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45
陸雲 發表於 2013-10-6 23:32
第2卷 第一百二十章 高飛遠走(五)


  郝媽媽近前一步,壓低聲道:「二哥,方才聽的那番話都是沒影子的事,萬萬信不得。當年孫太爺壓了半船銀子到松江,誰不曉得孫太爺是破家嫁女?是見不得二哥同二房親近,要讓二哥心生芥蒂……二哥可不能上當……」

  沈瑞心裡雖早敞亮,可郝媽媽能專程來提點這一番,這人情也是要領的。

  沈瑞便道:「聽說媽媽家老大在老安人莊上當差?」

  郝媽媽不知沈瑞為何問起這個,老實地點點頭:「也是個笨的,除了侍候莊子,甚也不會。後被田家老二擠了下來,成了副手。田二跑了,老安人又遷怒到他身上。還是老奴舍了面皮求饒,方沒有擔不是,還不知以後如何。」

  兒女都是孽,說到最後,老人家也帶了黯然。

  沈瑞淡笑道:「媽媽是個通透人,當時是有後福的……我名下那些產業,不好老勞煩嬸娘代我管著,總有接回來時。我這裡可沒有人手,到時少不得還得勞媽媽操心一二……」

  郝媽媽眼睛一亮,立時腰桿也直了,嗓門也亮了,臉上開了花:「二哥放心,但凡二哥有用到老奴處,老奴自是盡心盡力,定為二哥預備的周周全全……」

  郝媽媽同冬喜、柳芽兩個收拾行李去了,沈瑞則去了書房。

  昨晚沒來得及同沈瑾提起出門之事,總要知會一聲,沈瑞便簡單幾句寫了,進京的理由就用徐氏所提的那個。瞧著沈瑾對生母那般依戀,當不至於會不會生出為何叫他去不叫我去之類的想法。

  如今鄭氏、沈瑾母子生離,不知他們後不後悔沈瑾記名嫡子之事。

  只是三年前的情景,也沒人會去管他們心裡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孫氏遺書在族親們跟前一出,妾室庶子要是反對,則就是不知好歹了,以後也無法立足。

  不得不說,沈瑾順利記名到孫氏名下,確實使得沈舉人與張老安人對鄭氏沒了顧忌。

  否則以他們母子對沈瑾看重,只為了沈瑾出身,在孫氏故去後想的當也是扶正鄭氏,而不是續娶填房。

  「母以子貴」,當沒有了兒子,自然也就貴不起來。

  見識一次鄭氏的果決狠辣,沈瑞不得不佩服孫氏的「未雨綢繆」。張家倆姊妹危及沈瑾前程,鄭氏能下得了這般狠手;對於沈瑞,要是有了紛爭衝突,又有什麼可容情處?

  不管這對母子醒過味來會不會心生怨恨,沈瑾名利雙收好處卻是實打實,但凡露出不滿形跡出來,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正想著,就聽到外問柳芽驚訝道:「媽媽,怎叫人從廚房取了這些罐子?還沒到吃午食的時候,媽媽可是飢了?」

  「我的小大姐,這出遠門,旁的東西都可落下,這些物什卻往往不可拉下!」郝媽媽道。

  沈瑞心中也好奇,挪步出來,就見外問桌子上擺著四隻徑高都七、八寸的陶瓷罐子,郝媽媽、冬喜幾婢都圍在桌前。

  見沈瑞出來,冬喜、柳芽兩個側開身,讓出桌前。

  罐子已經打開,兩個是滿的,兩個是空的。怪不得柳芽問郝媽媽是不是餓了,滿的兩隻一隻裝了切絲榨菜,一隻裝的鹽津梅子。

  榨菜性溫,梅子止嘔,這兩樣應該是防止暈車船的。上輩子就聽過一種古時傳下來的偏方,出遠門攜了家鄉水土帶了,到了異地水土不服時,用這兩樣熬水喝。那兩個空罐子,八成是用來裝水土的。

  沈瑞心裡猜個大概,不過見郝媽媽隱有得色,幾個婢子也滿臉好奇,便也湊趣道:「媽媽,帶這麼罐子作甚?」

  郝媽媽面露得色道:「這離鄉背土,哪裡又如在家裡自在?別的都不怕,就怕身子不舒坦。這暈車暈船,看著不過是小事,可這千里迢迢,路上就要一個多月,大人身子熬得,二哥哪裡吃過那般苦楚?這榨菜、梅子看著是尋常東西,可暈車暈船時用了,頂頂用哩。就算不暈車暈船,吃不慣外頭吃喝,用這個佐粥也能開胃。」

  說到這裡,她又指了指那兩個空罐子:「這草木挪了地方尚且水土不服,何況人來?這兩個拿到井邊去,一隻裝井邊土,一隻裝井水。等到了京裡,二哥若是水土不服,用這個熬了便能治。」

  一席話,聽得冬喜、柳芽都敬佩不已。

  冬喜扶著郝媽媽道:「到底媽媽是積年老人,婢子等只顧著收拾二哥衣裳常用物什,哪裡曉得這些個?幸而媽媽來了,要不可是耽擱大事?以後還得賴媽媽多操心。」

  柳芽也笑嘻嘻道:「有媽媽在,冬喜姐姐與婢子心裡也踏實了。」

  郝媽媽自是曉得這兩婢身份不同,管著沈瑞身邊事,原還怕自己過來這兩人會忌憚防備,眼見這兩人都親親熱熱的,心裡也跟著踏實了。

  她六十來歲人,如此寒冬臘月,哪裡會樂意出遠門?

  只是這未曾不是個機會,倒不是她想著會尊張老安人吩咐如何如何,而是借此服侍沈瑞一回,給兒孫留份善緣。這二哥看著雖清冷,可只瞧他對沈瑾都和和氣氣,待自己當年不恭也沒有找後賬,就曉得他是個大度心軟的。這不自己不過嘮叨幾句,便立時得了應承。

  同張老安人那幾頃地的小莊相比,沈瑞名下的三個莊子,個頂個都是好的。二哥轉年就十三,等十五、六說了親事,娘子進門,產業自然接回來,到時候自家兒孫生計便都有了著落。

  想到這裡,郝媽媽笑得越發開懷:「我也是當年跟著家裡的服侍老爺去了兩趟京裡,要不也不曉得這些。這雖都是尋常人家賤法子,可頂用就是好。老爺當年第一次進京,因水土不服是遭了大罪,病了一個半月,差點連春閨都耽擱。等到第二遭,我從在外跑生活的一個老親處打聽了這個法子,就依此形式,老爺恁事沒有哩!」

  沈瑞雖沒親身體會過那「家鄉水土」的妙用,不過能傳承到後世,民俗也當尊重。

  想到郭氏那裡不曾預備這個,沈瑞便吩咐冬喜道:「你去隔壁走一遭,跟嬸娘說說這個。嬸娘沒出過門,兩位族兄在外只會報喜不報憂,怕不知曉這個。」

  冬喜應聲去了,郝媽媽見沈瑞不僅採納自己提議,還如此重視,心裡熨帖,笑容越發真切。

  之前沈瑞對於郝媽媽隨行不以為然,現下卻有些重視。

  現在不是五百年後,風俗民情各異,郝媽媽出過門,去的又是京城,有她跟著確實是好事。

  沈瑞叫柳芽取了五兩金子過來,送到郝媽媽跟前:「媽媽上了年歲,卻因我之故再歷車馬勞頓,我心裡也不安生。這中間隔著大年,讓媽媽骨肉兩處,這幾兩金子提前予媽媽做個年禮。」

  郝媽媽月錢每月不過二兩銀子,這五兩金子折五十兩銀子,可是頂她兩年多月例。

  固然郝媽媽服侍張老安人大半輩子,略有積蓄,不缺這幾個銀錢,可也被沈瑞的大方驚住,誠惶誠恐推遲一番,方感激地收了。

  少一時,冬喜回來,對沈瑞道:「大娘子可是驚住,早先並不曾知這些哩!說多虧二哥身邊有了妥當老人,方能預備得周全。」說罷,拿出一個荷包來,塞到郝媽媽手中,笑著道:「沾了媽媽光,婢子也得了大娘子賞,這份是大娘子賞媽媽的。」

  郝媽媽跟著張老安人緊巴了幾年,眼見小小一件事,便得了兩次賞,真是歡喜不已。

  眼見行李預備得差不多,她便帶了冬喜、柳芽兩個裡裡外外檢查了一遍,又指了兩處紕漏。直到天色將午,這邊色色差不離,她方告辭離開。因是出遠門,她也需回家收拾行李。

  冬喜親送了出去。

  屋子裡柳芽忍不住對沈瑞道:「幸好來的是郝媽媽,換個人,沒出過門,哪裡曉得這些哩……」

  一夜無話,次日四更天,跨院這裡就便有了動靜。

  內外點燈,連小桃、小杏都跟著忙起來。

  兩小婢不能跟著出門,略有沮喪,不過沈瑞一人賞了二兩銀子,又說下回出門大家輪著去,這兩婢便也生出期待歡喜來。

  這日早飯,又比平常豐盛幾分,粥品兩道、點心四色、各色葷素小菜八碟,擺了滿滿一桌子。

  沈瑞便招呼幾婢近前:「一道用罷,一會兒你們也有得忙乎。」

  冬喜、柳芽還罷,小桃、小杏未免戰戰兢兢,沈瑞看著也不自在,便指了一盤點心,兩碟小菜,讓她們下去白用去。

  用了早飯,穿戴齊整,沈瑞去了張老安人院子。

  張老安人已用完早飯,郝媽媽穿著外出衣裳,同幾個婢子侍立在旁。

  見沈瑞過來,張老安人又一出祖孫情深,再三叮囑他懂事,有事多問問郝媽媽,云云。

  沈瑞唯唯應諾,張老安人又對郝媽媽道:「老身這寶貝孫孫就要交給你照看,你可要盡心盡力、照看得妥妥噹噹的,若是你偷懶耍滑,使得二哥有半點不順心,老身都唯你這老貨是問!」說到最後,帶了厲色。

  郝媽媽忙跪下道:「安人放心,老奴定將二哥服侍得妥妥噹噹。老奴最是忠心不過,又不是那種刁滑的,哪裡敢違了安人吩咐?」

  郝媽媽這裡,張老安人早仔細吩咐過,不過是再敲打一二,便擺擺手叫她起來,跟著沈瑞出去。

  沈瑞又到書齋,沈舉人已經穿著外出氅衣等著,板著臉道:「這次與你同行都是族中兄弟,年少氣盛難免有口角處。且不可斤斤計較,露了小家子氣,也不可去跟著胡鬧,學那些豪奢之舉!」

  沈瑞依是垂手乖兒子狀,聽著沈舉人噴了半盞茶的口水,父子等人才從書齋出來。

  大門口停著四輛馬車,除了沈舉人那輛,其他三輛都要跟著去蘇州,兩車坐人,一車載行李年禮,管家與長壽、還有幾個男僕都穿的厚厚實實,牽馬在旁。

  郝媽媽帶了冬喜、柳芽上了後邊的馬車,沈舉人該吩咐的吩咐完,自坐去了,沈瑞便上了第二輛馬車,看柳成跟在外頭哆哆嗦嗦的,便也招呼他上來同坐。

  濛濛亮中,一行車馬往宗房駛去……
陸雲 發表於 2013-10-6 23:33
第2卷 第一百二十一章 鳥飛魚躍(一)


  松江府,西城門。
  
  隨著「吱呀」聲響,幾個守門兵卒打著哈欠推開城門。遠遠烏壓壓過來好多輛馬車,旁邊還有不少騎馬僕從。
  
  一方調職過來的年輕兵卒站在城牆上,看著不遠處的車隊,倒吸一口氣:「娘哩,好多輛車,這是府尊大人出行……」
  
  話音未珞,他腦門上挨了一下,旁邊一個中年兵卒道:「莫要胡吣!府尊大人出來,即就算擺全套儀仗,也沒聽說用馬車?長得記性,競讓人笑話。瞧著架勢,這是城中哪家大戶人家出遠門,才會跟了這些人。」
  
  年輕兵卒揉了揉腦門道:「誰家哩?好大聲勢,瞧著足有十來輛馬車……」
  
  中年兵卒仔細眺望了一會兒道:「左右不是沈、賀、陸、徐那幾家,旁人家也湊不齊這些馬車……」
  
  待出了城門口,一行車馬僕從,便順著官道,往西行去
  
  在他們後邊半里路開外,跟著一輛馬車,車旁幾個健壯男僕騎馬相隨。
  
  少一時,後邊又快馬追來一騎,到了車廂跟前方勒住韁繩。
  
  車簾挑開,裡面坐的不是別人,正是賀二老爺賀南盛,皺眉問道:「可打聽清楚,沈家這些車馬是往哪去?」
  
  來人側身回道:「回老爺話,是沈家二房大太太攜各房族侄回京,聽說從蘇州登船,應是先往蘇州府去。」
  
  「蘇州啊……」賀南盛點點頭,吩咐車伕繼續跟著前頭,便撂下車簾,倒是不急了。
  
  前些日子山西來了個豪商,訂了幾船布,過幾日在蘇州裝船,因是初次買賣,他想著要仔細周全,便打算親自去蘇州走一遭。沒想到還沒出城,便見沈家浩浩蕩蕩車隊,心中疑惑,便使人打聽一二。
  
  侍郎太太省親,這並不是沈家一族一姓之事,這幾日大戶與城中職官家多留意沈家動靜。職官女眷,也有送禮遞拜帖的。
  
  徐氏與已故孫氏有舊,曾親自拜會知府太太之類的風聲便也傳出來。至於二房斷嗣,回來擇嗣之事,沈家各房內傳的沸沸揚揚,松江各家自是也得了消息。
  
  賀南盛並不擔心徐氏找賀家麻煩,有宗房大老爺保媒,使得賀家與沈家四房結親,不能說前嫌盡棄,也是將舊怨抹了。侍郎太太再翻前事,就是多事。那樣掃的不僅是賀家面子,還打了宗房大老爺與四房沈舉人的臉。
  
  果不其然,侍郎太太在松江府逗留這幾日,並無為三年前的事翻後賬的意思。
  
  只是沒想到侍郎太太會帶這麼多人回京,這是真的要擇嗣?
  
