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陸雲 2013-7-28 17:41:3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2 787625
陸雲 發表於 2013-8-11 20:06
第1卷 第三十章 浮云富貴(四)


  張家?張家!!

  不管是因「佔了便宜」後悔莫及的三房與九房,還是其他沒有佔到便宜又羨又忌憚的其他族人,立時都找到宣洩口。

  族人畢竟是族人,總不能真的撕破臉來窩裡橫,可張家算什麼東西?即便張家也是松江老戶,可早已落魄,子弟幾代不成才,如今不過是依附沈家四房才混上好日子。

  因張老安人的庇護,孫氏的容讓,張家這些年日子可是「蒸蒸日上」,良田大宅俱全,也是呼奴使婢的過日子。張家即便不能說是家產萬貫,可湊吧湊吧幾千兩銀子的家底也該有吧?

  九房太爺眼睛一亮,隨即便覺得心肝肺都跟著疼。除非真能從張家搜出真金白銀,否則張家那點家產,哪裡能補這四、五萬兩的虧空?自己那幾千兩銀子,到底能不能追回來?那可是質押的九房祖產才換的銀子,要是真舍了,九房可就要一貧如洗。那樣即便過著沈氏族人的名頭,又有什麼用?

  九房可是與三房不同,九房可是還有個沈理,難道族中要連著狀元公一起除族?

  九房太爺眼睛眯了眯,少了幾分焦躁,多了些許篤定。

  他能想到從張家找補的,三房老太爺如何想不到。只是三房老太爺眼睛毒辣,可不相信陳永善之舉只是自己行為,四房的產業都握在張家人手中,若是沒有張家人配合,怎麼會轉手的這麼便利。張家人不過是用了小心眼,以為將陳永善推出來,便能暗暗吞了孫氏諸多產業,可也是太小瞧沈家。

  沈家既為松江第一家,豈是一個小小張家能玩弄於手掌之上?真要那樣的話,沈家跌的面子,可未必比族人侵佔產業少多少。

  其他幾個房頭的族人,則是打定主意,要「殺雞駭猴」,不能衝起了貪心的族親長輩開刀,還不能沖張家開刀麼?總要好生收拾張家一頓,也給這些族親張張記性,省的往後貪念再起。

  沈舉人恨得幾乎咬斷後槽牙,是哩,族人們是有趁火打劫之嫌,可這罪魁禍首卻是張家人。

  沈瑞在旁,冷眼旁觀,瞧著這堂上氣氛變換,再次望向沈理。

  這是「攘外必先安內」?不管族人行為多麼卑鄙,真要鬧騰出去,不管是四房本身,還是替四房出頭的沈理都落不下好。這可是講究「為親者隱」的時代,「大義滅親」反而要惹人非議。況且真要撕破臉,鬧到對簿公堂上去,那田宅鋪子能不能追回來還是兩說。如今不過是有族規迫著,那兩房人還心有顧忌,產業才有退還回來的可能。真要撕破臉,還不知那兩房會如何。

  沈理要對付的是張家,還是張家背後的張老安人?此事到底是沈理「順勢而為」,還是其他?

  沈瑞深思飛轉,只覺得有些想法若隱若現,一時沒抓住,就晃了過去。

  「張家那破落戶好大賊膽!」八房老太爺罵道:「若沒有與沈家結親,松江早就沒了張家。」

  「得隴望川,慾壑難填,佔了四房這些年便宜沒夠,還想著吞併孫氏產業,其心可誅!」五房太爺道。

  族長太爺沒有說話,直看向沈理:「微言,你既『請了』你兩位叔父回來,也沒落下張家人吧?」

  沈理點點頭,道:「張家既受命料理嬸娘產業,總不能落下他們……」說到這裡,望向沈舉人道:「不只張家人,連帶著老安人小輩也使人請了來。或許張家人也被矇蔽,畢竟陳永善姓陳而不是姓張,就算是追債,也沒有張家人代陳家人還的道理。」

  沈舉人怒道:「張家人還無辜了不成?十三處產業,不是一處兩處,沒有張家人做耗,沒有張家人在中牽線隱瞞,陳永善就能全賣了出去?」

  沒有人接沈舉人的話茬子,都是琢磨沈理話中之意。張家人既密謀此事,定是會清了收尾,怎麼拾掇張家人,還要想個周全的法子。沈家在松江是勢大不假,卻也不是一手遮天,總要「師出有名」方好。

  沈瑞在旁,看了這半天,已經心裡有數。

  那些被處理的產業,賣到賀家的不用指望了,賀家在松江的勢利不亞於沈家,可不會單憑一個人情就吐出吃下去的肥肉。既然對方能不顧沈氏的顏面吃進去,就不會吐出來。真要鬧到公堂,對方契書在手,手續具全,也沒什麼可怕的。就算定位成陳永善偷盜專賣,需要追討陳家的也是沈家,而不是買主賀家。再說,真要鬧到公堂上,沈家族人分刮孫氏嫁妝的事也就瞞不住。

  至於沈家族人買去的這些,宗房還罷,族長太爺一點情面都沒給沈江留,那幾處產業應該能歸還回來。至於三房與九房,即便似有悔意,可也斷不會痛痛快快地將產業都歸還回來。

  若是從張家人身上能追討回損失銀兩還罷,要是追討不回來,那其中的損失,那兩房可不會全擔,能退還一半就算好的。

  如此一來,孫氏的產業縮水大半。知府太太留在此處,所謂何來?這些產業回到四房,即便在沈瑞名下,也不會由沈瑞打理,畢竟他才九歲。等他長大成人,還不知會如何?若是想要保證他的權益,除非今日就析產,而且這析出的產業還要在眾人面前妥人管理,而不是交到四房手中。

  有張老安人「識人不清」在前,又有沈舉人「虐待」嫡子之行,族親中推出人來暫代沈瑞打理產業也說的過去。

  想到此處,沈瑞的心裡踏實。即便孫氏嫁妝少了大半,剩下的還得與沈瑾均分,那剩到沈瑞手中的當也不是小數。大富大貴不能,可做個衣食不愁的小地主應該沒問題。有這個在後面頂著,自己就不用再去理睬四房的糾紛,只要好生讀幾年書就行,其他的,以後再說。

  雖坐著不同的馬車,可張老安人與張家父子差不多一起到的。

  同樣是沈理使人相請,張家父子是被幾個壯漢裹挾著上了馬車,而張老安人則是自己主動上了馬車,路上還催促了車伕兩回。

  雖早就提防沈理會起幺蛾子,可沒想到他會在今日就提孫氏嫁妝之事。孫氏名下,可是有三處產業是白契,張老安人直覺得心裡火燒火燎,已經打定主意,不管沈理與五房動什麼手腳,自己都要將那幾處產業盯得牢牢的。實在不行,就鬧到公堂上去,讓外頭也見識見識這些黑心肝的。

  張老舅爺可沒有張老安人這般有底氣,雖強撐著臉面,可眼神恍惚,到底底氣不足。

  蔣三公子已經去陪知府太太,陽宅外頭只有沈理家的幾個小廝,並無旁人。

  張老舅爺拉著妹子,還想要先抱兩句冤屈,張老安人卻滿心惦記去族人面前,哪裡有功夫與兄弟扯皮,道:「既你也被接來,就一塊進去,裡頭正說孫氏的產業哩。你同侄兒是掌管的,也去聽聽他們怎麼說。」

  張老舅爺苦著臉,不肯動步,張老安人已經先行一步,進了屋子。

  至於男女避諱這些,她年過花甲,早已談不上;今日說的又是四房家事,本就不該「先斬後奏」地拋下她,因此張老安人氣勢很足。

  可進了屋子,她頓時愣住,雖說來之前曉得會有族親在,可也沒想到會這樣全和,連族中輩分最高的兩位老祖宗都在,她這做侄媳婦的,便只有先屈膝請安的。

  兩位老太爺都沒有給張老安人好臉色,張老安人神色訕訕,掃了其他人幾眼,心裡也添火。小一輩還罷,有座的都起身了,平輩中,自己是做老嫂子的,幾個小叔怎麼還大喇喇地坐著?

  她對五房本就不滿許久,九房太爺又是沈理的親叔祖,她看著這兩位,便耷拉下臉子,譏諷道:「兩位太爺倒是坐的安穩,要是身子骨不成,也不要硬挺著。四房之事,即便兩位不在,也能處置得妥妥的。」

  五房太爺依舊肅容,不搭理張老安人;九房太爺卻是正滿心邪火,冷哼道:「就算是死了,也得挺著!我可沒有老安人心狠,嫡親的孫子恨不得凍死餓死。誰讓我老糊塗,被人坑家敗業,連祖產都騙了乾淨,對不起兒孫。能追討回來便罷,否則即便舍了我這張老臉,也要分說一二。」

  這話前面是諷的張老安人,後邊卻是說給其他族人聽。眾人皆皺眉,只有三房老太爺若有所思。

  張老安人心裡雖惱,可也聽著這話不對,疑惑地望向沈舉人道:「不是議孫氏嫁妝哩,怎又扯上九房產業?」

  沈舉人早將錯處都算在張家人身上,對張老安人也多有憤怨,裝不出孝順模樣,木著臉道:「陳永善將孫氏名下十三處產業都賤賣,兩處織廠與賀家長房,其他十一處,宗房二老爺、三房四老爺、九房太爺買了去。」

  張老安人一時沒反應過來,嘟囔道:「賤賣?怎麼沒給張家,反而便宜了旁人……」說著瞪大眼睛,尖聲道:「甚哩?孫氏產業?那姓陳的混賬行子,怎麼敢賣我沈家產業?」

  她臉色變得難看,眾族人卻不免幸災樂禍。想著她之前那一句,可還是十分心意地維護張家,反而視族親為外人。這樣嫁入沈家將近五十年,兒孫滿堂,胳膊肘還向著娘家的婦人,就得讓她吃個大教訓。

  張老安人顧不得看眾人反應,已經轉過身去,衝著門口喊道:「張長生,滾進來!」

  *
陸雲 發表於 2013-8-12 19:48
第1卷 第三十一章 浮云富貴(五)

  張老舅爺是被兩個小廝推搡進來的,訕訕道:「阿姊……」

  即便他臉上滿是無辜,可僵硬的身體,額頭的冷汗,閃爍的眼神,都暴露了他的不平靜。張老安人與他做了將一輩子姐弟,哪裡看不出他的心虛來。她直覺得眼前昏黑,身子已經站不穩,胳膊打顫,指著張老舅爺咬牙道:「孫氏房契地契是燕娘偷的?」

  張老舅爺眨了眨小眼睛,苦著臉道:「甚房契、地契?燕娘上個月隨她相公去福州訪親去哩。」

  張老安人瞪著他,眼睛要冒出火。

  張老舅爺移開眼神,環視了四周坐著的沈氏族人,耷拉下腦袋。

  沈氏族人看著這姊弟兩個,多帶了冷笑。真是所料不差,陳永善逃之夭夭,福州距離松江兩千餘里路,這一去哪裡還找到見?

