撕破面皮。

  這日,上門的就是幾個族裡幾位有功名的老爺、少爺與其家中女眷。

  其中有一人,不得不表。

  沈家雖是望族大姓,耕讀傳家,可科舉取仕哪裡是那麼容易的。數十萬的讀書人,三年才取一百到三百進士,萬中無一。

  沈家沈舉人這「水字輩」上,共出進士、同進士五人,舉人、秀才十數人。擱在別的省份,如此後進不凡之家,早已是數一數二的望族。可江浙一帶,學風鼎盛,父子進士、兄弟進士雖是佳話,可真不稀奇。

  真正使得沈家名揚士林的,是弘治三年出了一個少年登科的狀元沈理。沈理娶了狀元公之女,自己還中了狀元。翁婿雙狀元,成為士林佳話。

  如今七年過去,沈理已經升了正六品侍講。中秋後因寡母病故,攜妻兒回鄉守制。自安葬寡母后,便謝絕親友,在墳前搭草棚守孝。

  沈理是外九房旁枝,與沈家四房已經出了五服,連「坦免親」都不算,是「無服親」,只需穿素服即可。可自孫氏病故,當日往親友處報喪後,沈理既回城來奔喪,穿的是齊衰孝,儼然是給按照給親伯叔母守孝的服制。

  族人看來,卻不覺稀奇。

  五服之外,還有「義服」,孫氏雖只是族親,可要是沒有她十數年幫扶,也不會供出來個狀元。

  沈理本不是愛應酬之人,可為了孫氏的喪事體面,對於明日陪沈舉人待官客之事,也沒有異議。只是從四房舉喪開始,數次過來弔喪,均不見沈瑞,使得他很是牽掛。

  可問過沈舉人,沈舉人只說沈瑞稚齡體弱,難抵喪母之痛,臥病不起。待沈理想要探視,又各種理由阻擾。沈理雖受孫氏恩惠,可離鄉多年,與沈家四房其他人並不相熟,不好硬闖內宅。

  一來二去,沈理不免心中生疑,這日接到帖子過來議事時,便以慰問老安人為名,攜了妻子謝氏同來,暗中囑咐妻子多帶幾個養娘婢子,好趁機在內宅探問一二。

  沈理因惦記沈瑞,耐著性子應付了沈舉人半日,等告辭出來,就上了妻子謝氏的馬車。

  「怎麼樣?可是見著了瑞哥兒?」馬車一動,沈理就急切問道。

  謝氏搖頭道:「老安人只推說瑞二叔臥床怕風,不肯讓見客。」

  沈理聞言,不由變了臉色,道:「有古怪,我早使人打聽過,四房只在嬸娘病故當日請過大夫,看的是沈瑾,對外說是聞母喪跌倒,傷心之下磕破了頭,哼,倒做得好孝子。」

  謝氏神色古怪道:「相公說的不錯,委實蹊蹺。臘月下晌去小解時,被人錯認,聽了一句要緊的話。」

  沈理正色道:「什麼話?」

  謝氏皺眉道:「『蘭草,二哥要死了』。」

  沈理疑惑道:「什麼二哥要死了!」剛剛說完,就反應過味兒來,立時變了臉:「二哥?!瑞哥兒!」
陸雲 發表於 2013-7-28 17:55
第1卷 第七章 歲暮天寒(七)


