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27
陸雲 發表於 2013-9-23 18:39
第2卷 第九十章 有女懷春(二)


  連著兩天吃酒,次日沈瑞起的就有些晚。等他梳洗完畢,柳芽已經從大廚房取了食盒過來,臉色駭白,神思恍惚。

  「這是怎了?」冬喜接了提盒,關切問道:「廚房那邊婆子為難你?」

  柳芽搖搖頭,白著臉道:「聽說書齋的蘭草天剛亮就挨了板子,方才正被人拖出去挪出。」

  冬天聞言驚詫,這一大早就發做人,到底是何緣故,打了板子不說,連人也要攆出去,可見不是小事。

  沈瑞聽著蘭草這個名字有些耳熟,稍加思量,想起來是哪個。就是曾在老安人院子裡欺負過柳芽的那個,後來還在他身邊服侍過一個多月,長相俏麗,性子卻略顯輕浮,當時看似對沈瑾有意,後來不知怎麼去了書齋當差。

  沈瑞回到沈宅後,曾遇到過蘭草一遭,依舊是姑娘裝扮,可眉頭已散,胸脯高聳,顯然是婦人身段。沈瑞當時還曾鄙視過沈舉人的眼光,這蘭草欺下媚上,又勾搭過沈瑾,輕浮粗鄙,沈舉人挑女人的目光真不怎麼樣。

  天剛亮就挨了板子?

  想起鄭氏昨晚在書齋的發作,沈舉人最後越來越無言的辯白,這蘭草八成是被沈舉人遷怒。

  沈瑞不過聽一耳朵,見柳芽並無喜色,反而有些惴惴,曉得她是因聽到打板子之事懼怕,安慰道:「管他外面的事做甚?你看老爺打過幾個人板子,定是蘭草有犯禁的地方。你放心,只要有我在,斷不會讓板子再打到你身上。」

  柳芽使勁點頭,臉上總算恢復了些血色。

  因今日是阿彌陀佛誕辰,南城有大廟會,沈瑞早就與沈玨說定下午要去廟會,冬喜便給沈瑞新裝了荷包,裡面有幾張莊票,有二兩銀子一張、五兩銀子一張的,還有一張十兩的;又取了兩塊碎銀子,兩緡錢,裝了藍布錢袋裡,這個是柳城帶著。

  「若不進佛堂還罷,要是二哥進了佛堂,別忘了上香。」冬喜一邊給沈瑞掛荷包,一邊道。

  時下寺廟裡的香都不是白上的,這點倒是與五百年後別無二樣,上了香後不拘多少,都要舍些香油錢。只是同後世明碼標價的直白露骨不同,這時就算是貧家小民只給一文錢,寺裡的師父沙彌也能溫煦如春。所謂「眾生平生」不外如是,這也是寒門小戶之家信徒不減的緣故。

  沈瑞看了眼旁邊精神還有些恍然的柳芽,掃了一眼她腳下。

  怪不得她聽到打板子就驚恐不安,當年十二歲的小姑娘活活被打斷腿,怎麼能不將懼怕刻到骨子裡。

  「隔壁大嬸子與福姐兒今兒去上香,應該會跟了不少人去,你帶了柳芽可跟著過去瞧瞧熱鬧。」沈瑞對冬喜道。

  倒是沒有提讓冬喜、柳芽兩個白去,即便是婢子,可她們兩個這幾年都養在宅門裡,出落得清秀溫婉,又是青春妙齡,沒人護著出去,說不得就被地痞流氓調戲了去。

  冬喜聽了意動,柳芽在旁邊,眼睛也是一亮。

  不過想到要是兩人都出去,這院子裡只剩下小桃、小杏兩個小丫頭子,冬喜心中不放心,便猶豫道:「要不還是讓柳芽帶了小桃去,婢子留下看院子?」

  沈瑞失笑道:「這屋子裡值錢的有什麼,還怕人摸了去?你只需將錢匣子鎖好,即便有人手腳不乾淨,也不敢來撬鎖。」說到這裡,想起冬喜、柳芽兩個也有首飾釵鐶,便道:「到是你們的東西,也要鎖好,別讓人趁機摸了去。」

  冬喜提及看院子,不過是怕小丫頭們鎮不住,放了外頭的人進來。

  老安人那裡婢子也好,書齋婢子也好,沈瑞這裡都當避而遠之。前者有張家姐妹在,要是稍帶了女兒家的東西藏進來,以後對景可是說不清楚;後邊書齋那邊婢子,即便沒有名分的,也多被沈舉人收用,沈瑞這當兒子的當避嫌。

  沒想到沈瑞這裡就直接將旁人都當成了賊,冬喜便不敢接話。

  柳芽在旁咋舌:「不至於如此吧?」

  沈瑞也是臨時想起此事,不過細想想,還真是差不離。

  自己回來已經半月,不管是張老安人,還是沈舉人都會來探探自己的底。張老安人拉攏柳芽就是這個意思,可得不到什麼有用東西,估計就要下一步。沈舉人這裡,小定禮都行了,接下來就該預備聘禮。

  松江婚俗雖是重嫁妝,可這聘禮也不能少。

  通常情況下,兩家暗地裡都會通氣,使得男方曉得女方大致有多少嫁妝。男方聘禮便按照女方嫁妝的五成準備,要是男方給女方做臉,再添加聘禮也是有的。女方那邊厚道仁義的人家,也會按照多出的聘禮,適當調整嫁妝。

  如此一來,就有一取巧之法,那就是拉饑荒借貸地準備聘禮,然後賺一份殷實的嫁妝。

  從律令上來說,這嫁妝是女子私產,婆家無權干涉,可居家過日子,夫妻之間,又哪裡能分得那麼清楚。

  沈舉人不管為了面子好看,還是為了這面子後的「實惠」,這聘禮預備的都不會少。沈瑾那份產業的收益在他手中握著,剩下沈瑞的這一份,能放過去才怪。

  恐怕沈理早看透沈舉人為人,方行「借銀」之舉。

  沈瑞想到此處,心中不由嘆息兩聲。這沈舉人真不是聰明人,丟了西瓜撿芝麻。有孫氏對沈理的大恩在,只要沈舉人表現得髮妻嫡子看重些,就能得到沈理的好感,五房也會更親近他。他卻將好好的局面,弄成現在這樣,眾人皆厭惡防備。

  就是鄭氏那裡,鄭小舅已經升了六品通判,對於沈氏家族來說,六品官不算什麼,可對四房這舉人門第來說,份量已是不清。要是沈舉人不貪圖繼妻的嫁妝,將鄭氏扶正,那鄭小舅為了姐姐、外甥兒,肯定要提挈四房。

  沈舉人心裡也好琢磨,不過是眼光高,只覺得背靠沈家,一個六品小官沒有放在眼中。又因鄭家早年落魄,鄭小舅算是藉著沈家的照拂供出來的,沒有在沈家人面前高聲的餘地。

  到了族學,沈瑞打發車伕回去,讓他下午不用過來接,又叫柳成給了他一塊碎銀子。

  那車伕老實,說什麼也不肯要,只說怕被大娘子責罰。他接送沈瑞半月,早先是郭氏的車伕,從換了新馬車後,便成為沈瑞的專用車伕,活比以前的重了不說,打賞錢的機會也少了。換做旁人,早就不滿,這人卻是憨實的,依舊老老實實趕車。

  沈瑞道:「今兒有廟會,這拿著給二毛買點心。」

  這車伕有兩個兒子,老大是沈全身邊的小廝,老二是個還拖著鼻涕的小毛頭,沈瑞碰到過一回,曾叫冬喜包過兩次點心,讓車伕捎帶回去。

  車伕還要再拒,沈瑞擺擺手,轉身帶了柳成進了族學。

  下人的規矩,代表著主人的素養;五房日子蒸蒸日上,不是沒有原因的。

  四房同五房一比,就是渣渣。張老安人與沈舉人看似嚴厲,動不動就用打板子來懲治下人,可僕婢偷懶耍滑、欺上瞞下、狗仗人勢,樣樣不落,當得起一聲「刁奴」。

  進了學堂,沈瑞環視一圈,發現沈玨不在,直到上課鐘聲將響起,他方姍姍來遲。

  到了課歇時候,大家三三兩兩的湊在一起,都在說下午去廟會的事。

  倒是沈玨,還坐在自己位上,支棱著下巴,不知在想什麼。沈環在旁引得他說話,他也有氣無力,有一搭沒一搭。

  沈瑞見狀,有些擔心,上前道:「玨哥這是怎了?可是身上不舒坦?」

  沈玨念叨廟會可是念叨有些日子,昨日分開時還特意強調了此事,讓沈瑞今日不用帶茶點過來,要帶他去廟會上吃好吃的。今日這蔫頭蔫腦的,實不像沈玨了。

  沈玨看了他一眼,打了個哈欠道:「身上沒什麼,昨晚沒歇好,只覺得腦袋沉,等眯一會就好。」

  沈瑞見他眼角下發青,確實是休息不好的模樣,不過不知為何,總覺得沈玨方才那一眼似有深意。

  只是眾目睽睽之下,沈玨既不說,沈瑞也不好追問,便記在心裡。

  等第二節課過去,午歇時間到了,學子們滿臉興奮,三三兩兩,勾肩搭背去逛廟會去。

  沈環早接了家裡任務,要帶著蒙童班的弟弟出去耍,便與沈玨、沈瑞作別,去西廂接弟弟去了。

  沈玨趴了一節課,算是養了些精神,不再像先前看著那麼萎靡。

  待上了馬車,沈玨便幽怨地看了沈瑞一眼,道:「都是瑞哥,累得我昨日走了困,四更天才闔眼!」

  沈瑞聞言,不由失笑:「這話從何說起,昨兒分開時不是還好好的?」

  沈玨打了個哈欠道:「就是因為你,不只是我,就是我爹娘都沒安生。」

  沈瑞聽了疑惑,不過沈玨也沒有拿爹媽說笑的道理,便皺眉想了想,道:「莫非是因我家老爺要續娶之事?大伯娘那裡不高興?」

  「孺子可教也!」沈玨點點頭道:「我還是頭一次見我娘發火,還真是嚇了一大跳。我爹也是,好好的參合你們家的事作甚?就像我娘說的,她與源大嬸子向來交好,要是源大叔續了外頭的,她這個伯娘還能護著你為你做主,不讓你受了欺負去。可續了賀家長房的,要是有了是非,她就要避嫌,幫著哪頭都說不清。」

  說到這裡,沈玨也露出驚詫:「實沒想到,賀家會出這麼個主意,兩家親事又這麼快定下。我原還當他們看上的是你家大哥,長房有位表姐,正與你大哥年歲相當哩……」
陸雲 發表於 2013-9-24 18:02
第2卷 第九十一章 有女懷春(三)


  宗房大老爺插手沈舉人再娶之事,沈瑞並不覺得有什麼。

  四房的長輩張老安人是不靠譜的,這幾年並不出去走動,沈舉人雖不能說是宅男,可交際範圍也不廣。賀家要是有心算計這門親事,能夠指望的就是宗房大太太與宗房大老爺。

  這兩位是宗子宗婦,又是沈舉人的族兄族嫂,只是沒想到宗房大太太會反對這門親事。

  至於宗房大太太所說,四房續娶了賀家人,她不好護著沈瑞之類的話,沈玨相信,沈瑞不信。不管宗房大太太與孫氏到底有沒有交情,交情如何,在孫氏故去這幾年,宗房大太太不過是人情面子情,對沈瑞並無另眼相待的地方。

  不過沈瑞相信,沈玨因擔心自己半夜失眠是真的,只覺得心中一暖,道:「玨哥也不必太擔心我,我不是小孩子,以後白日都在族學裡,只晚上才回家,礙不著旁人什麼。」

  沈玨輕哼了一聲道:「哪有你想的那般容易,等你繼母進門,那可是名正言順的至親長輩,不能說一言生死,可即是當家娘子,你的衣食起居都要看那邊安排。那位只是賀家旁枝出來的,不能說小門小戶,家境也尋常,若是小氣吝嗇的性子,即便不是故意苛待你,也能讓你喝一壺的。」

  沈瑞道:「那也沒什麼,不過多花幾個銀錢的事,實在不行我還能搬出來。新婦進門,裝也要裝個一年半載,總不會立時發作。再說這門親事既是賀二老爺操持,絕不會選不妥當的人選,否則不是結親,就是仇上加仇。」

  沈玨聞言,想了一想也是,拍了拍腦門子道:「是哩,既是二堂舅挑出的人,別說是苛待你們兄弟,怕是討好你們還來不及!我是關心則亂了……」說到這裡,有些不忿地看著沈瑞道:「倒是你,沒心沒肺,不驚不慌,倒好像你是局外人,我倒成了多事愛操心了!」

  沈瑞忙安撫道:「就因曉得為我操心的人多,我才這麼有底氣,有六族兄與大嬸子做靠山,又有玨哥惦記我,我有甚好怕的?別說只是賀家養女,就是賀家嫡嫡出的姑娘嫁過來我也不怕。」

  沈玨一笑道:「你這樣也好,男子漢大丈夫目光就當長遠些,整日裡提防這些也沒意思。只是與源大叔說親的那位小姨母,年方二九,你到底差著幾歲,一時不礙什麼,你大哥還有將來的大嫂可就要尷尬。」