  沈舉人也瞪著張老舅爺,生吃了親舅舅的心都有了。

  族長太爺皺著眉頭,瞥了眼三房老太爺,正好看到三房老太爺再給沈漣使眼色。

  就聽沈漣道:「重陽節次日,我與張老爺見面談妥兩處莊子、一處綢緞坊、一處糧米店的交易,月底與貴婿交割,上田二十頃、中田四十頃,價兩萬六千;綢緞坊一處,鋪面、貨物計銀三千五百兩;糧米店一處,鋪面倉庫貨物計兩千五百兩,總計三萬兩千兩白銀。今日方聽聞變賣產業不是源大哥本意,既是如此,還請張老爺將那三萬餘兩銀錢還回來吧。」

  他一邊說話,一邊望向沈璐。

  沈璐接口道:「是極,是極,我也是那日與張老爺談妥的兩處宅子、兩處鋪面,月底與貴婿交割,宅子兩處,折銀一千一百兩;布莊一處,鋪面、倉庫貨物計銀一千六百兩;客棧一處,鋪面土地折銀一千二百兩。本以為張老爺是代四房做主,我們才買了過來,今日不想又生事端,張老爺還在快還銀子哩。」

  兩人說的振振有聲,張老安人險些氣炸肺,一把抓過張老舅爺的胳膊,恨聲道:「張長生,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怎敢哩?」

  張老舅爺臉色大變,急切地看著沈漣道:「四老爺勿要血口噴人哩?我甚時與四老爺談買賣?不過是重陽節時碰巧遇到了四老爺幾位,一道吃了幾口酒。」

  沈漣揚眉道:「張老爺翻臉不認人?若不是與張老爺商議妥當,單憑陳永善那個黃口小兒,我會與他交割幾萬兩銀子的買賣?我還沒得失心瘋哩。」

  沈璐附和道:「正是,正是,我們沈氏族人中,誰不曉得四房源大叔為人清貴,不屑理睬俗物,家事盡托舅家。張老爺既拿著產業出來,問的又是我沈氏族人,大家自然都以為是源大叔的意思。族親之間,正當相幫,這才接手哩。」

  張老安人恨不得擰下張老舅爺一塊肉,沈舉人的心徹底絕望。即便恨著張家人,他心裡到底是存了一絲絲奢望,盼著舅家顧念骨肉親情。

  張老舅爺滿臉漲紅,跳腳道:「莫要空口白牙地攀扯!我不過是趕巧與你們吃了一頓飯,偷孫氏房契、地契的是燕娘,與諸位談買賣的是陳永善,衙門裡有備案哩。賣給你們的,是賀家人做中人;賣給賀家的,則是你們做中人,銀子收條亦是陳永善打的,幹我甚哩?」

  他噼裡啪啦地說完,越說越覺得有底氣,身板也直了幾分。

  張老安人已是站不穩,身子一趔趄。正好沈瑾看到,忙上前攙住。

  張老安人的視線張老舅爺臉上拉開,望向屋子裡眾族親。眾人心裡都厭惡這糊塗老太太,哪裡肯有好臉色,即便是晚輩,也都耷拉著臉。張老安人被娘家坑了,敗壞的不僅僅是孫氏遺產,還有沈家的名聲。

  沈家九個房頭,牽扯進四個來,哪裡能去公堂上說?人人都憋著火。

  張老安人的目光最後落在沈理身上,帶了幾分祈求道:「狀元郎,你可得給你嬸娘做主哩……九月裡你嬸娘還沒過身,產業就被人霸了去。還有瑞哥兒哩,瑞哥兒可怎好?」說著,又望向五房太爺:「叔叔行事最是公正,可得為四房說兩句公道話哩。」

  她本是最厭惡這兩人,可也曉得,眼前能指望的也就這兩位。四房名聲雖響亮,都是孫氏帶來的萬貫家財支應著,四房本身人丁單薄,沒有旁枝庶房,嫡支也不過只是一個舉人。

  五房太爺望瞭望族長太爺,沒有開口;沈理則看著張老舅爺道:「既是張家人騙賣嬸娘產業,自是當從張家人身上追討,才是道理。」

  張老舅爺直覺得自己成了案板上的肉,哆嗦道:「真不干張家事?陳永善姓陳,你們怎不找陳家人哩?」

  沈家人既要從他身上找補,哪裡還容他不應。重陽節後的飯局是真,張老舅爺話裡話外的意思也有打探眾人家底之意,哪裡容他賴賬。

  沒人搭理他,即便此事不宜大張旗鼓地開膛審理,可使幾個銀子,讓衙門裡嚇一嚇張老舅舅,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沈江還罷,被族長太爺一頓枴杖下來,三魂六魄已飛掉大半,哪裡還敢想著銀錢如何,滿心想著當如何幫妻子求情,可不能讓老妻進了家廟。沈漣與沈璐兩個則對視一眼,彼此又有了默契又有防備。張家看著光鮮,可家產多是從四房佔過來的,也是有數的,即便能找補回來一點,還要分作三處或兩處,剩下的損失也巨大。在不激怒族長太爺與眾族親的前提下,留下哪一處產業,歸還哪一處產業還是問題。

  大戲唱到現下,沈理已經有些不耐煩,便對門口兩個小廝,道:「請張老爺下去。」

  兩個小廝上前,不容張老舅爺,將他拖了下去。

  沈理從袖子裡拿出一張單子,道:「張家田產總計十九頃,祖田五頃,後添置三處,一處兩頃、一處三頃、一處九頃。其中上田六頃、中田十三頃,值銀一萬六千四百兩。宅子四處,三進兩處,兩進一處,共有房一百零四間,折銀一千一百兩。典出去收租的鋪面三處,折銀一千八百兩。奴僕下人十三人,折銀一百兩。張家家當總值,一萬九千四百兩。」

  沈漣與沈璐聞言,齊刷刷鬆了一口氣。本以為能從張家追討回幾千兩銀子就不錯了,沒想到張家竟然有將兩萬兩銀子的家底。

  張老安人在旁,已經聽傻了。

  她是張家長女,哪裡不知道自家家底。當年她出嫁的時候,張家不過剩下祖田五頃,破敗三進祖屋一座。沈家四房當年雖比張家強些,可也有數,她即便幫扶娘家也不過是三瓜兩棗。直待孫氏進門,四房的日子起來,她手頭寬裕了,才用私房給娘家置辦了一處兩頃小莊;又怕弟弟不會經營,沒有零花錢,買了個收租的鋪面給他。

  剩下的十二頃地、三處宅子、兩處鋪面是哪裡來的?除了幫四房打理產業,張家父子又哪裡有其他營生?

  她早就曉得自家娘家弟弟與侄兒們愛佔便宜,也不過以為是針頭線腦,沒想到竟是這般。四房的祖產與後添置的產業加起來,除了田地多些,其他的也就這樣。

  瞧著沈理與眾族親的架勢,竟是要瓜分張家產業,連祖產都包在內。張老安人心知不妥,卻也無力為張家辯白。出嫁從夫,她是沈家人,娘家人再親也親不過親子親孫。只要那三個房頭肯將四房的產業退回來,瓜分張家就瓜分。

  沈理唸完單子,見沈漣似有話說,不等他開口,便對著族長太爺道:「都是張家人作祟,各房人也算無辜,總不好讓大家擔了全部損失,傷了族人和氣。張家乃四房姻親,房契、地契又是在四房被盜,四房總要承擔責任。各房置產所費銀兩,張家人找補之外的損失,各房有交易不當之責,承擔一半,剩下一半由四房承擔吧。知府太太還等著給瑞哥兒做主,總不好就讓她這麼等下去。」

  族長太爺神色漸緩,點頭道:「微言說的很是。」說著,環視眾人一圈,道:「此事也算得個教訓,有些便宜能佔,有些便宜無論如何也佔不得。賀家佔去那兩處織廠暫且不說,剩下的十一處產業,就按照孫氏遺命,分給沈瑞與沈瑾。」

  三房老太爺與九房太爺的臉色有些生硬,族長太爺看著沈理道:「先分了,三日內各房頭去衙門過戶;不好叫孩子們吃虧,若是有人有異議,宗房先出銀子墊著,再做計較。」

  張老安人聽著不對,就想要發問,沈舉人怕節外生枝,忙道:「就照大伯吩咐。」

  族人太爺點點頭,為了公平起見,讓人取了筆墨,將那十一處產業分作兩處,讓沈瑞與沈瑾上前抓鬮。

  沈瑞與沈瑾都不肯先抓,還是族長太爺發話,沈瑞才上前先抓鬮了。

  這一張紙上,有田莊一處,一處二十傾,棉田兩處十八頃;宅子一處;綢緞坊一處,雜貨舖一處。

  剩下的那一張,自是歸了沈瑾,有田莊一處四十頃,布莊一處,糧米店一處,客棧一處,宅子一處。

  分配完畢,沈理便去了東屋見知府太太,少一時回來,帶了蔣三公子進來。

  這析產契書,便寫了四份,由族長太爺與蔣三公子做了中人,眾族親做了見證……
陸雲 發表於 2013-8-14 00:49
第1卷 第三十二章 浮云富貴(六)


  大頭都分配妥當,剩下的不過是些舊家具與古董珍玩之類,即便也是價值不菲,可同這些產業良田比起來,都是小頭。沈瑾大頭都佔了,再去惦記小頭,有貪婪之嫌;沈瑞這邊則是大頭都「讓」了,再計較小頭則沒有意思。兄弟兩個,誰也沒有提及此事。

  不過現下既然在族人面前析產,總要分割清楚才妥當。嫁妝單子是二十幾年前的,與現下沈家所存的東西,到底能對上多少都說不好。

  沈理與族長太爺商議幾句,就有了定論,孫氏剩餘嫁妝清點後入庫房,等到兄弟兩個都成家後,再拿出來一家一半,以做念想。沈舉人巴不得事情早了,自然是點頭不已。在那幾份析產文書上,便有註明這一筆。

  眼見事將了,沈舉人暗暗鬆了一口氣,慶幸不已。他原是埋怨沈理多事,眼下卻也存了幾分感激。若不是沈理非要清點孫氏嫁妝,那產業被變賣的事情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揭開。不管是三房,還是九房,哪房是好像與的?又涉及宗房二老爺,族長太爺現下是族親「眾目睽睽」之下,才不至於偏袒親子,若是在人後,說不定會如何。

  不想蔣三公子在幾份文書中人的位置簽名後,看著族長太爺道:「貴族之事,外人本不應多言,然家母同孫家姨母情同姊妹,既受姨母託付,不免多想幾分。沈世叔正值壯年,鴛鴦失偶,續娶有期。家母有言,為了免新人尷尬,沈小弟名下產業還需貴族中另托妥當人打理方好安眾人之心。」

  他說的委婉,可話中之意,眼下眾人是個聽不出來。

  不管是張老安人與沈舉人,還是其他不相干的族人,都覺得臉上訕訕。張家騙賣孫氏產業,沈家族人還「蜂擁而上」這件事即便能瞞住其他人,也瞞不住知府太太。否則的話,產業單子上最值錢的兩家織廠無人提及,她也不會如此緘默。

  孫氏沒等嚥氣,產業就被騙賣侵佔;屍骨未寒,獨生兒子就被磋磨將死。看來知府太太是信不過四房張老安人與沈舉人能善待沈瑞,也不相信沈氏族親能自動自發地約束族人,才以擔心沈舉人續娶為名,不避嫌疑地說這一句。可知府太太也沒有插手孫氏產業的意思,明確地提出讓沈族自己安排「妥當人」。

  沈舉人還罷,只覺得半輩子的臉面都丟乾淨,羞愧難當,哪裡還有其他話說;張老安人卻是有些急眼,這叫什麼話?即便那些產業暫歸在沈瑞名下,也是四房的,難道還要旁人打理不成?族人只是族人,哪裡能做四房的主?

  她剛想說話,就聽沈理道:「莊恭人所言極是,即便恭人不提,我也要提及此事。瑞哥兒前些日子被關到偏院冷屋,險些凍餓而死,不管到底是哪個疏忽,到底是要命的事。要是再有第二回,哪裡還敢盼著慶幸?老安人上了年歲,精神不濟也是有的,否則也不會出現張家人騙賣嬸娘產業之前事;源大叔人品清貴,對這些銅臭之事向來不聞不問,也不是能費心力打理產業之人。為了瑞哥兒好,還請族長太爺另委託『妥當人』方好。」

  張老安人瞪著眼睛,滿心不忿,到了嘴邊的話生生又嚥了下去。雖說她覺得自己並無錯處,可到底有些心虛,不敢這個時候說話,怕沈理不顧情面地與她掰扯這兩件事。

  族長太爺面露疲色,知府太太的話雖略顯唐突,但是老爺子也準備應下,只是沒想到沈理這個時候開口。原本他心裡想到的「妥當人」,不是旁人,正是沈理。轉而一想,沈理守孝後就要起復,在松江頂多再留兩年半,到那個時候還得換其他人,確實不是好人選。

  到底用哪個人?