  驚怒之下,沈理顧不得多想,一把撩開車簾喝道:「停車!」

  不待馬車停下,沈理便要跳下車,謝氏忙一把拉住:「相公莫急,且再聽妾身一句話!」

  沈理半個身子已經探出馬車,見妻子阻攔,紅著眼睛怒道:「還囉嗦什麼,嬸娘只有這點骨血,若是真有個萬一,我萬死難以贖罪?」

  謝氏亦不慌張,只顧說道:「不想等到巧月去小解時,也被人錯認,依舊是聽了這一句『蘭草,二哥要死了』。」

  沈理睜大了眼睛,慢慢坐回馬車,道:「到底如何,仔細講來。」

  謝氏道:「聽臘月與巧月說,對方穿著粗布孝衣,髮髻上纏了白頭繩,是個十來歲的小婢,見認錯人,用袖子掩了臉跑了。」

  「認錯人,兩次都認錯人?」沈理陷入沉思。

  「不是兩次,是三次。等到趙媽媽去解手時,也聽到外頭有人認錯人,說的也是這一句。」謝氏道:「老爺,妾身瞧著,倒像是有人在故意往外頭散消息。」

  跟隨主母出行的婢子、養娘,哪裡會接二連三地去客人家如廁,不過是謝氏抱著打探消息的目的,才安排隨行眾人借如廁之名,四下里探聽消息,沒想到卻是歪打正著。

  沈理關心則亂,即便聽出這話有蹊蹺,可到底擔心沈瑞,咬牙道:「不行,我要回去看瑞哥兒。」

  謝氏拉著沈理袖子不放,道:「相公只是晚輩,就算硬闖著見了瑞二叔,又能做甚?即便瑞二叔真被苛待,上面還有老安人與叔父在,只一句家裡辦喪事疏忽、奴婢慢待,相公還能說什麼?」

  沈理皺眉道:「那就束手旁觀?這些日子都沒有瑞哥兒消息,顯然是真險哩,嬸娘生前最是仁善,想來有忠僕看不過去,才用如此粗糙手段示警。」

  謝氏道:「嬸娘大事未完,多少人看著,要是瑞二叔真的病重,大夫早上門了,可見未必是害病。即便真是病重,相公一個人去搶人,也搶不出來。不管到底有甚蹊蹺,還是當攤開在族人面前為好。族中有長輩在,就算老安人與四房叔父說什麼,也有人能壓制得住。」

  她是從女子立場看問題,覺得即便其中有古怪,自然而然地想到婆媳不和、妻妾爭風,「恨屋及烏」上,並不覺得老安人真能狠心害了自己嫡孫。至於陪在老安人身邊的鄭二娘,書香門第出身,又有即將扶正的風聲,曉得「人言可畏」的道理,就算真將沈瑞視為眼中釘,也不會愚蠢的在這個時候動手害人。

  沈理即便牽掛沈瑞,可也曉得自己輩分低,即便是狀元身份,可也沒有凌駕與族親長輩之上的道理,獨自為沈瑞出頭確實難站在理。

  他想了想,依舊下了馬車,道:「你先家去,我去五房叔祖家……」

  族中受孫氏恩惠者眾多,像沈理這樣關注孫氏親生子的自然不是一個兩個。同沈理夫妻一樣詫異的,不乏其他族親。

  若是孫氏沒有餘蔭在前,沈瑞的一切算計沒有依仗,這也是善惡有報。

  這一晚,四房「二哥將死」的消息就在族人中迅速傳開來。

  *

  柳芽躲在牆角,看著老安人院子最後一個女客出來,方鬆了一口氣,急匆匆地回了跨院。

  熬了一晚,又在外頭折騰半天,柳芽滿臉疲憊之色,眸子越發黑亮,不知是不是下午見的人多了,身上的怯意也減了幾分。

  王媽媽被沈瑞拖住,一直沒有回廂房,柳芽進屋子沒一會兒就打了兩個哈欠,不由皺眉道:「這歇了一下晌,怎地恁沒緩過來?」

  柳芽揉著眼睛道:「越睡越困哩。」

  沈瑞已經起身,倚在床頭,看著柳芽。

  王媽媽皺眉道:「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是有這句話不假,可白日裡睡多了,仔細夜裡走了困。二哥今兒都沒睡,晚上你可不許再擾了二哥好眠。」