  沈瑞點點頭,確實如此。

  不過繼母與繼子年紀相仿這並不算什麼稀奇事,別說沈舉人只是四十出頭,就是花甲老翁續個十五、六歲的小娘子做填房,也是有的。

  兄弟兩個說著話,馬車就到了南城。

  沈玨兩眼發亮,精神頭十足。

  外頭已經是人聲鼎沸,馬車根本就敢不過去。沈玨招呼著沈瑞下了馬車,打發車伕先回去,兩人一人帶了一個書僮,往步行往前面的一處香火鼎盛的寺院去。

  道路兩側,都是各種擺攤的商販,有賣香燭的,有賣吃食點心的,還有賣各種小玩意兒的,叫賣聲絡繹不絕。

  在這些商販中間,又穿插著各色乞丐,有年老的,有年幼的,有身殘的,有眼盲的,都是跪坐在那裡,滿臉可憐的模樣。

  因是佛誕,這日行善的人也多,不能說銅錢如雨,可眼見著這些人收穫不菲。施捨的滿臉慈悲,跪著的叩頭不已,同遠處的香煙繚繚,鐘聲隱隱,呼應起來,形成一副寺前善行圖。

  沈玨瞥了一眼,不以為然道:「平素不修善果,一年做一次好事就成了好人了?」

  對於那些壯年乞兒,沈玨更是看不上眼,嘀咕著:「這天下身上有殘的多,沒見得個個都做了乞丐,不過是好吃懶做!」

  他嘴上如此說,卻不是吝嗇之人,讓書僮給了幾個老乞兒銅錢,還不忘對沈瑞道:「這些上了年歲的,不管日子是真過不下去,還是想要貪幾個錢,這大冬月的跪在這裡委實不容易。」

  松江府有個好知府,這幾年政通人和,又無天災人禍,哪裡會一下子湧出這麼多乞丐。

  正入沈玨所說,這些所謂乞丐,大多數都是衝著這廟會臨時換的裝扮。那些壯年乞丐多是好吃懶做的地痞流氓,這些年老的或是家貧或是子女不孝,各種原因出來行乞,倒是可憐可憫的多。

  沈瑞的想法,與沈玨不謀而合,便也吩咐柳成拿了一緡錢出來,拆散了,遞給了幾個老乞。

  這一番行事,卻是正好落入旁眼眼中。

  不遠處,一少年臉上露出幾分笑意,快走幾步,走近前來,伸手去拍沈瑞的肩膀。

  沈瑞因學了幾年吐納功夫,耳聰目明,立時就察覺不對。腦子裡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已經側開,一把抓住來人手臂。

  來人不知是驚住還是被攥疼,訝然出聲。

  沈瑞眨了眨眼,有些意外,道:「董小弟?」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從沈氏族學離開的董雙。

  董雙抿了抿嘴,有些靦腆道:「沈兄……」

  沈瑞只覺得手心中滑嫩一片,忍不住曲了曲食指,摩挲了兩下。

  董雙的臉,立時跟點火了似的,「騰」的一下通紅,咬著嘴唇瞪著沈瑞,臉上帶了薄怒,道:「沈兄,還不撒手?

  沈瑞訕笑兩聲,鬆開董雙胳膊,剛才倒不是他有心「調戲」,實是下意識動作。之前不過覺得董雙長相雌雄難辨,如今一留心,發現他行事也帶了女氣,還且像是對自己抱有好感。

  倒不是沈瑞自作多情,實是董雙的喜怒並不難分辨。即便沈瑞方才不當,引得董雙羞惱,可董雙併沒有真生氣的意思,望向沈瑞的眼神依舊隱隱帶了歡喜。

  沈瑞面上如常,心裡有些嚇到,他對董雙雖有些好感,不過是因見他小小年紀,勤勉用功,可敬可親,並沒有其他意思。

  不管這董雙是「祝英台」,還是「秦鐘」,沈瑞都無心與之再進一步。

  松江府的男風,雖比不得福建那邊明目張膽,可也不少。同窗好友做了契兄弟的,婚前一雙兩好,婚後也見走動的不乏其人,不過是風流雅事。沈珠就有個契兄弟,是來族中附學的姻親子弟,如今也中了秀才,在族學裡是沈珠的跟班。

  沈瑞無心如此,心中反而暗暗可惜。他與董雙同桌的時間不長,可兩人常在一起說功課,對於董雙的水平心中也有數。董雙年紀雖小,可功課紮實,學東西又快,要是一心走科舉這條路,會走的很遠。

  同窗同桌的關係,以後說不定還會成為同年。沈瑞本當他是同路知己,要是董雙這份「親近」是對旁人,沈瑞絕對不會幹涉也不會輕視,朋友是朋友,朋友的私事是朋友的私事。可這「親近」的對象是自己,自己只能退避三舍。

  沈玨本在前頭,聽到身後動靜,轉身望過來,就看到董雙笑吟吟地同沈瑞說話。

  沈玨走過來,打量董雙幾眼道:「瞧著你比在族學裡時還清減,這是雙倍用功了不成?」

  聽他這麼一說,沈瑞也打量起董雙來。

  方才只覺得董雙臉色有些蒼白,仔細一看,是比在前些日子瘦了,下巴尖了不少。

  董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是不敢偷懶,不想拉同窗們太多功課。」

  沈玨不讚成地搖搖頭道:「你比大家都小,又急甚哩?讀書又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你這樣熬下去,身子都垮了,又在在科舉之途走多久?」

  沈玨向來瞧不上董雙,這略帶關切的話一說出口,董雙不免「受寵若驚」,訕笑兩聲道:「謝沈兄教誨。」

  沈玨瞥了沈瑞一眼,道:「你喚瑞哥沈兄,也喚我沈兄,一會兒碰到同窗還是沈兄。以後你就叫我玨五哥,就瑞哥瑞二哥好了。」

  董雙聽了,猶豫地看了沈瑞一眼,從諫如流地改了口。

  沈瑞在旁,看著沈玨對自己擠眉弄眼,頗為無奈。沈玨的意思他懂,那就是看在他的面上,「愛屋及烏」地接受董雙做朋友。

  不過看著素來不喜董雙的沈玨,只因親近自己的緣故,便能真心接納董雙做朋友,沈瑞覺得自己方才的想法有些狹隘。

  董雙即便對自己有好感,而且這好感全然不似沈玨那麼純粹,可他年紀在這裡擺著,十來歲的小孩子,朦朦朧朧的那點好感,自己計較那些做什麼。只要自己以後注意些,不要表現出曖昧,不回應這份好感,這少年懵懂中生出的些許情思說不定就散了。

  這樣想著,沈瑞便自在許多,知曉董雙最在乎的還是四書功課,便將近日夫子的重點解題說了一遍。

  董雙聽得專心致志,沈玨卻在旁掏了掏耳朵,無奈道:「行了,兩個書呆子,今兒可是逛廟會來的,莫扯閒話,別忘了正經事!」

  聽了這話,沈瑞與董雙相視而笑,只有沈玨這貪玩的傢伙,才會將正經功課當成閒話,將逛街玩耍當成是正經事。

  兩人倒是沒有掃興,都收了話頭。

  沈玨瞧著眼前這兩個乖寶寶的模樣,得意地揚了揚下巴道:「這廟會上好耍的可多,想來你們也沒見識過。走,五哥帶你們好好耍去!」

  董雙還沒說話,他身後的小書僮已是在偷偷拽他的衣服;他回頭看了一眼,依舊點頭道:「那就隨玨五哥去見識見識!」

  沈瑞自然無二話,眾人便隨著沈玨,擠到寺前一處人聲鼎沸的廣場。

  這裡的場地,中間分做好幾塊,搭著檯子,是耍百戲的,有爬刀山的,還有耍猴子,還有噴火的,還有頂碗的,都圍了一圈的人,不時傳來叫好聲。周圍則有些地攤,多是帶了關撲性質的遊戲,各種玩法不一,有套圈的,有丟布口袋的,還有投壺的。

  那耍百戲的裡,圍人最多的就是爬刀山那處。

  用成年人胳膊粗細的竹竿搭起來的框子,有一丈半高,中間垂下兩根軟繩到地,軟繩中間兩尺來寬,每隔七八寸的距離,就綁著一柄三尺來長的刀,刀口向上,在日光照射下泛著森白寒光。從貼著地面的地方,一直到竹筐頂上,二三十把尖刀看著滲人。

  大冬天的,那「刀山」上的漢子卻是短打裝扮,上身穿著半截衲衣,半露著精壯的胸口,下半身是褲子,褲腳捲到膝蓋處,露著毛烘烘的小腿,一雙大腳丫子赤裸。

  別說是大明朝百姓,就是沈瑞這個見識過各種雜技的兩世生人,看著這壯漢爬刀山都心驚膽顫。

  這「爬刀山」的雜技,一直流傳到後世。雖不知到底是什麼原理,可沈瑞曉得,那些刀鋒不是作假,都是真正開了刃的。

  若是換個輕柔的少女或者少年來「爬刀山」,還不會讓人這樣懸心。可這七尺大漢,鐵塔似的一坨,看著份量實在不輕,這一步一步的,讓人的心跟著忽上忽下,生怕他一個不小心,腳丫子被利刃隔成兩半……
陸雲 發表於 2013-9-24 18:03
第2卷 第九十二章 有女懷春(四)


  大家本看得提心吊膽,偏生刀山上那壯漢,時而揮臂,時而蹬腿,看的大家驚呼聲不斷。
  董雙早就移開眼,不敢再看;沈玨卻看的目不轉睛,直待那壯漢雙腳落了實地,四周喝彩聲不斷,方讚歎道:「真乃絕技也。」

  早有雜技板子的小童端著銅盤討賞,看客有的大方的丟幾枚銅錢,有的則是立時散了。

  沈玨興致正好,手上也大方,便從荷包裡掏出塊碎銀子撂在銅盤上。

  這塊碎銀子即便不大,也有六、七錢,那壯漢見了,便過來執禮,口稱:「謝小官人賞。」

  沈玨見他依舊沒加衣裳,光腳著地,不畏寒暑,半赤裸的胸膛都是腱子肉,眼中立時炙熱,道:「壯士,你這不畏刀刃的功夫是家傳的,還是外頭學的,收徒弟麼?」

  那壯漢聞言一愣,隨即打量沈玨兩眼,道:「小官人說笑,這不是功夫,是混飯吃的技藝,只是看著花哨。」

  沈玨尤不死心道:「剛才不是有人不信,去碰了刀刃了麼?手指頭都割出血了。都是開刃鋒刀,你爬上爬下,分毫不傷,不是功夫是甚?」

  壯漢哭笑不得,看著沈玨富家子弟裝扮,又操著本地口音,不敢平白得罪他,便道:「這技義雖不是家傳,可因是養家餬口的東西,不收行外人做徒弟,還請小官人見諒。」

  沈玨一聽,也是這個道理,便覺得興致闌珊,招呼沈瑞、董雙兩個離開。

  見沈玨悶悶不樂的模樣,沈瑞心中一動,道:「你真想要學功夫?」

  沈玨垂頭喪氣道:「那是自然,我才不要做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呆!」

  「好好的,怎麼想起這個?」沈瑞不解道。

  沈家畢竟是書香傳家,即便族學裡有校場給子弟們習武的地方,可現下並沒有人重視。

  沈玨揚著下巴道:「又不是一輩子在家裡,往後倒了外頭,碰到不對脾氣的,一言不合動起手來,總要有還手之力方好。」說到這裡,小聲道:「就拿前些日子的打鬥來說,要是琴二哥有功夫,一下子就將沈琇撂倒;要是沈琇身上有功夫,也不會挨了黑手。又不是人人都肯講道理,該揮拳頭的時候還是當揮拳頭。」

  沈玨並不是任性性子,可沈瑞還是忍不住道:「要是手上沒功夫,說不得遇到什麼不順心事就忍忍過去;待手上有功夫,多了依仗,沒了顧忌,就容易闖出禍來。」

  沈玨翻了個白眼道:「照瑞哥這樣說,刀是凶器,人人都不該操刀哩!可這刀只有在兇徒手中才是凶器,在廚子手中就是菜刀!功夫傍身,是多了依仗不假,可怎麼好說就是欺負人的?難道就不能是自保用?功夫本無對錯之分,分的是使功夫的人。」

  聽了這一番話,沈瑞心中暗暗納罕,沈玨平素看的任性嬌氣,可心智倒是要比一般人成熟,或許是因在老太爺身邊長大的緣故。

  「玨哥忘了?我這裡有一套拳,前兩年你去禪院看我時,正碰上我耍拳,你還曾笑過我。那套拳打鬥如何,我沒試過,不過強身健體沒問題。我因是不足月落地,早年身體弱,三年前還病重過,就是一直堅持練這套拳法,身體才結實了。要是玨哥有興趣,改日我教你。」沈瑞道。

  眼前這小小少年,這幾年視他為手足,沒少照顧他。即便小孩子之間的照顧,有時候只是幾句安慰話,有時候只是一份點心吃食,可其中真摯沈瑞能感覺得到,也想要回報一二。

  沈玨還沒回話,董雙在旁聽了這段話,卻是難掩激動。他盯著沈瑞的臉,將殷切二字就刻在眼睛裡,強忍下方沒有開口。

  沈玨摸著下巴道:「瑞哥說的,就是耍起來跟古人提過的五禽戲差不多的那套獸拳?」

  沈瑞無奈道:「不是獸拳,此拳法名為形意拳,是擬五地獸、五禽鳥、一爬蟲、一海生為十二形,加上五行拳為基本拳法。真要練好了,好處當不只是強身健體。」

  沈玨雙眼爍爍,不過又猶豫道:「這功夫豈能隨便傳授給人?這是六族兄交你的?你別一時不知輕重,壞了什麼規矩,落下不是倒不好。要不你先寫封信去問問六族兄,看是不是犯不犯忌諱?」

  沈瑞笑道:「不是從六族兄那裡學的,是從客居在西林禪院的一位先生那裡學的,當年那先生說過這本是一套養生功夫,並不禁傳授與人。」

  沈玨還沒說話,旁邊董雙已經忍不住歡呼出聲:「真的?那小弟能學麼?」

  沈瑞與沈玨齊刷刷看向董雙,沈玨好奇道:「你不是恨不得時時抱著四書麼?怎還有功夫要學習功夫?」

  董雙面上露出幾分感傷,長吁了口氣,道:「舍妹亦是不足月而生,自幼身體孱弱,這些年調補不停,也比尋常人體弱許多……家母為此,一直憂心不已……」說到這裡,滿是殷切地看著沈瑞道:「雖是冒昧相請,可還是望沈兄能成全小弟……」話音未落,已是做了個長揖。