  族長太爺環視一圈各房頭族親,涉及侵佔孫氏產業的三房、九房都不用考慮,宗房也要避嫌,就要從剩下的五、六、七、八四房選人。

  財帛動人心,沈瑞今年方九歲,離成家接手產業少說還有七、八年,這接手的人品即便過得去,誰曉得以後會不會轉了心腸?知府太太總有隨夫升轉之日,沈理也會離鄉,到時候還是要靠宗房「監管」,說不定又有一番扯皮。

  族長太爺上了年紀,顧慮頗多,想了想沒有自己拿主意,而是看望沈理道:「若是族中安排人幫襯瑞哥兒打理產業也不是不可,只是這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多有繁瑣受累之處,微言有沒有合適人選?」

  沈理環視眾人一眼,視線在五房太爺父子身上停了片刻,道:「五房與四房相鄰,嬸娘生前與鴻大嬸子關係又好,這些日子瑞哥兒又多得鴻大嬸子看護,要不就『一事不煩二主』,託付給鴻大嬸子?」

  五房有長輩在,族長太爺並未直接拿主意,而是問五房太爺。

  五房太爺雖有些猶豫,不過看了沈瑞一眼,還是點頭應下。老人家素來方正,倒是沒有什麼私心,卻是將其他幾房人眼紅的夠嗆。連邊上略顯孱弱的沈鴻也心中暗喜,妻子得機會報恩是之一,兒子侄子們借此能與沈理關係更近一步是之二,正是兩全其美。

  張老安人見問也不問自己,眾人就決定四房之事,氣得直仰倒,立時就想要開口,卻被族長太爺一個冷笑給頂了回來。她見識過族長太爺手段,眼見他目光不善,僵著臉到底不敢多事。

  事情已定下,眾族人有些不耐煩,尤其是九房爺孫兩個,恨不得立時家去,琢磨怎麼從張家找補。按照先前的說法,各房歸還孫氏產業,從張家與四房追討部分損失銀兩,自己也要承擔四分之一的損失。對於三房來說,是七、八千兩銀子,對於殷實的三房來說,即便不能算是九牛一毛,也不會傷筋動骨。對於九房來說,四分之一是一千來兩銀子,雖遠遠比不上三房與宗房的損失,可耐不住九房家底寒薄。

  沒想到這個時候,蔣三公子再次開口:「另還有一事,卻是出於家母私心,方要問一句,不知晚輩可否講得?」

  他話都說出來,又將知府太太抬出,大家雖腹誹不已,哪一個能堵住他的嘴,少不得口稱「講得」、「講得」聽他囉嗦。

  不過這回對沈家倒不算壞事,就聽蔣三公子道:「不知沈瑾是否記在姨母名下,若是記在姨母名下,家母想要見一見大外甥。」

  眾族人都望向沈瑾,心中佩服他的運勢,明明不過是孽庶子,可這剛分了孫氏半副身價,後頭還有個嫡長子的名分與官太太姨母等著。

  沈瑾被眾人看得,面上有些拘謹,望向旁邊的沈瑞一眼,心下猶疑。按理來說,他既承了孫氏餽贈,記在嫡母名下,為嫡母孝敬香火也是應有之意,可他要是記在孫氏名下,不單是多了嫡子名分,還佔了嫡長子之位。朝廷律法是定下家族分產、諸子均分,可嫡長子傳承家業也是約定俗成。

  沈瑾願意照看弟弟,卻不願意搶了這嫡長子之位。再說,他還有生母在,生母又只生他一子。他若是記在孫氏名下,生母那邊怎麼辦?

  可是庶長子記名這樣的事,大家雖看的是沈瑾,拿不住的卻不是他。沈舉人在旁,已經點頭道:「自是記在孫氏名下,瑾哥兒,快隨三公子去給恭人請安!」

  他這迫不及待的模樣,使得眾族人都無語。

  不過知府太太是站在孫氏立場出面,也算是孫氏半個娘家人,她對於沈瑾記名之事都無異議,其他人也不會損人不利己地反對,自是樂成此事。

  沈瑾被催促著,隨蔣三公子去了東屋。張老安人見無自己什麼事,沒臉再族親面前繼續賴著,藉口見女眷跟著過去。走前,路過沈瑞的時候,她面上帶笑,眼裡卻一片冰寒。

  庶子記名算是喜事,即便不干其他房的事,可大家也不吝嗇對沈舉人說上幾句好話,只是望向沈瑞的目光,有些複雜。

  沈瑞想著張老安人方才眼神,不由皺眉。之前他對沈理提過的話,倒不是誇大其詞,而是真擔心張老安人使什麼下作手段壞自己名聲。不過這些日子張老安人都是好言好語地哄著,並沒有生出其他事,他也只當自己想多了。可方才那一瞬間,張老安人眼中的憎惡讓人心驚。

  沈瑞直覺得頭皮都發麻,抬起頭看了看那幾份尚未被收起的析產文書,開口道:「族長太爺,這文書上可否再添上一句?」

  咦?

  他這一開口,大家都不禁好奇。一個九歲大的奶娃子,還有什麼主意不成?還是反應太慢,才想起心疼分給兄長一半產業?

  族長太爺也頗為意外,道:「添什麼?瑞哥兒說說看?」

  沈瑞正色道:「娘親生前最為慈善,多有善行,之所以將產業分給大哥與我,不過是憐子愛子之心。孫兒身為人子,長大後自是會承續娘親遺志,多行善舉……」說到這裡,頓了頓,道:「若是孫兒無福,不能長成,就將這些產業盡數捐獻,造福鄉鄰……」
陸雲 發表於 2013-8-14 22:19
第1卷 第三十三章 景星鳳凰(一)

  沈舉人本惦記著隨著蔣三公子去的沈瑾,聽了沈瑞這一句話,立時勃然大怒。什麼叫盡數捐獻,難道那是他說的算?「父母在不敢有其身,不敢私其財」才符合立法教義。沈瑞連自身都做不得主,哪裡能處置名下財產?

  至於沈瑞說的「不能長成」那一句,他權當小孩子胡謅,倒是沒有在意。

  他不在意,卻是有人在意。

  族長太爺面色越發深沉,其他族人則是看看沈瑞,再看看沈舉人,思量沈瑞話中之意,到底真是孝心所致,還是另有所指。自古以來,有了後娘就有後爹,沈舉人實又不是能拎得清的,沈瑞是否能長成誰也說不好。不過瞧著沈瑞可憐兮兮的小臉,大多數人都覺得自己想多了,一個九歲大的孩子,哪裡會想的那麼長遠,或許只是思念亡母,才有了這一句。

  只有沈理與五房太爺,知曉四房詳情,瞧著沈瑞此舉,便覺得大有深意。沈理還罷,這些日子與沈瑞打交道,曉得他有早慧之處。五房太爺眼中,沈瑞還是無知稚子,肯定是有人教導才說出這樣的話。這樣的話不能琢磨,要是琢磨倒有「子怨父」之意,也是不孝。他以為是沈理教的,望向沈理的目光就帶了幾分譴責。

  沈理頗為欣慰地對沈瑞道:「到底是嬸娘之子,孝心可嘉、孝心可憫!嬸娘這些年積弱扶貧,做得善事數以百計,何嘗在錢財上吝嗇過。你能秉承嬸娘遺風,立志行善,嬸娘地下有知,定會欣慰。」說到這裡,又轉向族長道:「太爺就成全了瑞哥兒這份孝心吧!不過就這麼一提,瑞哥兒已經九歲,也經了磋磨,哪裡就養不成?」

  族長太爺沉吟不語,沈理便又對沈舉人道:「嬸娘私財已經分一半與源大叔長子,剩下這一半完全歸屬於瑞哥兒,由瑞哥兒做主,源大叔莫非有異議?」

  沈舉人神色僵硬,皺眉道:「小小年紀,輕言生死,此乃大不孝,豈可縱容?

  沈理淡淡道:「瑞哥兒立志心善,這是孝母;至於捐產業之事,說的是身後事。若是瑞哥兒平安長大,那不過是一句空話;若是瑞哥兒長不大,那份產業本就不屬於沈家,理應歸還孫家。孫氏既已經無人,那這些產業盡數捐了出去,怕是也正和嬸娘心意。嬸娘即便在地下,也會為瑞哥兒此舉欣慰。」

  沈瑞方才提了那一句,也不過「以防萬一」給張老安人體個醒,省的老太太真行了惡事。沒想到事情跑題了,大家從他「立志行善」變成了孫氏嫁妝的真正歸屬。

  沈理說的合情合理,沈舉人要是再吱聲,倒顯示有心染指亡妻嫁妝。

  沈舉人無語,只能皺眉望向族長太爺,希望族長太爺駁了沈理,不想族長太爺點點頭,道:「瑞哥兒孝心可嘉,就添上這一句。」

  一錘定音,堂上自無二話。

  等到沈理親自執筆,在幾份析產書上添完這一句,剛要聊下完畢,就聽旁邊有人輕聲道:「勞煩六族兄再添上一筆,小子永記母親慈恩,願承母親之志,與人為善;母親所饋產業出息,亦會亦積德行善。有生之年,行善所出,定是受之倍數」

  是沈瑾回來了,在門口將前後聽得清清楚楚,便上來說了這一句。

  同沈瑞所言,沈瑾的話就有些空洞。沈理瞥了他一眼,倒是無心計較,提筆在後頭補了這兩句。有孫氏餽贈在前,又有這一句話落在紙上,日後不管沈瑾如何出人頭地,但凡有半點對沈瑞不好,那「立志行善」的話也成了笑話,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該分的分了,該寫的寫了,大家到了散場的時候。

  各房早已等的不耐煩,恨不得起身就走,沈理對沈舉人道:「生母喪,瑞哥兒本應結廬守孝三年,沈瑾亦當從此例。然瑞哥兒體弱,沈瑾還要孝敬老安人與源大叔,結廬之事便算了。正巧知府大人有一世交,擅岐黃養生,客居西林禪院。莊恭人出面,托此人調理瑞哥兒身體,約好了今日就將人送過去。瑞哥兒之前受寒做了病根,許是要調理些日子。」

  兩次三番地被人插手四房家務,沈舉人面如寒霜,對沈理的忍耐也到頭。這事要是沈理做主,他定要直接駁了;可既是知府太太拿的主意,又有知府大人的人情在,沈舉人是不通世情,可不是傻了,怎麼會拒絕。

  他只能忍怒點頭道:「那勞煩微費心……知府大人與恭人那裡,是否需要答謝……」

  沈理淡笑道:「雖說莊恭人如此費心,不過是顧念嬸娘情分,可禮多人不怪,源大叔是喪家,即便不方便登門致謝,使人預備一份謝禮,倒也不唐突。」

  五房太爺有些不放心,問道:「微言了可見了,到底妥當不妥當?莊恭人雖是好意,可萬一碰上徒有虛名之人,豈不是耽擱了瑞哥身體兒?」

  沈理道:「叔祖儘管放心,此人不是無名之輩,在京城亦是頗有名氣,侄兒還鄉前也曾見過,確實有幾分本領。只是為人孤拐,輕易不與人問診,若非與蔣學士有舊,連知府大人的情面也未必賣,瑞哥兒幸甚!」說到最後,不由唏噓。

  眾族人看完熱鬧,誰也不會去計較沈瑞到底是結廬還是禪院修養,起身與族長太爺打了招呼,同沈舉人辭別,相繼離去。族長太爺對沈理低聲囑咐了幾句,也帶了兩個兒子離去。各房送親女眷,也隨著大家回去。

  張老安人尤自憤憤,覺得知府太太方才對沈瑾不夠熱絡,又覺得她對自己擺架子。論起尊卑,她比不過知府太太;論起長幼,她卻是長輩。

  她也不過是暗自腹誹幾句,直到稀里糊塗知府太太牽著沈瑞上了馬車,同沈理夫婦的馬車一道離去,方驚訝道:「怎哩?莊氏怎攜了二哥去?」

  沈舉人想著張家人惡行,還有四房需要賠付的損銀,只覺得喘不上氣來,哪裡還有心思去打理張老安人。還是沈瑾在旁,回道:「莊恭人請人給瑞哥兒挑理身體,方才她們母子與六族兄送瑞哥兒去西林禪院!」

  張老安人聽了,皺眉道:「他身子好好的,哪裡需要挑理?倒是瑾哥兒,前些日子還病了一場哩。如此偏心,好沒道理……」

  沈舉人正滿心心煩,聽到張老安人絮絮叨叨,立時忍不住,咬牙道:「舅舅哩,也該好好算算賬……」

  且不提沈舉人如何與張老舅爺算賬,沈瑞坐在馬車裡,絲毫不覺得侷促,心裡立時敞亮許多。

  方才上馬車前,沈理已經低聲說了,那個名義上給他調理身體之人,名動京城,擅長的不是岐黃養生,而是四書五經、八股文章。他名義上是去修養,實際上是去學習。

  在沈理看來,沈瑞在課業上已經被耽擱,趁著守孝這三年,在功課上多用用心。等到守孝期滿,也就追得差不多。到時候入了族學,再學習三、四年就可以下場。

  與知府太太母子同行,不過是藉著知府太太的名頭,省的沈舉人囉嗦。離沈家祖地遠了,到了路口,沈理使人停車,夫妻兩個下了馬車。

  沈理走到知府太太馬車旁,隔著簾子再次謝過知府太太。

  知府太太使人掀開簾子,滿臉慈愛地看著沈瑞下了馬車,而後對沈理道:「既是你安排,我本沒不放心的,只是顧念孫家妹妹,難免忍不住想要多看顧瑞哥兒一二。以後我打發三哥來探看瑞哥兒,不會擾了哥兒學習吧?」

  沈理搖頭道:「怎會?我雖在亡母陵前結廬,逢十的日子也會來禪院訪友,屆時讓三公子過來就是。」

  知府太太點頭應了,又拉著沈瑞,仔細囑咐了幾句,方同沈理夫婦作別,帶著蔣三公子離去。

  沈理看著蔣家的馬車遠了,方轉身與謝氏、沈瑞上了馬車。

  沈瑞心中很是好奇,能得沈理這個狀元公推崇,那西林禪院那人肯定有學問不凡。這樣的人不是多經過科舉,收歸到翰林院了麼?怎麼會跑到松江,又暫住在禪院中?莫非是厭倦仕途,掛冠而去的隱士大儒?