  沈瑞有話要私下與柳芽說,趁機道:「今晚還要她值夜。」

  王媽媽為難道:「二哥……這丫頭哈欠連天的,怕是熬不住。」

  為了拖住王媽媽,沈瑞一下午沒睡,昨晚又睡的少,看到柳芽打哈欠,跟著被傳染似的打了個哈欠,道:「我也熬不住。」

  王媽媽見兩小都打哈欠,想著沈瑞前兩日白天睡的足,夜裡才走了困。今天沒睡,晚上也會安生了,便不再囉嗦。

  已經到了飧(sun,音孫)食時分,大廚房沒有安排人給跨院這邊送飯,每餐都有王媽媽過去取。

  王媽媽雖心有不放心,可取飯的時候到了,便囑咐柳芽兩句出去了。

  沈瑞早已飢腸轆轆,待王媽媽出去,立時從枕頭下摸出紙包打開來,撿了兩塊冰糖扔進嘴裡。

  柳芽不忍道:「二哥是不是餓的狠,小婢一會兒將自己的飧食偷留給二哥,小婢耐餓哩。」

  沈瑞輕笑道:「不能吃,吃了前幾日豈不是白餓了。」冰糖被吐液融化,甜滋滋的糖水,順著喉嚨直下,引得他越發餓的慌。

  不過,他沒有繼續吃,而是將剩下的冰糖連帶紙包遞給柳芽道:「趕緊吃了,莫叫王媽媽看見。」

  柳芽雖不解其意,可依舊老實地將剩下的幾塊冰糖嚼咽,紙包揉成一團,塞進荷包裡。

  等到王媽媽回來,依舊同前兩日似的,將食盒直接提到外間,喚了柳芽出去吃飯。

  即便屋子裡陰冷陰冷,可依舊難擋飯菜香氣的揮散。奴婢下人還能一日三餐,沈瑞這個病患小主人因在「敗火」,只能「過午不食」,早午兩頓粥。

  沈瑞無需去外間看飯桌,從香味中就能聞到有雞有肉。沈家即便是富戶,可也不至於下人每頓都大魚大肉。不過是「項莊舞劍志在沛公」,表面是給王媽媽吃的,實際上是給他這個小主人聞味道。

  對於飢腸轆轆的沈瑞來說,這就像是一場酷刑。不管是誰安排的如此,都是抓住一個孩子的七寸。別說真的九歲孩童,就是沈瑞這個偽兒童,飢腸轆轆之下,都口水嗒嗒的,忍不住想要出去搶吃的。

  沈瑞躺在床上,拉起被子,將腦袋遮住,捏住自己鼻子,咬牙切齒很是熱情地在心裡問候了沈家列祖列宗。可腦子裡都是各種菜餚,口水一陣一陣的,肚子裡鬧騰的越發歡實。

  烤鴨、燒雞、紅燒魚,紅燒排骨,羊肉湯……各種美食畫面一下子湧進腦子裡,沈瑞憋的眼睛都紅了。

  煎熬之下,時間變得粘稠起來。

  等聽到王媽媽出去的聲音,沈瑞才撩開被子,額上出了半頭細汗

  柳芽走進來,神色驚疑不定。

  沈瑞見狀,心下一沉,道:「怎麼?可是下晌行動有什麼不對?」

  因怕隔牆有耳,原還想等到晚上再問柳芽下午行事,眼下卻是有些等不及。柳芽搖頭,推開窗看看,確認四下無人,方走到床邊,打開荷包,裡面躺著兩枚米糕。

  沈瑞嚥了口吐沫道:「不是說不用給我留?你快吃了。」

  柳芽小聲道:「是媽媽予的,說怕小婢晚上餓,讓小婢餓了吃,可飧食時媽媽說沒胃口,只動了兩筷子,將剩下的大半碗飯給了小婢,小婢吃了兩人份的飯菜撐得不行,哪裡還會餓哩?」

  沈瑞聞言,不由怔住。

  柳芽小聲道:「許是王媽媽留給二哥,只是不敢說,借了小婢手給?」

  沈瑞輕嘆道:「王媽媽是好人。」

  看來老安人的眼光真的不好,選了這一老一幼出來,看起來一個木訥,一個笨拙,可都是本性良善之人。要不然真要安排兩個惡僕坐鎮,自己想要絕處逢生也非易事。

  柳芽還罷,年紀尚幼,不知這差事凶險。王媽媽是經年老人,又見慣沉浮的,當猜出老安人選她與柳芽「侍候」沈瑞的用意。這一老一少,都是孤零零的,在沈家並無其他幹系之人。不管是讓這兩人「背黑鍋」,還是有其他處置,都極為便宜。

  自然,王媽媽肯多言提點沈瑞,肯留吃食給他,變相地「背叛」張老安人的安排,也不單單只因良善二字。只是這其中利害干係,就沒有必要對柳芽說了。明悟到這點,沈瑞的心裡越發沉甸甸的。從一老一少「服侍」他開始,三人的命運就休戚相關,或許是他想多了,虛驚一場,或許真的生死相連。

  等到掌燈入更,王媽媽又來放下幔帳,囑咐柳芽一回方回了廂房。

  沈瑞將柳芽叫進帳子,兩人才頭碰頭地小聲說起下午之事。

  「下午老安人院子裡來了六家娘子,跟來的養娘、婢子二十來人,去廁房的有七人,三個養娘,四個婢子。多是老安人院子裡的姐姐帶著,可到底是進茅廁,不好陪著進去,都在廊下遙等著。小婢按照二哥交代的,養娘就等她進了廁房,在外頭喊一句。婢女姐姐就當認錯人,趁著對方沒進去說。」說到這裡,柳芽不解道:「為甚要挨個說,要是碰上一家兩個入廁的,說起此事,豈不是就揭破?」