  董雙早年失父,上頭一個寡母,下邊一個妹子。難為他如此動容,這個時候家裡有個病患可不是鬧著玩的,不能說傾家蕩產也差不多。可讓一個寡婦娘,放棄自己的親骨肉,讓董雙放棄自己的同胞手足,那也不可能,只能繼續拖累著。怪不得他聽了沈瑞的話,如此急迫。

  三人本在廣場便一樹下說話,董雙這一動作,引得不少人側目。

  沈瑞忙扶了董雙胳膊,道:「董小弟快起,多大點兒事,無需如此。若是你真想要學,以後便……」本想讓董雙去族學,想到他是被董舉人攆出來的,再去族學怕是尷尬,便改口道:「以後便挑個日子來我家裡。這套拳法並不繁雜,你又有過目不忘之才,分做兩三回,也該記得差不多。」

  董雙見沈瑞慷慨,激動的紅了眼圈,顫聲道:「沈兄高義,弟銘感五內,異日若兄有所請,小弟必赴湯蹈火以報大恩。」

  沈玨擺擺手道:「與我不過是舉手之勞,董小弟勿要放在心上。若是覺得不安,就算我借了董小弟筆記的回禮。」

  董雙滿臉感激,還要再說,沈玨已經聽不下去,插嘴道:「行了,行了,不就是學瑞哥一套拳,唧唧歪歪的不爽快!眼下是不是應該先排排行次?不管怎說,瑞哥是先提要教我的,我就做個大師兄,董小弟只能做小二了!」

  董雙聽了,原本肅穆的神色倒是添了笑意,看了沈瑞一眼,道:「要是排了行次,那要不要喊師父?」

  沈玨聞言,面露糾結,看著沈瑞半響,方道:「瑞哥,形意拳是甚流派?你傳授給我們算什麼哩?用不用『代師收徒』?總不能真讓我同董小弟拜在你門下做徒弟!」

  沈瑞不禁失笑:「玨哥是話本子看多了?我又不是遊俠兒,也不開宗立派,要這師徒名分作甚?雖說這套拳法並不為世人所知,不過倒也有淵源,聽說是尊岳武穆為始祖。」

  沈玨聽了,一下子跳了起來,抓著沈瑞的肩膀高聲道:「什麼?始祖是岳武穆?!你怎麼不早說!我要是知道,頭兩年就跟著你學了!岳武穆留下的拳法,哪會只有健身強體的功效,說不得……」

  話沒說完,便聽到旁邊「噗嗤」一聲,有人笑出聲來。

  沈玨住了話音,往旁邊看去,便見素衣老婦攜了一童兒站在幾步外,笑出聲的正是那玉面小童。

  見小童面上譏笑未消,沈玨挑眉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還用人教你麼?」

  不待那小童還嘴,那老婦便開口,帶了歉意道:「是老身這外甥不對,不懂規矩,擾了小官人說話,還請小官人恕罪。」說著,便吩咐那小童賠罪。

  那小童面帶不甘道:「我又沒說什麼……只聽誰說岳武穆留下過岳家拳、岳家槍,誰聽過什麼形意拳?本不是守規矩的,還好意思提規矩……」後一句聲音低不可聞,眾人中只沈瑞影影綽綽地聽個大概,心中立時不喜。

  這小童不過八、九歲,沒有小孩子的童真可愛,而是帶了驕嬌二氣,一看就是被長輩寵溺大的熊孩子。沈玨方才不過說話聲音大了些,哪裡就扯到規矩不規矩上?

  沈玨橫眉豎目,看著小童道:「你才幾歲?能有幾分見識?就如此武斷!莫非你不曉得的,就都不是真的?」

  那小童不服氣,還要再辯,被那老婦輕哼一聲,嚇得止了話音,低著頭老實道:「是我失禮了。」

  這小童唇紅齒白、粉雕玉琢模樣,方才牙尖嘴利討人不喜,這一老實下來,也透著幾分乖巧可愛。

  沈玨摸了摸鼻子,面上訕訕,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竟同一個毛孩子計較半天,就有些不好意思。

  老婦人見狀,莞爾一笑,看了旁邊站在的沈瑞、董雙一眼,道:「不再擾幾位小官人閒話,老身這裡先告辭……」
陸雲 發表於 2013-9-24 18:03
第2卷 第九十三章有女懷春(五)


  這老婦打扮看似尋常,可說話行事都有大家之風,沈瑞幾人都客氣回禮道:「老人家自便。」

  董雙還罷,覺得這老婦慈愛之中帶了威嚴,望向自己的目光略有深意;沈玨、沈瑞兩個卻瞧出這老婦不一般來。這身上穿著的雖是布襖,卻是松江人本地都很難買到的上品平紋素布。

  只是這老婦不似尋常富貴人家女眷那般有著一雙小腳,而是操著一雙天足,又沒有隨侍這旁,看著才不顯富貴。

  老婦見幾個少年彬彬有禮,微微頷首,領著小童去了。

  看著老婦的背影,沈玨道:「聽著這說話聲音,倒不像是本地人士,帶了蘇州府那邊口音。」

  宗房二老爺之妻屈氏,便是蘇州府人氏,一口姑蘇軟語。沈玨聽久了,才會這般說。

  沈瑞搖了搖頭,道:「或許娘家是蘇州的,不過應是嫁到了北地。」

  這老婦雖帶了吳音,可說話同南方人還不同,像是幾百年後南方人說普通話那個調調。尤其是小童身上,北音更重,南音更淺。

  沈玨哼了兩聲,嘀咕道:「方才那小子太可惡,臉上寫著瞧不起人,誰家毛孩子,這般欠揍……」

  話音未落,便聽到前邊一聲尖叫:「住手,你們這是做什麼?」

  正是方才那小童的聲音,沈玨聽了皺眉,道:「走,過去看看!」

  幾丈外,已經圍了一圈人。

  地上跪著一破衣爛衫老乞婆,花白頭髮,雙眼跟爛桃似的,匍匐在地上,扒著一個人的鞋,哭著道:「大爺給老婆子留兩個錢,我家小子還等著抓藥救命,求求大爺……」

  被拉著那人,身子告狀,身上穿著補丁衣服,亦是乞丐裝扮,嗤笑道:「你那爛賭鬼兒子,老婆兒子閨女都賣了,還死不悔改,自己又被打斷了胳膊腿,早該死了。」

  老乞婆哭道:「老婆子只這一個兒子,求大爺可憐。」

  旁邊那小童氣憤填膺模樣,挺著脖子想要上前,被老婦人拉住。

  那中年乞丐瞥了一眼,道:「到了爺懷裡的銀子,沒有吐出去的道理。喏,善心人在那裡豎著,你是不是求錯人?」

  老乞婆順著中年乞丐的所指望去,面上怔了怔,隨後便掉轉方向,膝行幾步,對著那小童叩頭:「小善人,可憐可憐我這老婆子,救我兒一命……」

  小童手足無措,老婦人面上帶了幾分肅穆。

  「你快起來,你快起來啊……你恁大年歲,給我一小兒叩首,我要折壽的。」小孩子聲音清脆,可也徹底地暴漏了外地口音。

  沈瑞望向圍觀人群,便見其中有兩個男子與方才壯乞交換了一個眼神,再望向小童與老婦人的時候眼神晦澀難明。

  地上那老乞婆卻不肯起,只拉著小童的衣衫,嗚嗚哭泣,顯然是欺負小童心善面軟。

  小童扶不起那老乞婆,便求助地望向身邊老婦。

  老婦眉頭微皺,並不說話。

  小童只好望向那中年乞丐,怒道:「你方才搶過去的銀子是我的!是給這位大娘的,你恁是霸道,當街搶劫,就不怕見官?」

  那乞丐「哈哈」兩聲,得意洋洋道:「就是你給的又如何?這老婆子的兒子是爛賭鬼,正欠大爺的錢。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誰能說大爺不是?」

  那小童的哼了一聲道:「騙人!你自己是乞丐,哪裡有銀子借與旁人?你莫要嚇唬我,快將銀子還給我,要不抓你去見官!手腳俱全,卻不好好做人,倒是不怕給祖宗丟人!」

  沈瑞聽了這一句,便覺得要遭,果然就見那乞丐一聲暴怒,道:「好個臭小子,毛還沒長齊,敢同你大爺噦嗦,真是討打!」

  隨著暴喝聲,他乞丐就奔著小童衝過來。那小童早已嚇得呆住,那老婦側身站在小童身前,道:「住手!」

  那乞丐暴怒之下,哪裡會聽話,眼見著小兒腦袋般大的拳頭就要落在老婦人身上。

  老婦人驚嚇之下,也不由自主地閉上雙眼,可預料中的疼痛卻沒有落到身上。

  「小官人,莫要管閒事……」就聽那乞丐帶了怒音道。

  老婦人睜開眼睛,便見身前多了一人,正好將那乞丐攔住,正是方才那幾個少年之一。

  這少年身量未足,看著也單薄,可一隻手卻牢牢地抓住那乞丐手腕,使得他抽不回去。

  上前的人就是沈瑞,他不愛多事,可眼見著不平,也不能任由這一老一小就挨了打,就一時衝動上前攔住。

  乞丐素來憑衣服敬人,見沈瑞穿著尋常,本沒放在心上,這這一身氣勢迫人,心中有些猶豫,嘴上依舊強硬道:「那小兒惡語傷人,不能不教訓……」

  這百姓戶籍,除了士農工商之外,還有一等「丐戶」,為賤籍。這些人只能操賤業,不得進學不得做官。

  這些人,傳聞祖上在南宋時金軍南下時做了漢奸,後來金人撤退後,就被朝廷編為惰民,大明朝開國時編戶籍時,又改稱為「丐戶」。丐戶人家,最是忌諱的就是聽人提及先祖。

  沈瑞道:「童言無忌,尊駕與之計較不是失了身份。他雖說話不中聽,到底之前存了一份善心,尊駕只看在今日佛祖聖誕上,且饒了他這一遭。」隨著說話音,便鬆開了那人手臂。

  沈玨在旁醒過神來,忙湊了過來,道:「就是就是,瞧著他們老的老,小的小,計較起來也甚意思?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和和樂樂的。」

  沈玨素來張揚,身上穿著一身大紅錦袍,腰問掛著香囊、玉墜子,看著就是富貴小官人裝扮,又操著一口松江話,同沈瑞那種見雜了官話的還不同,乞丐便瞪了那小童一眼,道:「看在兩位小官人面上,且先饒了你一遭,以後莫要耍嘴,學著說人話!」

  那小童臉一陣青、一陣紅,滿臉倔強想要還嘴,又被乞丐方才氣勢嚇住,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轉,滿臉委屈。

  沈瑞見乞丐雖鬆了口,可望向這一老一小的目光依舊不善,便道:「你是城南丐戶,尊駕貴姓?蔣府君治下,政通人和,愛民如子,丐戶人家日子也比以往好些了吧?」

  那乞丐聞言,四下里望了一眼,見不少人好奇地看著自己,不由撂下了臉。倒不是因丐戶出身,而是因沈瑞點出他的身份。方才那小童出手大方,早被他盯上,已經聯絡好人,一會兒就尾綴這兩人,宰個肥羊。可如今被這少年點破身份,這一老一少吃了虧去報官可怎麼好?他雖求財,可到底不是窮凶極惡之人,生不出害命的心思。

  不管這少年是有心還是無意,到底壞了他的籌謀,這乞丐望向這沈瑞的目光就有些不善,人群中亦走出兩人,站在這乞丐身後。

  眾目睽睽之下,沈瑞並不擔心,沈玨卻是嚇了一跳,忙站在沈瑞身前,將他遮了個嚴實,道:「我們沈家常在南城施粥,南城丐頭樊二,與家父亦是舊識。」

  那乞丐聽到「沈家」卻是一愣,道:「哪個沈家?」

  沈玨挺胸道:「自然是北城沈家坊的沈家?」

  那乞丐面上不善頓消,帶了幾分急迫道:「有一位孫大娘子,小官人可識得?」

  「孫?」沈玨看了沈瑞一眼,猶豫道:「沈家九房,旁枝眾多,尊駕說的是哪個房頭的?」

  乞丐道:「就是太平米行早先的東家,善人孫大娘子!」

  「啊?」沈玨訝然出聲,道:「那是我隔房的嬸子……三年前沒了。」

  那乞丐神容大變,難掩哀痛道:「小人曉得,三年前大娘子出殯時,我們南城丐戶都跟在後頭送出城去。只是貴人在前,沒敢往前湊。」

  沈玨聽了,不由動容,道:「源大嬸子向來心善,倒是真幫過不少人。」

  那壯漢點頭道:「孫大娘子就是活菩薩,當年我有事在外,老娘病重,耗盡家財,無米入鍋,無錢抓藥,我家那口子急的無法,要去典賣自身,正好遇到孫大娘子。孫大娘子送了錢米,還請了大夫,救了我老娘一命。我們丐戶,本是下賤之人,也無力報答恩人,只能在大娘子走時送大娘子一程。聽說大娘子有一子,不知現在光景如何?這有了後娘就有後爹,要是受了欺負,我們這些人固然沒本事相護,可為他出兩口閒氣卻是能的。」

  沈玨聽得,目瞪口呆,指了指旁邊沈瑞道:「不就是在這裡?這就是我那大嬸子留下的獨生子,早年在外頭守孝,月初方脫了孝家來。」

  那壯乞一聽,鐵塔似的身子立時矮了半截,「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道:「原是小恩人在上,小人給您叩首。」說罷,便是「砰砰砰」三個響頭。

  後邊那兩個漢子,卻是沒有閒著,跟著跪下磕頭,道:「見過小恩人。」

  沈瑞原還想要上前扶人,不過這一個兩個的都是如此,便只能側避到一旁,道:「幾位還是先請起,與幾位有恩的是亡母,小子無功,實無顏受此大禮。」

  旁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沈玨帶了不自在,道:「你們快起來,這旁人都當成咱們是唱大戲的了。」