  賀家與沈家同處松江,世代聯姻,自是曉得沈家各房來歷。
  
  同別人一樣,賀南盛也想到沈玨身上,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又鬆開。
  
  沈玨雖是他親堂外甥,可向來不親近賀家。偏生最親近舅家的沈珺年歲大了,已經娶妻生子,當不會在嗣子人選上
  
  由沈玨想到沈瑞,賀南盛神情一怔,挑了冇簾子,對方才來人道:「追上前面車隊,打聽打聽,四房可有子弟跟著進京?若有,問清楚了是哪個?」
  
  騎士應諾,策馬去了。
  
  賀南盛撂下車簾,摸了摸下巴,這侍郎太太既與孫氏有舊,不會藉口沈舉人續娶在即、嫡子可期,選了沈瑞做嗣子?
  
  前頭車隊,一輛簇新馬車中,沈玨看著寬敞車廂,四下里摸了兩把,嘖嘖兩聲道:「三哥這馬車可真敞亮,這三日弟弟就過來同三哥、瑞哥混了!」
  
  蘇州府距離松江二百里路程,快則三日、慢則四、五日也到了。因徐氏打算在年底前抵京,便按照三日的路程安排此行,這才一開城門就出了城。
  
  沈全笑道:「還不是託了瑞哥的福?當年我二哥往返金陵,我娘也沒說給他弄個這麼寬敞穩當的馬車。」
  
  沈玨曉得這是沈瑞之前上學坐的馬車,搭著沈瑞肩膀道:「之前就有鴻大嬸子疼愛,如今又來個滄大嬸子,瑞哥倒真是可人疼!」
  
  沈瑞見他又犯酸,翻了個白眼,不予他計較。
  
  郭氏與徐氏對他另眼相待是因孫氏緣故,像郭氏這樣將他視為親子、面面俱到則是因為憐他失母,生父親祖母又是指望不上的。
  
  沈玨親爹親娘俱全,即便再招人喜歡,也不會有隔房嬸子越俎代庖地為他打理什麼。這份羨慕,也是白羨慕。
  
  沈玨也不過是隨口念叨一句,便又想到別的:「三房是不是太勞師動眾?節禮就裝了三車,跟著珠九哥進京的婢子僕從十數人,聽說其中兩個管事還是三房遠支族親。幸好都留下來,沒有都跟了來,要不聲勢也忒大些。也真是的,不過出趟門,書僮、小廝、婢子、婆子,一應俱全,倒真是驕奢公子做派!」
  
  沈瑞聽了,卻是有些臉紅。
  
  早上一行人到宗房後,宗房那裡就陸陸續續彙集了二三十多輛車,各房頭安排的隨行家人加起來數十人不止。
  
  族長太爺見了,便發話將送節禮的車都留下,直接從松江啟程,陸路進京。各房子弟只帶近身服侍人手,只因到了蘇州後,為了趕在年底前進京,徐氏要借搭官船北上,隨從太多不方便。
  
  眾人隨侍都減為一、兩人,只有沈瑞這裡,除了趙慶留下之外,依舊帶足了五人。
  
  沈瑞本想要先留下柳芽姐弟,讓他們回家過年,等年後再跟著宗房的人進京,可族長太爺發話,說他年紀小還是多帶兩人。
  
  有沈玨在,沈瑞怎麼好意思說自己小?可族長太爺發話,又是在眾族親面前,沈舉人應了,沈瑞只有接受安排的份
  
  沈玨說完,反應過不對來,忙對沈瑞道:「哎,瑞哥,我方才可不是說你!你年歲小,離不開人服侍,珠九哥可都十七了……」
  
  沈瑞咬牙道:「我年歲小?瑞哥可還比我小一天!」
  
  說起這個,沈瑞幽怨地看了沈全一眼,沈全是帶了婢子不假,可只帶了一人,另外又帶了一個書僮總共才兩人。
  
  昨日郭氏說話架勢,使得沈瑞以為沈全這裡也會多帶幾人,才毫無負擔地決定將冬喜、柳芽都帶上。幸好有個財大氣粗的三房在前頭頂著,要不然沈瑞今早可是要鬧笑話。
  
  沈全伸手摸了摸沈瑞的頭,道:「瑞哥莫要不好意思,玨哥與我不多帶人,到了京裡也有人使喚;你若是帶少了,到時要使喚親戚家的人不成?」
  
  沈瑞挪開沈全的胳膊,無奈道:「三哥,我不是小孩了……」
  
  想到沈玨長兄也是京官,在京城有宅邸,沈瑞猶豫一下,問道:「玨哥到了京裡是住侍郎府,還是往鹼大哥家去?
  
  「當然都住了!」沈玨毫不猶豫地回道:「既是跟著滄大伯娘進京做客,肯定要在侍郎府留些日子。可大哥、大嫂在,我也不好老住外頭,還是得回那邊……瑞哥放心,不會落下你,到時你隨我同去便是……」
  
  說到這裡,沈玨興奮道:「這不說沒覺得,一說起來在京的各房族人還真不少哩!二房諸位長輩且不說,我家大哥在,全三哥家兩位族兄也在,三房在京城有布莊好像是玲二哥在京裡打理,九房有六族兄在。」
  
  見他開始數人頭,沈瑞倒是想起一事,好奇道:「玨哥代沈琇傳話給滄大伯娘了麼?大伯娘怎麼說?」
  
  聽到這個,沈玨神色有些古怪。
  
  沈全在旁冇,也生出好奇:「沈琇讓玨哥傳什麼話?」
  
  沈瑞便將沈琇所求父祖以庶支歸宗葬入二房墓地的話說了。
  
  沈全搖頭道:「連族譜沒沒進,就提到祖墳墓地?有已故二房太爺遺命在,大伯娘應了他才怪。」
  
  沈玨點了點頭:「讓全三哥說著了,大伯娘不僅沒應,還說……」說到這裡,卻是欲言又止。
  
  「到底說甚了?」沈全追問道。
  
  沈玨嘆氣道:「說要是有人任意冒充二房後裔,宗房不查明教訓,二房就會出面懲治。」
  
  這是不僅沒應沈琇請求,連他們母子三人二房後裔的身份也不承認。
  
  想著沈琰、沈琇兄弟,車廂裡一陣緘默。
  
  沈玨嘟囔道:「滄大嬸子未免太不盡人情,沈琰、沈琇兄弟本就是沈家子孫,就算祖上有過錯,隔了幾代人,以庶房歸宗又礙什麼事哩?」
  
  沈瑞沉默一會兒,道:「人心本貪,慾壑難填。大伯娘此舉,為的不是積仇宿怨,應是防微杜漸。」
  
  沈玨猶自不解,沈全已是想到了,點點頭道:「正是這個緣故。若是二房珞大哥沒出事,沈琰、沈琇歸宗之事說不定還有些指望。珞大哥沒了,二房嫡血斷絕,要是認了這支庶房回來,以後怕要說不清。」
  
  「有甚說不清的?」沈玨依舊云山霧罩,只覺得沈全與沈瑞話中頗有深意。
  
  沈全道:「今日他們兄弟只想以庶房身份歸宗,明日說不得就想要再求嫡系旁枝身份,後日說不得就自詡為二房正支。」
  
  「啊?」沈玨吃驚道:「不會吧,瞧著沈琰不像是那沒廉恥的人?」
  
  沈全輕哼一聲道:「沈琇不是自詡二房嫡裔麼?要是爹娘長輩沒唸叨,他怎會這麼覺得?沈琰與他是同胞兄弟,看著謙和守禮,可誰曉得心中作甚想。瑞哥說的正好,人心本貪,慾壑難填……」
陸雲 發表於 2013-10-6 23:33
第2卷 第一百二十二章 鳥飛魚躍(二)


  那邊沈玨拉著沈瑞混在沈全馬車上,這邊沈琴則是一開始便同沈寶一輛馬車。

  只是平素嘰嘰呱呱不停的少年,難得得沉默下來,這都出城一兩個多時辰,還沒有半點動靜。

  沈寶看了他好幾眼,他都恍然未覺。沈寶推了他一把:「琴二哥,怎了?」

  沈琴搖頭,笑容卻勉強:「沒事,昨晚睡晚了,犯困了」

  族兄弟兩個同庚同窗,打小相伴長大,沈寶哪裡能瞧不住沈琴神思不屬,皺眉道:「昨日琴二哥收拾行李時不還是歡歡喜喜麼?今兒怎就不高興了?」

  沈琴耷拉腦袋,沉默了半響,方抬頭正色道:「寶哥,你說,隨大伯娘進京幾位族兄弟中,將來真要留下三人在京中麼?」

  沈寶見他如此,臉上也添了鄭重:「琴二哥想要做嗣子?還是溧二叔說了什麼?」

  「我爹說……我是外房子弟,離二房血脈遠,讀書又沒天分,即便擇嗣多半輪不到我……可又說不準,宗房、三房人口多、牽扯太多,四房子嗣單薄,九房琳二哥笨拙,說不得的二房反而樂意五、七、八這幾房是非少的人家擇嗣……」沈琴冷著臉,繼續說道:「我爹說要是選上我,也是我的福氣……我倒是不知,有親爹親娘,卻要予人做便宜兒子,這算甚福氣?」

  沈寶苦笑道:「溧二叔不過說了幾句實話,琴二哥這就惱了?七房、八房是什麼境況,二房是什麼境況,恁是叫誰說都會覺得能去做嗣子是好事。就是我爹我娘,這兩日旁擊側敲也是這個意思。我娘那裡,沒見有什麼捨不得我的,彷彿我佔了大便宜似的,差點就要留下我讓六哥代我進京,被老太爺罵了一頓,才安生了。」

  沈琴咋舌道:「這嗣子一過,生老病死可就不干本生何幹了。伯娘平素將六哥當成眼珠子,這回倒是捨得?」

  沈寶嗤笑道:「怎捨不得?只念叨六哥是個有福氣的不當在家裡苦熬,又抱怨爹兒子生的多,以後六哥成親少聘銀」

  沈琴撇撇嘴:「你家六哥今年才七歲,伯娘這急得也太早了……」

  沈寶抱怨兩句心中舒展多了,不好再多言父母之過,便將話題轉了過來,問道:「琴二哥,你到底想不想做嗣子? 」

  沈琴訕訕:「要說不想是假的……可也只是想想,且不說遠近親疏,就是按資質挑也挑不到我頭上……我心裡不安生,是擔心你被挑上。到時我們可就兩處,我要是以後能中舉人還好,還能往京裡走一遭,要不說不得這輩子都見不上面……」

  沈寶鬆了口氣,道:「且放心,輪不到你,也輪不到我,我們不過是陪客。能得此機會出門見世面就該感恩知足,要是生出其他妄想來只會自找不痛快。」

  沈琴眼睛裡生出幾分好奇,道:「是不是老太爺說了什麼?老太爺可瞧出,大伯娘到底屬意誰做嗣子?」

  沈寶買起關子,笑眯眯地道:「琴二哥猜猜看?」

  沈琴瞥了他一眼:「大伯娘挑中的不外乎玨哥與全三哥兩個,聽說二房三小房要分著過嗣,那兩外兩房人選呢?」

  沈寶搖頭道:「你也說二房許是要分頭過繼,那大伯娘怎好當了那兩家的主?如此勞師動眾攜我們回京,不還是要讓二房幾位長輩親自看看我們兄弟。」

  沈琴還是糊塗著,追問道:「那老太爺怎就說輪不到你們?」

  沈寶沒有再賣關子:「之前老太爺不曉得四房源大伯已經說了填房之事,沒想到瑞哥身上。昨兒聽說了,便對我說滄大伯娘當年能南下送嫁,如今又親口承認曾『養大』源大伯娘,可見不是尋常淵源,若是源大伯這裡沒有續娶之事,二房要四房唯一嫡子過繼說不過去;源大伯續娶在即,以後不缺嫡子,又有個記名嫡子已經得了功名,能支撐門戶,那瑞哥過繼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道:「老太爺又說二房潤三叔身子不好,向來依附長兄長嫂,許是不會單獨擇嗣,二房最有可能選兩子,一人兼祧小長房、小三房,一人承繼二房。有大伯娘的緣故,瑞哥許會記到小長房,小二房夭了的珞大哥少年才子,二伯、二伯母肯定也會挑讀書資質好的嗣子,多半是玨哥或珠九哥。」

  沈琴聽了,心裡有怪怪的,不知道是失望還是鬆了一口氣。

沈寶道:「老太爺沒有將話說死,我心裡本也半信半疑。可早上情景你眼見,精簡隨從連玨哥都不例外,怎就瑞哥獨一份,將身邊服侍的人都帶了?瑞哥……正應了老太爺的話,當不會再回松江了……」