  沈瑞道:「要是只對一兩人做戲,萬一碰上老實不生事的,將此事當成陰私埋在心裡,豈不冤枉。正是要揭破才好,越是蹊蹺越是引人關注。」

  主僕兩人也算是「共患難」,柳芽的膽子也比昨晚略大幾分,忍不住問道:「二哥就不怕有同老安人交情好的娘子,將這話轉告老安人?」

  沈瑞道:「越是與老安人有交情的,越容易多想。若是曉得老安人能狠心對嫡孫下手,誰還敢無忌憚地與她交好?如此陰私之事,背後講講還罷,終是不能拿到檯面上說。」

  柳芽似懂非懂,可心裡到底踏實幾分,卻是困的狠了,說著說著眼睛已經睜不開。沈瑞想起一事,道:「那個蘭草是不是欺負過你?」

  因老安人上了年歲忌諱,老安人院子裡當差的養娘下人,只戴了三日熱孝就換成了素服。沈瑞讓柳芽選個婢子的名字來說,柳芽選了蘭草。

  事情若是洩露,柳芽掩面還能遮掩一二,那個蘭草怕是難逃責罰。

  柳芽耷拉下腦袋,小聲道:「小婢在那邊當差時,她老使小婢幹她的活,還搶婢子飯食,常用簪子戳小婢哩。」

  沈瑞「哈哈」一笑,主僕兩人各自安置。

  不一時,柳芽沉沉睡去。沈瑞為了應對明日,便只有強忍著,睜著眼生熬。
陸雲 發表於 2013-7-29 09:11
第1卷 第八章 靈前孝子 (一)


  次日,孫氏「頭七」,四房大祭之日。從早上開始,沈舉人宅便開門迎客。

  靈棚裡,幾十個僧人,披著袈裟,舉著是金鐃銅鈸,誦經不斷;幾十個道士,穿著羽衣,拿著是葦管竹笙,吟聲不絕。

  靈堂內外一片素白,沈舉人穿著喪服,面帶哀色地招待族親與朋故。看著靈前披麻戴孝行孝子禮的俊秀少年,聽著沈大老爺說他已經過了院試,又是「小三元」,若不是母喪,明年就能下場應舉,前來弔祭的客人除了對沈大老爺說著「節哀順變」之外,少不得還要贊上兩句「雛鳳清於老鳳聲」。

  沈舉人嘴上謙遜,可不時撫摸著鬍鬚,少不得帶了欣慰之色。

  如此場景,外人看了沒什麼,卻刺了不少與四房相熟的族人的眼。不少人面露詫異,望向坐在首位的宗房大老爺。

  宗房大老爺恍若未見,低著頭飲茶。他是宗子,現下族長老太爺年邁,雖依舊掛著族長之名,可族中庶務多有宗房大老爺打理。他既不說話,其他房頭的老爺,就算有心裡嘀咕的,也不好說什麼。

  坐在族親中末位的正是外九房的狀元公沈理,看著沈舉人如此作態,立時憋了一肚子火。

  他坐在末位,只是因輩分的緣故,族人無人敢看輕這位狀元爺。他儘管居喪守制,並不在官場,可還不到而立之年,除了有族伯為京官外,還有大學士府為岳家,不愁無人提挈。等到孝滿起復,狀元出身,端的似錦繡前程。

  旁人顧念沈舉人的顏面,儘管心存疑慮,也多是閉口沉思。只有沈理擔憂了一晚,此刻再也忍不住,皺眉道:「源大叔,瑞哥兒怎麼不見?這是哪一位,怎地嬸娘靈前佔了孝子之位?」