  那三人見旁邊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便也訕訕地起了身。

  有站著近的,聽到這幾人對話,不免七嘴八舌,議論紛紛,這個道:「孫大娘子,就是織廠被騙賣的那個?」

  那個說:「正是哩,是善心人不假,可好人沒好報,死的早不說,留個一個兒子當年被磋磨得就剩下一口氣……」

  知曉內情多些的,不免搖頭道:「賀家行事恁不厚道。」

  又有人道:「聽說孫娘子留下的就產業都被分了兩半,親生的小官人只得了一小半,大半被庶長子佔了去。」

  有人抱不平道:「憑甚了?這當娘的嫁妝親兒子不能得了,還得讓孽庶佔了大頭去……」
陸雲 發表於 2013-9-25 08:31
第2卷 第九十四章 名士風流(一)


  沈瑞被大家看的直發毛,這一下子就進入「小白菜」模式,一般人還真是受不住。沈玨面上也不好看,雖說這些市井閒話並非胡謅,可如此沸沸揚揚的,連逝者都被提及說嘴,丟的也是沈家人的顏面。

  倒是那老婦人,冷眼旁觀,不時打量沈瑞兩眼。

  那壯年乞丐聽了閒話,不由面露擔心,看著沈瑞道:「小恩公莫非受了委屈?我等雖是卑賤之人,亦是願為小恩公效犬馬力之力。」

  丐戶雖只能行賤業,可多抱團,要是誰敢欺負到他們頭上,也夠吃一壺。

  沈瑞聞言心下稍沉,不管這壯乞有幾分真心,只憑他方才舉動,即便是個感恩的,可非良善之人。沈瑞無心與其糾纏,也曉得「寧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的道理,便好聲好語道:「我過的尚好,並無艱難之處,尊駕好意心領。亡母生前行善,出於本心,並非圖報,尊駕若是掛懷,往後碰到他人難處,幫上一把就是。」

  那壯丐只只覺得這小恩人目光爍爍,似是看透自己心裡,又想到他方才揭破自己身份之舉,只覺得臉上火辣辣,訕訕道:「謹遵小恩公吩咐,小人不敢放肆。」說罷,痛快地從懷裡掏出兩個銀錁子,遞給地上那老乞婆。

  那老乞婆將銀錁子抓在手中,爛桃眼睛望瞭望四周,面上滿是提防,顧不得擦乾臉上鼻涕眼淚,起身便從人群中擠了出去,跑的飛快,沒一會兒就不見影子,看的大家噓聲一片。

  沈玨看的咋舌道:「這老媽媽真是,腿腳倒是利索!」

  那壯丐撇了撇嘴,道:「甚老媽媽,年紀比我大不了幾歲,不過是為了裝可憐,故作老態!」

  這壯丐四旬年紀,要是按照他說的,方才那乞婆年紀還真不算老。

  沈玨詫異道:「那頭髮可是沒幾根黑的?」

  壯丐道:「她那賭鬼兒子二十幾歲,頭髮也白了一半。最可憐是她的媳婦,也是好人家女兒,連帶著七歲大的姑娘,一道被典賣到半掩門人家,如今已經開始張幟待客。」

  沈玨皺眉道:「《大明律》不是禁賣良為娼?」

  壯丐道:「半掩門人家,在衙門裡記得也是良民,不是入了賤籍,犯不到律條上去。」

  沈玨憤憤道:「即便是出嫁女,也是爹生娘養,娘家人就沒人出頭?」

  壯丐回道:「要是有娘家人在,那爛賭鬼也不敢賣了他婆娘。不過是欺負他婆娘娘家沒什麼人,才敢如此行事。這老婆子不是個善的,若沒她慣著,怎會養成個好吃懶做的爛

賭鬼?當初說親事的時候,又行欺詐之舉,借貸了銀子去置辦聘禮,賺了媳婦家好大一筆嫁妝。要不是為了給女兒籌集嫁妝,那家爹娘也不會操勞而死。等將媳婦的嫁妝嚼用光,這老婆子就不認人,又因生的是孫女,非打即罵。那小娘子雖墜了娼門,也能少挨幾頓打罵。早知那爛賭鬼連婆娘閨女都狠心賣,去年我就不該一時心軟將銀子借給他過年。」

  眾人原覺得老乞婆可憐,這個壯年乞丐平白搶銀子可惡。如今聽明原委,少不得說嘆一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丐戶卑賤,見到尋常百姓都要行禮叫「老爺」,這壯丐雖感激孫氏善行,可眾目睽睽之下,並未與沈瑞繼續攀扯,只道:「本地丐頭樊二是小人本家,小人亦姓樊,行四,家住南城槐樹裡胡同第三家,小恩公日後有吩咐,只管打發人傳話。」

  沈瑞見他行事善惡分明,利索爽利,又因前情有因,原本惡感去了幾分,點頭應道:「吩咐且不敢說,以後得空再與樊公閒話。」

  看熱鬧的人早散了,樊四也帶了兩個伴當離去,遠處只剩下沈瑞一行與老婦人兩個。

  沈瑞看了老婦人一眼道:「媽媽有沒有帶了家人?這廟會上人多手雜,還是跟著家人妥當些。」

  方才小童掏了銀錁子出來,已是露了白,即便樊四罷手,難保不被其他人盯上。

  那婦人苦笑道:「方才人多,小外甥又淘氣,便與老身另兩個外甥走散了……」

  話沒說完,那小童臉上已經露出驚喜,看著遠處,揮著手臂道:「祝表哥,魏表哥,我同姨母在這兒!」

  大家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便見遠處過來數人,為首的是一個眉眼方正的中年人與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後邊跟著小廝、僕婦。

  「七姨母在這裡,真是太好了!」那中年人面上汗津津的,看到老婦人,重重地鬆了一口氣:「這裡人多,甥兒真怕姨母被衝撞了。」

  老婦人慈愛道:「我都半百的人,又不是小娘子,怕甚衝撞?讓希哲擔心了,快擦了汗,莫要著了涼!」

  那中年人笑了笑,老實地從袖子裡掏出帕子,在額頭上抹了兩把,道:「這廟會上裡魚龍混雜,幸好沒出什麼事。」

  旁邊那少年郎瞪著那小童,道:「何泰之,定是你又不聽話四處跑,才帶累姨母跟著大家走散!」

  那小童面上訕訕,往老婦人身後避了避,小聲道:「魏表哥,我不是故意的……」

  他到底不過是八、九歲大的孩子,方才被壯乞驚嚇到,又被親人呵斥,忍不住「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沈瑞在旁,面上不顯,心裡已是震驚不已。

  祝表哥?希哲?右手六指?

  六個手指頭的祝希哲聽著會耳生,可六個手指頭的祝枝山後世卻無人不曉。

  祝允明,字希哲,因右手六指,自號「枝指生」,又署「枝山老樵」,後世稱為祝枝山,以狂草聞名於世,與唐寅、文徽明、徐禎卿並稱為「吳中四才子」。

  這祝枝山在後世雖被人稱道,可他與唐寅兩個,都是境遇坎坷的悲劇娃。

  唐寅是富商子弟,十六歲過院試為案首,成為蘇州城聞名的少年才子,可未等舉業,先後死了爹娘、髮妻、妹妹,家裡吃喝都困難,更不要說讀書。難得有個好友,就是祝枝善,便勸他專心舉業,還幫扶了一二。唐寅二十七歲浪子回頭,專心讀書,兩年後參加鄉試,一舉中瞭解元,就是前年弘治十一年那科。

  唐寅的好運氣來的快,去的更快。這傢伙次年進京應試,正好遇好友江陰人徐經,兩人便結伴買舟北上。

  到了京城,這兩人住在一起。

  徐經出身捂塍徐氏,祖、父兩代人都是舉人,為巨富之家,家中有「萬卷樓」,聞名南直隸。祖父以書法見長,曾為中書舍人。

  徐經少年才子,在家鄉名氣就大,家裡又請了成化二十三年榜眼錢福做先生,到了京城同鄉出仕者眾,先生的同年好友,少不得往來宴請。又因祖父昔日關係,出入公卿宰輔之門,唐寅的才名更盛,亦是常為顯宦之家座上賓,這兩人引得同科舉人側目。

  徐經家境富足,華衣美食,身邊豢養美童,出入招搖;唐寅則是出身商戶,行事灑脫隨意,兩人都不是什麼「禮賢下士」之人,越發惹寒門子弟生怨。

  等到會試完,就有流言蜚語,傳「江陰富人徐經賄金預得試題」,有言官風聞奏事,彈劾主考官賣考題。雖說最後查無實據,可為了平息士子怨氣,便以徐經進京後曾拜訪過主考官為故,除了仕籍。同行的唐寅也沒有落下,也被削籍,徹底斷了科舉之路。

  這件事在松江府不能說人人皆知,可讀書人都曉得。只因這徐經雖是江陰人士,可同松江府也不無關係。

  他的老師錢榜眼如今雖住在蘇州,可籍貫卻是松江府華亭縣人。

  沈理沒中狀元前,松江士林數這榜眼錢福名聲最盛。只是後來有沈理比著,錢福又只做了三年官就致仕還鄉,才逐漸被人淡忘。

  同沈理這前程大好的狀元郎相比,錢福則落魄許多,以致仕翰林的身份,以每月五百兩銀子的束惰,被徐家請去主持家塾。江陰徐家富庶,也就漸為松江人所知。人人都有望子成龍之心,蘇松富戶又多,可沒有幾家能有這般魄力給家中子弟聘老師。

  因王守仁就是應弘治十二年這一科春闈,沈瑞對這一科的消息向來關注,當傳出舞弊案時,還曾擔心過,生怕會牽連到王守仁身上,並沒有想起後世鼎鼎大名的唐寅。

  等到看到城裡私賣的《京華日抄》,看到舞弊案結案,被除名那兩個是唐寅與徐經,沈瑞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鼎鼎大名的「吳中四大才子」,就是這個時候相繼登場。

  沈瑞上輩子曾聽曾祖父點評過這四才子,說他們的情況也知曉一二。

  唐寅是最倒霉的,以案首、解元之資,只參加一次會試,就就除了仕籍,徹底斷了前程。

  第二倒霉的是文徽明,二十五歲才中了秀才,並不算晚,可而後十次參見鄉試,都落第不中,直到五十幾歲,才以貢生身份進京,被舉薦入翰林院,在翰林院沒待幾年就被排擠辭官,回鄉去了。

  第三倒霉的就是眼前這祝枝山,外公做過首輔,祖父官至從三品右參政,可謂是仕宦子弟,打小就才名顯著,可在科舉之途上成了「大器晚成」,三十三歲方中舉,而後七次參加會試都落第……
陸雲 發表於 2013-9-25 19:47
第2卷 第九十五章 名士風流(二)


  現在的祝枝山還不是那個春闈七試落第,只能與唐寅一樣縱情文壇的落拓文人,儒衫儒帽,看著同尋常士人並無太大區別。甚至在所謂才子身上常見的持才傲物,在他身上都看不到。

  或許在前些年,在那個意氣風發地進京、覺得進士功名觸手可及的祝枝山身上會有傲氣,可算一下時間,加上去年春闈一科,他已經連續落第三次,即便沒有絕望,可也使得他性子內斂溫潤起來。這不是絕了仕途之心,只能寄情與山水畫作的「枝山老樵」,還是一心出仕的祝允明。

  沈瑞幾個即便只是半大少年,可就站在旁邊,祝允明哪裡看不到。

  同老婦人見過後,祝允明便看向這幾個少年。

  幾人中最惹眼的,莫過於穿紅色錦袍的這位,少年面上笑吟吟,可眉眼之間驕傲看著有些眼熟。

  祝允明心中悵然,在這少年身上看到少年的自己。曾幾何時,他如同這少年般驕傲。打小被外祖父教導,稍大些祖父又辭官回鄉,在兩位老人家教導下,他五歲就能寫尺方大字,九歲做詩,十歲時才名已經顯揚。可十二歲時,外祖父辭世,十六歲又喪母,二十出頭又接連送走了父親、祖父。他從一個驕傲少年,成長為放蕩青年,不知不覺走到不惑之年,依舊是一事無成。

  心思恍惚問,祝允明覺得一道視線盯著自己,順著望過去,就看到沈瑞。

  沈瑞對於祝允明倒是沒有什麼想法,連王守仁那樣名傳千古的大儒都相處了大半年,看到才子之流便淡定了。

  老婦人見狀,指了指幾個少年道:「希哲,方才小何差點惹出禍來,多虧這幾位小哥出面相幫,我們娘倆才沒有吃虧。」

  祝允明聽聞,執手作揖道:「蘇州祝允明謝過幾位小哥仗義出手。」

  因這幾個少年,沈玨站在最前頭,另外兩個在他身後,書僮小廝之類的略過不表。因此,祝允明嘴上說的是「幾位小哥」,實際上是看著沈玨說的話。

  沈玨可不願白白貪功,便望向沈瑞,見他沒有開口之意,道:「小子沈玨,見過文先生,小子並未出力,都是我這……我這族兄心善,見不得不平之事,出面解了尊親困境。」

  祝允明穿著儒服,頭戴儒巾,沈玨便如此稱呼。平日裡說話,他不承認沈瑞是哥哥,可在外人面前,就不好亂稱呼。

  沈瑞被推出來,只好道:「不過舉手之勞,文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他從從容容的姿態,同沈玨的少年跳脫不同,祝允明喜他穩重,便也不當他是孩子,依舊是鄭重相謝。

  沈瑞在心裡算了一下蘇州到松江的距離,三百多里路,自己又打算明年去南京。即便曉得祝允明以後還會四次赴京參加春闈,可除非自己特意尋找,否則兩人想要再見一面也不容易,便厚著臉皮道:「本是微末小事,文先生如此鄭重,小子倒是不安。若是文先生便宜,可否請賜墨寶?」