*

松江府,沈舉人宅,大門口。

張老舅爺拄著枴杖,面紅耳赤,對著攔在前面的門房吼道:「睜開狗眼瞧著,太爺是誰?太爺是你們安人親兄弟,是你們老爺親舅舅,竟攔太爺的道?太爺往來沈家大半輩子,今日怎就進不得了?」

  後邊張家幾位表舅、表少爺,亦是怒氣衝衝,簇擁著張老舅爺要往裡頭闖。

  門房腦門子上汗都出來,他自是認識眼前是哪個,可老爺特意交代,不許張家人進門,他能怎麼辦?自己方才都說了老爺不在,安人也不在,這老爺子還硬生生往裡沖。

  瞧著情勢不對,門房立時縮回身子,「吱呀」一聲將大門關上,嘴裡忙不迭叫小廝拿門閂閂好大門。

  一小廝咋舌道:「張家怎換了這般嘴臉?往常都是低三下四、帶了巴結,這回倒是有了底氣!」

  門房抹了一把汗,瞪了那小廝一眼,呵道:「胡吣甚了?好生看著,勿要讓外頭頂了門,我去稟告老爺!」說罷,急匆匆往書齋去了。

  大門外,看著兩扇緊閉大門,張老舅爺氣得直跳腳,怒喝:「沈源,你給老子出來?你們這些黑心肝的,到底將我家三姐、四姐弄到哪裡去了?出來給老子說個明白!」

  雖還不到正午時分,可路上也有行人,因張家祖孫三代這興師問罪架勢,早有人停在不遠處瞧熱鬧。

  聽了張老舅爺這一句,好奇的人越多,慢慢匯了不少瞧熱鬧的人。

  張老舅爺不住嘴的謾罵,可大門依舊沒有動靜。

  五房與四房相鄰,早被驚動。

  沈鴻在前院書房靜坐,為了幼子遠行本有些感傷,可被外頭動靜擾得心煩,就打算要使人出門驅散,可聽說是張家人在鬧事,反而不好插手,只好悶悶地進了內宅,跟妻子抱怨道:「源大哥到底怎了?容得張家人如此上竄下跳,還不出來應聲?外頭看熱鬧的人站了半條街,多少人都在看笑話……」

  郭氏聞言,也是皺眉,隨後又展開:「還能有什麼?有是有理,早出來攆人,多半有什麼不妥當處,落到張家手中。幸而瑞哥走了,且讓他們狗咬狗去!」

  想起沈舉人那門外親,沈鴻都替他頭疼,便撂下此事,道:「勝哥昨兒來,說同窗們走了大半,學堂裡悶,以後不想去沈家族學附學了,求我往學裡說一聲。他爹娘那裡還沒話過來,我沒有應承他,是不是打發人去舅子家問問?」

  「這孩子,恁地任性!」郭氏無奈,只好招呼一個婆子過來,吩咐了幾句,打發她往娘家去了。

  沈舉人家大門外,張老舅爺罵罵咧咧,嘴裡越來越難聽:「這是甚狗屁日外甥?親娘舅上門,連大門都不給開,勢利眼見不得窮親戚還是怎地?如今人模狗樣裝做舉人老爺,小時拖著鼻涕往我家蹭年糕吃的日子混忘了?這沒良心白眼狼,老天爺怎就不長眼,沒有收了去!爛賭鬼的孫子,肺癆鬼的兒子,根子就是壞的,慣是白眼狼,過河拆橋、卸磨殺驢是誰也比不得!可憐孫大娘子,菩薩般慈善人,萬貫家財地貼補著,都叫你們逼殺了!這是要得報應的!」

  沈家坊附近,住的不是沈家各房族人,就是姻親故舊,多是聯絡有親。

  張家人到沈家四房鬧事,先前雖有不少人看笑話,可也沒有太當回事。誰不曉得張家就是破落戶,兒孫都不爭氣,靠著沈家四房過活。

  不過四房大門關的這麼嚴實,張老舅爺如此高聲,使得不少人竊竊私語。

  瞧著閤家齊來、祖孫上陣的架勢,不像是來打秋風啊?

  四房到底怎惹了張家,使得張家吃了熊心豹子膽地上門惡罵?

  有聽得久的,影影綽綽聽明白兩句,「嘿嘿」笑了兩聲道:「好像是念叨什麼三姐、四姐來……四房如今沒個主母在,爹壯兒長,一對黃花閨女送進去,誰曉得出了什麼新鮮事……」

  就在大家交頭接耳時,張老舅爺已經罵道沈舉人寵妾滅妻、凌虐嫡子上:「甚叫黑心肝,這才是真正黑心肝!虎毒尚且不食子,那卻是連嫡親兒子也容不得!吃了孫家娘子的、喝了孫家娘子的,孫娘子才嚥氣,就要打殺嫡子,真是喪心……」

  話沒說完,就聽沈家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裡面僕從婢子簇擁著一個精神抖擻老太太出來。

  「閉嘴!老身還沒去找你們算賬,你們是先上門倒打一耙,如此顛倒黑白,到底要臉不要?」來人正是張老安人,怒視著親弟弟喝道。

  張老舅爺向來怕這個姐姐,立時有些萎了,隨即想到什麼,脖子一挺,冷哼道:「姐姐不用先罵我,且先將我們三姐、四姐叫出來,咱們再說話!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這萬萬沒有兩個小娘子說沒了就沒了的道理……」
陸雲 發表於 2013-10-7 23:00
第2卷 第一百二十三章 鳥飛魚躍(三)


  為了張三姐、張四姐之事,張老安人這兩日本就不自在,聽張老舅爺此話,直覺得越發惱火,怒道:「甚了你家三姐、四姐?既過了契生死就是我們沈家人,又與你們家有何干係?」
  
  張老舅爺先是一愣,隨即則是跌腳坐在地上,驚道:「這麼說來,你們真治死了我家三姐、四姐了?」
  
  一時之間,圍觀看熱鬧的也都驚住,膽小怕事的已經開始散開。
  
  真要是引出人命答案,沈家四房不落好,他們這些旁觀的說不得也得被拘到衙門裡做個人證。
  
  張老安人氣得滿臉通紅,卻也得了教訓,不敢放任張老舅爺在門外繼續信口胡說,轉了身去,對後頭那些男僕小廝道:「還挺什麼屍!舅太爺犯癔症,還不快扶了他進來?」
  
  「呼啦啦」出來五、六男僕小廝,就湊過來拖張老舅爺
  
  張家兒孫在旁,自然不肯讓,兩下里就斯巴起來。
  
  張老舅爺嘴裡喊著「說清楚了再進去」,可身子並不十分抗拒,到底半推半就,被拖進了大門。
  
  張老安人沒有立時回去,而是沖圍著的那些人鄭重道:「老身這兄弟犯了癔症,擾了鄰里族親清靜,老身這裡代他與大家賠不是!」說罷,便推開旁邊婢子攙扶,對眾人福身下去。
  
  她如此年紀,輩分又高,大家哪好受她的禮,紛紛避開
  
  有嘴快的閒漢忍不住問道:「老安人,張家兩位小娘子到底哪去了?不會真有個萬一吧?」
  
  張老安人聞言,立時唬了臉,瞪著那人,喝道:「壞事名聲如害人性命,你上嘴皮搭下嘴皮來的便宜,這是要誣陷沈家?張家兩位小娘子過契沈家,婚嫁任由沈家安排,還需同哪個報備?你要是覺得不熱鬧,直管往衙門裡首告,看看到底能不能查個萬一出來!」
  
  那人不過是一時嘴快,別說沈家不可能真如張老舅爺所說弄出人命案子來;就算張家姊妹真沒了,又幹他何事?
  
  衙門豈是好進的,沈家四房雖沒有人當官,沈舉人卻是仕籍,後邊還有一個恁大沈氏家族頂著,誰會吃飽了撐得得罪他家?
  
  那人訕笑兩聲,尋了個由子,一溜煙跑了。
  
  張老安人發作這閒漢,明顯是「殺雞駭猴」,圍觀眾人也覺得沒意思起來。
  
  張老安人輕哼了一聲,在婢子婆子簇擁下,轉身進了大門。
  
  大門立時關上了,那些駐足瞧熱鬧的沒了熱鬧看,都三三兩兩散去。
  
  不過對於四房八卦,大家都有些上心,又生出各種揣測
  
  那張家兩個小娘子到底哪裡去了?誰不曉得張老安人最是糊塗,向來偏著娘家人,眼下怎就鬧翻?
  
  雖不知張家兩位小娘子到底犯了什麼忌諱處,可這張老安人還真是心狠的。
  
  沒有幾個人會認為四房真殺人,因著有「過契」之事,便猜著那張家兩位小娘子當是被張老安人胡亂嫁了。
  
  為甚說冇「胡亂嫁」?要是親事體面,何必瞞著張家,張家土下只有感激的,哪裡會如此鬧騰?
  
  四房大門外,隨著眾人散去,回歸於平靜。
  
  內院張老安人院裡,卻是一番好熱鬧。
  
  「我就要我家三姐、四姐?這人哩?」張老舅爺進了屋子,便大喇喇往主座上坐了,趾高氣揚道。
  
  張大爺、張二爺也揚著下巴,坐在張老舅爺下首。張家幾位小哥過了幾年窮日子,家裡養娘婢子都沒了,眼下眼睛就有些不夠使,不是打量張老安人房裡的陳設擺件,就是黏在上茶侍婢身上移不開眼。
  
  張老安人雖有些心虛,可更恨張家人不給自己臉面,來家門外鬧事,冷哼一聲道:「你是老糊塗了?一千兩銀子予了你,這才幾日功夫,就不認賬?要是捨不得孫女,你就將莊票退回來,再來領人!」說到莊票,老太太立時添了底氣:「去外頭打聽打聽,如今這人牙處買一個人要幾個銀子?一千兩銀子,銀人也能打一尊,快快退了莊票來,再說其他!」
  
  張老舅爺聽到「一千兩」,眼神有些慌亂,旁邊的張大爺、張二爺都訝然出聲。
  
  「不是五百兩麼?」
  
  「大哥說三百兩啊!」
  
  父子兄弟都鼓著腮幫子,互相眼瞪眼。
  
  張老安人越發從容,吃了一口茶道:「真是『升米恩斗米仇』,原看著三姐、四姐年歲大了,連一分嫁妝也沒有,耽擱了花嫁,我這做姑祖母的看不過才認了做孫女,為她們姊妹操心,倒是讓你們蹬鼻子上膾!有甚話說不得,要去大門外嘈嘈嚷嚷?如今你們住著我的院子,吃的我幫濟的米,卻來同我算賬?那就好生算一算!」說到最後,已是帶了厲色。
  
  張大爺、張二爺本是欺軟怕硬性子,打小又是閤家倚仗著張老安人這姑母過日子,見老太太厲色,都不敢應聲,只望向張老舅爺。
  
  張老舅爺臉一會兒青,一會兒白,深深運了一口氣,在袖子裡摸出一個荷包來,取出幾張莊票,一把拍到旁邊几案上,咬牙道:「姐姐非要見了莊票方讓我們看人是吧?這是五百兩莊票,不管三姐、四姐,姐姐先喚個出來,就算是就此退還我家,我也認了!」
  
  這一下驚的是張老安人,張家姊妹早被鄭氏賣了。
  
  為了遮住自家兒子的荒唐事,防東窗事發,鄭氏肯定會將人賣得遠遠的,哪裡找得回來?
  
  張老舅爺說完那番話,就盯著張老安人瞧,兩人做了六十多年姐弟,最瞭解張老安人的非張老舅爺莫屬。
  
  見她臉上發僵,眼神閃爍,明顯地透著心虛,張老舅爺立時心裡踏實。
  
  今日上門來鬧,他心中本沒有多少底氣。
  
  兩家既在衙門過了契,那張三姐、張四姐如何都是沈家說了算,本生不得與無資格過問。可法理不外乎人情,他不過是家貧無力為孫女置辦嫁妝方將孫女送外甥家做養女,又不是賣為婢子,怎就過問不得?
  
  他沒底氣的緣故,是不確定兩個孫女到底還在不在沈宅
  
  要是還在沈宅,他鬧上這麼一出,就成了笑話,怕也要惹惱了這個胞姐;只有確實如傳言所說惹惱了張老安人,讓張老安人送外頭去,這文章方能做的。
  
  那兩個孫女,一個溫柔靦腆,一個活潑機靈,這幾年都奉承得老安人好好的,哪裡就會突然惱了?連張家人都瞞著,可見其中有不妥當地方。
  
  不管哪裡不妥當,只要張老安人忌憚,張家以後就有了指望。否則瞧這母子兩個越來越面酸心狠,哪裡還理會張家人死活。
  
  張老舅爺板著臉,看著張老安人,催促道:「姐姐快收了莊票,打發人叫三姐、四姐吧!」
  
  張老安人已收了惱意,露出幾分無奈:「三姐、四姐錯了規矩,我送她們姊妹去莊子裡學規矩去了!這才去了兩日,折騰個甚來?等過些日子規矩學好了,我自會打發人去接回來!」
  
  張老舅爺冷哼道:「我好好倆孫女被姐姐接進來教導,倒教出兩個不懂規矩的?那姐姐說說看,她們姊妹到底錯了什麼規矩,使得姐姐下了狠心管教?」
  
  張老安人只覺得腦子裡「嗡嗡」,面上難掩怒意。
  
  這兩日她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腸子都要悔青。她待張家姊妹如親孫女般疼愛,這兩個卻要禍害死沈家。為了她們姊妹冇,鬧得兒子出妾,寶貝大孫子也挨了打罵,至親骨肉之間生嫌隙。
  
  也就是鄭氏出手快,換成是張老安人知曉,也不會再容張家姊妹在家裡。
  
  想著不是兒子起了色心,而是張家姊妹摸過去勾引尊親長輩,張老安人眼中張家人就都成了仇人。
  
  她瞪著張老舅爺,火冒三丈道:「你還有臉問?教出倆不要面子小賤人出來,老身好吃好喝供養,她們卻忘恩負義,鬧得我閤家不安生!換了旁人,早一頓板子敲死;不過是念在她們姊妹姓張,方便宜了她們!不去找你算賬,你倒有臉上門來鬧?」
  
  張老舅爺雖早猜測這裡頭定有不對勁處,可畢竟只是猜不到到底是何處紕漏,見張老安人怒火不似假裝,聲音也低了:「是去招瑾哥了?這表姊妹兄弟間,親熱一二,又有甚來?」想到那日鄭氏熱絡大方,便想到旁處:「可是鄭氏不許?她一個妾,姐姐也太抬舉她!」
  
  張老安人方才不過是怒火攻心,方說漏了嘴,心中已是悔了。
  
  聽張老舅爺扯到寶貝大孫子頭上,她自是不應,立時撂下臉,不快道:「不甘大哥之事,你莫要胡說壞大哥名聲!
  