  是了,此人與蔣學士有舊,又同沈理見過,說不定真是出身翰林的老儒。

  就聽謝氏道:「相公,王伯安才高,為朝中諸公所忌。瑞二叔做了他的學生,往後會不會有干係?」

  沈理搖頭道:「哪裡有那麼的好事。他不過是昔日欠我個大人情,才答應教導瑞哥兒些日子。收不收學生,還要看他心意……也是他少時太鋒芒畢露了些,才招的人忌憚。只是他學問在那裡放著,那些人能壓著他一科、兩科,還能老壓著不成?頂多是撈不著狀元的名頭。」

  謝氏嘆氣道:「到底是運勢不足。就連父親都遺憾,若父子雙狀元也是佳話!」

  沈瑞在旁,聽得已經愣住。

  王伯安這個名字,旁人聽著會覺得陌生,沈瑞卻是曉得的。王伯安,並非姓王名伯安,而是姓王,字伯安。提及他的字,知道的人不多,可一提他的名字,大家就曉得了。

  王伯安不是別人,正是陽明子王守仁,精通儒、釋、道三教,且文武雙全,是沈瑞曾外祖父最推崇的全能大儒。
陸雲 發表於 2013-8-15 22:22
第1卷 第三十四章 景星鳳凰(二)


  西林禪院,位於華亭縣縣西五里小崑山。

  禪院雖也是佛家之地,可同寺院不同。寺院不管規模大小,都設佛殿,接受四方信徒香火;而禪院除非規模大、傳承久遠的,否則多只設法院,供僧徒學法宣法。

  後世大陸禪院文化衰敗,在港城卻發達起來,港城僧徒有限,可俗家居士的數目頗多。沈瑞少年時,也曾多次隨宗老往青山禪院聽禪,因此對於禪院他並不陌生。

  眼前所見,與他印象中的禪院不能說截然不同,可也有很大差別。

  小崑山,高不過二三十丈,從山腳伸延著青石台階,直至山頂。山腳下散落著幾塊麥田、菜田,其中耕作的不是佃戶,而是穿著灰袍的僧侶。

  看來禪院裡僧眾信徒的生活,自給自足,並不使人出去話緣隨喜。

  沈理同妻子交代幾句,讓謝氏在馬車裡稍等,隨從也都留下,只帶了沈瑞一個,兄弟兩個沿台階而上。

  走過幾百節台階,兩人便走到山頂。山頂地勢十分緩平,入目便是一組白牆灰瓦的建築,若非大門上掛著匾額,書著「西林禪院」四字,沈瑞幾乎要以為走錯地方。

  這是禪院?連山門都沒有。看著同尋常人家並無不同。

  沈理道:「這本是陸家別業,德衡公晚年曾在此學佛,後設了禪院,接待十方僧徒。」

  松江陸家,亦是松江大族。此陸家,並非出自眾所周知的吳郡陸氏,族譜上能追溯的歷史不過百餘年。始遷祖就是德衡公,從國朝開國落戶松江,傳承至今不過幾代人。

  在松江地界,沈家、賀家算是一等人家,陸家、章家、邵家、顧家、徐家、郭家等算是二流,其中陸家聲望不亞沈、賀兩家,只是因子嗣不繁,才淪為二流。實際上陸家的實力,並不亞於沈家、賀家,因為這陸家與章家互為倚助。

  當年陸德衡曾入贅章家,後雖回歸本姓立戶,可繼承章家香火的,就是鄭德衡的次子。陸家章家雖是兩姓,卻是系出同源,血脈至親。

  這陸德衡也算是松江的傳奇人物,早為流民,次為贅婿,等恢複本行的是商賈業;積攢下萬貫家財後始讀書,子孫士農工商不禁,陸章兩家隨之成大族。沒想到這樣一個傳奇人物,晚年又學起佛來。

  沈瑞對於「德衡公」雖好奇,可眼下卻顧不得,馬上就要見王守仁。

  禪院大門開著,偶有灰色人影閃過,都是著僧衣,有的剃髮,有的卻是沒有落髮,那些應該是在禪院學佛的居士。

  等到沈瑞隨著沈理進門,就有僧徒迎上來詢問。待聽說是來見王居士,那僧徒唱諾,便喚了個小沙彌,引兩人過去。

  王守仁暫居禪院西北一處院落中,入目便是一叢青翠欲滴的竹子,幾間房舍若隱若現。

  聽到外頭的動靜,竹林後閃出一個灰衣童子,見了眾人,面露驚喜道:「沈學士來了,沈學士來了!」

  小沙彌既送人至,便對沈理行了個合十禮,轉身去了。

  沈理打趣童子道:「往常我也來過,怎不見你這般欣喜?」

  童子苦笑道:「沈學士,大哥魔怔哩,從七日前便對著竹子發呆!」

  沈理還罷,沈瑞卻是曉得這段典故,莫非「守仁格竹」是發生在這個時候?關於「守仁格竹」這典故,後世並沒有考證出具體時間,一種說法是王守仁十八歲初讀朱子學說時發生的;一種說法是他考中進士後,在官衙看到竹子後所發。

  說話的功夫,三人已經走到房舍前。

  小童挑了簾子,請沈理兩人進去。

  房舍三間,一明兩暗,小童引兩人進了西屋。

  西屋南臨窗是書桌,上面擺著筆墨紙硯等物;北窗半開半掩,床下一張羅漢榻,一青年盤膝坐在榻上,看著窗外竹林,口中振振有詞。

  這就是王守仁?

  沈瑞站在沈理身後,仔細打量起來。看來王守仁也是入鄉隨俗,不僅書僮著僧袍,自己身上也穿著僧衣,十足居士模樣。

  王守仁生於成化八年,算算年紀,現下應該二十六歲,可眼前這青年尚未蓄鬚,看上去不過二十來許。他是容長臉,眉毛也不是常形容古人的劍眉、臥蠶眉,而是遠山眉,下邊是一雙丹鳳眼,霞飛雙頰,唇紅齒白,容顏極為俊美。

  鼎鼎大名的陽明子,竟然是這個長相?!

  沈瑞險些驚掉下巴,怪不得之前上輩子看到王守仁的事蹟時總覺得有不對勁之處。

  王守仁之父,雖是狀元出身,又作過弘治帝的老師,可只是清貴,並未入閣。王守仁身為堂官之子,往來高門,以才高昭顯與人前,被譽為「狀元之才」。可在春閨中,王守仁卻接連落第,連三甲都沒入。後世記載,只含糊一句「二十二歲考進士不中,再考時被忌者做壓」。一個少年舉人,能有什麼被朝中諸老忌憚的?

  說不定就壞在這長相上,弘治皇帝后宮只有張皇后,關於皇帝愛男色的說法,民間都偶有聽聞。

  這番長相,擱在幾百年後,定能被人追捧為明星,可卻不符合大明審美,估計在那些朝中大臣眼中,有「男禍水」之嫌。幸好他身形高大,雙目如電,氣質陽剛,才使得面相不顯陰柔。

  「大哥,沈學士來了!」小童稟告道。

  王守仁「啊」了一聲,這才醒過神來,抬起頭來,霧濛濛地看著門口,先看向沈瑞,隨即視線沈瑞身上頓了頓,方起身道:「沈兄來了。」

  話一出口,聲音嘶啞刺耳。

  沈理見狀,不由仔細打量他兩眼,見他雙頰潮紅,皺眉道:「上次見你還好好的,怎麼就病了?可請了大夫?」

  王守仁「哈哈」兩聲道:「不過是有些著涼,哪裡就到請大夫的地步?」說罷,對那小童吩咐道:「去燒幾碗薑湯來,也給沈學士與這位小沈哥兒驅驅寒。」

  小童應了一聲,沒有立時就走,而是上前關了北窗,嘀咕道:「大哥都看了七日,也該歇歇眼哩。」說罷,將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的,才出去了。

  沈理不讚成地搖搖頭道:「這寒冬臘月,臨床而坐,不著涼才怪!」說到這裡,他忍不住好奇道:「這竹子不過是尋常翠竹,並無別長,到底有何可看?」

  王守仁攤手道:「朱子云『格物致知』,小弟對著竹子七日,想要格其理,不僅不知,反而越發糊塗,豈不怪哉?小弟腦裡都要成漿糊,莫非我實是冥頑不靈?」

  沈理失笑道:「可不是魔怔了!朱子是『格物』、『致知』並提,並非只提『格物』。說到底,朱子學說,不過是儒學一支,其學說未必人人都認可。你對其質疑,有何奇怪,說不定多少年後,反而證明你對了,他錯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是我淺薄了。」王守仁點點頭道。

  賓主落座,沈理指了指沈瑞道:「這就是我之前與伯安提及的堂弟沈瑞,今年九歲,有志學之心,啟蒙卻是耽擱了……以後,就要拜託伯安教導……」說到這裡,又對沈瑞道:「快上前見過,伯安文武雙全,有大才,不求你能登堂入室,只要你能學得一二,亦是終身受用。」

  沈瑞上前兩步,作揖道:「小子沈瑞,見過王先生。」

  王守仁站起身來,圍著沈瑞轉了一圈,見其不卑不亢、淡定從容,方扶了他胳膊,道:「起來吧,我聽沈兄提過你的事……別的不敢說,這蒙師我還是能當得。」說罷,轉身落座。

  這會功夫,小童已經端了薑湯回來。

  沈瑞以湯代茶,行了弟子禮,算是正式拜了蒙師。

  王守仁將茶湯喝了大半碗,方撂下,對沈瑞道:「要是守文在,也能與你做個師兄。他就是我啟蒙的,當年還磕磕絆絆,如今第二遭,倒是不會再那麼生疏。」

  聽著這名字,是王守仁的弟弟?

  沈瑞對於這位聖賢所知有限,不知當如何接話,只好看向沈理。

  「守文在京中,還是在餘姚?」沈理道:「他也十四、五了吧,是不是該童子試了?」

  王守仁面上添了幾分溫情,道:「若是在京中,小弟哪裡能這麼安心自在。是餘姚,跟著祖母過活。家父想要接他進京,小弟想著還是等他過了童子試再說。」

  沈理想了想,道:「這都過了臘八,你今年真在外過年?令尊那裡還罷,太夫人那裡?」

  王守仁不以為意地笑一笑道:「人人都當我傷情落第,即便至親骨肉,在我面前也添了小心,鬧得兩下不自在。就讓他們當我在外專心讀書就是,難得我得了這幾年清閒。」

  沈瑞在旁,望著王守仁,幾乎看的目不轉睛。眼前這人,不僅是五官俊美,且言行灑脫不羈,性情開闊爽朗,實是惹人注目。他這才是初見,並未與之正經打交道,已經不自由地心生好高。

  這樣的品貌,入朝為官,擱在歷朝歷代,怕是都落得非議。王守仁卻是以全能之資,德才昭顯,史書上沒有一字惡評,堪為聖賢。
陸雲 發表於 2013-8-16 23:58
第1卷 第三十五章 景星鳳凰(三)


  饒是被太多的盯著看過,可沈瑞的視線也太炙熱了。王守仁心中好笑,轉過頭,看向沈瑞。

  被人這般看著,他倒是並無惡感,畢竟沈瑞年紀在這裡放著,即便多看他幾眼,也不會有什麼淫邪心思。不過這孩子眼睛亮晶晶的,這仰慕之色也太明顯,令人不免飄飄然,難道自己的才名已經傳到松江?