  祝允明聞言一愣,猶豫道:「瑞小哥莫非知曉文某?」

  沈瑞心中默算了算時間,唐寅已經除籍,祝允明開始不停會試、文徽明則是不停鄉試,最後一位徐楨卿也開始經曆落第之苦。不過他比其他三人落第的次數少,好像是第二次好是三次參加春闈時中了進士,隨後沒幾年病故。從這四人年紀看,祝允明年過不惑,唐寅、文徽明年過而立,最小的徐禎卿也及冠,這「吳中四大才子」之名,也該有些苗頭。

  沈瑞點點頭道:「聽聞吳中有四位才子,文先生位列其中,小子今日得見先生,榮幸之至。」

  祝允明白嘲道:「文某不過是科場失意人,哪裡敢稱才子?華亭沈狀元、錢榜眼,方是當世大才。」

  聽提及沈理,沈玨與有榮焉,道:「文先生,蘇州府也知曉我六族兄麼?」

  祝允明道:「一舉成名天下聞,三年才出一位狀元,別說蘇州府,就是天下府縣也無人不知其名。」

  沈玨原有些得意,不過華亭才出了一位狀元,蘇州文風鼎盛,近二、三十年也出了三鼎甲,進士不計其數,便又將得意斂去。他雖沒聽說過什麼「四大才子」,可想想既是沈瑞聽過的,多半是狀元族兄那裡,沈理這幾年居喪,有蘇州府的士子過來以文會友。能讓狀元族兄提及的,那指定不是一般才子。

  又因沈瑞想要這位筆墨,沈玨眼珠子一轉道:「這裡亂糟糟,實不是說話地方。文先生既遠道而來,可否賞臉一起喫茶?也方便文先生賜墨?」

  瞧著沈玨小大人似的交際,祝允明嘴角抽了抽,想著這兩人都是沈氏少年,便望向老婦人道:「姨母,您看……」

  老婦人含笑道:「老身也乏了,正好借希哲的光去討杯茶吃。」

  董雙因急著家去,沒有跟著大家一起去茶樓,與沈瑞約好了相見時間,便同眾人別過,帶了書僮離開。

  其他人,由沈玨帶路,步行前往茶樓。

  別人還罷,小童何泰之曾受過沈玨吃噠,即便方才得沈瑞等人相護,依舊有些不平,便低聲對魏姓少年道:「魏表哥,你博覽群書,可聽說過形意拳?」

  魏姓少年名校,搖頭道:「還是初次聽聞,這是什麼拳法?」

  何泰之撇撇嘴道:「說是禪院裡流傳出來養生拳法,始祖是岳武穆。擬五獸、五禽、一爬蟲、一海生十二形,並五行拳法,合為形意拳。與人對敵的戰鬥力不知如何,不過養生健體,應是不錯……」說到這裡,衝著沈瑞的背影指了指,小聲道:「那位本是早產兒,身體不好,練了這個方好起來。」

  他原本對於沈瑞說辭不信,覺得那所謂始祖岳武穆的說法肯定是牽強附會,這才會同表哥提及此事,想要找個人應合。不過說著說著,他自己有些拿不定。

  不說旁的,就是沈瑞方才攔住那壯丐,就不是常人氣勢。加上同沈瑞相處這一會兒,看出他並非是誇誇其談的性子,何泰之心裡對於形意拳的說辭不知不覺地信了大半。

  魏校聽到「早產兒」一句,便上了心思,仔細打量起走在前頭的沈瑞。這一留心,就發現其不同的地方。沈瑞走路極穩,身軀幾乎不動,落腳輕盈無聲。前面幾個人,都是邊走邊聊,祝允明與沈玨兩個因邊走邊說話的緣故吐字時有模糊,只有沈瑞聲息十分清晰乾淨。

  大家前後腳走著,這表兄弟兩個嘀嘀咕咕,沈瑞如何聽不見。聽著小童的口氣,由不屑到猶豫到認可,心中好笑不已。

  不過這老婦人出行,不帶兒孫,而是帶著外甥,且還是三家外甥,這還真不常見。

  祝允明的外祖父是首輔,那他的姨母不就是首輔的女兒?按照時下婚配規矩,多要門當戶對,這老婦人夫家也應該官宦人家,怪不得老人家身上帶了上位者威勢。

  沈瑞後知後覺地想起此事,徐有貞無子,有九女,三甥史上有名,一個就是「四大才子」之一的祝允明;一個是「南都四君子」之一的魏校,看著姓氏,不是後頭那個就是他兄弟;還有一個十四歲就夭折,卻依舊在士林留名的蔣燾。

  一行人走到茶樓下,沒等進去,就見沈寶、沈琴兩個迎面而來。他們身後的小廝書僮手提肩抱佔的滿滿的,他們兩個的手裡也沒空著。

  見到沈玨、沈瑞,沈琴歡呼一聲道:「玨哥,瑞哥,快來幫把手,真要累死哥哥!」

  沈玨見他手上提著一串串紙包,一邊上前接了,一邊好奇道:「什麼東西?帶了這麼多?是寶四哥買了好吃的?」

  沈琴揉了揉手腕道:「什麼都有,是流大嬸子使人準備的,有點心吃食,有洗乾淨的舊衣服。流大嬸子說了,廟會上乞兒多,要是帶錢出來,即便給了他們,也說不得被人搜刮了去,就預備了這些,讓我們帶過來。」

  沈瑞也接過沈寶手中紙包,沈寶喘著粗氣道:「沒想到人會這麼多,馬車到了前街巷子口就進不來。」

  族兄弟幾個正說著話,就聽到有人道:「瑞哥、玨哥……」

  順著聲音望過去,便見二樓窗戶開著,沈全探出身來,笑吟吟道:「你們幾個湊到一起了?快上來喫茶!」

  沈玨聞言,看了老婦人與祝允文等一眼,有些遲疑,抬頭道:「全三哥,弟弟這裡有外客哩,怕是不便宜。」

  沈全愣了一下,看了老婦人一行幾眼,縮回身去。

  茶樓小二見門口有客人,迎了出來,不過聽說要雅間,為難道:「只堂問還有兩個空桌,樓上雅間不是滿了,就是有人早訂了。」

  這時便見沈全從大堂裡出來,對沈玨道:「今日廟會人多,過來喫茶歇腳的也多,想要尋雅間也不容易,玨哥還是請客人們先上去,我娘一會兒就家去了,正好空出地方給你們使。」

  因客人中有女眷與童子,沈全並沒有想到這「外客」是外地客人,只當是宗房姻親,這才稟了郭氏,下來相請。

  沈玨看出這祝允明一行都以老婦人為首,便看向老婦人。

  老婦人和藹點頭道:「客從主便,老身等人叨擾尊親了。」

  沈玨便又看向沈寶與沈琴道:「兩位哥哥怎麼著?這些東西大嬸子讓你們親自佈施麼?」

  時下女眷信因果的多,這佈施也是積功德之事。

  沈寶擺手道:「沒有,沒有!我可是走不動了,得跟玨哥你們歇一歇腳。只是這些東西都是我娘精心預備,得先向全三哥借幾個人使,將東西先舍了去。」後一句是對沈全說的。

  沈玨、沈瑞身後只有兩個小書僮,不頂什麼用,沈寶方對沈全開口。

  沈全自是無二話,叫了兩個男僕按照沈寶吩咐,提了東西與沈寶、沈琴的小廝離開。

  小童見幾個少年都是兄弟相稱不說,還略去姓氏,不由咋舌,小聲對魏道:「表哥,他們都是沈家的?怎兄弟這麼多?」

  魏某道:「沈氏是松江大族,傳了六、七代,子弟眾多。」

  樓下不是說話的地方,眾人便隨沈全上了二樓雅間。

  方才在樓下,沈玨已經對沈全說了祝允明的身份。聽說是吳中名士,沈瑞欲求墨寶,沈全微微詫異,可還是打發小廝去尋筆墨去了。

  進了樓上,沈全先行幾步,便提前進了雅間。

  雅間裡不大,中間卻有屏風相隔,能將男女分開。怪不得郭氏知曉客人中有外男,依舊打發沈全下來相請。

  沈全對郭氏低聲稟告:「娘,玨哥的客人不是宗房姻親世交,乃是遠客,是廟會上邂逅的吳中才子以及其親眷。聽玨哥的話,瑞哥對此人頗為推崇。」

  郭氏聞言,不由皺眉。因沈玨年少,便擔心他被人哄了去。不過想著這裡是松江,守家在地,又是沈瑞看好的人,這「才子」二字當有點來頭,便道:「既有長者,我坐等不恭,還是隨你出去迎迎。」

  她已經四十望五的人,又有兒子陪著,見的又是侄子們的新朋,倒是無需避諱許多。

  沈全猶豫了一下,想提醒郭氏,沈玨、沈瑞帶來的「新朋」人到中年,又覺得自己酸腐了,便讓人看好福姐兒,自己扶了郭氏出來。

  眾人已經在雅間門口等了,見郭氏母子出來,老婦人嘴角彎彎,露出幾許笑意。

  郭氏看到老婦人,深思恍然,隨即睜大了眼睛,驚詫道:「可是,可是當年送孫妹妹出嫁的徐娘子?」
陸雲 發表於 2013-9-26 08:10
第2卷 第九十六章 名士風流(三)


  郭氏這一句,聽得眾人都驚呆了。

  沈族諸少年都忍不住望向沈瑞,能讓郭氏如此動容的「孫妹妹」,除了已故四房源大嬸子,再也旁人。

  沈瑞則忍不住眯了眯眼,不是說孫氏娘家只有一個巨富老爹,早已過身,再無旁人麼?眼前這婦人是誰?能為女方送嫁的,即便不是至親,也差不多,為何不曾聽人提起?

  而站在徐氏身後的祝允明、魏校幾個個心中也驚詫,之前過來松江前,只曉得姨母要造訪宗家,並不曾聽姨母提過什麼故舊。

  就聽徐氏道:「正是老身,當年我送敏娘出嫁時,鴻大娘子還是穿紅裙的新婦,一轉眼也是將三十年,兒孫滿堂,你是個有福氣的。」說到最後,帶了些許悵然。

  郭氏哽咽道:「徐家姐姐來晚了,敏娘已經走了三年。」

  徐氏嘆氣道:「她性子太倔強。但凡早日給我去消息,也不會讓瑞哥受了後頭的罪。」說到這裡,憐愛地看了眼沈瑞,道:「瑞哥教養的很好,你同沈理兩個費心了。」

  郭氏低頭拭淚,道:「我沒做什麼,這幾年瑞哥在禪院守孝,都是理哥再照看。」

  門口不是說話地方,郭氏便將徐氏迎進雅間。

  福姐兒已經四歲,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在裡頭等得不耐煩,早就跑到屏風外等著。不過「呼啦啦」進來這許多人,倒是將小姑娘嚇了一跳,忙跑到郭氏身後,露出半個小腦袋瓜子,望向沈瑞,小聲道:「瑞二哥……」

  沈瑞沖福姐兒笑了笑,沈玨見狀,則是小聲逗道:「福姐兒就記得瑞哥,不記得五哥了?」

  福姐兒多看了他兩眼,方小聲道:「五哥……」

  看著這麼個白嫩可愛的小姑娘,徐氏笑得慈愛:「這是你的小閨女?倒是比她侄兒還小了。」

  福姐聽到大人說話,已經是老實地在郭氏旁邊站著。

  郭氏聽著徐氏的話有些怪,不過想到她還知道沈理,便以為她來之前打聽過鬆江這邊的事,知曉各家情況,就拉過福姐道:「這是我的老來女,給了敏娘做契女,當初要不是為了生她送了半條命,也不會用了敏娘半截救命人參。」

  顯然她為此事深感愧疚,過了數年,提及此事,依舊神色黯然。

  徐氏搖頭道:「你多想了,都是命數。人參雖是好東西,有時候能救急,可也不是包治百病。敏娘生前與你交好,給你人參也是心甘情願,你這般多想,她在下邊也難安生。」

  郭氏拭了拭眼角,道:「是我失禮了!」

  一干沈氏少年,都等著給郭氏見禮,眼見兩位長輩寒暄告一段落,便齊齊上前道:「侄兒見過大嬸子(大伯娘),請大嬸子(大伯娘)安。」

  郭氏忙叫起,看了徐氏一眼,對諸少年道:「這是瑞哥母親的娘家長輩,你們當叫一聲徐姨母……」

  不等諸少年行禮,徐氏搖頭道:「我雖算是敏娘娘家人,可他們也不當叫我姨母,應叫一聲大伯娘或是大嬸子。」

  郭氏聞言,面露不解,實不知這稱呼從哪裡論起。

  徐氏微微一笑道:「我娘家姓徐,卻也是沈門之婦,妹妹可叫老身一聲滄大嫂子。」

  祝允明等人知曉徐氏身份,當然不會詫異,幾個沈族少年都有些傻眼。

  以「滄」為名的,沈家只有一人,那就是整個沈氏家族官品最高的二房大老爺沈滄。

  沈瑞面上也露出幾分詫異,不過心中似乎有些明白,孫氏既是商賈出身,為何當年會得宗房太爺做媒,這些年也多得宗房太爺庇護,原來她同京城二房有關係。而且這關係應非比尋常,竟然由當年身為二房長媳的徐氏親自到松江送嫁。

  不過徐氏身為沈家婦,到了松江本家,只擺出徐娘子的身份,而不是二房媳婦身份,松江這邊也無人認出來,可見當年二房與松江宗親關係多疏遠陌生。

  「滄、滄大嫂子……竟不知大嫂子身份,妾身多有失禮之處,還請嫂嫂恕罪。」郭氏心中亦是驚詫不已,起身重新見禮,這同族妯娌之間,嫂為尊位,禮數更重。

  徐氏亦起身回禮,隨即拉著郭氏落座道:「不知者不為怪。彼時先翁在世,如此吩咐,我為媳婦,只有遵從。我還要請弟婦勿惱我隱藏身份在先。」

  郭氏想起當年往事,族中女眷都以為孫氏是商家婦,又眼紅她嫁妝豐厚,接親也沒少說酸話,還是這徐氏這送親娘子出面,給大家好大個沒臉,方護住了孫氏。誰會想到,她竟然是二房大娘子。