  沈理回鄉時,孫氏雖病重,可還沒有去世。沈理身戴重孝,忌諱探病,可卻是見過沈瑞的,即便覺得嬌生慣養了些,可規矩行事並未走樣,「愛屋及烏」,也是打心裡親近。

  就是靈堂上跪著的沈瑾,十四的廩生,在族中也不是無名之人,不僅跟著沈舉人參加過沈理之母下葬,還曾同幾位有了功名的族兄一起去拜會過沈理。

  沈理之前對沈瑾並無惡感,可眼下見他毫無愧色地佔據孝子位,不由厭到極致,才故作不識。

  沈舉人聞言,神色有些僵硬,訕訕道:「瑞哥兒病著,這是我長子瑾哥兒,我們老安人心疼瑞哥兒臥病,怕他折騰的厲害,吩咐讓瑾哥兒過來執禮。」

  沈理聞言,越發憤怒。

  這孝子位哪裡是能隨便佔的,即便眼前這少年是沈舉人庶長子,為嫡母守靈為應有之意,可卻不當佔孝子之位。就算是沈瑞不在,沈瑾也當將沈瑞的位置空出來,以別嫡庶尊卑。

  還有沈舉人這話,將沈瑾介紹為長子,而不是庶長子,模糊了嫡庶名分,接下來將沈瑾記在孫氏名下,是不是也是水到渠成?

  可是這樣的話,對沈瑞來說,不僅從唯一的嫡子成為嫡次子,還失去孫氏留下的一半嫁妝。

  沈舉人之所以敢這樣做,無非是沈家勢大,孫氏是孫家獨生女,沒有兄弟子侄出面,孫氏嫁妝都在沈家人手上,無人為沈瑞張目。否則的話,孫家人咬住一條「圖謀嫡妻嫁妝」,兩家就得對簿公堂。

  族人都曉得,孫氏年過三十才得了嫡子,傷了身體,四房老安人便將二哥抱過去養育,過於溺愛,養成了頑劣任性的性子,儘管不過總角之年,可已名聲在外。

  沈瑾卻是不同,不僅年少聰敏,而且學業有成,在沈家小一輩中都是數一數二的人才。沈家既是書香望族,子弟讀書是常例,十幾歲的秀才常見,可像沈瑾這樣天分的卻是有數,上一個正是狀元沈理。

  加上他的出身,即便是庶子,可生母鄭氏並不卑賤。

  鄭家亦是書香門第,沈錦外祖是沈舉人早年的萌師,有秀才功名,兩家有世誼。世道無常,鄭父早喪,家中寡母弱弟無依,鄭氏身為秀才家的小姐,沒有嫁妝,難以有門當戶對的親事。為了多謀聘資,照看母弟,她只能為人妾室。鄭氏的弟弟倒是爭氣,與沈理同榜進士,有了官身,只是位列三甲,如今在山西知縣任上。

  沈舉人雖不曾「寵妾滅妻」,可對鄭氏與庶長子的愛重,也是眾所周知。因孫氏為人良善,族中女眷與之交好者多,多有不平之語。可這畢竟是四房家務事,孫氏賢惠,待妾室甚為寬和,並不苛待打壓;鄭氏性情軟糯,平素也恪守本分,只安心教子,並不調三窩四,旁人即便心有不平,也不好多說什麼。

  如今沈瑞不在,在靈堂之上,沈瑾佔了孝子位。大家同沈理一樣,都猜到沈舉人接下來就要坐實沈瑾嫡長子的身份。畢竟在世人眼中嫡庶有別,不管是做親,還是以後出仕,嫡子身份要多得幾分便利。沈瑾學問再好,妾生孽出,條條框框,到底失了尊貴。更有那一等老儒生,死唸著禮教規矩的,更是尊嫡抑庶,哪裡管你人品學問如何。

  儘管沈舉人此番安排是「慈父之心」,可對於屍骨未寒的孫氏則太薄情。就算他想要給沈瑾嫡子身份,也並非定要如此迫在眉睫。畢竟人人都曉得,不管孫氏生前如何賢良,逝者已逝,鄭氏扶正的日子不遠。

  到了那個時候,沈瑾身為鄭氏之子,由庶轉嫡也說得過去。只是論起貴重,到底比不過原配嫡出的沈瑞。

  若是沈瑞為長,沈瑾為幼,還能糊弄外頭是繼室嫡出。可沈瑾年紀在這裡擺著,繼室子比原配嫡子長五歲,等到做親的時候哪裡瞞得住,到時候這「妾室扶正」又是一個說辭。大明律上,可是禁止「以妾為妻」,民間有扶正的,不過是「民不舉,官不糾」。

  只要有人較真,探究起沈瑾身份,嫡不嫡、庶不庶,更是尷尬,哪裡有直接記在孫氏名下圓滿。

  提前安排這一出,當然不是為了對孫氏的敬重,除了沈瑾嫡子名分,還涉及其他。孫氏的嫁妝,除了尋常的金銀箱籠,還有棉田、房舍、鋪面,最重要的是名下兩大織廠,有織機千台。除去雇工拋費,織廠每年帶來的收益就是數千兩銀子。