  這男男女女之間的事,本就是女子吃虧,與男子來說不過是風流韻事。
  
  張老舅爺只當兩個孫女與沈瑾有了首尾,方被鄭氏不容
  
  按理來說,張老安人本來是有心讓侄孫女給孫媳的,當不會如此反應。能讓張老安人與鄭氏都驚惱防範的,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沈瑾十一月初除服,如今還不到月末,這最讓張老安人與鄭氏擔心的是什麼?
  
  張老舅爺只覺得自己立時清明,猜到「真相」,看著張老安人,理直氣壯道:「本是沈瑾孝期不謹、逼良成奸,怎就成了我家三姐、四姐的錯處?」
  
  張老安人被這「罪名」驚得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方醒過神來,指了張老舅爺鼻子道:「好好的,一個勁往大哥身上扯什麼?這要命的話也是能胡亂說的?」
  
  張老舅爺卻是坐得穩當:「你們家就這幾口人,不是去招惹瑾哥,還是去招惹瑞哥不成?」
  
  張老安人聞言,眼眸微暗,咬牙道:「正是說著了,就是四姐那沒臉沒皮的去招惹了瑞哥!瑞哥身邊是隔壁大娘子與狀元公安排的人,這丟人都丟到親戚家,我才氣得使人送她們姊妹到莊子上。」
  
  她說得信誓旦旦,張老舅爺「騰」的一下子起身,冷笑道:「姐姐將污水往瑞哥身上推,虧心不虧心?瑾哥多大,瑞哥多大?毛都沒長的娃娃,怎個勾引法?姐姐是將旁人都當成傻子?若是姐姐還這般說,那就去隔壁對質!要是隔壁大娘子應一聲確有其事,那是我張家家教不好,沒教好女兒,去禍害瑞哥身子,我再不噦嗦,她們姊妹兩個任打任殺!姐姐可敢同我去?」
  
  張老安人被頂了滿臉漲紅,渾身直哆嗦。
  
  這本就是遮著的事,方才大門外張家爺孫父子鬧了一出,說不得會引得什麼閒話。再去隔壁鬧騰,難道郭氏是個性子軟乎的?
  
  以郭氏對沈瑞的疼愛,要是曉得她將此事扯到沈瑞身上,定是不依,要查個明明白白。
  
  這事情,哪裡禁查?
  
  張家人還不知詳情,已經借此要挾,那件事是萬萬不能露半點口風。可是就這樣任由張老舅爺將屎盆子扣在自己寶貝大孫子頭上,張老安人又覺得要嘔血。
  
  屋子裡僵持住,張老安人傻在那裡。
  
  張家父子爺孫,臉上卻都跟著放光。
  
  沈瑾是誰?沈家小才子,老安人命根子。
  
  明明是庶孽出身,卻是得了天大福氣,記名嫡子不說,連帶著繼承一份豐厚產業。
  
  張家眾人本有心與之親近,那小子卻是個勢利眼,客客氣氣,不過面子情。
  
  以庶子之身記名嫡子又得了嫡母嫁妝,卻在嫡母孝期逼姦表姊妹有妊,這要是鬧出來,他的秀才功名不用要了。
  
  張家眾人都看著張老安人,想起昔日富貴生活,對於這張老安人一肚子埋怨。
  
  騙賣孫氏嫁妝固然是張家不對,可最後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那些產業還是回來四房。被沈家族人搶了產業的是張家,連祖田都被逼賣的也是張家。
  
  張老安人不說不體恤娘家,貼補一二,反而越發吝嗇起來,連親戚之間的走禮都免了。
  
  張老舅爺眼中添了得意:「姐姐怎麼……」
  
  話沒說完,便被人打斷,沈舉人黑著臉摔了簾子進來,看著張老舅爺道:「到底為止,勿要再噦嗦!到底想要訛多少?開出價來?」
  
  眼見張老舅爺目露貪婪,沈舉人冷哼道:「只是開價前,舅舅要先掂量掂量,會不會撐死?四房因張家被折騰得如何,賬面上到底剩沒剩銀錢,旁人不知道,舅爺可別裝糊塗?大不了魚死網破,我又不是只有大哥一個兒子!」
  
  張老安人在旁,死攥著拳頭,咬緊牙根才沒開口,卻是眼前昏黑,身子一頭栽了下去……
  
陸雲 發表於 2013-10-7 23:00
第2卷 第一百二十四章 鳥飛魚躍(四)


  張老舅爺聽了沈舉人的話,猶疑不定,便望向張老安人,正好瞧見她身子栽下去,忙一把捌住,驚呼道:「姐姐!」

  張老安人雙目緊閉,面如金紙,已是昏厥過去。

  張老舅爺嚇的一激靈,差點鬆手將張老安人摔倒地上。

  沈舉人也變了面色,忙喚僕婢進來,將張老安人送到裡問,便叫人去急請大夫。

  張大爺、張二爺都不敢再坐,幾個小哥眼睛也不敢再亂瞄。

  要是因張家人緣故,真將張老安人氣死,那兩家不僅斷了淵源,還成仇敵。張家又有什麼資格,與沈家相爭?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坊問藥鋪的坐堂老大夫被請了過來。

  看了脈象後,老大夫出了外問,寫了方子,道:「老安人這是憂慮過重,這幾日飲食不思,少眠無力,身子才虛了,又趕上驚怒攻心乃至昏厥。先吃幾副藥,用些溫和補湯,身子無大礙,可心病還須心藥醫,老人家上了年歲,容易多思多想,做兒女的還是當多多寬慰。」

  沈舉人瞪了張家眾人一眼,又回轉過來問了大夫醫囑。

  這老大夫來過四房幾遭,曉得張家與四房淵源。眼見沈舉人如此舉動,就曉得是張家人鬧騰,氣病了張老安人。

  他交代完遺囑,受了診金,帶了藥童出去,想著張老安人境況與方才半屋子張家子孫,搖了搖頭。

  前日因、今日果,張老安人一心貼補娘家,倒是養出一屋子廢物來,自食惡果……

  *

  依舊是張老安人外屋,依舊是張老舅爺帶了兒孫,對峙沈舉人。

  只是張老舅爺沒有先前那般有底氣,張大爺、張二爺即便再次坐下,面上也陪了小心。

  沈舉人鐵青的一張臉,老神在在地坐在那裡,不知在想什麼。

  張老舅爺訕訕,端起茶盞,吃了口茶。

  茶水早已涼透,卻也無人添茶,張老舅爺只覺得沒意思,耷拉下眼皮道:「張家本也有屋有田,其中就算有姐姐後些年貼補的,可前頭祖產雖微薄也是有的。可因孫氏嫁妝,外甥不敢得罪族親,就扔了我家出來,家產殆盡,連祖產也沒保住。這張家老少十來口人,便只能喝西北風過日子,不厚著面皮來你家打秋風,還擎等著餓死?」

  「我曉得你心裡瞧不起舅舅,嫌棄張家是破落戶。可當年姐夫那富貴病,耗盡家財,張家也出過救命銀子;姐夫走後,你們母子生活不易,張家錢米上也從沒吝嗇。就是你當年下場,姐姐不放心旁人,也是我這舅舅鞍前馬後,四處打點,拜人做保,後曾陪你去過金陵,跑過京城……」

  張老舅爺臉上不見方才貪婪與得意,只剩下頹廢:「如今你是舉人老爺,家業翻了數倍,有爭氣大兒子,前頭娘子留下豐厚嫁財,要續進門的也是大戶人家小娘子,兒孫日子只有越來越好的。可瞧瞧你舅舅我,再瞧瞧你兩位表弟還有這幾個表侄兒……房無一問,地無一壟,死後都不知往哪裡埋啊!」說到這裡,已是嚎啕大哭。

  張家幾個小的都耷拉下腦袋,張大爺、張二爺也抽抽搭搭,抹起眼淚來。

  沈舉人聽著前頭想起舊事還有些心軟,不過看到張大爺、張二爺這跟女人似的抽搭,立時噁心住了,冷笑不已。

  張老舅爺還罷,六十來歲的人,到了養老的年紀。張大爺、張二爺正值壯年,又識文斷字,到哪裡混不了一口吃喝,卻只知吃喝嫖賭,半生正事不做。還有那幾個小的,也多盡長成了,出去做活計學徒,怎就養活不了自己?

  說來說去,不過是饞懶奸滑,不肯吃苦罷。

  沈舉人的心,立時硬了。

  他知道自己不心硬不行,張家如跗骨之蛆,要是讓他們盯上來,以後可斯巴不開。

  張老舅爺老臉上,鼻涕眼淚混作一團,嗓子嚎得響干,也不見外甥寬慰自己,便淚眼模糊地望向沈舉人。

  見沈舉人滿臉冷笑,透著幾分不耐煩,張老舅爺心下一沉,慢慢收了淚,道:「舅舅也不求旁的,只求外甥高抬貴手,予我們父子爺孫一口飯吃……你娘城南那處莊子,本也是從張家陪出……」

  沈舉人嗤笑道:「舅舅是真發了癔症?當年張家陪的是一百二十畝地,那莊子如今是六頃莊子!」

  張老舅爺面上有些羞紅:「姐姐嫁過來四五十年,陪嫁莊子添些孽息又怎地?」

  「舅舅是瞧上安人的陪嫁莊子?那不會給張家,舅舅就不用想美事了!」沈舉人絲毫不容情,一口回絕道。

  「你!」張老舅爺惱羞成怒,也沒了好臉色,剛想要說話,就聽沈舉人又道:「不過正如舅舅所說,總不能看著舅舅一家老小去喝東北風。舅舅家搬到莊子上去住吧,那處莊子就請舅舅代為管著。」

  有句話說的好,叫「漫天要價,就地還錢」。

  張老舅爺本想要撕破臉,惡語威脅,被沈舉人這一鬆口,又勾得心動:「那莊子裡每年出息?」

  張老安人名下那處私產,除了張家早年陪嫁的那一百二十畝薄田外,其他陸陸續續添的都是上田中田,不少還是經得張老舅爺的手,他白曉得那邊出息不少,一年下來三百多兩銀子是有的。

  沈舉人道:「只要舅舅約束好表弟表侄,勿要生出什麼是非,惹得我家安人氣惱,那出息便孝順了舅舅。」

  張老舅爺猶有不足,道:「那田契……」

  沈舉人皺著眉,猶豫半晌,方道:「等舅舅百年後,老安人早年從張家陪出來的那百二十畝地,就與了兩位表弟。其他的,還請舅舅免開尊口。」

  張老舅爺還要再說,沈舉人已不耐煩,站起身來:「舅舅若是覺得不夠,只管去學官那裡去告!抓賊抓髒、抓姦抓雙,難道你空口白牙,還能奪了大哥廩生功名不成?學官也要掂量掂量,到底敢不敢得罪沈家。沈家各房在官場的不是一個、兩個,我就不信有人敢平白都得罪了!」

  一年三百兩出息,死後還能有百二十畝地留給子孫,同現下不名一文比起來,已是天差地別。

  張家已經「竹籃打水一場空」過一次,如何還敢折騰第一遭。

  張老舅爺忙不迭點頭道:「夠,夠,就按外甥說的法子……只是口說無憑……」

  這舅甥兩個,舅舅覺得外甥心狠,外甥覺得舅舅奸滑,彼此都信不著,立契反而心裡都踏實。

  沈舉人便吩咐人送上紙筆,一式兩份地寫了。

  張家閤家搬到莊子上去住,那莊子依舊由沈家管事打理,張家人只有監看之責,不能直接插手。等到每年年底產息出來,若是張家子弟無人惹事,這產息便孝敬張老舅爺;若是張家子孫鬧事,小錯一次扣五十兩銀,中錯一次扣百五十兩,沾染官非為大錯此契終止。

  對於舅舅一家,沈舉人是真怕了麻煩,這次是下狠心將他們一家拘住。

  張老舅爺看的有些傻眼,吹鬍子道:「甚是大錯小錯?」

  沈舉人便指了指紙上:「舅舅眼花了,這不都寫的明白?不違反律令引人非議,又同沈家不相干的為小錯,同沈家相干的為中錯,違反律令、沾染官非的是大錯。」

  一式二份寫好,沈舉人也不著急,對張老舅爺道:「要不舅舅再思量幾日?」

  張老舅爺強笑道:「不用麻煩二遭,如此正好……只是後街那宅子……」

  沈舉人冷了臉道:「那宅子雖記在老安人名下不假,卻

不是從張家陪來的。舅舅若是混忘了,直管尋了安人嫁妝單子出來對質!」

  張老舅爺見沈舉人沒有通融餘地,到底不敢惹惱了他,通快地簽字,按了手印,招呼著兒孫們走了。

  至於他曾掏出的那五百兩莊票,自然在張老安人昏厥時,早就趁亂又踹在懷中。

  這又是一筆爛帳,他同張大爺說的是得了五百兩,張大爺同張二爺說的是三百兩,這父子兄弟之間還有的墨跡。

  沈舉人只叫下人送客,自己回書齋懊惱去了。

  為了個張家姊妹,前頭舍了一千兩銀子,後邊又是一個莊子出息,使得四房境況越發緊吧,沈舉人如何能不悔?