  王守仁摸了摸下巴,熱不住瞥了沈理一眼。他並非自戀的性子,便以為是沈理之前對他多有襃贊,才引得這小小少年如此。

  這種感覺,倒也不壞。王守仁雖給胞弟守文啟蒙過,不過當時磕磕絆絆的,又有長輩看著,胞弟又不是能吃苦的,除了在功課上對弟弟多有提點外,在其他方面並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思啟蒙。或許在眼前這小少年身上,可以一試?

  他本是隨心所欲的性子,來了興致就不管不顧。即便還不到而立之年,可面對這小小少年,也生出幾分為師之心。

  沈瑞本是理直氣壯地看人,即便被王守仁發現無心虛。不過看著王守仁似笑非笑的,他不知為何,就覺得後背有些發涼。

  王守仁看著沈瑞,含笑道:「你雖隨我開蒙,可不是只識三百千,讀經、習禮、寫字、作畫、彈琴、習射、健體缺一不可,可有的苦頭要吃?你怕不怕?」

  難道不單單是啟蒙麼?

  沈瑞眼睛一亮,王守仁除了是哲學家、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也是教育家,後世儒學流派始祖,很多都是王守仁的弟子。雖不知他具體什麼時候開始授徒,反正不是這個時候。

  若是王守仁提及的都學到,那不是入室弟子的待遇?雖說瞧他剛「格竹」,心學理論方萌芽,離形成還早,可是又有什麼關係。自己對於心學並無多大興趣,反而對王守仁提及這些興趣大發。即便他後世因家族關係,對於國學多有涉獵。可同真正的古代大儒相比,他後世所學那些不過是皮毛。

  沈瑞鄭重道:「只要跟著先生,我就不怕!」

  什麼張老安人、沈舉人,他都拋到腦後,只要抱緊眼球此人的大腿,他還有什麼可擔憂的?

  王守仁弘治間出仕,顯達於正德朝,直到嘉靖朝方沉寂。這其中,即便幾經沉浮,可也有驚無險。

  王守仁見他挺著小胸脯,擲地有聲的模樣,不由失笑:「看你也是錦衣玉食嬌養大,跟著我可以,可沒有養娘婢子服侍,生活起居都得你自己動手,要是不能自理我可不會費心照看你。」

  聽他這樣一說,沈瑞不由有些躊躇。他雖還惦記王媽媽與柳芽,自曉得自己要寄居禪院,便曉得那兩人不宜到自己身邊來。可是在叫柳芽幫忙前,他曾答應過叫柳芽的弟弟做書僮,怎好食言?

  王守仁見他小大人似的思考,不免覺得有趣,端著湯碗,吃了半口薑湯,笑吟吟地等著沈瑞作答。

  沈理見狀,不由皺眉,隨即想到什麼,低聲問:「瑞哥兒可是不放心我家裡那養娘與小婢?你放心就是,讓她們現在我家裡,等你出服後再讓她們到你身邊服侍。」

  沈瑞搖搖頭,道:「有六哥在,弟弟自沒有甚不放心。只是昔日小弟曾應下,會收柳芽之弟為書僮。」說到這裡,對王守仁道:「先生,弟子能自己照看自己,並不需養娘婢子服侍,可否添一書僮?」

  「書僮?」王守仁挑挑眉道:「你若能聽我吩咐,自己照看自己,還需要書僮作甚?養娘、婢子是服侍你的,書僮就不是服侍你的?」

  沈瑞搖頭道:「那孩子才七歲,哪個要他服侍?」

  王守仁搖頭道:「那更是不行,要是年紀稍大些還可留下給五宣做個幫手。既是稚齡,還是算了。」

  是怕小孩子吵鬧麼?沈瑞有些不解,自己目前看起來不也是「稚齡」?不過不解歸不解,沈瑞沒有再開口。王守仁看似溫和,可既已經搖頭,那自己再多說就是不知趣。能收下自己一個,已經是託了沈理的情面,自己不能得寸進尺。

  因此,沈瑞對沈理道:「六哥,柳芽弟弟那裡,可否麻煩六哥送些銀兩。等日後有機會,再讓他到我身邊。」

  沈理點頭道:「我會安排妥當,你放心跟著伯安學習就是。」

  想著王守仁方才說的話,沈理看著王守仁道:「伯安莫非要遠行?」

  王守仁點點頭道:「洪善禪師年後要北上往祖庭聽法,小弟想要跟著去見識一番。」

  沈理失笑道:「伯安學儒學道,又要去學佛不成?」

  王守仁挑眉道:「又有可不可?儒、佛、老、莊,都是道,學之便成己道。」

  換做旁人,如此「不務正業」,沈理說不定要勸幾句。畢竟後年,還有春閨,王守仁又落第兩次。

  可面前是這個人,早已被眾人認可的「狀元之才」,自是需要像其他舉人那樣,戰戰兢兢地苦讀,為後年的春閨做準備。

  沈理只是有些不放心沈瑞,沈瑞再早慧,也才九歲。不過想著讀萬卷書不如行千里路,說不定這也是沈瑞機緣,能開闊視野,散去心中陰鬱。沈瑞在析產書上那一句,沈理雖沒有反對,可是細想也是心驚。

  沈瑞在旁,面上不顯,心裡已經在偷著笑。

  原以為要在西林禪寺寄居到守孝期滿,沒想到還有出去的機會。隨著王守仁這個全能大儒遊歷四方,這算不算是老天爺對自己莫名重生的彌補?

  沈瑞真是恨不得回到五百年後,跟曾外祖父與父母好好顯擺顯擺。以曾外祖父對王守仁的推崇,真要得了機會回到現在,別說是給王守仁做學生,就是給他做個小廝書僮,老人家怕也欣喜若狂。

  *

  松江府衙,知府太太搭著兒子的胳膊,下了馬車。蔣三公子面帶疑惑,欲言又止。

  知府太太看了兒子一眼,道:「你可是不明白為何我要讓沈瑾認在孫氏名下?」

  蔣三公子點點頭,道:「分孫氏一半嫁妝也罷了,省的瑞哥兒年幼、懷璧其罪。錢財到底是身外之物,買個好名聲也是得用。可嫡長子的名分,作甚便宜了沈瑾?這嫡長子可是要繼承家業,傳承香火。」

  知府太太沒有回答,反問道:「是你活的自在,還是你大哥活的自在?」

  「當然是兒子自在,大哥可是嫡長子!」說完這一句,蔣三公子自己也愣住,半響點頭道:「原來如此,到底是便宜了沈瑾!以後瑞哥兒成才還罷,要是中庸,有這麼個出色的兄長比著,日子也未必好過。」

  知府太太笑道:「我不開口,沈瑾就不會記在你孫氏名下了?就算他生母扶正,只要有瑞哥兒這個比他還年幼的嫡子在,他『嫡出』的身份就空的。等到正經做親時,少不得被人挑出來說事。到那個時候,他們還是會將主意打到記嫡上。如此一來,還不如我現下就成全了他。孫氏為何要安排這一出,不還是心疼兒子?她可只生了瑞哥兒一個,難道還能真的將庶子看的同親生兒子一般?真要是那樣,還真是成聖人,我可不敢與之交好。嫡長子是那麼好做的?沈瑾要是出色,是理所應當,要是有半點不足,那就是偷懶不用功。支撐門戶,奉養雙親,都是嫡長子之責。瑞哥兒既成了嫡次子,只需自在清閒度日就行。」

  蔣三公子聽了,心思一動,道:「不過是一個庶子,即便讀書出色些,哪裡就需要忌憚如此?以妾為妻,可是不大合規矩。只要沈舉在外頭說一房繼室,那頭疼的說不定就是鄭氏母子。」

  知府太太道:「說不定孫氏如此安排,也是為防著這一出。如今有沈瑾在前面頂著,即便新人進門,也只會盯著寵妾與被沈舉人看重的『嫡長子』,瑞哥兒一時倒是礙不著她什麼……」

  松江衣被天下,松江棉布可是供不應求。想著孫氏名下那兩家日進斗金的織廠,莫名其妙地成了賀家產業,蔣三公子不由唏噓道:「可惜了那兩家織廠,沈家為了掩家醜,定不會出面與賀家對上,那兩家織廠八成就沒戲。」

  知府太太道:「破財免災,那兩家織廠即便沒有被騙賣,別說是瑞哥兒一個黃口小兒,就是頃四房之力也未必能保住……」

  她確實與孫氏交好,可兩人之間並不是性情相投,更多是「互惠互利」。如今答應過的,她都做到,也算是完成對孫氏許諾。雖說對於孫氏的安排,她並沒有都看透,可憑著對孫氏的瞭解,肯定會有後手。不過那些同她都不相干了,她只要等著看熱鬧就行。沈瑞那孩子,既有個狀元族兄護著,也輪不到她費心。

  那是個心思玲瓏的女子,可惜巧婦伴拙夫,沈舉人實是拎不清的。想到這裡,她自嘲一笑,自己似乎也好不到哪裡去。若非丈夫固執得跟木頭疙瘩似的,她也不用提心吊膽,每每到一處,就繳費腦汁為丈夫斡旋……
陸雲 發表於 2013-8-18 00:11
第1卷 第三十六章 景星鳳凰(四)


  謝氏馬車還在山下等著,沈理並未在西林禪院久待,約好了逢十的日子過來,又吩咐了沈瑞兩句,便先下山去。

  待送走沈理,王守仁的精神一下子萎靡下來,臉色越發潮紅,鼻涕也流個不停。絕世佳人的風采,立時碎了一地,被五宣盯著,連灌了兩碗薑湯,才被五宣扶著回臥房。

  這小院只剩下三人,王守仁這個樣子,實是病的不清,可這小童「五宣」又沒有請醫延藥的意思。沈瑞有些不放心,便跟在五宣身後,想著是不是該開口提請大夫的事。

  五宣身量不高,只比沈瑞高一個拳頭,十二、三歲年紀,眉清目秀,長著笑娃娃面,臉龐右側有個酒窩,看著倒是可親。見沈瑞小尾巴似的跟著自己,他只笑吟吟地看著,也不開口攆人。

  臥室就在東屋,北邊是一座架子床,掛著青灰色幔帳,挨著東牆是帶抽屜的櫃子,南窗下是一張矮榻。

  五宣個子不高,力氣卻不小,沈瑞本想要上前幫忙,都沒有插上手。他將王守仁扶到床上,安置其躺好,又灌了湯婆子塞入被中,才放下幔帳。

  沈瑞見再無後續,忍不住小聲道:「先生病了,不用請大夫來瞧麼?」

  五宣並沒有立時說話,而是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等帶沈瑞到了外間,方略帶幾分自豪道:「歧黃小道,山野大夫,還不如大哥哩。小哥放心,大哥身體好著,不過這幾日盯著竹子費了精神,才需要好好歇歇。」

  說著,他看了沈瑞周身一眼,拍了拍腦門道:「大哥早吩咐過,只是不曉得你身量,你先等著……」

  話音未落,他又折返回東屋,再回來時,手中已經捧著一個笸籮。笸籮裡疊著簇新僧衣,還有針頭線腦等物若隱若現。

  「小哥跟我來。」五宣雙手佔著,便沖沈瑞揚了揚下巴,叫他跟上。

  兩人又回到書房,五宣將笸籮撂在榻上,將炭盆裡的火又攏了攏,添了幾塊碳,讓屋子裡暖和了些,方搽乾淨手,拉了沈瑞到跟前:「來,叫我看看你身量。」

  沈瑞還沒明白過來怎回事,五宣已經打開僧衣,在沈瑞身上比劃著。那僧衣已經是小一號,不過對沈瑞來說,還是大的能將他裝進去。

  五宣比量著沈瑞,將僧衣的袖子折好,又在下襬處做了標識,方將僧衣撂下,叫沈瑞在一旁坐下。

  接下去,沈瑞幾乎瞪大眼。

  五宣飛針走線,不要這麼嫻熟好不好。

  莫非五宣不是書僮,而是婢子,這是女扮男裝?可方才扶著王守仁的模樣,力氣可是夠大的,難道是巨力蘿莉?