  沈家諸房頭,除了四房,只有宗房與五房的織機數超過千張,可那兩個房頭,子孫眾多,一直沒有分家,織廠才沒有分薄。可四房這一千多張織機連同其他的鋪面田舍,是孫氏的嫁妝,當初孫氏沒嫁到松江前,孫父過來提前給置辦的。不管是按照律法,還是世情,這都當完完整整地留給孫氏的親生子沈瑞,同四房其他人沒幹系。

  如此一來,在族中晚輩中,沈瑞名下的資產,是族兄弟中誰也比不上的。就算他不成材,守著這一份產業,一輩子亦是吃喝不愁。

  誰也不是傻子,該看出來的都看出來幾分,沈舉人此舉偏袒庶長子,是奔著孫氏嫁妝去的。大家心中難免有不平之處,可宗房大老爺都沒開口,旁人自然也沒有質疑的餘地。

  莫欺少年窮。

  沈瑾也是沈家子孫,孫氏的嫁妝即便分了沈瑾一半,也沒有便宜了別家去。沈瑾是少年秀才,舉業有望,前程大好。對比著不愛讀書的沈瑞,誰都曉得他才是四房未來的當家人,誰也不願平白得罪了他,只能眼睜睜看他佔據孝子位,先得嫡子之名,再得嫡母嫁妝。

  靈堂之上,除了沈理,竟無人為孫氏與沈瑞說一句公道話。

  沈理想著孫氏生前良善,在座受過其恩惠的不是一家兩家,尤其是沈舉人,祖上曾有長輩沉迷賭博,曾經敗落過,只剩下一個空殼子,自打娶了孫氏日子才興旺起來,置下良田美舍。如今沈舉人這般做態,宗子若是心懷公正,早當出聲,如此默默,不知是否與沈舉人早有默契。

  沈理牙齦緊咬,憋得滿臉漲紅,忍著怒意道:「就算是瑞哥兒病重,這樣的日子也當在長輩們跟前露個面,要不然長輩們如何能安心。嬸娘就這點骨血,要是真照看不到之處,有了閃失,怕是老天都看不過去。善無善報,誰人還會再行善?族中晚輩,多顧念嬸娘慈恩,又怎忍心瑞哥兒就這樣病著?諸位祖父叔伯們看看,是不是當接瑞哥兒過來,若真病的重了,也好廣邀良醫,莫的耽擱了病情。」說罷,望著沈舉人。

  聽了這話,原本沈家各房本旁觀的老太爺與老爺們不由側目,滿室寂靜。

  將已經有功名的沈瑾記在孫氏名下,分孫氏一半嫁妝是一回事;圖謀沈瑞性命,謀害了孫氏親子則是另外一回事。雖說大家心裡想著「虎毒不食子」,沈舉人未必如此心狠,可想著孫氏故去七日,孫瑞都沒露面。雖早放出沈瑞臥病的話,可又不見請醫延藥,早先還不覺得什麼,如今對景起來,不免都有些狐疑。

  就是宗房大老爺,也有些坐不住,看著沈舉人道:「瑞哥兒病了幾日,到底如何哩?不可諱病忌醫,要是真有不妥當,早當看診為上……」
陸雲 發表於 2013-7-29 20:21
第1卷 第九章 靈前孝子(二)


  沈舉人沉著臉道:「前幾日還臥床,有些起不來身……」說到這裡,他心裡也有些著惱,即便是存了私心,可沈瑞這幾日臥病在床也不是說謊。孫氏剛過身那日沈瑞挨了家法,羞憤之下,昏厥過去,至今未好。就算自己有心將沈瑾記在孫氏名下,也不會如此倉促地引人質疑。

  這幾日沈瑞醒了,開始進米水,不過聽老安人說依舊很虛弱,自己沒有讓他來靈前,也確實是憐子之心,體恤之意,可聽沈理的話,倒像是自己心存不良。

  在座各位,除了沈氏族人,還有其他有資格落座的鄉鄰士紳,望著沈舉人目光爍爍。倒像是盼著沈家有什麼父虐子的家醜,要看熱鬧似的。想到這裡,沈舉人滿心不忿,吩咐旁邊的管事道:「去接瑞哥兒,就算起不來床,抬也要抬過來……」

  管家應聲下去,堂上的氣氛有些沉悶。

  沈氏眾人也反應過來,沈理方才的話有些不妥。如今堂上還有外客,不管內情如何,到底不該在外人面前提及此事。無風不起浪,若是傳到外面,難免引起各種猜測,一不小心就損了沈氏一族清名。