  張老安人直到黃昏時分,才睜開眼,喝了藥後,立時打發人去請沈舉人。

  婆子婢子都打發出去,張老安人問追問張家之事解決法子。

  當知曉張家去了城南莊子,沈舉人又應下張老舅爺百年後將那百二十畝陪嫁送還張家,張老安人呆坐許久,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罷了,送還張家就送還張家……早清早了,以後也再無瓜葛……」

  不過張老安人現下最恨的卻是兒子,拉了沈舉人胳膊,使勁地捶打沈舉人:「你這當老子的恁是心狠,那要命罪名你也往大哥身上推?」

  沈舉人一時不急,後背被狠捶了幾下,一把推開張老安人,皺眉道:「安人不心狠?怎就睜著眼睛將屎盆子往二哥身上扣?」

  張老安人憋得滿臉青白,指著沈舉人道:「還不都是為你遮羞,倒成了我的過錯不成?」

  沈舉人冷哼道:「若沒有老安人引狼入室,如何會鬧成這般模樣?還是在安人眼中,大哥前程好就是好孫子;兒子與二哥不中用,就不是好兒子、好孫子了?」

  張老安人聽他口氣不善,知曉這父子之間嫌隙已深,剛思量如何開解兩句,沈舉人已摔了簾子出去。

  張老安人看著那猶自晃動的門簾,想著兒子眼中的厭惡,還有城南自己幾十年費心巴力用私房添增的那莊子,只覺得心裡一陣陣發冷……
陸雲 發表於 2013-10-8 23:05
第2卷 第一百二十五章 鳥飛魚躍(五)


  出門在外的新奇,使得沈玨、沈琴等人充滿興奮,儘管做了一日馬車,依然精神頭十足模樣。
  等到了客棧,眾人熟悉畢,被徐氏喚到一處,用了晚飯。
  等飯桌撤下去,這小兄弟幾個就腦袋瓜子湊到一起,嘰嘰咋咋說個沒完,提起什麼都覺得稀罕。
  沈全、沈珠兩個年長的,都是出過遠門的,倒沒有幾個小的這般興奮。
  只是沈全察留心著沈珠的不對勁,族學中那個八面玲瓏的少年秀才,恍然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沉默起來,只見他手中抓著一本書,神色木然地坐在旁邊,同這歡快氣氛格格不入。
  沈全與他既是族兄弟,同年入的族學,早年也是常在一處耍。只因後來一個春風得意,一個榜上無名,才漸行漸遠。
  不管沈珠願意不願意,既然已經隨著長輩出來,還如此作態,恁地不討喜,最後哪裡能落得了好。
  沈全望了眼徐氏,便見徐氏笑眯眯地聽著沈玨、沈琴兩個說話,並未留心這邊,便湊到沈珠身旁,小聲道:「珠哥這般沒精神,可是坐車坐乏了?」
  如此說辭,不過是提前沈珠,要是不愛坐,便可以藉口乏累回房了。
  沈珠木木地看著沈全好一會兒,道:「全三哥以前不是狠下力氣讀書麼?如今怎麼連書本都不見你拿?」
  沈全看了他手中書本一樣,想著這一日途中小憩沈珠每次都手不釋卷,皺眉道:「珠哥在馬車上看書了?再急著看書也不差這幾日!這馬車晃來晃去,眼睛還要不要?」
  沈珠說完方才那一句,又成了蚌殼嘴,耷拉著臉。
  沈全少不得低聲勸道:「不管你願不願意出門,既是跟著出來了,便軟和些吧。」
  沈珠嗤笑一聲,低下頭,低聲道:「怎軟和?跟玨哥、琴哥似的耍猴戲?」
  沈全見他情緒不對,尋了個由子,拉了他出來,轉到角落處,低聲勸道:「你耍甚脾氣?你爹娘都不在跟前,誰會哄著你、寵著你?除了珺二哥同我,其他那些都比你年歲小呢,也沒個做哥哥的樣子!」
  沈珠抬起頭,神色有些猙獰:「全三哥,我實不曉得自己念了十多年書到底是為了甚了?」說到這裡,晃了晃手半新不舊的《四書集注》,苦笑道:「自打滄大伯娘到松江,我就一個字也看不見去,明明先前背過記過的東西,也全然陌生,就好像沒學過一般模樣!」
  「啊?」沈全驚訝出聲:「是不是你心思重,一時失迷了心竅,方如此?你切莫胡思亂想,自己嚇唬自己!這擇嗣之事都沒影,就將自己生生憋悶壞,你就不能出息些?」
  沈珠木然道:「打小我娘同我說,好生讀書,為她賺個鳳冠霞帔、誥命夫人;我爹同我說,好生讀書,以後出去做大官、權財齊得;曾祖父同我說,好生讀書,轉換三房門庭、光耀門楣。我便老實聽了,從記事就開始讀書。」
  「旁人是十年寒窗,我今年十七歲,卻已經學了足足十三、四個年頭。可滄大伯娘一來,他們又說讀書無用,齊齊推我去做嗣子,說到時歲試科試考不好沒關係,可以直接去國子監;以後鄉試會試不合心也不怕,可以恩蔭入仕。」
  「我這十幾年算什麼?那些書都白讀了?他們只想著我要是成了二房嗣子,以後提挈本生,就沒想過問一句我願意不願意?當年他們哄我讀書時,我才三歲,無需問我願意不願意,如今我還是三歲麼?平素萬般疼寵都是空,用得著我讀書之時便哄我去讀書,用的著我去做嗣子之時便哄我去做嗣子,這兒孫生下來,難道就是拿來謀好處的?」
  聽著前面的話,沈全也為沈珠感嘆,聽到最後,卻是搖頭:「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老太三房長輩那裡,不是說就此棄了你,或許在他們心中,你即便真入嗣二房,也依舊是他們親子親孫,以後……自也是盼著你幫襯三房……」
  沈珠冷笑道:「可見真是生養我一場,便理所當然地覺得我當乖乖順順地聽話一輩子!二房幾位長輩是傻的,選個一個勁貼補本生的嗣子礙眼堵心?但凡他們為我著想一分半點,我都不會這般難受!可個頂個只惦記沒影的好處,只當我如同泥塑木偶一般擺佈!」
  沈全倒是不知如何相勸,這件事說跟到底還是三房長輩生了貪心,又想的簡單。
  即便沈珠真如他們的心,成了二房嗣子又如何?松江距離京城千里迢迢,他們還能閤家登門不成?二房那些長輩都正值壯年,並未到七老八十,嗣子要是想當家做主,恐怕要等二十年。
  二十年後,誰曉得又是什麼格局?就算沈珠還唸著生恩,顧及本生,他妻兒呢?會任由三房打著本生之名上門討便宜?
  這也是三房長輩將生恩看的太重,在沈珠面前連掩飾都不掩飾。換個圓滑的,先用為了沈珠前途好的由子哄得他過嗣,過後再水磨工夫,沈珠還能真不管本生爹娘不成?
  只是沈珠這鑽牛角尖的架勢,委實看著讓人不放心,沈全只能道:「書讀了,受益的是你,學問進了肚子,旁人也搶不走,總不是壞事;這嗣子之事,你要是不願意,虛以為蛇,走個過場,也沒人強逼著你,何苦見天自己鼓一肚子氣……」
  「誰說我不願做嗣子?我偏還真要爭一爭!」沈珠身子挺了挺道:「我這前十七年就是木偶,以後卻是想做人!律法族規在,我倒要看看,他們到時還怎麼擺佈我?」
  這回意外的是沈全,目瞪口呆地看著沈珠,半響道:「原來你是願意的?那你先前這不情不願?」
  沈珠目光幽暗:「這就是所謂『人心易變』!全三哥是個實誠人,我只盼著你我兄弟一直都好好的!」
  沈全被他看的渾身發毛,忙道:「嗣子不嗣子的同我可不相干,到了京裡我也往大哥家去,你別可將我當對手!」
  沈珠見狀,忍不住「哈哈」大笑:「全三哥還真是赤子心情,叫人羨慕!」
  屋子裡,眾人都聽到了沈珠的大笑聲。
  沈玨對沈瑞擠了下眼睛,低聲道:「珠九哥總算是笑了……這黑了一天臉,都跟換了個人似的……」
  沈瑞笑著聽了,並沒有多言。
  接觸次數不多,可瞧著沈珠是個頗為圓滑的人,當不會繼續這樣不知趣下去。
  沈琴在旁,卻是忍不住偷看沈瑞。
  大家年歲相仿,早年都是蒙童班同窗,沈瑞當年性子倨傲,為人又驕橫,委實不討喜。誰會想到,短短三年,他就如同換了個人似的。
  沈琴、沈寶等族兄弟背後提起此事,也只能感慨一聲沒娘的孩子命苦。
  這番磨難,卻將沈瑞這瓦礫打磨成了美玉。瞧著沈瑞平素讀書那用功勁頭,就像個能成才的模樣。如今大家都說笑著,他卻是個大人似的穩重,半點也不見淘氣。
  徐氏抬頭望了眼門口,對陪坐在一邊的沈珺道:「全哥年歲不大,卻是個細心懂事的好孩子,你鴻大嬸娘教的好。」
  這次徐氏帶沈家眾少年回蘇州,宗房這邊也安排人護送,領隊的就是沈珺。
  要是讚的是沈玨,沈珺自要謙虛幾句,讚的是沈全,便只有跟著誇的:「全哥是不錯,性子惇厚平和,身為幼子,絲毫不嬌氣……三年前源大嬸子過身,瑞哥拖著病體在靈堂守孝,鴻大嬸子不放心,讓全哥以代福姐之名陪著守靈。這寒冬時節,全哥守到最後,一直到發喪都代福姐送了殯,半句抱怨都沒有,待瑞哥更是盡心盡力,照顧得周周全全!」
  關於孫氏去世後詳情,徐氏自是打聽得清清楚楚,曉得沈全守靈這一段,當時還不覺得什麼,如今想想當年他自己不過是十四歲半大孩子,確實不容易。
  如此良好教養,除了五房謹慎家風外,就是多賴郭氏這個出色母親。
  「我在京裡見過五房大哥、二哥,都是兩個齊整好孩子,你鴻大嬸子會教子。照我看,沈家這些伯娘嬸子,就數她同你娘兩個是拔尖,又有子孫福。」徐氏頗有感觸道。
  沈珺哪裡好接這話,只有默默。
  徐氏醒過神來,自嘲道:「是嬸娘糊塗,怎同你念叨這個來?跟著侍從人手多,還需要你四處盯著,珺哥別陪我磨牙了,且去忙吧。」
  明日又要大早出行,沈珺需要留心雜事是多,便起身告罪,從屋子裡出來。
  剛出的門來,沈珺便見貼身小廝過來:「二哥,二堂舅老爺也下榻這邊,聽說二哥在,打發人來請呢。」
  「二堂舅也在?」沈珺面露歡喜,忙吩咐小廝領路。
  沈珺親舅舅去世的早,同外家親戚往來最多的,反而是賀家長房幾位堂舅。賀二老爺待小輩向來又大方和氣,外甥侄兒都樂意同他親近。
  沈珺到時,賀南盛這裡才叫了酒菜過來,見著沈珺,招招手道:「珺哥來了,快過來,天冷呢,陪舅舅吃兩盅!」
  沈珺先請了安,才坐了,笑道:「不知二舅也出門,否則就做一路,二舅家馬車可比外甥的舒坦。」說罷,把盞給賀南盛斟滿酒,自己也斟了一杯道:「二舅既吩咐,本當多陪舅舅吃個盡興,可我護送著一幫族弟出門,需要看顧的地方多著,又有長輩尊親在,不好醉酒,只能陪上一杯,略表心意……」
陸雲 發表於 2013-10-8 23:05
第2卷 第一百二十六章 鳥飛魚躍(六)