  二房顯貴可不是從沈滄起,當年三太爺也做到高官顯位。這娶的長媳,自然也不會出自尋常人家,怪不得當年徐氏年紀輕輕,卻氣勢逼人。可笑族中女眷,當面被徐氏聲勢嚇住,過後又說是商門婦橫衝直撞、莽撞無禮、不知禮數,云云。

  徐氏即亮出身份,沈家眾少年,便按照年齒,依序上前見禮,郭氏在旁介紹。

  「這是我家三子全哥。」

  「這是八房大老爺家寶哥,叔伯排行四。」

  「這是七房二老爺家琴哥,叔伯排行二。」

  「這就是敏娘的兒子瑞哥,大嫂子方才當見了。」

  「這是宗房大老爺家玨哥,叔伯排行五。」

  眾人依次拜過,徐氏便從僕婦手中接了表禮親手遞給大家。一模一樣的南陽翠玉平安牌。南陽玉雖不及羊脂玉名貴,可幾塊平安牌這顏色純正,翠色溫潤,看著不是尋常物件。

  福姐兒這份表禮,卻是與哥哥們不同,是一隻金鑲寶蝙蝠墜子。

  郭氏見狀,未免遲疑,道:「這禮太重了,她小孩子家家……」

  她原以為有孫氏的關係,沈瑞表禮應該最重,沒想到反而是福姐兒得了大頭。

  徐氏笑眯眯道:「這東西正合了福姐小名,也是同福姐有緣。」說罷,又從僕婦手中接過一個錦盒,推到郭氏跟前:「我這做嫂子的,當年見弟婦時,正值弟婦新婚,本當準備賀禮。因當時人多不便宜,便想著這次補上。本以為要過兩日才能見到弟婦,沒想到今日就見了,弟婦勿嫌粗薄。」

  郭氏聽了,不由有些臉紅。當年見著徐氏的時候,她是新婦不假,可如今孫子都有了,還補收新婚賀禮,還真是有些抹不開。她曉得徐氏待自己親近,是看在已故孫氏面上,又有自己幫沈瑞打理產業之事,否則不會專程預備了禮,就是福姐得的鑲寶墜子,瞧著也是提前預備好的。

  郭氏心中暗嘆一聲,推拒不得,只得起身謝了。

  怨不得徐氏說孫氏倔強,孫氏嫁妝豐厚,在四房的日子初時風光,後來因多年無子,娘家又沒了人,內裡苦楚甚多。就是後來有了沈瑞,有一個不喜她的婆母在頭上,日子也沒有好多少。要是她早抬出二房大娘子這尊大佛做靠山,說不得也不會落得這個下場。

  徐氏見完沈氏諸人,便招呼幾個外甥上前給郭氏見禮。

  郭氏聽到這三人姓氏,想起二房三位老爺只有一根獨苗之事,忍不住問道:「大嫂子這是南下省親?怎沒帶珞哥回來?」

  沈珞雖為二老爺獨子,可因二房大老爺無嗣,又沒有從族中選嗣之意,早就有風聲傳回來,說沈珞將來會兼祧三房。松江各房本感慨二房富貴是富貴,可血脈凋零,三房只守著一個男丁,可弘治十一年鄉試後,沈珞中舉的消息傳回後,大家風涼話就少了。三房只守著一個男丁又如何,十六歲就中了舉人,這樣出息的子孫,就算只有一個也不嫌少。

  徐氏聞言,神色怔忪,輕聲道:「之前並不曾往松江報信……珞哥、珞哥九月裡沒了……」

  郭氏聞言,大驚失色。

  沈家各位少年,亦是面面相覷,顯然被這條消息驚住。

  他們雖沒有見過沈珞這位族兄弟,可這些年久聞大名,十四歲的秀才,十六歲舉人,是沈家玉字輩中最出色的子弟之一。又因是二房已故太爺獨孫,日後說不得要兼祧叔伯三房,妻妾成群。

  屋子裡氣氛沉默,徐氏嘆了口氣,對沈瑞道:「瑞哥不是惦記希哲的字麼?你們兄弟去外問喫茶寫字,不必在這裡杵著。」

  大家對於沈珞夭折之事,固然驚訝,可真要說傷心倒也不至於。從來沒見過面的族兄弟,要是做傷心欲絕態,反而做偽,便聽話地退到外問。

  倒是郭氏,因也是人母,又有兒孫在外,牽腸掛肚,最是聽不得這樣消息,已是紅了眼圈。有心開口安慰一二,可沈珞不是尋常男丁,是二房獨嗣。他既夭折,二房就絕了血脈,此等天塌地陷的大事,說什麼都是空的,便只有默默垂淚。

  外問早有小廝買回了筆墨紙硯等物,可沈瑞也沒了讓祝允明寫字的興趣。

  二房在京中,儘管鮮少有人回鄉,可因沈家有子弟在京城,兩下消息並未斷絕。徐氏即與孫氏有舊,那這三年來對自己不聞不問,是因知曉自己狀況無需擔心,還是與孫氏的關係並非那麼親密?

  要是二房沈珞還在,冒出來這個靠山,沈瑞還願親近一二;可如今沈珞夭折,二房斷嗣,自己要是與徐氏親近,說不定要被當成心懷叵測之人。

  想到這裡,沈瑞猛地睜大眼睛。

  二房斷嗣?二房怎麼能斷嗣?!

  想想沈琰兄弟,又看了看沈全、沈玨幾個,沈瑞眼神幽暗。

  上輩子自己就是二房子孫,二房可是一直流傳到現代。就是松江各房星散各地,有的房頭甚至早斷了傳承,二房這一支都在。

  那傳承二房血脈的,肯定是松江這裡選出的嗣子,到底是誰,成了他的老祖宗?
陸雲 發表於 2013-9-26 19:04
第2卷 第九十七章 名士風流(四)


屏風外一干少年,大眼瞪小眼。旁人還罷,祝允明難免不自在,他已過不惑之年,雖說在蘇州交往的好友知交年紀不等,上至古稀老翁,下至弱冠少年,都不乏其人,可也沒有眼前這幾個這麼小。

沈全還罷,年紀與魏校相仿,十七、八歲年紀,其他人都是十歲出頭。祝允明的年紀,與他們的父輩相仿,祝允明要是兒子生的早,都比這些少年大。

沈玨因沈瑞推崇祝允明,便記得此事,原是想要成全沈瑞求字之心,並且自己也見識見識。

如今既然這祝允明從「蘇州才子祝先生」成為「二房姻親祝表兄」,那沈玨不免得隴望川,也想要跟著求要一份墨寶。

沈瑞還在胡思亂想,沈玨卻已經鋪開上等宣紙,又去磨墨。

沈寶因打小愛好書法,見狀便上前來駐足觀看。

沈玨親自磨好墨,笑吟吟對祝允明道:「祝表兄,請賜墨,瑞哥可還等著。」

沈瑞聽到自己名字,醒過神來,望向祝允明的目光就帶了幾分殷切。

遠的還是先不提,且看眼前。

  這可是祝枝山墨寶。他別將自己當小孩子糊弄給自己寫行書就好,要知道祝枝山最出名的可是草書。

祝允明已經接了毛筆過去,稍加沉吟,便提筆落墨。

沈瑞看著,瞪大眼睛,險些叫出聲來。

這是蘇東坡的《赤壁懷古》,祝允明流傳到後世最出名的作品之一,堪為傳家寶。他卻是不想想,這書法作品與畫畫不同,誰也沒有規定就不能寫重樣的詩詞。

祝允明流傳到後世的書法作品,只要集中在他早年與晚年期間,中年時治理科舉,流傳出的書法作品甚少。

除了知曉祝允明底細的沈瑞除外,其他人看著祝允明揮毫潑墨,一時並未覺得有什麼。大家都是白打懂事就開始提筆,好字賴字,又能差多少。

只有嗜好書法的沈寶,到底比旁人識貨,即便不知祝允明大名,可一見這字,就曉得不俗,立時湊上前,眼裡火熱,已經黏在紙上移不開。

沈瑞與沈寶兩個這般異常,沈全、沈玨、沈琴幾個受其影響,也收了輕慢之心,不由地跟著屏氣凝聲。

除了屏風後竊竊私語,外室就只有刷刷的揮墨聲。

待祝允明寫完最後一個「月」字收筆,沈寶的視線已經黏在紙上,強強拉開,立時拉著沈瑞胳膊,帶了祈求道:「瑞哥,哥哥求你……」

沈瑞還沒說話,沈玨已道:「寶四哥,君子不奪人所愛,這可是瑞哥特意開口求的。真佛在這裡,你怎捨近求遠?」

沈寶看著祝允明,沒有平素大方爽利,反而有些扭捏,眼裡滿是崇敬,顯然是由敬生畏。

祝允明看著眼前這白嫩包子臉的肥胖少年,實與自己見慣的才子少年有異,不明白他怎麼就看上自己的字。

沈寶平素口舌伶俐,眼下卻略顯笨拙,見祝允明看著自己,便長揖到底:「小……小子沈寶,自三歲提筆,苦練十寒暑……酷……酷愛書法,今得見先生墨筆,三生有幸……」

著急之下,他記得滿頭汗,說法都結巴起來,可求墨寶的話,卻沒有說出口。

他也隨曾祖父拜訪過鬆江府幾位字畫大儒,曉得些求筆墨的規矩。越是大師,越是惜墨,輕易不予人寫字。求字的人要請中人傳話,還要付上潤筆費,周旋一二,也未必能如願。

自己一個毛頭小子,初次見了書法大家,便當面開口所字,太輕狂無禮。

沈寶越想越沮喪,身子彎成了弓字。

沈琴見狀,忍不住上前一步,剛想說話,就見祝允明微微一笑,扶了沈寶起來。

「你既練字多年,當有小成,且寫幾個字與我瞧。」祝允明笑著說道。

他性格向來寬厚,對年輕後輩時有提挈。唐寅就是經他勸說才開始撿起書本繼續舉業,文徽明是他的書法弟子。

沈寶模樣,與少年才子雖掛不上邊,可這笨拙慌亂之下,卻讓祝允明感覺到了他對書法的熱好與赤誠。

沈寶被扶起來,沮喪表情猶在,一時沒有聽清祝允明的話。沈琴忙拍了他一下道:「四哥怎還愣著?祝表……祝先生要指導四哥哩!」

因沈寶對祝允明的崇敬,沈琴便也將嘴邊的「表兄」兩字嚥下,換上敬稱。

沈寶「啊」了一聲,露出幾分狂喜,看著祝允明道:「那,那……那小子獻醜!」

沈玨離硯台最近,見狀便笑道:「我與寶四哥磨墨!」

沈寶卻搖頭,正色道:「不勞玨哥,我自己來。」

站在硯台前的那一瞬間,大家都發現,沈寶的氣場變了。溫潤寬厚的肥胖少年,身上多了幾分肅穆。瞧他專心致志神情,彷彿這世上別無他無,只剩下他手中的墨。

這一磨墨,足用了一盞茶的功夫,不過卻無人催促。

就是年紀雖小的何泰之,看著沈寶,都生出幾分期待,覺得憑著這架勢,就應是有底氣的。

他又偷偷打量沈家其他幾位少年,覺得沈全面上常帶微笑,讓人如浴春風,看起來最可親;沈玨長得雖好,卻是性子張揚,傲慢無禮;沈瑞看著倒是穩重,不過有時故作大人態,顯得沉悶;沈琴這麻桿身材,又操著公鴨嗓,讓人怎麼看都不自在;至於沈寶,則是太胖了,跟肉墩子似的,就算是內有錦繡,可這個模樣也叫人著急。

矬子裡拔大個兒,倒顯得沈玨與沈瑞兩個好。何泰之衝著沈玨撇撇嘴,又忍不住偷偷去看沈瑞。

每個少年都要個遊俠夢,這八、九歲大小小少年也不例外。何泰之才不承認自己心裡開始惦記沈瑞的「形意拳」,而是覺得沈瑞老成持重,說不得正是長輩們喜歡的那種孩子,生母又與姨母有舊,要是成了自家表哥也不錯。

這會兒功夫,沈寶已經提筆揮墨,只有四個字,亦是草書,「見賢思齊」。

祝允明低頭看了好一會兒,暗暗點頭,再看向沈寶的時候,眼中就多了親近:「你可是師從松蘭翁?」

沈寶聞言微怔,隨即垂手回道:「先生所提,為家曾祖早年之號。小子這些年確實隨曾祖習字。」

祝允明點頭道道:「原來你是家學淵源,怪不得小小年紀,就筆力不俗。我曾在友人處見過令曾祖之墨寶。松蘭翁早年曾在南都文壇名噪一時,後來不知因何遁去,不復出世,沒想到是松江府人氏。」

沈寶聞言,有些黯然,岔開話道:「小子已獻醜,還請先生不吝指教。」

祝允明道:「靈氣有了,腕力尚有不足。你年紀在這裡,身量未長成,運力不足也是尋常。」說到這裡,頓了頓,道:「你可曾拜師?」

沈寶搖頭道:「小子未曾拜師。」

祝允明聞言,倒是不算意外。

松江畢竟比不得蘇州才子輩出,松江士林這些年,除了狀元沈理、榜眼錢福之外,就只有顧清、沈玥還有些名氣。榜眼錢福善詩,狀元沈理善時文,顧清善賦、沈玥善畫,並無一人善書。

「你可願拜在我門下習字?」祝允明猶豫一下,慢慢道。

他這般猶豫,倒不是敝掃自珍,而是雖收過學生,卻沒有這麼小的。他自己又專心科舉,並無太多時間教導學生。不過見沈寶資質喜人,見獵心喜,覺得錯過這個弟子又可惜,才猶豫過後,依舊開口。