  沈瑞的視線不由看向五宣脖頸間,可是五宣低頭做針線,什麼也看不到。沈瑞便又看向其耳朵,白白嫩嫩的耳垂光潔一片,倒是並無可疑小洞。

  五宣剛好縫好一隻衣袖,抬頭見沈瑞眼睛發直的模樣,不由笑道:「方盯著大哥不眨眼,這回又看我哩,到底有甚好看?」

  沈瑞的視線在五宣脖頸上小小的凸起頓了頓,好奇道:「五宣哥怎會做針線?

  五宣帶了幾分得意道:「針線算什麼?吃穿住行,樣樣精通。我十歲到書房服侍,十三歲就跟著大哥外出,這三年來一個人頂了幾個用,何曾有不周全的地方。大哥身邊的書僮小廝好幾個,為甚大哥出門單單帶了我一個,還不是我這般博能!」

  「博能」是什麼?是跟著「博學」是雙胞胎麼?

  他雖洋洋得意,眼睛閃亮,好一番顯擺,卻是並不使人生厭。沈瑞心裡顧不上佩服他,只是有些意外他的年紀,這四尺多高的身材,稚嫩的娃娃臉,竟然已經十六歲,還真是人不可貌相。

  同沈家那些規矩或者不規矩的下人小廝相比,五宣身上多了幾分鮮活。只是不知道,王守仁看上去那麼「仙氣」,怎麼忍受五宣的話嘮。

  沒錯,這會兒功夫,五宣已經開始念叨上了:「小哥可不要學那些恁事不會的書呆子,大哥可看不上那些人。你既留在大哥身邊,也要學著做事哩。這裡是從香積廚領飯食,並不需要自己動手,可碗筷用的是自己的,需自己清洗。用熱水茶湯,也需要自己去燒。還有穿戴衣襪,也得自己動手洗。這屋子裡、院子裡的清掃,往常只有我一個,小哥既來了,也要學著哩。」

  聽到這裡,沈瑞沒有什麼反應,五宣已經有些不好意思,道:「分派活計給小哥,不是我自己個兒要偷懶。就是我今兒不知會小哥,大哥過兩日也要吩咐。不單對小哥一個如此,就是三哥去年隨大哥出來,也是如此例。」

  換做地道的大明人,或許會覺得王守仁這樣的安排是折辱。換做沈瑞,則是毫無異議,甚至生出幾分好奇來:「先生他……也什麼都會麼?」

  五宣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道:「那是自然,大哥十三歲就去獨自去書院讀書,洗衣、縫衣這些細緻活計,還是大哥教我。」

  沈瑞聽了,眨了眨眼,記得王守仁是少年喪母。不知這自立自強的性子,是不是與那些經歷有關。只是這是王守仁私事,以沈瑞現在的身份,倒是不好相問。

  五宣口中說著,也沒耽擱手下,聊著聊著,一件僧衣已經改好。他讓沈瑞換上,很是滿意地點點頭,道:「剛剛合身。只是這僧衣能改,鞋子不好改。你先穿著,等哪日我進城再給你捎新的。」

  沈瑞自是無話,鄭重謝過。

  五宣笑著抓了抓後腦勺,道:「這兩日擔心先生,水缸裡的水還沒挑。你是留在書房看書,還是與我去後山擔水?」

  沈瑞重生大明四十多天,始終憋在沈家那一方天地中,好不容易放出來,正巴望四處看看,便道:「我隨五宣哥去擔水!」

  五宣一個人做事無聊,正樂不得有人陪著,便笑嘻嘻地取了扁擔與水桶,帶了沈瑞往後山去了。

  寒冬臘月,後山哪裡有什麼景緻,不過是山澗流水潺潺,鳥雀時而臨水做飲,添了幾分野趣。

  五宣雖也取了小扁擔與小號木桶給沈瑞,可也沒指望他真的能擔得動。不想沈瑞行事,自有章法。他並沒有貪多,每隻木桶不過接了個桶底兒。他還親自比例了一下,讓兩個木桶裡裝的水相差不離。

  五宣看著,不免好笑,道:「小哥雖不像做過活的,卻是個明白人。」

  沈瑞靦腆一笑,並不多話。

  這每隻木桶裡不過十來升,確實不多,可他這個小身板承受力到底如何,還不知曉,他還是量力而行的好。從後山山澗到山頂有大半里路,他可不想走幾步就丟醜。

  五宣雖是話嘮,可也是個極細心的人,為了照顧沈瑞,放緩了腳步。

  沈瑞前些日子雖日日練習形意拳,可這小身板本身是嬌生慣養大的,體質並不算好。加上他年歲在這裡擺著,身量較小,二十來升水加上木桶的份量,對於他來說也不算輕了。

  走出十幾丈遠,沈瑞就開始氣喘吁吁。

  五宣見狀,忍不住道:「要不先歇歇?」

  沈瑞搖搖頭,閉上嘴巴,調整呼吸頻率,這才好些。

  雖說從山澗到山頂一百多丈的距離,沈瑞中間還是歇了一氣,可這種表現已經出於五宣意料。他絲毫不吝嗇褒獎之詞:「小哥真是有毅力之人。我當年第一次擔水時,比小哥還大些,還得大哥再三催促才走了一半。」

  不過口中讚著,他卻不肯讓沈瑞跟著挑第二次:「大哥說過,還是當循序漸進……你還小哩,擔了這一次水,力氣都耗盡,再擔就累壞哩。」

  沈瑞確實覺得累了,肩膀上火燒火燎,腿上也跟灌了鉛似的,不過心裡卻舒坦。見五宣不帶自己去,他也沒有央磨,老實地坐在水缸旁邊等五宣回來。

  上輩子他算是個文弱書生,這輩子既有幸到了王守仁身邊,要是能跟他學武、學兵法就好了。

  「醉臥美人膝,醒握殺人劍」每個男人心中都有個英雄夢,就算內裡成熟外表稚嫩的沈瑞也不例外。

  王守仁以軍功封爵,自己要是跟在他身邊,還愁少了上戰場?

  想到此處,沈瑞不免心中激盪,一心想著明日開始改如何強身健體。

  東屋裡,王守仁小憩醒來,只覺得胸口有些憋悶,踱步走出屋子,就見沈瑞老實地坐在水缸旁的大石上。他緊了緊身上衣服,道:「怎這裡坐著?」

  沈瑞這才看到王守仁,忙站了起來,回道:「五宣哥擔水去了,弟子在等他。」

  王守仁在他身上掃了一眼,視線在其衣襟前的水漬上滑過,隨意道:「跟我到書房,寫幾個字看看。」

  沈瑞聽了,胸脯挺了挺,有了些許底氣。別的不敢說,大字上輩子他可是練了十幾年,連曾外公都讚過他的字有幾分模樣。

  王守仁親自磨墨,又從筆筒裡挑了一隻小號毛筆,遞給沈瑞。

  沈瑞深吸了一口氣,看著眼前難掩光華之人,提筆寫下四字「景星鳳凰」。

  景星,大星,瑞星,德星,古謂現於有道之國;鳳凰,瑞鳥,天下太平的象徵。

  「景星鳳凰」都是傳說中太平盛世才能見到的祥瑞,也代之美好事務與傑出人才。

  王守仁摸了摸下巴,心情甚好,道:「到底是我的弟子,這字寫的鬆垮,見識卻是不俗……」
陸雲 發表於 2013-8-19 00:00
第1卷 第三十七章 景星鳳凰(五)


  這是在稱讚自己?這面皮未免太厚了些。沈瑞不由望向王守仁,見他說的一本正經,沒有說笑之意,不免心中猶疑。

  根據後世相關書籍所記載,王守仁雖有過目成誦之才,可在學習上並不用心,少年還曾極度迷戀武事,頑皮好動,一心想要離家投軍。不久後,就有了王守仁與相士的街頭偶遇。相士言:「須拂頸,其實入聖境;須至上丹台,其時結聖胎;須至下丹田,其時聖果圓。」又言:「孺子當讀書自愛。吾所言將來以有應驗。」王守仁信以為真,自此讀書自強,一心要學做聖人。

  關於這段遇相士,後世有兩種說法:一種自然是相士有「相人」之能,畢竟老莊之學本就是玄而又玄,王守仁後來成就確實不凡;一種說法此相士是王守仁祖父王倫老爺子請來的,怕孫子頑劣耽擱讀書,故意安排人「點化」王守仁,目的不過是讓他「讀書自愛」。

  不管上面哪一種說法為真,瞧著王守仁的模樣,都是將那相士的話當真,自信自己就是盛世「景星」、太平「鳳凰」。那自己的大字,真的如他點評的那般鬆垮?

  沈瑞望向書案,仔細看了起來。因原主年幼手腕無力,就是沈瑞有十數年的經驗,一時也多有不足,寫出來的字,看著形狀尚可,仔細品鑑,確實無甚風骨。

  沈瑞不由臉紅,自己也忒自以為是,當學過的那些皮毛當成事,這不是「關公門前賣大刀」,委實可笑。

  王守仁見他神色不自然,道:「以你的年紀,寫成這樣不算丟人,勿要自擾。」說罷,從筆筒中取了一桿粗毛筆,鋪陳一張宣紙,懸筆而就。

  沈瑞忍不住傾身看去,就見上面龍蛇飛舞、豐筋多力、沉著痛快,書云「學然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

  沈瑞直覺得心潮激盪,王守仁已撂下筆,將這幅字遞給沈瑞:「與爾共勉。」

  沈瑞雙手接過,恭恭敬敬道:「謝先生賜墨!」

  王守仁點點頭,道:「瞧你的模樣,當不用再費事三百千。明日卯正(早六點)讀四書,從《論語》開始,午後學六藝,每晚抄孝經一部,滿百再更換……」

  沈瑞的學習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跟著這樣的老師,沈瑞當然不會自作聰明地去「藏拙」,不過《論語》上輩子雖看過學過,也不過是粗懂,學的年頭又久遠了些。因此,沈瑞的表現,並不那麼耀眼。用王守仁的話,就是「中平」。

  五宣怕沈瑞難過,私下道:「小哥在課業上可比三哥有天分,大哥滿意你哩,只是怕你年小經不得誇,才不肯讚你,你莫要灰心。

  沈瑞倒是不覺得有什麼受打擊的,畢竟眼前那人可不是普通人。按照史料記載,王守仁是過目成誦之才,天資極高,若非如此以他的年紀,專供儒學尚且不足,哪裡有那麼多閒情逸趣涉獵佛道之學。自己的記憶力雖上佳,可卻到不了這逆天的地步。又因後世對《論語》的註釋,與這個時候又有偏差,沈瑞的理解上就有些僵化,王守仁說自己「中平」很是中肯。

  不過王守仁只是四書上苛嚴,在「六藝」上卻是時而鼓勵。

  這日,這是王守仁教「數」,啟蒙的自然是傳承了千年的九九歌。這個時候的九九歌,已經同後世的九九乘法表次序一樣,同後世不同的是,是「一一如一」,而不是「一一得一」,一字之差。

  沈瑞倒是並非刻意顯擺,實在是同四書五經相比,這個過於淺顯,便在王守仁教了個開頭後,將後邊的背誦一遍。王守仁便出了幾道雞兔同籠的題目,不過後世小學二、三年級的題目,哪裡難得住沈瑞,也無需演算,立時答了。

  王守仁的眼神亮了幾分,點頭道:「還算機敏,或可學易。」

  沈瑞聽了,未免心動。

  原本對於玄學,他之前是不以為然,可如今他自己的經歷,本就是玄而又玄之事,對於《易經》還真的生出嚮往之心。

  王守仁似看出他心中所想,輕笑道:「需漸漸盈科,不可一蹴而就!」

  沈瑞抿了抿嘴唇,看了王守仁一眼。不是說這傢伙立志做聖人麼,怎麼聖人幼苗也會捉弄人?為何與他越近,這心裡的崇敬之情就越低。

  雖還不到申時,可是因陰天的緣故,書房裡很是幽暗。

  王守仁起身推門窗戶,一股冷風迎面而來。

  下雪了。

  只是松江地處江南,同北方相比,氣候濕潤,即便天下洋洋灑灑的下雪,也是落地即溶。

  王守仁轉身看著沈瑞道:「以『雪』為題,可試吟詩一首,不限韻。」

  沈瑞聞言,不由啞然。這是什麼節奏?《論語》才統共學了三日,就直接讓作詩,說好的「循序漸進」呢?