  賀南盛聞言卻是一愣:「到了忘了這茬,你可是隨你那族嬸出來……那舅舅是不是當去遞個拜貼?」

  沈珺望瞭望窗外天色,搖頭道:「不用了吧?這個時候,又是在外頭。」

  賀南盛不過一說,也不勉強,只道:「那就算了,明早過去拜會便是。」

  舅甥倆都是宗長房嫡次子,打理本房庶產,平素在場面上遇到,也常在一處吃酒,倒是比一般舅甥少了拘謹。

  「這都進九了,二舅怎還出門?」沈珺問道。

  「往蘇州府去見個朋友。」賀南盛笑著說道。

  沈珺聞言大喜:「二舅也往蘇州府去?太好了,正好與外甥同路!」

  賀南盛「哈哈」一笑:「又惦記舅舅那馬車?明日過來與舅舅同坐,有你陪著說話,也省的我一個人無趣!」

  因這一段小插曲,次日沈家一行中,就多了一輛馬車,七、八個健僕。

  賀南盛是宗房姻親,又是沈珺、沈玨兄弟親堂舅,在出發前過來拜會,徐氏還是見了,寒暄兩句,雖神色淡淡,並不熱絡,可以她的身份,如此走個過程已經是個賀家面子。

  賀南盛心裡踏實下來,見沈瑞與沈玨在一處,便笑著招呼他們兩個道:「瑞哥、玨哥,要不要來二舅車裡坐?」

  他說的自然,沈瑞卻只是笑,看著沈玨作答。想要做舅舅,還是等小賀氏進門再說。

  沈玨忙擺手道:「不去叨擾堂舅了,外甥與瑞哥要聽全三哥講書哩!」

  賀南盛見他們不來,也不勉強他們,招呼著沈珺上車去了。

  等沈玨拉了沈瑞到沈全馬車前,就見沈全指了指馬車裡,無奈的笑。

  沈玨一時沒反應過來,車簾已經掀開,沈珠大喇喇地坐在裡頭:「全三哥,怎還不進來?」

  「啊?」沈玨看著車廂裡,有些不明白沈珠怎在這這裡頭。

  沈珠笑吟吟地看著沈玨道:「玨哥『啊』甚了?舌頭被貓咬了?我要同全三哥背書,你們且去尋琴哥、寶哥耍。難為全三哥,整日裡陪著你們這些小的粘牙!」

  沈玨磨牙道:「珠九哥,這凡事可有個先來後到!」

  沈珠燦爛一笑:「玨哥說的對,九哥我這不就先來了麼?」

  沈玨瞪大眼睛:「我同瑞哥昨兒可就來了。」

  沈珠做不解狀:「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玨哥這是睡迷瞪了?」

  沈全在旁,見這兩人針尖對麥芒,忙給沈瑞使眼色。

  沈瑞忍了笑,上前拉了沈玨離開,去了沈玨的馬車。

  進來馬車,沈玨就哀叫一聲:「嗚呼,全三哥的五尺車廂就這麼歸了旁人,我想要再躺著上路都不能!」

  沈瑞翻了個白眼:「昨兒坐了一整天,也沒見你躺上一刻鐘!」

  那車廂雖寬敞,可馬車那麼顛簸,坐著還覺得忽悠忽悠,躺在車廂上,車軲轆聲更是吵人。

  沈玨依舊做哀怨狀,做著做著自己忍不住笑出聲:「哈哈,真好玩,珠九哥還有這樣賴皮時。想要同全三哥親近就說,還說要背書,車廂裡空落落的,哪裡看的書本來?」

  雖說他們兩個同沈珠都不怎麼親近,可隊伍中有個要死不活、整日黑著臉上的,看著也叫人掃興。沈珠如今回轉過來,沈瑞、沈玨兩個都是樂觀其成。

  「剩下兩日,就你我兄弟兩個混了。叫我一個人坐輛車,一憋一整日,我可受不得……」沈玨正說著,便聽到馬車外有人道:「瑞小哥,玨小哥……」

  沈瑞挑了簾子,便見一個精幹利索的媽媽站在馬車前,看著有些面善,正是這兩日隨侍徐氏身邊的吳媽媽。

  「媽媽怎過來?可是大嬸娘那裡有吩咐?」沈玨問道。

  吳媽媽笑道:「太太打發老奴過來請二位小哥過去同坐。」

  沈瑞與沈玨聞言,對視一眼,便下車隨吳媽媽過去。

  沈玨怕拘謹,頗為不情願,不時對沈瑞擠眉弄眼。

  沈瑞卻是早想要去徐氏馬車裡見識一番,得了這個機會反而心中暗喜。

  世面上常見的車多為獨輪車、雙輪車,徐氏所乘馬車卻是四輪馬車,七尺長車身,轎廂高大如居室般。

  對於四輪馬車,沈瑞後世只在宋應星的《天工開物》上看過記載,「量可載五十石,騾馬多者十二掛或十掛,少亦八掛」。

  沈瑞本以為明朝沒有四輪馬車,還想著以後自己能做主時弄上一輛。因此見到吳氏的馬車時,便非常意外,恨不得立時進去參觀一圈,只是尚沒得著機會。

  一干隊伍已是休整的差不多,馬上就要出發,沈琴正趴在車廂小窗前四下張望,見沈瑞、沈玨上了徐氏馬車,微微一怔,隨即撇撇嘴,打著哈欠,越發意興闌珊。

  沈寶將一床被子堆在車廂角,招呼沈琴道:「快來這裡歪著,這擇席的毛病可要不得!晚上要份促眠的湯吧,往京城去,路上還得好些日子。」

  沈琴身子歪了過去,舒服地呻吟一聲:「哪裡需那麼麻煩?熬兩日困狠了自然就曉得睡了……」

  「吱呀」、「吱呀」車輪聲響,車隊啟程。

  徐氏馬車裡,沈玨只覺得眼睛不夠使,咋舌道:「嬸娘,這馬車怎麼弄得跟屋子似的?」

  五尺寬,七尺進深的車廂,正如居室一般,後面是一床羅漢榻,車廂東西側有固定的條凳,條凳中間是一張摺疊小方桌,小方桌四個柱腳都是卡住的地面上,使得它固定住。

  沈瑞則是輕撫馬車,心中也是驚訝不已。因為這馬車車廂用的都是紅檀木。雖說車廂奢侈整潔,看仔細看看,便能看出這車廂年份不短,少說也得有個幾十年。

  徐氏南下當是乘船,這馬車總不會是京裡來的,當是蘇州府這邊的。

  這般大氣奢華的馬車,主人除了當年被罷相後寄情山水的徐有貞,不做他人想。

  沈瑞將已知的徐家消息在心裡攏了攏,徐有貞九女,祝枝山亡母行五,徐氏行六,魏校母行七,何泰之母行九。那個寫下「切瓜詩」,十幾歲就夭折的神童才子,不知還在不在世,生母行幾。

  其中祝母、魏母嫁到蘇州,徐氏、何母嫁到京城,看來這仕宦人家聯姻,多半如此,不是在任上,就是在原籍。

  前日族親在宗房吃宴時,沈瑞無意曾聽人提起一嘴,說是沈珞生前定下的未婚妻子是徐氏親甥女,早年還曾被徐氏接到身邊養育,與珞哥亦算青梅竹馬,兩家訂了親事後,方被接了家去待嫁。

  加上何泰之早先念叨的姐姐在蘇州之類的話,那沈珞未婚妻子多半是那位何家小娘子。否則一個十多歲的小娘子,正當貞靜為主,閨中待嫁,怎會隨著外親長輩出遠門。

  徐家這樣仕宦人家,嫌少有招贅的,如今繼承徐家香火的,也是嗣子嗣孫。

  車廂裡,除了徐氏、沈瑞、沈玨外,還有個十來歲小婢。

  徐氏一邊樂呵呵地與沈玨說話,一邊吩咐小婢預備吃食。

  條凳下有抽屜,裡面東西倒是齊全,炭爐、吃食,還有各種打法時間的小玩意,如九連環、孔明鎖之類的。

  「這馬車倒真像是出遠門使的。」沈玨感概道:「要是坐這樣的馬車出遠門,都不用入客棧驛館,錯過了宿頭也不怕了。」

  徐氏笑著搖頭道:「這馬車是出門使的不假,可卻離不得驛站客棧。人好糊弄,這拉車的馬卻不能含糊,需預備備馬,每日最少要換兩次韁,需精心照看,喂足了豆子,否則也拉不動。」

  「這麼費事?」沈玨道:「那還不如尋常馬車方便呢,原來是中看不中使。」

  徐氏笑問道:「玨哥就沒察覺出點別的好處?」

  「什麼好處?不就是寬敞麼?」沈玨不解道。

  徐氏便看向沈瑞:「瑞哥可曉得了?」

  沈瑞點點頭道:「這馬車穩,車開起來,也不覺得顛。」

  口中說著,沈瑞心中已經打定主意,以後一定也訂製一輛四輪馬車。

  同顛簸難忍的二輪馬車比起來,這四輪馬車真是太給力。

  對於馬車的好奇一過,沈玨想起沈瑞提了好幾次的唐解元,又想起前天先行一步離開的祝枝山等幾位表親,問道:「嬸娘,咱們在蘇州停幾日?」

  徐氏搖頭道:「日子趕得緊,那邊已經訂好了官船,明

天下午直接到蘇州碼頭登船,後日一早就行船北上。」

  沈玨吃驚道:「這麼趕?怪不得祝表兄他們要提前一步回去!」

  沈瑞聞言也呆住,不過算算日子,現下已經是十一月二

十三,想要在除夕前趕到京城,還真是耽擱不得,要不然大家只能在船上過年。

  運河行程,北上順水,南下逆水。北上的話,倒是比走陸路要快的多。不過也僅限官船,出入閘口時,耽擱的時間短,民船入京,這段水路要走兩個來月。

  沈玨因沈瑞對唐解元的推崇,怕他失望,安慰道:「這次錯過,下回來見就是。蘇州離松江又不遠,總有能見著時。到時咱們厚著面皮去擾祝表哥與魏表哥,他們倆還能將咱們轟出來?」

  沈瑞點頭道:「嗯,那就下次請賀表哥幫忙引薦……」

  徐氏在旁,聽這族兄弟兩個說話,好奇道:「瑞哥很是推崇唐解元?」

  「久仰大名,想要見識一番。」沈瑞道。

  五百年後,大家沒有幾個會記得弘治皇帝是誰,正德、嘉靖是什麼關係,可又有幾個沒聽過「四大才子」的。「唐伯虎點秋香」的段子,知名度不亞於「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梁山伯與祝英台」,大家耳熟能詳。

  徐氏不由深思,道:「瑞哥想要做才子?」

  沈瑞搖頭道:「侄兒不想做才子……心哀則鳴,這世間才子多有坎坷波折處,侄兒還是盼著自己做個平平碌碌的庸人……」
陸雲 發表於 2013-10-8 23:05
第3卷 第一百二十七章 順水行舟(一)


  站在甲板上,看著漸漸遠去運河碼頭,沈瑞心中頗有激盪。

  再有一個月就能到京城,現下京城到底是什麼樣,沈瑞生出幾分期待,又帶了些許徬徨,莫名其妙生出一種「近鄉情怯」的心情。

  若是自己到了京城,在白塔寺、潭柘寺這些傳承到後世的地方,埋下個木頭天體模樣,五百年後被人發現,會不會有科學家將此歸於五百年前「天外來客」帶來的外星文明?

  要是自己留下一個羊皮卷,指名給五百年後的親人,會如願麼?

  沈瑞腦袋裡天馬行空,最後歸於靜寂。

  五百年不是五十年,實在太遙遠。五百年後的世界還是原來的五百年後麼?

  旁邊沈玨、何泰之兩個湊到一起,正在眺望船隊前方的黃馬快船。

  如今是淺水期,又是冬日,南下的船很少,運河上的船隻多是北上。除了沈家眾子弟搭成的這只船隊外,其他船隻都是靠右同行,讓出中間水路。

  順水行舟,前頭又無船隻遮攔,這只船隊的速度行駛起來非常快。

  「這船行駛的好快!」沈玨驚嘆道:「一個時辰下來得走多少裡?」

  何泰之南下時就是坐船,對船速也瞭解些,答道:「風力夠的話,一個時辰五、六十里。」

  「風力?」沈玨抬頭望向船帆,今日雖風和日麗,可依舊能瞧出輕微偏北風。

  「現下是順水逆風,不過船速也挺快的。」沈玨瞧了一遍道:「蘇州到京城總共兩千多里水路,那要是順當豈不是十多天就到了?嬸娘怎麼趕路還這麼急,一日也不歇?」

  何泰之白了他一眼,指了指隊伍前面那六、七艘船頭、船身都箍了鑄鐵的護衛船:「玨表哥瞧瞧那些是什麼?」

  沈玨望過去:「不是護衛船麼,在前頭開路的!」

  何泰之卻是賣起關子,不肯立時就說。

  看到沈瑞在旁,若有所思的模樣,何泰之道:「瑞表哥可知曉?」

  沈瑞點點頭,道:「那是破冰船。等到了山東,運河裡有浮冰,需要用這個清開冰凌。不過就算有破冰船跟著,水路也只能走到山東。出了山東,北運河該冰凍了。」

  不知現下的京城,同後世的京城氣候差多少。

  後世的京城,每年公曆十一月底河水結冰上凍,算成陰曆就是十月中旬後,如今已經是十一月下旬,這水肯定凍實了。

  沈玨笑道:「倒是忘了,北邊是冷的。怪不得大嬸子曾說過了山東換陸路,原來是這個緣故。」

  水面上本就濕冷,又是這個時節,船行起來又帶著風,三人在甲板上站了站,便被徐氏喚回屋子。

  他們這次搭乘的船隊,總共有十四、五艘船,除了三艘貢船外,還有六、七艘護衛船,剩下五、六隻大大小小的官船,都是跟在貢船後邊蹭水路的。

  運河上,行船有先後,貢船為先,漕船為次,官船再次,民船最後。

  為防有人借貢船謀利,朝廷有律令,從江南往京城運送皇貢的貢船「不許載諸人,不許載諸物」,在沿途水閘,對於貢船的搜查也極為嚴苛。

  可是上有政策,下游對策。

  南京本就是冷衙門,撈油水的地方少,這隸屬南京各衙門的九百九十八隻貢船,就成了搖錢樹。

  貢船上不許載人,那就不載;不許載貨,那就不裝,可貢船船隊中,可以塞只官船之類的。

  沿途司稅太監之流,看在南京司禮監面上,對於這些船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行。

  一來二去,這成為貢船隊伍的潛規則,往來人員貨物,幾乎明碼標價。

  為了配合貢船速度,隨行船隻都不算大,可也委實不算小。

  沈瑞等人搭乘這一隻官船,船長二十七丈,船闊八丈。

  船上搭乘的,除了徐氏領著外甥、外甥女並一干沈族子侄晚輩之外,還有原品致仕還鄉的南京工部侍郎一家,進京升轉陛見的三位南京六部司官,還有來蘇州公幹完畢返京的御用監少監,南京錦衣衛受命進京的一千戶、一百戶。