這話一說完,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就聽到「撲通」一聲,沈寶已經跪倒在地,俯首道:「弟子沈寶,叩見老師。」說罷,「砰砰砰」叩了幾個響頭。

大家聽著這聲音,都覺得腦門子生疼。同時腹誹不已,這是什麼速度?難道拜師入門這樣的大事,不需要與家中長輩們商量一下?這老師說拜就拜了?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老師可不是隨便拜的。

只有沈瑞,對於沈寶的決定並不意外。

像祝允明這樣的書法大師,可遇不可求,既是有機會拜師,那不立時拜了才是傻子。沈寶向來是個聰明人,「大智若愚」放在他身上最是貼切不過。今日在祝允明面前雖有些失常,不過是太重視書法而已。

沈全年紀最長,想的最多。眼見沈寶跪也跪了,拜也拜了,拜師迫切之心可見一斑,反而是祝允明神情似遲疑,立時端了旁邊茶碗,上前遞給沈寶,道:「只磕頭可不行,寶哥還得敬先生茶。」

沈寶接過,感激地看了沈全一眼,雙手端著茶盞,畢恭畢敬道:「老師請喫茶。」

祝允明歲數在這裡擺著,哪裡看不到這族兄弟之間的眉眼官司,心中好笑,卻並未多言,通快地接茶碗,吃了幾口撂下。

這就算禮成,敲定了二人師徒名分。

隨後,祝允明吩咐沈寶起身,從袖子裡摸出一方黃田印料,遞過去道:「這是為師新得的一方小料,與你做個拜師禮。」

沈寶躬身,雙手接了,道:「謝老師惠賜。」

徐氏與孫氏在裡頭聽到動靜,走到外問,剛好見證了這一幕。

沈寶這樣的年紀,即便胖些,可長輩眼中不算什麼。徐氏相信自己外甥的眼光,看了沈寶兩眼,笑著說道:「恭喜希哲,得了一個好徒弟……」
陸雲 發表於 2013-9-26 19:04
第2卷 第九十八章 羊狠狼貪(一)


  二房大太太回家省親消息,當晚就傳遍了沈家各房頭。二房獨苗沈珞夭折消息,也隨之被各房頭知曉,引得不少人起了心思。不管是巴結,還是「安慰」,各房女眷恨不得立時趕到宗房去,拜見這位妯娌。

  不過因得到消息時,都是晚飯前後,沒有大晚上登門拜客道理,只能強忍下心中躁動。

  只有四房這裡,張老安人也好,沈舉人也好,還未聽聞此事,沈瑞即便曉得,也不會去與他們說這些。

  此刻,沈瑞在自己房裡,沉著臉,看著被撬開鎖的幾口箱子,怒極而笑。

  旁還罷,其中幾口歙硯,可都是師長所賜。當年是賊,如今有了由子,明目張膽地搶劫?

  沈瑞冷冷道:「問清楚了,來的是老安人的人,還是老爺的人?」

  冬喜道:「是田媽媽帶了幾個人來的,說是老安人房裡的貓找不見,過來尋貓。」

張老安人身邊有兩個得用媽媽,一個姓郝,一個姓田。早年郝媽媽最風光,如今看著倒是這個田媽媽後來居上。

尋貓尋到鎖著的箱子裡?

「都缺了什麼?可都清點出來?」沈瑞問道。

  冬喜臉色也不好看,實沒想到張老安人會如此下作:「大娘子給二哥新裁的四件氅衣,就只剩下二哥身上穿著的;中衣、裌衣少了兩套。二哥換下的舊衣裳,一件沒剩,連箱子一道都抬走了。另一口箱子收著的七塊硯台,兩刀熟宣,兩匣新書都拿了去。裝散碎銀子與錢的匣子也空了,裡面本有十八兩銀子四貫錢。」

  沈瑞心裡直噁心,新衣的話還能換錢,那些換下的舊衣服,都是守孝時穿的素色布服,並不值幾個錢。張老安人即便再不開眼,也不會如此,多半是那田媽媽自作主張。她有個小孫子,年紀與沈瑞相仿,本要塞給沈瑞做書僮,後來在書齋做小廝。

  「那個裝值錢東西的匣子,藏起來了?」沈瑞道。

  冬喜點點頭,嘆氣:「婢子想著那都是好東西,要是那邊藉著長輩身份真要佔了去,過後即便討要回來還好,要是討不回來豈不是悶氣。沒想到還真是沒白提防。」

  最重要的匣子裡,裝的不僅是沈瑞這幾年攢下得一些金玉表禮,還有莊票,與冬喜、柳芽兩人身契,柳成的典書,沈理的借據。

  沈瑞鬆了一口氣,還是他沒想周全。他只以為那兩位會來他屋子裡翻看,也只是翻開而已,防的是婆子婢子順手牽羊佔些小便宜,誰會想到張老安人如此不顧臉面。

  「走,抬了空箱子,去老爺書房!」沈瑞冷哼一聲,站起身來。

  冬喜與柳芽也曉得,這不是能忍讓的事,便要抬了空箱子跟上。

  沈瑞看了冬喜一眼:「你還是留下,讓她們幾個隨我去就行。」

  冬喜臉一紅,倒是沒有跟著:「要不二哥還是叫長壽、柳成兩個也跟著?」

  沈瑞想想,打發人去叫了長壽、柳成。

  知曉這邊「丟了」東西,長壽與柳成兩個不免義憤填膺  長壽今日雖沒有跟著沈瑞出門,卻護著冬喜、柳芽兩個,隨著五房的人去了廟會。沈瑞等人去茶樓時,他正與五房幾個小廝護著幾個婢子出去,並不曾得見二房大太太。不過在回來路上,已經聽柳成提及。

  沈瑞雖早有沈理與郭氏兩個靠山,可沈理遠在京城,郭氏又因掌管沈瑞產業,需要避嫌的地方多,並不好在錢財事上過多與四房計較,否則倒像是為了錢財離間骨肉。

  二房大太太卻不同,身份夠高,淵源夠深,正好可為沈瑞說話。

  只是聽說她並未對沈瑞另眼相待,長壽就有些拿不準。不管二房大太太對沈瑞有幾分真心,趁著這尊大佛在,都可以趁機鬧騰鬧騰,讓外頭看看四房母子的嘴臉。

  沈瑞的想法,與長壽的不謀而合。

  雖有「家醜不可外揚」這句老話,可四房的事情還真不能藏著掩著,否則吃虧的只有自己。沈瑞也想要試探一下,二房大太太到底對自己是什麼態度。

  長壽同柳成抬著一口翻得凌亂、半空衣服箱子,柳芽與小桃抬了一口小號的空箱,小杏抱著一個空錢匣子,一干人跟在沈瑞身後去了書齋。

  沈舉人早得了消息,知曉田婆子去沈瑞院子之事,雖覺得老安人行事不當,可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在沈舉人看來,沈瑞回家半月日子過的鬆散,就好像是寄宿外客,讓他曉得長幼尊卑也好。要是沈瑞以為能依仗郭氏,就可以不將祖母與父親放在眼中,那就大錯特錯,這父父子子,乃是天倫,誰還能說甚?要是郭氏要強出頭,四房沒甚怕的,說不得正好可以將沈瑞產業接過來,省的讓郭氏佔了便宜。

  他剛得了張四姐,正是撂不下的時候,一整日神思恍惚,連往賀家下聘之事都丟在一邊。使人將外宅的淫器取來後,便心猿意馬,盼著天黑好生作耍。

  今早因被蘭草撞破張四姐在此,他發作了蘭草,可也曉得要是想與張四姐偷歡,別人能瞞下,院子裡幾個婢子瞞不下,晚飯後便將春月、冬月兩個叫來,連哄帶嚇地說了一通。

  冬月膽小,只有唯唯諾諾;春月是機靈的,早已從話頭裡聽出大概,心中狠罵兩聲「爛了面皮賤淫婦」,面上嬌嬌柔柔,眼睛水汪汪地直往沈舉人胯下瞄。

  沈舉人本存了淫心,立時被勾出火來,也不打發冬月出去,拉了春月到膝上,便在她懷裡揉了兩把。春月吃吃地笑,冬月臊得不敢抬頭。

  沈舉人見這兩美婢一個俏,一個嬌,再加上一個熱辣可人的張四姐,只覺得自己這輩子算是沒白活。這般想著便將不捨的心思丟開,想著花銀子就花銀子,早日將張三姐、張四姐戶籍轉過來,行事也能少些顧忌。

  想著張四姐昨晚淫靡模樣,沈舉人有些忍不住,恨不得立時往老安人院子里拉了張四姐出來。只是到底沒有昏頭,看了看兩個小婢一眼,猶豫是先瀉火,還是養精蓄銳等晚上引了張四姐來,好生地折騰折騰那小淫婦。

  想著張四姐為自己寧願白擔個寡婦名終身不嫁,沈舉人生出幾分憐意,淫興反而消了幾分,沒了與小婢廝混興致,悵悵地推開春月。

  春月存了爭寵心思,又曉得走了一個,來的是「強敵」,心中正急著,也不整衣衫,半敞著胸口上前,嬌聲道:「老爺……」

  沈舉人只覺得她太不堪,一把甩開,肅容剛要呵斥,便聽到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

  小廝田升來稟道:「老爺,二哥來了。」

  沈舉人聞言不由皺眉,見春月還衣衫不整地杵著,田升眼神又往春月胸前亂瞄,立時惱了,對著春月罵道:「賤婢還不滾到屏風後避著,這是要勾引哪個?」

  春月當面被罵,面上哪裡受得住,眼淚立時出來,也不敢哭出聲,立時捂著臉往屏風後去。

  沈舉人又瞪田升,面色不善,想著這小子不能在留。雖說毛還沒長齊,可已起了色心,讓其再書齋當差,說不得哪日自己帽子就綠了。書齋雖在前院,到底是自己住處,有自己收用的婢子,內無三尺之童這條規矩還是當撿起來。

  田升被瞪的一哆嗦,知道自己一時不小心犯了忌諱,想著沈瑞叫人抬著空箱子,多半是告狀來的,便道:「老爺,二哥好大聲勢,抬了幾個空箱子過來。」

  沈舉人聞言,果然被轉過心思,眉頭緊皺,挑了簾子出去。

  待到院子裡,就見沈瑞垂手站在那裡,身後跟著男女僕從,有箱子、有匣子。沈舉人臉色鐵青,怒道:「這是作甚?」

  張老安人折騰孫子是不慈,可孫子要是不服管教就是不孝。沈瑞身後僕從可算不得是四房的,這一鬧騰開,又讓族人看四房笑話麼?

  這一刻沈舉人倒是不知該埋怨張老安人無事生非,還是該埋怨沈瑞不孝順。

  沈瑞像是沒有看到沈舉人臉色難看,反而滿臉怒氣道:「老爺,要不得了!這家裡真是沒了規矩,下人能給主人抄家!竟然有這般囂張跋扈惡僕,趁著兒子不在,明目張膽地抄了兒子屋子,真是駭人聽聞,駭人聽聞啊!」

  沈舉人一時沒反應過來,旁邊田升嚇得差點尿了。他原以為沈瑞是來告張老安人狀,懇求沈舉人幫著做主的,沒想到沈瑞提也不提老安人,將矛頭直指今日帶人去翻屋子的田媽媽。

  沈瑞接著說道:「要是小偷小摸,三瓜兩棗的,不至於這般令人著惱。可那田婆子行事太猖獗,鴻大嬸子給兒子新裁冬衣盡數拿走,舊衣服也沒落下,這是讓兒子明兒光著身子上學麼?六族兄賜文房四寶,也都不見。裝月錢匣子,更是一個銅板沒剩下。三年前若是沒有這起子喪了良心的下人與張家人勾結,也不會讓家裡吃了大虧。老爺心善,方沒有追究她們,她們倒是越髮長臉。前車之鑑猶在,真是家賊難防……」

  沈舉人原以為張老安人那邊搜刮的不過見得著的銀錢等物,故意沒有去管,也是想要看看沈瑞會如何應對。

  正如沈瑞能想到的關於聘銀與嫁妝的關係,他自然也能想到。他倒是不認為自己是為了奔著嫁妝才想要多預備聘銀,而是覺得在賀家面前不能跌了四房臉面。要讓賀家看看,就算他們將那兩問織廠騙買了去,對於四房來說也算不得什麼。

賬面上銀錢有數,這筆聘銀到底從哪裡出,就沒了著落。

公賬上銀錢不多,沈瑾名下產業倒是有些收益,可是他進學、說親處處需要銀子,也不好都挪用,剩下能指望的就是張老安人與沈瑞那裡。

  張老安人倒是與沈舉人是親生母子,這幾年母子之情越薄後,眼中只剩下銀子。就是張家人來打秋風,張老安人都不再撒手。再說張老安人早年積蓄多是貼補娘家,或是置產,現銀早在三年前就被沈舉人帶了抬了去,補三房、九房欠銀。這幾年沈舉人又沒有讓她接手家事,也沒有生銀子的地方。

  如此一來,沈舉人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沈瑞這邊。

  不過做老子的到底有些抹不開跟兒子開口討銀子,便樂意讓張老安人做個「先鋒」。

  實沒想到,張老安人老糊塗,將事辦得這麼難看。去探探沈瑞底細,取了銀錢之物,引得沈瑞吱聲就行,還鬧出這麼大動靜。

  父母在兒女本不該有私財,沈瑞即便得了孫氏嫁妝,可也是四房兒孫。要是真為了幾個銀錢與長輩們計較起來,說到外頭誰是是非就不由得他。

  可田婆子行事太囂張,不只取了錢財,還帶了衣物。

  這衣服後邊,可還是有牽扯。要是傳到外頭,少不得有人會問,為何沈瑞的衣服都是五房給預備的,四房為何連衣服都不給沈瑞預備。

  當初沒預備確實是沈舉人一時沒想到,過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叫人補上,也是為了省些嚼用,畢竟家裡這幾年收入大減不比早先。