  王守仁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便回頭望著窗外雪景發呆。

  沈瑞莫名覺得心虛,沉吟片刻,硬著頭皮拿了筆紙,寫到:

  雪

  本為九天客,化作東海源。

  莫云無風骨,誰道存自然。

  「咦?」這回輪到王守仁吃驚。

  他低聲將此詩吟了一遍,笑吟吟點頭道:「平仄雖不甚通,卻是有幾分靈氣。」

  沈瑞低著頭,下巴都要頂到胸口。他哪裡就不知做詩要講究「平平仄仄」,只是倉促之間,能對上韻腳就不錯,哪裡還能找準平仄。

  他卻是沒有想到,在旁人看來,對於一個九歲孩童來說,這首詩已經很是能拿出手。

  當年王守仁十歲時做的《金山》:

  金山一點大如拳,

  打破維揚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

  玉簫吹徹洞龍眠。

  這詩雖令人讚嘆,可平仄也不怎麼齊整。

  王守仁心中,已經贊沈瑞有敏思捷才,況且這首詩看似粗淺,立意不俗,合了道家逍遙之境。換做是旁人,他早就讚不絕口,可此刻他卻沒有稱讚沈瑞。

  屋子裡的氣氛變了,沈瑞察覺出不自在,不免抬頭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撂下臉,神色肅穆,雙目幽幽地盯著沈瑞。

  沈瑞直覺得後背生出一股寒氣,垂手道:「先生……」

  王守仁冷哼一聲,怒目道:「不管你為何藏拙,都不該瞞著沈兄。他真心疼你,竟換不得你半點真心?」

  沈瑞心頭巨震,忙道:「並非弟子有心,實是家母病故前,與六哥並無深交;家母病故後,弟子先是臥病,而後守靈,不曾有機會與六哥討論學問……」說到這裡,自己也有些底氣不足,可重生的話是怎麼也不能說的,只好小聲道:「此前藏拙之舉,實有隱情……家祖母不喜弟子讀書,見之常阻……」

  王守仁聽著聽著,神情漸緩,望向沈瑞的目光也多了暖意。

  沈瑞喪母之事,他是曉得的。之所以答應沈理教導沈瑞,也是想到自己少年時的艱難。不過那個時候,還有疼愛自己的祖父在世,自己不過是受了些小氣,並未受多大磋磨。

  沒想到沈瑞現下,處境比他當年還艱難,不僅喪母,長輩也不憐惜。書香子弟,竟然被長輩攔著不讓讀書,這用意委實不善。怪不得沈理插手此事,藉口挑理身體,將小小的孩子送到禪院來。難得這個孩子除了沉默些,並無怨憤之心,如此心胸,倒是比他當年還看闊朗。

  王守仁與他相處了幾日,見他無嬌嬌之氣,乖巧老實,行事自律,本就生了十分好感,在課業上才吹毛求疵,只是因他沉默寡言,對他心性有些摸不透。

  今日見了沈瑞的五絕詩,看出他本是灑脫天性,就奇怪他為何行事如此隱忍拘謹,才故意板著臉叱問,誰想到竟問出這一段隱情來。

  他哪裡曉得,沈瑞的隱忍拘謹,實是被他的名聲給唬住,生怕自己有半點不是,顯得越發粗鄙不堪,才如此小心翼翼。

  「這不是你家裡,以後也不會有人阻你讀書,你年紀尚幼,正是天性爛漫之時,不必如此蕭索,日就枯槁。」王守仁撫了撫沈瑞的頭頂,輕聲道。

  要是沈瑞真是九歲稚子,早就感激涕零,可他內裡已經同王守仁差不多大,哪裡還能成稚子態?他漲紅了臉,點點頭,道:「弟子曉得了。」

  淚啊,難道是嫌棄他太「老成」,可九歲孩子到底該是什麼樣?

  後世信息發達,九歲的孩子已經是小人精;大明朝的九歲孩子,到底什麼樣,沈瑞也找不到「參照物」。

  沈瑞直覺得心裡發苦,心中生出幾分恐懼,怕自己行事有馬腳之處,讓王守仁瞧出不對來。王守仁博覽群書,誰曉得他會不會想起「借屍還魂」這個詞來。

  王守仁似乎對他肯聽教導頗為滿意,道:「沈兄那裡,你也不用為難,我過後幫你提兩句就是,畢竟你也不是有心欺瞞。」

  一副護短的模樣,倒是做足良師模樣。

  沈瑞只好道謝道:「麻煩先生了。」

  兩人正說著話,就見五宣拿了帖子進來,道:「大哥,外頭有人送東西來,指名給小哥的,還不只一家哩……」
陸雲 發表於 2013-8-20 01:50
第1卷 第三十八章 臘盡春回(一)


  「帖子?」王守仁挑挑眉,有些好奇,對沈瑞揚揚下巴道:「接來瞧瞧。」

  沈瑞心中也有些好奇,怎麼是兩份帖子?既帖子是給他的,就不會是沈理與莊恭人那裡,因為他們曾提及會逢十的日子過來,今天還不到日子。其中一份帖子多半是五房,以郭太太的細心,既是曉得他要在禪院度日,估計會給準備些東西過來,另一份帖子是誰家?

  至於四房這裡,還不知道與張家會如何扯皮,沈瑞可沒指望他們會想起自己。對於賀家佔去那兩家織廠,沈氏族人為了遮醜,不會為四房出面,可四房母子就甘心放棄那生蛋的金娃娃?可以沈舉人本身,又哪裡有份量去與賀家說話,說不定又要巴在沈理身上。若是沈舉人對孫氏有情有義還罷,說不定沈理為了沈瑞,勉力爭取一二;可沈舉人前些日子所為實是令人心寒,沈理才不會搭理這個話茬。

  張老安人與沈舉人母子,亦算是自作自受。

  這樣想著,沈瑞接了帖子,上面那份不出所料,正是五房的帖子,帖子裡附有幾張單子,一張是米面糧油、布匹香燭,元寶五對;一張是人參鹿茸等名貴補藥四匣熬藥的金銀提壺兩對;一張就瑣碎得多,有衣帽鞋襪、床單蠶絲被縟,有硬面點心、果脯蜜餞,有金銀錁子與銅錢交子,還有筆墨紙硯、三百千與四書五經等書。單子後又有郭氏手書,提及聽聞他在禪院「調理」身體,放心不下,打發沈全過來探望。前兩張單子,都是幫沈瑞準備送禮用的,前一份給禪院,後一份給「大夫」,最後一份則是給沈瑞自用。後邊還提及,若是有不齊備之處,讓沈瑞對沈全說,下次再送來,不要委屈自己。

  看到最後,沈瑞也嘴角含笑,被人這般關心,心裡自是暖暖的。再拿起另外一張帖子,沈瑞則笑不出來,只因帖子後頭署名「賀南盛」,這是賀家二老爺的名諱,是宗房大太太賀氏堂弟。沈瑞之所以記得這個名字,不是因兩家拐彎的姻親關係,而是這個賀南盛不是旁人,正是就是孫氏那兩家織廠的買主。

  他來見自己作甚?沈瑞看著帖子,只覺得莫名其妙。

  王守仁在旁挑挑眉,道:「這是哪個,叫你為難?」

  沈瑞說了賀南盛與自己的淵源,王守仁皺眉道:「織廠是令堂名下產業既是眾所周知,張家婿固是騙賣,此人亦有騙賣之嫌,行的是非君子之道。」

  沈瑞深以為然,雖說在商言商,可自古以來,真正成了巨賈的大商人都有自己堅守的道義。賀南盛「趁火打劫」,明面上看著是佔了便宜,可是卻是有得有失。

  王守仁看了看沈瑞,見他神情之間只是為難不解,並無怨憤之意,好奇道:「本該屬於你的錢財,就這樣被人佔了去,你作甚不怨不憎?」

  沈瑞想也未想,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他又不是聖人,哪裡能不怨?不過他自己本是「外來」的,對孫氏遺產沒有那麼執著;再說他曉得造成這個局面的罪魁禍首不是別人,而是張老安人與沈舉人,自不會遷怒與旁人。賀南盛不過是路人甲,即便不是他接手織廠,也有旁人接手。說起來,同便宜了張老安人與沈舉人那白眼狼母子相比,便宜了外人更讓沈瑞心裡舒坦些。

  王守仁眼中多了幾分笑意,道:「寬於待人,休休有容,能有這番見識與心胸,你已強出旁人甚多。」說到這裡頓了頓,道:「不過此人既然上門,見見也無妨。臨難無懾,方能欺霜傲雪。」

  沈瑞心中也有些好奇賀南盛的來意,便點了點頭。

  知客室裡,並未見僧人陪同,只有沈全與一中年男子在坐著喫茶。

  見沈瑞進來,沈全起身道:「瑞哥兒……」

  沈瑞作揖道:「見過全三哥,叔祖可好,鴻大叔與嬸娘、福姐兒可好?」

  沈全笑著道:「都好著,只是都不放心你。我娘本想親自過來,又怕不便宜,方打發我來。眼看年根將近,你真要在這裡過年?」

  沈全本是個圓滑之人,可眼下不顧外人在旁,就這樣拉著沈瑞大喇喇地話起家常,顯然對那賀南多有不滿。

  沈瑞輕咳了兩聲,道:「小弟身體需要慢慢調理,不好離了這裡。」

  他這幾日專心致志跟著王守仁學習,不能說廢寢忘食,可確實沒有休息好。倒不是換了地方認床,而是被五宣鬧得。他這幾日隨著五宣住在臥室的榻上,兩人都是孩童身量,睡著倒是不擠,只是五宣睡覺很是不老實,沈瑞半夜常被其一胳膊、一腿地給驚醒。因此,面容就有些憔悴。

  沈全因偷聽過沈瑞與沈理對話,曉得他是故意避出來的,以為所謂「修養」不過是幌子。眼下見他如此,沈全有些拿不準,擔心道:「瑞哥兒的身體……」

  沈瑞笑笑道:「全三哥,你我兄弟稍後再敘,弟先見過外客。」說罷,轉向那中年人道:「小子沈瑞見過賀二老爺。」

  賀西盛三十五、六歲的年紀,留著短鬚,身上穿著直綴,頭上戴了儒巾,竟是個有功名的。只是同尋常士子相比,他又顯得高大威猛了些,並不見文弱之氣。他也不像是商人,更像是個武夫,只是又沒有武夫的魯直,面上帶了幾分精明。奇怪的是,他看向沈瑞的時候,眼神粘在沈瑞身上不移眼,瞧著那模樣,像是看一眼能得個銀元寶似的,看的沈瑞身上毛愣愣。

  見沈瑞與自己見禮,他便笑吟吟地起身道:「今日鄙人做了不速之客,還請瑞小哥勿惱。」

  沈瑞淡淡道:「賀二老爺是姻親長輩,既是駕臨,小子趨迎也是禮數。只是禪院乃清修之地,本非會客之所,小子又是客居,實有不方便久陪。賀二老爺若有指教,還請直言便是。」

  說罷,他指了指座位,兩人賓主落座,沈全與五宣亦是各自坐了,看著這兩人說話。

  見沈瑞開門見山,賀南盛倒是有些意外,笑道:「瑞小哥與傳聞中倒是多有不同,那鄙人就不囉嗦。鄙人前來見瑞小哥,確實是有一件事與瑞小哥說……」說到這裡,沉吟著,用眼睛望向沈全與五宣。

  五宣因聽了王守仁與沈瑞之前的話,將這賀南盛歸為「小人」,哪裡會放心沈瑞一個人應對,自是根木頭樁子似的,坐在沈瑞旁邊的椅子上不動。

  沈全心裡已經是惱了,冷哼道:「莫非賀二老爺要提什不可對人言之事?我這弟弟還小,可也不是恁誰都能算計。」

  沈瑞不覺得自己與賀南盛有什麼私密話,便道:「這兩位兄長都不是外人,尊駕無需避諱。」

  賀南盛神神情僵了僵,隨即又舒展開,沒有說話,而是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紙來,遞給沈瑞。