  御用監少監是從四品,錦衣衛千戶是正五品、錦衣衛百戶正六品。

  大明朝權利中樞,名義上之掌握在皇帝與閣臣手中,實際上是皇帝通過廠衛行獨斷之權。

  因廠衛的存在,內官與錦衣衛氣焰熏天,使得官民百姓談之色變。

  在這艘官船上,甲板上共有三層樓艙,頂層艙層便由那少監與兩位錦衣衛用了,二層是徐氏與沈家諸子所在一層,一層是那位致仕侍郎一家,幾位司官則在甲板下一層。

  因樓上是廠衛,樓下有官宦女眷,徐氏便約束小輩,除了停船時去甲板上放風,其他時間就在二層帶著,省的衝撞了旁人,節外生枝。

  因徐氏的誥命身份在,又有禮部侍郎家的女眷遞帖子拜會,又有南京幾位司官遞帖子問安。

  眾小輩中,年長的如沈全、沈珠,已經十七歲,就被徐氏提溜出來,跟著二房管家出面打理庶務交際往來;剩下幾個年少的,則被徐氏帶在身邊,或是讀書,或是摸牌遊戲,一日裡倒有小半日功夫相處。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兩、三日下來,徐氏對於沈家子弟的資質品行就又多了幾分認識。

  在讀書勤勉上,沈琳最用功,沈瑞次之,沈寶再次之,沈琴與沈玨兩個,則是最懈怠。

  遺憾的是讀書最勤勉的沈琳資質最差,屬於那種木頭腦袋不開竅的,拿著書背半天,可是問他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背的是什麼意思。

  在牌桌上,沈玨最活躍、沈琴次之、沈寶再次之,沈琳與沈瑞兩個最安靜。

  面對輸贏錢財,沈琳最上心、沈琴次之,沈寶再次之,沈瑞與沈玨兩個最淡然。

  平時接人待物,沈瑞最穩重,沈琳次之,沈寶再次之,沈琴與沈玨兩個最活潑。

  沈瑞並不在族兄弟跟前搶尖爭風,懂事的跟個小大人似的。

  看著這樣寡言穩重的沈瑞,徐氏只覺得心裡又酸又軟。

  當年孫氏初進二房時,比現下沈瑞年歲還小些,剛剛十歲出頭。

  徐氏自己不過是剛進門的新婦,身份長媳,上敬公婆,中要服侍丈夫,下要照拂兩個小叔子,已經提著十二分小心。彼時徐家已還鄉,她在京城就只有幾個年歲相差很大,往來並不親近的姐姐在,心中帶了幾分惶惶。

  大學士府出身的徐氏,即便中間經歷父親罷相外放入獄除官流放,可還是被很好的教養大。

  原本對於孫氏的到來,徐氏心中是存憂慮的。

  一是孫氏出身商賈,商賈人家的教養與仕宦人家的教養不同,兩人年紀又差了好幾歲,怕多有摩擦;二是孫氏是三太爺親自擇的兒媳,又專門接進門教養,如此疼寵之下,要是個任性的,徐氏與之相處也要陪著小心。

  一接觸孫氏,徐氏就發現她是個嫻靜乖巧小娘子,並不掐尖要強,也沒有小門小戶人家出來的那種寒酸小氣。

  徐氏在家雖不是長姐,可下邊也有妹妹,見孫氏如此乖巧,便去了那份小心試探,也將她當妹妹般待。

  因這個緣故,等三老太太發話讓徐氏教養孫氏時,徐氏也是甘之如飴,盡心盡力。

  孫氏就如同沈瑞一般,學東西非常勤勉,資質也好,學什麼都快,又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樣容易驕傲自得。

  三老太太在背後常道「商賈粗鄙,重利少情」,可孫氏身上從沒有商賈人家的惡習,對於錢財等物,也並不怎麼放在心上。

  徐氏本當她天真浪漫,不知世情的緣故,才不將金銀放在心上;直待為孫氏置辦嫁產後又接手孫太爺諸多產業,徐氏才知曉,孫氏眼下無塵,不是不知曉銀錢的重要,而是自小富庶,從不缺這個,才不將這個當回事。

  有孫氏在,四房日子早年也平順,近些年雖有些不如意,沈瑞一時半會影響也不大。

  想到這裡,徐氏不擔心沈瑞會被京城繁華眯了眼,倒是有些擔心他不知生計艱難。

  雖說孫太爺留下的產業,足夠沈瑞享用一輩子,可人生境遇,誰也說不好,難保有三起三落的時候。

  沈瑞前幾年雖吃過苦頭,可也只是長輩一時苛待,離民生經濟還遠著。如今銀子足足的,他如此從容,若是銀子沒了呢?他會如何?

  順境時候,人都會表現自己良好的一面;只有到困境,才更容易暴漏短處。

  徐氏在悄悄觀察沈家諸少年,沈珠也在偷偷留心徐氏。

  剛被徐氏提出來與沈全一起陪著管家往來交際時,沈珠心中曾暗暗竊喜,跟著管家行事也盡心盡責。可他向來聰明,沒過兩日便發現不對勁。

  徐氏留意試探那幾個小的,卻將他們兩個年長的完全撇開。

  這是連探查都不探查,就將他們摒棄在嗣子人選外?想一想,似又在情理之中。畢竟他們倆年紀最大,過嗣後嗣父母也教養不了兩年就大了。

  反不如幾個年歲小的,嗣父母好生教養幾年,再放出來進學做官,嗣父母與嗣子之間感情也深厚些。

  沈珠心中酸澀,難受了半日。

  不過想一想爹娘長輩的貪婪嘴臉,沈珠還是不死心,想要突破困境,又不願低三下四去徐氏身邊逢迎。

  到底該怎麼辦?

  亂糟糟中,沈珠看到了何泰之,想到他差點成了沈珞的小舅子,再想想內艙裡一直閉門不出的那位徐家小娘子,立時醍醐灌頂……
陸雲 發表於 2013-10-10 00:19
第3卷 第一百二十八章 順水行舟(二)


  二層船艙,何泰之房。
  「珞表哥是個極聰明的人,四歲會背《百家姓》,五歲能寫尺方大字,八歲能作詩,十歲開始做時文。」提及故去的沈珞,何泰之傷感中帶了驕傲:「若不是去年姨父讓珞表哥壓了一科,說不得珞表哥去年就能中進士。大明朝十七歲的舉人常見,十七歲的進士又有幾個?除了成華年出的那個十六歲進士,其他十八、九中進士都算年輕的。」
  沈珠感慨道:「嘗在書上見『慧極必傷』四字,珞大哥許正應在此處。」
  何泰之雖不過十來歲,可對於生死也生出惻然來,黯然道:「難道聰明人,都不長壽麼?」
  沈珠向來自詡聰明人,聽了這一句,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十七歲過院試,在族兄弟中已是佼佼者,可昨日到運河碼頭,隨著祝、魏兩家來碼頭上送行人中,還有一孱弱少年,十三歲的蔣燾,是何泰之八姨母家的表兄,也是今年六月過的院試,論起來還是他的同年。只是他排名在中後,蔣燾卻是第二,為蘇州府學廩生。
  在年歲相仿的沈家子弟中,他前頭還壓著沈瑾。出了松江,更是泯滅眾人。
  不說十三歲的蔣燾,還有眼前這小童,九歲能過縣試,自己當年四書還沒讀通。
  何泰之想起沈珞與身體不好的蔣燾,心裡難受,便也當沈珠的緘默是難過,勸道:「珠表哥也別難過……珞表哥轉世投胎去了,說不定多少年後,還能碰上……」
  不過是長輩拿來哄他的話,他便來勸慰沈珠,心裡哪裡不曉得,安慰話只是安慰話,人沒了就是沒了。
  沈珠長吁了一口氣:「珞大哥是二房單丁,伯父、叔父們定寄予厚望。如今這失子之痛,也不知要傷心多久。」
  何泰之想起沈珞故去後自家那場紛亂,還有船艙裡暮氣沉沉的胞姐,只覺得頭皮發麻,小臉團成一團:「還是早日振作為好。逝者已矣,其他人還得活著。」
  沈珠曉得何泰之這感觸當時為了他胞姐,卻不好將話題問到小娘子身上。
  徐氏與何泰之姨甥兩個,都沒有提過何家小娘子就是沈珞的未婚妻,可大家多猜到。
  身為徐氏外甥女,何小娘子同沈家表兄弟見一面並不逾禮。可那天下午在蘇州碼頭上船時,這何家小娘子一身素服,臉上也罩著紗,絲毫沒有與大家見禮之意。到了船艙後,也不曾出過屋子,一應事務都有養娘婢子出面。
  就是徐氏房間,因有眾少年出入,何小娘子也避嫌不來。
  沈珠便將話茬又扯到正題上:「我從沒出過南直隸,不知北邊是何風氣?珞大哥生前都是怎麼過的?」
  何泰之打小就是沈珞的小尾巴,對於沈珞的事情知曉得倒是詳盡,聽到沈珠問起,也只當他是因要進京而忐忑,便將知曉的盡說了。
  沈珞如何入監讀書,如何與朋友交際往來,喜歡穿什麼樣式的衣裳,讀書閒暇會與朋友進行什麼消遣,一一講到。
  沈珠面上只做閒話的樣子,心裡卻將這些仔細記下,原本焦躁不平的心情,不知不覺跟著平復下來。
  瞧著徐氏行事,更親近宗房、四房與五房。
  她所在是一房長支,要是嚴格論起遠近親疏擇嗣,倒也說得過去。
  那樣一來,不是沈玨就是沈瑞,其次才有可能輪到三房。要是不按遠近親疏來擇嗣,還有五房的沈全在前頭。
  沈全雖表明沒有入嗣之心,五房沈鴻夫婦也是不貪不搶性子,可真要徐氏選上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五房怎麼拒絕?
  興滅繼絕,本就是族親之間的義務與責任。
  雖不知沈滄脾氣秉性,可瞧著徐氏行事,儼然能當家做主的模樣。
  如此一來,長支無望,自己為何還要往長支費心?
  *
  徐氏艙室裡,徐氏將一貫錢輸的乾淨,晃了晃空匣子,笑道:「錢匣子空了,牌局便散了。今日我吃齋,就不留你們兄弟在這邊吃飯,各自去吧。還是那一句,不許淘氣。等晚上停船後想要去甲板透風,也要同全哥打聲招呼,讓全哥帶著,不許往水邊去,也不許與人起爭執。我將你們好好的帶出來,可都要好好的,別讓我同你們爹娘沒了交代!」
  沈家諸子都起身聽了,齊聲應諾,從艙室裡退出來。
  沈玨、沈琴兩個,齊刷刷盯著沈全。
  沈全只做不見,四下里望瞭望,自言白語道:「珠哥怎沒見?」
  「在我們房裡。」沈琳悶聲道。
  這層樓艙裡,大的艙室只有中間幾問,兩頭的艙室都比較狹小。
  除了徐氏與何家小娘子一人一問艙室外,其他八個少年,便兩人一問,佔了四問艙室。
  沈家七子中,沈琳年歲不上不下,到成了單個的。雖說族兄弟在一起時,大家也會顧及他,說話會帶上;可這行動之間,卻是各自有伴當。
  安排艙室的時候,沈琳也毫無爭議地落單,同何泰之安排在一處。
  何泰之性子活潑,愛交朋友,即便之前同沈琳並不相熟,可有機會住到一塊開始時也歡喜,只當多交一個朋友。
  不想這兩人性子,一個機靈古怪急性子,一個老實木訥慢吞吞。
  沈琳不僅笨嘴笨舌接不上話,這腦子也笨的轉不過彎來,何泰之與他說話,雞同鴨講,自己急了辦腦門子汗,沈琳這裡還不沒聽明白到底什麼意思。
  一來二去,何泰之也不樂意唱「獨角戲」,話少多了。
  船行這幾日,何泰之很忙,除了同沈家諸少年作伴玩耍外,還時不時地去陪姐姐說話。
  這日他早上去了胞姐那邊,回來時就有些悵悵,這才沒有到徐氏那邊。
  沈琳出來時,正好見沈珠過去,曉得這兩人在一處。
  沈全聽了,便要過去沈珠,被沈玨、沈琴兩個一人一條胳膊拉住。
  「全三哥,這都憋了三日,到底甚時候能去甲板上透氣?」沈玨哀嘆道。
  沈琴跟著也道:「全三哥,弟弟們都要在艙裡憋死了。」
  沈全輕哼一聲道:「你們兩住的艙室都有窗戶,開著窗戶,外頭多少氣換不來?」
  沈玨苦著臉道:「哪裡能比得上甲板上闊朗?」
  沈琴則是微有不忿道:「全三哥,大伯娘都沒攔著,全三哥可都攔了三日?」
  沈全正色道:「大伯娘雖慈愛,我等兄弟也要自律,不可為了一時任性給長輩添麻煩。這船上住的沒有百姓,固然以大伯如今品級未必說就要畏懼這個那個,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畢竟有……」說到這裡,用手指指了指上頭:「有那幾位大人在。這幾日,我雖攔著,沒有帶你們去甲板透氣,可也始終安排人手盯著甲板。」
  「每晚停船後,那幾位大人出來的最早,散步透氣約莫有兩刻鐘功夫,其次是一樓官眷。他家淑人暈船,每晚也由兒孫們攙扶到甲板上透氣,時也有女眷出來,我等兄弟也當主動避開一二。至於下艙幾位司官,沒帶家眷,倒是無需避諱。如此算下來,你們想要出去溜躂,就要在戌初(晚上七點半)後出去。」
  沈玨、沈琴兩個早憋壞了,能出去透氣就心滿意足,哪裡會管時間早晚,都小雞啄米似的應道:「戌初就戌初!」
  就聽沈全接著說道:「水面濕冷,夜裡風寒,就算出去,最長也不能超過兩刻鐘。否則見了風、受了寒可怎好?這大年下的,又是上門做客,我們兄弟可萬萬不能與人添麻煩…
  沈玨、沈琴兩個雖覺得時間短,不情不願,可也曉得沈全說的是正經,便都老實應了。
  沈瑞在旁,見沈全將族弟們管得服服帖帖,十分佩服徐氏用人。
  諸少年都是沈家各房嫡子,只有沈全這細心人緣好族兄管著,大家才服管。
  徐氏年歲在那裡擺著,精力不濟,一個人盯著一堆小輩又哪裡盯得過來;至於二房隨著南下的幾位管事,到底是下僕,身份所限,也不好約束大家什麼。
  只有沈全,年歲在族兄弟中為長,又得了徐氏交代,名正言順地看顧、約束起的族弟們。
  不過沈全也確實細心周到,並沒有因怕麻煩就想著死拘著族弟們,而是去觀察甲板上的情形,得了結論做出更穩妥安排。換做其他人,哪有這樣耐心?
  徐氏隔壁艙室,何小娘子船上居處。
  徐氏看著桌子上四道素菜,嘆了口氣,道:「穎姐執意如此,姨母也不再攔你。只是可要與你說好,最多只能守一年……你是姨母看著養大的,你同珞哥相伴長大感情是好不假,可早年也跟兄妹一般。你們都是規規矩矩好孩子,又有養娘婢子環繞著,沒有私下裡說話的時候。青梅竹馬情愫暗生,那都是話本子裡的說法。正經家的小娘子、小哥,哪個不是自小學禮?你們開始議親不過這兩、三年功夫,就算這兩年你將心都放在珞哥身上,難道就能頂一輩子?你讓你爹娘怎麼辦……」
陸雲 發表於 2013-10-10 00:19
第3卷 第一百二十九章 順水行舟(三)