  沈理只是閉口不言,不時望向門口,面上的關切隱不住。沈理雖是沈家子孫,可出人頭地卻沒借沈家宗族什麼光,反而全賴孫氏照拂才學業有成。不管沈氏其他族人如何,沈理確實是為孫氏之喪真心難過。若非如此,也不會在母喪守制之時,接二連三地登門。

  眾人望向沈理的目光,就有些複雜。責備者有之,覺得一筆寫不出兩個沈,沈理此舉有些不顧大局;認同者有之,這在世人眼中,孫氏幫扶十數年,將沈理供出來,對沈理是天大恩情,沈理即便是晚輩,可這時為恩親張目也說得過去。

  沈理心中已經有了最壞打算,若是沈舉人對沈瑞不公,宗房幾位老爺任之由之,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攔著,要是攔不住,那就向京城求援,請二房大族叔出面主持公道。

  二房雖在數十年前老太爺入翰林院時便遷居京城,老太爺、老夫人也葬在京城,可因兩位老爺如今都在官場,大老爺官至侍郎,就是宗房族長,也要賣幾分情面。

  沈理進京數年,觀兩位族叔行事,都是端方的品格,心中甚為敬重那兩位。兩位族嬸雖出身官宦世家,行事亦賢惠寬和。二房這幾十年雖沒回過鬆江,可對於進京的族人亦多有照拂。她們雖不曾見過孫氏,可聽沈理母子提及過,知曉孫氏良善,對於這位不曾見面的隔房從堂妯娌亦是滿口讚好。

  堂上眾人心思各異,不時有人望向沈瑾。

  不管沈舉人是不是偏心,沈瑾已經不是稚子,既然能毫無愧色地佔據孝子之位,就讓人不得不深思。之前羨慕嫉妒的沈舉人有個好兒子的,心中嗤笑,將相貌清俊的沈瑾當成是心懷叵測之輩。

  沈瑾到底年歲在這裡,被眾人看得臉上青一陣兒、白一陣,恨不得立時下去,可沈舉人不發話,也只能拄著孝子棒苦熬,不過臉上只有被誤解的羞憤,並無愧疚不安。

  跨院北屋裡,管家腦門上的汗都出來。纏磨了兩盞茶的功夫,沈瑞還是不肯鬆口去前頭。

  他只當是簡單的差事,即便帶了兩個小廝過來,也沒有強制壓人的意思,只是想著沈瑞病重的話,使人抬到前頭去。

  沈瑞躺在床上,冷冷地看著管家,道:「管家勿要再囉嗦,不能為娘守靈,我乃不孝之子,哪裡能去娘親靈堂,大管家替我與爹請罪,眼下我死也不能去前頭。」

  記憶中這管家即便不是孫氏心腹,可既坐穩管家之位,也曾受過主母孫氏恩惠。對於本主這些日子的境遇,大管家卻沒有想著拉一把,可見並不是知恩義的人。可是誰又能想到老安人會如此苛待親孫,將自己拘在這跨院裡,又有誰會相信本主已經被折磨而死。

  沈瑞想著自己即將見到那些「家人」,只覺得心中煩躁,側過頭不再聽管家歪纏。

  沈瑞本就是長個子抽條的時候,數日下來,也掉了六、七斤份量,下巴都尖了,不能說皮包骨也差不離,加上這青白無血色的小臉,冷冰冰不似孩童的眼神。如此大的變化,恁是誰也瞧出不對,看的管家心裡也一顫一顫。