  這事情不好拿到外頭說,否則「苛待嫡子」這一個黑鍋,就要落到他頭上。

  要說那文房四寶,老安人會讓人帶走,沈舉人相信;要說沈瑞的衣服是老安人叫人搜刮走的,沈舉人卻是不信,定是那起黑心肝婆子起了貪心,藉著老安人的名佔便宜。 這起子刁奴,不能放過!
陸雲 發表於 2013-9-27 22:04
第2卷 第九十九章 羊狠狼貪(二)


  書齋裡,噼裡啪啦板子聲,聽得人膽寒。

  沈舉人坐在廊下椅子上,看著地上的老婆子,面上掛了霜。

  田婆子「嗚嗚」出聲,臉上鼻涕眼淚混作一團,嘴裡已經被塞了兩把泥。

  她身後兩個健僕,拿了板子,半點情面都不留。這個田媽媽,仗著自己是老安人陪房,這些年沒少作威作福,兒孫都搶了好差事,得罪的人不是一個兩個。大家得了機會,自然是該出氣出氣、該報仇報仇。

  沈瑞依舊滿臉憤憤狀,站在一旁。

  柳芽花容變色,下巴要抵到胸口,渾身已經忍不住哆嗦。沈瑞見狀,有些不忍,不過想著「以毒攻毒」未嘗不是解決法子,柳芽這是心裡坐下病。三年前,帶人打她板子的就是田媽媽。

  長壽並不改色,柳成卻是頭一回見這個,面色有些蒼白。

  無人吱聲,沈舉人不時用眼角掃向沈瑞,見他並無求情之意,倒是有些意外。隨即想到這個兒子秉性並不類其母,心腸倒是夠硬。

  「住手!」張老安人扶著張四姐的手,由婆子婢子簇擁而來,站在書齋院門口,看著眼前情景,差點昏厥過去。

  眾目睽睽之下,這哪裡是打田媽媽板子,這是在打她的臉。

  沈舉人見張四姐俏生生站在那裡,心中不由一熱,不過看到旁邊張老安人,又生出不耐煩,慢悠悠地起身道:「安人怎來了?」

  張老安人火冒三丈,道:「這是作甚?怎麼恁大的火氣,發作起家中老人來?」

  方才田媽媽被書齋這裡的人傳來,張老安人便覺得有些不安,倒不是擔心沈瑞會如何,而是不知道沈舉人會怎樣。母子嫌隙越來越深,她有些摸不清兒子是作甚想,這才急匆匆過來,連張四姐跟著來瞧熱鬧都沒顧得上攆人。

  沒想到,會是這個情景。

  田媽媽是張老安人心腹,今日行事又是她的吩咐,如今沈舉人此舉,這是作甚哩?

  張老安人只覺得胸口堵了團棉花,看著沈舉人,身子已經打晃。

  沈舉人見狀,嚇了一跳,不待見親娘與氣死親娘可不是一回事,忙道:「這刁奴手腳不乾淨,偷到二哥屋裡,沒有送她去衙門,已經是便宜了她!」

  偷盜主人財物,按律當流,偷盜三次以上就是死刑,只是打了板子,確實算是輕的。

  張老安人卻只覺得一口氣喘不上來,眼前一陣陣發黑。

  自己這兒子到底怎了?真是越來越看不透。

  要沒有沈舉人的默許,田媽媽能帶人在外院折騰半天,連搬帶抬地帶走許多東西?如今又說這個話,將田媽媽當成是賊,是甚意思?

  知子莫若母,張老安人曉得大庭廣眾之下自己要是下兒子的臉,討不了好去,便瞪著沈瑞道:「我的陪房倒成了賊?!二哥到底丟了甚貴重東西,如此喊打喊殺、大動干戈?」

  這老虔婆!捏豆腐麼?

  沈瑞在心裡很不厚道地問候了張老安人尊親,面上帶了擔憂道:「祖母,您別問了,讓老爺處置,畢竟老爺是家主。這干子刁奴,生貪婪之心,行背主之事,您可莫要太生氣,不值當為了這些刁奴氣壞了身子。」

  他同沈舉人會提「前車之鑑」,對張老安人卻不會提。

  張老安人眼中,三年前的事情是一筆糊塗賬,要說全賴她,她是不認的。

  見沈瑞避重就輕、顛倒黑白,張老安人越發著惱,沈舉人心裡卻踏實下來。

  是啊,他才是一家之主。

  即便老安人生氣,也是因這刁奴貪婪背主,同他又有什麼相干?

  眼見那執行的僕人板子不停,田媽媽身上臭氣熏天,已經被打的失禁。要是再打下去,人就要挨不住。

  人心都是肉長的,張老安人顧不得與兒孫爭短長,上前幾步,站在田媽媽跟前護住,對那兩個僕人喝道:「混賬東西,打狗還得看主人,你們還不停下?」

  那兩個男僕聞言遲疑,看向沈舉人。

  沈舉人見狀,不由皺眉,不過見張老安人氣急敗壞模樣,還是擺擺手,叫那兩人退到一邊。

  張老安人對沈瑞咬牙切齒道:「你到底丟了甚東西?我這當祖母的求你高抬貴手了,我代這老奴找補給你?」

  沈瑞在心底嗤笑一聲,端的是無恥,明明是這老太太使人明搶了他屋裡的東西,又說出這樣的話。等他將丟的東西說了,張老安人退回來,落到旁人眼中,倒成了自己不依不饒,拿著世僕做筏子像長輩討要東西。

  沈瑞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卻惴惴道:「那怎麼能行?安人,孫兒曉得您心善,可這等大膽刁奴不能縱容。今日抄了孫兒屋子裡東西是小,明日要是偷到老爺屋裡、安人屋子裡,說不得家業又要易主。」

  張老安人冷哼一聲道:「她到底上了年歲,又服侍我多年,你何苦不依不饒?你倒是心狠,沒有一點憐下惜老之心,全不似你娘那般心善!」

  這成了自己的錯?

  沈瑞心中勃然大怒,面上卻不慌不忙道:「安人就算心善,也當給老爺留幾分顏面。老爺剛說要狠教訓這老奴,安人便出來張目,以後老爺如何轄制下僕?」

  張老安人聞言,望向沈舉人,果然見兒子面色難看,訕訕道:「我身邊也就這兩個老人,服侍我大半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倒不是縱容她,讓她將拿走的東西退給你就是了。她老糊塗了,定不是有意的,何必小題大做?」

沈瑞也不看張老安人,只對沈舉人道:「老爺您看?」

  沈舉人心裡雖不耐煩張老安人為了個老奴頂了自己面子,可見張老安人面帶哀色,到底有些不忍,便點頭道:「板子且先記下,讓她將你的東西先還來。」

  明日沈瑞還要去族學,總不能沒有換洗衣服,要不然讓人曉得,又是一樁醜事。

  沈瑞面上露出幾分委屈:「那就按照老安人說的,讓這老奴將取走的東西拿回來。衣服鞋襪、文房四寶這些都是小事,那一千兩銀子莊票,可要快點找回來,要不然大嬸娘問起,又該怎麼說哩?」

  一千兩銀子莊票?

  沈舉人已經怔住,張老安人立時道:「混說!你小小年紀,怎會有那麼多莊票?」

  沈瑞不解道:「自然是從大嬸娘那裡要來的,還能從哪裡弄的?」

  張老安人定定地看了沈瑞幾眼,轉頭再望向地上昏厥的田媽媽,眼睛裡幾乎要冒出火來。

  這背主刁奴倒是好大狗膽!那不是十兩、百兩,那是整整一千兩,她怎麼敢?

  見了張老安人反應,沈舉人哪裡還不明白,也是惱羞成怒。這一個兩個,都當主人是傻子麼?

  這家裡真是不安生,這老奴如此行事,方才還有臉喊冤,真是冥頑不靈。

  他們母子倒是沒有懷疑沈瑞扯謊,畢竟沈瑞名下的確有銀子,這打外頭回來多要些銀子傍身也不算什麼。又想他這半月這般有底氣,多半就是這緣故。

  隨即,母子兩人都明白過來,那是一千兩銀子,一千兩啊!

  「真是反了天,拖了這刁奴,去將莊票找出來!」張老安人吩咐身邊眾人道。

  因有田媽媽在前,她現下誰也信不著,便自己親自去找莊票。一千兩銀子莊票,可不是一千兩銀子,貼身都能藏了。要是讓人摸了去,可沒地方哭去。

  沈舉人倒是不急,也不攔著張老安人,眼神輕飄飄地在張四姐腰身上打了個轉,便任由她們去了。這莊票是沈瑞的,就算張老安人收去,他續娶在即,也能名目討要回來。

  他望向沈瑞,沒有好臉色:「作甚弄一堆莊票在家?是不是大手大腳混吃喝去?」

  沈瑞垂手老實道:「年節將至,兒子想要孝順老爺與安人。大嬸子說我尚小,用不著如此,可到底是兒子一番心意。」

  沈舉人聞言,只覺得心中熨帖,方才還覺得沈瑞留了一大筆莊票在身邊太胡鬧,現下卻覺得這莊票有些少了,要是再多些更好。

  不過沈瑞能有這份孝心很好,等先收了那一千兩銀票,再與他提提家中生計艱難,沈舉人心中有了計較,便擺擺手,打發沈瑞先下去。

  出了書齋,沈瑞摸了摸肚子,還沒來得及晚飯就過來折騰,倒是有些餓了。

  想要從他這裡討銀子,先將那「一千兩莊票」的歸屬辯個清楚再說。

  柳芽、柳成開始時被田媽媽的慘狀嚇到,後來聽到沈瑞提了莊票,便只有憤憤的,生出的那點畏意都成了不平。

  只有長壽,跟在沈瑞身邊最久,看出他作怪,低聲問道:「二哥,用不用小的先去趟隔壁?」

  總要去與郭氏打個招呼,要不然對景揭破怎麼辦。

  沈瑞搖頭道:「不著急,明日你抽空過去一趟就行。」

  張老安人與沈舉人母子兩個,如今已經不是一路人。要是方才張老安人去田媽媽家尋莊票時,沈舉人派了管家跟著還罷,一時找不到,兩人只會先齊著逼問田氏,再說其他。

  沈舉人既沒使人跟著,那張老安人就說不清。她本有劣跡在前,即便說自己沒偷藏莊票,沈舉人會信麼?

  不管是沈舉人納聘缺銀子,還是需要貼補生計,沈瑞這「一千兩莊票」拿出來,擱在那裡說,孝心已經夠了。

  回了偏院,沈瑞便讓冬喜列了單子,將屋子裡被抬走東西都記上,後頭又添了幾樣小件金玉珍玩,還有一千兩莊票也沒落下,吩咐長壽帶著柳成、小桃幾個去田媽媽家裡「取回」。

  做戲總要做全套。

  即便田媽媽矢口否認,又能如何?小桃已經說了,田媽媽雖帶了幾個媽媽婢子過來,可動手翻東西的只有她一個。顯然是早想要偷著夾帶東西,這黑鍋她不背誰背。

  冬喜沒頭沒腦地聽了半天「一千兩莊票」,心裡哪有不明白的。沈瑞的銀錢都是她管著,那莊票也好,後添加的金玉小件也好,都是子虛烏有。

  待柳芽出去傳飯,冬喜遲疑道:「二哥,這……要是老安人真信了,又找不出,即便不會要了田媽媽的命,她們一家也難得了好了。」

  沈瑞既然開口,自然曉得後果,可再來一次,還會如此行事。他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太過心狠手辣?

  他從來不曾去招惹這田婆子,可田婆子仗著是老安人心腹,這半月沒少給他添堵。

  自從往沈瑞身邊塞孫子做書僮不成,這田媽媽就將沈瑞當成敵人。之前那賜下「四季美婢」的主意,就是這老奴出的。在張安人跟前念「女大三、抱金磚」,張四姐與他匹配的,張家也有了人照看的也是那老奴。

  又笑話柳芽瘸腿,將主意打到冬喜頭上的也是她,如今算是「惡有惡報」。

  長壽、柳成他們回來時,已經是入更時分。

  除了子虛烏有的莊票與金玉小件之外,屋子裡被翻走的東西,連同裝舊衣服的箱子,一點沒落,全部抬了回來。

  「老安人還在田婆子家?」沈瑞好奇道。

  這可有一陣子了,田媽媽住在後街排房裡,丈夫沒了多年,有兩個已經娶妻生子的兒子,一個是之前的採買,三年前被換下來,領了份閒差;一個在管著老安人的私房莊子。

  長壽道:「已經回來了,張家在家的都捆了,帶回來在後院柴房裡關著,說明日再審。張家老大不在家,張家老二本就在城外,就捆了她兩個媳婦與一個沒當差的小孫子,老爺那邊田升、鄭姨娘身邊茉莉、槿院的小梅都是田家人,一個也沒落下。」

  沈瑞聞言,不有驚悚。

  這田婆子一個僕婦,這關係網張的倒是開。要是這家人真存了歹心的,同時發作,也能讓人喝一壺。

  他皺眉道:「小桃、小杏與田家有沒有關係?」

  田婆子連鄭氏身邊都安排了人,他這裡應該也不會落下。

  長壽搖頭道:「她就兩個孫女,外孫女年歲小,還不到進來當差的時候。又因早想著將田升塞到二哥這裡,也沒有預備其他人手……」

  宗房,上房。

  太爺看著徐氏,嘆了一口氣:「二房擇嗣你們自己拿主意,老頭子都不會多事,不會去戳你們的心。」

  徐氏起身,屈膝福了福:「謝謝太爺了。」

  太爺也有兒孫,曉得能被二房選為嗣子是好事,可按照二房素日行事此事萬沒有旁人插嘴餘地,便也避嫌,岔開話道:「明日族中女眷定會過來拜訪你,當年多與你打過罩面……孫氏身份,總要有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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