  何家小娘子,名穎之,堪堪十五歲年紀,臉上卻沒有少女嬌嫩,蒼白面容,雙眼凹陷,整個人木木的,如木偶泥塑一般,全無半點生氣。

  聽了徐氏的話,何穎之眼簾一垂,一行清淚落下:「姨母,早在知表哥凶信,我便當捨身相陪,苟且偷生至今已是不應該。死不能相隨,生……便守著吧,亦是應有之義。若非我之故,表哥也不會……」

  「什麼應有之義?你不要信二太太胡嚼,她是沒了珞哥迷了心竅,說的都是瘋話!珞哥沒了是意外,又幹你何事?若你真命硬,你爹娘兄弟怎都好好的?我時常接了你來身邊,也沒有被你礙著,怎麼就會礙了珞哥?」徐氏皺眉道:「你打小也讀書學禮,並非鄉下無知愚婦,怎會信起這個?你只覺得自己是珞哥未婚妻,當為他要死要活要守的,可你還是你爹娘的女兒。你爹娘生養了你十五年,疼在心坎上,你就這般糟蹋你自己,對得起誰?難道還要他們為你操心一輩子?你看看泰之,丁點兒大的孩子,這幾日都惶惶不安,不見開懷,還不是為了心疼你這個姐姐的緣故?」

  「你只覺得自己傷心,毀哀至脫骨之像,難道還想要這樣傷心至死?父母生養之恩未償,你又有什麼資格如何糟蹋自己?還是你真要做不孝女?」說到最後,徐氏已是帶了厲色。

  何穎之淚如雨下,哆嗦著嘴唇道:「爹娘跟前,尚有大哥與弟弟……」

  徐氏冷哼道:「你是撿來的,還是抱來的?你娘沒有受十月懷胎之苦?你爹沒有將你視若掌珠?你受了你爹娘十數年疼寵,輪到你盡孝時,你倒說爹娘跟前有兄弟?這就是你的孝順?為了你先前要死要活,你娘大病一場,你爹也因精神恍惚在衙門差點出紕漏。我帶你出京,不是讓你靜下心來去念叨三從四德,而是要讓你看看這外頭世界!天地何其大,離了京城,誰曉得何家是哪家,誰曉得你爹娘是誰?」

  說到這裡,她的口氣變軟:「姨母知道,你待自己這般苛嚴,不單單是為了珞哥緣故,也是為了你爹娘。只是你傻了,難道你爹娘會為了虛名舍了親骨肉?朝廷重教化,推崇女子貞烈不假,每年禮部也都有貞節牌坊賜下。可朝廷是男人的朝廷,他們只嚷著叫女子守貞,為何不讓男人守義?說到底還是為了滿足他們自己的私慾,速束縛女子行事。人心都是肉長的,要是真疼女兒的人家,誰捨得用骨肉去換牌坊?至於有些為了牌坊逼死孀婦的狠心人,不說不問罪,反而還能得了牌坊免稅銀,只能說天理昭昭,疏而不漏,遲早有一日會得報應!」

  何穎之聽得有些傻眼,看著徐氏喃喃道:「姨母怎這般說?」

  這些話簡直是大放厥詞,質疑禮教。

  「規矩都是人定的,規矩本不該凌駕與人心之上。人活在世間,有些規矩守得,有些規矩卻無需理會。只要心正,坦坦蕩蕩做人,就該理直氣壯地活著。」徐氏握著何穎之的手,輕聲說道。

  徐氏的聲音不大,可何穎之只覺得一下下敲在自己心上,不由自主地直了直腰身……

  沈瑞與沈玨艙室內。

  看著冬喜、柳芽兩個擺好飯桌,不僅沈玨的臉耷拉下來,沈瑞也微微地皺了皺眉。

  一道清蒸河魚,一道蒸火腿,一道素炒小油菜,一道香菇豆腐。

  兩葷兩素,看著搭配也不錯,可味道委實不敢恭維。

  船上只有一個大廚房,就在甲板下二層,是幾個大灶。雖說徐氏這裡不吝打賞廚娘,可船上為了節省材炭,多是蒸菜,偶爾有一道炒菜,也是大鍋菜,跟水煮的差不多。

  雖說行船每晚都要靠岸,可這隆冬時間能補給的食材不多,這菜品翻來覆去也就這幾樣。

  冬天的河魚帶了土腥味,要是用煎炸烹飪方式,說不定味道還好些,這直接清蒸,腥味揮之不去,味道甚是銷魂。

  還有那火腿,同他們在家裡吃的,用高湯喂過後烹製的也不同,烹製手法粗糙,很很濃的煙熏味。

  小油菜跟從水裡撈出來似的,除了咸沒有什麼味,只有一道香菇豆腐還不錯,可架不住每頓都有這一道。

  沈玨摸了摸肚子,哀嘆道:「瑞哥,沒胃口了,要不讓冬喜抓兩把錢去要一份桂花糖年糕?」

  沈玨雖帶了小廝上路,可到了船上後,這層留下服侍的都是婢子與婆子,小廝都打發到甲板下二層去。大家平日打水之類的活計,都是徐氏身邊兩個媽媽帶了兩婢照應。

  因沈瑞這裡有冬喜、柳芽在,便沒有用徐氏的人,沈玨也毫不見外地使喚起冬喜、柳芽來。

  沈瑞瞥了他一眼:「你中午吃的就是那個,不怕牙疼了?」

  沈玨苦著臉,盯著餐桌運氣,沒有動筷子的意思。

  沈瑞搖頭,對冬喜道:「將炒米泡了,榨菜裝一碟子。」

  這是沈瑞臨出門前想起來,本是為長壽、柳成兩個準備的,想著他們兩個都是長身體的時候,容易肚子餓。可出門在外,沈瑞要吃的還好說,為兩個下僕要吃的,一回兩回的也說不過去,倒是沒想到自己有用著的一天。

  所謂方便粥,做法很簡單,就是吩咐廚房那邊準備五斤粳米,用素油加鹽炒熟,在用搟麵杖碾碎,需要吃的時候,直接用開水泡了,就是一碗粥了。

  艙室裡就有熱水壺,須臾,兩碗方便粥泡好,一碟子紅油榨菜也上桌。

  米香紅油香,立時滿滿一屋。

  沈玨使勁吸了吸鼻子,迫不及待地端起碗。

  雖只有一粥一輔菜,看似極簡單,可米粥帶了油鹽香味,紅油榨菜又開胃,倒是比旁邊半桌子中看不中吃的船菜好多了。

  沈瑞連著吃了三日船上飯菜,嘴上雖沒抱怨,可也倒足胃口,一口氣喝了兩碗粥,同沈玨兩個將一碟榨菜吃的乾乾淨淨。

  吃完後,待漱了口,族兄弟兩個大眼瞪小眼,就有些為難。

  這榨菜、炒米看似簡單粗陋,但不可否認吃起來委實不錯,不說就此頂了正餐,可每日換著吃,日子也好過些。

  只是既是可吃的,那就沒有吃獨食的道理。

  「瑞哥,這炒米與榨菜有多少?」沈玨問道。

  沈瑞道:「榨菜還好,三哥那裡也有一罐子,就算大家都吃也儘夠了。這炒米當初總共就弄了幾斤,現在剩下……」說到這裡,看向冬喜。

  冬喜道:「長壽同柳成兩個覺得這個香,每天飯後都要泡了兩三碗吃,不過三日功夫,已吃出一半,只剩一半了。

  「這可怎麼分?」沈玨皺眉道:「這麼多人,還有嬸娘與那何家表姐呢……」

  沈瑞稍加思量,搖頭道:「不用分,去全三哥那裡,請他安排人去廚房那裡炒些出來不就都有了。不過費一次事,多給幾個賞錢就有了,總比因飲食不調大家熬病了好!」

  這層艙室格局,中間最大一問住的是徐氏,徐氏一側住的是何家小娘子,何家小娘子緊鄰的一問住著徐氏身邊僕婦還有何家小娘子的養娘。倒不是她們格外得臉,實是男女有別,為的是讓何家小娘子與沈家少年能隔開住,再鄰著的是何泰之與沈琳居處。

  徐氏艙室另一側,就是沈瑞、沈玨艙室,其次是沈琴、沈寶艙室、最邊上是沈全、沈珠。

  另有角落裡叫小艙,則是由隨行女婢、婆子等分住。

  沈瑞讓冬喜裝了半碗炒米,同沈玨一道去了沈全艙室。

  這邊剛撂下筷子,有個婆子帶了小婢撤桌子。

  看到沈瑞手中碗,沈全好奇道:「這是什麼?」

  沈珠也湊過來:「粳米?瑞哥端半碗米作甚?」

  沈瑞向婆子要了熱水,為二人演示了一把什麼是「方便粥」。

  聞著這滿室米香,沈全與沈珠兩個,都是眼睛一亮。

  這兩人在家都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哪裡吃得慣船菜,不過是年歲在這裡擺著,身邊服侍的又是徐氏身邊的人,不好挑食抱怨。

  沈珠手快,先一步端了粥碗,送到鼻子下吸了一口,陶醉道:「米香四溢,雖未入口,亦可知為佳品。」

  沈全瞪著沈珠磨了磨牙,輕哼了一聲,看著沈瑞道:「瑞哥,這還有多少?我瞧著琴哥、寶哥這幾日也沒胃口,寶哥都瞧著見瘦了,琴哥精神也不好。」

  沈珠那邊已經喝了一口,點頭道:「有鹽津,不錯,就是微淡了些,有佐粥小菜更佳。」

  這邊說著,他喝粥的速度卻是不快。

  沈全側目,臉上儘是鄙視狀,不過肚子裡「咕嚕」、「咕嚕」響聲,徹底出賣了他。

  沈瑞還罷,只在心中偷笑,沈玨卻忍不住捧腹大笑,被沈全瞪了一眼,方笑道:「三哥怕是餓狠了,我這就去給三哥也取一碗。」說完,笑著出去取了。

  沈全坐下,看著沈瑞,無奈道:「實是沒法子下筷,只能淨餓著,權當清腸胃。想著等餓的狠了便也能吃得下。」

  沈珠連吃了小半碗,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訕訕道:「方才應先分一半予三哥,幸好還有。」又對沈瑞抱怨道:「有這東西,瑞哥也不說早拿出來,這兩日可將我們都餓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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