  眼見沈瑞帶了怨憤,連「不孝子」都出來,真要強拉了去靈前,眾目睽睽之下,還不知會鬧出什麼亂子。

  大管家跺跺腳,帶了兩個小廝走了。

  王媽媽親自送了人出去,回來帶了憂色道:「這可怎好,這可怎好,二哥作何不去?真要惹惱了老爺,又難熬。」

  沈瑞也做後悔色,道:「要不請媽媽去二門盯著些,要是爹真來,回來說一聲,我也有個準備。」

  王媽媽點頭道:「好,好,老奴這就去二門守著……」說罷,憂心忡忡地出去了。

  柳芽惴惴不安,道:「二哥,這般違逆老爺,要是老爺再行家法可怎生好?」

  沈瑞冷笑道:「哪裡會打呢,過了今日,老爺只有疼我的……」

  前面靈堂,眾人已經等的不耐,少不得面面相覷,各自驚疑不定。沈理的臉,更是黑的不行,眼看就要忍不住起身。

  沈舉人看在眼中,越發煩躁,皺眉吩咐身邊小廝道:「這逆子怎麼還不來,快去催一催!」

  小廝應聲出去,在靈堂門口與管家碰到正著,忙側身避到一邊。

  沈舉人見管家身後無人,大驚失色道:「瑞哥兒呢?莫非真是病重?」

  不怪他憂心,除了憐惜骨肉外,如今大家都看著,要是這個時候次子真有個不好,那他說不定真要背負「害子」嫌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管家見狀,忙道:「老爺莫急,二哥瞧著見好了。」

  沈舉人皺眉道:「既是如此,為何不帶來?我不是說了,就算他身子不舒坦,抬也要抬來。還是他任性不肯下床,不肯聽吩咐?」

  管家遲疑道:「老爺,小人傳了老爺的話,只是二哥說不能過來。」

  沈舉人聞言大怒,道:「這靈堂之上供奉是他生身之母,他前幾日病重,老安人體恤允他修養,如今見郝了還不肯過來,這不孝的小畜生,快綁了來,立時打死了了事!」

  想著嫡子被老母驕縱的沒個模樣,平日裡任性頑劣,現下眾目睽睽之下又丟了自家臉面,沈舉人是動了真火。

  沒人體恤沈舉人的不容易,反而望向他的目光越發複雜,想著他會不會「順水推舟」,真的在孫氏靈前棍棒教子。宗房大老爺見狀不對,輕咳兩聲道:「侄兒不懂事慢慢教就是,作甚喊打喊殺。」

  沈瑾見狀,也過來低聲勸道:「老爺勿惱,聽說二弟這幾日睡的多,醒的少,許是身上還沒大好,才無法起身,要不還是兒子先過去看看?」

  沈舉人盛怒未消,冷哼道:「看什麼看,快使人將那孽畜拉來!」說罷,又喝令管家去帶沈瑞。

  這時,就聽沈理正色道:「源大叔且慢,若是侄兒沒聽差,貴管家傳的是瑞哥兒說『不能過來」,而不是不肯過來。既是說了不能,總有不能的理由,還是先去聽聽瑞哥兒的理由,再給他定罪不遲。要是他真的病的起不來身,長輩們慈心,自是不忍心折騰瑞哥兒。」

  見沈理話中有話,沈舉人瞪著他,惱他節外生枝,不過族親們目光爍爍,滿臉狐疑的模樣,好像他拒接就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陰私似的,他只能口中說著「不知禮的小畜生,哪裡有甚理由」,不好真的攔著眾人去探看。

  想著次子的頑劣不堪,說不定接下來就要在族人面前丟醜,沈舉人很是煩躁,可也沒有為兒子遮掩之意,耷拉著臉帶著眾人去了後院。

  沈氏族中幾位長輩,想要探看一二,便跟著過來。外姓鄉鄰友朋,不好跟著登堂入室,可也不願先走,就坐在靈堂上等結果。想著不管沈舉人這回是「憐子」,還是「害子」,沈家人自己就要鬧起來,一會兒說不得有著熱鬧看。

  沈舉人帶了眾族親,跟著管家走到西跨院門口,不由有些傻眼,有心想要止步,可又有「欲蓋彌彰」之嫌,便咬牙進了院子。

  六、七尺見方的院子,十來個人進來,立時擠著滿滿登登。因這院子早年閒置許久,屋子門框都陳舊,窗戶上糊著的毛邊紙也泛黃。同沈舉人宅其他地方的體面,這裡寒酸的令人側目。

  就是得寵的姨娘妾室也不會住在這裡,更不要說是唯一的嫡子修養之所。

  沈舉人之前的所謂老安人「憐惜」孫子的說辭,立時成了笑話。

  沈理站在院子裡,四下一望,皺眉道:「叔祖母換了院子?」

  各位族親臉色也不好看,要是沈家真出來「父虐子」的醜聞,傷的是一族顏面。更不要說沈瑞是孫氏之子,要是被苛待,可就不是沈家一家之事。這松江府受過孫氏恩惠的庶民百姓不少,往來交好的官眷不管交情到底如何,礙於名聲也不會旁觀。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陸雲

LV:6 爵士

追蹤
  • 2

    主題

  • 755

    回文

  • 2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