  沈瑞挑挑眉接了過來,打了看了,掃了一遍。他神色未變,旁邊一直盯著他瞧的賀南眼中則留出詫異之色。沈全的眼睛落在沈瑞手上,好奇得不行;五宣眼珠子也比平素活絡,身子微微往沈瑞處傾斜。

  沈瑞已經合上手中那張紙,撂在賀南盛手邊的幾上,道:「無功不受祿,賀二老爺的好意,小子心領了。」

  賀南盛撂下臉來,皺眉道:「織廠雖有盈利,可裡裡外外需要耗費的人力物力亦多。三成乾股,實是不少。即便瑞小哥以後每年只能吃三成紅利,那也是上萬兩銀錢,也足夠瑞小哥錦衣玉食、山珍海味地過活。」

  沈瑞依舊神色未變,看著賀南盛道:「小子還是那句話,無功不受祿,實不敢受賀二老爺惠贈。」

  賀南盛臉色不好看,還想要再說話。沈瑞既已經曉得他來意,自然懶得再與其囉嗦,起身對賀二老爺道:「小子身體不適,先行一步,請賀二老爺見諒。」說罷,也不待賀南盛說話,便起身離去。

  沈全與五宣兩個,自是跟著沈瑞出來。

  沈瑞出了知客室,面上就帶了惱意。

  難道自己是傻子?這算什麼事?先是趁火打劫按照市價一半的價格買了孫氏的織廠,然後又擺出闊綽的模樣,贈自己這孫氏之子三成乾股,好人壞人都做了,沈瑞可無心與之做戲。

  賀南盛偷買孫氏織廠,是兩、三個月之前的事,如今才這般作態,不知是顧忌沈理,還是顧忌莊恭人,還是怕與四房扯皮麻煩,才這般前倨後恭。

  不管具體原因如何,沈瑞都不會參合。難道他腦子進水,會接三成乾股,然後讓賀家打著自己的旗號與沈家四房扯皮?

  銀子這東西,夠花就行。有五房幫忙打理沈瑞名下那幾處產業,沈瑞很是放心,也很是知足。雖說腦子裡不乏後世賺錢的點子,沈瑞也無心嘗試。真正想要立足大明,銀子開道只是下策,自身「堅挺」才是根本。如今有了好老師,沈瑞腦子抽了,才會捨本求末。

  這個賀南盛,本來並未從他身上察覺出什麼惡意,可行事怎麼如此不著調?

  
陸雲 發表於 2013-8-21 00:30
第1卷 第三十九章臘盡春回(二)


  沈瑞初見王守仁的時候目不轉睛,沈全的模樣也比他好不過哪去。沈瑞無奈,只好清咳一聲,道:「先生,這是弟子族兄沈全,今日奉長輩之命過來探視弟子。」

  王守仁是被人看慣的,臉上倒是並無不快,只面色如常地望向沈全。

  沈全眼睛直直的,依舊跟木頭人似的。

  沈瑞見沈全還在發愣,拉了拉他的袖子道:」三哥,這位就是王先生,還不見過。」

  沈全這才醒過神來,連忙移開眼,紅著臉作揖,小聲道:」小子沈全見過王先生。」

  沈瑞在旁,不由翻了個白眼,這個沈全怎麼如此」靦腆」?還是先生「美色過人」,方使得沈全如此神魂顛倒。不管怎麼說,沈全的「定力」也太差了些。

  王守仁瞧著沈瑞不以為然的模樣,瞥了他一眼,這小子莫非忘了自己前幾日的窘樣。他對沈全微微頷首,道:「既是來了,你們兄弟就好生說話,在下與禪師約好手談,少陪了。」說罷,又吩咐五宣給他們預備了茶水,就帶了五宣悠悠然而去。

  直到看著王守仁的背影遠處,再也望不到,沈全方回過頭,長吁了一口氣,道:「之前看書上說宋玉潘安之貌,還當是古人誇詞,眼見了王先生,才曉得什麼叫美男子。」

  沈瑞只覺得無語,道:「三哥就不能矜持些,方才模樣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好色之徒,連口水都流出來。」

  沈全聞言,忙在嘴角抹了一把,又哪裡有什麼口水,這才曉得被沈瑞戲耍,瞪著眼睛到:「好你個瑞小二,方幾日不見,就開始皮實了。」

  這竹舍只有小小三間,除了書房就是臥室,王守仁帶了五宣下去,不過是給他們兄弟兩個留出說話的地方。沈全將裡外看了一遍,顯然也想到此處,道:「都說美人多嬌氣,沒想到倒是個溫和體貼人的。」

  固然曉得王守仁俊秀異於常人,可聽到沈全將王守仁稱為「美人」,沈瑞心裡還是不舒坦,正色道:「王先生學識出眾,人品高潔,三哥還需慎言。」

  沈全見他一本正經的,嘟囔道:「我並無褻瀆之意,只是王先生傾世之姿,確實當得上美人之稱。」

  見他還嘴硬,沈瑞有些惱。不管如何,他已經視王守仁為師,就算沈全只是年少慕,並無淫邪之意,可以『美人』稱呼王守仁到底失了尊重。他冷聲道:「我瞧著三哥雖沒有傾城之貌,也是清雅可人,當得起小美人之稱,那是不是以後就可以叫三哥小美人?」

  聽到「小美人」三字,沈全的臉抽了抽,看沈瑞臉色難看,醒過味來,忙作揖道:」是哥哥不對,瑞二弟原諒我這一遭。」

  他是郭氏之子,前些日子又對自己照看有加,沈瑞不願與他弄壞關係,便道:「王先生有狀元之才,是六哥都襃讚過的,三哥往後見了,還是當更恭敬些。」

  沈全訕訕道:「三哥方才一世輕狂,方失了尊重,往後不會哩。原以為既是掛著杏林高手之名,又閒云野鶴地隱居在禪院,定是個白鬍子老頭,沒想到會是這樣品貌超凡的人,又是弱冠年紀,這才嘴上念叨幾句。」

  沈瑞不想再繼續王守仁的話題,說到底他自己前幾日也不比沈全的模樣好多少,便轉開話道:「我家裡那邊的消息……不知三哥曉得不曉得……」

  沈全聞言,眼睛一亮,道:「你不曉得,這幾日可是有很多熱鬧。張家產業已經被三房與九房瓜分,男女老幼除了身上衣服,一枚銅子也沒給留地給攆了出來。張家祖孫三代,十幾口人,都去了你家。聽說與老安人好一頓吵,老安人已經氣得病倒。」

  對於張家這個結果,沈瑞並不意外。瞧著三房與九房那日的做派,就不是肯吃虧的人,早一日收拾張家,就早追回銀子,他們肯拖延才怪。只是沒想到張家這麼不堪一擊,想到這裡,沈瑞心裡一沉,道:」張家人就這麼老實?」

  沈全嗤笑道:「不老實又能如何?聽說當日送完嬸娘回來時,三房與九房的人看似先走一步,實際過後就掉了頭回去。不知怎麼威逼,讓張老舅舅寫了借據,並且還讓他寫了狀子。根據狀子上的說法,三房與九房看在張家是姻親的份上,借銀子給張家使喚,張家女婿見銀起意,私下帶了銀子與妻子跑了。如今狀子都遞到縣衙,張家女婿的緝拿令也發下去,如今張家是苦主哩。」

  沈瑞聽了,越發警醒。

  難道張老舅爺是傻子,會老實地寫下借據?這其中還不知有多少不可言之事。張家雖不是名門大戶,可也算是鄉紳富戶,就算罪有應得,可這敗的也太容易。說到底,還就是權勢的力量,足以破家滅門。

  沈瑞如今年年幼,不需要面對權勢傾軋。等到他年歲大了,自然要去面對這些。想要活的自在,不是無慾無求、寄情山水就能得到的,只有手中握著權勢,才不會懼怕權勢威逼;只有站在高處,才有更多的選擇權。

  連王守仁這樣一心做聖人之人,都得俯下身段去迎合世情,走科舉仕途。自己想要在大明朝活的自在愜意,還需更努力才行。

  沈全哪裡想到這會功夫沈瑞就會想到這麼多,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張家笑話。

  「張家不僅田宅都沒了,名聲也徹底壞了,兩個沒出閣的孫女都被退了親,以後想要再翻身怕是難哩。」沈全嘖嘖道。

  沈瑞聞言,絲毫生不出同情之心,相反倒是有些幸災樂禍。若是張家人還有退路,多半不敢在沈舉人跟前礙眼;如今什麼都沒了,不抱緊沈家四房大腿都吃飯都困難,他們會賴定沈家四房。老少都是佔著沈家便宜養大的,即便有手有腳,也吃不了自力更生的苦。這下頭疼的,該是張老安人,不是向著娘家人麼,不知道她接下來會如何「庇護」。

  只是想到明年開春他就要跟著王守仁離開松江,天高任鳥飛,沈瑞就少了幾分八卦之心,對沈全道:「綢緞坊與雜貨舖老掌櫃早被攆走了,又被張家折騰了幾個月,中間還有鋪子易主之事,再要經營起來也是費事。三哥幫我傳話給嬸娘,這兩處營生能收就收了,以後將鋪子租出去收租反而更省心。」

  沈全驚訝地看了沈瑞道:「你小小年紀,竟能想到這些?」

  沈瑞道:「我也是後知後覺,怕是這幾日讓嬸娘為難了。」

  沈全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我娘本是囑咐了不讓我與你說,雜貨舖還罷,只是賬面有些亂,即便後來契書歸了宗房二伯,二伯也還沒使賬房過去;綢緞坊那裡,之前的虧空就大,三房又早在前兩月就打發了賬房。前兩日他們雖將契書送回來,可也將庫房與鋪子裡的綢緞搬空了。我娘正打算清點清楚,去宗房尋族長太爺做主。」

  沈瑞搖頭道:「之前已經多虧族長太爺做主,不好再麻煩他老人家。」

  這次的事,即便那幾房有不厚道之處,禍根還是沈家四房。連宗房都虧了銀子與名聲,難道族長太爺心裡真的不介意?

  之前的事既已經告一段落,就不宜再起波瀾。

  三房畢竟已經如約將契書還回來,再去計較那些綢緞,有理也顯得咄咄逼人。

  沈瑞想了想,道:「此事各房都有損失,不好計較太過,我與嬸娘手書一封,勞煩三哥轉交。」

  沈全「嘿嘿」兩聲道:「我與我爹也這般說,可祖父與我娘說不能縱惡,也不能叫瑞哥兒吃虧,非要較真。」

  沈瑞走到書案後,取了紙筆,猶豫片刻,左手提筆,寫了一封信給郭氏。

  沈全在旁看著,見他落筆雖顯生硬,可行書也算工整,開頭有「尊前」,署名處為「愚侄瑞叩稟」,不由點頭,只是有些意外他竟然是左撇子,就勸道:「瑞二弟往後也要開始學著右手書才好。」

  沈瑞點頭應了,吹乾了信,折好遞給沈全。

  兄弟兩個敘完話,才想起拉著禮物的馬車還在後頭。沈瑞並沒有按照郭氏交代的,將那些東西都拿到竹院來,而是拉著沈全一道,去找了知客,以沈家五房的名義,將那些米面香油捐贈。這裡雖不供奉香油蓮花燈之類的,卻有知名禪師開過光的護身符佛珠等物,可是千金難求。

  看在這些佈施上,知客奉上一個護身符一串檀木手串。

  至於送給王守仁的那份禮物,沈瑞也是讓等王守仁手談回來,讓沈全親自奉上。沈全不解其故,只是見沈瑞小臉繃著,就聽從了他的安排。王守仁卻是若有所思,看了沈瑞好幾眼。

  等到沈全下山,五宣去廚房弄加餐去了。禪院伙食清湯寡水的,沈全送來的東西里,有兩罈子素什錦,熱了就能用的。

  王守仁則是看著沈瑞道:「你作甚叫你那族兄對我畢恭畢敬?」

  沈瑞道:「對先生恭敬不是應當麼?能與先生的見,也是我那三族兄的福氣。」

  王守仁聞言,不由啞然,半響方莞爾一笑道:「說的正是哩。」

  他看向沈瑞,只覺得心裡發熱,想著莫非這孩子對自己如此崇敬,莫非就是自己的「顏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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